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
魔族王城的大街上, 喧哗声如鼎沸,来往如潮。
闻楹还是头一回走在全是魔族的街上,她侧头看去, 这些魔物有的已化成人形, 将自己打扮得很是光彩照人,还有的依旧是那一团蠕动的黑雾, 样子也模糊不清。
大概是看得多了, 这些魔物也并没有记忆中那般可怖。
尤其是有些魔物只有小小一团, 看上去刚出生不久的样子, 动作笨拙地跟在大的魔物身后。
有点像是动漫里的史莱姆。
至于大街四周的摆设, 更和仙凡两界的城镇大差不差。
也有各种卖吃食的, 表演杂耍的, 还有许多魔族才会有的特产——譬如可以释放魔气的大王花, 吃完可以增加法力的丹药, 装饰巢穴的漂亮晶石……
闻楹目光扫过去,又漫不经心地收回来。
忽然, 身旁孟云追出声询问:“姐姐, 可想尝点什么?”
闻楹这才察觉,原来两人已走到一条卖小吃的街上。
魔族也有点心, 有糖果, 甚至还有红澄澄的冰糖葫芦。
闻楹刚将目光移过去,孟云追便已出声道:“姐姐先在这里等着, 我这就去给你买来。”
说着, 她朝卖糖葫芦的摊位直奔而去。
闻楹原是打算叫住她的。
但见孟云追动作轻盈,难得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闻楹愣了愣,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 自己不应该说扫兴的话才对。
卖糖葫芦的摊位前,围着不少小只的魔物,看孟云追的样子,还需等上一会儿才轮到她挑选。
闻楹原是打算上前陪她一起等候,忽然不远处的街道旁,响起一阵铜锣声,伴随着热情洋溢的吆喝:
“来啊——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咯,丹药灵草,奇珍异宝,这儿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这夸大其词的吆喝声,倒与凡间某些喜欢大吹大擂的小商贩极其相似。
不过这招也的确见效,街上不少魔物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连闻楹也忍不住侧首,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原本只是无意间一瞥,可目光却被小贩搭起的展示货物的木架中心,悬挂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里,是一柄修士的剑。
那柄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玄铁制成的剑柄上布满暗红的血迹,和斑驳的尘灰油污。
可剑身依旧是干净的,银白亮光照出寒意。
被这柄剑吸引的,不止是闻楹一人。
有不少魔围上前去:“老板,这剑怎么卖?”
商贩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八的手势。
“八百灵石?”
商贩摇了摇头。
“八千?”问价的魔咂舌,“你这未免也太贪心了,八千灵石,要知道可以在咱们王都买下好大的一座宅子了,这不过是一把破剑……”
“不是八千,是八万灵石。”小贩道,“这剑,可是我费了老鼻子劲从五幽淘回来的好玩意儿,听说是当年仙魔大战,仙族修士流落在魔族的剑……”
听到仙族二字,众魔哗然,看向那柄剑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畏和胆怯。
小贩更是得意起来:“我这人也不爱说假话,这剑要是在凡间,在修真界,也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可咱们这里可是魔界。”
“正所谓人离乡则愈贱,物离乡则愈贵,各位想一想,一柄仙界修士遗落在魔界的剑,要是买回去挂在家里,该是何等风光,叫客人看见,那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他说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不少魔似乎都被他的话打动,奈何囊中羞涩,拿不出足够多的灵石来,只得抱憾离去。
买剑的小贩那双眼滴溜溜打着转,琢磨着这些围观的魔中,有谁像是付得起八万灵石。
蓦地,他眼睛一亮,看向不远处的闻楹:“这位姑娘气势非凡,想必定是识货之人,正所谓好马配好鞍,这把剑配您是再合适不过……”
他的嗓门很大,本该清晰无误的话语,传入闻楹耳中,却只听得模模糊糊。
闻楹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柄剑上。
剑……
闻楹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在她脑海中,浮现一些已被尘封的画面——
黄沙漫天的昆仑境,小小的木屋前,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戚敛用桃木给自己磨出一柄长剑。
那是闻楹第一次练剑。
是戚敛手把手教她如何持剑,如何刺挑勾回,就连收剑时挽起剑花的手势,也是师姐手把手教的她。
那个时候的闻楹,还以为只要自己够勤恳,与师姐一起修行,便能够逆天改命,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
回想起来,不过是老天对她的一场戏弄罢了。
分明置身在闹市之中,闻楹却觉得自己的身躯逐渐变得僵硬,宛如一尊石雕正在沉入湖底。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咕嘟咕嘟地涌来,要将她湮没吞噬。
“姐姐?”孟云追的声音,唤醒了陷入回忆中的闻楹。
闻楹回过神,只见孟云追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正目光关切地看着自己:“姐姐脸色好差,是不是有哪不舒服?”
“没事。”闻楹摇摇头,她欲盖弥彰地从孟云追手中接过糖葫芦,“麻烦你了,我们走吧。”
孟云追双眼亮晶晶的:“能够请姐姐吃好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是麻烦呢?”
她顺着闻楹先前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柄剑。
孟云追愣了愣,又故作无谓道:“姐姐……是想要那柄剑吗?”
闻楹动作一僵。
旋即,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像是说给孟云追听,也像是说给自己:“我是魔,并非剑修,要剑又有何用。”
说罢,闻楹没有回头地朝前走去。
那只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可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曾经.
三天后,那柄剑还是出现在闻楹寝殿中的玉桌上。
剑柄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长剑呈在雕花木盒中,有一种蕴而不发的美感。
送剑之人,自然只能是孟云追。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闻楹的神色:“只是一柄剑而已,姐姐就算是用不着它,收藏起来也好。”
她一番好意,闻楹着实不忍心辜负,只难免叹了声气:“以后,千万不要这样破费了。”
“好。”孟云追一幅很受教的姿态,身后似有一条无形的尾巴摇起来,“对了,过两日我要离开魔界一些时日,姐姐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想吃什么都记着,等我回来……”
闻楹抬眼:“离开魔界?”
见孟云追没有否认,闻楹瞬时有了揣测——四界之中,除了魔界,便是仙凡两界和神界。
神族是天生的血脉决定,便是修炼成仙的修士也轻易去不得,那孟云追去的,便只能是仙界或凡界。
尽管早已清楚自己的姨母,也就是魔尊八十六神通广大。但闻楹没想到,就算与昆仑境之间的传送阵法被摧毁,她照样能想法子让人离开魔界。
至于孟云追是去做什么,更不言而喻——被封印在噬骨渊下的魔族偷偷摸摸前往仙凡两界,难不成还会是去行善事?
闻楹几乎是不假思索:“我也去。”
意料之中,孟云追拒绝了她。
理由是自己要做的事太危险,闻楹还是安安心心留在魔宫便好。
闻楹没有多说什么。
可她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盘算——她可以看着孟云追与魔族的人互相残杀,那是因为魔族本就是胜者为王的斗兽场。
可一旦她去了仙界或凡间,要么是给修士或凡人带来灾祸,要么被反杀。
无论哪一种,都绝非闻楹愿意看见。
闻楹很清楚,自己的宿命已是注定,难以更改。
可她并不愿看着孟云追同自己一样,陷入这无尽的沼泽中。
既然孟云追不肯带上她,当天夜里,闻楹便亲自去见魔尊八十六,请求她允许自己和孟云追一起离开。
闻楹准备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她已经是魔族公主,便应该为魔族效力才对,而非终日饱食,无所事事。
八十六懒洋洋躺在榻上,任由男宠为她揉肩捶腿。
在少女一番话说完后,她方才似笑似非地开口:“说了这么多,其实你真正的用心,是想要阻止九幽王做事才对吧?”
闻楹无言以对。
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被看穿别有用心后的斥责或是奚落。
没想到八十六却只是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这般想去,届时随她一起去便是了。”
闻楹喜出望外:“多谢姨母。”
在她转身要离开大殿时,八十六却又叫住了她。
“闻楹,不要妄图去改变什么。”八十六道,“从你生来有魔骨那一刻,便注定了是魔,无论你做什么,都只会是徒劳。”
闻楹脚步一顿,她并未回头:“我……知道了。”.
从魔界离开,要先经过噬骨渊。
和初次经过这里时的心惊胆战相比,闻楹已从容了许多。
如今她体内的魔骨已经觉醒,那些魔物非但不敢上前伤她,反而是恭恭敬敬地避开一条道。
暗不见天日的混沌之中,闻楹与孟云追并肩而行。
忽然,她停下脚步,似有所感应般朝侧前方望去。
那里有一道与噬骨渊格格不入的纯白光圈,似是一道结界。
而结界当中……
闻楹眼瞳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朝它的方向走去。
“姐姐。”孟云追意识到什么,她注视着闻楹,忙跟上她的脚步。
约莫走出数百步后,二人都看清那结界中是什么——一间木头搭成的小屋窗明几净,屋子外栽种着各种瓜果蔬菜。
许是太久没有人照料,菜园中蔬果早已枯萎,但不难看出,它们曾生长得欣欣向荣。
孟云追:“这是……”
闻楹脸色有些苍白,她心中了然:“是师姐留下来的。”
说着,闻楹上前,她抬起手轻轻触碰那道结界。
戚敛布下的结界,对她没有任何排斥。
转眼,闻楹便进入结界之中。
刹那间,某种熟悉的感觉将她缠绕——那是在昆仑境,她和师姐昼出夜伏,两人一同练剑,修行,同吃同住……
就连屋子里的陈设,也和那时一模一样。
闻楹不由自主地,推开她曾经住的那间寝房门,只见床上铺好了枕头被褥,就连床单的深蓝花色,也不曾有过变化。
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淡淡的皂角洗过的香味。
这一切都清楚明白地告诉闻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十年里,戚敛便在这噬骨渊崖底,随时等着迎接她回来。
可自己却……
闻楹抬起手捂住脸,她蹲下身,眼泪从指缝间奔涌而出:“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是她太过软弱无能,让这一切终究成了一场空。
她们……早已注定再无法回头。
痛哭过后,闻楹吸了吸鼻尖,擦干面上的泪水。
这时,传音玉响起孟云追关切的声音:“姐姐?”
“我无事。”闻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出来。”
说完,闻楹站起身,她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窗棂上瓷胆瓶里的干花,挂在墙上的字画,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院落中的篱笆……
闻楹目光依依不舍地一寸寸挪动着,像是要将这些画面,深深嵌入脑海之中。
然后,她闭上双眼,掌间流淌出魔气。
魔气瞬间在这片净土蔓延开,落到屋顶,菜棚上。
闻楹唇瓣轻轻动了动。
魔气刹那间化作火焰,腾地一声燃烧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多日无人照拂,结界中无论房屋家具,或是干枯的菜蔬都很容易燃起来,很快它们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闻楹嗅到什么被烧焦的气息,以及火光映照在脸上,烘干她的泪痕。
在火舌即将舔舐到她的裙摆那一刻,闻楹听到结界外孟云追喊道:“姐姐当心——”
闻楹如梦初醒,猛然后撤了半步。
火光映入她的眼眸,闻楹定定看了一眼这漫天的灰烬,然后转过身走出结界。
她没有再回头,只淡声对孟云追道:“我们走吧。”
夫子
闻楹和孟云追来到的, 是仙界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地方——苍山书院。
相传这座书院,数千年前便已存在,为了避离中原的祸乱和争端, 遂修建于偏远的西南一座雪山之巅。
整座书院, 上至院长和夫子,下至扫地的老翁, 都是隐世高人。
总而言之, 说是整个修真界逼格最高, 招生最严格的学府也不为过。
这样一座书院, 招收的自然也不会是普通弟子。
寻常家境的弟子进不来, 有权有势的世家也未必能进, 报名之人必须要经过书院层层筛选, 才有入学一年的资格。
也不知魔尊八十六用了什么手段, 先是给了孟云追一个入学的名额, 然后又添了一个闻楹。
两人乔装打扮一番,有了新的身份——隐世不出的修真世家, 花家的两位女儿。
大女儿花楹, 小女儿花云,便是闻楹和孟云追。
仅是身份和名字变了还不够, 孟云追早有备好的药水, 两人在前往书院求学的途中便已服下。
这样,相貌随之一变, 且魔气被遮掩。
一番周密的准备后, 二人正式入学苍山学院.
起初,闻楹以为到书院修行不过是走走过场, 最要紧的事,还是阻拦孟云追酿出什么错事来。
但在入学不到三天后, 她便意识到自己这一念头有多么天真。
书院招收的,都是还没有修炼出根基却天赋极高的弟子,是以对他们抱有极高的期望。
每日卯时未至,闻楹和十几名弟子便会被掌教叫起床,在雪地里先蹲半个时辰的马步。
蹲完马步,天色方才微亮。
这仅仅是开始。
用过早膳,便是每日的早课——从山脚到山顶,近万层阶梯,她们要将山下雪水融化成的江水挑到山顶。然后将水从桶中泼出,任其凝结成冰,再提着空桶下山挑水。
如此往复循环,每人都必须十个来回。
这项早课,学院夫子美其名曰是为了磨炼弟子心智。但在闻楹看来,简直就是修真界的西西弗斯!
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偏偏她还不能撂担子不干。
早课结束,还有午课和晚课……有时候累到麻木了,闻楹忍不住会想——她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恶,才会沦落到今天。
当然,这种当牛做马的日子,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
那就是等闻楹回过神来,才发觉过了一日又一日,自己竟连想起戚敛,为往事伤感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累死累活地活在当下。
转眼,已过去了大半月,终于到了休沐的日子。
闻楹什么都无暇去想,只想天昏地暗地睡上一觉。
偏生还没睡上几个时辰,梦中似有人在唤她:“花道友,花道友,你快醒醒!”
闻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认出对方是同住一间寝屋的楚琳琅:“唔……有什么事吗?”
“花道友你忘了,咱们早几日便说好了,今日休沐,下山到镇子上玩儿去。”
楚琳琅说着,已经握住闻楹的手腕将她拉扯起来:“眼下时辰正好,大家都在收拾了,你也快起来吧。”
闻楹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哪里有什么心思偷溜出去玩。
奈何与她一同入学的弟子,可都是货真价实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精力旺盛得如同初生的小狗崽,片刻也闲不下来。
见闻楹赖着不肯动,楚琳琅便已自己动手,替她将头发梳好盘起,又生拉硬拽地将她与床分离。
闻楹就这样硬生生被带出了门。
就这样,一伙人趁着夜色,偷摸着下了山。
山脚下的小镇,果真是书院里不能相比的热闹。尽管已经入了夜,但街道两旁依旧挂着灯笼,有小商贩在卖花花草草,或是各种陶罐瓷器。
一群少年人显然对这些兴致不高,而是直奔镇上的酒馆而去——共同修行了大半月,难得有此机会,当然是以酒会友,大家再熟识一下更好不过。
进入酒馆,也不知是谁随手对着小二抛出一袋灵石,阔气冲天道:“开一间雅房,将你们店里最好的酒送上十壶来!”
许是常年在书院山脚下做生意,见惯了出手阔绰的修真之人,小二并不惊诧,只笑眯眯道:“好勒,各位楼上厢房里请——”
众人在厢房里坐了没一会儿,酒便送上楼来,摆满整张木桌。
一行人中,一位名叫张荇的弟子为人最热情,他端起酒壶,将每人面前的酒碗斟满,随后捧起自己的酒碗道:
“正所谓相逢即是缘,修真界这么大,大家能够成为同门,必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来,大家一起干了,为了这份缘——”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皆举杯相碰:“来,干!”
然后仰起头,故作老练地将酒一饮而尽。
就连闻楹身旁的孟云追也不例外。
唯独闻楹有几分犹豫——她隐约记得,自己这具身体可是一杯就倒……
但见四周之人皆这般投入,闻楹也值得咬咬牙,将酒碗凑到唇边,浅浅饮上半口。
酒液甫一落入喉中,便沿着喉管和食道火辣辣地燃开,呛得闻楹红了眼:“咳咳……”
一旁孟云追侧过头,目光关切:“姐姐?”
闻楹:“我无事。”
话虽如此,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就像被什么点燃般发烫,就连脑海中也被烧得迷糊不清。
可闻楹头一回觉得,这样的感受似乎也不错。
就好像这团火若是烧得再旺些,就能够将积压在她内心中的那些情绪烧成灰烬。
委屈,思念,愤懑,不解……这些纠缠不清的,让她每时每刻食难下咽的情绪,都该烧得一干二净才好。
在这念头的驱使下,闻楹竟主动端起眼前一壶酒,掀起壶盖后将酒倒入碗中。
她双手捧起酒碗:“来,我再敬各位一杯!”
说罢,她闭上双眼,也学着同门方才的样子,将碗中清酒一饮而尽。
四周传来少年人的惊叹声——
“花道友好生豪迈!”
“花道友这般热情,我等岂有推脱之理,来!一起喝!”
场面变得更加热烈。
与成年人觥筹交错时的虚与委蛇不同,在这些尚还保留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饮酒,单纯图的就是那一分快活。
周遭是同门们欢天喜地的攀谈,闻楹却觉得似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将自己与他们隔开。
她只是时不时与人说笑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饮酒。
就在闻楹不知多少次端起酒碗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姐姐。”孟云追看着她,“你不能再喝了。”
闻楹微微偏了下头,那双眸子被清泉洗过般发亮,她正要说什么,眉头却猛地皱紧,伸手掩住口鼻。
一阵反胃涌来,闻楹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
她双手扶着窗框:“呕——”
方才在席间,闻楹只顾着喝酒,并没有吃什么吃食,所以她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这般不上不下的滋味,着实叫人难受到了极点。
闻楹的眼眶和鼻尖被窗外的夜风吹得发酸,浑身也使不上力气,只觉得似有人靠近自己。
她没有察觉到厢房里陡然间的鸦雀无声,只当来人是孟云追:“别……别管我,我还能喝……”
断断续续的话未曾说完,却听到对方一声冷哼,毫不留情地斥道:“老夫看来,花同学确是还能喝得,似你这等酒中仙,来当我苍山书院的弟子,倒也是委屈你了。”
听到这声音,闻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酒意顿时也清醒了一大半。
她回过头,看向满头花发,身穿道袍的老夫子,结结巴巴开口:“曾……曾夫子……”
一场以酒会友的新生欢庆,因掌教曾夫子的出现而中道崩殂。
来时嚣张肆意的一群少年,如同霜打过般的茄子,在曾夫子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下,默不作声地垂着头回了山上的书院。
等回到书院,已是后半夜。
迎接他们的,不是温暖的床铺。
十几名弟子鹌鹑般在寒风中的道场站着,听掌教训话:
“原是顾念你们初次离家,多日以来勤勉修行难免有所不适,才会让尔等今日休沐,没想到以各位的精龙活虎,倒是老夫多此一举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这些精力,留下来做些正事的好。”
所谓正事,就是大半夜不睡觉,留在道场扎马步。
曾夫子拂袖离去前:“都好生在这儿蹲着,等明日新夫子来了,再问你们的话也不迟。”
等他离去后,道场中一片沉寂,都在默不作声地扎马步。
约莫过了半炷香,终究有人没忍住开口:“什么新夫子?”
“笨,曾夫子前两日不是刚说过,今日休沐过后,咱们就不用每天挑水,而是到书堂里去听课,这新夫子必定就是授课的老师。”
“但愿这新夫子莫要像曾夫子一般严苛……”
“嘘——都别说话,曾夫子好像又来了。”
……
也不知这般蹲了多久,每个人身上都有水气凝结成冰。
直到清晨第一缕日光破开云层,冰珠又再次化成水,濡湿了衣裳。
从未蹲过这么久的马步,闻楹觉得手脚都快要不是自己的。
不止是她,十几名弟子也都一动不动,就像是从盘古开天辟地时,便存在道场的石雕。
终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伴随着曾夫子的声音:“这些弟子,劳烦您日后多要严加管教才是……”
闻楹还是头回听到,一向板着脸就连院长都不放在眼里的曾夫子,对谁说话这般客气。
想必来人定是非同小可。
就在她胡乱想着时,与曾夫子一并走来的人淡淡开口:“夫子客气了,晚辈必定竭尽所能。”
短短几个字,却叫闻楹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这声音平静殊冷,如寒风穿过竹林时的泠泠声,煞是好听。但对于闻楹而言,却是她最避之不及的存在。
闻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逃,而已然僵硬的双腿却叫她动弹不得。
她只能暗暗祈祷着——兴许只是她的错觉,来人不可能会是戚敛。
好端端的,戚敛怎么会出现在八竿子打不着的苍山书院?
但很快,闻楹这一丝幻想便彻底破碎。
戚敛出现时迎着熹微晨光,犹如一道耀目而又并不刺眼的金光。
她依旧是那身青黛裙,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一阵风过,戚敛鸦发间的银簪流苏轻轻晃动,却愈发衬出她本人的沉静。
与闻楹一起蹲马步的同门中,似乎传来一阵骚动。
尽管畏惧曾夫子,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想要议论些什么。
“肃静——”曾夫子拉长了声音,他清了清嗓子,“都给我站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活动着手臂脚踝站直。
曾夫子可容不得他们有这么多的小动作,又提高了声音:“全都站好了不准动,否则再蹲半个时辰的马步。”
这下,躁动不安的学生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曾夫子道:“这位,便是接下来两个月,为你们传授剑道的夫子。”
他顿了顿,本该稳重的声音里藏不住一丝得意:“至于这位夫子的来历,老夫也不必过多细说,你们只需知道,她姓戚,单名一个敛……”
闻楹故作没有反应。
不成想周遭却有人按捺不住:“夫子的意思是……她就是戚敛?”
曾夫子对于这般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直呼夫子名讳,成何体统?你站出来,蹲到一旁去。”
那名弟子规规矩矩地站出去,继续蹲马步。
曾夫子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番话。
无非是这位戚夫子修为了得,由她来授课,是众人三生有幸,若是有人胆敢冒犯戚敛,必定严惩不贷……
在他说话时,闻楹没忍住抬眼,朝戚敛的方向看去。
只见她身形挺拔如玉树,疏冷的神色间隐约有几分淡漠,如同局外人般平静。
分明只是悄然一瞥,戚敛却似有所察觉,那双漆黑眸子微微一动,也朝她落过来。
四目相对,闻楹仓皇垂下眼。
幸好眼下她已换了一张脸,戚敛应当是认不出来。
就连她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不过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半丝多余情绪。
闻楹松了一口气之余,心头却生出几分连自己都道不清的失落。
待曾夫子说完,他用热切的目光看向戚敛:“戚小友初来乍到,倘若这些小兔崽子有何冒犯之处,您不必客气,只管教训便是。”
戚敛颔首,目光淡淡扫过这些稚嫩的脸庞:“眼下时辰已不早,劳烦诸位稍加整理仪容,一炷香后到书堂。”
说罢,她又看向曾夫子:“不知书堂在何处?”
“戚小友随我来。”
曾夫子一面殷切回答戚敛,又回过头来,用毫不遮掩的嫌弃眼神示意各位弟子——还不快去好生拾掇拾掇,都别丢了书院的脸。
戚敛未曾走远,人群中已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天啦,居然真的是戚敛前辈,她怎么会来咱们书院?”
“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我得抓紧写封信告诉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能不能借我一张信纸,我也要写……”
闻楹微微怔忪,她环视四周,只见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光彩,似乎能够见到戚敛,是无比幸运的一件事。
前辈……他们是这样称呼戚敛的。
离开魔界后,闻楹便随孟云追直奔苍山书院而来,她刻意不去打听戚敛这个人,却不曾想到,她已是如此声名赫赫的存在。
闻楹不禁看向一旁仍旧用星星眼目送着戚敛的楚琳琅:“你们……都认识她?”
轮到楚琳琅惊诧地瞪大眼:“花道友居然不知道戚敛……戚夫子?”
见闻楹不语,楚琳琅只当她是默认了,当即解释道:“那可是戚前辈,听说她年纪轻轻,便已步入玄灵期,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就这么说吧,放眼整个修真界,比戚夫子年纪大的,都没有她厉害,比戚夫子厉害的……”楚琳琅顿了顿,“呃,好像更没有。”
她作西子捧心状,一脸憧憬:“试问天底下,哪个修士不想像她一样厉害。”
原来如此。
果然,师姐终究还是回到她自己的剧情线,走上正轨。
只听楚琳琅又小声道:“只不过听说十多年前,戚前辈离开清徽宗后便不见踪影,我还只当她是传说里的人呢,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真人……”
闻楹微微愣住。
过去的十年戚敛在何处,她再清楚不过。
闻楹垂下眼,不再去多想这件事:“走吧,我们快些回屋换衣裳,还要去书堂呢。”
说着,她朝前走去。
谁知刚刚迈出不到两三步,闻楹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
闻楹后知后觉意识到,昨夜喝了那么多酒,又吹着寒风蹲了一整夜马步,这具本就一杯倒的身子未必能够承受。
视线模糊中,闻楹看见尚未走远的那道黛色身影。
是戚敛尚未走远。
闻楹咬紧牙根,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以免引起她的察觉。
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越要强撑,脑海中便阵阵发昏,勉强走出两三步后,闻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失去意识前,闻楹听到楚琳琅惊慌失措的呼声:“花道友晕倒了!”
以及孟云追不无紧张道:“姐姐?”
失控
再度睁开眼, 闻楹看到了熟悉的素净帐顶,她愣了愣,很快便意识到都发生了什么。
床畔传来脚步声, 闻楹下意识侧头看去, 却见来人是端着药的孟云追。
四目相对,孟云追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春凳上:“姐姐可还有何不适?”
闻楹摇了摇头。
孟云追伸出手, 在她额间轻轻触碰, 确认她没有发热后, 又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递到她唇边:“这是刚煎好的药, 姐姐快趁热喝。”
闻楹唔了声, 在喝过那勺药后, 她轻声道:“让我自己来吧。”
说罢, 她双手端起药碗, 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放下碗,闻楹正要掀开被子下床, 手背却被孟云追握住。
孟云追看着她, 眸色难掩不安:“曾夫子已经说了,既然姐姐身体不适, 今日的早课便免了, 你不必去上课。”
“嗯。”闻楹淡淡应着,动作却没有停下。
她坐到床边, 开始穿鞋。
孟云追:“姐姐这是……”
“我想了想, 毕竟是新夫子的头一回早课。”闻楹道,“既然身体已没有不舒服, 还是不该缺席的好。”
孟云追眼底流露出一丝不甘。
她没忍住脱口而出道:“姐姐究竟是想要去上课,还是想要去见……”
话说到一半, 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资格这般质问她,孟云追眸光黯了几分。
她蹲到床边,动手为闻楹穿鞋:“抱歉,是我多话了,我只是……”
闻楹动作愣住,旋即微微一笑:“我明白。”
她伸出手,如同安抚小狗般轻轻触碰孟云追的头顶:“你放心,我和她早已不是一路人,当初既然是我决定要和她划清干系,就绝无回头的可能。”
这句话像是说给孟云追听,也像是说给闻楹自己听。
孟云追将信将疑,最终也只能选择相信:“好,那我陪姐姐一起去。”.
等闻楹和孟云追来到书堂时,廊外一片静谧。
隔着书堂的白墙,唯有一道殊冷嗓音不疾不徐响起:“初学剑道之人,心性为重,剑术为次……”
是戚敛在为学子们传道受业。
闻楹脚步微顿。
曾经在昆仑境,她也是这样教自己的。
只不过两相比较,闻楹直到此刻方才察觉,那时候她的嗓音里,有多少柔意温和,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开出的花。
收起心神,闻楹走至书堂正门。
讲桌后的戚敛似有所感应,亦在此时侧头朝门外看来。
这一眼,是戚敛看向生人时一贯的疏离。
分明来时已做好准备,直到这一刻,闻楹依旧手脚不听使唤地僵住,就连说话也磕绊起来:“见……见过戚夫子。”
戚敛收回目光,她垂下了眼睫,似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既然来了,自己坐下便是。”
看样子,戚敛应当是没有认出她来。
闻楹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她低下头走进书堂,寻了个后排的空位和孟云追一起坐下。
此时,戚敛已继续开始授课。
因着在寝庐里歇息了大半个时辰,等闻楹来时,便已快到午时。
早课接近尾声。
戚敛目光扫过书堂中十几名弟子,她淡声道:“今日讲学到此为止,不知各位可还有何疑惑?”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齐刷刷抬起手,每个人脸上写满热忱,像是恨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和修真界最鼎鼎有名的剑修攀谈上几句,将来也算得上光宗耀祖的谈资。
闻楹没有动。
她掩在书桌下的手,悄然捏紧衣袖。
书堂中的同门们难掩兴奋,却愈发叫闻楹坐立不安——若自己不抬手,便是格格不入,可若是她抬起手……
鬼使神差地,闻楹抬眼看向戚敛。
却不曾料到不知何时,戚敛的目光竟也落向自己。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叫人看不出情绪。
也不知是害怕叫戚敛看出自己的心虚,还是旁的原因,本该移开视线的闻楹却忘记了动作,称得上有几分无礼地就这样愣愣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师长。
直到戚敛陡然出声:“这位弟子,不知可想要问些什么?”
闻楹心如擂鼓,她就像一头撞入鱼篓中的溪鱼,直到此刻反应过来后才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
可不等她真的逃离时,坐在闻楹前头那位女弟子却喜出望外站了起来。
原来……戚敛叫的不是自己。
闻楹松了一口气,心中有生出一丝淡淡的自嘲——她究竟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她早已换了容貌和身份,莫非还指望戚师姐一眼便认出来?
况且,就算戚敛认出了她,有自己亲手种下的蛊虫在,戚敛对于她的反应,也该似在魔界那一夜,厌恶地将长剑抵在她的脖颈间才对……
“听说戚夫子曾经有一位师妹,您与她感情甚好。”那位女弟子出声,打断了闻楹的所有思绪。
意识到她口中这位师妹,指的应当就是自己,闻楹浑身僵住。
只见那位弟子滔滔不绝问道:“可惜后来这位师妹入魔,戚夫子为了她在剑会上与各大门派掌门大打出手,后来与清徽宗决裂也是因为她,夫子,传闻都是真的吗?”
闻言,书堂内一片哗然。
尽管这传闻人尽皆知,可鲜少会有人胆敢直截了当问戚敛,这位弟子倒真是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竟这样大咧咧问出来。
闻楹的目光,不禁移向戚敛。
“胡扯瞎闹!”不等戚敛作答,突然出现在门外的掌教却大声呵斥。
他显然被气得不轻,对着问出这一番话的弟子吹胡子瞪眼道:“简直是没有规矩,莫非当真以为学院是在自己家中,什么胡话都说得不成,戚夫子一片教化之心,岂是尔等黄口小儿能够随口轻蔑的……”
曾夫子说得口沫横飞,他愈发激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祭出戒尺来,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上一课。
戚敛却依旧从容,她如同置身事外般:“年少好奇,也是在所难免,曹夫子不必苛责。”
说罢,戚敛侧过头,又淡淡回答提问那位弟子:“不过都是往事而已,是真是假并不要紧。各中牵涉甚广,恕在下无法详答。”
这一番话,可谓是进退有节。
戚敛的沉稳淡定,愈发衬出那位弟子的失礼来。
她瞬时涨红了脸:“抱……抱歉,戚夫子,是我不该信口胡说……”
“无妨。”戚敛这般应着,她收起竹简,“今日的早课已结束,诸位可以歇息了。”
说话间,戚敛已朝书堂的门外走去。
曾夫子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旋即又追了上去:“戚夫子请留步。”
戚敛脚步微顿。
曾夫子抹了抹额头,颇为汗颜道:“是老夫管教不周,才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子出言冒犯了……”
“无妨。”戚敛口吻客气,藏着一丝疏离,“不知曾夫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经她这一提醒,曾夫子想起正事,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此乃出入书院藏书阁的凭证,有了它,戚小友便可随意进出藏书阁……”
戚敛接过那枚玉牌:“多谢。”
寒暄几句后,戚敛收起玉牌离开了。
留下曾夫子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
虽说方才在情面上,狠狠斥责了那名多嘴的弟子,但其实曾夫子难免也好奇——
看戚敛这等淡泊出尘,举手投足如同谪仙的气派,着实难以想象,像她这样的人,竟当真会为了一名入魔的师妹,做出种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也难怪旁人会想问个清楚。
只不过……十年前那一场剑会,曾夫子也恰好在场。
彼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初出茅庐的年少剑修,为了掩护入魔的少女,是如何与各位前辈厮杀,且丝毫不留情面。
至于之后叛出师门,据曾夫子所知,也并非假事。
想来过去十多年,她踪迹不定,恐怕也与那位名叫闻楹的魔女有关。
曾夫子不由叹气摇头——本该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剑修,却为了区区一介魔女,为修真界所不容,空有一身修为却无处施展,只能毛遂自荐来书院当夫子,当真是可惜了.
午后,藏书阁。
浩如烟海的书架前,戚敛抬起手,修长手指从缝隙中抽出离得最近的那本书。
只见她指尖微微一动,书页无风自动,飞快地翻卷起来。
戚敛就这般低垂着头,只需几息之间,整本书上的内容皆已被她收入眼中。
只不过……依旧没有她想要找的,和相思蛊有关的任何记载。
就算偶然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也与魔族无关,蛊虫的效果更不似自己曾经那般……不可理喻。
可放眼三界,苍山书院的藏书阁以苍山神树为依仗,自动搜寻收集世间所有种种法术,就连魔族也并无遗漏。
若就连苍山书院的藏书阁中都没有记载,那便意味着——所谓的相思蛊,其实并不存在。
闻师妹为什么要骗她?
或者说……她曾经给自己种下的蛊虫,当真是相思蛊?
闻楹。
想到这个名字,戚敛心中已无端生出几分厌倦和躁意。
可她若当真厌恶这个人,又为何要耗费心神无时无刻念着她?
甚至今日在道场见到闻楹晕倒的那一刻,自己险些忘记了伪装,想要去抱起她?
为什么,从离开魔界那一日,她便无论走到何处,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本该抛之于脑后的人?
一连串的质问,让戚敛陡然意识到,自己又陷入过去无数个日夜里,那矛盾得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境。
戚敛闭上双眼,默念清心诀。
她已经没有耐心,一本本地翻阅书卷。
而是抬起手,直接施展出一道无形的灵力,如同静谧的潮水般,从面前的书上一本本蔓延开。
戚敛屏气凝神,她轻而易举地操纵着灵力,试图用它们尽快找出所有和相思蛊有关的记载。
没有,这一本没有,这一本也没有……蓦地,戚敛眼睫一颤。
并不是她找到了什么,而是因为有一缕灵力,像是受到某种诱惑般,竟不受操控地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那是藏书阁二楼的窗边。
朝南的雕花窗外,有一树早开的桃花。
微风拂动,花枝招展,片片花瓣从窗户被吹入书阁中,而在那窗边的位置,一位少女正双手交叠着搭在桌上,枕着头午寐。
她闭着眼,呼吸匀净,显然睡了有好一会儿。
那一缕失控的灵力,就这般带着戚敛的意识,自然而然地缠了过去。
贪婪
灵力与戚敛的五感相连通, 在它朝闻楹靠过去的那一刻,戚敛闻见少女发丝间的幽甜香气。
幽香浅淡,并不算浓郁, 但灵力在感受到这香甜过后, 便犹如沙漠中孑然独行的旅人看到绿洲中的清泉,愈发义无反顾的朝其奔去。
意识到失控的灵力想要做什么, 戚敛眉头微蹙。
理智告诉戚敛, 她应当将这缕灵力召回来。
可内心深处却在放纵着它, 甚至似乎寄望于这一缕不受操纵的灵力, 去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念头。
终于, 灵力不再满足于仅仅是停留在少女的发丝间。
而是顺着乌发掩映下, 那纤细雪白的脖颈逐渐向里流淌, 如同一条贪婪的蛇, 试图将少女整个人缠绕吞噬。
似渴到极点的旅人俯身在泉眼边, 不知餍足地汲取清泉。
好似唯独只有这般,感官得到抚慰, 空虚的心灵也才会被填满。
戚敛眸底生出幽暗。
……
本该是午后恬静的小憩, 闻楹这一觉却睡得不似往常那般安稳。
梦中,她似乎被某种东西黏糊糊地缠绕着。
它犹如一条动身形蜿蜒的游蛇, 动作灵活地沿着自己的衣襟, 轻而易举地探入更深处。
然后……这条蛇并没有咬她,也没有伤她, 只是逐渐游走着, 直至它庞大的身形,将她的每一寸肌肤侵占。
就好像……对于它而言, 自己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美味,叫它一时间舍不得下口。
这庞然大物缠得越来越紧, 紧得闻楹快喘不过气来。
她双颊沁出潮红,下意识唇瓣微张,试图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并逃脱这让人窒息的桎梏。
无济于事。
对方非但不肯放过她,反倒似又在她的肌肤间游曳着,就连她口齿间的津液也不肯放过,而是要一点点勾弄着舔舐干净。
“唔……”少女不由发出一声低吟。
“姐姐,姐姐?”迷蒙之中,闻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叫她如梦初醒。
刹那间,那几近窒息的感觉消散殆去,闻楹睁开了双眼。
微风拂动发丝,窗外依旧是花枝摇曳。
闻楹看向坐在对面的孟云追,只见她伸出手过来:“姐姐的脸怎么这般红,莫不是发热了?”
闻楹下意识后撤,避开了她的手。
见孟云追愣了愣,她忙道:“没什么,兴许是睡得有些热了,眼下时辰快到了,我们去上午课吧。”
说着,闻楹站起身。
却不曾料到,手脚突如其来的发软,叫她险些站不稳。
闻楹脸上微微发烫,又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境。
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没有被孟云追叫醒,那梦境会如何进展下去。
仅是稍微分神一想,就叫闻楹无地自容,她欲盖弥彰地拿起桌上书简:“我去将书放好,你先等我。”
说罢,她慌不择路地离去.
书简原本放在书架的最高处,闻楹踮起脚尖,试图将它放回原位。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闻楹只当是孟云追来了,头也不回道:“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说着,她将书简稳稳放好,再转过身露出一丝笑:“走吧……”
话未说完,她身形僵在原地,脸上那丝笑意也消散殆尽:“戚……戚夫子。”
冷不丁见到戚敛,闻楹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她只能强撑着告诉自己,镇定……一定要镇定,她现在不是闻楹,只是戚敛的学生花楹而已。
果不其然,许是她这番故作镇静起了效,戚敛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是淡淡应了声,朝她走了过来。
眼瞧面色清冷的戚敛愈发靠近,逼仄的书架之间冷竹气息笼罩过来,闻楹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甚至连呼吸都忘记。
接着,戚敛与她擦肩而过,停在书架前,取出一本古籍。
闻楹长长舒了口气。
她再也没有力气强撑下去,而是连告别的话语都来不及说,便低着头落荒而逃。
走出藏书阁的正门,沐浴着晴朗日光,闻楹手脚间的冰凉方才舒缓了几分。
与她并肩而行的孟云追忽然出声:“姐姐。”
“嗯?”
闻楹下意识侧过头,只见孟云追朝自己伸出手,指尖在发丝间轻轻一探,随后又收回手。
定睛一瞧,原来是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不知何时飘落到自己的发间。
孟云追摊开手,任其被风吹走:“好了,我们走吧。”
“嗯。”闻楹点了点头,与她一起朝即将开始午课的道场走去。
渐行渐远的二人并未察觉,在她们身后的藏书阁中,高处的雕花窗后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一道修长身影。
正午亮堂堂的日光跃入窗间,落在戚敛冷玉般的脸庞上,衬得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愈发似冰雕玉琢。
唯独那一双眸子,依旧黑漆漆的没有半分亮光。
其中映照出的,正是花树下闻楹与孟云追渐行渐远的身形。
戚敛心底蓦地又生出几分烦乱。
她下意识将这情绪归类于和从前一样的原因——为自己曾被相思蛊迷惑,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而困扰。
真是愚不可及。
思及至此,戚敛眼底闪过一丝冷冷的自嘲——无论如何,她与闻楹早已是桥归桥路归路,这一回,自己绝非是为她而来。
无论闻楹打算做什么,或是乐意同谁在一起,都与她无关。
至于方才那一缕失控的灵力……戚敛垂下长睫,她指尖微微一动,那缕灵力便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只是短暂的一个错误而已,戚敛这样告诉自己。
收起目光转过身,戚敛面无表情离开窗边。
明媚日光刹那间从她身上抽离,戚敛重新被罩进幽冷的书阁之中。
可她却头也不回,似乎对那暖意没有半分贪恋.
转眼,闻楹在苍山书院求学的日子已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说长不算长,闻楹却已学会了不少东西——譬如画符御剑。
这些基本功用的灵力并不多,闻楹也不用担心会暴露自己的魔气,每日学得津津有味,投入得险些忘记自己为何会来到苍山书院。
直到这一日来到书堂,她瞧见同门们一个比一个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真的要进苍山神境?不是说神境从不对外人开放,就连书院的夫子们也从不曾进去过吗?”
“这回可不一样,听夫子们的意思,是乾天树快要开花了,让我们进入神境瞻仰一番,最好能够打开灵窍。”
“这可是自上古留下的神迹,能够亲眼见到神树开花,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机会,我得抓紧再写封信告诉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能不能再借我一张信纸,我也要写……”
这所谓的神境,闻楹也曾有所耳闻。
相传正是因为神族留下的这棵乾天树,天地间灵气皆由此而生,而苍山书院设立于此的原因之一,便是为了守护神境中的神树。
如今冷不丁听到神树开花,闻楹陡然意识到什么。
她侧头朝孟云追看去。
只见孟云追面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欢喜,似是对此早已知晓。
所以……孟云追不辞辛劳从魔界来到苍山学院,假借他人身份求学,约莫就是为了神树?
姨母到底打算指使她做什么?
闻楹眼皮一跳,忽然想到原文中的剧情,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祥和的仙凡两界,因为灵气的日渐消弭而天下大乱。
会不会正是与生出灵气的乾坤树有关……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孟云追偏过头来:“姐姐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闻楹勉强一笑,故作若无其事地在位置上坐下。
早课过后,果真如同门偷听到的小道消息所言,曾夫子来到了书堂,宣布了三日后即将带领众人进入神境的消息。
书堂内爆发出一阵欢呼。
曾夫子依旧板着脸,一字一句厉声叮嘱道:“学院允许带你们进去,乃是因为神树开花千年难得一遇,你们只能远远看着,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神树的结界,都明白了吗?”
在旁的弟子忙不迭应声之际,闻楹悄然看向孟云追。
她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闻楹:夫子……你这个要求,好像有点难以实现。
但无论如何,她会尽全力阻止孟云追的。
闻楹暗暗下定决心。
反正她自己已经罪行累累,是债多不压身,完成任务还能回到从前的现实世界。
可孟云追不一样,她是属于这里的人,倘若一步踏错,便再难有回头路。
思及至此,闻楹主动打破与系统之间多日的沉寂:“要是我破坏了孟云追的计划,你也会自动修复剧情吗?”
系统似乎默了一瞬,才用僵硬的电子音道:“宿主误会了,系统从来没有干涉过任何剧情。”
闻楹当然不会相信它的鬼话。
她原本温和的口吻,不觉带上一丝嘲讽:“哦,是吗?”
那她曾经做过很多努力,最后却害人害己,还是不得不走到这一步,难不成真的只是倒霉而已?
意识到自己心态在刹那间的戾气波动,闻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多说无益,况且如今她对这系统已是厌恶至极,两人就像一对因为利益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却又毫无感情的夫妻。
离又离不掉,只能捏着鼻子凑合过。
眼下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神境
很快, 进入神境的日子便到来。
平日里上课拖拖拉拉的十几名同门,这日倒是难得每一个都早起,候在道场昂首以待。
偏生他们越心急, 曾夫子便似故意晾着他们一般, 直到正午时分方才现身。
与曾夫子一起出现的,还有书院数名掌教和夫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戚敛。
瞧见她的出现, 闻楹忙垂下眼——尽管这些时日, 每日都会与戚敛打上照面, 闻楹仍是尽力避免与她直视。
闻楹很清楚她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 便会盯着她出了神, 倘或露出马脚, 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到底是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喜欢的人, 怎么可能突然就忘得一干二净?
闻楹微不可察地轻声叹气——果然, 就算嘴上说得再厉害, 自己终究只有这么一点出息。
她不曾察觉,在她低下头后, 一道殊冷目光带着探究看了过来。
这道目光的主人, 自然只会是戚敛。
她眸光动了动,如同水面清冽的浮冰, 说不出究竟预兆着暖阳融冰的暖意, 抑或是一如既往的疏寒。
便是这点点浮冰,也是转瞬即逝, 隐没进平静的水面。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时, 曾夫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听说今日各位卯时便已在此等候,老夫倒不曾料到, 原来你们也还有起得来的时候。”
曾夫子这一番话,不难听出阴阳怪气。
毕竟从前要这些弟子早起上课, 一个个都是蔫头蔫脑,没精打采,一幅要去上刑场的模样。
这一番话,若是说给常人听,定要羞得对方面红耳赤。
奈何这些弟子都不过是十六七岁,尚未褪去稚气的年轻人,对于曾夫子的话,非但没有倍感羞耻,反倒厚着脸皮打岔:
“夫子,从前学生起不来,定是修行还不够,弟子保证等这回瞻仰过神树,身心从内到外受到洗涤,必定会有所领悟,勤勉修行……”
“夫子,不知我们何时进神境?”
曾夫子冷着脸哼了声,却并不似真的动怒。
只见他一挥手,半空当中浮现一幅卷轴。
画轴顺势展开,泛黄的画纸上是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号。
看样子,这便是进入神境的入口了。
曾夫子却没有急着开启入口,而是一脸沉稳道:“进入神境后,你们每个人落到的位置都会有所不同,谁都不许到处乱走,一旦进入神境,便联络负责带领你们的夫子。”
说着,他身旁的夫子上前分发传音用的玉简。
闻楹的视线当中,出现一道花纹素净的黛色裙边。
她眼皮一颤,来不及作何反应,戚敛已走到她身前。
女子修长白净的手指抬起,一枚玉简便浮现到闻楹眼前。
她忙不迭伸手接过。
目光草草掠过戚敛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庞,闻楹又忙低下头:“多谢夫子。”
“嗯。”戚敛似有若无地颔首应了声,已转身朝下一个人走去。
玉简分发结束时,日头恰好悬在正空,曾夫子又叮嘱了几句,便闭上双眼,正式开始摧动法力。
画轴上的符号与字迹逐渐亮起,发出刺眼的光芒。
这亮光太甚,叫闻楹不由得眯起双眸。
然后,明亮弧光将她以及周身的一切覆盖.
等亮光退去,闻楹再看清时,四周早已发生了变化。
这是闻楹从未到过的世界。
清越鸟鸣中芳香馥郁,奇花异草间清泉飞漱,四周虹光笼罩,就像是梦境中才会有的美妙之境。
她甚至能感受到,此处的灵气有多充沛——吸收灵气,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倘若她是真的修士,能够进入这样的神境,只怕定会欣喜若狂……
闻楹忽略心底那丝一闪而过的失落,她拿起玉简正要联络戚敛,却陡然感到脚下的大地开始轰鸣。
接着,便是似有一道惊雷般动静轰然炸响。
闻楹的耳膜险些被这道异响震破,身形也跟着晃了晃,幸好她手疾眼快地扶住身旁的树干,才不至于摔倒。
与此同时,树梢间远远近近的鸟儿朝着与巨响相反的方向逃离而去。
漫天花彩齐飞,神境中不乏各种羽翼华丽的鸟儿,它们扑动翅膀,铺天盖地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场面蔚为壮观。
闻楹无瑕观赏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她只是仰起头,朝巨响的来源远远眺望去。
只见那冲天的黑雾……是魔气。
孟云追竟这么快就下手了!
闻楹心下一惊,她顾不得多想,唯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阻止孟云追。
怀揣着这般的念头,闻楹抬手召出长剑,正要御剑朝黑雾的方向而去时,手中的玉简却亮起来了。
玉简里传来一道闻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你在何处?”
是戚敛。
闻楹抿了抿唇,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掐断了玉简的传音,随后将其摧毁成灰齑。
闻楹的念头很简单——无论如何,她不应当再将戚师姐牵扯进来。
既然是孟云追要犯错,那由自己来阻止便好。
这般想着,闻楹出声唤朱雀:“绛繎?”
“主人,我在这里。”
身为灵兽,朱雀与闻楹心意相连,在她出声的刹那,朱雀已腾空而出,火红羽翼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华光。
无需言语,闻楹轻跃上朱雀的背上,她落下一句:“劳烦你飞快些。”
“主人放心,您坐稳就行。”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昆山玉碎般的清越啼鸣,朱雀振动双翼,带领闻楹越过山岭,朝那些仓皇逃窜的鸟兽相反方向奔去。
乘在绛繎背上,闻楹很快便看清巨响的来源——
本该锦绣如画的山峦之间,竟像是被什么炸穿般,呈现出数丈宽的洞窟,而那黑雾般的魔气,正是从深不可测的洞底蔓延出来。
这滔天的魔气……原来孟云追竟已有这么厉害?
闻楹生出几分疑惑——若说孟云追是为神树而来,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若不是为了神树,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闻楹看向地面那深不见底的大洞,她眸光定了定:“朱雀,带我进去。”
朱雀难得犹豫:“主人,这里面说不清有什么,又有这么多的魔气……”
闻楹轻声笑了:“你忘了,我已经是魔族公主,难道还会畏惧魔气不成?”
笑意中,难掩自嘲。
朱雀沉默了。
旋即,它高高扬起双翅,羽翼在日光中呈现出绚烂华彩,似一道转瞬即逝的飞虹,带着闻楹消失在漆黑无尽的洞口。
日光带来的暖意逐渐从身间消散,风声呼啸中,闻楹感觉到这四下蔓延的魔气中,是让人恶寒的冷意。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神境中充裕的灵气,竟与这魔雾难以抗衡,任其弥漫在洞窟之中。
闻楹一颗心不由悬起来——若孟云追已强到这般境地,自己当真还拦得住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雀终于落到地底。
四周黑漆漆一片,闻楹从乾坤袋中取出萤明珠,方才照见数丈宽的洞底,除了石头和杂草之外,什么都没有。
洞底另一头,不等萤明珠照过去,却似有光芒闪烁。
闻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瞧,才发觉是一条地道。
这地道很宽敞,两旁的石壁上悬着长明灯,灯油约莫是用鲛油制成,才会一直亮着没有熄灭。
而在地道另一头,时而有阵阵幽冷腥风吹来,才叫这灯光扑朔不定。
视线的尽头,依旧是一片漆黑。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着,伴随着似乎是某种猛兽挣脱牢笼时的低吟。
这吟声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是近在咫尺。
仿佛下一秒,猛兽便会从牢笼挣脱,一口咬断自己的后脖颈。
闻楹深深呼吸了几回,等到自己拿着萤明珠的手没那么颤的时候,这才视死如归地朝前走去。
几步之后,兽吟消失了,地道中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的回音。
走进去一段路后,闻楹忽然发觉,地面似乎有脚印。
只不过这脚印看上去并非孟云追的,而是男子的尺码。
莫非,除了孟云追,还有旁人也来了……
正暗暗忖度之际,闻楹余光冷不丁瞧见,身侧的石壁上,映出道影子。
与此同时,脚步声逼近。
闻楹心中一紧,她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去,右手却悄然探入左边袖中,随时准备取出乾坤袋中的法器。
长明灯火烛猛地一跳,只见那影子拉长,朝她逼近过来。
闻楹屏住呼吸,正当她要将法器砸出来那一刻,对方出声了:“花道友?”
闻楹动作一僵,她回转过头:“楚琳琅?”
只见身后灰头土脸的女子,不是与她同寝的楚琳琅还能有谁。
在楚琳琅身旁的,是书院里的同门张荇。
两人的道袍上沾了不少灰,还有些许血迹。
看样子,他们先前是遭遇了什么。
闻楹:“你们为何在此处?”
“嘘——”楚琳琅拉住她的手,带着她躲进一旁。
闻楹这才察觉到,许是洞穴年代久远,石壁间裂开的缝隙刚好能够容纳几人。
想必方才两人也是藏在这缝隙里,自己才没有察觉到。
楚琳琅的手还在抖。
她拉着闻楹,吞了吞口水:“花道友在这洞中,可见到什么人没有?”
掉马
闻楹投去疑惑的眼神。
楚琳琅这样问, 莫非是她在洞底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果不其然,楚琳琅压低声音道:
“就在一刻钟前,我与张道友在神境相遇, 原是打算一起去找曾夫子的, 岂料脚底下就突然塌陷,我们就跟着摔了进来……”
闻楹:“然后呢?”
“我和张道友传音的玉简和佩剑也摔碎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得到处走走碰运气, 没想到……”
说到此处, 楚琳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惧意, “张道友瞧见了一道白影……”
“没错。”张荇附和道, “那影子似乎不像是书院里的人, 且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尽管强撑着镇定, 张荇也难掩面色苍白:“幸好当时我和楚姑娘在暗处, 它应是没有注意到我们。”
两人口中的影子……莫非是变回原本模样的孟云追。
闻楹正暗暗揣测着,楚琳琅见她不开口, 只当她是对这些话不以为然, 又补充道:
“花道友切莫掉以轻心,你是没有瞧见那道影子, 虽是穿着一身白, 可身上散发出那魔雾,就像是从噬骨渊里爬出来的一般……”
闻楹诧异:“你去过噬骨渊?”
“当然没有, 我哪敢去那种地方!”
楚琳琅瞪圆了眼, “我都是听家中长辈讲的,听说无论多么厉害的修士, 只要进了噬骨渊,都会被魔物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楚琳琅这一番话,反倒叫闻楹心中生出几分无奈的好笑。
若叫她知道,面前与自己同住一寝的同门,在噬骨渊来了又去,能随意遣使渊底的魔物,岂不是能吓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见两人被吓得不轻,又是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模样,闻楹出声道:“你们先随我来。”
两人虽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但见她姿态从容不迫,不觉信服地跟上闻楹。
闻楹带着他们,又回到先前洞底那方开阔平坦的位置:“此处危险,你们先出去,设法与同门和掌教汇合。”
“可是我们的剑都坏了,也无法御剑……”
不等楚琳琅将话说完,却见闻楹轻轻唤了声:“绛繎——”
朱雀啼声清越,带着绚烂光彩浮现在半空中。
楚琳琅与张荇目瞪口呆。
闻楹对他们这反应并不意外:“关于我的身份,眼下不便告知你们,不过你们放心,我是来帮你们的,你们先随它出去再说。”
在闻楹的催促下,惊愕不已的两人迷迷糊糊坐到朱雀背上。
待到朱雀扬起双翼,从洞底向上飞去,楚琳琅才如梦初醒地回头一望。
只见地洞之下,少女仰着脸看向他们。
身着雪白道袍的她置身暗处,周身却似有一圈淡淡光晕,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楚琳琅喃喃开口:“花道友……该不会是哪方神灵化身的吧?”
在她一旁,张荇也郑重其事地点头:“搞不好真的是……”.
很快,朱雀折返回来。
闻楹抬起手,嘉奖般揉了揉它的脑袋:“将他们送到安稳处了?”
“主人放心。”朱雀稚嫩的嗓音难掩骄傲,“我见到对面山上有书院的夫子,便将他们送到不远处。”
“那就好。”
说着,闻楹重新朝地洞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那混合着腥臭的风便愈发浓郁,除此之外,似乎还有旁的动静。
闻楹停下脚步,将耳朵贴在洞穴的石壁上——是流水声,且这水声听上去沉闷无比,像是深潭中有什么巨鱼在搅弄。
闻楹正要站起身,继续前行,却陡然听见水声中,伴随着低低的吼声。
像是某种兽类精疲力竭时的吟啸,带着不屈的肃杀。
这声音透过石壁直直撞入耳膜中,仿佛那怪兽在闻楹耳边低吼,叫她本能地后退半步,生出要逃的冲动。
闻楹定了定神。
不行,她不能逃。
既然书院的夫子就在不远处,那自己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阻止孟云追。
否则一旦两方相对峙,无论谁落败,都是闻楹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这般想着,闻楹继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兽类的低吟声越来越近,闻楹逐渐听清,似乎正是它搅弄着潭水,使其不得安宁。
在这声响的覆盖之下,还有铁链的叮当作响,似乎那巨兽正是被其困住不得逃脱,才会在挣扎中耗尽力气,怨气冲天。
正当闻楹暗暗揣测之时,眼前霍然开朗。
终于,她看清所有声音从何而来。
在她面前,的确是一方数十丈宽的深潭。
深潭四周的石壁上,挂着的数盏长明灯,照出幽蓝潭水,以及……
水中波纹微微荡漾着,那一圈盘旋着,覆着巴掌大青色鳞片的长蛇状躯体,应当是一条有半丈粗的巨蛇?
很快,闻楹便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因为在长明灯照不到的暗处,闻楹原以为是石壁的位置却缓缓动了。
与此同时,先前那已偃旗息鼓,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吟,在察觉到外来者后又一次爆发:“嗷吼——”
吟啸声气势冲天,几乎要刺破闻楹的耳膜。
与此同时,她看清这条所谓“巨蛇”的真实模样——
在它的头部是两支煞气冲天的硬角,角下那双比灯笼还要大的眼怒目圆睛,在它腮旁有两条长长的触须,青色鳞片似盔甲般从头到尾覆盖,四只盘虬兽爪上扣着玄铁锁链。
锁链上发着光的篆文,应当是某种困住它的法术。
闻楹已不是头一日来到修真界,什么都不懂的现代人,她浑身止不住颤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
是龙。
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遣调雷霆的神兽。
与它相比,闻楹只觉得自己渺小得犹如一粒草芥。
青龙显然也是这般看待她的,伴随着愠怒的低吼,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闻楹扑过来。
“主人快逃!”朱雀焦急出声道,“这是神族才会有的堕龙,等它挣脱锁链,没有人会是它的对手!”
闻楹下意识想要逃,可她手脚发软,动作哪里快得起来。
不过是瞬息之间,青龙已朝她扑过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要——”明知这样无济于事,闻楹仍本能地伸手去挡。
眼前那比一口巨钟还要大的龙首近在眼前,闻楹绝望地闭上双眼。
想象中被撕碎的疼痛并未到来,闻楹只听得一声沉闷重响,青龙似乎撞上了什么。
闻楹诧异地睁开双眼,只见青龙那狰狞的姿态近在咫尺,只是与自己之间,隔了一道篆文闪烁的结界,将它依旧困在深潭之中。
侥幸逃生的窃喜尚未持续片刻,只听得咔嚓一声响,结界裂开了一条缝。
那堕龙似乎意识到什么,又高高扬起龙尾,重重朝结界拍去。
结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裂。
闻楹环视四周,没有瞧到孟云追的影子。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
所以楚琳琅与张荇瞧见的那道人影究竟是谁,如今又藏在何处,这结界的松动,莫不也是对方的手笔?
一连串疑惑从脑海冒出来,闻楹却来不及多想,万千思绪最后只化作一个念头——
跑!
自己绝不是这条堕龙的对手,可不能在这里稀里糊涂送了命。
闻楹折返过身,在这绝境中终于生出几分气力,朝来时的洞口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结界轰然破碎的声音。
没有了结界的阻隔,气吞山河的龙吟声似是被放大了数百倍,带着山峦欲倾的压迫感而来。
闻楹感到似乎有什么从自己耳朵里流了出来。
她来不及去看,视线中却刹那间充斥一片猩红,似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滴落。
是血。
来自龙族的威压,在堕龙还不曾真正伤到她之前,便已使得闻楹七窍流血,五脏六腑中更有血腥翻涌。
视线被鲜血遮挡的同时,肌理骨骼间的剧痛也叫闻楹难以控制身躯。
她来不及作何反应,便头重脚轻地一头朝前栽倒。
顾不得掌心被石砺刺破的痛楚,闻楹忙不迭要爬起来。
可就在这时,身后龙尾卷挟着腥风而至,朝她横扫过来。
完了。
闻楹无力可退,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可就是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冷冽出鞘的剑声,寒光在她朦胧的视线中划过,与龙尾迎上去。
那条龙似乎并不曾将这剑招放在眼中,龙尾丝毫没有收敛之意,依旧朝闻楹狠狠撞来。
下一刻,闻楹听到某种刺耳的声音——锋锐的剑沿破开坚硬如同盔甲的龙鳞,竟硬生生直直抵入,旋开龙鳞龙肉,截断龙骨。
接着,小半截被斩断的龙尾重重坠地,激起无数尘灰。
腥臭的龙血气息弥漫四周,闻楹却嗅到淡淡的冷竹香。
她没有回头,便已猜到来人是谁。
闻楹喉间哽了哽,如同一个险些酿成大错的孩童,在见到家长后一秒变怂:“戚……戚夫子。”
戚敛并未回她。
正当闻楹疑心自己莫不是猜错了人时,一只手却搭到她左肩。
隔着轻纱衣料,闻楹感受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温度冰冷,似乎微微颤抖着。
只不过这触感并未停留太久,那只手便顺着她的胳膊而下,擒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只手将她向上拉起,伴随着戚敛的冷笑:“闻师妹抛下我,便是自己要来此处送……”
送死的死字尚未说出口,戚敛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清闻楹眼尾的血泪,以及她磕破了头,脸上还沾着灰的狼狈。
少女衣衫凌乱,乌发间的发簪亦早已不知丢落何处。她低垂着头,就像一只知晓自己犯了错,蔫搭搭等待被训的小猫。
戚敛心中那涌动着的,因为被闻楹掐断联络,寻她不得而生出的躁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垂下眼睫,将闻楹带到身后:“你先离开此处。”
说着,她召回长剑紧握在手中,挡在了少女身前。
闻楹虽看不大清,也感受到戚敛与堕龙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氛围。
被激怒的巨龙发出痛吟,困住它的铁链叮当作响,似是正在被它挣脱。
闻楹心中明白,她留在这里只会拖戚敛的后腿。
她没有拖延:“好,那夫子你当心。”
说罢,闻楹步履踉跄地朝洞口走去。
借着长明灯微暗的光,她摸索着凹凸不平的岩壁,一点点往回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闻楹忽地停下脚步。
师姐方才唤自己的那声,好像是……闻师妹?
她是不是,早就认出了自己?所以自己先前的伪装,在她眼前都是些小把戏?
一连串的幡然醒悟,叫闻楹不由得无地自容。
所以……明明被种了蛊,应当厌弃她才对,可师姐还是会在危急关头站出来,挡在自己前头。
这样的认知,叫闻楹心底落了半拍。
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尽管什么都看不清,可闻楹能够听见愠怒的龙吟,以及长剑作战时的铿锵声响。
闻楹忽然想起朱雀的话。
等堕龙挣脱锁链,没有人会是它的对手。
思及至此,她猛地回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
走出几步后,闻楹又停下脚步——不,戚敛与常人不同。
她既是书中天命所归的女主,将来还有坦途大道要走,不可能折在此处。
自己若折返回去,才反倒是给她添乱。
可是,万一呢?
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抗议着——师姐她也是人,也会受伤,万一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闻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咬了咬牙,最终下定决心,双手掐出一道法诀。
一道暗紫色的阵法,顷刻间在少女身前成形。
她沾着血的唇瓣动了动,无声默念口诀:“杂炁应天,潜为我用……”
在口诀念出的刹那,漫无边际浮动在洞穴中的魔气,朝她的阵法涌来。
魔气逐渐凝聚,体内的魔骨正在蠢蠢欲动。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闻楹顾不得叹息,有魔气引领,即便双目视物不清,她依旧稳稳当当地朝前走去。
弑龙
幽绿的潭水上, 无法承受堕龙重击的结界以及束住龙爪的镣铐彻底破碎。
巨龙张牙舞爪地盘旋在这方小天地之中,使得本就算不上宽敞的结界更显得狭小。
它仰首长啸,一双绿色的眼珠子似要喷出火光来, 看向斩断自己龙尾的女修:“区区凡人, 不知好歹,竟也敢与本尊作对。”
雄浑的声音犹如雷钧, 倘若换做寻常修士, 只怕此刻早已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连求饶的胆量和力气都没有。
偏生这条堕龙撞上的是戚敛。
她双眸微眯, 尽管乌发和衣袂在这狭小空间中被狂风猎猎卷弄, 神色却依旧信步闲庭般自若:“龙族桑渊?”
堕龙庞然大物般的躯干盘旋着, 喷着浊气的龙首朝戚敛靠近:“小小修士, 竟然还能认得本尊?”
戚敛当然认得他是谁。
如今已是龙族之首的太子桑鋆的叔父。
在与桑鋆做出交易的那段时日, 戚敛曾无意中知晓, 龙族的王位本不属于彼时的龙王继承,而是桑鋆父亲的兄长桑渊继位才对。
只不过后来桑渊不知所踪, 才叫旁人捡了漏。
原来数百年间, 他竟然被困在了此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桑渊突然狂笑出声, 笑声回荡在洞穴之中, “看来本尊这么多年不曾现身,倒也名声在外。”
“也罢, 待本尊出去了, 先会一会那将我诓骗镇压至此的好弟弟,再夺回龙王之位, 嘶……你们凡人进贡的童男童女的滋味,本尊可是怀念得很。不过在此之前, 拿你这细皮嫩肉的女修来塞牙缝也不错——”
说着,它铜铃大的双眼露出凶光,扬起被长剑截断的龙尾。
不过是瞬息之间,血肉模糊的龙尾竟又重新生出新的血肉,巴掌大的青色龙鳞再度覆上去。
有了先前被戚敛一剑斩断龙尾的教训,桑渊没有再轻敌,它犹如一条进攻状态的蛇,长尾逐渐盘旋起来,高高扬起头颅,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巨吼。
戚敛的长指握紧剑柄。
她薄唇抿起,仰头看向巨龙的七寸之上,某个闪着微光的位置。
那里,是龙的护心鳞所在。
唯有刺破护心鳞,方能真正将其置于死地。
在堕龙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喷来一团赤红滚烫的火焰时,戚敛持剑飞身离地。
幽暗的洞穴之中,青色巨龙几乎快与潭水化为一体,唯有时而一道银冷剑光闪过,照亮戚敛裙摆处那一抹黛色。
纵然修为上乘,但终究只是肉.体凡胎锻造而成,要应付天生神族的桑渊,对戚敛而言并非易事。
桑渊亦不曾料到,按理来说,自己要杀死一个修士,就应该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这女修的剑招灵动,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两两胶着,一时难分上下。
最先露出破绽来的,竟是身为神族的桑渊。
它在此地被困多年,神力被亲生兄弟布下的阵法日夜消减,再加上方才挣脱结界和锁链已耗费大半力气,在与戚敛的几经周旋过后,竟生出几分力不从心。
就是现在——
戚敛漆黑眸中,多了一丝冷然。
掌心长剑势如破竹,又似离弦之箭,穿破层层水雾迷障,朝那片护心鳞直刺而去。
桑渊察觉到她的意图,猝不及防地后退着,扬起龙尾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剑尖雪芒转眼已裹挟着灵力而至,在最为脆弱的那片护心鳞前不过是稍稍一停,旋即便狠狠推入。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这护心鳞,便是龙的七寸。
原本还高高扬起的龙尾,在护心鳞被刺破的刹那,无力落入水潭中,激荡起无数的水珠。
片刻前还趾高气昂的堕龙,发出一声悲怆哀嚎。
不甘的嚎声回荡在水面和洞穴之中,它奋力挣扎着,仰首从喉间吐出一颗赤金圆丹。
那是什么,戚敛再清楚不过。
是神龙的元丹。
桑渊试图引爆元丹,与她同归于尽。
可戚敛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她的灵力,亦在耗尽的边缘。
一旦收手,便功亏一篑,难以再攻到这堕龙的命门。
思及至此,戚敛眸中多了一抹厉色,她抬起另一只手,双手紧紧握住剑柄,用力将剑身刺入护心鳞之下的龙心之中。
龙丹释放出火红的光采,一波又一波向四周振开蕴集舍命相搏之力的光圈。
戚敛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唇角有鲜血溢出。
不止是五脏六腑的血气在翻涌,在她身上早已有许多肉眼可见的伤口。
鲜血浸湿衣袍,贴着她的肌理流到手掌和指缝间,也弄脏了那柄不沾尘埃的长剑。
可戚敛握紧剑柄的双手,从始至终没有松开半分,而是不住朝剑端灌输着灵力,
闻楹刚步入这方天地,感受到的便是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意。
双眼虽看不大清,可她能够闻见浓厚的血腥气息。
是戚敛的血,还是堕龙的血?
抑或两者皆有……
闻楹再无瑕想下去,她仰起头,只觉得漂浮在半空之中,那枚红澄澄,应是元丹的东西正在猛烈攻击着戚敛。
焦急之下,闻楹不由得出声:“师姐?”
她向上抬起双掌,朝着那团火红祭出魔气。
黑雾缭绕,朝龙丹缠绕而去,阻挡了它施加给戚敛的威力。
闻楹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方才身受重伤,又是头回这般驾驭魔气对付不容小觑的堕龙,难免有几分吃力。
可闻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停下来。
她不要给师姐拖后腿,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她为保护自己而负伤。
若生,她与师姐一起活下去,若是死……
在魔气的过度消耗下,闻楹思绪有些恍惚。
她只是茫然地抬头看向戚敛的方位,唇角下意识勾起一抹笑。
却浑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脸色已是苍白到了极点。
戚敛垂首看下去,本该淡漠漆冷的眸中,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
又是那熟悉的厌倦和烦躁。
可倘若自己当真烦她厌她,又为何要时刻念着这个人。
就连离开魔界后,戚敛无处可归,最后不知不觉去往的,竟是在昆仑境二人曾同居三年的木屋。
在那里,门前屋后的花草蔬果,都曾是自己与年少时的闻楹亲手种植。
甚至因为有结界庇护,又有土拨鼠精们照拂,花果不曾衰败,屋宇没有落灰,一切仿佛都还停留在昨天。
戚敛闭了闭眼,握紧剑柄的双手更用力几分,直至剑身死死嵌入护心鳞掩护下的龙心之中,再难以拔.出。
直到这一刻,她方才松开手,任长剑钉在恶龙心脏处。
自己却犹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到闻楹身旁。
一道黛色身形在视线中划过,在身旁落定,闻楹松了口气,她侧过头:“师姐,你可有受伤……”
话未说完,身旁之人却似是捂住胸口,噗地吐出一口血。
闻楹动作一僵。
她顾不得其他,忙收起了魔气,试探着要去扶起戚敛:“师姐?”
双目无法看清,手也跟着始终落不到实处,正在半空中摸索着,却陡然被骨节瘦劲的五指握紧。
戚敛嗓音微哑,说出的话犹如一道惊雷落下:“闻师妹,你给我种下的根本就不是相思蛊,对吗?”
不曾料到她会在此时发出质问,闻楹哑然愣住。
然而,戚敛似乎并不在乎她的答案,便已抬起闻楹的手,沾着血的指尖飞快地在她掌心描勒着什么。
闻楹仍在被拆穿谎言的恍惚之中,甚至来不及去想戚敛这是要做什么。
直到下一刻戚敛轻声开口:“乾坤否泰,日月亏盈——”
闻楹眼睫猛地一颤:“师姐不要!”
为时已晚。
掌心由戚敛摹下的传送符如同逐渐升温的烙铁开始发烫,却并不会将人灼伤。
“师姐……”闻楹还想要说些什么,可传送符在刹那间生效,带着她的声音彻底消失。
像是这个人,从不曾出现过。
戚敛的指尖下意识颤了颤,似乎想要留住独属于闻楹肌肤的那份温热。
却终究只是握了个空。
视线在短暂的恍惚过后,再度凝结成冰冷的漆黑。
她顾不得擦净指间的血,只又一次看向仍在潭中的巨龙。
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剑身虽插.进了它的心脏,桑渊却并未立即死去,而是仍在潭中扭动挣扎着,流出的血将整片水潭染成幽绿。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戚敛双眸低垂,长指飞速掐诀,失去血色的唇瓣默念法诀。
在法诀念出最后一个字时,洞穴之中,似有火光闪烁。
它们逐渐凝聚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桑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这是龙族的引雷之术?”
戚敛没有作声。
但很快,在潭面上空形成的乌云,以及云层中的霹雳闪电给了桑渊回答。
轰隆——
巨雷从云端滚落,汇聚于剑柄之上,沿着剑身来势汹汹地灌入护心鳞之下,给了桑渊最后的致命一击。
它终于再无力挣扎,而是重重落到地面。
直到死去的前一刻,桑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败在这小小的凡人女修手中。
它嗬嗬喘着粗气,看向朝自己走过来的戚敛,用最后的力气道:“你……你竟敢杀死本尊,可知弑龙的天罚是为何?”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戚敛淡淡说着,她微微屈身,拔.出紧插在护心鳞处的长剑。
随后,神色淡漠地看着堕龙在一道长吟后,鳞片失去所有光彩,气息绝尽。
戚敛心中一片平静,丝毫没有弑龙的兴奋,抑或是担忧后果的惊恐。
反正,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既然注定无法回头,那就让她一直这样走下去好了。
戚敛并没有急着将剑收回鞘中,她侧转过身,漆黑双眸虽不曾动,却似盯着暗处:“阁下暗中藏了这么久,现在总该舍得现身了?”.
啪嗒,啪嗒——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滴落在闻楹面庞。
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视线中却依旧是一片看不清的血红朦胧。
刹那间,闻楹忆起所有的事情。
洞穴,巨龙,还有……
“师姐——”
闻楹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凭借直觉,她知晓自己眼下应是在一片下着雨的草地中。
可她又该去哪里找师姐呢?
正当闻楹要唤出朱雀之际,她听到异样的窸窣声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沙沙嗤嗤地朝她窜腾而来。
白蛇
虽然双眼无法看清, 但闻楹已本能地后背发凉,生出一种不妙的直觉。
这似乎是……蛇类鳞片摩挲在草地间的动静。
而且这条蛇定是庞然大物,才会将草枝压得发出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
闻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逃。
可自己一旦站起身, 只怕更容易被它察觉。
情急之下, 闻楹悄然屏住呼吸,右手探入袖中, 打算从乾坤袋中取出法器来。
不成想袖中空空荡荡, 竟是摸了个空。
闻楹一愣, 这才蓦地想到, 许是在与堕龙那一场恶战中, 自己的乾坤袋已不知掉落到何处。
就在这时, 那窸窣声响已逼近过来。
视线当中, 似乎被一团长影占据, 那比木桶还要粗的蛇影已不由分说, 朝她猛扑过来。
“不要——”
闻楹顾不得其他,她飞快地站起身, 朝反方向逃去。
然而为时已晚, 刚跑出不过半步,脚踝间便已传来柔软而又冰冷的触感, 将她死死缠住。
闻楹一个激灵, 像是被施了某种定身法术般,僵在了原地, 浑身一软坐下去。
蛇蛇蛇蛇……蛇尾巴缠到了她的脚踝上。
且她身上所穿还是书院的道袍, 裙袍下是一条绸缎长裤,裤腿宽松, 那蛇尾便轻而易举地探入其下,缠紧她的肌肤。
因着双眼无法看清, 肌肤间的触感便被放大了数倍,闻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蛇尾的鳞片是如何缓缓蠕动着,将她一寸寸缠得更紧。
闻楹生平最怕的,便是蛇这种冷血动物。
就连读书时候,课本上要是出现了蛇类的插图,她定会求着同桌把图片用贴纸遮住,才不至于怕得不敢翻开书。
可现在,她竟然与一条巨蟒零距离接触着。
偏偏那条蛇,似乎对这样的缠绕还不甚满足,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连上半身也逐渐靠近过来。
蛇尾缠住少女纤细的脚踝,蛇身同样没有闲着,而是挨蹭着她的身躯,也一点点缠上来。
闻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听说蛇类在吃下大的食物之前,就会将其这样绞死,再从头到脚一口吞下去。
她隐约听到耳边,蛇首正在嘶嘶吐信。
有的人看上去还活着,但她已经死了。
比如眼下的闻楹。
在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之下,闻楹呼吸变得急促,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就连身体也跟着软下来。
若不是有这条巨蟒支撑着,只怕早已如一团棉花软倒在地。
就连想再次驱使魔气,浑身也使不上劲。
忽然,巨蛇的动作停下来。
就在闻楹以为它要对自己做些什么时,对方竟这样卷着她,朝某个方向离去。
闻楹被打横放到蛇背上,思绪仍是恍惚的——它这是,要将自己这个猎物打包回家?
果不其然,巨蛇将她带到一处山洞之中。
雨声被隔绝在外,蛇鳞摩挲在地面的沙沙声响便愈发清晰。
惊惶无措之际,闻楹终于想起,自己还可以唤醒朱雀来帮忙。
她正要出声,却觉得腰身间一松,自己落到了柔软的沙地上。
“绛繎……”
还未来得及唤出朱雀来,朦胧不清的视线当中,陡然出现被放大了数倍的蛇首,以及两点血红,似是它的双眼。
闻楹后背一僵,她浑身汗毛直立,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僵坐在地面,只得任由这条蛇嘶嘶吐出的信子,似有若无的拂在自己脸庞。
妈妈……山穷水尽之际,闻楹下意识想到的还是亲娘。
许是怕到了极点,少女眼睫轻轻颤了颤,眼尾有泪水溢出来。
那蛇吐着信子的动作一顿。
旋即,闻楹感觉到似有什么冰凉的软物,贴着自己的脸颊,将泪水舔舐干净。
然后,那凉意从眼尾移到双瞳。
闻楹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这条蛇在舔她的眸子。
且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弄疼自己一般。
怎么可能……想来只是这条蛇喜欢泪水的味道也说不定。
闻楹收起方才奇怪的念头,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所取代——
在被蛇信舔舐过后,自己眼瞳间的血红阴翳,竟然如同清风拂过时的云层,逐渐消散了。
可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因为她无比清晰地瞧见,眼前果然是一条鳞片雪白,竖瞳犹如红宝石的巨蛇。
见少女止住了泪,那条蛇也正偏起蛇首盯着她。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闻楹几乎是想也不想,她随手抓起地上一把沙子,朝那条大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蛇扬起。
紧接着,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站起身,朝山洞口冲去。
一定不能叫它追上来,否则自己就完蛋了。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闻楹用前所未有的力气向前跑去,却在将将要抵达洞口时,身形猛地晃了晃,刹住了脚步。
洞口之外,是万丈之高的悬崖,云雾和飞鸟尽在脚下,一旦从这里跌下去,只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幸好自己还有朱雀。
闻楹正要召唤绛繎,却莫名下意识回头一望。
那条白蛇并未追赶上来,而是静静地望着自己。
红宝石一般的眸子,似乎流淌着某种她无法读懂的情绪。
而在它雪白的鳞片上,亦有数道累累血痕。
“你……也受伤了?”
闻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只是觉得,这条蛇似乎并不打算伤害自己。
而且方才,正是因为有它的舔舐,自己双眼才会重新看清。
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似是听懂了她的话,白蛇乖乖地趴下身子,只是那双宝石红的眼珠依旧盯着她不放。
闻楹这才想起,既然是神境中的生灵,大抵也是神智的,未必会拿她来塞牙缝。
但这并不意味着,闻楹就能够做到对它不害怕。
她壮着胆子,嗓音却仍在颤抖:“我……我帮你看一看伤口,你可不许咬我啊。”
大蛇乖觉地看着她。
竟莫名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
闻楹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到它身旁。
她这才察觉,这条蛇竟伤得不轻。
从头到尾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凶狠残忍的鏖斗,伤口深处,竟然连白骨都得以瞧见。
闻楹有心想为它疗伤,可装着丹药的乾坤袋却早已弄丢。
稍加思忖过后,她只得用力扯下裙摆处的衣料,然后捧着布料,站到崖洞的边缘,试图去接外面哗啦啦流淌的雨水。
尽管有雨幕阻挡了大半的视线,但闻楹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己置身在这万丈悬崖的高处,时而一阵风吹来,她仿佛都能摇摇晃晃被吹落下去。
闻楹只得一只手抓紧崖壁凸起的岩石,将上半身探出去,壮着胆子用布条去接雨水。
好在这场雨下得够大,布条很快便被浸湿。
闻楹忙折返回去,她这才发觉,白蟒似乎快要昏睡过去。
闻楹本没有胆子叫醒它,可又担心它受了这么重的伤,万一醒不过来怎么办。
她只得壮着胆子,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醒醒——”
白蛇警觉地动了动,却又似在察觉到唤它之人是闻楹后,蛇首反倒顺势在她掌心蹭了蹭。
凉凉的,蛇鳞还有些硬。
与潭穴里那条散发着腥臭的堕龙相比,这条巨蟒要精致干净得多,甚至就连每一片鳞片,都像是白玉雕成。
只不过就算再漂亮的蛇,闻楹也很难做到心无芥蒂。
她喉间咽了咽,开始用湿布条擦拭它伤口处的血。
白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也不知是怎么将自己伤成这样的……
闻楹轻声叹气,动作逐渐放得更加轻缓。
从始至终,白蛇都没有反抗过她,或者做出什么排斥的动作。
闻楹渐渐放下了戒备:“对啦,方才还忘了感谢你,帮我治好了眼睛,你可真厉害……”
她说什么,白蛇都认真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正说着话,被她派出去采摘灵草的朱雀回来了:“主人。”
朱雀将能够治疗伤处的灵草放到闻楹身旁。
闻楹也认不清这些是什么灵花灵草,但想来朱雀不会搞错,于是在没有药杵的境况下,她便只能随手捻起几根灵草,放进嘴里咬碎。
幸好,这些花花草草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顶多就是苦涩了点儿。
然后,她将咬碎的灵花灵草,敷到了白蛇的伤口处。
绿糊糊的草团,敷到雪白的鳞片上,着实是……大煞风景。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做完这一切,闻楹甚至觉得这条被她糊得乱七八糟的白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闻楹噗嗤笑出了声,她站起了身:“好了,你好生在此处休息,我先走一步,咱们就此别过……”
蛇尾又一次勾住了她的脚踝。
肌肤间寒冷如冰的触觉,让闻楹好不容易消减的惧意,再度蔓延上心头:“不不不要……”
大抵是听懂了她的话,白蛇愣了愣,蛇尾缓缓松开了,却又勾住她已经破得不像话的裙摆。
活脱脱像一条怕被抛下的小狗。
剑灵
闻楹轻声叹气。
倘若自己无事可做, 硬着头皮照料它一些时日也未尝不可。
但当务之急,是找到师姐要紧。
她只能蹲下去,再次耐心同它道:“我和一个很重要的人走丢了, 现在必须要去找她, 你乖乖留在这里,等伤势好起来。要是找到她后还有时间, 我再来见你可好?”
可不知道为什么, 方才还算得上听话的白蛇, 在此刻竟有几分无赖般, 又朝她缠过来, 像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
闻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我就不走了, 先留在这儿陪你, 等你的伤好了再说。”
说着, 她作势要坐下来。
余光注意到勾住裙摆的蛇尾松缓了几分,闻楹却又猛地站起身, 拼尽全身力气朝洞外跑去。
这一回, 她没有再因为崖壁外万丈高的悬崖停下脚步,而是义无反顾地冲进雨幕之中。
失重感骤然来袭, 闻楹的心脏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可她顾不得其它, 在仰面飞速下坠之际,少女高声呼唤:“绛繎——”
接着, 闻楹重重落到朱雀羽翼柔软的背上。
手脚并用地坐稳的同时, 闻楹不禁回头张望——
只见峭壁之间,崖洞洞口黑漆漆的, 并没有白蛇的身影。
它……约莫是被自己这个骗子伤透了心吧。
无视心底那一丝歉意,闻楹收回了目光:“绛繎, 再飞快些。”.
绛繎带着闻楹,穿梭在雨线之间,回到先前与戚敛分别的位置。
可还不曾落地,闻楹便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上一次来时,还开满奇花异草的整座山头,在不知何时,竟然已被夷为平地。
入目一片疮痍,尽是被炸开的石头,而先前通往深潭的地洞口,早已被碎石填满。
闻楹身形摇摇欲坠,她喃喃出声:“绛繎,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主人……”朱雀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句,“的确就是这里。”
闻言,闻楹的身形似乎踉跄了一下。
她强撑着没有倒下,而是踩着脚底棱角尖锐的碎石,循着记忆中模模糊糊的方向,朝深潭所在的方位走去。
若整座山都坍塌了,那师姐呢?
闻楹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自虐般回想着两人分开时的画面。
怪不得……师姐要强行用传送符将自己送离此处。
她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眼眶中一片酸热,闻楹强忍着眼泪,她低声唤着:“师姐?”
没有人回应她。
大雨冲刷着裸.露在外的巨石,发出唰唰声响。
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疲惫,朝闻楹席卷而来。
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双手覆上了脸庞,哽咽着出声:“师姐……是我错了,是阿楹不该骗你,是阿楹不该那么轻易地服软放弃,师姐,你回来呀,师姐……”
可是任凭她如何呼唤,也不会有人回应她了。
闻楹就像一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蓦地,朱雀陡然出声了:“主人当心!”
伴随着这一声提醒,不远处传来犹如闷雷般的轰隆隆声响。
闻楹循声望去,只见高处一块巨石卷挟着沙石,正好朝自己所在的方位滚下来。
她如梦初醒,忙不迭快步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巨石砸过她方才停留的位置,发出笨重的闷响,随后缓缓停在平缓的地面。
闻楹心有余悸地望向它滚落过的痕迹,猜测许是雨水太急,才会使得这石头松动落下来。
这时,她瞧见被巨石砸开的地面,似乎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走近一瞧,是一截堕龙的尸身。
若那条堕龙已经死了,那么师姐呢?
是作为胜者活下来,还是已经与它同归于尽……闻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向四周张望着,试图能够觅到与戚敛有关的踪迹,哪怕只是丝毫也好。
许是她这念头太过强烈,如同某种感应般,余光之中闪过一丝寒芒。
闻楹定睛一看,寒光来自直直插在石砺之中的一柄长剑。
在这一片荒乱之中,唯有那柄剑傲然而立,雨水将剑身冲刷得干干净净,似显露出它的与世无争,却又是那般锋芒毕露。
这是……师姐的剑?
闻楹如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之人,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便拼尽全力朝它走去。
可在指尖将将要触碰到剑柄时,却又像是受到灼烧般缩了回去。
闻楹抿起唇。
剑修的剑,按理来说是从不离身的,除非……沉寂许久后,闻楹闭上双眼,抬起了手。
少女莹白如玉的指尖,忽地凝出一只幽蓝透明的魂蝶。
头一回在施展缝魂术的时候,闻楹的手颤得这样厉害。
在感受到魂蝶飞落到剑柄上后,闻楹睁开了眼。
她紧紧屏住呼吸,如同等待宣判的犯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魂蝶却始终没有反应。
闻楹紧抿的唇角,终于松缓了几分。
若是无法召魂,那就至少意味着,师姐并没有遇害……就在这时,身后却似传来响动,一只手轻飘飘地搭上她的左肩。
刹那间,闻楹思绪一片空白,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她不敢回头,无法想象师姐的魂魄会是什么样子。
是遍体鳞伤,抑或是怨忿的神色……不,师姐绝不会怨她,可闻楹却做不到不怪自己。
闻楹尚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之人却开口了:“姐姐?”
不是戚敛的声音!
闻楹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时,孟云追已走到她身前:“姐姐这半日到何处去了?可叫我好……”
在看清闻楹苍白的脸色后,孟云追话音顿住了。
她环视四周一眼,神色也紧张了几分:“姐姐莫不是遭遇了什么?”
闻楹微微一愣:“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等孟云追回答,闻楹便从她略带茫然的神情中读出了答案。
看来,堕龙的事果然与孟云追无关。
既然如此,那个人会是谁呢……闻楹暗自揣测着,她走上前,用力拔.出戚敛那柄剑。
无论如何,自己都应当替师姐保管好她的剑才是。
孟云追认出了这是谁的剑,她眸光闪了闪:“姐姐看上去有些累了,不如我先替你将它收起来。”
说着,孟云追试探着伸出了手。
不成想她的指尖尚未触到剑身,那柄剑却有所感应般,剑身震了震,躲开了孟云追的手,漂浮在半空中。
孟云追愣了愣,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正欲抬起手握住它,长剑却又一次飞得更远。
原本打横漂浮在半空中的长剑转了个方向,犹如长了眼睛般,竟直直朝孟云追刺去。
“住手——”莫说是孟云追,就连闻楹也没料到师姐的剑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忙手疾眼快地握住了剑柄。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长剑,落到闻楹手中,瞬间变得乖觉,停止了那警告般的鸣声,安安静静躺在她掌心。
闻楹若有所思:“看来师姐的剑早已认主,兴许只能由我来保管了。”
她并未察觉到,孟云追垂眼看向那柄剑时,眸中无尽的寒意。
等抬起头时,孟云追依旧是往日乖巧的神色:“好,一切都随姐姐,只是你定要当心,莫被这剑伤着才好。”
闻楹摇了摇头:“师姐的剑不会伤我。”
只不过……她的剑在这儿,人又会去了何处呢?
闻楹又一次释放魂蝶,试图让它去寻找戚敛的气息,然而魂蝶尚未飞出一段距离,她脑海中一阵眩晕,身形摇摇欲坠。
孟云追扶住了她:“姐姐?”
闻楹摇头:“没什么。”
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难掩失落——果然,就算已经化身成魔,这具身子虚弱的体质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变化的。
可是,她还没有找到师姐……
就在这时,朱雀在她的意念中出声了:“主人放心,剑灵刚刚告诉我,说它的主人没有事。”
“剑灵?”闻楹双眸一亮。
她怎么将这遭给忘了,据说剑修有滔天的修为后,常用的佩剑亦会生出灵识,便是所谓剑灵。
想来方才这柄剑不让孟云追触碰,也是剑灵在显灵。
只不过剑灵与修士之间无法交流,却可以与同为精怪的朱雀感应。
闻楹喜出望外:“那你帮我问一问,它可知戚师姐在何处?”
朱雀:“它说它能够感应到,它的主人就在附近走动,却不知她的具体位置。”
就在附近走动?
闻楹眸中的欣喜,化作淡淡的失落:“我明白了。”
师姐既然能够走动,想必是没有性命之虞的。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见自己而已。
闻楹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在给戚敛种下让她厌恶自己的蛊虫那一刻,她早就该料到此时不是吗?
来不及伤感太多,忽然之间,方才还是瓢泼的大雨说停便停了。
在最后那一滴雨落下的那刻,天边晚霞如火。
闻楹陡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似乎这一路而来,自己都不曾碰到书院的夫子或是同门。
除了孟云追。
她看向孟云追:“你……”
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孟云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眨了眨眼:“姐姐放心,我只是暂时叫他们晕过去,并没有要他们的命。”
说着,孟云追施展一道法术,将二人身上的雨水祛除:“算起来,神树应该快要开花了,姐姐,我们先进入结界吧。”
无辜
孟云追果然是冲着神界中乾坤树来的。
闻楹看向她:“姨母她……究竟派你要做什么?”
往日对她言听计从的孟云追, 此刻却并未和盘托出。
她微微一笑:“姐姐不必着急,先随我一起过去,你自然就会知晓了。”
她既然这样说了, 闻楹晓得自己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只得随孟云追朝神树的方向而去。
一场磅礴大雨过后,神境中空气甚是清新, 又恢复了先前的鸟语花香,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闻楹却无心欣赏这美不胜收的蔚然之景。
她有心想让朱雀问一问剑灵, 师姐可还在附近, 可眼下又冒出来更要紧的事情, 容不得她有片刻拖延。
闻楹垂下眼睫, 遮住眸中低落——既然师姐无事, 自己便应该知足了, 又岂能贪图更多?
下一刻, 思绪被孟云追的声音打断:“姐姐,我们到了。”
闻楹蓦然回过神, 方才察觉四周的景象早已发生了变化——绵延起伏的山峦, 被一片开满柔嫩青草和碎花的草地所取代。
草地正是被山峦环绕着,如同安稳舒适躺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
而在草地中央, 一层如梦似幻的七彩结界保护下的神树, 便是幼婴的心脏所在——
枝干粗壮的神树,生出繁茂的银白色树叶, 乍一看上去, 像是用银片锻造而成的假树般。
但微风拂过,树叶抖动着簌簌作响, 带来的却是生命气息。
这便是滋生灵力,哺育整个修真界的乾坤树?
果真是与众不同。
再向前走了几步, 闻楹眼尖地瞧见,在银色树叶之间,正有一朵巴掌大的花在缓缓绽放。
层层叠叠的纯白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花瓣上的雨露耀着日落,折射出如同钻石般的华光。
一片宁静安详的景象,叫人看得不由心生安宁。
但转眼间,一团黑雾腾腾的魔气,便朝罩着神树的结界袭去。
闻楹陡然回神,她侧头看向孟云追,只见那魔气果然是从她抬起的手掌中奔腾而出,势如脱缰之马般无所忌惮。
尽管有结界阻拦,但闻楹却瞧见,在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下,神花纯净的花瓣逐渐蔫下去,雪色被黑雾所侵蚀。
“不要——”闻楹几乎是想也不想,她握住了孟云追的手,“你不能这样做!”
孟云追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她只是侧过头,那双黝黑明亮的眼瞳静静看着她:“姐姐你果真还是这么心善,可惜……”
剩下的话不曾说完,只见孟云追另一只手轻轻抬起,黑雾便朝闻楹袭来。
闻楹未曾料到孟云追会对自己出手,黑雾罩过来的瞬间,她便是想躲闪也来不及,便只觉得身躯一软,双眼不受控制地合拢……
孟云追似是早有准备,伸手接住了她。
尽管有一丝意识尚存,但闻楹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人摆布地被放平在草地间。
黑暗之中,似乎有手指在她脸庞拂过,将自己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好。
耳边是孟云追的声音:“姐姐,可惜你我都一样,既然早已回不去了,又何必苦苦留恋?”
说罢,她站起了身。
草地间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朝着神树的方向而去。
闻楹躺在草地间,一瞬间思绪万千——自己果真是大意了,原以为孟云追事事听从她,到了神境也不例外,却忘记了她早已不是昔日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身后那个孩子。
如今身为魔尊最器重的手下,孟云追又岂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放弃既定的布局?
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一番工夫,到头来竟是毫无用场……眼皮愈发沉重,闻楹甚至来不及想出什么对策,身躯犹如被灌了铅般,无尽的向下沉去。
意识模糊不清之际,她隐约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只不过仿若是在一场梦境之中,睡在犹带雨露的草地间,感受着逐渐西沉的日光所带来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只留余温残留在衣衫上。
这暖意裹着她,叫闻楹甚是安详,恍惚间觉得就这样一直什么都不管地睡下去,似乎也不错。
直到冷不丁一抹冰冷,覆到她的脚踝处。
那冰冷蠕动着,鳞片摩挲着少女软嫩的肌肤,叫闻楹刹那间身躯绷紧,从一片祥和中惊醒。
可她醒过来的,仅仅是意识而已,身躯却依旧动弹不得,甚至连下意识绷紧身子都做不到。
不设丝毫防备的肌肤,便犹如失去枝叶庇护的柔嫩花朵,只能任由那鳞片坚硬的东西盘旋而上。
至于那东西会是什么,闻楹尽管瞧不见,却也能准确无误地猜出来。
她欲哭无泪,只觉得嗓子眼发紧,连呼吸都快要喘不过来。
自己来到这神境后,莫不是捅了蛇窝,先是被一条白蟒缠上,又是这样一条手腕粗细的小蛇……
不,这条蛇比起先前那白蟒而言,的确算得上小。
可对闻楹自己而言,却依旧是能够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直流的存在。
闻楹大脑一片宕机,她甚至顾不得什么孟云追和神树,只将所有的念头用在同一件事——那就是默默祈求,兴许这条冰冷没有温度的蛇,碰巧只是路过而已。
许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盘旋在闻楹脚踝间的蛇身,忽然间停了下来。
闻楹喉间咽了咽,只默默地哀求着,但愿这条冷血动物良心发现,放过可怜而又无辜的自己……
可人生往往总是事与愿违。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与肌肤紧紧贴住的蛇鳞,又一次动了起来。
而且这一次,这条蛇绕着她的小腿盘旋,探着蛇首一点点攀援而上。
双眼睁开不得,闻楹无法看清这条蛇的模样——是黑蛇抑或白蛇,还是一条花纹斑斓的菜花蛇?
可黑暗之中,她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它蛇腹的鳞片收紧又展开,摩挲在衣料间。
向上爬行时,蛇尾松开脚踝,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原以为蛇身脱离了与肌肤的接触,自己应当会好受些,不成想隔着被草露浸湿的薄纱衣料,蛇身在她身间蜿蜒的窸窣动静反倒被放大了无数倍。
它一点点向上,沿着小腿攀过了膝盖……然后是少女平坦的小腹。
每经过一处,先是蛇首嘶嘶吐着信子,然后蛇腹贴住闻楹的肌肤蜿蜒爬行,再是蛇尾鳞片留下的阴冷寒意。
原来当人恐惧到了极点,思绪反而会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闻楹情愿自己被吓得晕过去,也好过体会这被蛇爬过全身上下,无异于凌迟的感受。
她的心脏咚咚跳动着,隔着温热的胸口,是冰冷而又毫无温度的蛇鳞。
嘶嘶的探舌声,已经来到了闻楹耳边。
倘若此处还有外人在,瞧见的便是一幅甚是诡异的画面——精致如玉的少女平躺在柔软草地间,而在她浑身从上到下,紧紧缠绕着一条鳞片雪白,双眼宝石红的长蛇。
仿佛下一秒,那条蛇便会暴.露本性,将散发着体香的少女一点点吞食干净。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蛇却似乎并无恶意,只不过是蛇信时不时在少女脸颊□□着,似是在疑惑她为何迟迟不肯醒来。
可闻楹却无法察觉到白蛇的意图,惊惧之余,她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好端端的一个人,没想到竟和老鼠田鸡一样,沦为一条蛇的口粮。
至于蛇信冰冷的舔舐,在闻楹看来,只不过是这条蛇在琢磨该从何处下口罢了。
就算这不是一条毒蛇,可一旦自己被它咬破喉咙,想必也会很痛。
或者换个死法,若是被它绞死……闻楹情不自禁地想着自己的死法,又寄望于孟云追能够尽快折返回来救下她。
被禁锢在冰冷之中,闻楹手脚冰凉,一点点陷入绝望。
覆在她身躯之间的那条蛇,犹如铺天盖地压来的潮水,而闻楹便是那溺水之人,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只得任由寒意沁过她的薄纱衣衫,再蔓延至每一寸肌肤。
不,不要……闻楹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无声哀求,希望这条蛇能够放过自己。
终于,许是上天听到了她垂死挣扎般的哀求,脸颊间蛇信冰凉的□□停了下来。
然后,蛇首越过她的肩,重新没入草丛之中。
接着是缓缓挪动的蛇腹,蛇尾……
微微湿润的坚硬鳞片,掠过少女肩颈处露在衣襟外的细嫩肌肤,每一次无意般的摩挲,都叫闻楹呼吸屏紧,绷紧的身躯不受控制打着颤。
直到那条蛇离开许久,可闻楹的身躯依旧残存着被它覆上时,那重若千钧的窒息感。
闻楹就像是小死过一回的人,就连魂魄也是刚刚从地府浮上来的,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整个人却几近虚脱般大口喘着气,眼角有泪水后知后觉地淌出来。
活着真好——闻楹头一回生出这般的感慨。
可这劫后余生的窃喜尚未持续太久,她忽然听到,微风拂动草叶之际,似乎又传来某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异样窸窣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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