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牢
一番混淆是非, 颠倒黑白的话语,经谢端砚口中说出来,倒像是真的一样。
闻楹有些不明白, 从前为人正派, 关照同门的谢师兄,缘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就像是换了个人般。
若说在剑会那日, 他揭发自己尚且可以称得上嫉恶如仇, 可如今杀死谢家人, 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闻楹不禁将心中所想问出声, “谢师兄, 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谢端砚冷呵:“家人?”
他似是不愿过多解释:“是啊……既然他们是我的家人, 闻师妹却杀了他们, 我这个当师兄的, 可不能再心慈手软。”
说罢, 他朝闻楹出手了。
朱雀当即飞出来要挡住伤害,谢端砚却似早有预料般, 紧接着又是一道重击。
然而在灵力袭来那一刻, 闻楹脖颈间的璎珞绽放出一道耀目灵光,与谢端砚的法术相抵。
璎珞中蕴藏的法力与谢端砚的法术两两撞击, 发出巨大的轰一声响。
闻楹虽不曾被伤到, 却也毫无防备地被相撞时荡出的那圈光波震开,随后摔落在地。
有什么东西, 亦随之从她袖中掉落出来。
闻楹暗道不妙, 忙伸手要将它拿过来,然而谢端砚也注意到那东西, 他稍微一挥手,被丝帕包裹着, 用来遮掩魔气的鳞片就落到他手上。
谢端砚拿着鳞片端详过后,似有几分意外道:“龙鳞?”
他目光冷冷看过来:“看来戚敛的确有几分本事,竟连这等神物也能找给你。”
说着,他掌心蕴集出一团灵力,朝那片龙鳞侵袭而去。
闻楹猜到他要做什么:“不要……”
谢端砚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见他指间稍稍用力,顷刻间龙鳞已被摧毁。
谢端砚摊开手掌,化作齑粉的龙鳞被风吹散。
他一脸云淡风轻地吹掉指间残灰,这才拔.出长剑,剑端指向伏倒在地的少女:
“眼下,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闻楹,你身为掌门之女,却与魔族相勾结,弑杀掌门,戕害谢家满门,可知自己犯下何等滔天大罪?”
他一字一句数着闻楹的罪行,恍惚间她竟当真觉得,自己罪不容诛。
可心中仍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告诉闻楹——不,不是这样的。
自己分明没有想要做任何错事,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摆控着一切。
雷声依旧轰隆隆中盘旋,倏忽一场倾盆大雨,却无法浇灭熊熊火光。
电光闪烁之中,谢端砚一步步逼近。
正堂中数具尸身,死去的皆是他的亲人,他却熟视无睹地径直越过他们,杀意朝闻楹盖过来。
直至此刻,闻楹依旧想不明白:“谢师兄,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杀了家人,却嫁祸到自己头上,难道他便当真这般想要她的性命?
“为什么?”谢端砚的脚步没有停住,“闻楹,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偏生是他的女儿。”
语气之中,似夹杂着一丝恨意。
闻楹尚未领悟到这话中深意,谢端砚已挥剑朝她刺来。
与此同时,另一道法术挡在闻楹跟前,击开了谢端砚的剑势。
谢端砚一愣,满头白发的肖长老已挡在闻楹身前:“她便是当真做错了什么,也该由宗门来审判,谢师侄此举,怕是有所不妥。”
谢端砚杀意顿时收敛,他收起剑,神色间恢复了毕恭毕敬:“是,一切但凭长老吩咐。”.
闻楹被关回清徽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各大门派掌门长老齐聚于清徽宗,关于如何处理这魔族公主,却莫衷一是。
有人主张,似闻楹这般罪大恶极的魔物,理应处之而后快,以儆效尤。
也有人反对,因为闻楹身份特殊,倘若当真要了她的命,只怕魔尊八十六不会善罢甘休。
一群人在紫霄殿吵了几个日夜,依旧没能讨论出一个稳妥的法子来。
而被困在冰牢中的闻楹,对这不止不休的争执自然是一无所知。
闻楹也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四季如春的清徽宗,还有这样冰冷的地方。
无论困住她的牢狱四壁,抑或是半丈大小供她睡觉的冰床,都是玄冰凝聚而成。
她双手环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拂出的鼻息化作白雾,在眼睫间凝聚成雪淞。
闻楹也曾好几次夜里冻得浑身失去知觉,意识逐渐模糊。
可在清晨,金箔般的一缕日光从高处落入时,那一丝似乎并不存在的温暖,叫她苏醒了过来。
记不清这样过去了多少个日夜,闻楹隐约听见看守她的弟子在交谈:
“闻师妹果然是魔吧,否则以她的身体,怎么可能还在这冰狱里活得下来?”
“嗐,她杀了掌门,听说又害死了许多凡人,哪里还算得上劳什子师妹……”
两人正交谈着,一道女子身形出现在冰牢外:“将她带出来。”
刑罚
闻楹没有抬头, 她凭借声音辨别出来,站在冰牢外的人是季雨薇。
可就连季师姐的口吻,也变得冷冰冰的, 再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和耐。
接着, 是冰牢铁链被打开的声响。
两名弟子正要上前将闻楹拖起来,她却已强撑着站起身。
闻楹的目光看向地面, 没有落到任何人身上:“我自己可以走, 不用人帮忙。”
说着, 她已踉跄着前行了半步。
少女身形单薄, 步伐摇摇欲坠, 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 却竟就这样随着季雨薇一步步走到宗门内的天煞司。
天煞司, 是门中弟子人人闻之而色变的地方。
光线昏暗的大殿四壁摆满各种各样的刑具, 纵然石墙的隔音效果极好, 闻楹也能隐约听到巷道深处,传来犯错的弟子在接受惩罚时,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脚下的石板上, 陈旧的血迹干涸成褐色,昭示着曾经路过这里的人都遭受过什么。
季雨薇将闻楹带到一间受训的石室时, 早已有一位负责行刑的弟子等候在此。
对方看到季雨薇:“季师姐。”
“嗯。”
行刑的弟子冷脸看向闻楹, 端出审讯的口吻:“闻楹,今日你若老实将自己犯下的罪行和盘托出, 尚且还能受到轻饶, 若你不知悔改……”
闻楹勾了下唇角,轻声打断他的话:“我做错了什么?”
从始至终低着头的她, 在这一刻终于抬起双眸,目光坦然直视过去。
对方一愣, 只听闻楹又不紧不慢道:“坠入魔界,身怀魔骨,并非我所愿。可你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的解释,包括爹爹……闻掌门,是他不留情面地想要我性命,难道我不应该还手?”
“至于谢家满门……”闻楹有些疲倦地闭上双眼,“我已经说过无数次,害死他们的人是谢端砚,你们为何没有人去查——”
“够了!”行刑弟子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妖魔之辈,果然不知羞耻。掌门悉心抚养你多年,你却罔顾人伦杀死他,谢家是谢师兄族人,他又怎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原本念着昔日同门情谊,想要劝诫你坦诚相待,免受皮肉之苦,看来如今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一番苦头,不知道其中厉害。”
说话间,他抬手取下挂在石壁上的长鞭。
这长鞭乃是抽取九十九头妖兽兽筋鞣成,又在冰牢寒泉中浸了数百个日夜,一鞭子下去,足以折磨得一位金丹期修士痛不欲生。
只见那位弟子扬起手,长鞭飕飕之声破空而出,毫不留情地朝闻楹劈过来。
然而在长鞭即将落到闻楹身上那一刻,一道法力与其相抵挡,将长鞭的威力化作虚无。
与其同时,季雨薇伸手握住那条长鞭。
“季师姐?”行刑弟子略带诧异地看向她,“莫非你还想要帮着这位魔女,你莫要忘记,上回剑会上你帮她逃走……”
“我并不是要帮她。”季雨薇道,“只不过她要是这么早受了伤,只怕更难以交代出什么来。”
说着,季雨薇示意弟子将百兽鞭交到自己手上:“我与闻师妹感情甚笃,她一向听从我的话,今日之事若由我来劝,兴许会更加见效。”
她说得不无道理,行刑弟子在犹豫后道:“那我去门外守着,只不过今日还有一百鞭的刑罚,断不能免去。”
离开时,他仍念念有词:“堂堂清徽宗掌门之女,居然是这样的败类……”
长鞭落到季雨薇手中,她默了片刻后道:
“闻师妹,你犯下滔天大错,按照门规本该剖去金丹,毁掉全数修为,再另行论处。只不过考虑到你并未结丹,没有法力,门中又有诸位长老为你求情,暂且只先罚你一百鞭……”
“明白了。”闻楹道,“我不会让季师姐为难。”
她前行几步,躺到受刑的石板上,闭上了双眼。
第一鞭落到后背的时候,闻楹死死咬住下唇,面色苍白地发出一声闷哼。
疼……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遭受过多少回这样的痛楚。
闻楹眼尾不觉沁出泪水,并不是因为这样的痛意,她只是不甘心——凭什么,自己就要没有理由地遭受这一切,真正的杀人凶手却要逍遥法外?
谢,端,砚。
每每长鞭落下的痛意袭来时,闻楹唇舌之间,便会咬牙切齿的无声默念这个名字。
是他害死谢家所有无辜的人,是他害死了谢吟芳,总有一天自己会将他施加给旁人的痛苦,全数回报回去。
啪——
又是一道鞭落下来。
闻楹双手紧握成拳,指尖死死嵌入掌心。
凭什么……
血腥的气息在石室中蔓延开,也不知多少鞭后,季雨薇停了下来。
此时的闻楹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衣衫之间沁出累累血痕。
闻楹听到季雨薇似轻声叹息:“闻师妹,你若是此刻求饶认罪,还有回寰的余地。”
闻楹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唇角,置若罔闻地闭上双眼。
求饶?
倘若求饶有用,上天就不会故意作弄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守在门外的行刑弟子也走进来,厉声斥道:“闻楹,事已至此,你究竟认不认罪?”
事已至此?
闻楹恍惚意识到,从剑会被拆穿身份那一日起,所有的人早已默认,她便是魔族,是一切事情的幕后凶手。
眼前一片虚空之中,似乎浮现一道雪袍银簪的清瘦身影。
唯有那人持剑挡在她身前,一字一句:“闻师妹,你不是魔。”
直到在想到戚敛这一刻,闻楹唇角方才浮现一丝发自心底的笑意。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等她了。
闻楹也曾想过反抗这样的天命,可一次又一次,她的固执,换来却是可笑又可悲的结局。
倘若剑会那日她没有逃,谢吟芳不会收留自己,谢家数百口无辜之人也就不会惨死。
谢端砚杀死了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
到了放弃抵抗天命这一刻,闻楹竟感到无比轻松。
她轻声开口:“没错,我就是魔。在我体内,流着的是魔族的血,是我亲手杀死了养大我的闻掌门。”
“可杀死谢家人的,是谢端砚,是他道貌岸然,谁也休想让我承认半个字。”
啪——又一道长鞭破空落下来,打断了她的话。
“闻师妹。”季雨薇道,“你何必这样不知悔改?”
“就是。”一旁行刑弟子附和道,“谢师兄为人端方,整个修真界人尽皆知,岂是容你污蔑。”
蠢货!
想到像这样的蠢货,修真界竟多不胜数,一时间闻楹对于自己魔族的身份,竟也没有那么排斥。
闻楹唇间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直到鞭刑结束,闻楹便没再发出半丝声音。
起初,她是硬生生靠着对这些蠢货的不屑扛过去,到了后头,闻楹已然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等到闻楹再醒来时,她已回到冰牢之中。
这一回,她身上还多了一件取暖的薄毯。
季雨薇并没有离开,从前对待闻楹总是笑意盈盈的她,面色间却只剩愧疚:“闻师妹,是我对不住你。”
闻楹:“季师姐不必这样说。”
闻楹心中明白,今日行刑之人若不是季师姐,只怕自己所遭受的痛楚,更要增添数倍不止。
说完这一番话,闻楹再没有力气说些别的。
季雨薇却并没有离开:“闻师妹,在天煞司,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同你说,其实……你还有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闻楹眼瞳微微睁大了几分——戴罪立功?
她何来的罪,又为何要立功?
季雨薇道:“门中长老商议过后,觉得魔族既然能在仙界布这么多的局,仙族必定是有内应,他们希望你,能够帮忙揪出内应来。”
闻楹连冷笑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怪不得……按理来说,在这些修士眼中,自己犯下的错就算是死一万次也不为过,可她受到的惩罚却只是一百鞭。
原来,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闻楹闭上眼:“季师姐,你呢,你也觉得我是罪人吗?”
季雨薇避而不答:“闻师妹,无论你有没有错,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要紧。”
长鞭落下的痛意依旧如同火舌灼烧般疼痛,闻楹轻轻皱了下眉:“好,季师姐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
立誓
在季雨薇走后, 闻楹又躺回了冰床上。
大抵是痛意太过让人难以忽视,闻楹闭上眼后,始终未能进入梦乡。
直至脸庞覆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她方才发觉, 天竟然又亮了。
每天只有在这个时辰,闻楹才得以透过高处的窗棂, 感受到清晨的第一缕日光。
璀璨的光线中尘埃浮动, 冰晶在阳光下甚是耀眼, 若忽略此刻是在牢狱中, 倒也称得上一番美景。
许是境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闻楹的心境反倒异样平静。
她甚至下意识要从袖中取出留影石, 记录下这一幕——身为一个从现代穿来的大好青年, 能够经历这么多现世本不该有的波诡云谲, 甚至蹲进局子里, 怎么不算是一种奇遇呢?
可惜手指触到袖中,却摸了个空。
闻楹愣了愣, 蓦地想起来, 在被羁回清徽宗那一日,她装着各种法器的乾坤袋早已被天煞司弟子没收。
就连戚敛留下的传送符, 也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准确来说, 在与谢端砚对峙的某一刻,闻楹也曾想过使用传送符逃走。
可她担心自己一旦离开, 就做实了对谢家灭族的罪名, 才会迟疑不决直至被捉回清徽宗。
却没有料到,从始至终根本就不会有人怀疑谢端砚。
也是。
光风霁月的谢师兄, 怎么可能会杀死他的族人?
若非亲身经历,亲耳听到谢吟芳残魂说的话, 就连闻楹也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她闭上眼,任眼尾泪水在日光在照射下消弭。
闻楹抬起手,抚上脖颈间戚敛留给自己的那枚璎珞。
栖在璎珞中的朱雀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主人,你在伤心吗?”
“是啊。”闻楹没有否认,“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朱雀又道:“主人不要伤心了,等绛繎好起来,一定带你离开这破地方。”
闻楹不禁轻声笑了:“好啊。”
沉默无言片刻后,朱雀又问她:“主人,是不是因为戚师姐没有来救你,你才会这么伤心?”
闻楹哑然失笑。
朱雀终究是一只灵智未曾全开的妖兽,在妖界横冲直撞的法则里,它不能理解什么叫背叛,却似乎开始领悟什么是失望。
只不过对于戚敛,闻楹并没有丝毫失望。
提起她,少女眸中浮现一丝忧虑:“师姐要离开,一定是有她的原因。我只是担心,她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话音未落,阳光不曾照到的墙角,响起一道轻蔑的低笑声:“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在听见这道声音的那一刻,闻楹下意识朝看守冰牢的两位弟子看去。
只见他们没有丝毫反应,如同被定在原地的傀儡一般。
角落里的女子走上前,她面上依旧覆着那张鎏金面具,声线异常冷酷:“放着好好的魔尊公主不当,非要逃回仙界。你莫不是以为,仙界便当真比得上魔界干净?”
对于她称得上嘲笑的话语,闻楹反应很是平淡:“你果然来了。”
月城城主的出现,完全在闻楹意料之中。
毕竟按照剧情线,她还要回到魔界,当上一呼百应的魔尊。
以闻楹眼下的处境,她自己做不到这件事,自然就会有人来帮她完成。
月城城主微微一愣,旋即冷笑:“看来你也不是蠢得完全无药可救,要想活命,现在就跟我……”
然而一道声音冷冷打断她的话:“要想带她走,也不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声音由远及近,手持长剑的谢端砚出现在冰牢外。
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数十名修为深不可测的门中弟子,皆持剑严阵以待。
对此,闻楹亦是心下了然。
看来,要她作为诱饵引出魔族同伙这件事,应当是谢端砚的主意。
至于自己是否同意,完全不影响这个计划的实施。
闻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对于眼前这一幕,她一时竟很难说出希望谁输谁赢。
只不过,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僵持场面也并未维持太久。
只见月城城主掌心不知变出什么法器,黑雾腾腾的魔气竟在虚空之中划出一道口子。
闻楹听到谢端砚惊诧的声音:“破空之术?”
月城城主没有搭理他,只快步上前,用一道法术劈开闻楹手腕和脚踝间的玄冰链,拎住她的衣领,踏入被破开的那道虚空之中。
闻楹眼前一黑,在迷失方向之前,她似乎只听到谢端砚咬牙切齿的一声:“追——”
耳畔风声呼啸,等再睁开眼时,闻楹已来到一处她并不陌生的地方——
噬骨渊的结界之外。
悬崖与崖底的魔气之间,透明的结界光芒晶莹,看上去是那么坚不可摧。
然而在月城城主抬起手,触上去的那一刻,结界似乎开始松动,裂开一道发丝般纤细的裂缝。
即便是如此细微的裂缝,也有无数魔物争先恐后地涌出,化作各种奇形怪状,朝追上来的谢端砚一行人扑上去。
魔物虽凶狠,可谢端砚与那十几名弟子也俱是修为精进,双方堪堪打成平手,战况不上不下。
闻楹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位月城城主。
按理来说,这道困住噬骨渊魔物的结界是数位大能修士凝结而成,在上次出事后又被加固过,应该很难被打开才对。
为什么……她偏偏能轻而易举地打开这道结界?
在闻楹看着她的时候,女子亦朝她看过来,面具之下那双眼闪烁着兴味的光芒:“小公主,属下便只能送你到这里。之后的路要怎么走,便只能看你自己了。”
闻楹侧过头,噬骨渊的弑杀之气正顺着那道裂缝翻涌,吹得她脸畔发丝起伏不定。
只需要半步,闻楹便可以再度坠入噬骨渊,回到魔界去。
在那里,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一位魔,不必为自己的身份提心吊胆,不用受到任何人的唾弃。
如同受到某种蛊惑般的召唤,闻楹微微上前——
脚边碎石滚落,沿着悬崖跌进无尽的深渊。
闻楹身形猛地停住,她回过头,看向那十几名仍在与魔物厮杀的清徽宗弟子。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闻楹随手拾起地上一片薄薄的石块,用锋锐的石尖在腕间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点点滴落。
后背尚未愈合的鞭刑仍在作痛,闻楹面色唇瓣,她唇瓣动了动:“诸魔听令——”
这道声音并不大,可那些仍在作战的魔物却似受到某种无形的操纵,不约而同停下来。
这便是书中记载,天生魔骨的用途。
闻楹唇角勾了勾,她冷冷一笑,抬起手指向一众清徽宗弟子中,化成灰都难忘的那道身影:“杀,了,他。”
在这三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魔物们便听话地齐齐朝谢端砚涌去,拿出要将他撕碎的架势将其围困。
谢端砚眉头皱了皱,当即持剑回击。
可惜不过两三招之间,他便已被一只魔物破开右边胸膛,鲜血淋漓直流。
闻楹眼瞳一颤,意识到不对劲。
谢端砚此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卑鄙。
以他的修为,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便负伤,除非他是故意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些弟子便异口同声道:“谢师兄,我们来帮你!”
“谢师兄,挺住!”
这些人里,有闻楹昔日熟悉的同门。
甚至还有在剑会那日,她被围攻时,帮着她说话的人。
他们身手不及谢端砚,若与魔物胶着下去,未必不会丧命。
闻楹一咬牙,又召回了所有魔物:“回来——”
魔物们如同潮水般涌离,纷纷簇拥着闻楹。
两相对峙,闻楹看向谢端砚:“谢师兄,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恨我。但谢家满门……都只是凡人,你不该那样对他们。”
说到此处,闻楹眼眶微微一热:“我若是魔,那你谢端砚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沁出从未有过的恨意:“今日杀不得你谢端砚,是我无用。总有一日,等我……必定将你挫骨扬灰,以慰谢家满门在天之灵。”
说罢,闻楹没有再去看任何人。
她转过身闭上眼,张开双臂,身躯向下倒去。
十几名清徽宗弟子之中,似有人惊愕出声:“闻师妹?”
似乎还有人扑过来想要拉住她:“闻楹?”
然而这一切,闻楹再也听不见。
归来
“殷盟主——”
“不好, 殷盟主负伤倒下了!”
“什么倒下,殷盟主分明是被戚道友一剑刺破胸膛,只怕凶多吉少……”
“戚道友也算是分神期修为, 怎么会这般不小心, 竟在比试中闹出了人命?”
道场下议论之声络绎不绝,道场上那道雪袍银簪的身形却没有动。
鲜血蜿蜒, 顺着银冷的剑身流淌落地。
终于, 道场中心的戚敛微微低垂目光, 看向倒在地面的殷威扬。
蓦地, 她平日里鲜少会有笑意的薄唇竟微微上扬几分。
上前查看殷威扬伤势的侍童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 顿时怒不可遏地斥道:
“我家盟主看在戚道友是剑会魁首, 遵循旧规与你好心比试一番, 戚道友却一招一式都不饶人, 直攻盟主命门, 不知你这是何意?”
何意?
她为死去的爹娘报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戚敛唇瓣动了动, 在她正要出声之际, 道场上传来旁人的惊诧之声:“快看,她身上竟然有魔气?”
此话一出, 不少人朝戚敛看去。
只见她那一身本该纤尘不染的雪袍, 竟当真隐约沁着黑雾般的魔气。
一时间道场上更炸开了锅——
“堂堂清徽宗的得意弟子,没想到竟然是魔, 怪不得方才对殷盟主步步紧逼, 想来必定是早有预谋!”
“原来殷盟主身负重伤并不是意外,她是故意想要杀他老人家。”
“听闻清徽宗掌门闻清风离奇死亡, 与戚敛脱不开干系,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闻言, 戚敛略有几分意外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掌心。
果真是有黑雾在弥漫。
哦,戚敛蓦地想起来。
在前天夜里,因为发现闻师妹心魔发作,为了替她遮掩,戚敛只能用双修的法子,将魔气渡到自己身上来。
彼时少女甚是不情愿,戚敛不得已随手用束腰缠住她的双腕,再与她行双修之事。
戚敛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这样的事情,她们已在阴差阳错中做过数次。
可是在等束腰松开后,她却结结实实挨了闻楹一巴掌。
想来眼下,少女应当在某个角落默默咒骂着她。
正当戚敛这样想着时,脑海中那道碧色身影却蓦地出现,娇小的身躯,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戚敛眸光微愣:“闻师妹?”
面前之人并未回头,少女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前所未有的坚定:“魔气与戚敛无关,是我……”
戚敛瞳孔一颤,意识到她要说什么,当即释放出一道法术,意欲使闻楹消声。
身前之人似早已预料到她会做什么,闻楹头也不回,已从掌中释放出一阵魔气,与戚敛的法术相抵消。
众人哗然。
迎接着所有注视的目光,闻楹却只是不紧不慢冷冷一笑:“诸位要找什么魔,找什么害死爹爹的杀人凶手,也不该找错人才对。”
……
玉床之上,戚敛睁开双眼。
又是那似曾相识的梦境。
梦中依旧有她,有性子不大一样的闻师妹。
而且,在这以假乱真的梦境中,戚敛竟然亲手杀死了殷威扬,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祖父。
可闻师妹,却将这一切认到自己头上,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她身为魔族的身份。
戚敛隐约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梦境。
正事要紧,她来不及多想,只是下意识摸到枕边的剑,便要从床上起身。
甫一动作,戚敛感受到不对劲——
她的指尖肌肤,在触到花纹繁复的剑鞘时,却并没有任何知觉。
不止是指尖那寸肌肤,应该是全身上下都没有知觉。
这时,珠光交错的寝殿之中,走进一位身着水白长裙的女子:“你身受重伤,这玉床能够替你屏蔽包括痛觉在内的所有感觉,同时也会限制你的法力。”
戚敛看了她一眼,当即仍要下床:“明白了。”
辛四看着她:“看到是我,戚师妹似乎并不意外?”
说话之间,戚敛正走下玉床,脚尖落到玉砖地面的瞬间,她脸色显而易见地白了几分,就连身形也猛地趔趄了一下。
若非是有手中的长剑撑着,她险些要站不稳。
戚敛闭了闭眼,将鏖战之后四肢百骸间泛滥的痛意压下去,口齿间似泛起几分腥甜,她却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
“在下偶然听闻,外人只知神界龙族有三位皇子,却不知四公主与龙族太子一母所生,因厌倦父王花心,兄长恶斗,遂隐姓埋名于仙凡两界,只知闭门炼丹。”
辛四神色间,流露出几分琢磨之色:“看来,你知道的倒不少,怪不得能和兄长做出那样的交易。”
“只不过——”辛四话音顿了顿,“戚敛,你当真觉得值得么?”
戚敛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直截了当道:“太子殿下既然无暇出现,想必是正忙着继位事宜。还请四公主,兑现他与我先前的承诺。”
闻言,辛四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颗海蓝色的珠子来。
“这是龙族圣物定波珠。”她道,“现在,它是你的了。”
说话间,定波珠落到戚敛的方向。
她摊开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接住那枚定波珠:“多谢。”
“修士在神界无法施展瞬移法术。”辛四道,“我送你从龙宫离开。”
戚敛略微颔首,随她朝寝殿外走去。
一路所行皆在海底,水波荡漾之中藻荇交错,假山与珊瑚群之间,穿梭着各类神族侍女,擦肩而过时,她们难免会偷偷偏过头,朝这位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凡界修士投去疑惑的目光。
只不过,她们并没有工夫停留下来,而是短暂地偷瞧过后,又忙向前走去——
龙王陛下突然神陨,二皇子和三皇子不知所踪,今日正是太子殿下的继位大典,整座龙宫忙得不可开交,可容不得任何人出差错.
芙城。
接近半个月的阴雨连绵后,翻新谢家宅子的活计,总算是可以开工了。
谢家家宅屋舍百余来间,要想将失火后的屋子修葺一新,可不是件小工程。
十几名匠人搭着梯子爬到屋顶上,将尚未完全破败的瓦片取下来,留作日后他用。
半月前谢家满门无端被屠这件事,在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虽说是烈日当空,干活的匠人们仍觉得后背凉得慌。
许是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胆小来,其中一位年轻人故作无谓开口:“也不知这县令老爷是咋想的,谢家都出了这样大的事,这宅子就算是翻新了,只怕也没人有胆子住进来。”
“去去去。”一旁上了年纪的男子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这样的宅子,一般人是不敢住,可街上还有那么多吃不到的饭,没地方住的乞丐流民,反正谢家这宅子是空的,也没有族人敢要,倒不如挪出来当做济善堂,给他们提供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算是善事一桩。”
“也是。”有人附和道,“要不说县令大人英明,人都要饿死穷死了,还能怕什么鬼魂不成?”
此话一出,匠人们都哄笑起来,气氛似乎缓和了几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目不斜视地干着活,目光不敢有半分乱晃。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看到什么不该活人看到的东西。
是以,当堆积着灰烬和烧剩的纸钱的院落中,出现一道光圈,其中走出一位雪白道袍的女修时,竟无人在第一时间察觉。
直到清冷女声带着一丝轻颤响起:“这里,是谢家?”
陡然出现的女声,叫先前还故作镇定的一群人顿时乱了手脚,尤其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年一慌神,脚底打滑便咕噜噜从屋顶摔到院子里来。
他顾不得疼,只抱着头拼命求饶:“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小的无意冒犯,并不是有意要取笑,您放心,以后逢年过节,小的一定会给您上坟烧纸,您就安心地去吧……”
一番话急得语无伦次,甚是滑稽。
戚敛却无甚表情,她抬手施出一道法术,将人扶起来:“谢家发生了什么?”
少年这才壮着胆子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他愣住了——眼前这位像是雪化成的女子,看上去并不似俗世中人,也更不像是谢家何人的鬼魂显灵。
到底是年纪轻,脑瓜子转得快,他忙顺着戚敛的话道:“回仙人的话,上月七夕夜,谢家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火,家中男女老少数百口人都不知被谁人杀死,咱们这都是奉了官府的命令来翻新……”
戚敛:“七夕?”
可她分明记得,那夜在自己离开前,谢家还是好端端的,怎么会……
戚敛刹那间似想到什么,她没有迟疑,只抬起手再度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光圈,快步迈入其中。
然后,便消失在了庭院中。
所有匠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半晌过后,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莫不是撞见了真的仙人?
等这些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祈求仙人保佑时,戚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午后,养伤中的谢端砚正在榻上小憩。
半月前在噬骨渊与魔物那一战,虽然不曾要了他的性命,但谢端砚也着实伤得不轻。
闻楹……
想起当日少女坠入噬骨渊前,留下的那一番狠话,谢端砚不觉面上浮现几分厉色。
总有一日,他一定会……
不等他接着想下去,寝殿的大门却陡然被侍童撞开。
侍童脚步慌张,似遇到什么让他受到惊吓的事,语无伦次道:“戚,戚……”
当真是无用。
谢端砚不耐烦地皱起眉,往日伪装出的君子如玉也在这一刻破功:“什么事大惊小……”
然而,不等他的话说完,大殿之中响起另一道女声:“谢师兄,好久不见。”
这时,侍童也终于将那句话吐了出来:“戚师姐她回来了!”
在乎
在听到戚敛这个名字的刹那, 谢端砚猛然从床上坐起。
他眯起双眼,仔细端详着出现在殿中的她,只觉得戚敛似乎有哪里变了, 又哪里都没有变。
谢端砚抬起手, 捂住被魔物重伤的右边胸膛。
他轻轻咳了两声,面上端起身为师兄的威严:“自那日剑会后, 也不知戚师妹去往何处, 可叫大家好找……”
下一刻, 泛着冷光的长剑却已抵到他颈间。
戚敛不为所动, 只持剑冷冷问道:“她呢?”
谢端砚不由心中一惊——短短一月未见, 戚敛的修为究竟进阶到何等境界, 竟变得如此深不可测。
谢端砚面上不显, 只流露出几分沉重之色:“戚师妹问的可是闻师妹, 她终究是魔性难改……”
话音未落, 一团灵力却已朝他袭来。
谢端砚从未想过,往日恪守门规的戚敛竟当真会一言不合对他这位师兄出手。
他一时防备不及, 被这团灵力狠狠撞飞出去, 随后摔落在地。
这时,已有不少弟子闻讯赶来。
看到这一幕, 在场之中的季雨薇发出惊呼声:“戚师妹, 你疯了?”
一旁有人不无震撼道:“这可是谢师兄,戚师姐怎么能这样对他。”
对于这些话, 戚敛置若罔闻, 她走上前,垂下眼看着勉力坐起身的谢端砚。
“我问你。”戚敛一字一句, “她究竟在哪里?”
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强……谢端砚眼底闪过一丝妒恨,在众人面前, 却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口吻:
“戚师妹,我方才已经说过,她魔性难改,杀了谢家满门,又在畏罪潜逃后跳下噬骨渊,只怕眼下早已归顺了魔界,当她的公主……”
戚敛持剑的手微微一顿:“你说,谢家的人是闻师妹杀的?”
“没错。”不等谢端砚回答,人群中已有义愤填膺的弟子站出来,“戚师姐,大家都知道你和闻师妹感情要好,可她杀死了谢师兄的族人,从冰牢逃离后还想要驱使魔物杀死谢师兄,这样泯灭人性的叛徒,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话音未落,背对着他的戚敛抬起手,灵力朝他落去。
那位弟子并未如同谢端砚般被击飞出去,而是被无形的灵力揪过来,狠狠掼到地上。
他发出一声痛吟,这才后怕地意识到,以自己和戚敛如今的修为悬殊,她要自己的命,便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
然而戚敛并未出手伤他,只是那双没有生气的漆黑瞳孔落过来:“你说是她杀死了谢家的人,可是亲眼所见,还是她亲口承认?”
“我……我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她杀死谢家人的时候,正好被谢师兄逮个正着,她想要驱使魔物杀死谢师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戚敛只重复道:“我不过是问你,她可亲口承认了这些罪行?”
“她……她当然不肯承认……”
戚敛眸中流露几分了然:“既然她不承认,那你们又凭什么就说凶手是她?”
说着,戚敛目光又泠泠落到谢端砚身上:“按照你们的说辞,既然谢师兄也在谢家出现,凶手难道就不会是他?”
“戚敛——”谢端砚厉声打断她的话,“你休得胡言乱语,谢家都是我的族人,我又怎可能会……”
他剩下的话语,全部被戚敛伸出的手掐住在喉咙里。
“是与不是,总归都是有嫌疑的。”戚敛淡淡道,“既然你们会将她关进冰牢,想必也将她送进过天煞司?”
四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戚敛只觉得经脉之中,似乎有一股戾气在横冲直撞乱涌。
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沁出前所未有的杀意:“她受了多少鞭,十鞭,五十鞭,还是一百鞭……”
每吐出一个字,戚敛只觉得每一下呼吸都似胸腔中有刀片割着生疼。
半晌,戚敛缓缓开口:“既然她有嫌疑,会受到鞭刑之罚,那谢师兄也干净不到哪儿去,总不能厚此薄彼,略过了你。”
说着,戚敛偏过头:“劳烦季师姐去请天煞宗的行刑弟子过来,理应对谢师兄好生盘问才是。”
季雨薇愣了愣:“你……”
她不知想到什么,将剩下的话吞了下去,而是当真拿出传音玉,传唤天煞宗的同门。
大抵是戚敛来势汹汹,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气势凛然,四周围观的弟子竟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声。
唯独谢端砚咳了几声,捂住伤势雪上加霜的胸膛:“咳咳……戚敛,你莫要欺人太甚,若不是本……我眼下受了伤,又岂容你放肆?”
戚敛眸中唯有淡漠:“欺人太甚?”
她冷声反问:“师兄趁我不在,对闻师妹严刑拷打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欺人太甚?”
谢端砚一噎,说不出话来。
一向寡言的戚敛,在此刻却是步步紧逼:“眼下我不过是公事公办,师兄便觉得我放肆,未免为时过早。”
天煞司的弟子尚未赶来,戚敛却已等不及。
她抬起手,灵力在掌心汇聚成一条长鞭:“按照门规,因犯事进了天煞司的弟子,至低也得十鞭,既然他们迟迟不来,那在下便代为先行这十鞭。”
说罢,戚敛挥动手中灵鞭,势如破竹般朝谢端砚炫去。
谢端砚终于意识到,戚敛竟当真罔顾门规,无视同门之情,要拿他开刀。
这一刻,他不再故作虚弱,而是抬手召来本命剑,格挡住戚敛的攻势。
却不成想到,戚敛在长鞭中蕴集的灵力,竟然如此磅礴恢宏。
谢端砚堪堪挡住了一击,顿时眉头紧皱,呕出了一大口血。
而他手中的剑,亦在与灵鞭相击的那一刻,发出屈服的鸣声。
戚敛对剑灵的示弱无动于衷,她眼睫微抬,掌心灵力沿着灵鞭一寸寸前行,直至长鞭的最后一截,接着缠紧鞭身。
长剑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被绞碎,无数的碎片飞迸在半空。
四下哗然。
虽早已见识过戚敛的实力,但无人会料到,谢师兄在戚敛面前……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消失的这些时日,究竟经过什么历练?
戚敛自是无暇在乎他们心中所想,她顺势再度扬起鞭子——
这一回,谢端砚未能如愿以偿地躲开。
灵鞭落到他肩上,谢端砚脸色变了变,呕出一大口鲜血。
直至这时,围观的同门终于反应过来了——
“谢师兄尚且有伤在身,戚师妹竟这般对他,未免也太过不厚道!”
“谢师兄与戚师姐同为闻掌门的亲传弟子,他悉心照拂你和闻师妹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们二人竟这般不顾同门情谊,果真是一丘之貉……”
对于这些话,戚敛只当做耳边风。
什么厚道,什么同门情谊,她本就从不曾有过。
戚敛只在乎一件事——明明只要拿到定波珠,便可以为闻楹净化魔气,改换根骨。
从此以后,无论她是想要修仙,抑或只是想当一个凡人,都可以随心所欲。
明明只差这一步……可她却在这些人的步步紧逼下,又一次落入噬骨渊,再难回头。
闻师妹一向天真纯善,她何错之有,却要被逼到这般境地?
修行多年,戚敛早已学会心静二字,可到了这一刻,她终究是难以压抑心中怨怒,如同看着死物般看向谢端砚:
“既然大家都口口声声说,闻师妹想要杀你却没能做到,那我便替她来。”
说着,戚敛手中的灵鞭化作虚无,她拔.出了本命剑。
剑端雪芒,直指谢端砚。
这下不止是谢端砚,一旁其余弟子也皆是面色一变。
这种同门相残的戏码,无论出现在何处,都不应该出现在门风严谨的清徽宗。
或许是出于正义感,也或许是为了维护宗门声誉,他们齐齐上前,试图与戚敛相抗衡,防止她当真要了谢端砚的命。
可惜,都不是戚敛的对手。
戚敛持剑的右手腕间翻转,一道剑光将所有人横扫开。
她并不在意旁人,只一心想着完成闻师妹未能完成的事——杀了谢端砚。
纵然想要护着谢端砚的人前赴后继,却都败在戚敛手下。
直至最后所有人都无力再上前,只眼睁睁看着戚敛一步步朝谢端砚走去,银冷剑身映出后者不甘的面庞。
戚敛抬起剑——
这时,另一道雪白长发的身影陡然出现,持剑勉力挡住她这一击。
其余之人总算是看到希望的曙光,他们喜出望外——
“肖长老!”
“是肖长老来了!”
唯独戚敛面色不变,只见她手腕稍稍一转,两柄长剑剑身摩擦出火花,戚敛的本命剑轻松脱开肖长老的抵挡,便又伺机向谢端砚刺去。
戚敛势不可挡的剑招,却因为肖长老的话停下来:“今日你若当真因为闻楹杀了他,可想过自己会将她置于何等境地?”
她动作刹时顿住。
肖无寄收起剑,她言简意赅:“你若要杀他,我拦不住你,可你要想清楚,一旦杀了他,闻楹便当真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至于此事对于戚敛的前程会有何等影响,肖无寄却没有提及。
因为她知道,从始至终,戚敛并不在乎自己。
她在乎的,唯独那一人而已。
这样的戚敛,看似平静,却犹如冰河下的暗流涌动,刺棱棱的冰凌随时能够无所忌惮地将割破万事万物。
才是真正的疯子。
可笑
肖无寄一番话, 果真见效。
戚敛握住长剑的右手,一点点垂落。
正当众人为谢端砚松了口气的时候,她却又蓦地开口:“肖长老说得不无道理, 只不过谢师兄无凭无据, 便将闻师妹逼至绝境,总该受到惩罚才对。”
说着, 她持剑的手腕间微微转动, 无数道剑光便如同寒霜般朝谢端砚罩去。
谢端砚面色一变, 当即握住剑与她抗衡。
可戚敛的剑招, 便如同铺天盖地的利网, 任他如何负隅顽抗, 最终却被一道剑光抵住了右肩。
戚敛变幻无穷的剑式, 也在这一刻沿着剑光死死嵌入谢端砚肩膀。
掌间法力随之震出, 谢端砚便被长剑贯穿右肩, 连带着向后狠狠摔去,整个人被剑钉入寝殿的墙中。
鲜血淋漓, 顺着剑身和谢端砚的衣袍滴答滴答落下。
整座寝殿, 霎时变得如同幽冥地狱般血腥。
旁观的弟子,皆屏住了呼吸, 无人再敢上前劝住戚敛。
他们丝毫不怀疑, 若自己此时还站在谢师兄这一头,几近疯癫的戚师姐也会用这样的狠招来对付自己。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 谢端砚便这样硬生生被戚敛用长剑钉死。
随后, 她指尖操纵着法力,朝谢端砚丹田处落去。
“呃……”谢端砚面色痛苦, 面上有豆大的汗滴掉落。
他不复往日的君子如玉,却如同一条坠入陷阱苟延残喘的鬣狗般垂死挣扎。
“戚师姐……”终究是有心软的女弟子出声求饶, “谢师兄他终究是你的同门,你就饶了他吧。”
可戚敛却不为所动,她微微收拢掌心。
只见一颗散发着七彩光芒的金色圆珠,从谢端砚丹田处生生被挖了出来。
只要是修道之人,自然知道那会是蕴集着修士所有法力的金丹。
不难猜到戚敛要做什么,原本因失血过多而几近昏迷的谢端砚嘶哑着声音开口:“不……戚敛你胆敢……啊,啊啊啊啊——”
戚敛全然无视他的威胁,捏碎了谢端砚的金丹。
“噗——”谢端砚喉间猛地呕出一大口血,他脸上本该是冰清玉润的神情顷刻间皲裂开,只充斥着无尽的怨恨。
随后,在这痛意凌辱中,谢端砚昏死了过去。
在此之前,他依稀听到戚敛寒冷如冰的嗓音:“谢端砚,今日你这条命暂且留着。等我找回她,再与你另算帐也不迟。”
虽说在场都是修道之人,多少也见识过血腥场面。
可这杀气腾腾的冷意,伴随着戚敛深不可测的修为威压,如一道无形的结界向四下压迫,叫陷入其中的围观之人,皆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甚至有人开始庆幸——幸好,自己不曾为难过闻师妹,也没有在方才阻拦戚敛。
以戚敛的修为,想要杀出类拔萃的谢师兄都是易如反掌,更何况自己。
就连肖长老,不也只是在一旁目睹这一幕,并未出手阻拦。
这样一想,这些年轻弟子心中的负罪感更减轻了几分。
戚敛并不知他们心中作何想,当然也并不在乎。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瘫倒在地的谢端砚半眼,而是转过身,目光逡巡着在场每一位弟子。
漆黑眸子没有半分生气,视线落过来时,犹如寒冰叫人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每一张谨小慎微的脸上,目光中都写着僵硬的戒备。
一瞬间,戚敛只觉得可笑——闻楹不曾做错任何事,便竟是因为这些所谓的同门,又坠入了噬骨渊。
他们怎么配……
戚敛闭上双眼,脑海中似乎浮现闻楹还在时,每每见到这些师兄师姐,她会乖巧地问好。
脑海中浮现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嗓音,戚敛薄唇动了动,如同往日轻声开口:“谢师兄,季师姐,李师姐,王师兄……”
每一个被她唤到的人,皆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似是随时提防着,戚敛会提剑杀过来,像对待谢端砚一般对待自己。
将他们的神情收入眼底,戚敛勾唇轻声呵笑:“不分是非,不辨清浊。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同门?”
当真是可耻可笑。
戚敛掌心向上,灵力托着长剑浮到半空中。
这柄长剑,是她初来清徽宗时,在两仪堂领到的本命剑。
负责分发本命剑的弟子将它递过来时,循循善诱的话语犹在耳边:“既然你领了这柄剑,从今往后,便是清徽宗的弟子了。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只愿你日后莫失本心……”
戚敛扪心自问,她的本心从不曾忘记。
而这些同门呢?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匡扶正义,却仅凭一面之词,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将无辜之人置于死境。
更何况那人,还是从前与他们和睦相处的闻师妹。
怒意难以消减,但也不似方才如同巨浪般涌动着戚敛的情绪。
她那双古井般幽深的漆黑双瞳,不悲不喜:“弟子戚敛,自知今日重伤同门,已是犯下大错,按理应受门规处置。”
闻言,姗姗来迟的天煞司弟子怒声道:“戚敛,原来亏得你还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事!”
戚敛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她没有多言,掌间摧动灵力。
浮在半空中的本命剑,便化作灵光一片片碎开,似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无寄看到这一幕:“戚敛,你这是何意!”
戚敛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从今往后,戚敛再也不是清徽宗弟子,与宗门再无任何纠葛。”
自然,也就不受门规约束。
说完这句话,戚敛没有再理会任何人,径直朝前走去。
门外弟子看着她,一时都忘记了出声,只默不作声地为戚敛让出一条道。
她眉眼之间,再不是从前的沉静从容,仿佛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犹如庙宇中从始至终低眉敛目的塑像睁开了双眼,从高台上走入凡俗之中,却终究纤尘不染,又与凡俗离得越来越远。
戚敛的身形,始终挺拔如竹。
她没有回头,直至走到殿外丹墀前,冷冷抛下最后一句:“谢端砚,你若想要寻仇,尽管自己来找我便是。”.
“不,不要……”
似是从一场令人几近窒息的噩梦中挣脱,闻楹猛地睁开双眼。
黑纱勾勒而成的帐顶,大朵大朵的曼珠沙华花纹火红盛开,床榻四周黑雾浮动,一切都是如此似曾相识。
这里是……她在魔界的寝殿?
闻楹微微侧过身,只见一位穿着黑裙的魔族侍女正守在床畔。
大抵是守得累了,她闭着眼,脑袋一啄一啄地打瞌睡。
闻楹没有唤醒她,只试图着从床上坐起来。
这细微的动静,却将这位侍女惊醒,她揉了揉眼睛,似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愣了几秒钟过后,仓皇失措地朝外头跑出去:
“公主……公主她醒来了!”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整座魔宫。
而在闻楹的寝床前,理所当然地围满了人。
其中她最为熟悉的,自然是身为魔尊的八十六。
女人在床边俯下身,涂抹着蔻丹的寸许长指尖,轻轻勾起少女的下巴。
魔尊八十六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总算是醒了,本尊还以为你这一觉,当真是要睡到地老天荒。”
戏弄的口吻,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闻楹隐约忆起,自己上一回听到八十六这样说话,还是在坠入噬骨渊之后——她身负重伤,躺在噬骨渊的崖底,没有力气动,也并不想去往魔界的方向。
那个时候,闻楹在想什么呢?
她似乎是在想,要是能够这样被魔物吞噬,彻底消失在就好了。
可八十六却出现在她身旁,用魔气治愈她身上的伤:“怎么就连这一点,也和你娘一样,在外头玩够了,也不知道回家?”
回……家。
明知这里并不是她真正的家,闻楹心中却生出前所未有的酸涩。
她想念她的家,想念她的妈妈。
在天煞司忍受鞭刑时,尚且能够一滴眼泪都不掉的少女,在听到家这一个字的时候,却泪如泉涌,发声嚎啕大哭。
就连八十六似乎也被她给吓到了,愣了片刻后,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了……你放心,回到魔界,有本尊在,谁也休想欺负你……”
哭过之后,闻楹终于确定了她要做的事——尽快完成任务,早日回家。
于是,她请求魔尊八十六复苏自己的魔骨。
之后的事,闻楹便已记不得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大哭过后,狠狠地睡了一觉,眼皮甚至还因为哭过而发肿。
可看所有人的反应,闻楹又不太确定:“我……睡了很久吗?”
“倒也不算很久。”魔尊八十六道,“不过是区区十年而已。”
区区十年……
闻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觉竟会睡得这般漫长:“怎么会……我分明记得……”
“本尊知道你想说什么。”魔尊八十六接过话头,“当初是我说的,为你复苏魔骨,顶多只需要三五天。”
“可在本尊用灵药让你昏睡过去后,才发觉你的魔骨,竟被一道法术锢住。想要唤醒它,居然还要耗费不少工夫。”
这岂止是不少工夫,该说是滴水穿石也不为过。
闻楹:“法术?”
“是仙族的某种禁术,需要以灵修的鲜血为引,再用法术一层层克制你体内的魔骨,防止它觉醒。”八十六漫不经心道,“你说这个修士,会是谁呢?”
闻楹愣了愣。
她忽然想起,在谢家那些时日,自己每日喝到味道奇怪的药。
原来……师姐不但给了她掩盖魔气的龙鳞,还使用禁术为她克制魔骨。
可自己终究还是……闻楹心头闷闷的。
八十六似看穿她心中所想:“怎么,后悔了?不想要当魔了?”
后悔?
闻楹有后悔的余地吗?
她不过是在既定的剧本中,扮演既定的本色罢了。
闻楹自嘲般苦涩一笑:“姨母放心,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又何必要后悔。”
魔尊八十六流露出几分意外之色——这还是闻楹头一回,以两人的亲缘关系来称呼她。
她眼中流淌出几分满意之色:“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空中却猛地传来一声巨响,就似有一道惊雷劈下,就连闻楹身下的架子床也跟着微微震动。
闻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暗无天日的魔界,又怎么会有雷?
而且……就算是雷,也不会一声巨响过后,又有一声紧接着而至。
大地随之被撼动,闻楹觉得就像是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彼此撞击。
而四周的人竟然反应不大,似是对此习以为常。
唯独魔尊八十六那张妖艳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狰狞:“又来了……”
语气中,似有几分无可奈何。
“姨母?”闻楹疑惑地朝她看去。
“无事。”八十六理顺衣袍的袖口处,“你先好生歇息,我先有事离开一趟。”
闻楹点了点头。
许是刚清醒过来,少女黑白分明的双瞳仍沁着几分懵懂,八十六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然而,在她刚转身离开后,身后的闻楹却猛地坐起来叫住她:“姨母?这动静……和戚敛有关是吗?”
相见
魔尊八十六迈出去的脚步, 又停了下来。
她很好地将眸中诧异压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此事无用你管,本尊自会……”
“让我自己去见她吧, 姨母。”说着, 闻楹抬起头,“你放心, 我去见她一面, 自然就会回来。”
似生怕八十六不信, 她抬起右手竖指做立誓状:“倘若我这一去不回, 就叫我……”
“罢了。”魔尊八十六打断她的话, “你若想去见她, 本尊送你去见她便是了, 多大点事。”
话虽如此, 但闻楹能够明显感受到, 她语气中有一丝无奈。
闻楹心中生出几分异样——八十六这样说话,仿佛像自己在前世, 撒娇着找至亲要什么好东西或零花钱时, 他们也会是这样纵容的口吻。
原来……这便是有亲人照拂的感觉吗?
这样的感觉,竟叫闻楹有一丝陌生。
尽管身躯仍有几分疲惫, 心情也算不上多好, 少女仍是勉力扬起唇畔:“多谢姨母。”
她站起身,忽地想到什么, 眼底笑意却又沉下去:“不过在此之前, 我想向姨母借一样东西。”.
魔宫寝殿的震声因为戚敛而起,并非是闻楹的胡乱猜测。
在她昏睡不醒这些日子, 栖居于璎珞中的朱雀却是清醒的,有时候她也会化作人形, 偷溜出寝宫玩耍,也从宫人那里,偷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在闻楹的脑海中,朱雀告诉她的头一桩事,便是关于那一道又一道猛烈的巨响——
原来,戚敛早已回来了。
就在十年前,闻楹被带回魔界的十多日后。
自此,戚敛便日复一日的守在噬骨渊崖底,魔族的结界之外。
魔族的结界,是数代魔尊近千年的反复修护加固而成,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可戚敛每隔上十几日,便会持剑前来试图打开魔界的结界。
如此近十年,她的法力显而易见地愈发厉害,施加给整个魔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魔族几乎是人人深受其害,总感觉头顶的天随时都会塌下来。
总而言之,魔族城中百姓幸福指数直线下跌。
甚至闻楹那位二百五舅舅壮着胆子向魔尊提建议——不如拉下面子向这位女修议和,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便是。
只要能换回居住在魔界中的魔族一个清静,也算值得。
脑海中朱雀在解释,身旁魔尊八十六亦低声咒骂:“真是疯子!”
说话间,两人已瞬移到城池之外。
在魔族的城池与结界之间,是一片荒垠的平地。
数代魔尊布下的结界,正散发着淡淡的黑紫色雾气,而一道道突兀如同闪电般劈落的灵光撞到结界上,两者碰出的动静,便是接二连三巨响的来源。
离得近了,闻楹更能感受到脚下的大地在振动嗡鸣。
也无怪乎魔族中会人人自危,在气势磅礴的灵力攻击之下,这道结界似乎随时都会破碎。
闻楹抬起头。
隔得太远了,她无法瞧见戚敛的身形。
少女喃喃道:“她这样……不会受伤吗?”
“受伤?”八十六似是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那位师姐,会在乎这些?”
约莫是着实受够了这些年来,戚敛对魔界的死咬不放,就连一直高高在上的八十六,也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她每每受伤,便会消失一段时日,过上十几日又再回来,而且法力变得更强。”
“便是魔修,也没有她这样修炼神速的。”八十六道,“最好别是什么歪门邪道,将来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倒像是忘了自己可要比戚敛更歪门邪道得多。
闻楹眼下却无心暗暗取笑这句话,只略微忧虑的蹙起眉头。
只听魔尊八十六又道:“说起来……听说当年在你离开后,你这位好师姐也与清徽宗决裂,倒也算得上有几分骨气,你若是对她当真旧情难忘,将她收为己用也不是不行……”
想到这样一位步入至臻境界的修士,若当真为魔界所用,八十六眼底闪烁出几分兴奋光彩。
起初,戚敛的出现让她大为恼火,八十六也曾亲自打开过结界,试图将这小小剑修了结。
不成想,她与戚敛鏖战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却也只是打成平手。
堂堂活了几百年的魔尊,竟险些败在一位年纪尚轻的女修剑下。
这样丢脸的事情,八十六自不会在自己的亲亲侄女面前承认便是了。
她忽然忆起,休战之际,女修淡淡的口吻:“迟早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她口吻万分笃定,就好像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阻挡她。
再扫了眼旁边明晃晃将担忧二字写在脸上的闻楹,魔尊八十六开口:“结界正在被攻击,现在还不能打开。”
“好。”闻楹点了点头。
可是……她真的很想再看一眼戚师姐,只要再看一眼就好。
短暂的静默过后,闻楹抬起手,指尖翩然飞出一道幽蓝魂蝶。
她并不是指望,魂蝶能够破开魔族这般强大的结界,只是驱使着它振动翅膀,一点点朝结界的边缘飞去。
魂蝶非人非仙亦非魔,从不会受到结界限制。
于是,它便就这样轻盈地飞出了结界,朝戚敛的方向飞去。
起初,尚在与结界作对抗的戚敛不曾察觉到这只小小的魂蝶,直至它落到她的左肩上。
戚敛眼瞳一颤,动作猛地停下来:“闻师妹?”
清冽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
在释放魂蝶之际,闻楹曾往它体内注入一丝魔气。
是以戚敛的话音,清晰无误地传入闻楹耳中。
八十六趁着这空隙打开结界:“不是想要见她吗?快去吧。不过莫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酥痒
闻楹抬起头, 看到上空的结界果然裂开一道缝隙。
她未曾来得及上前,只见一道纯白的灵光已从裂隙处朝她飞驰而来。
这道光芒来得太快,宛如白昼里一道迅疾划过的流星, 等闻楹反应过来时, 剑光雪芒已直指魔尊八十六。
而戚敛,已一如往日地挡在闻楹身前。
她没有握剑的那只手, 死死握住闻楹的手腕。就好像若不抓紧些, 少女便会犹如一阵风消失不见。
闻楹愣愣看着眼前之人:“师姐……”
在不曾见到戚敛前, 于闻楹而言, 两人分别也不过是大半个月。
直至亲眼见到戚敛, 闻楹方才明白何为白驹过隙。
两人之间, 已生生错过了一整个十年。
戚敛的身形似乎又挺拔了几分, 却如同一场疾风骤雪过后, 被积雪微微压弯的青竹。
岁月的风雪附着着她, 一寸寸凝结成难以化开的冰。
她身间所着,亦并非是清徽宗的雪色宗袍, 却换作一身青黛色裙袍, 略微清减的身姿,更显傲骨嶙嶙。
唯独绾起满头如云乌发的, 依旧是那支银簪。
簪身流苏轻轻晃动, 发出细微声响,在这本该昏暗无光的魔界中, 照出星星点点的亮来。
闻楹眼眶微微湿润, 亮意在她眼底晕开成光圈,而戚敛便在那光圈之中, 挡在自己身前护着她。
可她们终究……
没有忘记自己前来见她的目的,闻楹抬手, 扯住戚敛的衣袖:“师姐……她是我的姨母,你不要伤她。”
戚敛眸光微动,她收起了只针对魔尊八十六的威压,头也不回地哑声道:“闻师妹,我们先离开这里。”
闻楹来不及说什么,戚敛便已抬手要布阵,带她从此处离开。
八十六当即打断她的施法,厉声问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本尊这魔界是什么地方?若不是阿楹要见你,你以为自己当真能出现在这里?”
糟了糟了……
魔尊八十六不是吃素的,戚敛却也并非好说话之人,闻楹正心急如焚地想着要如何劝架时,一直拉着她没有松手的戚敛却开口了:
“前辈这些时日对在下师妹多有照拂,晚辈不胜感激,只是阿楹她生性烂漫,不宜留在魔界,还请前辈容在下带她离开。”
不卑不亢的口吻,哪还有方才持剑袭来时的凛意凌人。
可闻楹很是清楚,戚敛本不是这样的人——她从未畏过任何人,就连从前在剑会上,护着她逃离时,对着整个修真界的各派掌门长老,也是拔剑说打就打。
此刻她却这般,无非是因为自己方才那句话。
莫说是闻楹,就连八十六微微一愣。
她冷哼:“没想到还是个能屈能伸的,在她没醒来时,你和我这个前辈打起来,可不是这般客气。更何况……你想要带她走,也总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走?”
重头戏落到闻楹身上。
八十六的视线落过来,似是在等待着闻楹兑现她先前的承诺。
而戚敛的目光,亦随之侧头看向闻楹。
见少女低头不语,戚敛很快意识到什么。
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宛如冰封的河面之下暗流涌动。
分明看出闻楹的犹豫,可戚敛却抿唇不语,既没有催促她给出答案,也没有要强行带着她离开。
闻楹轻轻咬了咬下唇。
作为一个知晓剧情,且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和剧情作对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自己,是离不开魔界的。
闻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师姐,抱歉……”
话音未落,戚敛握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似微微僵住。
闻楹顺势试探着将手从她掌心抽离。
指尖掠过戚敛掌心,闻楹触到她错乱起伏的掌纹线,然后,是戚敛掌心常年练剑落下的厚茧,以及她骨节分明的长指……
在两人指尖即将分离那一刻,闻楹的手腕却再度被擒紧。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戚敛,视线便撞入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
伴随着不安的呼吸起伏,闻楹听到戚敛的声音:“既然你不走,那我也留在这。”
闻楹的第一反应是欢喜,随之而来,却是理性的抗拒。
不,她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自己的任性已经害死了谢家满门,不能再害更多无辜之人。
约莫是闻楹脸上的抗拒二字写得太过明显,戚敛抬起眼睫:“闻师妹,莫要拒绝我。”
她的语气中,竟带上一丝哀求。
闻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戚敛,就好像一个饿了许久孩子,好不容易攒够了铜钱,去买自己想要的馒头,却因为它在货架上摆得太高,怎么也够不着。
她只能哀求,哀求货架后的人能够看到她,施舍她一分怜悯。
可是……闻楹闭上双眼,强行隔断她的目光。
下一刻,手腕被带向戚敛的方向,她抱住了她。
戚敛的声音带着颤抖:“抱歉,从前都是我不好,不该留下你一人,闻师妹你放心,无论怎样,这一回我一定不会再离开。你就算气我恼我,也千万不要……赶我走可好?”
她这一番话,称得上低声下气。
独属于戚敛的冷竹香罩在闻楹鼻息间,她甚至能感受到她在说这话时,喉间的哭腔。
闻楹怎么会气她恼她呢?
思绪片刻失神,她竟险些将那个好字脱口而出。
幸好还有魔尊八十六这个第三人在场,时刻提醒着闻楹自己的身份,她将那个好字吞了下去,避而不答道:“师姐,你好像瘦了?”
戚敛察觉到她的回避。
落在少女处和腰际的双手缓缓上移,落到她双肩处。
戚敛垂头,定定看向她:“闻师妹,你当真不想要……我?”
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某种即将被抛弃的小兽,温顺而又湿润:“让我和你在一起,好吗?”
闻楹被看得慌了神:“我……”
她怎么会不想呢?
闻楹正想着,却听到戚敛清冷的嗓声中难以压抑的喜意:“闻师妹,你答应了?”
闻楹一愣,后知后觉地忆起,自己方才似乎点了点头。
原来身体果然会比大脑更诚实地做出反应。
不等闻楹答话,戚敛却已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朝魔族城池的方向走去。
临走前,她不忘偏过脸,对着魔尊八十六留下一句:“既然如此,那便叨扰前辈了。”.
魔族公主带回一位人类剑修这件事,在魔宫传得沸沸扬扬。
更何况这位修士,正是先前扰得魔界不得安宁那位。
因此消息传出去的第一时间,便有不少魔族重臣前来闻楹的寝殿,想要见一见戚敛。
至于各自怀揣的心思,那就不好说了。
闻楹不胜其烦,拒了所有来客。
而身处旋涡中心的戚敛仿佛没事人一般,正在寝殿之中,为闻楹查看身体。
纯白的灵光自她指尖溢出,沿着少女的指尖,掌心,腕间掠过,再顺着她的手腕攀援而上,直至将少女整个人包裹其中。
直至这一刻,闻楹方才真实感受到,她们的的确确已经分别了有十年。
就连以灵力为媒介的触碰,也是如此陌生的感觉。
为了仔细查看她如今的身体,戚敛施出的灵力并非虚虚罩着少女的身躯,而是实实在在贴着她每一寸肌肤。
魔骨觉醒后,五感更加清晰的闻楹明显感受到,灵力在无止休的运转时,摩挲在肌肤间带来异样的酥痒。
有些痒……还有些说不清的感受。
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她浑身上下轻柔抚弄。
意识到自己这个可耻的念头,闻楹轻轻咬住了下唇,脸庞也有些发烫。
少女颤巍巍抬起眼,看向眼前的戚敛。
只见她低垂着眼,清冷如雪的姿态,宛如高坐云端的神祇。
和小心思告不得人的闻楹,形成鲜明的对比。
似察觉到少女投来的目光,戚敛抬起眼,眸中带着微微的询问:“闻师妹?”
“没、没什么……”闻楹忙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殊不知这一欲盖弥彰的动作,反将自己微微泛着粉意的耳垂,暴露在戚敛眼中。
戚敛隐约明白了少女的不自在从何而来。
她眸光微暗,唇线抿直,没有再说什么。
约莫半盏茶过后,戚敛将灵力收了回去,她淡声道:“既然闻师妹眼下能适应魔骨,我便安心了。”
闻楹点了点头:“多谢师姐。”
怎么可能会不适应呢?
毕竟将来,这魔界还是由自己来主宰。
只是戚敛不放心她的身体,才会提出给自己检查一番。
短暂的沉寂,闻楹一时竟不知自己还能再同戚敛说些什么。
好在这时,一位魔族侍女走进来了。
她对着戚敛行礼后道:“这位客人,奴婢已经在魔尊的吩咐下,收拾好了您的寝房,可要现在就去歇息?”
戚敛:“不必……”
闻楹却已站起身:“我送师姐过去吧。”
戚敛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
信徒
从闻楹的寝宫, 走到戚敛落榻的寝殿,几乎跨越了大半个魔宫。
闻楹:……
就算是个傻子,她也看得出来, 魔尊八十六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而身旁的戚敛依旧面色从容, 看上去没有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待进入殿中后,闻楹尚在打量屋子里布置可还妥帖, 戚敛已提起桌上的茶壶, 倒了一杯水给她递过来。
“多谢师姐。”
闻楹接过茶水, 心中生出几分歉意——戚师姐对自己的关心, 向来是无微不至的。
就连她一路走得口渴这种小事, 也能看得出来。
可自己却要……垂眸将繁杂的念头压下去, 闻楹欲盖弥彰地从戚敛身旁离开, 在殿中转了半圈。
还好, 无论桌椅床凳, 或是花瓶装饰,都布置都很周全。
“师姐暂且住下。”闻楹抬起眼, “若有什么缺的, 尽管与侍女吩咐就好。”
说着,她已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回桌上。
戚敛并未答她的话, 唯独眸子黑沉沉的:“闻师妹, 不打算多坐一会儿?”
她轻而易举,戳破了闻楹想要脚底抹油的小心思。
闻楹:“我……”
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
戚敛:“莫非我是洪水猛兽不成, 师妹为何要避着我?”
说着, 戚敛走上前,她的脚步放得很缓, 常年杀伐中历练出的气势却不容人抗拒。
闻楹一寸寸挪动步伐后退,直至腰际抵到桌沿, 方才察觉自己退无可退。
而戚敛那张放大后,清冷如同玉雕的精致脸庞,就这样停在离她不过几寸的位置。
闻楹仓皇低下头。
冷竹香幽然浮动在鼻息间,她听到戚敛殊冷的嗓声:“阿楹,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闻楹咬了咬唇。
反正终究要走到这一步,她闭上眼,决定快刀斩乱麻:“师姐,你我仙魔殊途。我们……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
“错?”戚敛稍稍偏过头,似对她的话有所不解,“师妹心中……已经没有我了吗?”
不……不是的……
闻楹下意识摇头,可说出口的话依旧在强撑着:“我心中有没有师姐,你在我心中占的分量多或是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话未说完,却已被戚敛打断:“若这都不重要,还有什么是重要?”
闻楹愕然睁大双眼。
虽然早已清楚,要想与戚敛撇清干系,并不是那么轻松容易。
可她万万没想到,往日云淡风轻,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流露过丝毫执着的师姐,竟会这般在意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她惊得说不出话来时,戚敛照旧不疾不徐道:“既然我心中有你,你心中也并非没有我,那你我二人在一起,又何来的错?”
说话间,戚敛指尖已落到少女撑在桌沿的手背上。
她轻轻握起闻楹的手,指腹沿着她的掌心摩挲,似是试图与她十指相扣。
闻楹有片刻的迷失。
她轻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再动摇。
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毅然看向戚敛,她顺势抽回自己的手:“我是魔,师姐你是修士,本该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师妹的意思是,只要我不再是修士,就可以和你在一起是吗?”
闻楹目光错愕——戚敛怎么可以不当修士,她天生剑骨,为了修行又吃了那么多苦头。
更何况……她是书中既定的大女主,她怎么可以……
可戚敛面色寻常,仿佛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或是说,只要我也成为魔……”
“师姐——”闻楹一惊,打断了她的话。
闻楹只觉得浑身发软,手脚冰凉。
戚敛说得越多,闻楹便越觉得不安。
全都是她的错,她就不该有剧情线之外的小动作,和戚敛发展出不该有的感情。
戚师姐她……本该是霁月光风,纯净无瑕的剑修,修真界人皆景仰的存在。
可为了自己,她背上包庇叛徒的骂名,与师门决裂,如今竟然还想要抛下修士的身份来当魔?
绝对……不能再错下去了。
无论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出于私心,闻楹都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和自己一样的魔。
可就在闻楹下定决心的这一刻,戚敛抬起了手,将她额间的发丝拂开,闭上眼在少女额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师妹,就让我和你一样吧。”
只是轻轻的一个吻,却犹如落入干草中的火星,轻而易举便烧了起来。
戚敛的薄唇一点点下移,落过她挺翘的鼻尖,覆上少女柔软的唇瓣。
这一次,闻楹没有推开戚敛。
戚敛略带薄茧的指腹,也顺着她的手背一寸寸上移,最后深深拢入少女后脑的乌发间。
闻楹尚未反应过来,忽觉腰间一紧。
隔着绉纱衣料,戚敛掌心的温热透过来。
腰间让人无法忽视的热意,叫闻楹觉得自己像是变成糖捏成的人儿,温度稍微升高后便能化开。
热意从腰间蔓延开,直至每一寸肌肤。
被化开后的闻楹浑身上下都在发软,全然站不稳,只能靠戚敛的手掌堪堪撑着。
少女眸光欲言欲止,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戚敛自欺欺人般身躯前倾,在她开口前,堵住了闻楹要说的话。
“唔……”久违的气息充斥在唇齿间,闻楹原本已是不甚清晰的脑海,更陷入一片混乱。
而戚敛并不比她清醒多少。
数十年的未曾相见,压抑在心中的担忧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失控。
少女的低吟落入耳中,就像一张专为戚敛编织的网,叫她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可仅是这样唇舌纠缠的亲吻,远远还不够。
除此之外,戚敛贪婪地想要与她更多的亲密。
她落在少女腰间的手,不紧不慢地上下摩挲着。
戚敛能够感受到,闻楹原本还有几分抗拒的身躯,逐渐软化下来。
就连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也变得迷离。
而这,恰恰才是戚敛想要的。
为什么要抗拒呢?
分明先前做这种事的时候,闻师妹自己也很喜欢的,不是吗?
怀着这样的念头,戚敛微微偏过头,加深了这个吻。
软舌被她肆意搅弄着,独属于修士的清冽气息一点点侵袭过来,叫已经化魔的闻楹下意识腿软,没骨气地想要逃。
奈何后腰抵着桌沿,身前便是戚敛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身形,闻楹犹如落入猎网中的小兽,身为猎人的戚敛也根本不会给她逃的机会。
她只能仰起头,细嫩手指无助地捏住戚敛肩上的衣料,被动承受着这个亲吻。
脑海中一片空白,闻楹来不及思考不多,只觉得戚敛这一吻看似温柔,实则凶狠到了极点。
她分寸不让地死死纠缠着,似是恨不得能够通过这个久违的亲吻,将少女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掠夺过去。
直至闻楹两眼泛起泪光,快要窒息那一刻,戚敛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瓣。
落在少女脑后的那只手,缓缓移到少女脸庞,指腹为她抹去唇边暧昧不清的水光:“师妹……怎么连换气都忘得一干二净?”
分明欺负自己也是她,可在听到戚敛这温和中似有无奈的嗓音,闻楹就像一个淋着雨,孑然独行许久的孩子,终于等到有人撑着伞为她而来。
少女嗓音覆上一丝委屈:“师姐……”
心口处莫名酸涩,喉咙也发堵,闻楹有好多话想要同她说,最终却只是揽紧了戚敛的脖颈,主动将唇再度贴上去。
戚敛长睫一颤,眸中幽深蕴集。
而闻楹对此浑然未觉,她只是不受控制地颤栗着,动作笨拙地想要吻回去。
然而不等她反守为攻,落在腰间的瘦劲手臂忽然收紧,随后向上一提——
闻楹轻呼一声,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戚敛抱入怀中。
戚敛抱着她,朝殿内床榻的方向走去。
被魔尊派来伺候她的侍女犹豫着,也正要跟上来,却被戚敛侧过头来,冷冷投来的目光扫过。
这一眼,当真是比冰霜更凛冽。
那侍女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从头冻到脚。
虽说看好这位剑修客人是魔尊的吩咐,办不好便会受罚,可方才戚敛那一眼,也叫侍女没有勇气跟上前去,只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已然神志不清的公主进入帐中。
很快,帐中传来少女隐忍的低吟。
纱帐外的侍女不由脸红心跳——公主的声音可真好听,就像初生的羊羔一般,软绵绵的……
不等她再想些什么,陡然一道纯白灵光落下,将寝殿外室与纱帐中隔出一道结界。
对于发生的这一切,闻楹早已无法分心察觉。
又是方才那般……快要溺水的窒息感袭来。
她宛如一尾被拍到沙岸上的人鱼,海浪窸窸窣窣地涨起退下,每一次潮起潮落,都会冲刷着少女娇弱的身躯,给她带来一阵冰冷又一阵炙热的颤栗。
闻楹的所有意识,也在这海浪冲刷中,时而清醒,时而浑浑噩噩。
起初,她还尚且还能软声哀求:“师姐不要……”
但很快,少女就连哀求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发出些破碎不堪的啜泣。
她眼眶红红的,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又像是要发泄什么委屈。
真漂亮。
明知这样不对,戚敛却依旧舍不得收手。
她能够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向下沉沦。
但那又如何?
莫说是魔界,便是修罗炼狱,只要有师妹在,她也心甘情愿地跟随她,对此甘之如饴。
所以……
戚敛俯下身,与少女额头相抵,薄唇摩挲着她的唇瓣,嗓音沙哑地开口:“闻师妹,不要丢下我。”
她闭上双眼,虔诚得犹如向神灵祈祷的信徒。
但世间又怎么会有信徒,被私欲驱使着肆意冒犯神灵?
戚敛心中,对自己生出淡淡的唾弃。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便会停下来,非但如此,在短暂的祈求过后,她探出舌尖,一点点舔舐着少女的唇瓣,似是在品尝少女的气息。
如同被逼至困境,无所依靠的落魄信徒,企图能够从神明那里窃来一丝温暖和光亮。
仅仅是唇瓣,尚不能填满戚敛心头无止境的空虚。
她垂下眼眸,遮住眼底幽暗,薄唇沿着少女的唇线逐渐下移,尔后是她因身躯绷紧而仰起的下颌,纤细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
“唔……”
闻楹没有料到戚敛会突然咬上来,她本能地拱起腰肢想要挣脱,却又似是欲拒还迎,反倒更方便了戚敛的动作。
猛地一个浪头打过来,险些被吞噬过去的闻楹胡乱挣扎着,却反被锢住双腕。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意识不甚清晰,只听得耳畔似有一声叹息,伴随着低低执拗:“师妹……”
泪水从眼尾溢出,少女羞愤地别过脸,并不应她。
戚敛却向来有耐性,循循善诱地缠磨着她,哄着她用带着哭腔的嗓声断断续续回应:“师……师姐,唔……”
戚敛方才觉得空落落的那颗心,稍微落到了实处。
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戚敛总是觉得还不够。
仿佛两人这大半夜的抵死缠绵,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在梦醒之前,她断不敢放开手,只不知疲倦地缠着少女,试图每时每刻,每一次呼吸或是眨眼都能够得到她的回应。
闻楹实在是被折腾得累了倦了。
若放在从前,只怕她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可是这一回,她没有忘记正事。
好困……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闻楹绵软无力的双手,下意识推了推戚敛的肩。
约莫是意识到自己的过火,戚敛终于舍得停手,给少女休憩的时机。
迷迷糊糊之间,闻楹只觉得似有一道除尘诀落下来,让她原本黏黏糊糊的肌肤,再度变得清爽。
睡意迷蒙中,身旁之人似乎伸出手,将她的满头青丝拢到脑后。
然后,挨着她躺了下来。
寝殿中的灯光熄灭,今夜难得是一个满月的夜晚,亮澄澄落了满地,似多年前两人在仙界看到过的雪。
本该熟睡的闻楹,却在此刻半睁着眼。
目光盯着帐顶,直至感受到枕畔戚敛的呼吸平静起伏,闻楹方才侧过头。
闻楹几乎不曾看到戚敛睡着后的模样。
并非想象中端方的平躺,戚敛侧着身朝着她的方向,一只手揽着闻楹的腰,另一只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
微拢的眉头,也在此刻舒展开。
闻楹定定看着她,酸涩再度涌上心头。
少女的唇瓣,无声动了动:“师姐,原谅我。”
说罢,闻楹抬起手,一道暗红的光芒,从她指尖流转而出,朝着戚敛飞去。
只是眨眼之间,那道光已隐入戚敛额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闻楹竟比自己想象中地要轻松。
她长舒了一口气,疲倦如潮水般袭来,闻楹难以抵抗地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睡梦当中,少女依旧不忘靠过去,如一只黏人的猫儿一般,依偎在戚敛怀中。
无论明日会如何,总归今夜,她和师姐还是在一起的。
如此,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闻楹,你身为魔族孽障,弑杀养父闻清风,害死谢家满门,犯下累累罪行,可知自己该当死罪!”
谁……是谁在说话?
这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幼,闻楹一时忆不起来。
她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光线昏暗的石室之中,石壁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刑具。
这里,是清徽宗行刑的天煞司。
闻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她迅速环视四周,却发现四面皆是石墙,自己竟无处可逃。
石室中空无一人,可先前那道质问之声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倒是愈发愤慨激昂:“闻楹,你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间!”
“闻楹,似你这般罪大恶极之人,就算死一百遍也不为过。”
“闻楹,苟活这些时日,你早就该受死……”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逼得闻楹无处可退,她木然摇头:“不……我不是……我不是!”
可那些声音却越逼越近,闻楹终于看清他们的脸——
有丹墀之上,带着杀气朝她走来的闻清风,有剑会那一日,指责她的各大门派掌门长老,有熊熊大火中持剑朝她走来的谢端砚……
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混合到一起,似要刺破闻楹的耳膜,将她从内至外凌迟。
“不,我不是……”闻楹浑身都在打着颤,冷汗浸湿了衣衫。
少女无力跪倒在地,眼睫被泪水浸湿:“我不是……”
苍白的辩驳,无人理会。
她似被一张细网罩住的小兽,挣扎动弹不得,后背早已愈合的鞭伤,这一刻似又破开了肌肤,血肉淋漓的伤口处生疼。
闻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双手捂着耳朵,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我不是……啊——”
她被这一句句的指控,压得快喘不过气来。
唯有这般尖叫出声,仿佛才能将心中所有郁气和不平宣泄出来,闻楹一直叫喊着,直至声嘶力竭,精疲力尽。
等她彻底失去了力气,就连嗓音也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来,才发觉四周陡然已安静下来。
似意识到什么,闻楹抬起头,看到眼前一道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她,可轻轻一瞥,闻楹便已认出来人是谁。
少女眼中的惶恐不安退去,万般依赖地轻声唤她:“师姐……”
孰知回应闻楹的,竟是长剑出鞘的铮然声响。
闻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倒映剑尖雪芒。
而长剑的另一头,花纹繁复的剑柄正握在戚敛的长指中。
她居高临下的看过来,声如冷玉:“闻楹,你罪行赫赫,莫非当真以为自己逃得了一时,便逃得了一世?”
“师姐!”
闻楹从噩梦中惊醒时,依旧心有余悸。
她睁开眼,昏暗中看到帐顶,团团祥云金纹却犹如黑雾般,沉沉压过来。
少女浑身无力,愣了刹那过后,方才想起自己眼下置身何处。
闻楹松了口气,她下意识要侧过身,朝身旁之人靠去,一伸手却触了个空。
被衾之中,早已没有戚敛的温度。
闻楹愣了愣,不等她反应过来,床畔响起一道冷幽幽的嗓音:“闻师妹醒了?”
闻楹动作一僵。
对于这道声线,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这般殊冷的口吻,却是从未有过。
闻楹抬起头,借着寒霜般的月光,她看向床畔那道身影。
可还不等她看个仔细,这一回剑身出鞘的动静无比清晰,如同长夜中的一声悲鸣。
下一刻,冰冷的剑鞘落到闻楹颈间,贴着她柔软的肌肤,冰得闻楹浑身一激灵。
少女眸光看向床边,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边那人,她轻声开口:“师……”
这一声师姐尚未唤出口,却已被戚敛毫不留情打断:“有些事,我想闻师妹需要给在下一个清楚的交代。”
床榻间,还残存着两人暧昧过后的气息,盎然暖意依旧在流淌。
可戚敛的口吻和眸光,却是如凌霜般疏冷,冷得闻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戚敛那双不带情绪的漆黑眼瞳:“师姐想要问什么,阿楹必定知无不言。”
残忍
冰冷的剑沿贴在闻楹颈间, 可她却似没有知觉般,只定定看向坐在床边的戚敛。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说话。
戚敛一双漆黑眸子不带任何情绪, 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闻楹轻声笑了, 打破这份沉寂。
她竭力扮演着一位心思叵测的恶毒魔女:“师姐是想问,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是吗?”
“不对。”闻楹又偏了下头, 似在认真思索, “师姐为何会在此处, 你自己最清楚不过, 只怕你想要问的不是这个?”
戚敛眉心微蹙, 并未接过她的话。
床榻间少女不着寸缕, 线条细致的肩颈上还残存着自己留下的痕迹, 可戚敛非但没有感觉, 而是带着浓浓的厌恶皱了皱眉头:
“闻师妹似乎很清楚,我想要问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 毕竟这本就是她一开始备好的计划。
闻楹压下心中那一丝苦涩, 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果然是相思蛊解开后,师姐人也就变得聪明了。”
相思蛊?
相思二字的含义, 戚敛当然清楚。
一般蛊虫大多以它的药效取名, 所以这相思蛊……
“看来师姐快猜出来,那我也就懒得卖关子了。”闻楹道, “这相思蛊, 是魔族独有的蛊虫,中了此蛊的人, 会逐渐心悦于施蛊之人,直至不能自拔。”
说着, 她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师姐不妨猜猜,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种下这蛊虫的?”
话音未落,贴在颈间的长剑又逼近了一分。
闻楹丝毫不怀疑,眼下的戚敛,是当真能够做出伤害自己的这种事情。
双手掩在被中,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她强撑着故作镇定,非但没有流露出惊慌,而是抬起眼睫,目光与戚敛直视——
“怎么?师姐亲也亲够了,睡也睡够了,现在蛊虫解开,就开始后悔,想要杀人灭口?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当真舍得……”
话未说完,戚敛打断了她,她一字一句前所未有的冰冷:“闻楹,你可真是叫人——”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戚敛收了声。
她原本是要说什么,恶心,不知羞耻,还是死有余辜?
尽管早已预料到这一刻,闻楹仍旧像是心口被猛然插进一把匕首,血淋淋地刺痛。
她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
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要做的,就是尽职尽责扮演好原本属于自己的角色。
闻楹闭了闭眼,她仰起头,面上流露出一丝冷冷的嘲讽,就连原本清妙的嗓音,此刻也化作恶狠狠的厌弃:
“戚敛,你像一条狗一样求着我留下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戚敛脸色白了白。
她当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曾经都做过什么。
身为师姐,她照拂着这位娇气的小师妹,为她解决大大小小的麻烦,包庇她的杀父之罪,带着她从正派之人的围攻逃离,甚至还……
一桩桩一件件,戚敛都记得甚是清晰。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在做这些的事时,自己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扭曲心境——就算闻师妹当真是做错了一切,罪无可赦,那又如何?
只要她开心快乐就好。
回想起来,真像是疯魔了般。
可眼下,戚敛心中只有说不清的厌烦和倦腻。
她连半个字,都不愿与闻楹多言,只缓缓收起了剑。
长剑重新落入鞘中,发出哐当一声铮鸣,似某种暗示性的警戒,将两人间的界限划得清楚分明。
脖颈间的寒意陡然消失,闻楹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
不等她回神,只听得戚敛问道:“既然下了蛊,又为何要解开?”
闻楹不得不佩服戚敛的情绪管理,到了这种时候,竟还能心平气和地同她问个清楚。
“因为腻了啊。”少女轻飘飘开口,“戚师姐以为在仙界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给你下蛊?”
她看向戚敛的眼神,带着几分挑衅:“那是因为,整座清徽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戚敛,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像现在这般,永远都置身事外,凡事都无关要紧的姿态。凭什么……我才是光明正大的掌门之女,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种,却能够吸引走本该是属于我的关注。”
“凭什么,你和我同样的年纪,你却可以修炼得那么好,我却只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凭什么,你能够御剑凭风行走四方,我却只能安安分分待在清徽宗的仙岛,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闻楹一字一句诉说着,属于原身的不甘。
此时她不由得庆幸,自己穿来时,这具身体还保留着原身的记忆和情绪。
她说的这些话,并非捏造,正是原身讨厌戚敛的缘由——
稚嫩而又身娇体弱的少女,只能被困在清徽宗,用嫉妒的目光,看着与自己面容相似,却又出类拔萃的戚敛。
羡慕与嫉妒相交织,在她心底阴暗滋长。
这一长串的理由,着实是有理有据。
戚敛看向她的眼神,更添了几分疏离,以及难以掩饰的厌恶。
好在闻楹已逐渐适应了她这样的眼神,她接着说下去:“所以,我才会想着给你施下相思蛊,想试一试像你这样的人,若是动了情,又该是何等模样?”
顿了顿,又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月光悄然流转,从榻边退了几寸。
戚敛的身形依旧笼罩在霜色之中,闻楹藏在被中的手悄然探出,她轻轻探出发颤的指尖,试图去触碰那一寸寸离自己而去的光明。
可就在指尖即将越过亮与暗的分界线,触到清冷的月光时,却又如同受到灼烧般飞快地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戚敛终于开口了:“闻师妹,你在撒谎。”
闻楹心头猛地一颤,只听得她缓缓盘问道:“若照你所说,相思蛊乃是魔界独有,在我对你动情前,你又是从何取得?”
说到动情两个字时,闻楹听出来戚敛顿了顿,似是极其不适。
少女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嗓声:“本宫怎么做的事,用得着向你全部解释清楚?还是说……莫非师姐对本宫旧情难忘,非得要死皮赖脸地留下来,用你的一身修为,将来替我做杀人放火的事不成?”
戚敛抿起唇。
心中的厌烦更添了几分,她陡然间意识到,无论闻楹撒谎与否,她的的确确是再不想与她有片刻相处。
戚敛坐起了身:“既然是旧情,又何来的难忘?”
留下这一句话,戚敛握着剑,转身朝殿外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闻楹却能够清楚地听见,她走出外室,走出了寝殿,离她越来越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楹浑身一软,躺倒倒了床上。
脑海之中,依旧是一片昏蒙不清。
终于……她还是亲手逼走了戚敛,用最残忍的方式。
闻楹闭上双眼,泪水从眼尾溢出。
眼泪悄无声息地没入枕中,闻楹忽然听到帐外脚步声又响起。
她胡乱擦干泪水,侧头看去,顿时惊诧地瞪大双眼:“你……你又回来做什么?”
戚敛停在离床还有半丈的距离之外,目光遥遥看过来,似是连靠近都不愿再近半分。
她目光垂落,并没有看向闻楹,而是抬手,变幻出一颗海蓝色的琉璃珠:“这东西,本该是你的。”
说着,戚敛指尖轻动,琉璃珠被灵力托着朝闻楹落过来。
闻楹下意识伸手接住,只听戚敛冷声道:“愿闻师妹,日后好自为之。”
说完,她的身形再度消失。
闻楹微微愣住,看向戚敛消失前的方位。
“滴——”脑海中蓦地有电子音响起,“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取得龙族圣物定波珠。作妖值+3500,当前作妖值36329∶100000。”
久违的系统声音,将闻楹从戚敛离开时生出的失神,带回现实当中。
她双手捧着那颗海蓝色珠子:“这就是……定波珠?”
“回宿主,是的。”系统道,“按照原任务,定波珠需要您自己获取,因此扣除了一千五的作妖值,请问宿主有什么异议吗?”
闻楹没有回应它。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原来,这就是定波珠,有了它便可以将魔气转换了灵气,纵然是她天生魔骨,也还有回寰的余地。
曾经的闻楹,是那么的想要成为一名修士,安安稳稳地和师姐共度此生。
可是……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结局便早已注定。
这颗定波珠,永远都无法再派上用场。
没错,她是胆小鬼。
她再不敢奢望去突破原本的剧情线,和戚敛去违抗所谓的天命。
曾经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闻楹没有胆量再去经受。
现在,她只想安安心心地留在魔界,等待戚敛一步步走向与她背道而驰的方向。
然后,替天行道了结自己这样的魔头。
就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便能够回到现实当中,
闻楹忽然想到什么,她问系统:“这定波珠,是我在谢家那些时日,师姐去取到的,对吗?”
系统似沉默了一瞬:“是的。”
闻楹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原来在那些自己惶惶不安的时日,师姐曾不留余力,为了她去与天命抗争。
她以血为引,用禁术为自己封印魔骨,用龙鳞遮掩她的魔气,甚至凭一己之力,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为她拿到龙族圣物定波珠。
可是……这样的师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明是自己做出的抉择,可到了这一刻,闻楹依旧觉得偌大的寝殿之中,似是有水漫上来,一点点将她湮没。
她浸在这凉水中,浑身一片冰凉,不得不蜷缩起身躯,双臂抱紧膝盖,企图感受到一丝温暖。
无济于事。
那颗发着光的定波珠的存在,时刻提醒着闻楹,自己错过和失去了什么。
再也……无法回头了.
刚醒来一日不到的公主,又病倒了。
寝宫之中,侍女们忙进忙出,一会儿是端着药碗进来,一会儿又端着药碗出去。
全都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而病蔫蔫躺在床上的闻楹,更好不到哪里去。
少女气若游丝,心情难免郁结——怎么都成了魔,还能够生病?
不过生了病,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至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再也不会多想些什么。
也不知这样躺了几日,某天午后闻楹醒来时,魔尊八十六正好过来看她。
“醒了?”她睨着少女,“还以为你这一回能有多狠得下心,原来就这点出息,要是早知如此,倒不如将你那位师姐留下来,反正本尊看她对你也够死心塌地,又有何不可?”
闻楹苍白着小脸,说不出话来。
“可惜呀……”八十六叹道,“此蛊一旦种下,便无法根除,从今往后,她对你有多少爱,便会变成多少的厌恶,除非到她死那一日,也再不会解开。”
闻楹眼睫一颤。
八十六原以为少女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只是轻轻摇头:“她不会死的。”
沉默半晌,女人没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果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见闻楹提不起精神来,八十六也没多说什么,在殿中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
等她走后,闻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可过了没多久,半醒半梦间,她隐约听到一道无比欢悦的女子嗓音:“姐姐!”
这声音并不熟悉,闻楹脑袋沉沉的,没有力气应她。
接着,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开始斥责殿中的侍女:“本王不过是离开一些时日,姐姐便病成这般模样,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侍女们跪在一地求饶:“王上息怒,都是奴婢们失职……”
对方显然不将她们的求饶当一回事,压低声音道:“要跪都先出去跪着,不许再这里吵着公主。”
那些侍女们似乎都极畏惧她,陆续朝外头走去。
闻楹听着这动静,只觉得这人未免也太严厉了些。
她费力地睁开眼,朝床边看去:“不必了……”
刚发出一点声音,身着碧绿长裙的身影转过身来。
那张片刻前还写着冷戾的脸,顷刻间已化作喜出望外的欣喜:“姐姐,你醒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她便似一只小狗般巴巴凑上前来,蹲下身,将脸搭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闻楹。
闻楹侧过头,正好与她的双眼对视上。
这张脸的轮廓,隐约有几分熟悉。
那双又明又亮的眼瞳,更是叫人难以忘记。
闻楹愣了愣,忆起对方是谁:“孟……云追?”
大约是不曾想到闻楹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孟云追愣了愣。
然后,她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
这一声姐姐,将闻楹带回多年前,孟云追与自己同吃同吃的时候。
那时候的孟云追,就像一条小尾巴,闻楹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闻楹在寝殿中睡觉,孟云追便会在帐外桌旁看书,闻楹去流苏树下吹风晒太阳,孟云追便会切好水果端来……
即便后来孟云追犯了错,想要杀死戚敛,可闻楹也很难去责怪她什么。
只是难免懊恼——兴许,这便是她身为魔星的宿命。
闻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遑论他人?
就在闻楹陷入回忆之际,孟云追已熟稔地凑过来,亲昵的口吻:“姐姐饿不饿,想要吃些什么?”
安慰
闻楹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
但无论多年前在清徽宗, 还是如今在魔界,她都不忍心拂了孟云追的好意。
闻楹想了想:“我想吃清淡一点的。”
孟云追亮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她点头:“姐姐先歇息, 我这就去做。”
临出去前, 孟云追还不忘为闻楹端来一盘葡萄,放在床头的春凳上。
闻楹目送着孟云追离开,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
她方才移开目光, 视线又落到床头的果盘上, 愣神了许久。
半晌过后, 闻楹抬起虚软无力的手, 试图捻起一枚葡萄。
候在一旁的侍女见状, 忙上前道:“奴婢来伺候公主。”
说着, 侍女动作麻利地剥开葡萄皮, 将果肉递到闻楹唇边。
为身为公主的闻楹准备的, 自然只会是精心挑选,最好的葡萄。
一口咬下去, 甜滋滋的味道中, 带着几分清香。
闻楹轻抿舌尖,终于从甜意中, 品尝到一丝酸涩。
困在病床多日, 喝的都是味道苦涩的药,直到这一刻, 闻楹久违地品尝到酸甜的滋味。
这味道从舌尖蔓延开, 直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
沉睡许久的身躯, 好像逐渐活了过来。
闻楹原本失焦的目光,一点点凝聚出光彩, 她看向床前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的话,奴婢名叫三千七。”
唔……这个名字,果然是浅显得不能再直白。
闻楹看向三千七,她清楚地记得,从醒来那一日起,就有这位侍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想来自己昏迷不醒的那十多年,也曾受过她的照顾。
闻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侍女眨巴着眼,似是有几分难为情:“公主这是哪里的话,照顾您本就是奴婢的职责……”
她说话时一脸真诚,天真得不像一位魔族女子。
闻楹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问道:“我方才听到,你们叫孟云追……王上?”
“是啊。”三千七道,“公主有所不知,就在前两年,尊上就已经赐给王上封地和王位,奴婢们都尊称她一声九幽王……”
闻楹:“九幽?”
对于魔界,闻楹了解得其实并不多。
就连那能够让戚敛厌弃自己的蛊虫,也是上一回坠崖后,偶然在寝殿中的书上看到的。
三千七点头:“奴婢听宫里的老人说过,咱们魔界可大得很,为了方便管理,尊上便将领地分为九方……离得最近的就是九幽。”
闻楹隐约猜到,前八方封地会是什么名字。
她这位姨母,倒真真是继承上一位魔尊的取名风格,并将其发扬光大。
思及至此,闻楹不觉扬起唇角。
三千七看着她,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事:“公主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该多笑一笑才是。”
闻楹微微一愣。
她这才意识到,自从那日戚敛带着对她的厌恶离开后,自己便再不曾有过笑意。
戚敛……每当想起这个名字,闻楹心中,仍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握紧,叫她快喘不过气来。
闻楹闭了闭眼,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就是她们既定的宿命,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将一切引回正轨。
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睁开眼,闻楹的眸中已盛出笑意:“好。”.
孟云追端着做好的菜回到寝殿时,听到了屏风后头,床榻间的说笑声。
她放下食盘,透过屏风前的薄纱,看见是一位侍女正在同闻楹有说有笑。
似乎被她哄得开心了,闻楹时不时会应上一声,并张开唇瓣,吃下她剥好后递过来的葡萄。
孟云追面上的笑意,顷刻间沉了几分,原本圆澄澄的眸子,阴冷得不像话。
可等走到闻楹床前时,她又端起那张看上去纯良无害的脸:“姐姐,该吃饭了。”
说着,她坐到床沿,不动声色地挡在侍女身前。
孟云追朝闻楹伸出手:“我扶姐姐起来。”
闻楹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毕竟在她心中,孟云追依旧是多年前,那个还需要自己照顾的孩子。
可等下了床踩到地面上,闻楹猛然间察觉,孟云追竟然已高出自己半个头。
闻楹:……
一定不是因为自己长得矮,而是这孩子身条窜得太快了。
孟云追低头,看向愣愣站在床前的闻楹:“姐姐,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闻楹忙摇头掩盖自己的心虚,她岔开话题,“你做的都是什么菜,好香……”
孟云追笑着道:“都是姐姐爱吃的家常菜,姐姐快尝尝我的手艺可生疏了没有。”
说话间,两人在餐桌旁坐下。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果然都是闻楹从前爱吃的。
孟云追端起碗,给闻楹舀了一碗汤:“姐姐先喝汤,垫一垫胃。”
大概是时间来不及,孟云追做的只是一碗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番茄蛋汤,可在喝下第一勺汤的那一刻,闻楹生出了几分酸涩。
在被困于清徽宗冰牢,无处可诉冤的那些时日,她从不曾敢想,自己竟还能再有这样平静地品尝家常饭菜的一日。
对于昏睡了十年的闻楹而言,那炼狱般的经历,仿佛还是在昨天。
拿着汤勺的手,微微有几分颤抖。
就在闻楹陷入昔日可怖的回忆,难以自拔之际,身旁有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姐姐,我在这里。”
孟云追的声音,将闻楹带回眼前。
她抬起头,勉力勾起一丝笑意,却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孟云追将她强颜欢笑的神情收入眼中,眼底闪过一丝幽冷的恨意:“姐姐放心,总有一日,我要让那些人全都血债血……”
约莫是意识到在闻楹面前,不该摆出这般凶狠的姿态,孟云追蓦地收了声。
她又拿起筷子,为闻楹夹起一块粉蒸排骨放入她盘中,口吻乖巧道:“姐姐再尝尝这个呢?”
闻楹心中明白,她这是有意要安慰自己。
于是她夹起排骨,轻轻咬上一口后:“好吃。”
孟云追悄然松了口气:“既然姐姐喜欢,以后只要我在魔宫,就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姐姐可愿意?”
闻楹有些迟疑:“这般……你会不会太辛苦了?”
“能够为姐姐做饭,是我好不容易等来的时刻,又怎么可能会辛苦?”
非但不觉得辛苦,孟云追反倒对此甘之如饴。
她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闻楹,就像是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
着实是叫人难以拒绝。
闻楹看着孟云追,她点了点头:“好。”
又道:“不过你瘦了这么多,自己也要多吃些才是。”
殊不知自己短短一番话,带给孟云追的却是莫大欢喜——在这座魔宫,人人畏她惧她,可只有姐姐,关心的还是她这个人……
暖意在心底流淌,孟云追看向闻楹的目光愈发痴迷。
可等闻楹看过来时,她便极好地收起这见不得光的情绪,动作殷勤地为闻楹夹菜:“姐姐再多吃些……”.
孟云追说到做到,只要人在魔宫,她每日都会到闻楹殿中来,亲手为她做上可口的饭菜,陪她聊天解闷,直至夜深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但有很多时候,她并不在魔宫。
闻楹虽不知孟云追去了哪儿,但隐约也能猜到,她这是替魔尊做事去了。
从侍女们口中,闻楹打听到,孟云追很受姨母的器重,并且风头隐隐有超过她那位二百五舅舅的趋势。
对此,闻楹并不奇怪——毕竟原本的剧情中,孟云追就是为辅佐原身而存在的魔星,她做事狠辣果断,手上沾满了血腥。
闻楹有曾犹豫过,是否要引导孟云追改邪归正。
可每每对上即便疲惫到了极点,也还要笑着给自己做饭的孟云追,她便说不出话来。
魔界并不似仙界。
仙界就算是有再多的波诡云谲,也还是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祥和。
可在魔界,人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他们将欲望摆在明面上,时刻露出獠牙准备咬死对手。
好比闻楹的姨母魔尊八十六,她不知杀死了多少亲弟兄,才坐稳今天的魔尊之位。
身为上一任魔尊,尚且要做到这般狠辣才能在魔界立足,遑论孟云追这种没有根基,又曾是凡人的外来者。
所以,闻楹觉得她并没有资格劝孟云追什么。
至于闻楹自己,却并没什么事可以做,每天不过是在殿中看看书,在宫里逛一逛,或者试穿姨母专门命人做给她的新衣裳。
更多时候,都是浑浑噩噩睡过去的。
这天夜里,闻楹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停在了床前。
尚未睁开眼,闻楹已嗅到浓浓的血腥气息。
当看到对方是孟云追时,闻楹忙惊诧地坐起身:“你受伤了?”
孟云追一愣:“许是我没有将身上的血清理干净,姐姐不必费心,我这就先回去沐浴……”
说着,孟云追忙要先行离开。
在她转身之际,闻楹却眼尖地看见她手臂上被划破的衣裳,和鲜血淋漓的伤口。
闻楹拽住了她的衣袖:“这么重的伤,你自己感觉不到痛吗?”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这一番话中的急切和责备。
对上孟云追无辜的眼神,闻楹抿了抿唇,不由软下声来:“你先好生坐着,我替你处理好伤口。”
孟云追眼眸弯了弯:“好。”
她在床边坐下,闻楹便命人取来药箱,并点亮了灯。
光线变亮后,闻楹方才察觉,孟云追这伤比自己想象中更要严重。
她手臂上的衣衫,似是被某种兽类的利爪划破,衣衫之下的肌肤自然也没好到哪儿去,血肉淋漓的,伤口深处可见白骨。
闻楹不禁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替她用酒清洗伤口。
她低着头,听见耳旁似乎传来孟云追的倒吸气声。
闻楹停下动作来:“很痛?”
尽管已面色苍白,孟云追却强撑着笑意:“姐姐不必担心,一点儿都不痛。”
闻楹没有出声,只是动作放得更轻更缓。
她聚精会神,为孟云追处理这些伤,再到包扎好伤处,足足耗费了一炷香。
直到纱布缠绕在孟云追臂间,大功告成那一刻,闻楹方才松了口气:“好了。”
许是将头低垂得太久,在坐直身子那一刻,闻楹眼前一片花白,身形晃了晃。
“姐姐?”
孟云追忙要扶她,闻楹却一只手撑着床面,坐稳了身形。
“我没事。”她轻声道,“倒是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子?”
孟云追:“是我自己不小心。”
闻楹抬眸看向她,目光中写着不置可否。
孟云追叫她这一看,顿时什么都和盘托出:“七幽王蓄意谋反,我奉尊上的命前去平叛,将他斩杀剑下,只是不小心叫余党放出的豹子抓伤了。我又急着回来看姐姐,才忘记自己身上的伤。”
孟云追小心翼翼看着她:“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闻楹摇头:“我没有生气。”
准确来说,即便心中有几分怨怒,也并非因为孟云追——而是因为这既定的剧情。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和孟云追一样,都不过是早已注定的反派炮灰罢了。
孟云追松了一口气,她又壮着胆子道:“姐姐现在困吗?要是不困的话,可要一起去魔宫外逛一逛?”
闻楹:“外面?”
“嗯。”孟云追道,“魔族的王城不比凡间的城镇差,尤其是在夜里也很繁华,姐姐去逛一逛,就当是解闷。”
闻楹有些犹豫:“可你身上的伤……”
“不碍事的。”见闻楹仍在迟疑,孟云追眸光闪烁,“今日是我的生辰,姐姐就当是满足我一个愿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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