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前的裴母气色比昨日好了太多,眼底的乌青消失不见,丰润的嘴唇殷红透亮,起码看上去比裴云洲健康得多。
昨晚还满面病容,今日就容光焕发,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有些不合常理,裴母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但裴云洲只是怔了一下,唇边立时泛起粲然笑意:“母亲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恭喜母亲。”
虽然身体好得这么快是有些奇怪,但他身为人子,总是希望母亲能够好起来,至于潜意识里的原因……
他不敢去想。
“大概是昨天看到了我们小洲,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睡得也好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才有精神,难得化了点妆,”裴母很快反应过来,顺势说道,“哎,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年轻化妆,让小洲看笑话了。”
“才没有,母亲正年轻呢,”裴云洲将怀里的花束递给她,“昨天是云洲糊涂了,今天特意买了盛开的鸢尾送给母亲,希望母亲身体能一直都好。”
裴母再度将被裴云洲转移走的注意力集中到那捧花上。
她虽然不认得那是什么花,有了昨晚的“经验”,以及刚刚裴云洲所说的话,也知道这是一束鸢尾。
但这乱七八糟的颜色,实在太难看了吧。
裴云洲神色认真地注视着裴母,期待母亲在收到这束花时的惊喜神情。
但随着微风自打开的窗子斜吹进来,裴云洲忽然就觉得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僵住。
或许是因为风太冷了。
……可是现在不是六月了吗?
为什么他又把事情搞砸了呢,母亲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这束花的样子。
事实上,裴母露出的神情非但没有欢喜,反而还有一丝隐约的嫌弃。
裴家虽然落魄已久,但她也曾是大家小姐出身,自认为审美水准很是不错,根本看不上这束差不多是胡乱拼凑而成的大杂烩。
更何况,鸢尾本就不是多名贵的花。
裴云洲只觉夜风的温度一点一点自体表渗入血肉,让他整个人都渐渐变冷。
可是他眼前的画面却突然变得鲜活。
裴云洲看见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五颜六色的鸢尾花将他包裹,蓝色、深紫、桃红、纯白、浅黄,今天这束花里的每一个颜色,在记忆中都能找到。
母亲说,小洲,这些都是妈妈最爱的花,每一种颜色都名为爱意。
母亲说,小洲,你是妈妈最爱的孩子,所以每一种颜色都要送给你。
在花店里看到那些话的第一时间,裴云洲的记忆就回到了自己回到裴家的第一天。
那可是母亲第一次带他回家的日子,是对他和母亲而言都最重要的日子,母亲一定也会想起那个瞬间。
可是现在,他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裴云洲突然有点能理解,为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风中能看见火炉、烤鸡、圣诞树和奶奶。
或许人在很冷很冷的时候,眼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放那些心心念念的画面。
母亲明明是喜欢这些花的呀,怎么会这样呢。
他怎么又把事情搞砸了呢。
他难道不是母亲最爱的孩子吗?
这个念头才刚刚产生,就如平地惊雷在脑海里“轰”的一下炸响,以至于脚步虚浮的裴云洲甚至没能站稳,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扶着墙壁站稳。
“怎么这么不小心,”裴远沉声道,“你母亲才好了一点,你可别再惊扰到她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不是六点半才该下班吗?”
“知道你最近工作很忙,新的项目也很复杂,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了,不用想着来看我们。”
“昨天不是才见过吗?”
裴远的语气依旧慢条斯理,好像只是在和心爱的小儿子讲道理。
也的确是在和小儿子讲道理。
每一句都在规劝他应该怎么做,每一句都不忘提及工作,就好像,那才是裴云洲的本体一样。
裴远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商场厮杀,讲起话来咬字清晰,重点突出,但裴云洲耳边却响起了一阵嗡鸣,只能看见父亲一开一合的嘴,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站在离父母所在的餐桌五六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就觉得,这五六米的距离好像是一道又深又宽的沟壑,将他和这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他真的好累啊。
裴云洲生平第一次,没有和父母告别,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脚步趔趄地跑出了餐厅,跑向院子外面。
一阵晕眩袭来,裴云洲脚下一软,险些栽倒过去,但好在最基本的肌肉记忆尚存,让他勉强保持了平衡。
眼前忽然又有零碎的画面闪过,意识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从前在孤儿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因为被排挤而常常被推搡,常常差一点就要摔倒在地。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起,他就练就了找到平衡的小诀窍了吧?
关于孤儿院的记忆其实已经很久远、很模糊了,模糊到很多事情都只是一个破碎的画面,甚至看不清主人公是谁,裴云洲只记得自己破旧的白衬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漫无天日的冷。
是父母把自己带离了那里,现在的生活已经比那时候好得太多,自己不应该贪心的。
将裴氏撑起来原本就是自己应该做的,母亲身体那么糟糕,怎么可以再为此劳心劳力。
不就是一束花,为什么要那么较真呢,母亲毕竟出身名门,觉得自己的搭配不好看也很正常吧。
自己真是太任性了,就这样对父母不告而别。
裴云洲离开院子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可是他没能等到想要的挽留。
餐桌上没有第三副碗筷,桌上的菜肴大鱼大肉,也不是他糟糕的肠胃能够负荷的。
即使要留在这里,恐怕也要麻烦厨师额外给自己熬一碗粥。
裴云洲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或许今天就不该来的。
他原本还想着,今天回了家应该会在家里吃饭,吃完饭还会耽搁一会儿和父母聊聊许久没有聊过的家常,特意给司机放了假,准备晚上自己开车回去。
因此当裴云洲回到车库的时候,司机已经离去。
他的大脑一阵阵地发晕,这样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开车。
现在时间还早,还只有五点,稍微再休息一下再回去也来得及做晚饭。
裴云洲将头枕在方向盘上,试图通过按压缓解太阳穴的发闷发胀,可惜并没有太大作用。
裴云洲只好将车窗摇下来吹吹风。
只是这阵风来得不巧,将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一并带走。
透过车窗,他看见了自己带来的那束花。
女佣一手提着七零八落的花,随意地扔到了垃圾桶里,花朵的那一面朝下,只露出空荡荡的一截花纸。
裴云洲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想见,他精心挑选的、每一朵都是他的最爱的鸢尾,就这样倒插在垃圾桶里,被封闭在了那个肮脏又黑暗的地界——
就好像被关进去的是自己。
不是已经想好了,一束花不需要较真的吗。
天明明还很亮,他的眼前却似乎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黑暗又安静得可怕的储藏室是忘不掉的噩梦,他只能藏在自己的阴影里,苦苦等到光的到来。
可是这一次光没有到来。
裴云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在城市的公寓里。
有些茫然地看着室内的环境,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一路开着车回到家里的。
没有出车祸,没有违交规,甚至没有依靠导航。
这段路程的记忆,像是被人为抽除了,全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点印象。
抬起头和落地镜里的自己对视,试图从镜中自己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
镜中的人影面色灰白,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就连唇边的笑意都不复存在。
这根本就不是自己。
裴云洲觉得头有些痛,可是又无端地想起昨日在医院里,医生企图递给他的那几份问卷——
他的头更痛了。
裴云洲关上了所有窗户,甚至在六月初夏的时节打开了热空调,可是依然觉得自己好冷。
只好瘫坐在沙发上,用绒毯将自己裹住。
直到捂出了一身汗又或许是冷汗,他才觉得自己好些。
精密的钟表不会因为主人的离魂而打乱节奏,按部就班地敲响了六点的钟声。
裴云洲像是忽然被开开启了某个开关一样,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甩开了裹着的绒毯,对着镜子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和衣领。
六点是他计划里的,要开始给裴冽做饭的时间。
他虽然很累,但是还要给阿冽做饭,所以,他就只累一小会儿。
往常阿冽会在图书馆待到七点,如果裴云洲没空做饭,阿冽就会从外面带饭回来和自己一起吃。
今天他有空,阿冽也好久没有尝过他的手艺了。
这个认知令裴云洲的精神松快了一点,他甚至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六月,正常人是不会开热空调的,如果阿冽回来了,肯定会觉得太热了。
而他又是个正常人。
于是裴云洲关掉空调,重新打开窗户,围上围裙进了厨房。
裴云洲不太喜欢有人打扰他们的生活,请的阿姨并不给他们做饭,只负责在两人都不在家的白天简单地收拾屋子,顺便给家里的冰箱补充新的食材,在裴冽不知道的地方,他还专门给阿姨列了一份清单,上面全是裴冽喜欢的菜色所需要的材料。
今天没有和父母一起吃饭没关系,他有阿冽就好了。
最近的工作太忙,他的身体又总是出问题,已经很久没有亲手给阿冽做饭了。
裴云洲将粥煮下了锅,接着去处理其他的食材。
虽然砧板很久没有使用过,但裴云洲有空的时候会清洗晒干,并没有积多少灰,菜刀也磨得干净光洁,随时等待主人的使用。
裴云洲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忍不住开始畅想,两个月以后自己要和裴冽一起休息的时间里,还要学哪些新菜,一道一道做给阿冽尝过。
他只要有阿冽就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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