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端
不, 一定是她的错觉。
那条蛇不是走了吗?怎么还会回来,还是说又有旁的蛇来了……闻楹好不容易回醒的理智,再度几近崩溃。
她忍不住怀疑——上天莫不是要故意作弄自己, 给了她希望, 却又要给她更无尽的绝望。
这一回,闻楹甚至开始了自暴自弃。
也罢, 总归她身为魔物, 不可能真的被一条蛇弄死, 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胡思乱想之际, 那东西已经爬到她脸畔。
闻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回的蛇倒是没有先前那般拖延, 想必它是盯准了自己的脖颈, 打算直接从最脆弱的位置下口。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 却迟迟没有到来。
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 滴到她的唇瓣上。
该不会是这条蛇馋出了口水吧, 呕——闻楹胃中在翻江倒海,倒恨不得这蛇给她个痛快, 直接咬死自己得了。
她动弹不得, 只能任由那一滴滴落下的液体,沿着唇线缓缓侵入自己的唇齿间。
意料之外, 并不是什么恶心的味道, 却似是某种花果的汁液,甘甜之中又带着淡淡的苦涩。
甘甜逐渐在舌尖淡去, 那苦涩却愈发浓烈, 充斥在口腔之中。
苦意从舌尖蔓延开,闻楹不由得皱紧眉头, 眼睫也跟着颤了颤。
等等……自己好像可以动了?
闻楹垂在身侧的手指试探着动了动,竟当真感受到柔软而又带着点硬茬的草尖戳在指腹。
柔软的肌肤被刺痛, 闻楹的手臂下意识向旁边避开——她居然真的能动了!
闻楹陡然睁开双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天红霞,暴雨过后的苍穹之上每一片云都镶着金边,西边乌金沉坠,云层中透出缕缕日落光辉。
闻楹无暇欣赏这美景,她只是浑身一激灵,猛地坐起身来。
环视四周,却并未看到意料之中,任何属于蛇的影子。
她重重舒了一口气——莫不是先前与那条白蟒相处过,导致她稀里糊涂做了一场恶梦?
不等她再细想,身下的草地忽然发出嗡鸣般的振动。
这动静从神树的方向传来,闻楹侧过头一看,原来是远处的孟云追正好破开了乾坤树的结界。
结界的碎片,被她释放出的魔气毫不留情吞噬。
而孟云追自己缓步上前,站到银白色的乾坤树下,从袖中取出一枚深蓝色玉瓶。
她看着眼前的神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随后缓缓打开瓶盖……这时,一团黑雾迅雷之速朝她手中的玉瓶落过来。
在玉瓶即将被掠走的那一刻,孟云追忙侧身躲闪而过。
看见来人居然是本该昏睡不醒的闻楹,孟云追眼底流露出一丝诧异:“姐姐?”
“你不能这样做。”闻楹猜出孟云追的意图,“你可知神树一旦被毁,神境便再也无法生出灵气,仙凡两界就必定会发生大乱。”
孟云追愣了愣。
旋即,她轻声笑了:“姐姐莫不是忘记,你我本就是魔界中人,倘若仙凡两界当真大乱,只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况且,孟云追本就是为此而来。
乾坤树开花千年难得一遇,此时神树会将所有灵气用于滋养这朵神花,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好不容易等到的大好机会,一旦摧毁乾坤树,便能够给予仙界重重一击,又怎能轻易放弃?
闻楹眼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从前在她眼中,孟云追在魔界所有不堪的手段,都是为了活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可如今,自己竟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几分迫不及待的兴奋。
原来……她早已真正适应了魔族这个身份。
只是自己还停留在从前罢了。
“所以……仙界大乱之后,魔族接下来就要趁虚而入是吗?”闻楹的呼气声似叹息,“你可曾想过,若是走到这一步,到时候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命?”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飞出的幽蓝魂蝶,幻变成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模样。
孟云追眸光微动,似被它勾起了什么回忆。
“我记得那条狗的名字叫做小花。”闻楹道,“它被人摔死的时候,你哭得伤心。”
孟云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姐姐。”
她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现在这样就很好,没有人敢再做出这样的事来。”
闻楹轻哂:“对你而言的确是过去,可一旦仙凡两界大乱,这便是许多无家可归之人的将来。莫说是狗,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护住。”
那也是他们活该!
谁叫他们生在无依无靠之家,又没有本事,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弱者只能沦为盘中餐……
这样理所当然的念头,孟云追却并不会对着闻楹道出来。
她唇角依旧挂着笑,乖巧的模样:“世间从古至今,多的是无家可归之人,他们自会去寻出路,姐姐又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忧心?”
“倒是仙族从未容下过你,对你百般欺凌,这些人便是丢了性命也死有余辜。”
说到此处,孟云追眸中难掩不忿。
分明是一张天真如稚子的脸庞,行起事来却异常果决,说话之间,孟云追已缓缓倾过玉瓶瓶身……
见软的说不通,闻楹神色一变,魔气朝孟云追袭去:“你若当真拿我是你的姐姐,那就快住手——”
然而,在魔气要抵达孟云追周身之前,她手中的玉瓶里,便已有一滴墨色粹黑的液体滴落。
魔气腾腾的黑液没入草地间,原本青翠灿烂的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姐姐为何不明白,我做这一切,不也是为了你啊?”
说着,孟云追顺势躲过攻击,她抬起手释放出一道光芒,阻隔在两人之间,让闻楹难以再拦住她的动作。
闻楹意识到以孟云追如今的修为,自己要想拦住她并不容易。
看来,唯有动用体内的魔骨……正暗忖之际,一道寒光自她身后飞射而出。
闻楹睁大了眼。
是师姐的剑。
片刻前,在那一片堕龙尸身四下零落的山坡间,她不止瞧见了师姐的剑,还连带着找到剑鞘。
她想将这柄剑保存好,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将它亲手还给师姐。
没想到负于身后的长剑,竟会在此刻脱鞘而出,朝孟云追释放出的光华刺去。
即便剑的主人不在,长剑中蕴含的威力却依旧不容小觑,轻而易举便破开了那道法术。
看到这柄剑,孟云追眼底闪过一抹冷冷的不甘。
她手中握着玉瓶,与戚敛的剑周旋起来。
一人一剑斗得不可开交,闻楹趁虚而入,试图夺去孟云追手中至关重要的玉瓶。
然而,还不等两人真正交上手,神树上方的苍穹之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数十道身影转瞬即逝,他们身穿道袍,为首之人乃是苍山书院的院长郑长宗。
而跟随在他身后的十多人,亦是在书院里潜心修行的修士。
郑长宗上前半步,嫉恶如仇道:“我说怎么过去大半日,进了神境的人竟音信全无,原来是有魔物在作祟。”
看到神树下方花草颓败的样子,他更是怒目圆瞪:“大胆狂徒,竟敢私闯神树结界,看来你们两人的命不要也罢。”
说罢,他已持剑杀将过来。
方才还与闻楹对峙的孟云追脸色一变:“姐姐当心!”
孟云追拉住她的手腕,躲过朝闻楹劈来的一剑。
气势磅礴的剑意盖过来,竟将闻楹方才站过的位置劈出一道深沟,倘若她没能躲开,眼下的后果已是不言而喻。
孟云追冷哼,她再度幻变出魔气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诸位莫非以为我既然敢来,还会怕你们不成?”
说罢,她已上前主动迎战。
按理来说,孟云追入魔也不过十多年有余,而身为书院院长,郑长宗修行数百年,道行远在她之上,两人胜负早已分明。
没想到两人交手起来,竟打得有来有回。
闻楹从孟云追释放的魔气中,感受到某种熟悉的力量——是魔尊八十六的魔气,才会有的让人不由胆寒的气息。
怪不得孟云追能够轻而易举地打开神树结界,原来在她体内,还有魔尊分给她的魔气。
在孟云追与郑院长交战之际,剩下那些人也兵分两路,一些人帮着郑长宗围剿孟云追,而另一些人持着剑,朝闻楹杀了过来。
闻楹对此并不意外。
显然在这些人眼中,自己与孟云追是同伙。
况且,他们的猜测也算不得错。
闻楹不愿看着孟云追毁掉神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对仙族之人束手就擒,闪身避开一道剑光,她余光陡然瞧见,银白神树之间,那朵已经被魔气浸染的乾坤花,正缓缓从枝头脱落。
闻楹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而属于师姐的那柄剑,像是读懂了她的心声般,朝着围攻她的数名修士横扫而去。
这一道剑意来势汹汹,将这些修士逼得后退了几步。
闻楹趁机轻轻向上一跃,抬起手接住了那朵乾坤花。
落在旁人眼中,却像是她趁众人不备,将神花摘入自己掌中。
看着这一幕的郑长宗,更是气得目眦欲裂:“好一个无耻之徒,竟敢窃取神花!”
盗取乾坤花的罪名,总比毁掉神树要好得多。
闻楹将那朵花轻飘飘握在掌心,故作傲慢的口吻:“不过是一朵花而已,本公主想要便自己来取,已经是给够了你们面子。”
闻言,十多名修士俱是一愣。
据他们所知,魔族的确有一名公主,而她的名字在仙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郑长宗眯起双眼,持剑的姿态中更多了几分警惕:“你是——”
“本公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魔族公主闻楹是也。”闻楹轻蔑一笑,“想要这朵花,等你们有本事找上门再说。”
说罢,她高声唤出朱雀:“绛繎——”
火红色的朱雀应声而出,带着闻楹朝外围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从众人头顶飞过的时候,闻楹手疾眼快地拉住孟云追,将她一并带到朱雀背上。
直至朱雀飞出几丈远的距离,底下的人方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快追——”
变故
身后, 书院院长与十数名修士紧追不舍。
而朱雀振翅向前飞着,它问闻楹:“主人,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闻楹:“朱雀, 你能用最快的力气, 飞到对面山顶吗?”
“好。”
朱雀用力挥动翅膀,迎着欲颓的晚霞, 用力向对面山顶飞过去。
这时, 闻楹看向孟云追:“一会儿快落到山顶地面时, 你就立刻打开回到魔界的传送阵法。”
“姐姐为何知道……”孟云追的声音没下去, “姐姐果然聪明,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这倒不是自己有多聪明。
闻楹心道, 既然孟云追敢进魔界毁掉乾坤树, 那必定是准备好了万无一失的退路。
而且这退路不能耽搁片刻, 否则一旦被察觉, 在仙界修士的围攻下,两人搞不好会是死路一条。
所以最便捷的办法, 莫过于和昆仑境中的传送阵法一样, 直接回到魔界。
只不过孟云追究竟是如何打算,闻楹也没有十成把握。
她只能赌一把, 并且恰好赌对了而已。
然而, 孟云追又道:“没有完成尊上的任务,姐姐, 我还不能回去。”
“好啊, 你不回去,那我也不走。”
闻楹赌气般开口, “你猜郑院长此刻已经唤了多少境外的修士来围剿我们,你以为自己当真还能毁得了神树?你若不走, 大不了我留下来陪你一起送死。”
孟云追沉默片刻,最终无可奈何的应声:“好,那我随姐姐一起回魔界。”
闻楹面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说话间,朱雀已快要飞到山顶上。
孟云追闭上眼,双手掐出一道阵法。
闻楹只听得一阵铃铛声响,便有一张细网从她掌中向下落去,待落到地面上,细网化作半人高的法阵,正是回到魔界的传送阵法。
她轻轻跃到地面,看了看不远处即将追来的修士,又看向孟云追:“我们快——”
剩下的那个走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股力道朝她后背涌来。
这力道算不得重,只是恰到好处地,将闻楹朝传送阵法推去。
孟云追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歉意。
消失在传送阵法的前一刻,闻楹听到她低声道:“抱歉,姐姐。在没有完成任务前,我是不能回去的。”
耳畔风声呼啸,昏暗视线中似有无数景色在变幻,最终化作闻楹所熟悉的,魔气缭绕的殿宇之中。
她……这是回到魔界了?
只是稍稍愣了一瞬,闻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孟云追将她推进魔界,而她自己却还留在神境中?
几乎是不假思索,闻楹折返回身,试图通过眼前这道阵法回去。
然而传送阵法的光芒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叫闻楹只能撞了个空。
她愣了愣,脚步飞快地朝殿外地小跑而去。
大殿之外,对于陡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女,魔族侍卫难掩诧异,又忙行礼道:“见过公主。”
然而,往日待人随和的闻楹此刻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顾着向前跑去。
她的身影穿梭过长廊,又在墙角处绕过弯,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留下几名守卫站在原地:“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外头,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可不是,莫非遇着了什么事?”
“行了,上面人的心思咱们就少揣摩,还有多久交班……”
闻楹一口气,跑到了魔尊八十六的寝宫之外。
她知道,平日里若是无事,自己的姨母大多时候都是在寝殿中寻欢作乐。
气喘吁吁的她没有停下脚步,正要闯进去时,却被大门口的守卫拦住了:“尊上正在忙,任何人都不见,还请公主留步。”
“我找姨母有要紧事,你们先让开。”
见她神色焦灼,守卫犹豫道:“还请公主稍等片刻,属下这就进殿禀告……”
话未说完,等不急的闻楹却直接一咬牙,她双手用力推开殿门,直接闯了进去。
还未靠近床前,闻楹便已听到床帐之后,传来女子满意的笑声,以及男人的低喘。
闻楹对此置若罔闻,她掀起裙摆跪倒在帐前:“姨母,请您想办法救一救九幽王,她如今落在神境尚未回来……”
帐中魔尊尚未开口,身后守卫却已追进来:“公主,尊上的寝殿不可擅闯,还请公主随属下出去。”
说着,两名守卫便作势要将她带出去。
闻楹避开了两人,放出朱雀与他们周旋,双眼依旧紧紧盯着帐后:
“此次计划失败,全因我一人而起,千错万错,尊上只管罚我一人便是,可一旦孟云追有什么闪失,姨母便少了至关要紧的左膀右臂……”
这时,帐中终于传出动静来:“你们先退出去。”
说话之人并非魔尊八十六,而是男宠的声音。
这名男宠向来得尊上欢心,守卫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后,便退回殿外。
只留闻楹一人站在殿前,魔尊越是迟迟不肯开口,她心中愈发焦灼。
她又一次噗通跪下:“姨母……”
话音未落,帘帐掀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男宠的脸:“公主请回吧,尊上她并不想见到任何人。”
闻楹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她眉头微微一皱,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接着,她遵循某种直觉站起身,直直朝床帐的方向走去。
那男宠的面上果真一慌,急忙又道:“公主莫要再向前,否则惹恼了尊上,后果不是你我能够担得起……”
说着,他挡在了床前。
“让开!”就连闻楹自己也没料到,她的声音竟能冰冷至此。
男宠仿佛受到某种震慑,他身形定住,什么都不敢再说,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到了一旁。
闻楹伸手掀开床帐,瞧见帐中恍惚还有一道人影。
定睛一瞧,那人虽是魔尊八十六的模样,却并无她的风姿和活气,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傀儡而已。
闻楹心中猛地一跳,她意识到什么,看向那名男宠:“姨母呢?”
男宠欲言又止,余光看向尚未关闭的殿门。
“来人——”闻楹会意,她高声道,“本宫与尊上有要事禀告,你们先将殿门关上,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话音刚落,不疑有他的守卫便忙关紧了殿门。
那男宠这才慌慌张张地从床上下来,跪倒在地:“尊……尊上她,不在魔界了。”
“不在魔界?”闻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她眉头拧起,“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在三天前,魔尊便秘密地召来属下,说她要离开一些时日,让奴才留在殿中,装作侍奉她的样子,做给旁人看。”
三天前……莫非姨母是不放心自己和孟云追,到仙界寻她们去了?
闻楹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
身为魔尊,八十六日理万机,不可能为了她们两人,贸然离开魔界。
除非是有什么要紧事,使她迫不得已要出去一趟。
闻楹想不出缘由,她看向那名男宠:“那这几日,可还有旁人发生异样?”
男宠摇了摇头:“兹事众大,属下不敢叫外人晓得,只敢此时禀告给公主……而且……”
闻楹:“而且什么?”
对方一脸惶恐:“而且魔尊留下这具傀儡,本该能够自由行走说话,前两日骗过旁人绰绰有余。可不知为何,今日却突然失去了灵智,属下猜测……可能是尊上出了……什么意外,无法再操纵它。”
闻楹眼皮不禁一跳。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头孟云追生死未卜,魔宫之中,姨母竟也不知所踪。
稍稍冷静过后,闻楹后背不由得生出一层寒意——魔尊八十六失踪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莫说是仙魔两界本就水火不容,一旦仙界知晓让他们最为忌惮的魔尊不知所踪,未必不会趁虚而入。
况且就算抛开仙界这个外敌不谈,整个魔族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焉知旁的野心勃勃之人会不会伺机而动,就像当初魔尊八十六取代她的父王一般,取代她的魔尊之位……
偏偏越害怕什么,就越来什么,闻楹正在思忖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瞒过魔界众人,殿外响起一道雄浑的男声:
“臣,七幽王之子青昊,请求见尊上一面。”
闻楹下意识看了那男宠一眼。
谁知男宠也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等着她拿主意:“公主……”
闻楹压低了声音:“既然傀儡已无用,方才尊上的笑声,又是何人发出的?”
听到她这样问,男宠脸上略微浮现出一丝羞赧:“属下自幼被当成玩物养大,为了讨权贵欢心,特地也学会了模仿女人的声音。”
闻楹:……
她开口:“那你现在再学着姨母的声音,就说你不想见任何人,让他速速离开。”
男宠听话照做。
谁知青昊听到这话后,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在短暂的沉寂后,声音提得更高了些:
“尊上怜恤下臣,准许臣继承父王的七幽王之位,臣心中感激不尽,特意前来拜见尊上,还请您准许。”
七幽王……
闻楹心头一跳,蓦地想到什么——
先前孟云追曾无意间同自己提起过,七幽王蓄意谋反,在魔尊的授意下,她将其斩杀。
没想到七幽王之位,却落到他儿子头上。
想来魔界人人都不干净,也懒得讲究株连九族这一套,只不过……这继位的七幽王青昊偏偏怎么来得这般凑巧?
闻楹尚在揣测,外头青昊似乎又朝殿门逼近了半步:“尊上?”
眼熟
饶是对魔族局势一窍不通, 闻楹也心中清楚,这位七幽王青昊似乎来者不善。
她看向男宠:“你是姨母身旁近侍,本宫问你, 她往日待外头这人如何?”
“据属下所知, 尊上与他并不熟悉,往日也从未提起过这人。”
听男宠这般说, 闻楹心中飞快地有了盘算。
她拖延了片刻, 等到外头青昊再度开口:“尊上为何不出声, 莫非是臣说错了什么?”
闻楹冷笑一声, 并且故意提高音量, 好让外面之人听到笑中的轻蔑之意。
接着, 她方才不紧不慢朝殿外走去:“本宫在与姨母商议事情, 何时轮得到不三不四的人插嘴?”
说话间, 闻楹已走到殿门之后。
守卫忙打开大门, 叫她看清这位七幽王的模样。
与魔族大多数人相同,七幽王生得煞气腾腾, 身上所着的盔甲更显出此人魁梧的身形, 眉眼间却又难掩对闻楹居高临下的打量,一眼看上去就绝非善类。
闻楹心中不由得一突。
但她知晓自己绝不能露出一丝怯意来, 否则便叫人看穿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七幽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看着她,似乎想要看出闻楹是否在虚张声势。
闻楹微微皱眉, 流露出一丝不悦。
她没有多说半句废话, 下一秒,手中便已召出长剑, 剑身对准他的脖颈。
闻楹眯起双眼,她冷声道:“本宫瞧你甚是碍眼, 烦请七幽王速速离去,否则便莫要怪我无礼了。”
这剑,是她从神境带回来,往日戚敛随身佩带的那柄剑。
长剑犹带弑杀堕龙之后的威压,逼得七幽王不敢再小觑闻楹,这才低下了头拱手拜见她:“公主身为魔界的人,竟会用仙界的剑,当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尊上瞧见了竟也不恼?”
最后半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并且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识。
察觉到他话中的试探之意,闻楹握住剑柄的手指更紧了几分:“姨母乐意纵容本宫,与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有何干?”
“我看倒是七幽王居心不良,以己度人,以为本宫用仙界的剑便是居心叵测,焉知不安于分的却另有其人?”
她这一番话,显然是在含沙射影。
七幽王没有意料到,这传闻中脾性温和的公主,竟是这般嚣张的性子。
泛着冷光的剑逼在脖颈间,叫他心中不由得怯退,可想到不久前收到的那封密信,七幽王心中一横,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般,硬要朝寝殿内闯去:
“臣只是想见尊上一面,还请公主让路,否则便莫要怪在下不客……”
然而,他想象中的冲突并未发生。
闻楹收起了剑,面上的薄怒也转为微微一笑,她让到一旁:“好啊,七幽王不妨在这个时候进去,你猜自己若是扰了姨母的兴致,她会怎么对你?”
她这一退,反倒叫七幽王迟疑了起来——
身为魔界共主,八十六喜怒无常而又嗜杀的性情人尽皆知,七幽王也不例外。
若没有魔尊允许,他贸然进去,惹恼了她的后果不堪设想。
只不过倘若那密信上说的是真,自己又岂能错过这大好机会……
七幽王稍有迟疑,便听得闻楹冷哼:“怎么,七幽王方才不是还闹着要进去,本宫让开后却又不敢了?”
她放低了声音,像是看破他迟疑的缘由:“还是说,你做贼心虚,害怕叫姨母看穿你的心思?”
说着,闻楹抬起了手中的剑,却只是将它平放在身前似在观赏,指尖轻轻敲打着银冷剑身。
像是在弹奏一只风花雪月的琴调。
她越是松弛平稳,七幽王心中愈发惊疑不定——他的父王才在不久前因意图谋逆而死无葬身之地,而自己收到的密信,焉知不是魔尊的试探,只为故意设局引他入瓮……
思及至此,七幽王背后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他后退了半步,毕恭毕敬地对闻楹行了个大礼:“是臣一时心急,太过想要面见尊上,这才失了规矩,望公主海涵。”
说罢,他已退到阶下,撩起衣袍下跪行礼,对着殿内高声道:“臣自知冒犯,还请尊上恕罪。”
殿门之后,传来魔尊八十六冰冷的声调:“既然知道冒犯,还不快滚——”
这一出声,叫七幽王浑身一僵,他重重叩首:“是。”
说着,青昊忙不迭起身,朝庭院外退去。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闻楹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出空城计,总算是没有失效,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应对。
至于方才魔尊的声音,闻楹无比希望,真的是姨母回来了。
然而等她返回殿中,瞧见的却依旧是那位战战兢兢的男宠:“属、属下方才可有何处做得不好……”
“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若不是他学着魔尊说话,只怕七幽王未必会信服离开。
可就算眼下他走了,等回过味来,未必不会用旁的法子试探。
若姨母失踪的消息当真叫人晓得,魔界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所以,下一步该如何做?
闻楹走到桌旁,试图倒一杯茶水让自己缓缓,可提起茶壶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放下茶壶,她深深吸气,闭上了双眼——冷静,再冷静……闻楹下意识握住师姐留下的那柄剑,脑海中浮现一双漆黑的眼。
不如将这想象成一场恶战,如果自己是戚敛,又会怎么做?
半晌过后,闻楹揉了揉额心,眉宇间多出一丝凝重。
她走出殿外,对守卫道:“尊上吩咐,即刻去传二百五殿下前来,你们快去快回,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是夜,闻楹离开了自己的寝宫。
夜色降临下的魔界,是宫灯都照不透的浓墨般黑雾,四下游走了整日的魔气也都消停下来,静静蛰伏在草木墙头间。
闻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朝魔宫深处走去。
直到一炷香后,她方才在一座石殿前停了下来。
看守殿门的守卫甚是敏锐,顿时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闻楹一言不发,只是取出手中一枚令牌来。
守卫退下了,将门打开放她进去。
石殿中别无他物,唯有幽暗的油灯发着微亮。
静谧之中,闻楹的脚步声回响起来,她一直朝前走着,直到走到石殿深处,在一面雕刻着诡异花纹的石墙前停了下来。
她抬起指尖,摩挲着将令牌嵌入刚好吻合的一处花纹之中。
下一刻,石壁应声而动,竟是一道门向两边打开。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在看清石门后的景象后,闻楹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数丈宽的池中,粘稠浓郁的绿液正在翻涌中吐泡,像是被猛火烧得快要沸腾起来。
对于这看上去令人作呕的液体,闻楹并不陌生。
在她来到魔界的头一回,魔尊八十六便是用这样一杯陨日泉的魔液,觉醒了她的魔骨,也叫她痛不欲生。
仅仅是一杯而已,便能折磨得她奄奄一息,倘若自己整个人泡入这池中……闻楹齿间不禁打颤,下意识想要后退。
可是闻楹别无他法。
白日里,自己先是假借魔尊的名义,让二百五舅舅率领魔族数名精兵,以大不敬的名义,将七幽王扣押进魔族的石牢。
但这只是缓了燃眉之急,就算没有七幽王,保不齐还有旁人作乱。
唯有自己变得更强,方能够掌控局势。
思及至此,闻楹眼中闪过一丝坚决,她闭上双眼,颤着手解开腰间的束带。
斗篷,披帛,碧色襦裙……闻楹身间所着,皆悄声落于地面。
随后她向前走去,探出脚尖,打算沉入这一汪浑浊不清的陨日泉中。
足尖尚未触到绿色泉水,闻楹却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收回脚来。
好痛——
如同被烧得火红的针尖,齐齐朝她肌肤刺来。
闻楹咬了咬牙,脑海中回想起八十六曾同她说过的话:
“修仙之人有洗髓的灵药灵池,魔族自然也有能够让你变强的力量,光是能遣使魔气还不够,你若能到陨日泉中泡上三天三夜,这魔界除了本尊,便无人能是你的对手。”
彼时闻楹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毕竟她从未想真的成魔。
可事已至此,哪里轮得到她愿不愿意。
闻楹没有再给自己迟疑的机会,她张开双臂,直直向池中倒去。
“唔……”低微的痛吟声,回响在石室之中。
与先前服下陨日泉液之后,五脏六腑传开的痛意不同,这一回滚烫的疼意是先从肌肤间蔓延开。
仿佛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灼烧得融化掉,成千上万只看不见的利齿,正在撕扯啃噬着皮肤之下的生肉,要将她分食得一干二净。
好疼……这样,或许她会死掉的吧?
在求生本能的趋势下,漂浮在池中的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在虚空之中抓住些什么。
可终究也只是握了个空。
很快,闻楹便连这一点抬起手的力气都不剩。
她只是无力地向下跌去,任由绿色池液漫过来,将她困在池底……有什么冰冷而又柔软的东西,似乎缠住了她的脚踝。
意识模糊不清,闻楹甚至没有力气睁眼去看。
反正这是魔界最污浊不堪的陨日泉,会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直到那东西缠得越来越紧,而且似乎逐渐缠到她的腰间,透过她单薄的绉纱里衣,是鳞片收缩摩挲的触感。
闻楹陡然睁开双眼。
也就是这一刻,她被这力道从陨日泉卷了出去。
周身滚烫的痛意尚未完全消退,她整个人便已泡入一旁用来盥洗,干净而又清澈的温泉中。
与此同时,闻楹看清卷住自己腰身的,果然是一条蛇。
而且这条通身雪白,双瞳宝石红的巨蛇,似乎眼熟得很。
等等……这里是魔界,它一条神境里的蛇,又是怎么来的?
还是说这条蛇跟了自己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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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跟做梦一样。
闻楹尚未脱离白蟒出现在魔界的惊愕之中, 它却已嘶嘶吐出鲜红的信子,蛇首朝她的脸庞靠过来。
闻楹下意识后退,奈何自己浑身使不出半丝力气, 况且腰身还被蛇尾缠住, 她只能僵硬着身躯,任由蛇信落到她的脸庞。
凉意叫她瑟缩着打了个寒噤。
尽管知道对方不大可能伤害自己, 可是这本能的畏惧, 依旧叫闻楹喉咙发干, 就像是与杜美莎对视过般浑身石化。
蛇信掠过她的脸庞, 然后落到她的眉眼间, 嘶嘶□□着。
闻楹逐渐感受到, 这条蛇是在一点点将她眼睫上沾着的绿液舔干净。
它动作称得上有几分温存, 像是在□□一只初生的羊犊。
但这并不意味着, 闻楹就能坦然接受它的亲近。
惊惧褪去之余, 眼睫间凉丝丝的寒意,似是透过了肌肤, 直直传到心口。
往日分明是最怕蛇的闻楹, 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和胆量来,上半身后退着, 手脚并用从蛇尾的约束中挣脱。
然后飞快地跑开几步, 拾起地上凌乱衣衫中戚敛的那柄剑。
长剑脱鞘而出,对准白蛇的方向。
闻楹微微咬唇, 她眼眶通红, 看上去像是被吓得不轻,又像是受了某种委屈:“我不需要你帮忙, 你快离开这里。”
白蛇没有动,血红竖瞳静静与她对视。
似是听不懂少女在说些什么。
然后, 蛇身又盘旋着朝她靠过来。
闻楹不明白,它为什么就非得跟着自己,每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她也不明白,自己竟破天荒地试图同一条蛇讲道理:“你以为救得了我一时,就救得了我一世?你只是一条什么都不懂的蛇而已……”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石壁外传来守卫的禀告:“殿下,二百五殿下正在找您。”
闻楹心中一紧。
二百五舅舅这个时候来找她,只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但愿莫要是坏消息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穿好衣服走出石殿,闻楹便瞧见一脸焦灼不安的胖胖男子,正是她的二百五舅舅。
一见着她,二百五压低声音:“公主,不好了,刚刚收到的消息,七幽王的下属闯进石牢,强行将他带走了!”
闻楹眼皮猛地一跳。
呼吸在刹那间收紧,可闻楹的语气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有些陌生:“可知他们逃往了何处?”
“约莫是逃往了封地。”
“即刻派人去追。”闻楹又道,“去取一件七幽王随身的衣物来。”
二百万虽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但在他眼里,这位魔尊最宠爱的公主吩咐的事必须照做。
很快,二百五派下去的人,将七幽王被困石牢时脱掉的盔甲取来了。
闻楹闭上眼,抬手召唤出魂蝶。
幽蓝的透明蝴蝶在盔甲上短暂停留后,缓缓振翅朝西南方向飞去。
这便是七幽王逃离的方向了。
闻楹正要召出朱雀去追,却发觉二百五舅舅正惊恐万分地看向自己身后:“这……”
回过头,原来是那条白蛇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那双红宝石般的血瞳直勾勾盯着闻楹,仿佛无论她去往何处,它都会紧追不舍。
此刻,闻楹已分不出精力将它驱出魔界。
她只是似认命般淡淡道:“你先好生在此处待着,我有要紧事去做,不能带上你。”
说着,闻楹唤出朱雀,可不等她跃到朱雀背上,脚踝便又被冰冷的蛇尾勾住。
“不行。”闻楹坚决道,“你这么大一只,就算我愿意带你,朱雀背上也坐不下。”
这只是闻楹下意识找的一个借口,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口后,原本如同屋梁一般粗的白蛇,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最后只有手指粗细。
……
怎么这一句偏就听得懂了?
闻楹总算明白,它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神境跟来的了。
想必这条蛇变小后,一直悄无声息地藏在她衣裙中。
事已至此,闻楹只能无奈地轻声叹气:“罢了,你随我来吧。”
夜色之中,鲜红的蛇瞳幽幽发出亮光,顺势爬上闻楹的脚背,便要沿着闻楹的脚踝向上爬。
“不行。”闻楹忙止住了它的动作。
迟疑刹那后,她弯下腰,朝它伸出手:“你到我袖中来。”
虽然还是很害怕,但也只有这样,它才应该不会被高处的风吹落。
小小一只的白蛇偏了偏脑袋,然后听话地顺着少女的白皙指尖向上爬。
蛇鳞摩挲过闻楹的掌心,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触手,紧紧向衣袖深处的手腕间攀附。
肌肤间传来触电般微不可察的战栗,闻楹咬了咬牙:“够了,不许再往里爬。”
白蛇乖乖趴在她的手臂间。
闻楹定了定神,坐到了朱雀背上。
一路上,闻楹无心分神去管袖中的白蛇,她只是紧紧盯着魂蝶飞往的方向,仔细查看下空的黑暗之中可藏匿着七幽王的影子。
终于,魂蝶飞落到一片黑黢黢的枯林之中。
此间魔气弥漫,纵然是半丈之内也视物不清,闻楹抬手掐诀,将所有意念附着到魔骨上。
刹那间,林中的魔气朝她涌来,向她体内的魔骨汇聚。
魔气散尽后的树林,终于有月影从枯枝间落下。
闻楹瞧见了藏在暗处的七幽王。
刹那间,她脑海中浮现出戚敛与堕龙对战时,为了抢占片刻先机,丝毫不退怯的一招一式。
这般想着,闻楹一言不发,便已将方才蕴集的魔气重重朝七幽王袭去。
在被捉进牢狱时,七幽王本就受了伤,眼下闻楹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叫躲闪不及的他重重呕出一口鲜血。
闻楹有些意外地睁大眼——不是说好有下属保护,怎么只有他一人?
似是猜到闻楹心中所想,七幽王捂住伤口,用手背擦掉嘴边的血,阴沉沉冷笑道:
“公主殿下莫非以为杀了我,便能够万事大吉?却不知臣早已命令下属,将尊上失踪的消息传给魔界各个幽王……你瞧,他们都来了。”
不用七幽王提醒,闻楹也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魔气,正以自己为中心聚拢过来。
闻楹心中一沉。
魔界果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这七幽王显然是自知命不久矣,索性将各个野心勃勃的对手引到此处,要与她拼个鱼死网破。
转眼之间,月光再次被遮蔽,不知是谁点起了火把,黑鸦鸦的魔雾幻化成人形。
其中有一人最先站出来:“听说尊上消失不见了,还请公主殿下给个准话,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我等身为臣子,对此事甚是关心。”
余下之人附和道——
“是啊,尊上怎会无故没了音信,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还请公主如实交待,莫要隐瞒的好。”
“倘若当真是尊上出了什么意外,真是叫我寝食难安……”
火光明晃晃地照着每一张脸,闻楹又如何看不出来,他们怎会是真的关心,不过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而代之罢了。
后背已生出冷汗,闻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
这一回,她没有否认魔尊失踪的消息,而是冷声傲然道:“姨母不在,这魔界自然也有本宫撑着,何时轮得到你们来置喙?”
可惜闻楹生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叫她说出去的话很难有什么威信力。
在她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四周传来魔王们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为首的男子又上前了几步:“看样子,照公主殿下这么说,魔尊是当真消失不见了?”
闻楹眯着眼,看向癞疤头的男人。
“公,公主……”
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二百五正巧赶上这一幕,瞧见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小心翼翼地附到闻楹身旁低声道,“这位三幽王最是凶狠,公主千万要小心,切莫惹恼了他……”
话未说完,闻楹已低声念出法诀:“辄指三光,春日燎猎,司命奈我其何——”
二百五目瞪口呆。
不只是他,四周不怀好意的笑声顷刻间消散,众魔目不转睛地看向一言不合便已朝三幽王杀去的少女。
只见闻楹周身魔雾缭绕,化作一团团势如流星的魔气向三幽王攻去。
而她冷凝的眼眸间,竟当真有几分魔尊八十六杀伐果决的风采。
一时间,其余的魔王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心思——不如隔岸观火,先等少女与三幽王斗得个你死我活,他们再乘虚而入也不迟。
原以为凭借三幽王的道行,他与闻楹杀起来,落下风的多半是后者。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当两人同时施展出魔气在半路撞击,势不可挡的竟是闻楹这一头。
三幽王被重重击飞在地,魔气趁机附着而上,像是一道无形的结界困住了他,然后收拢侵蚀他的血肉。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魔王,发出痛苦的喊叫:“啊,啊啊啊——”
闻楹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为了降服所有人,她方才用最快的速度,施展出了八十六曾经交给她的杀招。
这一招虽好用,可对魔骨的反噬甚是厉害,而且一旦出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虚弱的状态。
就连八十六也曾提醒她:“这一招是留给你自保的,有本尊做靠山,不到万不得已,切莫用它。”
此时,横亘在闻楹脊背之中的那道魔骨,已经如烧得火红的烙铁般,发出滚烫的温度。
肌肤之下的血肉,如同岩浆般流动着,连最轻微的呼吸,也化作细针刺入最软嫩的五脏六腑之中。
闻楹却像是没有知觉般,她眸中一沉,抬起手五指向着三幽王的方向轻轻合拢。
砰——血雨纷飞。
魔气竟在顷刻之中,将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男子碾成了碎片。
血雾落在少女雪白的脸庞,她却并未伸手擦拭,只是静静环视神情各异的众魔:“不知各位还有何人不服?若是不服,尽管站出来便是。”
一瞬间,死寂,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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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些魔王彼此足够信任, 联起手来一哄而上,就算闻楹再厉害,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更何况, 眼下的闻楹其实只是一个耗尽了魔气的空架子。
奈何许是被方才少女的杀伐果决给慑住, 余下的魔王无一人敢再上前,害怕自己也落得和三幽王一样惨不忍睹的下场。
不仅如此, 他们不约而同使出在魔界这个斗兽场, 与生俱来的保命法宝——死道友不死贫道, 皆齐刷刷后退了几步。
只剩下受了重伤的七幽王还站在原地。
他眼底泛起孤狼般的幽光, 心知自己这回必死无疑, 索性也不再后退, 而是猛喝一声, 拿出了死也要死得够风光的架势, 化作一团魔雾朝闻楹直撞而来。
闻楹暗道一声不妙。
眼下自己体内的魔气已是空空如也, 哪里还应付得了这样视死如归的攻击?
况且血肉之间烧灼的疼意,叫闻楹便是连勉力应付的力气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 闻楹来不及思索出应对之策, 杀气腾腾的魔雾便已袭至眼前。
闻楹下意识闭上了眼,迎接即将而来的剧痛。
下一刻,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却似有什么自她袖间脱飞而出,掀起猛烈的狂风, 吹得少女发丝翻飞。
睁开眼, 竟是鳞片雪白的巨蟒,已挡在了她的身前。
“不要——”闻楹已使不出力气, 这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它会受伤的……闻楹不明白,这条蛇为何这般执着地要帮自己。
她只能眼也不眨地死死盯住它, 看着白蛇在四周的惊呼声中,蛇身势如一道银白闪电,缠绕向黑雾。
七幽王化成的魔雾,似乎难以逃脱它的约束,最后竟被逼得化成人形。
红宝石般的眼珠一片冰冷,白蟒顺势勒上他的脖颈,将他绞成两半。
它的动作着实是太快,快得所有人都不曾看清,七幽王死不瞑目的头颅便已落到地上,咕噜噜朝闻楹的脚边滚落而来。
头颅上的血污即将沾染到她的绣鞋上,一道蛇尾轻轻卷过,将其扫至与闻楹相反的方向。
以雷霆之速杀死七幽王过后,白蟒缓缓盘旋起蛇身,似一座难以动摇的小山,挡在了闻楹身前。
它血红的竖瞳看向剩下的人,嘶嘶吐着蛇信,似乎在警告他们,倘若还有谁敢上前,便会落得和七幽王一样的下场。
闻楹定了定神,脑海中已有了应对之策。
她维持着面上早已僵硬的平静,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居高临下:“回来,本宫何时说过要你自作主张了。”
说着,闻楹朝它抬起了手。
白蟒果真盘旋着身躯,蛇首朝她的方向落过来,蛇瞳定定盯着少女。
闻楹仰头看着它,眨了眨眼,眼底露出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哀求。
一定要给自己这个面子啊……
下一刻,白蛇竟当真俯下身来,蛇首搭进闻楹的掌心。
肌肤间传来冰冷的触感,这一回闻楹没有再躲开,只是看着白蛇逐渐变小,又重新顺着她的腕间蜿蜒而入,附在自己的胳膊上。
温热的肌肤,霎时像贴上了冰玉,且这枚玉并不安分,探出蛇信舔了舔自己手臂内侧的肌肤。
闻楹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这白蟒……似乎是在讨好她?
它是不是以为,自己方才是真的在生它的气?
闻楹来不及安抚她,只是环视四周,对着一言不发的众魔轻蔑一笑:“各位若还有不服的,尽管上来便是,不必遮遮掩掩。”
众魔又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
在他们眼中,一炷香前还算不得什么的魔族公主,此刻已变得道行深不可测,竟能先后杀死三幽王和七幽王。
还有那条来路不明的白蟒,也不知是何方神兽……
衡量过利弊得失后,有魔王笑着出来打圆场了:“公主这是哪里的话,三幽王和七幽王狼子野心,死有余辜,但我等对尊上,那可是忠心耿耿,天地皆知……”
“是啊是啊,公主方才这几招,可真是叫我等开了眼,只怕放眼三界,也难有人是您的敌手。有您这样的公主,正是魔族之幸……”
魔族的人溜须拍屁起来,并不比凡间的狗苟蝇营之辈差不到到哪儿去。
倘若不是闻楹还冷着一张脸,只怕他们连跪下来,给她舔干净鞋上的灰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这时,更有机灵的人站了出来,跪在地上:“魔界不可一日无主,既然尊上不见,公主身为尊上最宠信之人,德高望重,理应继承魔尊之位。”
她这一跪,其余之人也不甘示弱,纷纷跪倒在地:“还请公主继承魔尊之位。”
没有意料到局势会发展成这样,闻楹微微一愣。
不等她答应与否,一旁的二百五舅舅也跟着跪了下来:“属下拜见尊上,愿尊上福泽无边,与天同寿。”
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说出声后,枯林之中,所有魔齐刷刷开口:“属下拜见尊上,愿尊上福泽无边,与天同寿。”
闻楹唇瓣动了动。
最终只化作一句:“本尊知道了,都起来吧。”
饶是她这样说了,这些魔依旧磨蹭着跪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
原来,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是这样的感觉。
只需她挥一挥手,所有人都需要听从自己的命令,生杀予夺的大权皆在她手中。
闻楹目光冷冷扫过所有人,用自己都陌生的声调道:“既然尔等诚心归顺本尊,今夜之事,本座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胆敢有再犯者——”
她顿了顿,模仿着姨母说话时的语气:“尽管来试一试便是。”
这一声似笑非笑,着实是像极了上一任魔尊八十六的风采,诸魔心中不由得颤了颤,齐声应道:“属下不敢。”
话已至此,闻楹也没什么同这些人多说的。
她既然已是魔尊,这些人自然毕恭毕敬地等着她先走。
少女召出绛繎,又坐回朱雀的背上。
在一声声“恭送尊上”之中,闻楹乘着朱雀,返回魔宫的方向。
留下众魔站在原地,直至她渐行渐远,身影再也瞧不见,这才松了口气。
理了理衣冠,掸掉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偃旗息鼓的诸位魔王故作轻松地闲聊了几句家常,便迫不及待地找起借口各回各家,当做今夜无事发生。
只留下二百五殿下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后,他提高声音呵斥随从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赶紧将这个消息传到宫里。”
“是。”
随从领命,忙不迭转身离去.
朱雀落在寝院之中。
此刻的闻楹,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实则思绪早已一片恍惚。
被反噬的魔骨,就像是血肉之中多出来的异物,每分每秒都散发出滚烫的温度,好像要将闻楹从里之外烧成灰烬。
每走一步,闻楹的脚心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是能够将人劈开的疼。
可外头还有守夜的婢女和侍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绝对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保持着这个念头,闻楹终于咬牙走到寝殿正门。
屋里的宫女三千七闻声打开门,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略带几分诧异道:“公主?”
闻楹已继位为魔尊的消息,还不曾传到魔宫里来,在三千七眼中,向来虚弱的公主殿下这是哪里不舒服。
她忙伸手要扶,闻楹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没事人一般走进殿中。
直至身后的殿门合拢,她方才身形晃了晃,险些一个趔趄倒下去。
闻楹这才搭住三千七的手,低声问道:“殿中可还有旁人没有?”
三千七摇头:“奴婢按照公主的吩咐,没有放任何人进来过。”
“那就好。”闻楹道,“你先去外头守着,若是有人来问,就说本尊已睡下,不许任何人进来。”
听到她口中的自称,三千七一愣,又忙道:“是。”
待她出去后,闻楹方才缓缓挪动着步伐,坐到羊毡地毯上,她在地毯中间的矮桌上摩挲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温热的茶水,并不能让魔骨的反噬减轻,但至少可以舒缓她胸腔之中,那难以言喻的恶寒之意。
尽管片刻前,死在她手下的是并不无辜的魔王,可鲜血落在脸上的黏腻之感,依旧叫闻楹几欲作呕。
眼前似乎闪过枯林中的景象,黑雾与鲜血交织,七幽王死时仍睁大了眼的头颅……
闻楹闭了闭眼,深深吸气呼气。
她又想到一件旁的事情。
于是闻楹拿起另一个瓷杯,往里面倒入茶水后,对着袖中轻声道:“你要喝点水吗?”
话音刚落,雪白的蛇首便从她袖中探了出来,嘶嘶吐着信子爬到桌上。
尽管被它救过不知多少回,但本能的恐惧,还是叫闻楹险些伸手将它扔出去。
幸好自己现在没有那个力气,否则岂不是成了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思及至此,她看向白蛇道:“无论如何,方才还是要多谢你。”
白蛇自是不会说话,只静静地盯着她。
闻楹唇角微抿,动作有些僵硬地将茶杯推过去:“你不喝水吗?”
白蛇没有动,依旧看着她。
看样子是真的不渴。
闻楹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同一条蛇寒暄什么,只有开门见山道:
“我……谢谢你,还有,如果你是跟随我来到魔界的话,可以为了我,再多留上一些时日吗?”
这句话说出口,白蛇宝石红的竖瞳发出亮光。
仿佛它一直等着的,就是少女这句话。
不用白蛇做出任何示意,闻楹便已明白,它这是答应了。
闻楹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够卑鄙,明明怕它怕得要死,但为了稳住眼下的魔尊之位,甚至不惜同一条蛇做交易。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能够回报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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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楹暂且想不到一条蛇会想要什么, 四肢百骸间的疼痛,叫她也无瑕去想。
在白蛇应允留下后,她只是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轻轻拍了拍身下的毛毡地毯:“这儿很暖和, 你晚上可以歇在这里,我先去睡了, 明……明天见。”
说着, 闻楹双手撑住桌沿便要站起身。
却没有料到, 这小小的一张矮桌竟无法撑起自己的重量。
刹时, 闻楹一阵头重脚轻, 伴随着茶盏稀里哗啦落地的声音, 重重向下摔去。
外头三千七听到这动静, 忙隔着门问道:“公主……尊上?”
“我……本尊无事。”
闻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几乎快要带上了哭腔。
虽然没有摔着, 可情况并不比摔倒好到哪里去。
因为先前还是细细一条的白蛇,在她即将落地之际, 竟又化出了白蟒的形态接住了她。
掌心之中是它冰冷坚硬的鳞片, 某种难以言喻的触感,使得惊惧瞬间从肌肤传到闻楹的后脊骨。
本就勉力维持着的理智, 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闻楹的手颤抖起来, 她本能地想要从蛇身的圈弄中逃离,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你……”在极度的惊慌之下, 闻楹不复方才的小心讨好, “你快走开,快走开啊啊啊啊——”
白蟒偏起头, 似有几分懵懂地看着她。
“你……你快走啊……”
闻楹的声音发着颤,眼泪不争气地啪嗒落下。
她浑身使不上力气, 想将手往别处放都做不到,只能抵着它令人恶寒的鳞片,感受这无异于凌迟的酷刑。
终于,白蟒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缓缓挪动着,蛇身自少女掌中抽离。
然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就这样吧,闻楹侧身蜷缩在地毯上,她顾不得丢人,自暴自弃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衣袖逐渐被泪水浸湿,许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又痛又累,抑或旁的原因……闻楹甚至没有一丝精力再去多思考,只是沉沉睡过去。
寝殿之中,只有锦壶水漏滴答作响。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屏风后的角落里,闪出一双红色的眼,白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它的目光落到少女身上,见她呼吸匀净起伏,应当是睡熟了的样子,方才谨慎地朝她游走过来。
蛇鳞摩挲过地板,发出沙沙声响,尔后又悄无声息地爬到地毯上,在闻楹身旁停了下来。
熟睡中的少女浑然不觉,她最惧怕的白蛇,正在一点一滴靠近。
尔后,蛇首试探着,轻轻在少女的腰间拱了拱。
闻楹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潜意识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白蛇就这样看着她,等到她许久不再动之后,蛇尾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探入她的腰与地毯的缝隙之间,慢慢将闻楹整个人卷起来。
它的动作极为小心,像是呵护着某种易碎的珍贵品,缠绕着少女,将她带向床榻。
在将她放到床上那一刻,闻楹唇瓣动了动,梦呓般轻轻唤了一声。
白蛇吐了吐信子,靠近床畔,它听清楚少女唤的是什么:“师姐……”
它偏了偏蛇首,像是没能听懂的样子,待到闻楹不再出声后,用蛇尾卷起锦被的一角,慢慢盖到她身上,只露出脸来。
宝石般深红的眼,就这样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
一夜无梦。
闻楹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僵痛得像是被十几名大汉拳打脚踢地暴揍过一般。
值得庆幸的是,魔骨的反噬总算消停下来了,不会让她像昨日那般疼得路都走不动。
忽然间又想到什么,她猛地掀开被子,脚尖正要踩到床前的地毯上时,又忽地停了下来。
那条白蟒,已化成小蛇的模样,正静静蜷缩在自己的床前。
见她醒来,白蛇嘶嘶吐着信子,打算朝她靠过来,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旋即变了个方向爬去,像是要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
闻楹忙出声唤住了它:“等等……”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在白蛇跟前蹲下。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与白蛇对视时,闻楹仍是止不住喉咙咽了咽,她竭力将声音放缓:“昨天夜里,我很抱歉……”
也不知白蛇听懂自己的话没有,她又鼓起勇气探出手:“我……我可以摸摸你吗?”
听说战胜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往日一见着蛇,就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心里去的闻楹,此刻却已试探着,将指尖靠近蛇身。
白蛇乖乖的没有再动。
闻楹的指尖,先是落到它蛇身的鳞片上。
凉凉的,凹凸不平的纹路,在指尖被感受得分外清晰。
她深深吸气,指尖顺着蛇身向下滑,想要记住这让她不寒而栗,却又不能不接受的触感。
在无数个刹那间,闻楹都想要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却依旧在意识的强迫下没有这般做。
她僵硬的手颤抖着,在向下摸索时,蛇尾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指尖缠了上来。
闻楹动作一僵。
没有关系的……她告诉自己,既然想依仗它的力量,那自己总要习惯有它在身旁才行。
这般想着,闻楹开口道:“那个……你可以变回昨夜的样子。”
白蛇看着她,却没有依言照做。
闻楹眨了眨眼:“真的,我不会害怕的。”
白蛇收起了蛇尾,将身子逐渐盘旋起来,然后只是一眨眼之间,它又变成了白蟒的形态。
白蟒竖起来的上半身,已经高过了跪坐在地上的闻楹的头顶。
只要它愿意,顷刻间便可以张开血盆大口,将少女吞下去。
显然,它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而是顺从地低下头颅,将最脆弱的命门展现在闻楹眼前。
闻楹可不敢摸它的脑袋,她只是缓缓抬起手,触碰它身上比掌心还要大的鳞片。
冰冰凉凉的鳞片,散发着白玉一样的光泽,又像是寒冰般的滑意。
闻楹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直到她能够坦然自若地触碰蛇身时,她由衷地出生赞道:“其实……你长得真的挺好看的。”
鳞片像玉,红色的眼瞳又像宝石,便是最出色的工匠,也无法雕刻出这般的灵气。
白蟒的眼瞳定定看向她。
下一秒,蟒首便朝她的脖颈处靠过来。
闻楹不由得浑身一紧,这一回却强撑着没有躲开。
紧接着,她肩上一沉,似有丝丝凉意略过脖颈间。
是白蟒在一下又一下地舔舐她。
它似乎不满足于仅是舔舐少女的颈间,又挨蹭着肌肤,在她的脸颊上□□着。
闻楹若有所悟——它这是……听到自己夸它好看,表达开心的方式。
闻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唇畔勾起一丝笑意:“不止长得好看,还很厉害,而且又聪明……”
白蛇似乎被她夸得很是高兴,在少女脖颈间轻轻拱了拱。
只是这力道对它而言算轻,却将闻楹撞得向后一仰,倒在了地毯上。
血红蛇瞳中的那一丝欢喜,霎时凝固起来,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正在小心地看大人的脸色,害怕自己又如同昨夜被赶走。
闻楹生出一丝愧疚之余,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索性就这样躺在地毯上,双眸弯了弯:“没关系的,这上面很软和,你也可以躺下来试试。”
见白蟒依旧不敢动,闻楹对它招了招手:“快来呀。”
白蟒这才靠了下来,见闻楹当真没有生气,又将脑袋蹭过来。
老实说,平躺着将自己的脖颈暴露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齿边,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闻楹已经很清楚,白蟒不会伤害自己。
除了本能的惧意,坚硬的蛇鳞挨着她的肌肤,带来窸窸窣窣的痒意,叫她不由得笑出了声:“不行,好痒,你快退开些。”
奈何白蛇似察觉到,话中没有丝毫的责备之意,它非但没有退开,反倒又得寸进尺地挨蹭得更拢。
闻楹甚至怀疑,若它的尾巴是毛茸茸的,还会欢快地摇起来。
她只得认命地被它缠着嬉闹了一会儿,这才硬着心肠将白蟒推开。
起身整理好衣裙和头发,闻楹朝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白蟒伸出了手:“进来吧。”
白蟒会意,又化作只有手指粗细的形态,钻进了闻楹的袖子里,牢牢盘在她的手腕间.
打开寝殿大门,最先迎上来的人便是婢女三千七:“见过公主……尊上。”
不止是她,庭院中其余人也齐刷刷跪倒在地:“见过尊上。”
看来,宫中都已经知道她继承魔尊之位的消息。
闻楹略微颔首,示意他们都起身之后,问三千七道:“可有何人来过?”
“有的。”三千七一一禀告道,“有二百五殿下的人来过,还有……”
闻楹沉吟片刻:“先派人去传二百五殿下过来吧。”
毕竟除了二百五舅舅,她说的其余人,闻楹一概不认识。
在等他来的时候,闻楹认真思索了一下,往日姨母是如何当魔尊的?
嗯……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好像大多时候都是将事情扔给孟云追和二百五去办,自己在寝殿里和男宠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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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 等二百五来后,与闻楹说起魔族大大小小的事务,他似乎都清楚得很。
闻楹心中明白, 他是魔族为数不多自己可以用的人。
毕竟这位二百五舅舅, 用姨母的说法是人和名字一样傻,不敢有丝毫歪心思。
但在闻楹看来, 魔族的聪明人实在是太多了, 傻一些反倒也是一种才能。
“本座只是暂理魔族事务, 有许多事情都不熟悉, 还是要麻烦二百五舅舅代为操劳了。”闻楹道, “相信姨母很快就会回来, 也就用不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公主……尊上这是哪里话。”二百五道, “我既然是您的舅舅, 做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着, 他似乎有几分动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看到尊上, 就让我想起当年的皓月公主, 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兄弟姐妹们都拿我当傻子取乐, 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只有皓月公主心地善良,凡事都照顾着我……没想到一转眼, 您都这般大了, 可惜公主却再没有机会看见……”
闻楹神色略有几分怔忪。
皓月,便是原身素未谋面的娘亲。
从姨母和这位二百五舅舅的话中,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一位温暖得像太阳般的女子。
可惜死得太不应该。
遗憾归遗憾, 对于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闻楹很难生出过于充沛的感情,她只是随意应和了几句,便将二百五舅舅送走了。
虽说大大小小的事务有他担着,但闻楹也没闲着,毕竟许多事最后都需要她这个魔尊拿主意。
整整一日,闻楹都将自己埋在书房中没有出来。
直到夜色逐渐暗沉,见屋子里依旧没人传唤,守在门外的婢女三千七按捺不住了。
她记得从前,公主可是一天三顿饭准时得很。
总不能当了魔尊,就不吃饭了吧?
这般想着,三千七去了一趟厨房,取了几碟闻楹爱吃的点心来,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书房。
夜色昏暗,屋子里点着几盏幽暗的洒金红纱宫灯,三千七偏着头一瞧,并没有在书桌旁瞧见闻楹的身影。
她正要收回目光,冷不丁却瞧见一幕画面,叫她顿时僵在了原地。
只见靠窗的梨木榻上,笼在鲛纱中的萤明珠散发莹润光泽,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睡得正沉的少女和床畔的白蛇,与外界相隔绝开。
少女睡容恬静,只不过在她床边的那条白蟒,未、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似察觉到有人进来,白蟒刹时间警觉地竖起身子,将闻楹挡在身后,幽冷的血红竖瞳里亮起冰冷光芒,朝对方看过来。
虽说对尊上身旁这条白蟒已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时,哪里见过这般世面的三千七咽了咽口水:“我……我是来给尊上送点心的。”
说着,她颤着手将瓷盘放到桌上。
奈何心中实在是害怕得紧,瓷盘放到桌面上时,磕碰出清脆的噔噔声响。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闻楹,从床上撑着坐起来:“怎么了?”
三千七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遍。
这时,她瞧见方才对着自己还充满敌意的白蟒,像是在一瞬间被人拔去无形的利刺般,身段柔软且灵活地沿着少女纤细的腰身,逐渐缠了上去。
如同霸占了珠宝钻石的恶龙,盘旋在宝藏之上,时刻提防旁人会抢走她一般。
偏生尊上对于这般的占有欲,像是丝毫不曾察觉,只轻轻拍了拍蹭在她脖颈处的蟒首:“别闹——”
又对着三千七道:“我有些累,劳烦你将点心端过来好吗?”
“是。”三千七低垂着头颅,心里像有几只兔子正活蹦乱跳地打着架,就连端着盘子的手都在颤抖。
她一步步挪动着步伐,将瓷盘放在榻边的春凳上。
闻楹这才察觉到,往日开朗的三千七这会子低着头,怕得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猜到了缘由,不禁笑了:“你不用怕它,它很乖,也不会咬人的。”
三千七嗯了声。
她其实很想说——公主,这白蟒对你就像小狗对主人一样乖,但对她们这些旁人,那可就未必了。
“真的,它只是看着吓人而已。”闻楹道,“不信的话,你可以摸一摸它。”
许是她循循善诱的口吻打动了三千七,再想到闻楹从不会拿这种事戏弄人,三千七鼓起勇气,当真朝白蟒伸出了手。
只是手才举到一半,在闻楹看不见的角度,白蟒鸽子红的竖瞳泛起冷冷幽光,释放出蛇类攻击时才会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姿态。
三千七一惊,匆忙后退了几步。
这下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条白蛇果然是有灵性的,在公主面前只是装乖而已,争宠的手段罢了!
可三千七也的确没有胆量,与这样一条看着便叫人后脊骨发寒的白蟒争宠,她只是识时务地道:“奴婢忽然想起,锅里还熬着给尊上的粥,奴婢这就去看看。”
说罢,她逃也般地退出殿外。
只留下闻楹一头雾水地在原地,暗暗思索着——莫非当真是自己变得胆大了,才会不害怕白蟒?
正出神之际,蛇首冰冷的鳞片,又蹭到了她的脖颈间。
闻楹已经习惯它这小狗般的黏人,只随意用手推了推,捻起盘中一枚点心:“你要尝尝吗?”
白蛇先是偏着头看她,像是看得心满意足了,这才低下蛇首,咬住了少女手中的糕点。
就连她掌心的残渣也没能被放过,被它舔食得干干净净。
许是点心的香气勾着她,闻楹终于有了几分食欲,自己也捻起一枚糕点咬了一口。
可她却尝不出味道来,只闷闷想着事情——也不知师姐眼下,伤势可好了,又在何处?
还有孟云追……若她落到仙族之人手中,只怕下场好不到哪儿吧?.
仙族,不忘山。
“简直是岂有此理——”
伴随着男子义愤填膺的怒声,他的大掌重重拍到椅背的扶手上,“魔族的宵小实在是太过嚣张,竟然连神境都敢进,还盗走了乾坤花,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
说话之人,正是殷家的一位子弟。
不止是他,此时议事堂内沾满了人,无一不是仙族德高望重之辈,他们皆面色凝重,流露出几分愤懑来。
站在当中的,便是苍山书院的郑院长,他的眉头紧紧夹拢:
“可惜那罪魁祸首,魔女闻楹如今只怕已逃回了魔界,只有她的属下孟云追被关进囚塔。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修复神树,以免日后……”
话未说完,却被一道哼声打断。
出声之人,是一位穿着儒服的道长:“郑院长,从前在下敬佩你是读书人,对苍山书院避世不争很是钦羡,只是如今魔族已猖狂至此,依在下之见,还是先杀一杀她们的威风最要紧——”
“此事说得容易。”又一人开口,“要知道魔族有魔尊八十六坐镇,又有数代魔君炼化出坚不可摧的结界,除非举仙家之力一齐破开结界,那便是仙凡两界正式开战……”
“开战便开战,魔族随意进出仙界,视我等为无物,连神境都敢闯,难道你我还能忍气吞声不成?”
“仙凡两界,好不容易才太平了几十年不到,若是再开战,岂不是一场浩劫?”
“那也是魔界先挑起来的,仙族不过是自保罢了……”
一时间,议事堂中吵得不可开交,战或不战,每个门派的掌门长老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
更有性情中人,互相脸对着脸眼瞪着眼,你一眼我一语地来回着,若不是碍着颜面,只怕下一秒就要拔剑杀将起来。
就在这时,有一位身着雪色道袍的青年,推着轮椅进来了。
他微微一笑,嗓音如同融化的松下雪水般清冽:“诸位何必心急,在下倒是有个主意,既能够拿捏住魔族的命门,也不必大动干戈,不知你们可愿意听一听?”
他这一出声,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对于轮椅上的青年,大家都不陌生——昔日清徽宗闻掌门座下首屈一指的大弟子,谢端砚。
可惜,那也只是昔日了。
听说他这双腿,便是闻楹那妖女在从清徽宗逃离时,出于报复废掉了他的经脉和灵丹,从此谢端砚再也无法练剑,只得勉强当一个丹修度日。
思及至此,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口吻也和善了些:
“不知谢兄弟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便是?”
“是啊,谢兄弟不妨先说说,大家一起商议也行。”
对于这些同情的眼神,看似关怀实则不以为然的口吻,谢端砚早已经习惯,也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般姿态。
毕竟……在这些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废人而已。
他极好地藏起眼底阴鸷,微微一笑道:“办法自然是有……只不过到时候,少不得需要各位配合。”
说着,他便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
一番话结束后,不知是谁先站了出来:“妙也妙也,这个主意当真是天衣无缝,只不过谢兄弟当真确定,那魔女会来?”
谢端砚淡淡笑了:“诸位尽管放心便是,这魔女闻楹和她的师姐戚敛,曾经都是在下同门,我知道她二人感情甚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到时候当真这样行事,不怕她不来。”
见不少人依旧将信将疑,谢端砚眸中暗了暗,他抬起右手,三根手指并拢作发誓状:
“在下以谢家满门名节起誓,届时,若她要是不来,我谢端砚愿以身祭剑,只求诸位持剑破开魔界,为我报谢家满门被灭之仇。”
他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众人——十多年前,谢端砚的族人,也全都惨死在闻楹手中。
想来普天之下,没有人比得上他更恨不得要她的命。
是以,谢端砚这个法子,更添了不少说服力。
“好,我赞成谢兄的主意。”金鼎派聂掌门最先站了出来,“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够将那魔女擒住,简直是最好不过。”
人难免都是从众的,有他这一带头,不少人纷纷应和:
“如此也好,至少先试一试,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我也赞成谢道友的法子,不知我们何时筹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来,又有人问站在一旁的殷芙蕖:“殷娘子为何不出声,莫非是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殷芙蕖勾唇淡笑,这才柔声开口:“我……”
她还没答得上话,这时却有苍山书院的人惊慌失措闯了进来:“郑院长,不、不好了……关在塔里的魔族孟云追,她……她竟然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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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孟云追逃走的消息, 在场之人俱是一惊。
其中最不敢相信的,当属苍山书院的郑院长:“怎么会……囚塔不是派了十多名高手看住,怎么能叫她逃得了?”
“听说那十多名高手, 都在今日晨间悄无声息地丧了命。”报话之人道, “一刻钟前夫子去巡视时,才发现孟云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原本传音给院长, 可您却迟迟没有回音……”
郑长宗这才发觉, 挂在腰间的传音玉闪烁着光芒。
想来是方才与各路掌门商议讨伐魔族一事, 太过投入, 才会没有注意到。
却不曾想到, 魔族的人早已使出一招釜底抽薪, 偷偷潜逃了。
郑长宗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魔族的人能轻易潜入书院, 就已经够让他忧心的了, 没想到竟还会杀死院中高手说逃便逃,看来已经嚣张到了极点。
“真是岂有此理!”原本并不愿掺和仙魔两界恩怨的郑长宗, 在这一刻也怒道, “魔界猖狂至此,若我书院再置之不理, 岂不是为虎作伥。”
说罢, 他看向谢端砚:“谢小友尽管放心,就照你的计划行事便是, 我苍山书院必定鼎力支持, 不留余力。”
接着,问仙派文惠师太也站了出来:“我问仙派一样, 届时,我会带领门中的得力弟子前来相助。”
“二位果然是古道心肠。”又有人附和道, “诛杀邪魔,我等义不容辞,到时候,在下也会和门中各位长老一并前来。”
这一番决定,显然是众望所归,众人同仇敌忾,纷纷表达了诛杀魔族的强烈意愿,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齐声振臂高呼:
“诛杀邪魔,义不容辞!诛杀邪魔,义不容辞——”
就在这时,一道女修慌乱的声音响起:“殷娘子,殷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循声望去,只见气色本就不大好的殷芙蕖一幅虚弱的姿态,若不是被女修扶住,只怕就要晕倒过去。
“我无事。”殷芙蕖靠她搀着,勉力站稳身形,“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头晕目眩,竟有些体力不支,叫各位见笑了。”
她瞧上去花儿般娇弱,叫人难以生出谴责来,反倒是文惠师太先出声宽慰:
“想必是连夜联络众人前往不忘山商议要事,叫殷娘子受累了,不如你先去歇息吧。”
“这怎么好呢……”殷芙蕖还要推辞,其余之人却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回去。
她这才略微颔首,“那晚辈失礼,就先走一步了。诸位若有要事,尽管遣人来寻我便是。”
说罢,她这才在旁人的搀扶下,一步步离开议事堂。
女子离开时的身姿羸弱,像是不胜凉风的亭亭菡萏。
待她走远后,方才响起数声叹息——
“殷娘子这些年,倒也真是难为她了,先是没了夫君,殷盟主前两年也因病去世了,偌大的殷家就她一个人撑着,也难怪会病倒。”
“也亏得她心性坚韧,换作旁人,未必撑得下去。”
“可不是嘛,终究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夫君又不在,哪里扛得住这么多风风雨雨……”
……
对于她离开后的种种议论,殷芙蕖自然是无法耳闻。
出了议事堂,殷芙蕖谢过照顾她的女修,便在候在外头的婢女搀扶下,慢慢回了自己的寝院。
时值初春,院子里的桃花含着粉嫩花苞,柔曳轻风拂过她的脸颊。
殷芙蕖只是让婢女在外头候着:“我想歇息一会儿,没有我传唤,你们都不必进来。”
“是。”婢女听话地停住脚步,站在廊外。
殷芙蕖步入寝屋之中。
夫君多年前离世后,她的屋子里便布置得素洁无比,素白绢纱被风卷弄起,唯一的装饰,便是桌上一只冰瓷胆瓶里,插着几朵干花。
殷芙蕖继续向里走,直到床前方才停下。
她先是在大殿四周布下一道结界,这才闭上眼,抬手掐出一道复杂的法诀。
收手的那一刹,床前的莲纹石砖地板,竟应声轰隆隆动了,露出一条半丈宽的地道。
殷芙蕖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步入地道的石阶之中。
地道四周的石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灯,有萤明珠,也有鲛油制成的长明灯。
它们皆用金银玉器打造而成的灯具托起,照得短短的一段暗道亮如白昼。
而在暗道的尽头,更是耀眼的璀璨。
数丈宽的方室之中,顶上是最纯粹的琉璃打造成的整块镜面,四壁的墙面磨得整整齐齐,镶嵌着细碎的钻石。
像是梦境中才会有的,如梦似幻的屋子。
而这间屋子里,雕花红漆的桌椅板凳,流水绢面的丝绸屏风,都布置得分外妥帖。
就连金纹淡粉花瓶里,插的也是新鲜摘下来的桃花,薄粉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沁过的痕迹。
所有一切极具美感的装饰,却都比不上床榻间,宫灯照耀着一粒粒拇指大珍珠的盈润光泽。
这些珍珠串联起来,钩织出一条贴身的衣裳,将女子雪白的肌肤半遮半掩,更显出她身段的丘壑起伏。
而在她修长的脚踝间,一条金色镂空的链条隐隐发着光,隐没进锦被中,连接向床柱。
殷芙蕖就这般在床前驻足,像是欣赏着一幅泼墨画般,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像是生怕自己看得不够仔细,错过了什么细节,她又端起桌上燃着的红烛,举在半空之中,细细端详着。
一场无声的胶着,使得空气似乎凝固在这一刻。
直到床榻上的女子忍无可忍开口:“要杀要剐,你尽管动手便是,不必对本尊用这些羞辱人的手段。”
殷芙蕖眼底微微泛起光泽,就好像她整个人在瞬间被点亮。
“姐姐总算肯理我了。”她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她将烛台放到一旁,在床沿坐下,撒娇般开口:“我又怎敢羞辱姐姐呢,只是实在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只好壮着胆子这般行事。”
说着,她伸出了手,轻轻去勾弄女子的发丝。
若是有魔族之人在场,瞧见这一幕,必定能惊得眼球都掉出来——他们最畏惧的尊上,竟然被一抹深黑菱纱覆住双眼,双手腕间亦是细细的金链,将她囚困于檀木床之间。
这样的对待,对于昔日威风凛凛,从不屈居人下的魔尊八十六,不是羞辱还能是什么?
“好一个壮着胆子。”八十六冷哼,“本座倒是没有想到,终朝打鸟,却被自己养的鸟儿啄瞎了眼,你可真是好样得很。”
说完这番话,她的红唇便抿紧,似是不愿再多说半个字。
“姐姐还在恼我将你骗出魔界的事?”
殷芙蕖偏了下头,“可我实在是想你想得紧,若不找骗你说是凌慕歌现身,你又怎会离开魔界?”
八十六没有回应她。
暗室之中,顿时静得可怕,沉默得像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殷芙蕖蓦地笑了:“姐姐不愿意听我说话,可那位闻姑娘的消息,你总愿意听吧……”
她顿了顿。
果不其然,尽管双眼被覆住,魔尊八十六还是朝她看了过来。
殷芙蕖眼底浮现一丝不甘:“姐姐关心的,果然只有她罢了。”
八十六一顿,淡淡开口:“她是本尊亲妹妹的女儿。”
“那我呢……难道我就不是姐姐的亲人了吗?”殷芙蕖红了眼眶,“我在这世间,可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啊。”
话虽这样说着,可她不安分的动作,显然不是对待亲人时会有的姿态。
八十六皱眉:“将你的手拿开。”
“可姐姐从前在魔宫,不是最喜欢那些人这样伺候你吗?”殷芙蕖明知故问,“为何芙蕖就不行呢?”
她非但没有停手,反倒更加得寸进尺。
八十六身躯绷紧了,断断续续地骂道:“孽……孽障!”
殷芙蕖非但不恼,反倒愉悦笑了,又与她说起在议事堂发生的正事:
“那些人打算将她引到仙界来,再趁机以她的性命威胁姐姐,可他们哪里料得到,姐姐你根本就不在魔界,也无法现身。”
她俯下身,红唇贴着八十六的耳畔,用最温和的语调说出狠毒的语言:“真是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姐姐你说……该让他们死才好?”
“本……本宫想杀的人,自然由本宫动手,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尽管竭力保持着气息平稳,八十六的声音里依旧带上一丝喘.息。
她终是忍无可忍,趁着殷芙蕖靠近这一刻,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殷芙蕖被扇得偏过了头,云鬓间的冰纹流苏发出清脆的撞响。
她微微一愣,旋即笑了。
“是我有错在先,姐姐便是恼我,也是应该的。”她柔声道,“不如姐姐先好生在此歇息,等过一些时日,我将整个仙界都当做赔礼,送给你如何?”.
午后,闻楹正在书房里处理魔族政事。
“尊上……尊上!”三千七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九幽王,她……她……”
听到孟云追的消息,闻楹忙放下笔:“她怎么了?”
“是九幽王回来了。”三千七一口气道,“只是她带了伤,眼下动弹不得,正在寝殿里休养。”
闻楹喜出望外,她猛然起身,就要直往外头,去看望孟云追。
可等她的身形刚绕过书桌,脚踝却被一抹冰冷勾住。
闻楹这才想起盘旋在香炉旁午寐的白蛇,她看向它,笑意盈盈地伸出手:“快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往日反应迅敏的白蛇,竟像是睡糊涂了般,偏着脑袋嘶嘶吐了吐信子,没有动作。
等闻楹又催促了一声,它方才化作最小的形态,盘旋进她的衣袖中。
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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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有十多日没有见到孟云追, 闻楹脚下生风,一路上跑得飞快。
若不是两座寝殿隔得并不远,她定会召出朱雀, 直接飞奔而去。
也不知孟云追伤得重不重, 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闻楹乱七八糟地想着,转眼间便已到了寝殿门口。
殿门大开着, 婢女们忙进忙出, 端着带血的水盆和衣裳。
血腥气中, 闻楹嗅见苦涩的药味。
微微一愣过后, 她快步走了进去, 便瞧见床上脸色苍白的孟云追。
幸而此刻的孟云追是清醒的, 听见脚步声, 她转过头来, 唇角竭力勾起看上去若无其事的笑:“姐姐, 我回来了。”
闻楹眼眶中一阵酸胀,她走过去,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下也的确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婢女忙着给孟云追包扎伤口,里里外外换上干净衣裳, 等到忙完这些活, 她们才退了出去。
这会子时间里,闻楹调整好了情绪, 也终于可以在床边坐下, 问孟云追道:“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我也不清楚。”孟云追道,“有人在暗中帮助我, 我猜可能是月城城主的人。”
“月城城主?”闻楹若有所思,“她一直都在帮姨母做事?”
“嗯。”孟云追道, “我与她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魔族在仙界的内应,尊上似乎极为信任她。”
听到她这样说,闻楹下意识将自己可能认识的人过了一遍。
旋即,她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仙界这般大,自己兴许从未与这位月城城主的真身见过面。
她只是不无庆幸地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以后……不要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
孟云追沉默了一瞬:“好。”
“不要只是嘴上答应。”闻楹看穿她的心口不一,“既然你拿我当姐姐,就应该听我的话才行,放心,我现在已经是魔界的至尊,我会保护你的。”
孟云追笑了笑,看着她欲言又止。
闻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孟云追摇头,垂下眼遮住眸中的暗色。
真的没有吗……闻楹总觉得,她像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可不等她再追问,婢女已端着药进来了。
“放着我来吧。”
闻楹从婢女手中接过药碗,她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像哄小孩子一般,“啊——”
尽管身上疼得厉害,但看着少女关怀的神情,孟云追不由心口一暖。
她正要低头喝药,余光却陡然瞧见,闻楹的衣袖之中,似有幽冷的红光,嘶嘶吐着信子,朝自己发出警告的信号。
定睛一瞧,竟是一条细细的白蛇,盘旋在闻楹的腕间。
孟云追动作一顿,毫不示弱地与它对视。
闻楹这才想到这事,对她解释道:“不用害怕,这白蛇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帮了我好多的忙,一会儿得空了再同你讲。”
秉着让孟云追和白蛇彼此认识一下的打算,闻楹索性将它唤了出来。
白蛇将将脱离闻楹指尖,便化作白蟒的形态,挡在了闻楹与孟云追之间。
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孟云追,仿佛准备着下一刻便要向她进攻。
闻楹只当是一人一蛇尚未熟悉,本能的戒备罢了。
正要开口让白蟒退回来,有婢女来禀告消息:“尊上,二百五殿下正到了书房找您,说是有事。”
闻楹对此见怪不怪。
自从她成为魔尊后,二百五舅舅每天都会向她禀告处理好的事务,算起来,今天也到这个时候了。
她只好略带歉意对着孟云追道:“你先好生歇息,等我见过二百五舅舅,再来见你。”
“姐姐莫要太过劳累。”孟云追温声道,“若是太忙的话,也不必过来,我只消三五日自然会好。”
说话间,闻楹站起了身。
白蟒见状,瞬时化作片刻前的形态要跟上她,却被闻楹止住了:“你先留在这里,替我好生陪一陪九幽王。”
白蛇偏了偏头,继续要往她袖中爬,却被闻楹伸手点住了蛇首:“乖,不许装作听不懂。”
说完这番话,她将一人一蛇留在殿中,独自出去了。
然而,闻楹想象中的友好画面并未发生。
在她离开后,白蛇并未多看孟云追半眼,只是爬到少女方才坐过的位置,将自己盘旋成一团,闭目浅寐。
孟云追半眯着眼打量它,只觉得这条白蛇,给她带来某种似曾相识的不虞感受。
一样的漠视,不将她放在眼底,却又时刻防备着,不愿让她从闻楹身上分得一点关怀的眼神。
明明对方只是一条蛇,可对那人的恶意却在心底蔓延滋长,叫孟云追不由轻声奚落般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霸占着她。”
这句话出声的瞬间,白蛇的蛇身僵住了,接着它身上的鳞片缓缓摩挲着,竖起了上半身,蛇首嘶嘶吐信,以对峙的姿态看向孟云追。
“原来你真的听得懂。”孟云追眼底闪过兴味的光彩,“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你只是一条丑陋,恶心,连化形都无法做到的蛇而已。不要真的以为自己对姐姐有救命之恩,就能够霸占她,明白了吗?”
说罢,孟云追掌心化出一团魔气,猛地朝白蛇袭去.
刚在书房坐下没多久,闻楹听到外头婢女焦急的声音:“尊上,不好了,不好了,九幽王殿下和、和……打起来了!”
闻楹:???
在匆匆折返回孟云追的寝殿后,闻楹怎么也没想到,场面竟会发展成这样。
之前还好端端的寝殿之中,已经是一片狼藉。
桌椅被掀翻了不说,就连屋子里的梁柱都断了两根,只剩下其余几根摇摇欲坠地支撑着已是破败不堪的大殿。
杯盘瓷盏碎了一地,就连内室的拨步床也被掀翻。
而身处旋涡中心的一人一蛇,似乎对此浑然不在乎。
只见孟云追虚弱地扶着床柱,而白蟒蛇首高昂,嘶嘶吐信之际,蛇尾轻轻摆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拧断对方的脖颈。
在瞧见闻楹到来后,孟云追身形晃了晃,黑白分明的眼瞳透露出楚楚可怜来:“姐姐……”
白蟒亦是在此刻收起嗜杀的气息,又化作小小一只的白蛇,想要朝她游走过来。
闻楹深吸一口气,掩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不准过来!”
从未见过她这般生气的模样,白蛇僵在了原地。
孟云追也是愣了愣,才若无其事地笑着开口:“姐姐这条蛇许是灵智未开,一时发狂也是难免的,好在我没有受什么伤,姐姐不用担心。”
闻楹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她唇瓣动了动:“你无事便好。”
有尊上在场,婢女们这才壮着胆子进来,将孟云追扶到尚且完好的偏殿去歇息。
闻楹在她床前,安慰几句后方才离开。
至于被落在原地的白蛇,却无人问津.
入夜,闻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某种沙沙的窸窣动静,像是有什么不安分地在她窗前爬来爬去。
闻楹轻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打开窗,只见月色之下,白蛇的鳞片似覆着一层寒霜,红宝石般的蛇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楹。
它的蛇身向前扭动着,习惯性想要上来缠住少女的手腕,却又似想到白日里她的斥责,僵在了半空中。
闻楹垂头看着它,低低叹气出声道:“抱歉。”
白蛇偏着头看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说。
闻楹又道:“我知道今日……应当并非你的错,也没有生你的气。”
白蛇的眼睛亮了亮,忙将头挨过来,蹭了蹭她的手背。
闻楹继续自言自语:“好吧,其实一开始……也是有些生气的。”
只是等她回过神来,便猜测出,事情可能并非自己听到看到的那般。
想清楚这一点,闻楹气的人便成了自己——
她曾经以为,兴许自己做些什么,就能够让孟云追变得更好些,不要走上原文里的老路。
可当看到她在自己面前装着乖,背地里却又阳奉阴违时,闻楹不禁生出无力之感:“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白蛇自是无法回答她,它已顺势缠上少女的手腕,紧紧的游走在她的腕间,像是在竭力蹭取她的气息和温度。
闻楹知道,它这是在安慰她,也是在表达自己的委屈。
“今日真是委屈你了。”闻楹轻声道,“罢了,今夜难得魔界有这样好的月色,你想要去魔宫外看看吗?”
说罢,闻楹已跃出窗棂,轻轻飞上了屋顶。
月色下那一片灯火璀璨处,便是魔宫之外的城池。
入夜之后,没有宵禁的城池,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得多。
闻楹没有召出朱雀,而是如一只羽翼轻盈的鸟儿般,避开宫中守卫的视线,朝亮光辉煌处直奔而去。
在她袖中,白蛇盘在她的腕间,时而一阵风轻曳而过,衣袖翩飞,泄出魔族的万家灯火,星河璀璨.
闻楹带着白蛇,在魔族的集市上逛了一大圈。
这儿和凡间的集市大差不差,也有卖各种吃食和新鲜玩意儿的,她买了些点心,自己吃一点,又给袖中的白蛇喂一点。
点心吃多了,难免嗓子眼儿发干,正巧前头有一家茶铺,闻楹快步走过去,在桌旁坐下,要了壶热茶。
茶很快送上来,闻楹就着茶吃点心,偷听邻桌聊八卦。
虽说有噬骨渊两边的结界在,仙族无法进入魔界,魔界的人也没办法出去,可八卦这种无论人还是魔都喜闻乐见的东西,就像是长了翅膀会飞一般,结界哪里拦得住。
邻桌的两三个魔,从谁家孩子揍了爹说起,又说起好朋友里谁最近发财了,谁最近倒霉了,谁在噬骨渊叫别的魔给吃了……一阵唏嘘过后,又扯上了仙界。
闻楹正听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听说这谢端砚和戚敛的婚事,那才叫气派!婚宴还有大半个月才举行,清徽宗山脚下的流水席已经接连摆了十多日,就连路过的狗都给撑得不像话,见着肉骨头都要绕着道走……”
闻楹端着茶杯的手一僵。
她疑心自己莫不是对师姐想念得太紧,才会恍惚间把别人的名字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便有声音戳破她的假设:“等等——你说的戚敛,该不会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破开魔族结界的那位女修吧?”
“说不定还真是,掐指一算,这戚敛似乎是有好些日子没来咱们魔界作乱了,怪不得我近来睡觉都要安稳些。”
“嗐,要不说你们消息还不够灵通。”
说这话的魔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声音却没能逃过闻楹的耳朵——
“这你们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说当初戚敛一直想破开结界,为的就是见上公主……也就是咱们现在的尊上一面。
可那时候公主不昏迷着吗,哪里见得着。后来公主醒了,面是见上了,戚敛却又不知怎的离开了魔界,再也没出现过。”
“真的假的,你这消息哪儿来的?”
“我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兄弟,亲口给我说的,那还能有假?”
“照你这话,戚敛跟咱们尊上,还真跟仙界传的一样,是那种关系?”
“我看呐八.九不离十,这两人曾经是师姐师妹,形影不离的,难免擦出点火花来……”
几只魔闲聊得愈发情绪高涨,他们的声音落入闻楹耳中,却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罩般,愈发的不甚清晰。
他们在说什么,师姐要和谢端砚成婚?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闻楹的第一反应不是上前质问清楚,也不是手足无措,只是无比笃定地相信——
不可能,师姐绝对不可能会和谢端砚成婚。
“叮——请宿主完成任务:破坏戚敛和谢端砚婚事。任务奖励:作妖值+10000。”
久违的系统出现,打破了闻楹坚不可摧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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