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萧焱当然是故意的, 当他看不出她刻意之下的那些小心思吗?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小可怜是他的,无论去到哪里无论见了什么人,他们的身上都有永远无法移开的联系, 这比那条纯金的链条要坚固多了。
“告诉他们, 我是你的谁?”哪怕叫破了她费心想隐瞒的一切,他还不依不饶, 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俯下身用低沉的嗓音要她亲口说出来。
余窈对上那么多双惊愕的眼睛,脸颊很烫,又不敢扯开他的手臂, 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过最终她还是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
“阿阙, 辜大夫, 郎君他是当朝的天子, 亦是我的夫君,你们不要怕他。”
萧焱满足而得意地笑了,跟着她的话音后面,他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让这些人不必多礼,“朕向来心胸宽广又仁慈温和,不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降你们的罪。”
不过, 他话锋一转,漆黑的眼珠子又盯住了个头不高的小药童,扯了扯嘴角, “记住,我与你的余娘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要记到心里面,明白了吗?”
“……我…草民记住了。”阿阙的脸色苍白,被吓得不轻,然而他的语气已经好很多了,起码不再为余窈担心。
别的他可能无法准确地理解,然而萧郎君是天子啊,天子他还是听过的,知道这个人伸出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要他以后再说不了话。
而余娘子若是嫁给他,就会变成天下的所有女子都羡慕不已的皇后娘娘,应该是一件好事。
他得为余娘子高兴,因为先前有人说余娘子被退了婚,而萧郎君比余娘子原本的那个未婚夫厉害很多。
而且,余娘子原来的未婚夫不会也邀请他们去观看大婚吧?
“草民前不久做了一件新衣服,穿上了袖子有些长,也能进去吗?”小药童十分忐忑地问道。
“不行,得把长的那一截裁掉了才可以。”萧焱拧了下眉头,毫不客气地要他把袖子裁掉。
“嗯嗯,草民知道了。”阿阙长松一口气,又觉得原来天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让他裁掉袖子而不是不准他去。
……余窈听他们在谈论一条长些的衣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接着无奈地笑了一下。
似乎,一切真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包括他袒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后。
余窈的舅舅林二爷在一旁也悄悄地观察着,他见天子懒洋洋地收敛了可怕的气势,也敢上前搭一句话了。
毕竟,这里这么些人,只有他是窈娘的长辈。
“陛下,您……送来的桌椅瓷器甚好,尤其这套瓷器,通体有光泽,又清润,草民实在感激不尽。”林二爷憋了半天,对着瓷器夸了一大通,他又不像自己的兄长和三弟,好歹也是在太医院当值的,见过大世面。
林二爷的脑子生拼硬凑,好不容易才用了些体面的词。
这话若是叫其他在乎身份礼节的人听了,肯定会皱眉,不过,萧焱哪里像是会在乎这些的?
“我就说赔上一套肯定会合你们的心意。”他笑着点点头,转过身来就朝着余窈邀功,“现在来看,我说的话是对的,你觉得呢?窈窈。”
他好整以暇地又搬出了那个只在苏州城天贶节上喊出的爱称,神色充满了宠溺,眉眼流转间韵味十足。
余窈已经了解一些他的恶趣味了,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多说,刻意地转移了话题。
她瞅见了医馆里面二舅舅带来的油纸包,问那里面都装着什么好吃的。
林二爷正要回答,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当着他的面扯开了油纸包。
“哦,是桂花糕。”萧焱轻轻地挑了挑眉,小可怜就喜欢吃这些甜不拉叽的点心。
他慢条斯理地捻出一块,旁若无人地递到少女的嘴边,悠悠地道,“窈窈快吃吧,不要怕弄脏了我,只要你吃的开心怎么样都好。”
医馆中的人都屏紧了呼吸,余窈默默垂头看着被递过来的桂花糕,张开了小口咬了进去。
如果他不说脏这个字还好,可他一这么说了,少女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男人带着油光和一点碎屑的指腹上。
余窈很不自在,一边咀嚼口中的点心,一边想要拿出锦帕去擦拭他的手指。
“秋天的气息,除了甜没别的味道。”然而,她的帕子还没拿出来,萧焱就随意地舔走了指腹上面的碎屑。
末了,他有些苛刻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语气虽然带着嫌弃,可纵是阿阙也可以听出其中的一丝闲适。
春夏秋冬四季,唯有秋日是充足的,也是甜蜜的,最会有收获的。
余窈脸红红的,装模作样将装着桂花糕的油纸包合上了。
“这里面是桂花糕,下一个是……蜜炙鹅脯,窈窈尝尝,好吃吗?”萧焱一点不知道客气和收敛,他笑盈盈地又去喂少女烤过的鹅脯肉,模样别提有多体贴了。
之后,他又让小药童沏了茶水,在里面放了山楂,说是可以化解油腻。
余窈又被他喂了好几口,还被他抬着小脸,认真地温柔地擦拭了水珠。
接连的场景看在听在林二爷等人的眼中耳中,心中的顾虑一时打消了大半。
真没想到啊,原来陛下和窈娘是这样相处的,陛下不仅不会发脾气还会细致地照顾窈娘。
林二爷决定把这些回去家里后告诉林太医和林老夫人,让他们也安心。
比起宫外的柔情蜜意,回到宫里,萧焱就立刻变了一副模样。
他召来了黎丛,摩挲着手腕的红色串珠,冷脸问他事情安排的怎么样。
黎丛垂下眸,答道周尚书不再是装病造势而是真的病了,人如今躺在床上,病的起不来身。
“不愧是朕的表兄,做事就是果决有魄力。黎卿啊,你也得好好努力,说不准哪天就要退位让贤了。”萧焱面无表情地盯着串珠鲜艳的红色,弯了一下唇。
快了,收拾了姓周的老东西,也轮到他的好表兄了。
晚上还要靠着小可怜制的安神香才能入睡,想来他这些时日活的很辛苦吧。
活的困难活的难受好啊,萧焱听到了就很开心,虽然才只是一个褚家人,但毕竟还要顾及外祖母,能做到这个地步就也还勉勉强强吧。
“陛下,除了周尚书的事情外,咳,臣这里还收到了一条消息,与余娘子有关。”黎丛没有理会天子的阴阳怪气,而是挑了要紧的事回禀。
他相信,这件事足以让天子转移实现。
果不其然,黎丛的话罢,上头立刻就传来了一道阴冷的声音。
“说清楚。”
黎丛拱了拱手,神色有些古怪,“陛下是否还记得封元危大人被派往了苏州城?”
“继续说。”萧焱当然记得,姓封的嘴臭又顽固,是个硬骨头,要不是看他没有那些老东西长的讨厌,他早将人给杀了。
“封大人嫉恶如仇,到了苏州城后不出意外狠狠整顿了当地的风气,余娘子的大伯父一家受了牵连,又因为陛下临走前的安排惹了众怒,所以余家的生意受了很大影响,他们在苏州城束手束脚,便决定前往京城,咳,请傅世子为他们做主。”
黎丛乍一听到时只觉得好笑,他们去找真正的傅世子,镇国公府哪里会理。找到陛下嘛,陛下只会让他们更痛苦。
不过,到底那一家子还是余娘子的血亲,黎丛不能自己做决定,他只好禀报陛下,让陛下决断。
萧焱想到了那一家子让他腻味的人,直想半路上将人给弄死,他们对小可怜可不怎么好。
“他们来就让他们来吧,朕已经下旨封了余承安和林氏定海公与定海公夫人,他们迟早都会知道。刚好,来了之后,也能让小可怜立下皇后的威风。”他神色冷漠,三言两语已经定下了余家人的结局。
纵然不死,也不过是一块垫脚石,不开心了就踩上两脚。
余窈还不知道因为在苏州城待的艰难,大伯父一家已经启程要到京城来找她。
萧焱在前殿交代黎丛的时候,她伏在桌案上正在认真地缝制衣袜,这是为宫里的褚老夫人准备的。
余窈在这上面的手艺不大好,衣袜不算是全部由她缝制而成,不过她也用了心思,绣了有些歪曲的福字。
作为晚辈,这是她应该做的。
其实她又比一开始轻松多了,因为比起傅家的各房长辈还有正经的公婆,萧焱作为王朝最尊贵的天子,身边却只有一个亲近的长辈,也就是他的外祖母。
他的叔伯长辈被先帝杀了个遍,而他自己的亲兄弟活着的也寥寥无几,萧焱登基后一个个屁滚尿流地逃去了封地,一些公主郡主和他又完全不熟悉。
所以,余窈磨磨蹭蹭问了一遍,最后只需要为外祖母褚老夫人准备一套衣袜罢了。
其余的她全都不必理会,而照萧焱说,皇族的那些人,送些枯枝烂叶臭鱼烂虾正合适。
因为本来就臭不可闻污糟一团。
“就算郎君的母亲不在了,郎君也是皇子,却变成了现在这样,幼年究竟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啊?”余窈听到他的这种话,疑问到了嘴边,总想问出来。
可想了想,她还是咽了回去,慢慢来吧,出了褚三郎的事,她好不容易才将人哄好,别再惹他生气了。
对着明亮的烛光,余窈将最后一针绣好,摸了摸凸起来的福字,她仔细地把衣袜折叠好,放进了红色的小木箱里面。
萧焱从前殿走回来,刚好看到她弯着腰撅着屁、股将箱子合上,一时眸色深暗。
“小可怜又在勾引人了。”他上前抓了一把浓密的长发,顺势将人带在身下,幽幽地叹道。
第九十二章
大婚的前一天, 余窈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她用轻柔的绢布认认真真地擦拭了父母的牌位,然后点了香敬上。
余窈在心里默默地告诉他们,她就要成婚了,明日嫁的人虽然并非是父母为她选定的未婚夫傅世子, 但他是很好的。
“他骗过我他的身份, 也戏弄过我好几次,可是也只有他愿意看到我的委屈, 将我带离苏州城大伯父的家里, 帮我撑腰,给我布置宅院,派人来保护我。”余窈仰起头, 眼神孺慕地看向父母亲的牌位, “我知道我很自不量力, 做了皇后会很辛苦,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住。但是, 爹爹,娘亲,你们就看着我试这最后一次好不好?”
“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少女站起身,依恋不已地用脸颊蹭了蹭父母亲的牌位。
即便此时此刻, 她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二舅母等人也都到了她的宅子里面,准备迎接明日的大婚,然而, 余窈的这些话还是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和她去世的父母亲说。
萧焱的身边没有至亲,她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呢?
所以在苏州城初遇到萧焱不久,余窈就控制不住地先把一颗心系在他的身上, 依赖他,畅想日后和他一起的生活。
父母亲不在了之后, 夫君是天底下她最亲密的一个人了,他们会交颈相眠,他们会生下融合了两个人血脉的儿女,他们还会一起到白头葬在同一个墓坑里面。
眼下的一切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在她原本的想象之中。
可有一点是没变的,他们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走出放着父母牌位的房间,余窈的心十分的平静,等到她路到清澈的小水潭时,她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似是惊动了里面的鱼虾,有着红色尾巴的小鱼摆着鱼尾灵活地游动起来,摇曳着手掌大的身姿。
它游得很快也很稳当,不一会儿就重新找到了一个新的栖息地,停下来不再动了。
余窈认真地看着那条小鱼,朝它摆了摆手,无论是小水潭还是大江大河,无论是苏州城还是京城,又无论是宫外还是宫里,他们都会好好的,努力的活着。
这一夜,她没有辗转反侧,一个人抱着二舅母给她拿来的避火图睡的很香甜。
临睡之前,她还让绿枝给她的全身涂了一遍精心调制的香膏,浓密的长发也提前梳过了好几遍。
次日,余窈被人唤醒的时候,露出的就是一张粉润粉润的小脸,双眸明亮而妩媚,美的仿若是清晨花心的一滴清露。
请来为她唱福的是宣丞相的夫人,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夫人,比余窈外祖母的年纪都要大,在京城中可谓是德高望重。
而余窈恰好和她之间还有一段不好言说的联系,宣老夫人很疼爱的亲孙女宣连秋被天子赐婚,对象正是余窈曾经的未婚夫傅世子。
“生的如此的一副好相貌,果然是有福之人,以后定会一切圆满。”宣老夫人自见到余窈的人就眼睛一亮,真心地夸赞个不停,仿佛那点联系根本不存在。
余窈看着老夫人用手轻轻地拂过她的眉眼,又郑重地为她戴上凤冠,前前后后花费了许多精力,心里也多了一分尊敬。
她坐在榻上,正要低声朝宣老夫人道谢,却没能来得及开口,以宣老夫人为首,包括她外祖母在内的等人往后退了几步,一同朝她行了个大礼。
她们恭敬地口呼余窈为皇后娘娘,并请她登上从宫里而来的黑色漆车。
哪怕她身上的婚服绣着的并非是展翅欲飞的凤凰而是一只平凡普通的小鱼,到了今日,她的身份依旧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所有人包括她的外祖母都要跪拜她,尊重她,同时向她展示出身为臣民的恭顺。
而不只是这些人,日后她曾经紧张不已的镇国公夫人,她畏惧厌恶的大伯父以及给过她阴影的苏州城官员等全都要向她俯首称臣,低下高贵的头颅,乞求她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怪罪他们。
可余窈还懵懵懂懂,无法清晰地看到这一转变。
向外走出去的时候,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是朝她缓缓走来的高大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红色交织的冕服,头戴高冠,腰佩青玉,午后的日光映射在他的身上,他高挺的鼻梁上,他殷红的薄唇上,尊贵又闪耀,连余窈的呼吸都夺走了。
余窈呆呆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不争气地红了眼眶,真好啊,这难道不是她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吗?
从前在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她梦见过两次了。第一次的时候,她梦见他们在镇国公府成婚,她是他自幼定下的未婚妻;第二次的时候,她治好了陛下的头疾得到了封赏,在别人的注视下,勇气十足地与武卫军郎将成婚。
其实还有第三次,那是在她得知他是天子的雨夜,余窈忘记了暴风雨给她带来的恐惧,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面,想了好多好多,想了分开,想了以后。
以后是什么样的啊?她还是父母双亡的商户女,有些银钱,在外祖家的庇佑下安安稳稳地开了一家香料铺子,每日可能忙忙碌碌,也可能继续在学习医术。
但她不会再遇到他了,唯一可能看到他的机会应该就是他迎娶自己的皇后吧。
天子的銮车驶过,她藏在千百的人群之中,踮起脚尖仰头看他穿着贵气十足的天子冕服,坐在他身侧的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女,骄傲明艳,仿若腾飞的凤凰。
他们如此的般配,是真龙真凤,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
而她只能挤在人群中看上一眼,銮车很快就会驶过去,她被留在原地听着众人的惊叹声,等到人群散开了,她又会回到她的铺子里,将用尽了心思制成的红色串珠放在匣子的最低处。
永不见天日。
余窈在他牵住自己的手的这一瞬间,差一点哽咽出声。
她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啊,现在还想着往后退去避开他的手。
“谁惹你生气了?”一丁点儿轻微的动作没有逃开萧焱的眼睛,他黑眸凌厉,扫了一眼周围,以为有人敢在他的大婚上动心机。
萧焱的心里并不如他表面这般从容,事实上,他一夜未眠,晨起换上冕服的时候手脚还有些僵硬。
很多年了,他只有一个人,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厌恶看世间所有的美好幸福。
而今日过后,他就要拥有他的小可怜,向天下所有人宣告,他不再是孤独,无人去爱的孽种。
他比余窈还要紧张,紧张到一发现她的神色变化,周身的气势全都变了。
寒着一张阴鸷的脸,眼眸不再是死水而是火焰在沸腾,揪出任何一个敢阻挠他大婚的人,活活地烧死化为灰烬,一点尸体都不可以留下。
“没有人惹我生气,我只是,只是太开心了。”余窈吸了吸鼻子,主动揽着他的手臂,不顾这一举动完全不符合礼仪,她轻轻地说道她开心到想要哭出来,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闻言,萧焱的表情蓦地顿了一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不被人发现的耳后却弥漫上一股可疑的红。
“小可怜总是勾引人,可惜早了一些。”他按照礼官的指示,一边抓着她的手,一边轻飘飘地指责她又故意勾引人了。
一句话,一个痴痴的眼神,就让他体内激荡不已。
小可怜变化的很快,要成为一个蛊惑人心的小妖精了,啧啧啧,说不得日后就要扰的君王日日不能早朝,贤后做不成,还要被朝中的老东西扣一个妖后的名头。
“没有勾引,我只是……心悦郎君,喜欢的不得了。”余窈耳尖听到了他的指责,一双泛着红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摇头否认。
与其说是否认反驳,倒不如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撒娇表白。
萧焱突然停下了脚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握住她的肩膀,狠狠地在她的脸颊咬了一口。
没有流血,但一道红色的牙印很明显。
礼官惊呆了,反应过来后欲哭无泪,讷讷地也不敢吭声,好在后面的流程萧焱没有再无视,黑色的漆车顺利地离开了余家宅子的门口。
林太医和林老夫人等人像是做梦一样给外孙女送了嫁,末了才发现家里医馆的药童大夫还有外孙女身边的两个老仆也跟着銮车往宫门而去。
甚至他的二儿子和二儿媳一家也急急忙忙地跟上,准备去宫里。
“爹,娘,你们年岁大了,最好在家里歇着,我们还年轻力壮,能撑得住,所以就先进宫去看陛下和窈娘拜祭天地。”
林二爷匆匆留下一句话,气的林太医吹胡子瞪眼睛,他的身体怎么了?林家历来就重养生,跪拜几个时辰也不成问题。
“我看黄芪说得对,我们两个都是老身子骨了,万一晕倒了也不好。走吧走吧,回去歇着。”林老夫人却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她是真的累了,让林太医和她一起回家歇息去。
林太医看了看疲惫的老妻,没有再出声。
罢了罢了,年纪确实大了,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陛下能够允许医馆的人也进宫,他对窈娘,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林太医还是发出了感慨,他没想到太医院同僚们惧怕不已的天子居然会对外孙女如此宽容,温柔。
“我早就说过,窈娘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林老夫人笑笑,转头看到谄媚笑着凑过来的长子和长媳秦氏,指着道,“可就是有些人,蠢的看不清。”
日后,窈娘皇后身份能带来的荣光,是不会和长房有一丝关联了。
第九十三章
帝后大婚, 明明皇后就是他们嫡亲的外甥女,可林家大爷和秦氏一家却是不允许出现在余家。
这点小事不用余窈上心,单常平初到林家时就已经点明了,一些别有心思的人最好还是避开, 免得带来了晦气, 进而给林家满门惹来灾祸。
昔日秦氏嫌弃余窈丧父丧母无依无靠是天煞孤星,可今天余窈摇身一变真的飞上枝头成为了皇后, 而她引以为荣的岳家破败, 他们一家也灰溜溜地从老宅子搬了出去,日子过的很不如意。
谁更晦气,已是显然。
“父亲, 母亲, 我方才瞧见二弟他们将您两老丢在这里, 也太过分了。”林家老大替父母打抱不平, 以长兄的身份率先指责林二爷一家。
林太医见他表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可眼珠子却使劲往黄芪离开的方向瞟, 无奈叹了一口气,也懒得理会他,搀扶着老妻直接乘上了马车。
秦氏一看急了,猛地扑到老夫人的跟前, 作出殷勤的架势,“都怪儿媳不孝,母亲您累着了吧, 二弟怎么不把您送回去就走了。”
他们夫妻两个总是借指责别人来凸显他们的孝顺,实际上林太医和老夫人的心里和明镜似的,并不接他们的话茬。
“爹, 娘,我是家里的长子, 难道关心你们也不对了?今日窈娘大婚,我这个亲舅舅心里惦记着,却连靠近都不能!”林大爷终于失了耐心,对着自己父母卖了一波惨,只是语气仍旧夹杂着不满与不解。
他是家中长子,膝下更有三个儿子,三弟就不提了,可二弟既没有进太医院,算起来也根本只有一个女儿,凭什么他连教训一句都不可以了。
“窈娘大婚,陛下特许黄芪进宫观礼,不止他,医馆的辜大夫,药童,还有窈娘身边的老仆也都去了。若陛下知道他的恩典被你扭曲成黄芪对我们不孝,你以后在太医院也无法待下去。至于窈娘,你若真是惦记,不如去她的铺子帮些忙,那里正在分发香丸庆祝。”林太医淡淡地看他一眼,摇头不止,将马车的门关上了。
“进宫观礼?连那个小乞儿都能去了?”秦氏的一张脸嫉妒地变了形,尖叫失声,阿阙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她林家收留的一个小乞丐,可是如今一个她瞧不起的小乞丐都能光明正大地进宫去,而他们,皇后正经的舅父舅母却被挡在门外。
这怎么不叫人的心态失衡?但再是不甘也没办法,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甚至连见余窈的资格都没有。
“怪你,全怪你刻薄寡恩,坏了我们舅甥亲情。”林大爷正是恼怒的关头,指着秦氏将一切罪责推到了她身上。
仿佛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可是秦氏也不是好惹的,她的脸色紫红,朝着林大爷就抓过去,立刻就把人的面皮抓出了鲜红的痕迹。
“我那么做还不是你默许的!”
两人在门外撕掳起来,倒叫躲在暗处的武卫军看了一场好戏。
后来,他们的长子林玄参赶过来才把两个弄的一身狼狈的人拉走。
***
“皇宫可真大真气派啊!”
跟在几名宫人的身后,林二爷一家还有阿阙和戴婆婆等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庄严肃穆的一座座宫殿,不时小声地发出感慨。
宫墙很高抬起头只能看到天空,用石头铺就的宫道也是他们见过最宽阔的,横平竖直,干净的一尘不染。
打头的林二爷起码是这些人见过大世面的,但走在宫道上面的时候心里也在发怵,更别提偶尔遇到了别的宫人,他们还会尊敬地朝他行礼。
他急急忙忙地也赶紧拱手,步子也刻意迈的大一些,就怕丢了脸面。可是走的快了,他又担心后面的林广白和阿阙跟不上,又硬生生停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后看一眼。
“娘,你看爹的样子,有些好笑。”林细辛穿着一件新衣裙,挽着姜氏的手臂,看到她爹前后的变化,捂嘴笑个不停。
自从大伯父一家搬出了宅子,她也时常出来玩了,性情变得开朗了许多。
“你爹就这个死性子,如今我们也是皇亲国戚了,怕什么。”姜氏撇撇嘴,可比她的夫君从容多了。
“二舅老爷也是担心丢了娘子的脸。”戴婆婆也跟着笑,脸上的褶子满是喜气,娘子成了皇后以后不会再受人欺负,她如今可以安心对着去世的老爷夫人交代了。
她没想到有一天她一个在世人眼中低、贱的老婆子居然也能进到皇宫里头,一大早就激动地不行,还帮着王伯给家里的每棵树和每盆花都系上了红色的绸带。
王伯也穿了一身新衣,默默地跟在众人的身后,偶尔看顾着两个小童,不让他们乱跑。
他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随意地看来看去,不过在宫里意外遇到了宅子里熟悉的“护卫”后,他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宫人们的刮目相看。
宫人们惊讶不已,想不到一个其貌不扬的老翁居然也和武卫军大人相识,听说这老翁不过就是皇后娘娘家里的一个仆人……
无形之中,他们的态度更为客气一些,还主动提醒王伯等人哪里才清扫过小心不要滑倒。
不一会儿,林二爷等人就被带到了太和殿之外。
这座通体全黑的宫殿是皇宫中最大底基最高的,同时也是整个王朝的权力中心,今日它的每一根漆木圆柱上也都系上了红色的丝绸,不经意抬头看去,心肝都被震撼。
殿里殿外,皇族宗室,王侯将相,高官权贵,已经一一按照身份品级站定,他们便都看到天子亲信常中侍亲自引着数人一步步往上去。
一开始他们的眼神是好奇的,到了最后,他们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无他,因为最终这些他们素不相识的人居然站到了皇族之后的位置,与宣丞相和高大人等人相对。
常平没有解释,只和林二爷说他旁边的一个空席是给定海公和定海公夫人留下的。
听到的人心里就有了数,这些人和新后有关。他们满心以为会是皇后的叔伯亲眷,根本不会去想有人是家仆有人是被收留的药童。
在宫外还十分活泼的阿阙看着这满朝朱紫,紧张地直抠手指头,差点把新衣的衣袖又扯长了。
而其他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方才淡定的姜氏也不停地咽口水,死死地抓着女儿林细辛的手,同时心中开始后悔,早知道她就和外甥女说身体也和老夫人一样承受不住不来了。
不过,她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唯一一个居于上首的老妇人,平静而慈和的气度和宣老夫人十分相似。
姜氏猜测她就是陛下的外祖母褚家老夫人,于是再是忐忑也强撑着脸上三分的微笑。
不能让窈娘丢了脸面。
好在,下一刻礼官唱了喏,余窈缓缓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看到他们露出了一个浅笑。
姜氏的心略定,然后就是长久地跪来跪去,有礼官指引着,除了手臂累一些膝盖有些疼倒还可以维持住体面。
余窈其实比她还要累,当天色逐渐昏暗时典礼才全部完成,她的腹中空空脚下也发软了。
她被萧焱牵着走进燃着明亮烛光的建章宫,因为没有力气,走的很慢很慢。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松懈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不经意间发现了交缠在一起的衣袖下,他的冕服下摆同样绣了一只小鱼,摇摆着红色的鱼尾,朝向那玄色的龙纹而去。
余窈眨了眨一双大眼睛,忽然又不觉得累了,她的双脚充满了力量,反而更迫不及待地踏入了她原本以为是囚笼的宫殿。
“郎君,你好慢呐,我肚子很饿了。”她翘着唇抱怨了一句,用手指头去勾他的手掌心。
一双眸子水光粼粼,欲语含羞。
萧焱慢慢抬眸,吩咐建章宫里的宫人们退下,他踏进去,将宫殿的大门阖上了。
“我也饿了。”他轻声和余窈说话,顺手把她头上的发冠取了下来。
没了沉重的头冠,她的一头长发就滑了下来,披在肩膀上,烛光下美的很动人。
萧焱定定地看了她好久,让她去吃已经摆好的一桌筵席,琳琅满目几十道菜肴,还是热气腾腾的。
他就漫不经心地饮着酒,狭长漆黑的眼睛看她嘟着脸颊咀嚼,也不催促,只是偶尔会凑上前,咬走她挟来的美食,下一次再将嘴里的甜酒渡过去给她。
一顿饭吃了快半个时辰,余窈的小脸酡红,眼神也有些迷离,她不耐酒力,几口甜酒就醉了。
醉酒的少女是很乖巧的,叫做什么就跟着做,除了动作软绵绵,呼出的香气也很缠人。
“我是谁?”萧焱觉得足够了,逼着她最后喝了一杯他手里的甜酒,然后搂着人坐到了榻上。
一边问她,他一边用纯金的剪刀剪下她的一缕长发,和自己的放在一起。
“郎君,我的。”余窈甜甜地朝着他笑,痴痴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
“不,我现在是你的夫君了,也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你要离开我的身边,会离开我的身边吗?”他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人,强迫她说出他想听的话。
酒后最真实的话。
“最重要的人,不会,不会离开。”余窈抓着他的衣袍,摇了摇头。
萧焱摸了摸她的脸颊,笑容逐渐变得灿烂,“又乖又香的小可怜最讨人喜欢,该给你一些奖励。”
“奖励什么呢?”他满眼皆是红色,也满心都是喜悦,和她慢慢悠悠地说,“就奖励小可怜拥有我。”
他笑意盎然地倒在宽敞软实的榻间,仿若一个勾魂摄魄的妖鬼,勾引着少女的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准她“拥有”他,同时,他又将她的脚腕系上禁锢,不准她逃走。
第九十四章
余窈倒在了他的身上, 醉酒的她循着他的指引慢慢地解开他的衣襟,慢慢地踏进一片幽深的汪洋之中。
没有尽头,没有结束。
一夜的时间,余窈仿佛真的沉溺在了海底, 不见天日, 她只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被一只海妖缠住了。
这只海妖最善于蛊惑人心,有时会在她的耳边畅快地笑, 有时会发出很性感的哼声, 但更多的时候他一直紧扣着着她不放,让她不断地重复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离开他,抛弃他。
“不会!不会离开!好多遍了, 够了吗?”
说到最后, 余窈都生气了, 用尽残存的力气吼他, 他到底要自己说多少遍。
“让你的每一寸血肉都记得, 让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无法忘记。”意识模糊的那刻,他咬着她的耳垂,清晰地灌输给她他的意图。
余窈忍受不了快要崩溃了,发出一声呜咽, 也去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
不过,他的话她记得很牢靠,仿佛刻在了灵魂里面。
无论发生什么, 都不会离开他!
………
康乐宫,佛香弥漫,透着一股安静的宁和。
褚老夫人闭着眼睛, 手中捻着圆润的佛珠,安然地坐着不动如山。
比起她的从容淡定, 她身边的宫人们却很着急忙碌,不停地往宫外的一个方向张望,时辰已到,按照礼数,这时陛下该带着新后来康乐宫拜见老夫人了。
可是,如今一切毫无动静,宫人们心中不安。
毕竟,老夫人虽然是陛下的外祖母,但总归不是正经的皇族中人,住到康乐宫名不正言不顺,偏偏老夫人之前又拒绝了国夫人的封号。从前陛下后宫空虚还好,人人都得对老夫人毕恭毕敬,甚至将老夫人当作后宫之主来对待。
否则,当初那一个老嬷嬷也不敢暗暗地算计到陛下的身上。
可有了新后,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特别新后并不是之前传言的褚家五娘子。这些时日,他们这些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宫人对康乐宫的热情减少了很多,如果今日帝后再不来拜见的话,老夫人的地位恐怕会大大降低。
替代安嬷嬷存在的女子也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宫人称何嬷嬷,她的年岁比安嬷嬷要轻一些,只有三十余岁。
安嬷嬷因为犯下大错,导致褚家五娘子差点失了性命,被老夫人逐出宫,不过何嬷嬷却知道她的人已经死了。
“老夫人,这佛香燃起来气味悠长,也不呛人,奴婢让人再从宫外的铺子买一些。”因为前车之鉴在,何嬷嬷小心谨慎地多,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
虽然她们都清楚这佛香就是从新后的铺子里买来的,极有可能还是新后亲手做的。
她夸赞这佛香,实际上也在探寻老夫人对新后的态度。
昨日帝后大婚,老夫人的反应平静而寻常让人琢磨不清她心里的想法。
“确实不错,下次派人多买一些。”褚老夫人点点头,睁开了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快要过了。”何嬷嬷低声回答,快到中午了帝后仍然未来,她开始怀疑今日帝后不会再来了。
新后听说出身低微,指不定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嗯。”老夫人拨动一颗佛珠,听罢站起了身,吩咐宫人准备轿辇,她要去建章宫。
事实既成,她不会给外孙难堪,如果他们不过来康乐宫,那她就主动去建章宫。
“我也只是一个出身民间的老妇人,非是太后太妃,按照规矩,本该我去拜见皇后。”
“怎么能如此?老夫人您三思啊。您是长辈,若先低头,日后在皇后面前也就……”何嬷嬷闻言大惊失色,真的按照老夫人所说以民间老妇人的名头去拜见皇后,那她们今后在宫里还有什么话语权。
原本,老夫人立足靠的就是一层长辈的身份。
“老夫人,您想想,您的背后到底还有褚家啊。”何嬷嬷不得不抓住要紧的点劝解,轻易低头是万万不可取的。
褚老夫人摇摇头,她很明白外孙只吃软不吃硬,她适当的放低姿态反而可能为褚家争取更多的机会。
先前那老奴糊涂惹了他生气,三郎不就进了武卫军。
褚老夫人执意要去建章宫,却没想这个关口,一名宫人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进来禀报,陛下和皇后到了。
褚老夫人微微怔然。
余窈挣扎着从昏暗中醒来,才发现时辰很晚了,而不仅是她,她身边的男人也还在榻上,眉目舒展,很是安详。
没有任何一个人打扰他们,建章宫安静地吓人。
余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忽然想到她该去拜见褚老夫人,然后送出新的衣袜,再接受长辈的嘱咐。
“醒一醒,郎君,快点醒吧,都迟了。”她巴巴地去推萧焱的手臂,心跳如擂,不想给老夫人留一个不好的印象。
“……什么迟了?”男人懒洋洋地睁开一双黑眸,生动地诠释了何谓君王不早朝。
他连宫人们都赶跑了,自然是想惬意地赖在床榻之间。
“去拜见老夫人呐!”余窈急的咬唇,不顾他在一边,匆匆地自己穿上衣裙,又光着脚抱出她准备好的木盒子。
她走动的时候发出轻微的细响,是先前的脚链在作祟,萧焱好以整暇地听着,眸光流转,她却毫无所觉。
“你看嘛,我给老夫人备好的衣袜!”她鼓着脸颊将木盒子的东西给他看,眼神十分认真。
“老夫人是郎君你尊敬的外祖母,就也是我的长辈,我们不能失了礼数让她老人家白白等待。虽然老夫人也是褚家的人,可是一码归一码,我知道郎君是爱憎分明的人。如果怠慢的话,郎君你会伤心的。”
她说萧焱会伤心,从头到尾的态度笃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和那时见过了褚家家主的话一模一样。
闻言,萧焱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阴阳怪气地夸她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姑娘,不过嘴上这么说,他接下来却没有无动于衷。
没有人天生是冷血无情的,谁都希望自己被亲人爱护着,惦记着。
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在外祖母的心里,他这个外孙并不是她老人家的第一选择,她愿意留在宫里不是为了他而是要为青州城的那家人争取他的原谅。
但,他愿意给出去一次机会。不是给褚家人,也不是给他的外祖母,而是给他的小可怜。
她希望他是一个被牵挂的存在,那就让她如愿以偿好了。
她以后要开始真正地在宫里面生活,他可以为她换了一群又一群心思干净的宫人,也可以让她看到她想看到的美好。
萧焱想,自己对小可怜确实好的过分,做了一个又一个违背了“萧焱”的行为。唉,曾几何时,他一个罔顾人伦的孽种还要当一个孝顺的好帝王。
他的脑袋往下垂到了她细瘦的肩膀上,头发和她的缠绕在一起不分开。
“郎君,你这是怎么了?”余窈着急又不解地问他。
“我记起从前的事,累了,不想提。”他恹恹地出声,令人惊艳的五官透露出一种憔悴。
余窈瞬间就心疼起来,不顾自己疲惫酸软的身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郎君不愿意,那就不提以前。”
她对宫里发生过的一切还是懵懵懂懂,既然这样,索性就不要知道他疯狂又不堪的过往。
“好啊,不要提。”萧焱弯着薄唇,不准她在康乐宫问起任何关于从前的事,然后他才换上了一身常服。
两人一同洗漱,坐上了辇车往康乐宫而去。
即便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但余窈还是第一次去到康乐宫,她深呼吸好几次,努力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得体的仪态。
可是在见到褚老夫人的时候,她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还来不及施展,萧焱就笑眯眯地揽着她的腰,唤了老夫人一声外祖母,顺便将她准备的衣袜一把夺过去,递给褚老夫人。
“外祖母看看喜欢不喜欢,朕都没有呢。”他语气酸溜溜,又说衣袜上头的福字是余窈亲手绣的。
“有些丑,不过朕没有。”他搂着自己的小可怜毫无仪态可言地坐下,半歪在一方小榻上,说出的话也全然不像是一个帝王。
褚老夫人明明是出身大族的世家封君,却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仿佛早已经习惯了。
“绣的不错。”她看了一眼衣袜,其实也没怎么看就让人收了起来,接着拿出一对光洁无瑕的玉如意给余窈。
“愿你们琴瑟和鸣,圆满如意。”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异常慈和,她就像寻常人家的外祖母一般和余窈说了些家室和谐等等的话,又询问了余窈已经过世的父母亲。
余窈老老实实地回答,每一句都不敢隐瞒,看起来乖巧又听话。
和褚老夫人想象的有些不同。
她以为外孙看中的女子起码有突出之处,可她面前的少女就像是最普通平凡的一类人,直到余窈蓦然站了起来。
“多谢外祖母的嘱托,日后我一定和郎君好好相处,不争吵,不打骂,相信郎君说的话,也不会让郎君不开心。”
少女跪下来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一个头,语气真诚,让褚老夫人失了神。
“郎君,你也会如此待我的,对不对?”在她失神的瞬间,余窈眨巴着大眼睛又让萧焱也跪下来磕头,不能她一个人聆听长辈教诲,他也得这么做。
她是如此的坦然,真挚,纯良,根本不会像是宫里的人。
在褚老夫人有些惊讶的视线中,萧焱垂下眼眸,慢慢吞吞地也磕了一个头。
“多谢外祖母教诲。”
第九十五章
余窈的想法很简单, 褚老夫人对她而言是长辈,而且是婚后第一次正式见面,那么她就要向她奉上衣袜,听从她的教诲, 最后朝她认真地磕一个头。
这是属于她的处世态度, 正常而纯粹。
可就是太正常了,她的行为在褚老夫人的眼中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在宫人们担心她在宫里的地位受到影响的时候, 在老夫人也避免不了考虑方方面面不得不顾及宫外褚家的时候, 在人人的心里都有着复杂而深沉的盘算时,穿着皇后衣裙的少女出于真心跪拜她,听她的教诲。
甚至, 她拉着殿中的外孙一起, 就像是民间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而性情恣睢的帝王允许了她这种发蠢的做法, 和她一起跪拜了自己的外祖母。
虽然褚老夫人住进宫里的时间不短, 也有一两年了, 但她是第一次见到外孙如此平和……乃至于听话的模样。
“你们都是……好孩子,快起来。”老夫人不由正视起了余窈,一个除了小脸绝色其他似乎都十分普通的新后。
哦,对, 她还会制香。
“先前皇后你制的药香治好了陛下的头疾,没想到针线活也很好,皇后绣的衣袜我很喜欢。”老夫人上前, 亲自将他们搀扶起来,干燥而温暖的一双手和林老夫人的又有所不同。
余窈嗅到了一股余家佛香特有的淡淡韵味,她整个人便高兴起来, 郎君的外祖母原来真的不是讨厌无视她。
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身边的萧焱, 恍然明悟,其实在船上的时候,她问郎君需要给郎君的家人准备什么礼物,郎君回答的人就是老夫人吧。
“福字虽然是我一个人绣的,但是,郎君和我说过外祖母您老人家平日喜佛,早早地就让我准备佛香。郎君真的很惦记孝顺外祖母呢,否则我也不会想到把余家的佛香制出来。不过,因为今日起的迟了,太过于仓促,佛香没有带过来。”余窈有些羞涩地红了脸颊,嗓音细软清脆,说出的话让萧焱面无表情,让褚老夫人心神恍惚。
她不仅用小女儿家的口吻轻声解释了今日为何会到巳时结束才过来康乐宫,而且她的话里话外明明白白揭露了一个让老夫人心绪难得波动的事实。
陛下,在她因为三郎和五娘而埋怨他的时候,竟然记挂着她这个外祖母的喜好。
褚老夫人因为动容而沉默下来,许久之后,她叹一口气,看向和女儿褚灵筠生着同一双眼睛的外孙。
“陛下有这份心,外祖母纵然死也可以瞑目了。当年,外祖母也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平白让你受了许多苦。”老夫人说了一句真心话,平缓的声音让萧焱的脸色微变。
一直以来,他和外祖母之间似乎也就是再等着这句话。
萧焱想过很多次,如果有朝一日他将褚家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外祖母会怎么看待他呢?会不会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后悔悄悄地派人帮他。
尽管一颗心早已经冰冷尘封,他享受着鲜血与杀戮,是个没有伦理道德的孽种,可是,萧焱对年事已高的外祖母还是有些在意的,因为如果失去了外祖母的最后一点温暖,他也许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无情阴戾没有任何感情的暴君。
苏州城,小可怜突然冒出来挡在他的面前,若不是心底还残存一丝兴趣,那天她就死了,连同她身边的所有人。
差点活活扼杀褚心月,后来又将褚闻先故意投放到武卫军中折磨,外祖母同他之间其实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萧焱便开始不抱希望,同时觉得外祖母,嗯,定然是后悔当年朝那个弱小的他伸出援手了。
好在,他的身边抓着一个小可怜,他能够得到她捧上来的整颗心。
欢喜跃动着的,鲜活而有生命力的,对他毫无保留的爱。
与她炽烈的一颗心比起来,外祖母的那点温暖就如同稀薄的萤火,即便立刻失去,萧焱也不会冻死,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没有感情的怪物。
但是,在他已经决定完全不在乎的时候,他听到了外祖母的真心话。
虽然对她而言,萧焱这个外孙不是最为重要的,可她不曾后悔救下他然后为血脉更近的儿孙带来致命的灾祸。
就只是因为小可怜说他记着外祖母的喜好?
萧焱的眼眸一片黑沉,他不明白此时自己的喉咙深处又多了怎样的喟叹,不过,他偏头朝着露出了真实情绪的褚老夫人笑了。
“是啊,外祖母每日都喜欢吃斋念佛,康乐宫中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佛香,从前朕嫌弃那气味沉闷难闻,现在想来,都怪外祖母这里的佛香太差,如今的气味闻起来就一点也不臭。”
“说不得,就是从前那个老嬷嬷的过错。”他掀着薄唇,心道果然自己将那个自作主张的老嬷嬷弄死是对的,康乐宫都变得好闻起来了。
感受到天子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的身上掠过,何嬷嬷的眼皮颤了颤,一点都不想步上安嬷嬷的死路。
她见老夫人面色和缓,小心翼翼附和着说了一句话,“回禀陛下,现在老夫人用的佛香是奴婢从宫外采买的,来自一家新开不久的香铺。听说,香铺主人姓余。”
余家香铺!果然是她制的佛香!
余窈惊喜不已地呀了一声,不好意思承认了这个事实。
褚老夫人当然知道佛香从哪里来,可是这一刻的心情和从前是大不相同的,在得知佛香是外孙嘱咐,与她有很大关联之后。
“外祖母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皇后,你举办及笄礼时,你的父母亲定海公和定海公夫人应该不在了。”
“是,我的及笄礼是在大伯父家里操办的。外祖母可以唤我窈娘。”提到自己一生仅一次的及笄礼,余窈的心里还能回想到那一股深深的惧意。
若非不是她后来灵机一动借用了镇国公府的名头,“送”给自己一支纯金的雀羽发钗,没准她真的会被大伯母送到刘知府那里。
也因为有这件事在,她在和傅世子退婚时要对他说一声谢谢,也不愿追究他用来退婚的借口是真是假。
“好,窈娘。”褚老夫人看向余窈的目光慈和很多,她让何嬷嬷找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古朴典雅的凤首簪。
余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褚老夫人将明显很珍贵的凤首簪抬手插在她的发间。
“这是我的母亲许多年前为我准备的及笄礼,是当时很有名的匠人打造而成,上头的凤首用了罕见的和田红玉。你的年岁还不大,若再早一些,及笄礼就不该让你的大伯父为你举办。这只凤首簪便送给你,也当作是一份迟到的礼物。”
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余窈与镇国公世子的那一桩婚事,以萧焱外祖母的身份补上了一份余窈原本应该得到的及笄礼。
是啊,及笄的那天,纯金的发钗是她自己准备的。
严格说起来,镇国公夫人没有为她送来任何东西,后来回到京城时她也没有提起。
余窈愣愣地用手去摸发间的凤首簪,心中突然变得酸酸涩涩,然后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奇妙。
“嗯,很美,也足够珍贵,倒是配得上朕的皇后。”萧焱也伸出一根长指,随意地碰了一下那只簪子,唇边的笑意盈盈。
他和小可怜果然是天作之合,也该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看,未婚夫应该送的及笄礼这不就补上了?
“外祖母送的这份礼物甚好,比那一对玉如意看着顺眼。”萧焱心情大悦,接下来在康乐宫便一直是笑眯眯的。
褚老夫人想给一个人体面绝对胜过镇国公夫人卞氏数倍。
萧焱自觉也胜过傅云章百倍千倍,于是暗中想着得找个机会把先前傅家同小可怜的婚书给改了,上面傅云章的名字必须改成他的名字。
回到建章宫,他就立刻要求余窈把旧的婚书拿出来,说了自己的用意。
“……郎君,你改了又有什么用?”余窈只觉得难以理解,难道婚书换成了他的名字,以前的一切就会跟着变化吗?
不可能的呀!
“叫你拿来就听话。”萧焱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不管她怎么解释依旧霸道地我行我素。
余窈还是摇头,不肯做这般想不通的事,只能说婚书丢了。
不过,她看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赶忙又柔声哄他,“有了这凤首簪就足够了,玉石,定亲的玉石也是属于郎君你的。”
“郎君你就不要吃醋了,我和傅世子真的没什么的。”
余窈默默地想,那个从前给她桂花糕的少年终究只会是存在于记忆里面,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他选择了自己的家人不是她。
而她当然也爱上了她的郎君,从知道他不是傅世子的那刻就下定决心会到傅家退婚。
“我何时吃醋?小可怜,你若真的嫁进傅家只会被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傅家那老东西心可又阴又毒,他的原配方氏就是被他害死的,当年与你父母定亲是为了不让人猜忌,如今人家势弱,又琢磨着攀上宣老头了。”萧焱冷笑一声,将镇国公府贬低的一无是处。
不过,事实也是如此。
余窈认认真真地听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现在成为了皇后,那镇国公府的人会不会因此生出不安啊?
“之后,我会遇到镇国公夫人吧?”
余窈想她要怎么对待那些比她出身高的世家夫人呢?
“全杀了吧。”萧焱打了个哈欠,好心提醒她。
“只要你带着杀她们的心思,保证她们一定对你毕恭毕敬。”
他掀了掀薄唇,神色冷漠。
第九十六章
“郎君, 她们如果没做错事,不能全都杀掉的,那么凶也不好。”
余窈摇摇头,反过来劝他。虽然他已经不是武卫军郎将需要提防有人告他的状, 但是平白无故地就杀人, 总有一天会引来灾祸的。
萧焱看着她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说这些和朝中臣子们没有两样的话,半阖着眼眸, 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余窈苦口婆心地说到最后, 发现男人懒懒地靠在榻上,长腿随意地耷拉着,似是睡着了。
一片黑如鸦羽的眼睫毛垂下来, 在他的眼下打出一层阴影, 映衬着格外冷白的肤色, 余窈咽了咽口水, 偷偷摸摸地爬到了他的身边。
“郎君, 郎君。”她小声地唤他,确定他有没有睡熟。
人没有反应,余窈伸出手轻轻地将他头上的发冠卸下来了,头冠刚放在一旁, 他的脑袋就凑了过来,压在余窈的大腿上。
余窈不敢再动,垂头看看, 突然想到如果在以前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他一定会嫌弃自己聒噪让自己闭上嘴巴,否则就会威胁她把她丢去水里去喂鱼。
而现在, 他应该是不想听的,不过是直接闭上眼睛睡觉, 没有凶她也没有威胁她。
因为偶然间发生的变化,余窈的心里有一点点甜蜜,她将手指放在男人的头发中,回忆着医书上的穴位,慢慢地揉捏几下。
大概会很舒服吧。
余窈学习医术很认真,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尝试别的,她仔细地窥着郎君脸上的神色,发现他有些皱的眉毛舒展开来,揉捏的更加卖力。
可是昨天晚上比他累的人是余窈,渐渐地,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身子也一点点往下滑,依偎着男人的肩膀睡着了。
“杀人最简单,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有些人你不得不杀。”听着耳边她平稳的呼吸声,萧焱蓦地睁开一双黑眸,指腹按了一下她的唇角。
他希望她在深宫里面还是她自己,但又很理智地明白,迟早有一天她的手上会沾上鲜血,否则怎么能抵得住人心鬼蜮。
“贤后如果做不成,还是做我的妖后吧。”他淡淡喟叹一声,凑上前理所当然地用牙齿噬咬她耳后的一小片肌肤。
很香很甜,让他欲罢不能。
咬着咬着,萧焱一下忍不住将她的新衣裙给撕开了,她先前和外祖母说起迟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真是不知羞啊,床笫之间的事也拿出去说。
“困。”余窈感受到肩膀上有些痒意,无意识地推了推人。
结果,手腕反而被捉住了,被咬了一口。
不疼有些痒。
余窈迷迷糊糊地想。
***
建章宫里,绿枝已经和宫女喜鹊熟悉了起来,她和喜鹊打听了宫里许许多多的事情,肚子里憋了不少的话。
可惜,一直到下午她都没有机会到余窈的面前,和她亲爱的娘子说。
因为寝殿的大门就没有打开的时候,白天也是如此,绿枝当然不敢闯进去。可是她担心自家娘子,就时不时地会瞪着眼睛瞅过去一眼,几次过后被喜鹊拉走了。
“你不要命了,下次再敢这么做,你的小命肯定保不住。”喜鹊对她的行为很害怕,直说她没有见过深宫真正残酷的一面。
“可是,我与娘子先前也在宫里待过那些天,并未见到过你说的场景。”绿枝的心大,她觉得宫里没有喜鹊说的可怕,没人为难过她,娘子成为皇后之后就更不会了。
喜鹊叹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她的眼角余光发现了中侍大人的身影,立刻噤了声,俯身行礼。
“陛下与娘娘还在殿中?”常平扫了她们一眼,轻声问道。
“回中侍大人,是。”喜鹊的态度很恭敬小心。
常平点点头,依旧不让她们靠的太近,“陛下不喜欢,想要活命就最好把持好分寸,离娘娘也远一些。”
他的这句话是冲着绿枝说的,平静的眼神无悲无喜,绿枝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呼吸当即停了一瞬。
该怎么形容这种变化呢?宫外的常平甚至娘子没有大婚前的常中侍也是清冷难以接近的,可那时他的眼中没有这种对于生命的漠然。
绿枝的脑海中滑过一个清晰的念头,如果她没有听他的告诫,自己的一条命真的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但他要自己离陪伴了十几年的娘子远一些……怎么可能又凭什么呢?
绿枝脸色发白,执拗地没有垂下头,盯着他看,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
“娘娘最亲近的人必须是陛下,也只能是陛下。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常平知道天真的人不止一个,因为她们都没有真正长久地在宫里生活过。
帝王的独占欲与控制欲有多么强烈,他全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回京后尉犇立刻替代了黎丛,傅世子前脚刚退婚后脚就很快被赐婚,包括他这个没有未来的阉人被轻飘飘地揭开身份,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陛下故意为之的呢?
就连明明知道林家的人欺负了余娘子几次,陛下也只对那个华御史出了手。
这样做,余娘子才会时时刻刻清楚外家是不能依靠的,嫡亲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有比她更重要的儿孙要顾及。
最重要的也是可以心无旁骛让她依靠的人只有一个。
绿枝还是不理解,她本来就是在娘子身边服侍的婢女,为什么就不能和娘子亲近呢。
娘子成了婚,也还是需要她的呀。她要给娘子梳头发,给娘子叠被子,给娘子涂抹香膏……
绿枝这么想实际上无可厚非,然后她发现连着两天她都没能踏入寝殿一步。
而等到绿枝再次见到余窈时,她看到娘子挽成发髻的长发梳的很好,被子也自有宫人们叠好了,娘子好似没有不需要贴身的婢女了。
“娘子。”绿枝的脸色一时黯淡,她讷讷地出声,看向余窈的发髻,小声地问这是谁梳的呢?
“绿枝,咳,你不要和别人说,是郎君帮我梳的。”余窈很不好意思,船上的那一次居然不是偶然,原来郎君梳女子发髻的技术都比她要好。
这一瞬间,绿枝仿佛有些明悟常平和她讲过的话,在陛下与娘子成婚后,她这个贴身婢女也得找准位置,再也不要妄想着和娘子如同从前一样亲近。
因为,她的有些位置被陛下给占了。
日后,她必须清楚分寸,拿捏好距离。
“你和常平去准备明日出宫的事宜。”萧焱冷眼看着这个小婢女已经有了自知之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将她打发了出去。
明日按照规矩,新后要出宫省亲,不过余窈父母都不在了,省亲的地点会放在林家。
余窈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场发生在郎君和婢女之间的暗流涌动,她深深地点下头,让绿枝千万要把省亲用的物什都看过好几遍。
“奴婢知道了,一定会的。”绿枝有些恍惚地退了下去,出了殿门,才体会到后背发凉的感觉。
仿佛有一道目光冷冷地盯着她。
………
“绿枝心情似乎不大好。”余窈后知后觉,小声嘀咕了一句,决定过会儿再问婢女发生了何事。
然而,等到她找到婢女的时候,一切又如常了。
“娘子,奴婢找喜鹊打听了一些宫里的事,除了陛下的外祖母褚家老夫人住在康乐宫,其他宫殿似乎真的没有人住,大半都空着。”绿枝和她说起宫里的情况,语气和神色都看不出异样。
余窈多看了她两眼,便问她是不是想念宫外了,“宫里没有那么多人住,那宫务应当不会很多很难。等到去外祖家省亲,再对宫务做了简单的梳理之后,我们就还出宫,去香铺。”
她安慰婢女,同时也在隐隐约约地告诉她自己。
余窈当然不可能每日都待在这建章宫中,郎君也是要上朝的。
绿枝眼中有了一些亮光,比起宫里,她也更喜欢在香料铺子待着的时候。
“娘子,以后在人后,奴婢可不可以还唤您娘子?”她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不叫我娘子,叫我皇后娘娘吗?好别扭。”余窈不明所以地反问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当然不能唤她皇后娘娘。
平白地生分很多。
“嗯嗯。”绿枝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很好了,虽然自己无法再和以前和娘子那么亲近,但是她和喜鹊等宫人依旧不同,只要保留了这个娘子的称呼,她就还是娘子最信任的婢女。
“娘子,宫里的几位尚宫一直想见您,不过这两天她们都无法靠近建章宫。”绿枝想通之后,忙不迭地将一些要紧的事告诉余窈知道。
对于一个皇后而言,尚宫等人算是比较重要的,需要尽快地笼络住。
“再过两天,郎君就该上朝去了。后天吧,绿枝,你和尚宫们说,后天我在建章宫见她们。”
余窈也惦记着要见这些尚宫,有些她不懂的宫务都要指望尚宫们和她说清楚。
既然做了皇后,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当一个甩手掌柜。
“都怪郎君,真缠人呐。”想到他困了她两天,才没让尚宫见到她,余窈不大自在。
这个甜蜜的烦恼她只能对最熟悉的婢女说,就连外祖母和二舅母都是不好意思的。
左右看看,周围都没有旁人在。余窈轻咳了一声,拉着婢女到了帷幔的后面,“绿枝,你快给我看看,那些痕迹都消下去了没有?我看不到。”
她有些着急,褪了大半的衣衫,红痕密布的肌肤露了出来。
明日省亲,余窈也怕自己被咬坏了,然后被外祖母看到。
看到那么多痕迹,绿枝傻了眼,急忙让娘子把衣衫拉上去。
“娘子,不如还用那玉容膏吧?奴婢记得消痕很快。”
“好,你快帮我。”
余窈看着她,意外地有一种感觉,婢女的心情又变好了几分。
第九十七章
因为余窈的强烈坚持, 这天的晚上她终于没再被“咬”,也没被“溺”在不见天日的深海里面。
她就像那条会自己寻找栖息地的小鱼,换了个舒服的姿态,将小脸埋在萧焱的胸膛里面, 手指揪着他的寝衣, 睡了起来。
很沉很香,甚至打起了可爱的小呼噜。
由此可见, 她是真的累惨了。
萧焱还是不太想放她一个人睡的香甜, 不过正是看她全心全意依赖自己的模样,他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
时日还长,他总不能只急在这几天。
………
一大早, 天还不亮, 接到宫里通知的林家众人就忙活了起来, 院子打扫的纤尘不染, 院门口的石头甚至都擦拭的干干净净。
林太医当然没有再去上值, 林二爷也没有去医馆,都齐齐地在家里等候宫里的銮车。
林家三房的人也在宅子里面,脸上再不是漠不关己的表情,透着殷勤与期待。
“二嫂, 你说这次皇后娘娘省亲,陛下会随同一起到家里吗?”余窈的三舅母祝氏出身略比姜氏好一些,知道的也多一些。
比如, 天子迎亲实际上不需要自己亲自前来,又比如皇后四夫人们出宫省亲的时候,天子也基本不会陪同, 只是降下足够的赏赐。
等待省亲的人家可以通过天子的赏赐来判断自家女儿的受宠程度。
超出了惯例就说明受宠在宫里有几分地位,和惯例一般无二就说明天子的喜爱平平, 这家人行事也不敢放肆。
“当然会!你不看那日大婚陛下就亲自出宫相迎,人都到了窈娘的宅子里面。而且,窈娘是陛下排除众议主动提出要立的皇后!”
姜氏自信满满,话语和眉目间还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那日大婚她这个没有品级的民妇可是同当朝丞相站在一起,只因为她是窈娘的舅母。
陛下喜爱窈娘之心可见一斑。
今日省亲不必说,陛下定然是会陪同窈娘出宫。
她再一次说到大婚那日的场景,祝氏的脸上顿时多出了羡慕,“二嫂运道真好,和窈娘处好了关系。我是想不到皇后娘娘会是我们家窈娘,这两日家里上门的人都变多了。”
这些去林家恭贺的人以往大多根本没踏过林家的门,和林太医也只是点头之交。
但余窈成了皇后,这些人就像是嗅到气息的蚂蚁蜂拥而上,热情地,迫不及待地拉近和林家的关系。
不夸张的说,林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
“窈娘冰雪聪明,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她心里都有数。”姜氏更为得意,意有所指地和祝氏提到大房那一家,大婚那天不准他们靠近,今日窈娘回来省亲也没他们的份儿。
而秋闱将近,有一个要下场考试的林玄参,大房却无法攀上关系,他们的心里指不定多么着急后悔。
姜氏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她只生了细辛一个女儿怎么了?当初若不是大房的人逼迫,姜氏也不会迫于压力提出到族中过继林广白。
闻言,祝氏讪讪一笑,昨日大嫂找到了她那里,还想要她说和一番。
好在她知道分寸,没有一口应下,否则今天可能也无法站在这里。
“来了,我看到宫里的人了。”
辰时三刻,姜氏站在戒备深严的街道口,看到了宫里驶来的銮车,神色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祝氏也马上噤声,屏住呼吸,看着上有华盖的銮车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慢慢地驶近。
余窈被萧焱半搂着下车的时候,这些人全都跪了下来,最前面的人就是林太医和林老夫人。
“外祖父与外祖母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和颜悦色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余窈,而是阴晴不定的天子。
林太医忍着内心的惊疑,颤颤巍巍地谢了恩,搀扶着老妻站了起来。
他何时见过这一面的陛下,想到太医院里一轮到去建章宫看诊就瑟瑟发抖的同僚,林太医心中的不真实感很强烈。
“陛下和娘娘快请进去。”比起来林太医,林二爷就主动了很多,他弯着腰请萧焱和余窈入内,骨子里并未有张扬之态。
“好啊,窈窈,来,朕牵着你的手,你莫要摔了。”在人前,萧焱随心所欲,丝毫不避讳他同余窈之间的亲密,又是唤她窈窈,又是温柔地嘱咐她要看好路。
和众人眼中那个阴郁嗜杀的帝王完全是两模两样。
倒像是一个性情温润,郎艳独绝的世家公子。
余窈没有吭声,郎君喜欢什么样她都愿意配合,他要做贴心的夫君,她就很依恋地靠着他走进外祖家的门。
秋日的天气有些凉了,现在准确来说还是早上,日光也并不十分强烈。
萧焱牵紧她的手,垂在宽大的袍袖下面,不一会儿两个人的手心都热了,变得暖融融。
“林家这地方收拾的倒也不错,你住的那间草堂子看起来可不怎么样。”他旁若无人地点评起林家的宅子,没有在鹤鸣院停留反而走到了后面的缘草堂,指着几间房,突然的一句话吓的林家众人心惊肉跳。
“房舍简陋,那时没有考虑妥当,还望陛下恕罪。”去过建章宫几次的林太医对天子的脾气有几分了解,闻言他立刻请罪,心里明白陛下肯定已经知道当日窈娘被为难的事。
“我喜欢这里,种着草药还很清幽。”余窈怎么忍心让年事已高的外祖父又跪下,她急急忙忙地反驳,摇了摇手臂,表示自己喜欢缘草堂,而缘草堂就在鹤鸣院的后面,好几间房子足够她住了,怎么都说不上差的。
萧焱垂下眼眸,静静地看向她,在这里哭了好几次也能算喜欢?
他突然有些后悔,其实该在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傅云章之后,就直接把人拐进宫里。
明明遇到了,又偏生错过了一段日子。
那段时日她在林家过的也不舒心,受到了长辈的欺负。林老头又偏袒自己的亲儿子,肯定给这小可怜不少委屈。
还是他这个夫君好,比小可怜的血亲对她好多了。不对,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一个人。
“今日朕看着,林家少了人,外祖父,朕和窈窈那长房的舅舅怎么不在?”他掀了薄唇,笑眯眯地问起了林太医的长子。
这就是心里不爽要秋后算账伺机报复了。
因为了解天子的恶趣味,常平在一旁为林家的人叹了口气。
“臣那长子顽劣经常惹臣生气,故而臣和老妻前些时日将人赶了出去。”林太医目光一黯,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果然,陛下的喜怒令人捉摸不定,上一刻他可以和煦地低下身段给林家体面,下一刻他就能扒下他们的脸面肆意羞辱。
林家其他的人也感受到了不对劲,纷纷放轻了呼吸不敢随便动弹。
“天呐,竟然在京城还有如此不孝之人,朕心甚痛。外祖父,你放心,朕一定帮你主持公道,你那长子不如就不要了吧,随便他认什么人当爹。”萧焱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林太医和林大爷的父子亲情,要林太医日后不准再认这个儿子,同样地,他的小可怜也就不会再有这个舅舅。
时人多敬重舅父,即便余窈同林家大房不和睦,但在外人的眼中,林大爷依旧是她的长辈。
再过些时日,林家大房一家子就一定能想通这一点,在外打着皇后舅父的名头,做什么自然都易如反掌。
而萧焱便是要将这一点后患给平了。
说起来,他最讨厌所谓的舅家,如何肯容忍有人借着这名头占便宜。
余窈的指尖抓的紧了一些,她又不傻,当然也明白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心里有一点点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愧疚,垂着眉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神色,一副乖巧到委屈的模样。
“陛下,人伦亲情怎好直接斩断,他们搬出去也就好了吧。”终归不大忍心,她抬头用眼神恳求萧焱。
“朕也是心疼外祖父,担心外祖父气出个好歹,外祖父觉得呢?”萧焱面无表情地看向林太医,唇角的笑意根本不到眼底。
他决定的事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仅仅断绝父子亲情而已,他对林家已经够仁慈了。
“陛下所言极是,那不孝子……不要也罢!”林太医在短暂的失神过后立刻冷静下来,他对长子本就失望至极,家业也分了,现在天子开了口,他只能答应。
“嗯,不错,外祖父总是能听朕的劝告。”萧焱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又直接下旨封了林太医一个安康伯的爵位,允许林家承袭。
林家众人本在仓皇之际被这么一个大惊喜砸了下来,每个人的表情都难以形容。
封了爵位,林家也算是一步登天了,他们能得到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多谢陛下,多谢娘娘。”姜氏更是晕晕乎乎,没了长房压在头上,按照长幼次序,那爵位日后不就要落到自己夫君的头上了?
她心下激动,脸上的笑意费了好大力气才绷住,跪下谢恩的时候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余窈眨了眨眼睛,也无话可说了,好吧,郎君这样安排她从心里还是喜欢的。
剔除了自私自利让她讨厌的大舅舅,给了外祖家的爵位日后又能惠及二舅舅和二舅母,外祖父和外祖母看起来也喜大于悲。
余窈轻轻松了一口气,手指头在萧焱的手心默默画了一个圈。
“郎君,你好厉害哦。”她趁没人看过来的时候,小声地夸赞他。
萧焱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分淡淡的恶劣,“哪里最厉害?”
他问。
第九十八章
“护着我的时候最厉害。”
比起他的轻佻玩味, 余窈回答的很认真,看着他的眼神干净清澈,她本来也就是这么想的。
“……知道就好。”萧焱顿了一下咕哝一声,问她要在林家待多久。
“用完膳吧, 郎君,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余窈小声地踮着脚尖凑到他的颈侧说,神神秘秘, 仿佛要带萧焱去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
他瞬间来了兴致, 直接就和林家的人说传膳。
虽然中午还有些早,可他说要用膳,林家的人怎么敢怠慢, 着急忙慌地去了厨房。
余窈无奈地抿了抿唇角, 趁着传膳的空挡, 搀扶着外祖母到内间微微休息了一会儿。
实际上也是想和外祖母说些体己话, 让她放心。
“外祖母, 我在宫里这两天过的很好,褚老夫人对我也很慈和。您看,我头上的这只凤首簪子就是她送给我的。”余窈有些心虚地略过了大舅舅那一茬,虽然一开始她也不清楚萧焱的决定。
林老夫人也很默契, 没有纠结方才的那一桩变故,其实算起来,林家得到的好处更多。
“好, 你如此外祖母就不担心了。”老人家拍拍余窈的手,也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拿出了一件东西给她。
余窈定睛一看,她手中的是只很精美的璎珞, 虽然用料不那么名贵,但是做工十分精细。
“外祖母, 这是要给我的吗?”她目光带着好奇,璎珞看起来是旧物。
“这是你母亲出生那年,我和你外祖父找工匠打的,本想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可惜后来她执意远嫁,也就没有给出去,倒是你,多年后嫁在了京城。”林老夫人的话带着些许的遗憾与怅惘,还有余窈未能听出来的愧疚与难受。
女儿林茯苓去世之后,长媳秦氏刻意隐瞒了余窈在苏州城寄人篱下的生活,根本没有派人去查看。
而说实在的,林太医和林老夫人三年来怎么会没有一丝半点的怀疑?只是他们的心中仍然存在对爱女远嫁的芥蒂,加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三年里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去想还有一个外孙女。
他们过问的少,秦氏自然肆无忌惮,随意拿些话搪塞。
余窈收下这只年份久远的璎珞,心境十分平静,她一开始从苏州城出发就对外祖家没有更高的要求,只求他们能庇护自己一段时间,而他们做到的比她想象的更多。
“母亲在地下若知道外祖父教我学习医术,外祖母您又将家中的田产和庄园分给我,肯定会觉得又安心又不好意思的。”她张着粉唇,歪头冲林老夫人笑。
看起来还是一个娇软又乖巧的少女,压根不像是嫁了帝王又被双手捧上高位的皇后。
她将璎珞戴在身上,心里发出了一道微弱又清晰的声音。
郎君说褚老夫人的及笄礼物送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了结了一桩心事。
原来她今日出宫到外祖家省亲,也是一次终将到来的旅程啊。郎君帮着她罚了大舅舅,赏了外祖父,而眼下外祖母也要送她礼物,隐晦地表达对从前的歉意……
不过,余窈的感官没有很强烈,她的体内也没有怨恨,仅有感谢。
感谢外祖家肯收留她庇护她,感谢外祖父教她医术,感谢外祖母时刻惦记她,感谢二舅舅允许她到医馆去,感谢二舅母几次为她说话出头,感谢……
余窈很容易满足,同样她也知道人不能很贪婪的道理。
她黏糊地靠着外祖母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说了一些私密的话,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因为身份改变而无形中带来的一分生疏与尴尬。
通达于人情,知晓感恩而忽视怨恨,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成长呢?
离开林家的时候,萧焱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上这一变化,余窈就很当回事地和他道明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郎君,你狠罚了大舅舅为我出了口气,外祖母又送我璎珞,我的心里轻快很多。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郎君你和我一样轻快。”
她在指褚家的事,希望能让同样是杀母仇人又是血亲的一家在萧焱的生活里淡去痕迹。
何必拖着也折磨自己呢?
怨恨的罚了,亲善的感恩,让一切都成为过去。
萧焱体会到了她的话中意思,黑眸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他自有安排,又问她要带自己去的地方是哪里。
“郎君到了就知道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余窈也不泄气,弯着眼睛笑的很包容很开心。
宫里的銮车停在了余窈的宅子门口,萧焱随意瞥了一眼,跟着她走进去,兴致大减。
如果她带他来的地方仅是这里的话,他来过的次数难道还少吗?
“郎君,你再等一等呀。”余窈察觉到他的无聊,牵着他的手,语气和神色带着祈求。
她带男人走到了宅子里的正院,这也是两人都比较熟悉的地方,之前大婚,余窈也从这里出嫁。
“郎君,你看!”余窈的声音带上了一分兴奋,指着打开的庭院让他看。
门口的地方守着两个老仆,一个厨艺还不错的婆子,一个会观测海上天气的老头,全是跟着小可怜从苏州城出来的。
萧焱还看到不远处的恭恭敬敬站着的几个武卫军,撩了撩薄薄的眼皮,往她指着的地方看去。
一瞬间,目光从平淡开始了变化。
仅仅过了两天,庭院就变了一副模样,从原本江南的清雅变成了交杂了肃正之气的风格,还有一小块地方,萧焱定睛盯着,黑眸深邃而幽冷。
一边是鲜花簇拥,一边是张牙舞爪的铁木,弯曲着枝干向上生长,明明沐浴在日光之下,却又通体阴森,丑陋,邪恶。
少女兴冲冲地跑到种着铁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枝干,说它看上去很奇妙,很神秘。
她很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王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的,而且真的很贵!”余窈惊叹一声,嘟囔道她花了上百两的银子,但她一定也要买下去,因为觉得和花盆放在一起很和谐,郎君也会看得上眼。
旁边还像模像样地做了假山,放着磅礴的石头和苍劲的松柏,可余窈就是觉得这处有些怪异的铁木最合她的心意。
萧焱冷冷地盯着铁木没有说话,余窈悄悄瞅他的神色,心里便开始打鼓,难道郎君不喜欢吗?
其实,她之前有看到船舱的角落里放着一颗,她那里是玉做的兰花,而他厚实的帷幔旁放着一盆奇怪的植物,很突兀可又莫名的让人印象深刻,被她记在了心底。
“还有……房间里也做了些变化。”余窈低着脑袋,等他移开了目光,央着他到房间里面去。
紫檀木的书案变成了两方,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弓箭,还有上着黑漆的面具。
女子的衣物旁整整齐齐地放着明显是男子样式的衣袍,盛着发钗首饰的盒子一边还做了一个小机关,玉珏、带钩、发冠成套成套地摆着,也是男子常用的。
萧焱走近,立刻嗅到了熟悉而悠长的香气,和让他不再头痛的那股气味如出一辙,安抚的,带着几分药草的味道。
他转头看向换上了玄色帷帐的床榻,恍惚间竟然有了身在从前建章宫的感觉,封闭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
“……郎君,我以为你喜欢这个。”余窈一边看他的脸色,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应该做了一件蠢事。
她慌忙解释,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郎君是我的,我也是郎君的,这里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和郎君两个人的房间。我想要这里有郎君的存在,院子,宅子,凡是我有的,都分郎君一半。”
余窈在大婚前头就开始想着这件事,建章宫郎君已经分给了她一半,她怎么可以毫无表示呢?
所以,她暗暗地找来了戴婆婆和王伯,让他们私下安排,等到她出宫省亲,两天的时间,也足够布置好了。
可没想到,男人的神情很冷漠,余窈顿时觉得她犯了蠢,没有成功地给他一个惊喜。
她面上诚恳地道歉,体内也有一种淡淡的挫败感。
萧焱慢慢低下头,两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余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再说一遍。”他直勾勾地盯着人。
“……说什么?”余窈小声地问他,慌张的神色还没有褪去。
做这个皇后,她本来底气就不足,一旦前方出现了障碍,她的脚步就想往后退了,更别提还是在他这里出了差错。
“你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所有的全都要!”萧焱放低了声音,语调却固执地让人体内发冷,而且很强势。
余窈被他幽深的眸光吸引,稳了稳呼吸,一字一句回想着说过的话,慢慢重复出来。
“我喜欢那铁木,它看上去很神奇,喜欢的不得了。”
………
“我是郎君的,郎君也是我的,别人说夫妻都是一体,我就想,想着把我拥有的都分给郎君一半,如果建章宫是我的家,那这里也是郎君的家。”
“可这里比不上建章宫那么好,我住进来也没很长时间,布置的差了很多,郎君不要嫌弃我,我还会做的更好的。”
“郎君想要什么就和我说,我拥有的全都给郎君。只要我有的。”
余窈忍着羞怯,一句一句地和他说,说了很多。
他们成婚了,也有家了。
所以,她对外祖家很平和,也可以继续向前,如果和褚老夫人的心结解开了,那么郎君可不可以也放开褚家,和她好好地过日子呢。
他们才是对方唯一的家人。
第九十九章
这些话, 余窈憋在心里也很久了,从他发现她和褚三郎私下见了一面发脾气的那天开始,她就在想这件事。
郎君已经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了,有了足够处罚褚家人的能力, 既然厌恶他们, 又何必让他们再到京城来,将人打发了不好吗?
余窈就没有想过再和大伯父一家见面, 从苏州城离开后, 她根本就没按照和堂兄说的那样,递回去书信,让余家人进京为她送嫁。
她收下了大伯父还回来的银子, 并且打算以后与他不再来往, 这是属于她的一种了结。
余窈希望他可以和自己一样轻快, 好的留下来, 坏的就抛弃掉不要理会。
她重复说完了话, 房间里面就只剩下了呼吸声,很轻很淡,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余窈的心里开始变得忐忑,她的眼睫毛颤动一下, 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悄悄地去瞅他的神色。
郎君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觉得她很多事让他讨厌吗?
萧焱垂下深暗的眼眸,抱着她瘦弱的身子,脑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所有的重量全部压上去,余窈张开小口发出一声惊呼。
太沉了,她受不住。
“你是怎么学的, 这么会哄人?我好累,让我靠一靠, 不准再说话。”萧焱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他贪婪地,疯狂地抱着人汲取她身上的甜蜜。
更强势地要余窈不可以再开口,说些不知道琢磨多少遍的甜言蜜语来扰乱他的心。
她拥有的一切全都给他,听起来多美妙啊,填满了他的心,让这一刻的萧焱感觉到很疲累,仿佛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很久,终于能找到一处可以安心休息的港湾。
他很累很累,想休息了,就霸道地让她不能再发出声音。
在萧焱放松地将身体压在她身上的时候,他想姓褚的那家人又算什么呢?公仪一家他收拾了,被寄予厚望的公仪平成了个阉人;佞王被他猫捉老鼠一般玩弄了那么长时间,然后被一剑削下脑袋,和他的母族都连具全尸都没有留下;褚家放到最后,现在也快了。
余窈果然没有敢发出声音,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平稳着因为过重的负担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心想着这个她没有和别人学。
她是自己要这么说的,也不是在哄他。
不过,郎君为什么这么累了?是不是因为今日出宫坐了马车……
他的身材高大,手长腿也长,而她的身形是江南女子常有的娇小,骨架就不大,养出些肉来也是小小的一团。
余窈若不是被他抱着,恐怕被他全身的重量压的连站稳都不能,即便这样能撑的时间也不长。
她求救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床榻,费力挪了一点过去。
萧焱很快看出了她的意图,皱了皱眉毛有些不情愿,不过也知道她是个娇气的小可怜,顺势依着她的步伐,一同倒在了床褥上。
长臂伸出,他立刻将玄色的帷幔拉扯在一起,唯有两个人的小空间很快变得昏暗一片。
但萧焱的眼睛可以勾勒出她的轮廓。
他的手脚开始缠着她,将她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胸膛上,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过会儿嫌弃两人身上的衣物碍事了,他又迅速地将她的衣裙扯开,直至两人肌肤相贴。
余窈被他的一系列动作弄的面红耳赤,完完全全地任他摆弄,不敢乱动,只怕他再咬她,让她变得和那两天一样,日夜不分地沉溺。
但萧焱只是缠着她,将脑袋放在她的颈窝,别的什么都没做。
他确实是要休息,需要她来抚平身体和心里的劳累。
“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你必须对我百依百顺,你的所有都要给我。”他阖上眼眸,享受着无尽的黑暗,突然之间说了一句话。
他缺少的二十年,没有道理地要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弥补回来。
甚至于二十年前,她还没有出生,她的父母亲都还没有遇见。
余窈张了张嘴唇,喉咙处有些干哑,二十年前是不是就是郎君的母亲死在郎君面前的时候?
萧焱面无表情地用指腹摩挲她的唇瓣,将手指探了进去,这是不要她说话,可是暧昧的动作又像是存了刻意捉弄的心思。
少女被迫吸吮着男人的长指,脸颊很红很烫,眼睛也变得有些朦胧起来。
她不安地用腿蹭了蹭身下的床褥,继续听他说些漫无目的又听不太懂的话。
“你害怕暴风雨,我却喜欢被暴风雨压制的夜晚,黑暗的一片看不到旁人,宫里也不再有别的声音。”
“我杀了人,也不会有呼救的声音传出去。那人的尸体扔到御花园的池塘中,哗啦一声,其他人就觉得今天的雨果然很大。”
“只是,池塘中多了尸体,臭不可闻,里面的鱼就不能再捉出来吃了,它们去吃那人的尸体,我也不想计较。”
“可是,很冷,我躲在了帷幔中,还是觉得很冷。最后,我生了一场火,差点把那座宫殿给烧了。”
“有人终于发现了我啊,他们还是想杀了我,因为恨那个女人死了,有个人就也恨上了我。不过,后来,我听说外祖母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就说我还是信王。”
“你不知道吧?信王是我从出生就有的封号,啧啧啧,说起来好笑,我原来还有一块封地,其实离苏州城不远。后来那些人给我换了,换到了鸟都不拉屎的穷酸地方。”
“那穷酸地方我从来都没去过。因为这双和那个女人很像的眼睛,他破例让我留在京城,也因为他们都死了,我做了皇帝。”
萧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手轻轻地搅弄着那温软的唇舌,看着她觉得羞耻难耐的一张小脸,和她说,“我问公仪平为什么,公仪平和我说这叫爱屋及乌,那个人爱那个情愿为了褚家人去死的女人。可是我和公仪平说,我做了很多年的孽种,没有人教导我任何事,不像他是御史大夫的嫡子,我不懂。”
余窈终于听到了一个名字,哼着黏腻的鼻音,含糊不清地问公仪平是谁。
“公仪平的父亲就是率先逼死那女人的凶手,他升官发财一路做到御史大夫,后来嘛,犯了事,我就带着人抄了公仪家,本来公仪平也该死的。不过,我和那个人说,我需要一个同龄的人教导我些规矩礼数,那个人就让公仪平进宫做了阉人。后来不知怎么的,公仪平的心眼子多,自己改成了常平,让人全叫他常中侍。”
“为了前途改换名姓,小可怜,你是不是从未见到如此无、耻之人。”
萧焱愤愤不平地抿直了薄唇,狡猾的阉人,居然将公仪的姓给改没了,没了这层名姓,他后来竟然难以找到杀他的理由。
褚家的那些人都该和公仪平学学,偷天换日瞒天过海,没准他们还真的能逃脱他的眼睛。
常平竟然本姓公仪,而且是御史大夫之子,和郎君有仇!
余窈发了一会儿的呆,怪不得他知道那么多事情,在和她说起旧事的时候,眼中的神色也有些奇怪。
“郎君,”她软着嗓子唤他,“你没有杀他,又将外祖母接进宫里,我就知道不会有错的,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心也不全然是冷的。”
她的唇舌被压着,含含糊糊说出的话让人听不太清晰。
但萧焱掀着薄薄的眼皮笑了,她说的没有错,他确实知恩图报,奈何很多人都不领情。
“其实,有时候死了未必是一件坏事,六根清净,登上极乐,不再为凡尘所扰。”幽幽地感慨一句,他又问小可怜知道不知道现在褚闻先变成了什么样子。
猛然听到褚三郎的名字,余窈诚实地摇了摇头,从那一次医馆见面,她就没有和他有过任何的关联,当然也就不知道褚三郎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是武卫军的……人?郎君提携他莫非……”余窈想说难道这也是知恩图报,不过这话她觉得不大对劲没有说出来。
郎君明明是和褚家有仇。
“你眼中的提携在他人看来却是穿肠毒药,”萧焱很有耐心地和她说最近几日朝中发生的大事,“周尚书那老头坏事做多终于遭报应了,人就剩一口气在床上吊着。他私下做的那些全被我那好表兄抖搂了出来,为民除害,褚家也算做了件好事。”
余窈愣住了,周尚书这个人她还记得。杀掉青州城外的海匪不是郎君做的吗?怎么倒让褚三郎拿了证据去扳倒周尚书?
“因为我做好事不留姓名,留下的也是武卫军的名头。周老头当然知道,偏偏我那表兄又进了武卫军,褚家又在青州城,这么一联系,天衣无缝呐!”
萧焱笑的两眼弯弯,兴致勃勃地和怀里被他折磨的小可怜说,“只要他帮我收拾了周老头,我就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过他一次。”
他和褚家怎么会一直纠缠下去,那些人配吗?
余窈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红红的,她是不是又自作聪明了?原来郎君也是要和褚家做一个了结的,她却以为郎君放不下,还说了那么多话劝他。
她想钻到床榻底下去,不好意思地蜷缩了脚趾头。
“可是,还有一场好戏没有看。”男人的语气蓦地变得沉冷,“死还是活着,没有他可以选择的余地,因为选择的权力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上。”
褚闻先的好妹妹,和那个女人除了一双眼睛长的一模一样的褚心月。
萧焱决定把选择的机会给她,让她来判定褚闻先的生死。
“小可怜,明日你下旨,宣褚家的表妹进宫。”
他抓住余窈的脚腕,让她不要乱动,提到褚心月又很嫌弃。
第一百章
褚家五娘子?宣她进宫做什么?
余窈立刻清醒了, 眼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才犹犹豫豫地问他想要做什么。她还没有忘了那个立褚家五娘子为后的谣言,可是郎君又是厌恶褚家人的,所以她有些纠结迷惑。
“我要把决定褚闻先生死的权力给褚心月, 听说他们兄妹的关系很好。可惜了, 褚家只往京城来了这几个人,还不够我好好玩的。”萧焱有些遗憾, 轻飘飘的口吻瞬间让余窈记起了那日在码头她看他数人头的感觉。
“郎君想要怎么做呢?”
她还是有些不明白, 褚三郎如今活的好好的,他的生死如何会被褚家五娘子决定。
“小可怜,你做过选择吗?一边是她敬爱的兄长, 一边是她的荣华还有更多的家人。我要她选择一个, 选对了褚闻先就活着, 选错了嘛, 那他就去死吧。”
萧焱捏着她的脚腕, 一寸寸地摩挲,话说到这里突然来了兴致,放开她唇边的手指,冷不丁地问她, “你觉得褚家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余窈觉得痒躲了一下,气息不稳地回答,“抄家下狱, 就和华御史家里一样?假如郎君觉得解气的话。”
他们可是逼死了郎君的母亲呐,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当然是很严重的。
律法上有谋杀、故杀、斗杀、戏杀、误杀、过失杀六类,可无论哪种都讲究杀人偿命, 褚家那么多人不能都去死,所以平摊在每个人的身上就是流放或者下狱。
但是这个理由可以拿出来吗?余窈觉得苦恼, 又问褚家的人有没有犯了像华御史那般证据确凿的罪名。
先有罪名才可以定罪,如果没有的话……
“知情不报!先前那些海匪同盛家家主勾结谋害百姓,褚家家主和褚三郎明明都知晓内情,可是他们却瞒着不说,还反过来对我们怒目而视!”
这是余窈经过了认真的思索得出的借口,可以说被圈禁在小院子中的三年和商户天生的低微身份养成了她小心又乖顺的性格,难以想象有一天她会去仗势欺人的画面。
但这个时候,她厚着脸皮学会了扣人罪名,“总之,褚三郎戴罪立功,不代表褚家家主也能逃脱律法的责罚!”
少女一派义正言辞,眼神却微微地闪躲,看起来似是在心虚。
萧焱垂眸看向她,低低地笑出了声,抓着她的脚腕捏了一下,“抄家下狱也不能让我解气,我想把他们全杀了。”
“那,那就多找一些罪名,我帮郎君瞒着外祖母。”她口中的外祖母指的是褚老夫人,“悄悄地……能瞒一段时间吧。”
“费心思找罪名浪费时间,杀了就杀了,很简单的事。”萧焱语气淡薄,明显没放在心上。
“可是……”余窈很犹豫,这样不行吧,会被……会怎么样呢?她想说又说不明白。
“没有可是,”萧焱眉心一动,诱哄的语调在她耳边呢喃,“朕是天子,你是皇后,杀人哪里需要理由。你说过要努力做皇后,怎么能不明白这一点。只要有人得罪了你,你就可以报复回去,狠狠地报复回去!”
余窈的心脏重重地颤了一下,她耷拉着脑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色抿地发白。
“如果,我说如果,夺走大舅舅的医官之职,日后不准他踏入太医院一步,郎君会觉得我坏吗?”
她满是不安地问道。
萧焱愣了一下很快大笑不止,奖励地捧着她的小脸亲了一下,“不,我只会觉得小可怜很可爱。”
余窈的呼吸停顿,心跳的飞快,她似乎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纸,她虽然是一只来自苏州城的小鱼,但也可以行使真凤的权力。
或者说,真凤之所以是凤凰,就是权力所赋予的。
余窈点点头,表示她明白了。
这天回到宫里,她看了一眼外祖母送给她的璎珞,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懿旨,上头盖上了皇后的金印。
林家祠堂,林大爷和秦氏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正要发疯大闹之际,又有一道惊雷劈中了他们。
林家大房唯一能拿出手的医官之职也没有了。
被逐出家门,又没了身份,手里只剩下银子和田产,和略富裕些的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秦氏白眼一翻直接晕倒了,林大爷抖着手臂唯一一次鼓起勇气问他犯了什么错,凭什么剥夺他的医官之位,宫人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他品行有亏,皇后娘娘认为他不配再行医者之职。
“你莫以为从前对娘娘做的那些,娘娘都不会计较吧?”宫人觉得很可笑,有功的人当赏,有罪的人当罚,苛待皇后娘娘是重罪!
皇后娘娘的外祖父林太医得封安康伯,同样,他作为娘娘的亲舅舅也可以落得一个丧家之犬的下场。
冲突吗?没人会这样觉得。
林大爷惊惶之下和秦氏晕成了一团,他的身后是哑然无声的林家众人。
先前是陛下开口责罚,如今是窈娘……林老夫人闭了闭眼睛,终归也没说什么,只让姜氏扶她回房休息。
“找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回去。”林太医上前给长子长媳把了把脉,没发现有大碍,叹了一口气让林黄芪收拾局面。
林二爷的心大,没觉得有多难堪,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既然长兄既不能继承家业也无法做医官了,那传下来的那套针可不可以要回来……
他挺想要的。
***
次日,一道意想不到的口谕也到了褚家的宅院。
褚心月再度进宫,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她是独自一个人,就连她的侍女都不准与她同行。
也非是康乐宫祖母要见她,而是新后传去了口谕,宣她进宫。
褚心月定了定心神,新后是来自苏州城的一个商户女,出身低微,因为有一个身为太医的外祖父,叫她有机会治好了陛下的头疾,故而被陛下看中,排除众议封为了皇后。
一想到如今坐在后位上的人仅仅是一个商户女,褚心月的心里就有一道隐痛,其实,皇后的位置原本离她很近。
立她为后的言论传了那么久那么真,说的人又那么多,她怎么会不抱有幻想与希望。
哪怕是年幼任性的褚心双嘀咕的那些话,她听了一遍两遍三遍,总会在脑海中留下痕迹。
她和姑母生着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孔,陛下一开始要杀了她,后来不仅放过她,又施恩予三哥,褚心月自己也认为陛下对她与众不同。
后来……突然地冒出一个余氏医女,褚心月与想要的皇后之位失之交臂,数不清的时间里,她只能把理由归在了自己的运气上。
她的三哥,褚家的嫡子,在进入武卫军中,倒行逆施手段残忍,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力。
褚家声名急剧下降,连累了家族中的人,尤其是她们这些嫡系,包括三哥在内的所有定了亲的褚家未婚郎君与娘子全被退了婚事,而出仕有官职在身的族人也全被弹劾。
三哥一个人的前途倒叫他们所有人的未来铺路。
褚心月满口苦涩,想着等会儿还要对着一个出身远远不如她的商户女跪拜,一颗心都要呕出了血。
她不甘心!
然而积年养出的气度没有让她的举止神态露出一分端倪,褚心月莲步轻移,面目微垂,做足了世家贵女的姿态。
端庄优美,恰如苏州城的小商女在码头上充满羡慕看去的模样。
不过今日余窈暂时没有精力来“学习”她的仪态,她亲自点了茶请宫里的几位尚宫品尝,并要她们简单说一说各自负责的宫务。
茶汤碧绿,闻起来很香,尚宫们接连夸赞,余窈被夸的不好意思,品了一口却觉得没有她们夸的那么好。
常平点的茶才叫好看又好喝,只是余窈一想到他和郎君还有那样一段渊源,心里别扭,连着兴致也淡了。
“你们每隔三日到我……孤这里禀报一次即可,其余的时间照常。名册都先留下来吧,孤会仔细看的。”
余窈努力维持面上的威严,还用了孤这样正式的自称,可惜,她的嗓音还是偏软,听起来无法给人很强烈的威慑力。
但尚宫们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不当回事,因为……陛下就百无聊赖地坐在皇后娘娘的身边,把玩着她的手指。
她们都大气不敢喘,唯恐一个不慎惹怒了陛下,尸首分家,陛下的喜怒不定是合宫人都知晓的。
“臣下等谨遵娘娘吩咐。”尚宫等人恭谨地行了大礼,而后慢慢退出。
退到殿门的时候,她们的眼角余光无意间看到了被请进来的小娘子。
竟然是那位之前被传为后的褚家五娘子!她们心神一凛,连忙把头垂的更低。
余窈也发现了褚家娘子的到来,她偏头看了一眼还在玩她手指的郎君,默默吸了一口气。
她想,这个恶人就让她做吧。
“从现在开始,不准说话。”萧焱却在人走进宫殿的时候,蓦然抬起手掌,堵住了她的唇瓣。
另外一只手拉着她的身体倒在他的怀里,他埋首深深嗅着她身上的药香,渐渐地遏制了内心深处的杀意。
一看到那张脸,还是忍不住想要掐断她的脖子。
好在这一次,小可怜就在他唾手可及的地方,他抱着人,神智和理智都还在。
“褚氏心月拜见皇后娘娘。”褚心月进了殿没有抬头,她嗅到一股茶香,心中正在猜测新后要她进宫为了什么。
是因为讨好祖母,还是因为之前的传言让她想见自己。
不管是哪个缘故,此时褚心月的骨血里面都有着世家女郎的骄傲。
她挺直了脊背跪在殿中,纤细婀娜的身姿该是叫商户女自行惭愧的,然而接下来响起的却不是女子的声音,而是一道熟悉到让她惊恐万分的语调。
“表妹何必多礼,今日不是皇后要见你,而是朕想要在你这里问出一个答案。”
萧焱面无表情地开口,一眼未往下看。
余窈歪在他的腿上,两只黑白分明大眼睛努力地睁圆,想看清褚家名声在外的五娘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青州城时,她带着帷帽,五官都看不清楚。
萧焱见她好奇不已地探头,冷着脸狠狠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那个女人的脸有何好看的。
看一眼夜里只会做噩梦。
余窈腰间猛地一痛,眼睫毛都挂上湿意,觉察他生气连忙老实下来。
“……原来是陛下。”褚心月记起濒死时的恐惧,身体慢慢地瘫软,再挺不直脊背,作出孤傲之态。
“陛下想问问题,心月必定言无不答。”她的喉咙发紧,面对尖锐的杀意,什么野心什么家族都被抛到了脑后。
这个时候,活着才是她最大的奢望,褚心月开始想念自己的三哥,想念有兄长在她的身旁。
“你们褚家上百口人包括你自己的将来,褚闻先的一条命,二者只能选一。”
“表妹,告诉朕,你想选哪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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