“只是一盆花而已……”裴云洲试图安慰自己,但愈发急促的呼吸和如鼓的心跳证明这一切只是徒劳。
那不止是一盆花。
那是他的鸢尾,是花语名为“爱意”的鸢尾,是母亲最爱的鸢尾。
裴云洲强撑着蹲了下来,试图将那折断根茎和花盆的碎片拾起,只是,他才刚捡起一块陶片,大脑的晕眩再度袭来,连带着呼吸困难引起的缺氧一起,几乎要夺走他所有的神志。
好在身体本能尚在,凭着眼前云翳之下最后一点光亮,裴云洲脚步踉跄地一步一步向病床的方向走去,最后摔倒在床上。
都是他的不好。
明明母亲不是故意的,母亲只是身体不好站不稳,明明只是意外——
可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自他有记忆以来,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哪怕是当初在孤儿院里备受欺负的日子,哪怕是刚刚接手裴氏时的摸爬滚打,他都没有流过一次泪。
没有任何人比裴云洲更清楚,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是今天却为了一盆花破了戒。
父母来探望生病的他,却被自己扫了兴。
阿冽不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父母面前、得到父母的认可。
甚至没有想到,应该把花养开了再送出去。
……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会把一切搞成这个样子呢?
愈发急促的呼吸和眩晕的大脑令裴云洲陷入近乎窒息的缺氧状态,下意识攥紧的指尖触及到一块有些锋锐的东西,接着又因为他不自觉地用力直直嵌入掌心。
流眼泪,明明是最没有用的啊。
那块碎瓷片轻而易举地划破细嫩的皮肤,划伤脆弱的血管,乃至侵犯敏感的神经。
鼻尖似乎嗅到一丝铁锈味,带着淡淡的腥。
裴云洲恍惚地抬起手看了一眼。
掌心上,正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碎瓷片扎进肉里,暗红的血液汩汩冒出,像一眼诡异的泉。
好像、好像有点吓人?
可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痛呢?
不痛的话,应该就没关系吧?
那又为什么这么凉。
垫巾为什么又湿又冷,他不是只流下了几滴眼泪吗,垫巾怎么会这么湿呢。
身上,为什么也这么冷。
哦对,他之前在发烧,现在冷一定是因为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冷才是正常的。
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裴云洲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些了,至少,大脑里一阵又一阵的嗡鸣终于消失。
清醒过来的他意识到,他想阿冽了,想他的阿冽了。
手机早在刚才那番混乱中不知被他掉到了哪里,裴云洲强撑着直起身,费力地弯下腰在地面上寻找。
原来弯下腰会这么累啊,果然还是像自己平时那样保持脊背笔挺的姿态好。
眼前灰蒙蒙的云翳仍未散去,他只能凭借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光感辨认物体的形状。
这个是圆的,那个是扁的,都不是,哦,这个是方的,那应该是他的手机了吧?
裴云洲想要伸手去捡,但颤抖的指尖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按他的意愿行事。
身体比他以为的要更软弱。
虽然昏聩的大脑对掌心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但那道伤痕,以及更多血液的不断溢出,实打实地影响到了他的动作。
只能用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小臂。
总算成功捡起了地上的物件。
面容识别没有自动解锁,裴云洲想去摸侧边的锁屏,可是怎么是光滑的,找不到按键呢。
裴云洲费了好大力,终于成功辨认出,这原来不是手机,而是电视的遥控器。
不知指尖触碰到哪个按键,电视屏幕随之亮起,比画面更早出现的,是“嘭”的一声巨响。
和花盆碎裂的声音一模一样。
裴云洲的脚步当即一个踉跄。
脚踝上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的部位,伤口其实远比掌心那道来得浅,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此时却莫名发作起来,好像有一把锐利的刀,不管不顾地划开他的皮肤,在脆弱的骨骼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在皮肤上的痕迹是不会进入身体的。
但在骨骼上的痕迹,一旦产生,就能轻而易举,永远与主人合二为一。
难以抹除,无法抹除。
一时间,这只受伤的脚踝,似乎连最后一点力气都已失去,只能被身体拖着前进,起不到任何支撑的作用。
为了不让自己跌倒,只能扶着周围的物体。
于是掌心的碎瓷片理所当然地嵌得更深。
“我的花、我的花,不对,是母亲的花,母亲的花呢?”
艰难地低下头,在满是血污的掌心看见了那片和皮肉融在一起的碎瓷片。
看见了自那小小的花盆里长成的,蓝色的鸢尾花。
自翠绿的细嫩茎叶上,三瓣艳丽的花瓣悄然绽开,露出其中鹅黄色的花蕊,浅淡的香气四溢开来,萦绕在他的鼻尖。
真香。
自他掌心的血肉里,长出了一朵再漂亮不过的,蓝色鸢尾花。
“碎的,不是我的花,是电视里的花呀。”
“我的花还在。”
这样的认知令裴云洲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原本虚浮的脚步都轻快了三分,脚踝上的伤好像都不存在了——
甚至于,他想给裴冽打电话的原因,都不再是因为身与心、灵与肉的双重痛苦,而是因为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
他的鸢尾开花了,在这初夏的六月,在这本不属于鸢尾花期的时节,从一盆发蔫的绿植里,以爱意为花语,生长出了最美的蓝色鸢尾花。
莫名的自得甚至占据了他的脑海,裴云洲忍不住去想,哪怕是再厉害的花匠,肯定也没有自己厉害吧?
可是他想到这里,大脑却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
“咱们家里有那么多花匠,哪有让主人家亲自动手的道理。”
“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有空亲自做这些呢?”
“有些事情,就交给该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就好。”
明明电视机的声音很大,裴云洲却一点也听不进去。
母亲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像一场无孔不入的细密的雨,密密麻麻占据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接着又不容分说地化进每一寸血肉里。
“我不该做这些的。”
“我的工作都忙不完呢。”
“项目,和陈董的项目……”
裴云洲眼前一阵阵地发晕,但大脑却离奇地清晰起来,连带着逻辑思维都逐渐恢复。
“母亲说得对,我的工作是裴氏和裴家,不是一盆可笑的花。”
肌肉的动作无需大脑指令,已然先一步开始了执行。
未曾受伤的左手,指尖精准无误地夹住了右手掌心的碎瓷片,一个用力将其拔了出来。
血管的裂口没了填塞,随着碎片甩出的动作,下起了星星点点的血雨,像是自血肉中绽开的烟花。
烟花的余烬四散开来,落在地板上是簇簇鲜红火苗,落在鸢尾残株上是最珍稀的养料,落在病号服上是鲜艳明丽的颜料,绘出了一幅抽象但却惊心动魄的画作。
指尖捏着的碎瓷片一定是烫手山芋吧,不然为什么会觉得指尖这么烫,简直比体温高了不少。
身上越来越冷了。
不该留下这盆花的。
裴云洲是这么想的,也跟着这么做了。
下一瞬,碎瓷片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彻底消失在裴云洲的视野里。
裴云洲终于想起来正经事。
手机,要找手机。
还没有给阿冽打电话呢。
他想阿冽了,好想好想啊。
裴云洲重新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终于在桌子下面找到了手机。
想来,刚才自己强撑着起身给母亲拉凳子的时候,没站稳撞掉的吧?
看,自己都有可能因为站不稳撞掉手机,母亲的身体那么差,撞掉花盆也是很正常的。
裴云洲为自己先前的猜疑感到羞愧。
摔碎的花盆差点伤到了母亲,这一切明明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早就如母亲所说,不要去做除了工作以外的乱七八糟的事,那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了吧。
自己总是把一切搞砸。
裴云洲的精神又发散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自己是要给裴冽打电话。
一转头,却看见了窗子里隐约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他的眼前虽仍一片迷蒙,也依稀可以从中分辨出,自己头发凌乱,领口大开,灰头土脸,衣服都脏兮兮的。
这不是他,这不是阿冽喜欢的他。
“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洲洲。”
“还是干干净净的你更漂亮。”
恋人的呢喃在耳边适时响起,对裴云洲的认知给出了最直接的佐证。
他,不,干,净,了。
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感召和指引,裴云洲的脚步愈发轻快,就连眼前的云雾都仿佛被一束光穿透。
他只觉自己从未有如现在这般神智清明过。
裴云洲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去往洗手间的路,每一个脚步都踩得很踏实,半点摇晃都不曾有。
从容得就像是这场病从未来过。
打开洗手间的灯,清晰的镜子里映照出无比陌生的面容。
镜子里的人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已然不是病中的苍白,而是惨白甚至青白,就连双颊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已失去。
裴云洲的指尖落在那里,想象着恋人的模样。阿冽很喜欢吻他的脸,尤其爱吻那略微隆起的双颊,甚至在最亲密的时刻,还会小声在他耳边调笑,说自己实在太瘦,唯二的一点肉除了给身后那片隐秘地带,就是给了漂亮的苹果肌。可是现在,那块肌肉失去了最后的血色,一点也不漂亮了。
一贯丰润的唇瓣很是干枯,唇纹深得像道道沟壑,唇色也是灰白的,像是连最后的生气都被抽走。
裴云洲的指尖又顺势落在唇瓣。阿冽吻他的时候,会用舌尖细细舔.弄他的唇瓣,用门齿轻轻噬咬他的唇珠,直至让那柔软的唇,彻底打上自己的印记,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夸他的唇瓣柔软可亲。可是现在,唇瓣再不复它的丰润,反倒像属于一个垂垂老矣的年迈者,干涸且凹陷。
凌乱的领口大咧咧地敞着,其下的肌肤与糟糕的脸色一样青白,比起“明显”,似乎用“皮包骨”来形容他的锁骨更为合适。
蓝白的病号服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碍眼又碍事。
裴云洲迟钝地想要洗一洗脸,但颤抖的指尖在此时似是铁了心地不想让他如愿——
就连拧开水龙头的动作都那样艰难,那样费力。
好奇怪,水龙头有这么紧吗?
但好在最终还是成功了。
裴云洲伸手捧了一把水往脸上浇。
好暖和的水啊。
比他的手他的脸暖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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