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镜子里的人面未能如裴云洲所愿变得干净。
好像不管怎么洗,都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颜色,而不是漂亮细腻的瓷白,就连裴云洲发了狠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都不能让他的脸看上去有半分血色。
怎么会这样呢?
迟钝的思维实在很难理解眼下的情境,只能一遍一遍地洗脸,直到指尖泛白,都无济于事。
干涸的唇瓣用水润了一遍又一遍,等水干掉以后,也还是沟壑分明,似乎所有的生气都被无情抽走,化作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褶皱。
裴云洲忽然就泄了气。
他有一点点累了。
不过还好,还好只有一点点。
哪怕衣衫凌乱脏污,镜子里的人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与幼时在孤儿院里那个只能猫着腰不敢抬头与人对视的自己大相径庭。
裴云洲努力弯了弯唇角,直到那里再次挂上熟悉的、程式化的笑意。
确认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裴云洲再次肯定,自己真的只有一点点的累。
八点的准点报时响起,如一道惊雷在裴云洲脑海里炸响,一瞬间将他从云上的孤岛拉回了现实。
他下意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虽然冰冷,但还是软的。
他还活着,活在这个美好的、充满爱意和鸢尾花的世界里。
裴云洲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已经八点了,该例行看看公司有没有新的事物需要处理了。
精密的钟表无需任何手动的调节,哪怕只剩最后一丝电量,也能依靠齿轮的转动,一格一格地走着时间,从不出错。
而他,就是那块滴滴答答的钟表。
裴云洲回到了病床上,机械地掰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又机械地输入了一串密码。
520412,吾爱零四一二。
密码是裴冽的生日,这串数字他每天都要输无数遍,早已成了不需要思考也能打出的肌肉记忆,就好像,他挚爱的恋人能借此出现在生活中的每一处一样。
这串数字突然给了裴云洲一点莫名的支持,甚至让他能够短暂地理清思路。
钟表的好处在此时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而处理事务的最高级中枢,又何尝不是一块精密的钟表。
哪怕裴云洲的眼前始终蒙了一层云翳,当那些繁杂琐碎的信息自视神经传入大脑皮层的时候,也就直白地转化为他能够理解的信号,接着不需主人的任何指令,自然而然地输出一道道处理信息,做出最正确合理的决策。
就连发颤的指尖都好像恢复如常,能够自如又快速地在键盘上一下下敲击,连一个错误的字符都没有产出。
以至于裴云洲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并不是在病房,而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人在熟悉的领域里,总是能有安全感的,对裴云洲来说也是这样。
哪怕这不是他喜欢的事情,此时却也成了一座天然的避风港,能让这叶小舟在与波涛汹涌的大海搏击到筋疲力尽时,找到一处安宁的地带得以喘息。
“做得很好,妈妈为你自豪。”
“这个项目很有前景,你跟得很好,裴氏也会越来越好的。”
“等你手头的事务再稳定一点,我就陪你一块休息一段时间,洲洲。”
耳边又有一声声的话音响起。
始终温柔的,来自母亲。
严厉却又欣慰的,来自父亲。
而那仿佛有湿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廓,并且一点一点将柔软的耳根染上绯红的,来自他的恋人,来自他的阿冽。
亲人和爱人的鼓励,令裴云洲混乱不堪的潜意识终于平静了些许,脑海里那根绷紧已久的弦也同时一松。
他也不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搞得很砸吧。
至少,在工作上,还是能得到父母和阿冽的肯定的呀。
裴云洲的唇边勾起一道真心实意的笑。
电脑屏幕里映出的影子模模糊糊,那惨白的面色、那干枯的唇和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也都看不见了。
还好,刚才的所有都是自己的错觉,他还是那个他。
那个干净的他。
今天要处理的文件其实不多,裴云洲很快就看完了所有内容,末了还不死心地反复检查,最终也只能确定自己的确没有遗漏。
裴云洲平生第一回有点讨厌自己过于高的工作效率。
避风港只能为小舟提供短暂的庇护。
裴云洲觉得身体又有点冷了,大脑也又一次开始发胀发晕。
就好像一合上电脑,他好不容易拾起的意识就要再次涣散。
并且这一次,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真的涣散了,恐怕就真的像那摔碎的花盆一样,拼不好,补不齐了。
掌心忽然又有了一点湿意,带着微微的铁腥味。
裴云洲有些迟钝地低头看了一眼。
方才勉强才止住血的掌心,或许是被桌角蹭了一下,重新撕裂开来,皮肉都向两侧翻开,似乎再深一点就要见骨。
但是一点也不痛。
就是有点累。
裴云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大脑彻底放空。
未关的电视里仍在播放什么不知名的节目,但裴云洲完全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整间病房里,似乎只剩下他的呼吸和心跳,以及掌心不疾不徐的血流声。
汩汩,汩汩。
静脉的血流其实不快,但也架不住血流迟迟不止,很快就沿着他的手掌蔓延到袖口,留下一大片鲜红颜色,自血肉中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好脏啊。”裴云洲一面低语,一面下意识拿另一只袖子去擦。
但事实的结果,只会是另一只衣袖也同样沦陷。
他不能这么脏的。
裴云洲再次站起身来,一路扶着墙到卫生间想要将掌心冲洗干净。
水声很快盖过了血流的声音。
裴云洲莫名松了口气。
开到最大的水流直冲而下,拍击在掌心有一点点的麻和痒,但是没有痛。
伤口处溢出的血液随着水流想洗刷从暗红转为粉红,接着转为澄清的、只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颜色的水。
裴云洲的心绪,也连同不断被冲刷走的血渍,一点一点地被抚平了。
只是,当他关掉水龙头的那一瞬间,掌心又变成了红色。
血压根就没止住。
他只好再一次打开水龙头,又将那一点红冲走,然后关闭,然后又打开,如此周而复始几回以后,裴云洲终于想起一个常识。
要是不止血,是肯定冲不干净的呀。
随手扯了一团餐巾纸按在掌心,脑海里的晕眩也愈发明显,不得不扶着洗手台才能堪堪站稳。
好像真的搞不干净了。
裴云洲有些失魂落魄,回到床上的时候甚至眼前全是黑的。
好冷,真的好冷。
就连刚刚冲过热水都不再管用。
身体对另一个可以拥抱他的人的渴求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指尖在未经主人的允许的前提下,就擅自拨通了那个号码。
在城市的另一端,热闹的包厢里,裴冽的手机振动了几下。
最近需要打他电话的合作伙伴都在桌上,父母也刚刚才联系过。
这个电话会属于谁不言而喻。
裴冽的眉心不自觉地有些拧。
之前那晚因为裴云洲的事,他已经提早离席过一回,在都是长辈的酒桌上,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而且,今天自己离开病房的时候,裴云洲的状态明明好了很多,监护都撤掉了。
自己才离开没几个小时,怎么又给他打电话?
口袋里的振动持续了近一分钟,裴冽终于迟疑了片刻,起身向桌上的人们告了声罪,出门接起了电话。
以他对裴云洲的了解,只要不是很要紧的事情,裴云洲只会给他打半分钟的电话,如果半分钟内他没有接,就会很乖巧地改成发短信,表示自己没什么事情,只是有些想他,等他有空了再打电话也不迟。
而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在图书馆,就能完美地敷衍所有事情。
“怎么了洲洲,又不舒服了吗?”裴冽寻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楼梯间,“我在图书馆,接的有点慢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令裴云洲愣了一下。
这是……阿冽?
可是,他没有给阿冽打电话啊。
他这副糟糕、肮脏又可怕的样子,怎么敢见阿冽呢。
“洲洲?”裴冽微微蹙眉,半晌,才从电话里听到几句杂七杂八的电视音。
“我就是有些想你,没事了阿冽,没事了。”裴云洲逼迫自己的声音里勉强带上了些笑意,企图让这句话变得更可信一些。
“你……不舒服吗?”裴冽迟疑道。
虽然电话那头的裴云洲掩饰得极好,他还是能从对方的嗓音里听见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喘,像是压抑,像是忍痛。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
实在是裴云洲的身体一向不好,但在某些时候又宽容得惊人,总是纵着他,即便吃痛也只会像现在这样,从齿尖溢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很轻很轻的喘息。
“没有啊,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还……”说到这里,一阵刺骨的冷意突然自脊骨上涌,令裴云洲不禁打了个冷颤,险些没能忍住,但好在潜意识里不想让裴冽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念头占了上风。
“我不是状态很挺好的吗,你听,我现在都还在看电视呢,”裴云洲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未有这般清明过,甚至还知道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来证实自己的话语,旋即,又想起自己是个需要做“正事”的人,于是接着补充道,“当然,我已经把工作做完了,这才开始看电视的。”
“我就不打扰你在图书馆复习啦,晚安阿冽,早点睡。”
“明天等我回去做饭,你想吃什——”
裴云洲等到的不是对方的回答,而是漫长的安静。
钟表的分针又转过一圈,裴云洲迟疑地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想要看看是自己不小心开了静音还是信号不好。
却在看到手机屏幕的那一瞬,面如死灰。
手机的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信号也是满格。
是电话被挂断了。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自己哪句话起被挂断的。
“好像,又把事情弄糟了啊。”裴云洲将手机抵在心口,微微发烫的手机似乎带着恋人的体温,比他冰冷的身体温暖得多。
他不该打扰阿冽看文献的,阿冽一定是思考到很重要的关头,被自己打断了吧?
他最近,怎么总是把事情搞砸呢。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裴云洲下意识裹紧了被子。
但被褥只能保存身体产生的热量,却不能带给他热量。
冰冷的被子覆盖着冰冷的身体,脱离了避风港的小舟无遮无拦,根本抵不住夜里的疾风骤雨和不断降低的气温,在离冰山还有很远、很远的时候,就能感受到那里所散发的寒意。
如果,自己是一艘强大的游轮就好了。
但自己只是一叶无助的小舟。
掌心那团纸巾已然吸饱了血,但那道伤口仍有渗血的迹象。
裴云洲想拿开纸巾,好好看一看伤口的情况,但染血的纸巾愣是糊在了皮肤上,撤下来的时候碎成一条一条,并不能取得多么干净。
到了这会儿,晕沉的大脑终于能感受到一丝痛意。
好像,是疼的。
只是分不清这样的疼痛到底是从哪里蔓延到大脑,是脚踝,是掌心,还是那颗跳动得愈发紊乱的心脏。
真的好冷啊,好想被人拥抱啊。
裴云洲的意识愈发朦胧了,好像随时都要睡着,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眼帘不受控制地向下垂落,试图为他关掉那一扇窗让他好好休息。
实在是,太难受了。
耳边的嗡鸣一声胜过一声的作响,胸廓也跟着剧烈起伏,小舟在巨浪滔天之下毫无办法,只能任由波涛推着自己,撞向一片又一片的暗礁。
他还应该做什么来着……
对了,医生,难受了该叫医生。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裴云洲按响了床边的呼叫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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