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紫霄殿中, 头戴莲花玉冠的掌门闻清风,一步步从丹墀上走下来。
他冷峻的神情逐步逼近,吐露出不留情面的话语:“魔族逆女, 人人得而诛之。”
“不……”床榻之间少女双眸紧闭, 她面色苍白额间沁出汗珠,摇着头道, “我不是……”
“闻师妹?”
少女对这一道低声呼喊浑然未觉, 眼皮沉重得犹有千钧, “不, 不要……”
在闻清风朝她使出杀招那一刻, 闻楹浑身猛地一颤, 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视线中一片漆黑, 闻楹定了好一会儿神, 方才瞧见床畔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闻楹尚未被这道身影吓着, 对方已握住她的手:“闻师妹,你可还好?”
戚敛嗓音微冷, 藏着一丝关切。
也正是她的出现, 将闻楹从梦境拉回现实。
距离闻清风被自己失手杀死,已经过去了十多日。
因为有戚敛替她这个杀人凶手隐瞒, 闻楹照旧逍遥法外, 且能够大摇大摆地随她前往不忘山参加剑会。
眼下,两人已在离不忘山最近的城镇中歇脚, 明日便可抵达殷家。
就在闻楹回神的时刻, 戚敛已挥手点亮床头油灯。
一点暖黄的光,照出少女被冷汗浸湿的身形。
闻楹偏过头来, 少女脸庞发白,唯独一双褐色圆润双瞳, 透出一点猫儿般的沉寂来:“师姐,外头是什么动静?”
戚敛一五一十答道:“是那些散修在客栈大堂赌钱,闻师妹可想去看看?”
闻楹这才想起,参加剑会的除了各大宗门弟子,亦有无数散修。
他们无人拘束,又三五成群,自然是潇洒至极,走到哪儿热闹到哪儿。
闻楹明白,以戚敛的性子当然不会喜欢凑这种热闹,师姐会问她是否想去看看,不过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让她好受些。
倘若是从前,估计不用戚敛问,闻楹也会兴冲冲地去凑这个热闹。
可现在,闻楹却提不起兴致。
但为了不辜负师姐的好心,闻楹嗓音有些虚弱地开口:“好。”
说着,她从床上坐起来。
然而在低下头看见指间的黑雾时,闻楹身形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是……”
她体内的魔骨,和身体内的魔气,不是早已被师姐用法术遮掩了吗,为何又会重新显露出来?
不止是闻楹,就连戚敛的眼瞳亦颤了颤。
戚敛眸中一沉,当即抬手在客房四周布下一道结界。
“闻师妹。”戚敛朝她伸出手。
闻楹会意,将手放入她的掌中。
戚敛握着少女的手,仔细端详过后道:“是心魔。”
戚敛那双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寻常修士的心魔,尚且可以用法术遮掩,但闻楹本就是魔,她体内也早已没有灵力,心魔释放出的魔气,便难以受到控制。
戚敛试着抬手施法,纯白的灵力不过将魔气遮掩片刻,丝丝缕缕的黑雾,又再度从少女指缝间蔓延。
果然……魔物的心魔,莫说是她身为分神期修士,便是神仙来了也难应对。
闻楹看着她的神色,心情沉到了谷底。
“师姐。”她喉间咽了咽,“这心魔,是不是没有办法……”
“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戚敛蓦然出声,似乎急于切断少女的失望。
她唇瓣抿了抿:“只不过——办法可能和往常有些不同。”
闻楹眸光微亮,翘首看向眼前之人。
不知为何,戚敛的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她缓缓俯下身,停在离少女不过几寸的距离:“闻师妹,与我双修。”
波澜不惊的嗓音,却犹如一道惊雷炸下来,在闻楹脑海中轰一声响。
等等……闻楹怀疑师姐是不是被人掉包了,向来清冷自持的她,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
不等闻楹想好要如何回应,戚敛又接着开口:“我会将你的心魔,转移到我身上来,再设法克制。”
原来如此。
可是……闻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欠师姐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摇了摇头:“师姐,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抱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戚敛顿了顿,“闻师妹莫要担心,只是双修而已。”
这句话,似是在说服闻楹,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闻楹仍在犹豫:“可师姐为我分担心魔,难道就不会对你的修行有损?”
“闻师妹大可放心。”戚敛一字一句道,“以我如今的修为,克制心魔并不算一件难事。”
闻楹唇瓣张了张,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少女方才因为噩梦还渗着凉意的肌肤,莫名已开始发烫。
虽说在魔界的时候,她也曾……可那时候,自己因为觉醒仙骨的痛意而神志不清,师姐亦只是一缕情丝。
但眼下两人俱是清醒,双修……岂不是最亲密的人才可以做的事。
就在闻楹迟疑的时候,戚敛已问道:“闻师妹若是不习惯,可要我先熄了灯?”
她面色平静,灯下那张冷玉般精致的脸是一贯的从容。
就好像……双修于她而言,不过是和练剑调息一样的寻常事。
这倒也是,双修对修士而言,可不就是修炼途经的一种。
若是在迟疑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心思有些鬼鬼祟祟。
闻楹咬了咬唇,轻声应道:“好。”
油灯灯芯,猛地荜拨炸了朵花。
戚敛眼底那双漆黑双瞳,亦不禁一颤。
她喉间动了动,握住少女那只正在散发着魔气的手。
然后,缓缓与她十指相扣。
闻楹隐约觉得,既然师姐是在帮自己的忙,那她应该主动些才对。
可她的身躯却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闭上双眼,感觉到戚敛的另一只手臂揽在自己后背。
然后,一个略微带着凉意的吻落到额间。
戚敛的吻甚是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某种易碎品,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的吻,沿着少女的额间到眉心,再是她挺翘的鼻尖……
戚敛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些画面。
那是在魔族宫殿中,少女唇瓣柔软,似刚从枝头摘下犹带露水的水蜜桃。
就在戚敛走神的刹那,闻楹双手抵住了她的肩。
“不……”睁眼之际,少女眸中已是雾气氤氲。
闻楹似被一个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木头浮出水面,她难得有几分喘息的时机:“师姐,你……能不能帮我去要些酒来?”
戚敛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我疏忽了。”她道,“闻师妹等我。”.
很快,戚敛带着一壶酒回来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淡淡的月光。
闻楹坐在床沿,从她手中接过酒瓶。
闻楹端着酒瓶,她并没有先饮酒,而是抬眸看向戚敛,冷不丁开口:“师姐,你知道吗?其实……”
“警告!宿主不得向文中任何角色透露自己的任务。警告!宿主不得向文中任何角色透露自己的任务。警告……”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刹那间充斥在脑海中。
闻楹没想到,它竟然会察觉到自己的意图。
她无视这警告声,正要继续开口,脑海中却一阵剧痛袭来。
犹如一把钢刃狠狠刺进脑髓之中搅弄旋转,要将她的大脑劈开成两半。
痛意叫闻楹呼吸一滞,刹那间全身冷汗直冒,险些咬断了舌头。
戚敛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闻师妹?”
清冷的嗓音,叫痛意瞬时化为虚无。
闻楹感受到眼前之人的关切,她不禁伸手,握住戚敛垂在身侧的手:“师姐……”
虽说方才的剧痛只是刹那,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足以威慑到闻楹,让她再不敢生出胡言乱语的心思。
戚敛顺势握紧少女的手腕:“可是何处不舒服?”
闻楹没有吭声,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
然后,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对琥珀杯,将它们摆放在床头春凳上:“师姐陪我一起喝酒可好?”
虽说按照清徽宗门规,弟子无故不得饮酒,可戚敛却没有片刻迟疑:“好。”
酒液盛入盏中,是清冽的桃花酿香气。
闻楹仍有几分晃神,她端着酒杯,将其一饮而尽。
下一秒,少女顿时皱起了小脸。
闻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杯酒竟是如此之辣,辛辣顺着她的舌尖滚入喉咙,一直燃到胃里。
“咳咳……”闻楹被呛得接连咳嗽。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委屈,在此刻彻底爆发。
少女嘴角一瘪,嗓音里带上哭腔:“连酒都欺负我,太过分了……”
她本就是一杯倒的身子,眼下各种情绪混合着酒意,闻楹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孩子气,却是越想越委屈,不禁红了眼眶和鼻尖。
迷迷糊糊之间,似有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抚上她的脸庞。
“没有人会欺负你。”闻楹听见近在咫尺的声音,“闻师妹,有我在,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本该清冷的嗓声里,带着一丝沙哑。
闻楹不觉偏了下头,她睁开双眼。
尽管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凭借她的身形,闻楹还是准确无误地猜出她是谁:“师姐……”
少女含糊不清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娇憨。
戚敛喉间微微发紧。
起初,戚敛提出双修的主意时,只因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可眼下她忽而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做不到问心无愧,把这只当做是为了祛除心魔才会做的事。
她辜负了闻楹对她的信任。
兴许……她再多翻阅一些古籍,能够找出旁的办法。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就这样在无意之中,引诱着少女与她踏上不归路。
明明意识是如此真实地渴望与她贴近,戚敛的身躯却在理性的操纵下试图后退。
然而下一刻,闻楹却已伸出双手,死死环住她的腰:“师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有你在,旁人不能欺负我,你更不许欺负我。”
仅有一丝尚存在理智,在少女身间幽香袭来一刻,彻底荡然无存。
戚敛伸出手,轻轻抚摸在她头顶:“好。”
她似在沙漠中迷途许久的旅人,明知眼前不过是一片海市蜃景,却还是不受控制朝着幻象走去,直至倒在烈日灼烧下也在所不惜。
至少在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品尝感受到了,来源于少女的甘甜。
闻楹也不记得,是师姐吻上了她的唇,还是自己主动凑上去的。
她只不过是,太害怕了……为往日犯下的错害怕,为日后将到来的沦为众矢之的结局害怕。
在这前路未卜的夜里,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如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戚敛朝她伸出来的手。
然后,缠上去。
要是她不是为了任务而来的恶毒女配,师姐也不是师姐,那该有多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闻楹这样想。
但是很快,她便无暇思考这些事情。
思绪的感性,被身体肌肤带来的刺激所取代。少女唇间溢出一声轻哼,意识到这声音实在是太像是春夜里的猫儿,闻楹羞耻地咬住了下唇。
从脖颈直至脚尖,亦紧紧绷起。
从始至终,戚敛的动作都很轻柔。
她会轻声询问少女的感受,会在她蹙眉的时候停下来,再用细细密密的吻,吻开她的眉头。
似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
可即便如此,对于闻楹而言,这样一场雨,也甚是难捱。
雨水滴答滴答落在肌肤上,每一次滴落,都带来轻轻的颤抖。
闻楹觉得自己似是被细细密密的水气包裹缠绕着,水气之中,藤蔓肆意生长。
嫩叶拂着她的肌肤,枝蔓缠绕住她的脚踝。她便在这场落雨的暗夜里,被这些枝叶藤蔓操纵着共舞。
舞步和谐,只是难免也会有拍子出了差错的时候。
在闻楹身躯绷紧,又一次要下意识咬住唇瓣时,戚敛的吻堵了上来,将她的哼声吞入唇齿间。
舌尖亦是沿着少女的唇线描摹,动作中是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撬开她的齿关。
……
倏忽一阵风过,客栈的檐下灯笼摇曳,大堂里赌钱的散修欢笑谩骂,街巷上行人随意交谈,一齐被风声带向远方。
渐渐的,夜深了。
就连赌徒也熬不住回屋歇息,行人早已归家。
这时候寂静的风声里,便传来一声似有若无,少女低低的啜泣。
似委屈,又似欢愉.
闻楹也不清楚,到底要这样持续多久,才能够让师姐转移走自己身上的心魔。
可在此之前,她便已生出一些可耻的念头。
魔性本……失去仙骨的抑制后,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倘若没有品尝过这样的滋味倒也还好,可一旦被戚敛喂饱,明明身体已经困乏得不行,可潜意识之中,竟还有几分不舍。
偏生戚敛一如既往纵着她,便是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例外。
闻楹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师姐自己也食髓知味,才会迟迟不肯停手。
可借着窗户照进来的熹微晨光,少女抬起沉重的双眼,却见戚敛神色间依旧清冷自如,唯独薄唇多了几分潋滟水光。
闻楹心口处猛地跳动了几下,似被什么点燃般开始发烫。
“师姐……”她嗓音有些哑了,也不知是第多少次求饶。
这一回,终于不再是口嫌体正直地一面求饶,一面却又将人缠得更紧,而是就连水润眼眸,也透露出几分疲倦后的慵懒来。
戚敛动作微顿。
直到此刻,晨光将一整夜的狼藉照得无处遁形,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失控得厉害。
戚敛喉间动了动,在最后一次让少女沉沦过后,她坐起了身。
然后,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方丝帕,缓缓擦拭着双手。
日光已经有些刺眼,闻楹将脸埋入枕间,闭上了双眼。
大抵是宿醉加上彻夜折腾的厉害,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师妹?”模糊之中,耳畔似乎传来轻声呼唤。
“闻师妹?”那道声音依旧没有放弃,继续呼唤她。
闻楹被吵得不耐烦,多日里难得有片刻放松,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用干哑的嗓音含糊不清道:“别吵——”
被用过就丢的戚敛微愣,唇角却勾起一丝弧度。
穿衣下床,戚敛先是倒了一杯茶水,然后重新坐回床沿。
这一回,戚敛索性没有再唤她,而是直接掀开被子,动作轻柔地托起她的后背,将瓷杯递到她唇边:“闻师妹,喝水。”
这下,闻楹倒是乖得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直至杯子见了底。
戚敛转头放下瓷杯,回过头时,却见少女又重新躺了回去。
而原本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却不知何时滑落,露出一大片雪白。
准确来说,是如同落下点点红梅的雪白。
漆黑的眸光,刹那间定住。
没有人比戚敛更清楚,这些痕迹是如何落上去的。
是她……在少女醉得不轻的夜里,或啃或咬,将自己那些潜藏许久,卑劣见不得光的心思,尽数释放出来。
犹如受到某种蛊惑,戚敛伸出手,沿着熟睡中的闻楹的脖颈,轻轻抚摸过那些红.痕。
带着剑茧的指尖,摩挲过软嫩的肌肤,顿时激起闻楹一阵颤栗。
昨天夜里那般叫人欲生欲死的感觉再度袭来,闻楹不禁蜷缩起来翻了个身躲开这再承受不住的触碰,只将后背留给戚敛。
戚敛的指尖,就这样滞在半空中。她动作停了许久,既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向前。
直至闻楹再次熟睡,戚敛方才放下床帐,然后走到门外,吩咐小二送热水上来。
很快,小二将热水灌进浴桶中。
待他离开后,戚敛这才轻手轻脚地抱起床上的少女,将她泡入浴桶之中。
虽说对于修士而言,只需一道净尘诀便可解决,但想必这般,能够让她更舒服些。
剑会
紫霄殿中, 身中魔气的闻清风躺在白玉地板上,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呈现出濒死之时的颓然之态, 嗬嗬喘着粗气。
一道身着雪袍的修长身形, 缓缓步入殿中。
来人正是戚敛。
对于眼前的景象,她似乎并不惊诧, 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师尊?”
“去……”闻清风用最后一丝力气道, “去将闻楹那个孽障找回来。”
戚敛唇线微抿, 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师尊的意思是……”
闻清风费力道:“她是魔……杀了她。”
在听到这句话时, 本该遵循师命的戚敛却没有动作, 反而是抬起手, 在大殿四周布下一道结界。
“你……”闻清风惊愕地瞪大眼。
他似是没有想到, 往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子此刻竟无动于衷, 反倒替闻楹这个魔物遮掩。
戚敛一言不发, 漆黑眼瞳静静盯着闻清风,直至他气绝身亡。
这时, 大殿的门外传来同门难以置信的质问:“戚师姐, 你在做什么?”
……
戚敛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梦境, 似乎每每都与闻师妹有关。
虽然梦境残缺不全,但戚敛隐约感受到, 这一次的梦中, 是闻楹在误杀后闻清风逃离,而自己刚好撞上。
于是, 她毫不犹豫地担下弑杀师尊的罪名。
漆黑的眸底,浮现一丝幽深。
戚敛丝毫不怀疑, 倘若梦境真实存在过,自己也的确会照着那般做。或者……为了替闻师妹遮掩,做出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思及至此,戚敛稍稍偏过头,看向枕畔熟睡中的少女。
原本在替闻楹沐浴更衣,将她放回床上后,戚敛是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不成想少女扯住她的衣袖,一如昨夜般巴巴缠上来,抱着她的腰不肯撒手。
戚敛不得已,只得陪着她一同睡下。
许是多日以来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得到松弛,才会做出那样的梦。
戚敛盯着闻楹的睡颜,许久没有眨眼。
半晌,她情难自禁地伸出手,轻轻触碰少女的脸庞。
梦境中,闻师妹在犯错逃离后,便不知所踪。
可至少眼下,她就在自己身旁。
这就已经足够了。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莫说是共担罪名,哪怕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戚敛也不在乎。
况且……戚敛眸中浮现一丝疑惑。
就算闻师妹身怀魔骨,以她的修为,也不应当是闻清风的对手才是。
堂堂清徽宗掌门,何时变得这般不堪一击?
只不过这样的揣测,戚敛尚未告诉闻楹。
她不愿少女为这件事再耗费心神。
无论如何,只要自己还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到闻师妹。
总有一日,她定会回到昔日无忧无虑的状态。
收起流连在少女脸庞的手,戚敛起身穿上外衣,乌发用银簪挽起,又恢复了往常清冷如月的姿态。
她走出厢房,径直走向对面房门紧闭的屋子。
“笃笃——”骨节分明的长指屈起,敲响雕花扇门。
屋子里传来一道夹杂着几分风流的男声:“来者何人?”
“云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戚敛冷声道,“既然你跟随一路,又岂会不知在下是谁?”
房间里静了刹那。
几息过后,房门被打开。
出现在戚敛眼前的,正是在沧南城时,与闻楹搭讪的云拂。
只见云拂依旧是一身金线锦衣,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他一如既往,面上端着自在的笑,看向戚敛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探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听闻道友为了从魔界救回闻姑娘,去了昆仑境一趟,果真修为精进了不少,在下藏得这般好,也能被察……”
戚敛微微抿唇,对他的废话流露出几分不耐:“此处人多耳杂,云公子可否容我进屋一叙。”
许是从不曾被人这般无视,云拂脸上的笑意有刹那僵住,又恢复了从容:“道友既然有意,那便进来罢。”
在云拂让开路过后,戚敛走进屋子里。
她随手布下一道结界,以防自己和云拂的话被人听去。
戚敛神色平静,开门见山道:
“在下听闻神界负责施云布雨的龙族共有三名皇子,太子桑鋆为龙王发妻所诞,其余两位皇子却是一位来路不正的狐狸精所生,奈何龙王宠爱这位狐狸精,竟起了为了她的孩子,废掉太子桑鋆的主意。”
云拂,也就是桑鋆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盯着戚敛,似是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知这位道友,是从何处知晓这些事?”
戚敛看出来,自己这一番话说中了他的心思。
“恕在下不能告诉你。”戚敛不动声色道,“桑鋆殿下,不如你我做一个交换如何?”
桑鋆唇角微哂,又恢复了镇定的姿态:“既然你已知晓我的身份,便应该清楚,你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尚未成仙的修士,又能拿什么与我做交换?”
桑鋆这话,倒也算不上错。
仙族尚可以靠修炼而成,神族却是天生的血脉,两者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戚敛显然没有被他这番话吓退,她似是对桑鋆的话早有预料:“殿下此言差矣,虽我不曾与神族打过交道,但也明白并非体内流着神族的血,就是不可逾越的存在。”
又道:“况且在下斗胆猜测,你屡次想要靠近闻师妹,并不是为了她,而是想要属于她的妖兽朱雀?”
桑鋆身形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位女修,目光中透露出几分凌厉,似乎想要透过她的外表,看出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倘若是旁的修士,兴许在这般来自神族的威压之下,吓得丢盔卸甲。
而戚敛却依旧神色自若,不冷不淡地任他打量:“殿下,可考虑好了?”
桑鋆陡然意识到,在她跟前,自己这个所谓的神族,竟成了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一个。
终于,他败下阵来,又恢复了故作洒脱的姿态:“和聪明人说话,果真是轻松。”.
又试探问道:“你真的能保证,能够取代朱雀,帮我完成要做成的事?”
“殿下试一试,总不会吃亏。”戚敛淡淡道,“不知殿下现在,能否听一听在下想要你用什么来交换?”
……
闻楹一觉睡醒,已经是午后。
她伸了个懒腰,闻到饭菜的香气。
闻楹睁开眼,便瞧见客房中,戚敛正将食盘里的饭菜放到桌上,然后侧头朝她看过来:“闻师妹醒得正是时候,该起床吃饭了。”
戚敛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是以闻楹一时忘记昨夜发生的事。
“好。”闻楹乖乖应道。
没想到一坐起身,腰腿间前所未有的酸软袭来。
闻楹僵坐在床上,脑海中可耻地浮现一丝画面。
她和……师姐,昨夜是睡了没错吧?
而且好像睡了还不止一回,而是一回又一回……闻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开始不听使唤地发烫。
直到戚敛察觉到她的异样,她走到床边:“怎么了?”
分明是再清冷不过的嗓音,可闻楹恍惚间似又回到昨夜里,也是这道嗓音略微带着沙哑:“闻师妹,这般……你可还舒服?”
闻楹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总之,现在她这把老腰的确是酸得慌,不舒服得很。
约莫是意识到什么,戚敛轻声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不……”尚存的一丝羞耻心,叫闻楹自欺欺人地狡辩。
奈何戚敛已伸出手,落到她的腰间。
隔着薄薄的一层绉纱衣料,闻楹感受到她指间的暖意,正透过衣衫落到肌肤上。
分明是再贴心不过地用法术为自己舒缓,闻楹唇间却不禁发出一声口齿的低吟:“唔……不要……”
实在是没有脸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闻楹自暴自弃地躺回去,将脸埋入枕间。
也正是因此,她不曾瞧见,坐在床沿的戚敛眸色微暗,喉间动了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戚敛收回手。
然后,她拿起衣衫,亲自动手为少女穿上。
临了,戚敛不忘低声道歉:“抱歉,昨夜是我过分了。”
闻楹好不容易没那么烫的脸颊,再度烫得快要爆炸。
倘若换成旁人来说这种话,多半是对方有意的戏弄,可偏生戚敛的神色认真得不能再认真,就好像是一道菜做得不合她的口味,或是因为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在道歉。
闻楹闭了闭眼,有几分绝望磕磕绊绊吐出几个字:“没……没关系。”.
顶着一张红得像猴子似的脸用过午膳,闻楹的心境总算是平复了不少。
这时,有同门来敲门,提醒两人是时候出发了。
往日这种时候,闻楹多半要赖着戚敛一起走,可眼下她却忙应了声,逃也般出了门。
客栈门外,早已停满马车。
不止清徽宗的,还有旁的宗门。
这座城镇离不忘山,只有半日的路程,是以前往参加剑会的修士,大多会在此歇息。
客栈门口人挤着人,也不知是谁撞了一下,叫她险些朝后头跌去。
幸好握着剑的手,扶住了闻楹的后背。
她回过头,看清来人:“多谢谢师兄。”
“不必客气。”谢端砚一如既往地对她温声道,“闻师妹近来似乎有什么心事,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
这随口一问,叫闻楹心头一咯噔。
她忙低下头,掩住脸上的神色:“是吗?兴许是连日赶路,有些累了。”
“原来如此。”谢端砚点头,“倒是我多心了。”
闻楹正松了一口气,只听得他又问道:“对了,闻师妹可知师尊云游去了何方,竟走得这般匆忙,连口信也不曾留下半句。”
方才消退下去的不安,此刻再度蔓延上心头。
“爹爹他……”闻楹脑海中一片空白,忘记要如何作答。
正当这时,疏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师尊他走得匆忙,并未交代何事。”
谢端砚一愣:“是吗……”
说着,戚敛已走到闻楹身旁,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谢师兄,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倘若没有的话,便该出发了。”
谢端砚这才察觉,客栈门口已挤得水泄不通。
他勉强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说罢,谢端砚转过身。
“师姐?”闻楹正要上马车,却发觉戚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无事。”戚敛收回视线,“闻师妹,倘若日后谢师兄再问什么,你便只管说不知道。”
少女懵懂点头:“好。”.
傍晚,一行人抵达不忘山。
殷家的数百座屋宇厅堂,便修建在这座仙山之间。白玉为阶,金瓦为殿,不愧是身为仙道之首的大气磅礴。
奈何仙道盟主殷威扬病重难以下床,殷家二公子因为与问仙派李守纯的私情脱离了殷家,殷家大公子又在半年前的噬骨渊一战丧命。
因而迎接宾客的殷家人,排得上名号的,竟只有殷芙蕖这位女眷。
应是多日来劳累,女子温婉如花的面庞有一丝疲惫,在看见闻楹时,却还是熟稔地握住她的手:
“闻小友可算是来了,寝房早已为你备好,这些日子,你就当是在自己家,尽管吃喝玩乐便是。”
闻楹点点头:“多谢殷娘子。”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说着,殷芙蕖又将目光移向戚敛,“听说戚道友短短半年,便从金丹期连跨三级,进阶到分神期,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殷娘子谬赞了。”戚敛淡淡应道。
“似戚道友这般的天才,若对你都是谬赞,那我们这些天资愚钝的人,岂不是更无地自容?”殷芙蕖微笑着打趣道,“想来此次剑会,戚道友定能大展风采。”
说罢,她又低声道:“倘若届时能够夺得头筹,与义父对战一番,那该是何等精彩。”
闻楹眉心猛地一跳。
约莫是这些时日,自己一直沉浸在自己杀死了闻清风的惊悔之中,竟然能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戚敛,与殷家是世仇。
殷威扬害死她的爹娘,此次剑会,戚敛并非为了名与利而来,而是为了向殷威扬寻仇而来。
按照剑会的规矩,剑会最终的胜者,将能够与仙道剑术第一的殷威扬对战,受他指点。
闻楹虽对原文记得不清,但大抵也猜得到,戚师姐要想杀殷威扬,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是吗?”正当她沉思之际,身旁戚敛轻声开口了,“也不知是谁这般幸运,能得殷盟主指点。”
她神色平静,似是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
可杀意却终究难以掩藏。
系统电子音又一次响起:“叮——请宿主完成任务[阻止戚敛杀死殷威扬],任务奖励:作妖值+3000。”.
“为什么要阻止?”单方面与系统冷战多日,闻楹难得心平气和问道,“殷威扬是师姐杀父杀母的仇人,她寻仇不是一件天经地义?”
“抱歉,系统并没有向宿主解释的理由。”系统一如既往冷冰冰回应她,“请宿主完成任务。”
闻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暴躁。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和系统就像一对成婚多年的夫妻。
相看两相厌,却为了生活不得不继续捆绑在一起。
但冷静过后,闻楹还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样送礼用的珍贵之物,朝寝房的门外走去。
在向侍女问过路,她带着礼品,朝殷威扬寝院的方向走去。
闻楹承认,自己就是很怂。
讨厌这个破系统,却害怕受到惩罚,不得不照着它布置的任务行事。
不过闻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并没有合适的理由和立场,去劝师姐放下仇恨,不对殷威扬下手。
这完全不可能。
但她至少可以从殷威扬这边下手。
譬如故作无意劝他老人家一句好生养病,既然身体不好,最后与剑会魁首的对战也不必非要出场。
虽然这样的劝阻,十有八.九起不到作用,但至少不算消极抵抗任务。
任务失败没有作妖值,好歹也不会受到惩罚。
闻楹莫名觉得,这一次的任务,似乎有些不一样。
从前她的任务,除了偶尔暗戳戳给戚敛使小绊子,其实大多时候,竟都是在帮助戚敛——譬如念月楼保护她不受伤害,噬骨渊不让她坠落,帮她渡过进阶的雷劫……
按照规律,这一回应该是帮助戚敛杀死殷威扬才对。
可任务居然恰恰相反,且奖励的作妖值高得离谱。
似乎不让戚敛杀死殷威扬这件事,超乎自己想象的重要.
闻楹乱七八糟想着,不觉已走到殷威扬休养的寝院外。
看门的小童拦住她:“敢问阁下何人,与盟主可有约定见面。”
闻楹摇头,又不死心道:“在下乃是清徽宗掌门……之女闻楹,听闻盟主身体不佳,特意前来探望,还请道友行行好,放我进去罢。”
小童面露难色,正当他要出声拒绝时,墙内传来一道衰老犹如枯木的声音:“谁在外头?”
闻楹忙将方才的话重复了遍:“晚辈清徽宗掌门之女闻楹,前来拜望盟主。”
里头似乎静了片刻,半晌后那道声音又响起:“进来吧。”
小童将闻楹迎进院中。
院子里流水潺潺,假山松柏,斜阳余辉在水面浮光跃金。
假山边上,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树下乘凉。
他睁开眼,皱巴巴脸上夹带着几分浑浊的双眼看向闻楹:“怎么,见到传闻中的殷盟主是这般老态,吓到了?”
被说中心事的闻楹一愣。
她原以为,身为原文里的大反派,殷威扬就算眼下身体再不济,应当还有仙道盟主的余威在。
可他这样躺在摇椅上,旁边还放着一把拐杖,看上去和凡世间垂垂老矣的老人没有丝毫不同。
心中明白自己就算辩解也是无力,闻楹只双手将礼盒奉上:“晚辈贸然前来,只备有薄礼一份,还望前辈莫要嫌弃。”
“难为你有心了。”殷威扬道,“如今我一个老头子,早已不过问修真界的事,哪里还有人想得起。”
说话间,小童收起见面礼,又奉上热茶来。
寒暄几句过后,殷威扬问道:“你父亲……他如今可还好?”
闻楹忙低下头,遮住眸间暗色:“爹爹他前些时日已云游四方去了,眼下并无音信。”
“是吗?云游四方,听上去不像闻掌门会做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叫闻楹心中一咯噔。
殷威扬似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只自言自语道:“不过过了这么多年,兴许他的心境也开阔了……”
“殷盟主……和晚辈的爹爹很是熟悉?”
“岂止是熟悉。”殷威扬反问道,“你仔细听,可听到了什么?”
闻楹放下茶盏,仔仔细细地仔细听了一会儿。
可除了院子里的风声水声以及鸟鸣声,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闻楹老老实实道:“晚辈愚笨,什么都没有听见。”
殷威扬这才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原来你没有修为。”
闻楹:“……是。”
“怪不得。”殷威扬道,“你要是有修为,便能够听见前山的道场兵刃交接,各家修士正在比试,他们都想要在剑会上一鸣惊人。”
“当年我和闻掌门……也就是你爹爹,日夜也是在鏖战声中过的。只不过那时候,不是为了剑会,而是在与魔族的战场。”
冷不丁听到他提起魔族,闻楹心中一慌,只愣愣道:“前辈辛苦了。”
“活下来的人,尚且还能看到天亮后的光,又有什么辛苦。”殷威扬似叹了声气,“可惜那些死去的,再见不着光亮的人,才是真的……”
他话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止住了声。
大抵是身体不济,不过说了会儿话,他竟然睡过去了。
一旁的小童对此却是见怪不怪,只低声唤醒殷威扬道:“盟主,盟主,若是困了就进屋睡去吧,外头风凉。”
说着,他搀扶起殷威扬朝寝屋走去,还不忘对闻楹道:“劳烦姑娘稍等片刻。”
“哦……好。”闻楹这才想起,她似乎忘记了任务的正事。
眼瞧着殷威扬已被扶进去,自己只怕想再说半句话也难。
闻楹只得低声叹了口气,捂住脸不知该怎么办。
抬起眼,却见对面的松枝下,似乎有几张人脸闪烁。
做贼心虚的她心中一惊,定睛一看过后,才发觉是数幅画。
画像上,都是同一个女子。
她身着黄衫,粉衫,或是白衫,眉眼间带着笑意,但仔细看去时,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这画……”闻楹喃喃着,靠近了过去。
她一定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女子。
是在清徽宗,问仙派,月城,还是魔界?
闻楹在记忆中仔细搜寻着女子的身影,却始终回想不起来。
告白
不一会儿, 将殷威扬送进寝屋的小童出来了。
“不知闻姑娘住在何处?”小童问道,“眼下天色不早,小人这就照盟主的吩咐送您回去。”
“有劳了。”
闻楹说着, 目光却在似曾相识的女子画像上没有移开。
听闻殷威扬发妻早逝, 在她离世前,夫妻二人鹣鲽情深。
闻楹便试探着问道:“这画像上, 可是殷前辈的夫人?”
“闻姑娘误会了。”小童道, “这画中的女子并非夫人, 而是盟主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
闻楹恍然间忆起, 自己在问仙派时偷听到的一段八卦——在收殷芙蕖为义女前, 殷威扬其实有一个亲生女儿。
只不过这位女儿在多年前已与人私奔, 不知所踪。
按理来说, 一个消失快二十年的人, 连她身为仙道盟主的亲爹都找不着, 自己就更不应该认识她才对。
可闻楹很确定,自己必定是在何处见过她。
她随小童走出庭院正门, 故作无意道:“是我冒犯了, 只是我在清徽宗鲜少出门,竟不知道盟主原来还有一位亲生女儿。”
“闻姑娘不知道也不为怪, 盟主这位女儿多年前已离开不忘山, 从未回来过,是以很少被人提及。”
小童的解释, 和闻楹知道的八卦大差不差。
接着, 他又轻声叹息道:“可惜盟主这么多年,日夜都想着将女儿寻回来, 却连她半分音信也无。如今身体愈发不好,有时候病得糊涂了, 念的也是她的名字。”
闻楹目光微动:“不知殷前辈这位女儿,叫什么名字?”
“殷素玉。”小童随口道,“殷家的殷,素净的素,璞玉的玉。”
殷素玉。
这个名字……闻楹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一圈,发觉自己却也没有听过。
真是奇怪。
闻楹有心还想要再问,小童却已经停下:“前头便是闻姑娘的寝屋了,有诸多女眷在,小人不便靠近,还请闻姑娘慢走。”
闻楹只得作罢,她点了点头:“好,多谢。”.
论剑的道场之上,与戚敛对战的,是一位修为同样在分神期的男修。
两人站在道场正中心,戚敛依旧是那身雪色道袍,银白簪子将乌发挽起。
她对面前的男修拱了拱手,清冷的语气不卑不亢:“请赐教。”
“久闻闻道友盛名,赐教不敢当,应当是有劳你指点才对。”男修语气看起客气有礼,却在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陡然拔剑。
戚敛面不改色,只不过微微抬眼,长剑亦在一声铮鸣后脱鞘而出。
银光闪过,剑身相击时发出清脆如玉碎的声响。
原本还晴朗无云的上空,倏忽狂风卷弄残云,分神期修士对战时的威压,如同乌云朝着看台外每一位观众沉沉压下来。
闻楹当然也在这些观众之中。
尽管明知有主角光环在,师姐不可能败在这位男修的剑下,可她仍是忍不住心口发紧,为戚敛捏了一把汗。
其余不知情的看众,更是万分投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谁胜谁负——
“虽说都是分神期,可王道友毕竟是已修行近百年,对战经验颇丰,戚道友年纪太轻,又是头次参加剑会,估计不会是他的对手。”
“此言差矣,正所谓天才出少年,王道友像戚小友这般年纪时,怕是尚在金丹后期,若以年纪来说,他本就不是戚小友的对手。”
“剑会只论胜负不论年纪,只要在百岁之下皆可以参加,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这些人争来争去,说的倒都没有错。
闻楹无暇听他们的争论,目光只盯着圆台中央那道雪色的身影。
只见戚敛身形迅疾如风,纵然修为与那位男修不相上下,但剑式显然更加灵活有余。
而且,就算闻楹一个不会剑术的人也看得出来,与这位男修对战时,师姐似乎只使出了六七成力气。
察觉到这一点后,少女微微抿唇。
师姐她……约莫是想要将法力省下来,对付殷威扬吧.
在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对战后,只见戚敛腕间翻转,一道剑光如虹,将对手逼退。
接着剑招步步紧逼,逼得对方无处落脚,最后只能躲闪到高台之外。
“咚,咚咚咚咚……”
这时,看台外决定胜负的擂鼓被敲响,司仪高昂激情的嗓音清晰无误传入众人耳中:“恭喜清徽宗戚敛获胜,进入下一轮比试。”
戚敛收起了剑。
看向手下败将时,她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然神色:“承让。”
在她对面,开战前还有几分张狂的男修,此刻面色微赧:“是我技不如人,多谢道友指点。”
戚敛微微颔首,她侧过头,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一眼识别出闻楹的身形。
四目相对。
闻楹的目光,亦是从开始时便没有离开过戚敛。
眼下戚敛获胜,她听到四周络绎不绝的惊叹声——
“我就说得没错,戚敛不赢,难道还轮得到别人来赢?”
“真不愧是清徽宗首屈一指的弟子,想必此次剑会魁首,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正所谓红花都得有绿叶来衬,看来咱们呐,这次都是来当绿叶。”
称赞的话语不绝于耳,闻楹觉得自己应该替师姐高兴才对,可她的唇角却莫名抬不起来。
心情忽然有一丝沉重。
站在高台上光芒万丈的师姐,与身无法力的自己,两人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而这,还只是开始。
从今往后,她们两人一个朝着成魔的深渊坠去,一个却会走上修成大道之途。
云泥之别。
明知既然一切无法避免,多想也无益,闻楹的心境却不知不觉沉到了谷底。
连戚敛走到她身前,也尚未察觉。
直至清冷中略带一丝关切的嗓音响起:“闻师妹,可是有何不舒服?”
闻楹回过神,忙勉强微笑着摇头道:“没有,应当是在这儿站得有些累了。”
“原来如此。”戚敛很好地将眸中疑惑隐藏,她握住少女的手,“既然师妹累了,那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寝殿之中,闻楹褪去衣袍,将它们挂到织金云纹屏风上。
殷芙蕖给她安排的,的确是上好的寝屋。
除了宽得能睡下十个人的雕花千工床,做工精细的梨花桌,在屋子的后方,还有一方小庭院。
庭院中央,是从山间引来的温泉。
闻楹就这样披着一件薄衫,赤足踩在庭院中的石板路上,然后在温泉边沿坐下,再逐渐浸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缠绕上每一寸肌肤。
整日累积的疲惫,在此刻仿佛被清空,闻楹不觉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白日里那些不安的情绪,也得到些许舒缓。
闻楹仰着头,闭上双眼。
直到温泉旁的屏风外,传来脚步声。
“闻姑娘,这是殷娘子送来的点心和酒水。”侍女轻手轻脚地将银盘放下,“您请慢用。”
闻楹:“替我谢谢殷娘子。”
说着,在侍女转身后,她抬起手打算拿一枚点心品尝。
然而在抬手那一刻,闻楹眼瞳一颤。
温泉池中,水声忽然哗啦啦作响。
侍女疑惑地转过身,看向似是受到某种惊吓般,将自己瑟缩进水里的闻楹:“闻姑娘?”
“没事……”闻楹知道,此刻自己的面色定然是发白。
可她还是故作镇定道,“劳烦你去唤一下我的师姐,我突然有些事想要同她说。”
侍女应声道:“好。”
至于闻楹口中的师姐,不用她解释侍女也知道,应当是近日在剑会上大出风头的戚敛。
毕竟,她到闻姑娘这里来的次数是最多的.
很快,戚敛过来了。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闻楹会是在温泉中等着自己。
夜色已晚,温泉边上只点着一盏琉璃灯,微光照得少女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我见犹怜。
闻楹眼尾泛红,似是受到某种惊吓。
戚敛屈膝在泉边蹲下:“闻师妹可是心魔又发作了?”
闻楹没有想到,不用自己开口,戚敛便已猜到缘由。
她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朝戚敛伸出手。
少女本该雪白无瑕的手臂,此刻却丝丝缕缕的黑雾缭绕着。
她神色间似有几分不解:“上回……不是已经被师姐转移了吗?为什么又会……”
戚敛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剑茧的指腹无意摩挲在少女腕间,她不疾不徐解释道:“心魔皆因心境而生,并无法根除。”
原来如此。
那岂不是从今往后,倘若她稍有不慎心魔发作,都要师姐来帮忙?
想到这一点,闻楹被戚敛握住的手腕处的肌肤,莫名开始发烫。
“闻师妹放心,我已在找寻办法。”戚敛似猜到她心中所想,“将来,便不必这般委屈你。”
闻楹轻轻咬住下唇。
温泉的水面流萤闪烁起舞,似少女扑朔明灭的心事。
半晌,她声若蚊蝇般开口:“我不委屈。”
戚敛动作一顿,只见少女抬起头,似鼓起莫大的勇气般道:“师姐莫非以为,倘若换成旁人,我亦会这般心甘情愿与之沉沦?”
她的声音分明很轻,却一字一句似格外用力地砸进戚敛心口。
戚敛呼吸微微一滞。
即便是白日里,与人持剑相向的对战时,她也不曾有过这般紧张的时刻。
心脏处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叫戚敛的心跳在刹那暂停了跳动。
然而落在闻楹眼中,她竟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
少女嗓音里带上一丝委屈:“师姐难道是不信……唔……”
话音未落,闻楹只觉得腕间一紧,眼前一片暗影压下来。
接着,似有冰凉落到她的唇瓣上。
闻楹很快便意识到,那是戚敛的唇。
因为她的舌尖,已轻而易举地顺着自己的唇线撬开齿关,勾弄着她的软舌。
戚敛身间的幽冷竹香,亦在此刻居高临下地覆落下来。
闻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告白,化作一汪春水。
脸庞被戚敛的掌心捧着,闻楹只能被迫仰起头,与她唇齿交接,一点点被她的气息所侵占。
“唔……”闻楹有些喘不过气来,意识变得模模糊糊。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软,仿佛快要与这一汪温泉水化作一体。
戚敛的手恰到好处落到少女腰间,将她微微捞起,以防她当真融在其中。
这时,戚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往日清冷自持的嗓音,此时却干哑得过分:“闻师妹,我并非不信,我只是不敢……”
大抵是自幼丧父丧母,经历过太多磨难。
在噩运降临时,戚敛对其习以为常,故而能做到淡然处之。然而戚敛从不曾想过,好运竟会有一日降临到她头上。
她怎么敢去想……
模糊不清的话语,闻楹却听懂了其中意思,她心头不受控制地浮现一抹酸涩——无论日后的戚敛,会有多么光芒万丈的前程,但现在或是过去,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都难以抹消。
兴许多年以后,她们会分道扬镳,会成为陌路人……但至少这一刻,闻楹想要告诉戚敛,还有她在。
意识迷糊不清,少女的思绪却异常坚定,
她抬起手,双手揽上戚敛的脖颈。然后偏过头,用力加深了这个让人几欲窒息的吻。
戚敛身形刹那僵住。
旋即,她捧在少女脸庞的手移到她的脑后,白玉般的长指拢入闻楹披散开的乌发间,将她桎梏在掌心。
起初攻势迅猛的闻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与戚敛之间的悬殊——
狠不过,完全狠不过。
她不过是想吻她,而戚敛却像是恨不得能够吞食掉自己。
不过三两息之间,闻楹便败下阵来,任由戚敛再度主动操纵局势。
闻楹这才发觉,上一次的师姐,着实已是收敛许多,真的只是在与自己双修。
而这一次……闻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自找苦吃。
分神期修士的精力,怎么是自己这种毫无法力的弱鸡扛得住的。
偏生戚敛自有她的办法,在闻楹每每觉得自己快要晕厥过去时,她便会渡一些灵力过来,让少女在清醒中与自己沉沦。
闻楹只觉得,在被心魔搞得人不人不鬼之前,只怕自己就已经被戚敛折腾去半条命。
可当她想要义正言辞地拒绝戚敛时,她便会靠过来,将脸庞埋在自己的颈窝处,低声呢喃着:“闻师妹,我真的很开心。”
温热的气息拂在脖颈处,激起少女的身躯一阵战栗。
闻楹从未听过戚敛用如此柔软的口吻说话。
就好像一个孩子,摘到枝头想要的那朵花。
毫不遮掩的高兴。
她的心不禁软了软,抗拒的话便咽了下去。
戚敛顺势在少女的锁骨处落下一吻,紧接着似受到某种蛊惑,唇瓣一点点向下移去……
温泉水面微微起伏,闻楹觉得自己就像被卷进浪里的一尾鱼。
明明拼命想要逃离危险,最终却被浪花拍到岸上。
接着,她被一双手捡起来。
在大脑因为缺氧,意识模糊不清之际,她听见一片白光中似有人循循善诱问道:“师妹,告诉我,你在担忧什么?”
什么担忧?
闻楹眼尾被泪水洇湿,有些听不懂她的话。
戚敛的长指落到少女腰间,缓缓向上移着,如同拨弄琴弦般,调动着她的思维顺着自己的话走:“白日里我获胜时,师妹为什么会闷闷不乐?”
那是因为……
闻楹唇瓣动了动,正要将缘由说出口,脑海里竟响起刺耳的“滴——”一声响:“警告!警告!宿主不得向文中角色透露系统和任务的存在,否则将受到惩罚。”
在这种本该温情的时刻,陡然出现的系统声音,叫闻楹有片刻呆滞。
这该死的……
戚敛似察觉到少女的分心,她停下来,将少女脸庞的长发别到耳后:“闻师妹?”
闻楹抿了抿唇,用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撒谎道:“我只是……有些伤心。”
“嗯?”戚敛眸光微动,似有所不解。
少女别过了脸,似有些羞于启齿:“师姐越来越厉害了,而我却只是个废物,总有一天你和我会越走越远……”
直至死生不复相见。
她面色潮红,露出水面的脖颈间,还有戚敛方才留下的痕迹。
然而说出的话,却又是如此悲观,仿佛看不见两人的未来。
话音落地,温泉中有刹那沉寂。
接着,闻楹听到戚敛一声低低的叹息:“原来闻师妹担心的便是这个?”
她双手揽住少女后背,将她抱入怀中:“闻师妹,你怎么可能会是废……物。”
闻楹微微一愣。
她原以为戚敛说的话会是让自己莫要担心,就算她是废物,她也不会抛下自己之类。
可没想到师姐对她的滤镜竟然厚到这般程度,连自己是废物这种事实都不愿承认。
似感知到少女心中所想,戚敛一字一句道:“师妹没有修为,在百花村却能够破开我布下的结界,在问仙派找出真凶,在月城救我于杀伐之中,助我逃脱噬骨渊,渡过天劫……”
“你若是废物,我受了你这么多的恩惠,那又算得上什么?”
戚敛鲜少会说这么多话。
闻楹愣愣听着,心头涌起一番酸涩。
从来到这个世界那一日,她便已认定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只不过是一个背景板白莲女配而已。
原来在师姐眼中,自己竟这般厉害。
“可是……”少女嗓音发闷,“师姐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够做到这些,都是因为有朱雀和魂蝶,并非我自己……”
“不。”戚敛打断她的话,“即便没有它们,你也可以……”
戚敛顿了顿:“闻师妹,你并非什么都不会,你也曾修行练剑,在短短三年内筑基。”
少女猫儿般的瞳孔,微微睁大了几分。
“师姐莫要骗我了,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记不得……”
闻楹的声音越来越弱,因为戚敛目光中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那双漆黑的眸子,沉沉看向她。
戚敛犹带着水气的掌心,托起一颗赤红妖丹。
刹时,一些消失的记忆画面,重新回到闻楹脑海中。
原来,在昆仑境那三年,她并非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随师姐练剑修行,也曾拥有过能够与妖兽作战的法力。
只不过所有的法力,都消失在戚敛渡劫那一夜。
耳边缓缓传来戚敛略微沙哑的嗓音:“是你替我挡下最后一道雷劫,体内仙骨在抵抗天雷时,彻底化为虚无,法力也随之消散殆尽。”
“为了不让你伤心,是我自作主张,用亼寻妖丹篡改你的记忆,让你以为自己从不曾拥有法术。”
“闻师妹,或许是我错了,从一开始,你就应该知道真相。”
血脉
翌日醒来时, 已是午后。
闻楹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 看着大团大团织金牡丹的帐顶, 好半天才想起睡前经历的一切——
温泉之中,得知自己曾经拥有过修为, 闻楹抱着戚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并非为失去的灵力落泪, 而是为这已注定的一切——闻楹也曾有过侥幸心理, 以为自己和师姐一起修行, 仙骨一点点觉醒, 就可以避开原本坠魔的剧情。
一场天雷, 毁掉了闻楹的修仙梦。
也破碎了她的痴心妄想。
在已经注定的剧本中, 一切自以为是地想要避开剧情线的小动作, 都是蚍蜉撼树。
昨天夜里, 戚敛一边用指腹揩去她的泪水,又动作柔和地亲吻她的额心安抚道:“闻师妹, 你放心, 我已在找寻办法,让你重新恢复灵力……”
可是闻楹很清楚, 没有以后了。
等待她的, 只会是无尽的坠魔深渊。
不忍心让戚敛失望,她点头应下, 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双手环上戚敛的脖颈,一声声唤着她师姐, 引诱她再度沉沦。
果然……水乳交融带来的本能快感,的确能让人忘记压抑和不快。
只不过纵.欲过后, 身子骨也着实扛不住。
不止四肢沉重,闻楹的眼睛也有些肿。
她闭上双眼,在床上再度躺了一会儿后,方才坐起身穿衣。
侍女闻声端来盥洗的银盆,又有人在将吃食奉上桌。
闻楹动作慢吞吞地将自己倒腾了一番,又随手捻起一枚不忘山特产的荷花酥送入口中。
不等她尝到味,系统电子音响起:“叮——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阻止戚敛杀死殷威扬]。”
闻楹轻声叹了口气。
她放下荷花酥,看向侍女:“师姐她……眼下可是在道场?”
侍女嫣然一笑:“可不是呢,听说戚仙长好生厉害,这一上午连败三名分神期剑修夺得魁首,这会儿估计正在和殷盟主对战。”
闻楹心下了然。
转眼过了大半月,今日已是剑会的最后一日。
戚敛夺得魁首,自然也就获得和殷威扬对战,受他点拨的机会。
也就是说,今日就是殷威扬的死期。
虽然并不打算破坏师姐的复仇,但系统的任务也无法消极抵抗。
闻楹有意拖延时间,她起身出门,挪动着慢得不能再慢的步伐,以龟速朝道场走去。
不等靠近道场,只见不忘山最高的两座峰峦之间乌云密布,雷声嗡鸣,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隐隐震撼。
这是大能斗法时,天地在随之感应。
道场四周,早已挤满了看众。
几乎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聚在圆台下方,有的人挤不进去,便站在远处的树上和墙上,打着眼帘眺望。
闻楹听见几位修士的争论声——
“戚道友这剑法,果真是杀意腾腾,势不可挡,竟连殷盟主都快要招架不住。”
“嘁,有什么厉害的。”也不知是谁酸溜溜道,“还不是殷盟主让着她,将修为压制到分神期,不然以他老人家的境界,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说得轻巧,那倘若殷盟主将自己的修为限制在金丹期,难不成你一个金丹期的就打得过他?”
闻楹无心在意这几名剑修的内讧,她仰起头看向高处对战的道场。
……
被前头的人前遮挡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
闻楹只能厚着脸皮,对着前头的修士道:“让一让,麻烦诸位让一让……”
就这般向前挤去,时而踮起脚,试图能够看到师姐的半片衣角。
正当这时,人群前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闻师妹。”
闻楹瞧见,是季雨薇师姐对自己招手。
她顺势挤到季雨薇身旁。
此处靠近裁判席,不仅能够容身,还有坐下来的位置。
季雨薇道:“若是早知闻师妹会来,便该给你留座才是。”
“无妨。”
闻楹并不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毕竟她不是来观赛的,而是来看师姐手刃仇人的。
这时,闻楹终于得以瞧见道场上戚敛与殷威扬对战时的身姿。
女子修长身形衣袂翩翩,无风自动。
戚敛穿的是雪色道袍,而殷威扬只是一身简单的褐色道袍。
一白一褐,两道身影皆是素色,谁也不让着谁。
果真如那几位剑修所言,戚敛虽是打遍分神期无敌手,但到底也才年仅二十,并不是修行几百年,身为仙道盟主的殷威扬的对手。
但为了指点她,殷威扬同样将修为压到分神期,无法施展出全数修为,他竟当真有几分难以招架的架势。
看来,这的确是一场恶战。
正当闻楹思忖之际,只见一道灵力纯粹的剑光,自戚敛剑端朝殷威扬劈去。
殷威扬躲过之后,剑光狠狠砸落到地上,竟将白玉砌成的道场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倘若不是有灵力布下的结界阻隔,只怕离得最近的闻楹等人便会在顷刻间化作齑粉。
闻楹看得正入神,身旁季雨薇问道:“闻师妹近日可是累着了,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闻楹摇摇头,撒了个小小的谎:“可能是一路走过来,有些累了。”
实际上,闻楹是在替戚敛担心。
倘若她当真杀了殷威扬,可众目睽睽之下,又该如何收场。
听她这样说,旁边小童从乾坤袋中变出一把椅子:“闻姑娘既然累了,还是坐下来歇息的好。”
闻楹见对方有些眼熟,想起他是那日殷威扬庭院中,服侍他的童子。
老实说,闻楹并不太愿意坐过去。
毕竟,一会儿自己师姐就要杀掉他家盟主,场面定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不失了清徽宗的礼面,她只得坐过去。
小童见她额头微微出汗,果真是一路走得累了,便又为了少女斟了杯茶。
“多谢。”
闻楹接过茶盏,她浅啜一口,又仰头看向道场。
闻楹忽地想到什么,她看向服侍殷威扬的童子:“初来不忘山那一日,在下还记得殷盟主病得不轻,便是走路也要扶着拐杖,没想到半月不到竟好得这般快,全然看不出半分虚弱。”
老实说,闻楹心中难免有几分佩服。
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惜……
小童不禁叹气道:“盟主的身子骨已是江河日下,怕是难以好转。只不过他说了,往年的剑会,身为盟主的他都会出场,今年也不该扫了大家的兴致才是。”
闻楹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旁季雨薇打圆场道:“道友也莫要太过忧心,殷盟主既然还能持剑与戚师妹对战这大半个时辰,便是身体不济,想来也只是一时的。”
谁知此话一出,小童面色更是戚戚:“季道友有所不知,以盟主眼下的身子,哪里拿得动剑。不过是来前,他驱动了体内的岁寒蛊……”
闻楹面色一僵:“岁,寒,蛊?”
小童只当她是好奇,点点头道:“闻姑娘没有听说过也不奇怪,此蛊乃是殷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除了殷家血脉无人能用……”
闻楹脑中嗡地一声响,似有一道惊雷轰隆隆炸开。
岁寒蛊。
她终于想起来,那日画像中的殷威扬之女殷素玉,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
不是在什么月城沧南城,更不是仙界或魔界,而是戚敛的灵境之中,给她喂下岁寒蛊,逼她练剑报仇的女人。
是戚敛的母亲。
尽管不愿相信,但闻楹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大胆地猜测。
她猛地站起身,便是连手中热茶滚落在裙摆处也浑然不觉,只遽然出声问侍童道:“敢问当初与殷家大小姐私奔那位青年,可是姓戚?”
少女面色仓皇,又这般直截了当地打听殷家隐秘,称得上有几分失礼。
只是见她神色紧张,似乎非知道答案不可,小童点了点头道:“好像是……我曾听人说过,与殷盟主女儿私奔的那名男子姓戚,名叫戚莲生,闻姑娘为何要问起此事?”
殷威扬,殷素玉。
戚莲生,戚敛。
闻楹来不及回答小童,只猛然侧头看向高处的道场。
纵然修为盖世,但此刻的殷威扬已是枯木之躯,不比戚敛初出茅庐的剑光锋芒,而是逐渐落了下风。
倘若他当真只是输了这场比试,倒也不算什么。
可除了戚敛和闻楹,无人知晓他输掉的将是性命。
除了闻楹,更无人知晓,戚敛是殷素玉的女儿,也正是殷威扬苦苦寻找的亲生女儿的孩子。
这两个人,分明是外祖父和孙女的关系.
看台上,原本的殷威扬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意外。
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年少女修,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就连她一招一式的剑法,也让殷威扬感到甚是熟悉。
于是,在长剑相击时火花激荡的刹那,殷威扬嗓音里有几分难以置信:“你……”
他想不明白自己要问什么,也无暇多问。
女修那双冷冽的眼眸微微一眯,漆黑瞳中是无尽的杀意。
就好像,殷威扬已化作一滩死物。
哗——
戚敛手中本命剑冷冷划过,她飞速撤回剑,手腕翻转间剑尖已换了个方向,直直朝殷威扬脖颈间刺去。
只需半息,无力招架的殷威扬便会沦为戚敛剑下亡魂。
多年来积压的世仇,在这一刻即将得报。
宿命
长剑朝殷威扬刺去的那一刻, 戚敛阖上眼。
记忆斑驳的光晕中,她恍惚又回到年幼时,与爹娘隐居的那座小岛中。
爹爹笑容温和, 会带着年仅两三岁的她钓鱼捉螃蟹, 娘亲会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用温热的帕子擦干净自己脸上蹭的淤泥, 嗔怪着称她为小花猫。
在爹爹死后, 一切都变了。
娘亲的脸上不再有笑容, 只日复一日地逼着年幼的戚敛练剑修行。
戚敛也曾怨过, 为什么没有了爹爹, 娘亲就不再是娘亲了。
可最后, 娘亲也死了。
戚敛清楚地记得, 在娘亲死去的前一日, 她久违地为自己做了一桌饭菜。
虽然娘亲做饭的手艺早已生疏, 把盐当做糖放,煎出来的鱼也是焦得发苦。但年幼的戚敛还是很欢喜, 将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那是娘亲为她做的最后一顿饭。
在去世前, 她最后的一句话,仍是让幼年的戚敛牢牢记住, 这一切都是殷威扬做的, 一定要找他报仇。
分明大仇即将得报,戚敛心头却并无半分快意, 却仿若从云端踏空, 失重般向下坠落。
倘若这便是她的使命,那从今往后呢?
在心头冒出这个问题那一刻, 戚敛脑海中,已经死去的爹娘被另一张鲜活的面庞取代。
少女笑容明媚, 湛亮的双眼黑白分明,笑起来时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而亦是在此刻,戚敛似乎听到她清脆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焦急由远及近:“师姐不要——”
戚敛长睫一颤,她猛地睁开眼。
只见一抹碧绿的身影,正乘着火红的朱雀朝她飞奔而来。
而此时,戚敛手中的剑端雪芒,离殷威扬的颈间已不过半寸的距离。
闻楹顾不得其他,甚至来不及用什么法器阻拦,她只是下意识伸出手握住那迅疾如电光,银冷似蛇的剑身。
察觉到少女的意图,戚敛什么都无暇去想,汇聚于剑端的法力霎时收住。
长指用从未有过的力度握紧剑柄,千钧一发之间,戚敛收剑控起杀气腾腾的剑意。然而磅礴肆意的剑意,难免有两三分残留,寒意如薄冰,划破少女的掌心。
咝——闻楹来不及为拦住戚敛杀死外祖父殷威扬而欣喜,便被这痛意袭来。
少女眉头皱了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一只手握紧。
“闻师妹?”戚敛沉眸看着她。
闻楹张嘴正要解释,戚敛指间的灵力却已倾泻而出。
转眼间,刚刚渗出的鲜血消失得无影无踪,伤口已自动愈合。
而戚敛为闻楹灌输灵力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来。
“抱歉……”她嗓音有些哑,握在她腕间的手微微颤抖。
戚敛不敢设想,若是自己方才收剑的速度只稍稍慢上一步,又会发生什么。
“师姐……”闻楹微微一愣。
她没有想到,师姐非但没有责怪自己破坏她的复仇,却还要反过来道歉。
她忙开口道:“我没什么事,师姐你听我说……”
殷威扬出声,打断了闻楹的话:“敢问戚小友这一套焚月剑法,是从何处习得?”
戚敛并未抬眼看他,仍在仔细检查闻楹可还有何处被伤到。
道场之下,有看客坐不住了——
“清徽宗教出来的弟子,便是这般无礼?盟主问你话,居然也不搭不理。”
“就是,若方才我没有看错,戚道友出剑甚是凶狠,竟像是故意要伤害盟主。”
“年轻人还是要心怀敬畏和谦虚,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剑会第一,当真就不得了?”
议论声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众多修士听见。
不少人神色间流露出几分认可。
“诸位误会了。”殷威扬清了清嗓子,“老夫与戚小友切磋,她不过是拿出真本事,又何来的故意伤人?况且刀剑无眼,若她当真伤得了老夫,也是我技不如人。”
殷威扬顿了顿,又郑重其事地看向戚敛:“不知戚小友是何方人士,爹娘又姓甚名谁。”
戚敛抿了抿唇,她终于抬眼直视这位所谓的仙道盟主,漆黑眼底多了几分冷漠。
戚敛冷声开口:“在下爹娘早已死在仇敌……”
“她的爹爹,是戚莲生。”少女清脆的嗓音有几分急切,打断了戚敛的话,“她的娘亲,是殷素玉。”
戚敛止住声,看向闻楹时目光中覆上一丝疑惑。
她的爹爹是戚莲生不假,可戚敛从不知晓自己娘亲大名,便是记忆中爹爹唤她时,也总是一声阿玉。
师妹又从何晓得……
这时,闻楹侧过头来,她一字一句开口:“师姐,你的娘亲殷素玉,便是殷盟主失踪多年的亲生女儿。殷盟主他……是你的外公。”
少女的声音并不高。
但在场修士皆是耳聪目明,哪里会听不见她的话。
话音落地,道场四周一片哗然。
而身处在漩涡中心的殷威扬,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他死死盯着戚敛的脸庞:“你……当真是素玉的孩子?”
虽说是在疑问,但殷威扬的语气显然已信服有七八成。
戚敛的眉眼,实际上与自己失踪多年的女儿与六七分相似。只不过她神情冷凝,一贯面无表情,与殷威扬记忆中瑟缩胆怯的女儿全然不同。
倘若不是闻楹出声提醒,殷威扬很难将眼前这位天赋过人的剑修,与自己法术低微的女儿联系起来。
殷威扬那双浑浊不清的眼中,已然有泪水在闪烁。
如此之大的变故,冲击到的不止是殷威扬,也包括身为当事人的戚敛。
戚敛抬起眼,看向殷威扬,似带着几分疑惑反问:“外……公?”
不等殷威扬回答,她手中的本命剑唰地出鞘,剑尖再次直指对方咽喉:“既然她是你的女儿,那你为何还要杀死她,杀死她的夫君。”
闻言,殷威扬面色有几分颓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玉儿她已经……”
说着,他面色猛地变了变,呕出一大口鲜血,然后剧烈咳嗽到说不出话来。
“盟主!”看台下的侍童忙过来扶住快要倒地的殷威扬。
他语气忿忿不平:“亏得戚道友还是剑会魁首,却好歹不分,你的娘亲既然是盟主日夜念着要找回来的亲生女儿,盟主又怎么会杀她和她的夫君……”
话说到一半,却被殷威扬抬手止住。
他的声音如同被寒风吹得摇摆的朽木,沙哑得不能再沙哑:“戚莲生,的确是我派人杀的。但素玉,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
“是啊。”一道温柔的嗓音,接过殷威扬的话。
一直在道场下方的殷芙蕖缓缓走上前,她扶住了殷威扬:“义父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寻找妹妹,若知道她藏身何处必是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
说着,她哽咽着红了眼眶:“可怜我那妹妹,竟不明不白死了。”
她正说着话,只见殷威扬身躯晃了晃,似一座山般要向后倒去。
“义父?”殷芙蕖和侍童一同扶住他,又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几枚朱红色的药丸给殷威扬喂下。
此时约莫是岁寒蛊的功效已过,方才还与戚敛打得不相上下的殷威扬,又展露出那日垂垂老矣的姿态。
闻楹想起他的庭院中,挂在树下的殷素玉画像。
少女眸光闪烁:“师姐,其中或许真的有什么误会,倒不如先问清楚。”
“闻姑娘说得不无道理。”
殷芙蕖蹙着眉担忧道,“不过义父如今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今日强撑着与戚小友对战,已耗费许多精力,如今又受到这般大的刺激,只怕眼下便要先回屋休养,片刻也耽误不得。”
见持着长剑的戚敛依旧没有反应,闻楹轻声开口:“师姐?”
少女嗓音里显而易见的担忧,终于唤回了戚敛尚在游离中的元神。
只怕无论换成何人,若得知自己这么多年,怀着一腔恨意想要杀死的仇人,竟是血脉相连的外公,都会在此刻思绪彻底分崩离析。
但至少戚敛还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她收起了剑:“好。”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阻止戚敛杀死殷威扬],作妖值+3000,当前作妖值15246∶100000。”
这破系统,作妖值还有零有整。
闻楹:“其实你早就知道殷威扬是师姐的外公对不对?”
否则没有道理会发布这个任务。
系统装死没有回她。
闻楹也懒得再自讨没趣,眼瞧着殷芙蕖和侍童就要扶着殷威扬的手,她拉住戚敛的手:“师姐,我们也去吧。”
戚敛抿唇,她似有许多话想要问,却终究没有出声。
正当闻楹要随她离开,看台下响起一道雄浑男声:“殷盟主和戚少侠亲人相认,实在是一桩喜事,只不过……”
对方话锋一转:“闻楹姑娘,有件事在下想让你给一个交代。”
察觉到来者不善,戚敛的动作先闻楹一步停下来。
闻楹亦后知后觉回过了身。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头戴纯阳巾,身穿月白道袍,腰间悬着一枚玉印。
看上去,约莫是那个宗门的掌权之人。
果不其然,只见对方先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在下,金鼎派掌门聂丰岚。”
众目睽睽之下,对方这样一番话,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闻楹忽地想到什么,她原本因为不安而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反倒出奇地平静下来。
少女抬起脸庞,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宿命:“原来是聂掌门,可是有何事?”
那位聂掌门也不迟疑,他招了招手,示意身后一位弟子上前来:“在下这位弟子,不知闻姑娘可认识?”
说罢,从他身后的数位弟子中,走出一位男修。
闻楹的确认得来人是谁。
是和她一同从魔界逃脱的姜凡。
质问
按理来说, 在从昆仑境回到修真界前,姜凡曾经被戚敛抹去关于闻楹的记忆,所以他应该不认识闻楹才对。
或者说, 就算记得闻楹, 姜凡也不该露出像是受到极大惊惧的神情。
他不过上前半步,又像是害怕什么般忙退缩回去:“掌门……就是她……”
“男子汉大丈夫, 畏畏缩缩成何气候!”身为掌门的聂丰岚斥道, “既然修真界豪杰都在此, 就大胆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此话一出, 周围的人皆翘首以待。
闻楹看着这一幕, 了然于心。
毕竟古往今来, 无论修士或是凡人, 对吃瓜看热闹都是刻进了骨子里的热情充沛。
身为这出戏最重要的主角之一, 她本该积极配合, 说上几句台词。
不过在闻楹开口前,戚敛上前冷声道:“不知这位道友, 想要说些什么?”
口吻疏淡, 凛意都如同终年不化的积雪带着霜寒。
姜凡瑟缩了下,他低下头:“没、没什么。”
聂丰岚一脸恨铁不成钢:“既然你不愿意说, 那我就替你来。”
说罢, 他走上前,对着前后左右看热闹的修士们都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诸位, 在下这位名为姜凡的弟子去年进入昆仑境试练时, 曾意外走失,几个月前却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据他所说, 自己在昆仑境中误入一片密林,之后发生的事便记不得了。在下原本想着, 昆仑境妖邪诸多,兴许他是撞见什么诡事,只要人能够回来,便是喜事一桩。”
“可万万没想到,上个月他告诉我,自己忽然忆起了失踪时发生的一些事。”
聂丰岚顿了顿,神情严肃起来,“他告诉我,他失踪的那些日子并不是在昆仑境,而是被魔族之人抓到了魔界关押起来。”
这一番话跌宕起伏,又扯到仙界最为忌惮的魔族。
人群中顿时如同油锅炸开,甚至传来了倒吸气声——
“这这这……魔族果然是亡我之心不死,变着法儿地搞事情。”
“聂掌门这位弟子看着道行并不高,也难为他能够逃出来。”
“等等……闻楹姑娘不也是从魔界逃回来的吗?莫非其中和她有何干系?”
这句话,显然问到了重点。
聂丰岚点了点头,他踱步上前高声道:“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在下这位弟子的梦,正好与闻姑娘有关。”
“行了,聂掌门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倒是直说,你这弟子的梦和闻楹姑娘有什么关系。莫非是两人共同被困在魔界,日久生情,你想要替他求亲不成?”
也不知是谁出声打趣,“不过若要求亲,可不该是你这般架势……”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如雪芒,朝出声之人落去。
剑意来势汹汹,却并没有要他的命,不过是将这位男修束发的木簪劈开。
簪子刹那间化作齑粉,男修头顶为数不多,为了见人勉强盘成髻的缕缕长发,也被强行与他的头皮分离。
他忙双手抱头仓皇哀嚎:“我的头发……”
在察觉到出剑之人是谁之后,男修忙收了声,不敢怒也不敢言。
“在下师妹,与这位男修并无感情干系。”戚敛收起剑时面无表情,语气微霜,“还请这位道友慎言。”
虽说对方出言冒犯在先,可戚敛此举亦称得上无礼,有违身为剑会魁首的风度。
可大抵是因为她的语气太过云淡风轻,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殊冷,在场之人竟无人替男修说半个字。
聂丰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额间冒出一层冷汗。
但话已经说到这里,绝无再收回去的可能,他义正言辞道:
“在下不敢有高攀闻姑娘的心思,只不过据姜凡所言,他在魔界沦为阶下囚,而闻姑娘却是……魔族的公主,在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肆举办生日宴,要以他的活人心脏为食。”
这一番话,着实是太过荒谬。
犹如一道球状闪电劈进深海之中,原本只是想看热闹的诸位修士就像被劈得肚皮翻白的鱼,蹬着一双难以置信的死鱼眼,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一群人谁也不敢先出声。
毕竟兹事众大……若聂掌门说的是真的,众人不敢再想下去。
唯一面色从容的,竟是闻楹。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尽管她完成了阻止戚敛杀死殷威扬的任务,却无法避开属于自己的命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拆穿魔族身份。
按照原剧情,闻楹应当再狡辩上几句,最后被众人无情戳穿,才更符合读者想要看到的恶毒女配被打脸情节。
然后迎接她的,将是叛出仙门,坠入魔道。
闻楹轻声叹了口气。
在此之前,每每想到日后会发生的一切,她难免心中会有几分患得患失。
到了这一刻,反倒异常平静起来。
她迎着所有怀疑揣测的目光,上前了半步。
然而不等她开口,眼前戚敛的身形亦随之一动,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闻师妹。”闻楹听到戚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你不必回应,一切自有我在。”
“师姐……”
道场下方,女声打断了闻楹的话:“一派胡言!”
季雨薇站出来,她直直看向聂丰岚,往日好脾气的人在此刻却跟吃了炮仗般:
“聂掌门仅凭自己弟子的梦境,便口口声声说我师妹是魔,未免也太过武断。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家师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如何担得起你这样的罪名?”
“我师妹她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魔界逃回来,难道就活该被泼脏水不成?”
季雨薇此话一出,在场不少清徽宗弟子反应过来,都纷纷附和道:“就是,难不成凭一场梦,就能随便给人定罪。”
“那要我说,我还梦见聂掌门就是所谓的魔尊,你说这些话,不过是想污蔑闻师妹,挑起仙界内讧,你又该如何应?”
“你们金鼎派真是好生无礼,还不快给我师妹道歉。”
……
闻楹微微一愣。
她并未想到,这些同门竟会这般护着她。
帮闻楹说话的人,有与她相熟的季雨薇,也有偶然只打过几回照面的同门。
可惜,她们都信错了人。
聂丰岚说的话,没有半个字是假的。
对于众人的反应,聂丰岚并不意外:“起初在下也以为,或许姜凡说的话不足为信,可他又告诉我,梦见自己在被关押在魔界时,曾受过鞭打——”
说着,聂丰岚将姜凡扯到众人前,将他的衣袖捋起来。
在姜凡手臂上,一道道凹凸不平的鞭痕触目惊心。
四周传来一片惊呼声。
聂丰岚放开手:“这些鞭痕,正是他几月前回来时身上便有的。”
他转身看向闻楹,朝她拱了拱手:“在下不敢有半分污蔑闻姑娘清白的想法,这才一直藏着此事不曾告诉任何人,只等到了剑会,殷盟主和诸位掌门都在,能够为此事做一个了断。”
“在下此举,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想必大家都知晓,魔族甚是诡计多端,先前便曾在各大门派布下卧底的傀儡,因此不得不防。”
“在下也希望,能够由殷盟主证明闻姑娘的清白,还大家一个心安。”聂丰岚道,“若闻姑娘当真无辜,便是要我的性命作为赔礼,也是应该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甚是诚恳。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众人,已然被说服了几分。
一旁被搀扶着的殷威扬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一张口,却喷出许多鲜血。
“义父?”殷芙蕖一脸焦灼,忙示意侍童快些将他扶回去歇息。
在几近昏迷的殷威扬离开后,她方才面带愁容地开口:“可惜义父眼下状况不佳,怕是无法为此事做主。”
她上前几步,轻轻拉住闻楹的手,打圆场道:
“想必大家也都知晓,闻姑娘自幼体弱,连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又怎么可能会是魔呢?聂掌门,其中兴许有误会。”
殷芙蕖话声温柔,又将不少动摇到聂掌门那头的看众拉了回来。
可惜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威严的女声道:“是不是魔,只需探一探体内有无魔气即可,何必如此麻烦?”
说着,出声之人已朝闻楹飞奔而来。
来人正是问仙派掌门文惠师太。
闻楹暗道一声糟糕——文惠师太是最刚正不阿的,若她识出自己的魔族身份,只怕能直接一巴掌将她拍碎。
可铺天盖地的磅礴法力迎面而来,叫闻楹便是想逃,也难以移开步子。
眼瞧着文惠师太越来越近,闻楹绝望地闭上双眼。
叮——想象中的探袭并未到来,闻楹只听得身前清脆如玉碎的剑身铮鸣。
她睁开眼,只见一道雪色身形,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前。
鸦发之间,那枚冷白银簪上流苏轻轻颤动着。
戚敛握紧手中本命剑,她半仰着脸看向来人,开口之际嗓音泠然:“师太便是要对师妹动手,也该先过问我这位当师姐的才是。”
说罢,她腕间微动,交错的剑身哗一声分离,又横扫出一道剑波。
同为分神期,文惠师太竟耗尽全数修为,才堪堪接下这位比自己小上数百岁的女修一剑。
戚敛的态度,已在此刻不言而喻。
不耐
文惠师太在修真界德高望重, 谁也没有想到,戚敛身为一介晚辈,竟敢这般驳她的情面。
道场之下, 数位与文惠师太相熟的长者按捺不住了, 纷纷站出来劝道——
“戚小友到底是年轻气盛,文惠师太此举也是为了大家好……”
“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戚小友不如还是让开, 让文惠师太探个清楚, 还闻楹姑娘一个清白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 转眼间戚敛已沦为众矢之的。
然而戚敛不为所动, 只冷冷抬眼, 目光扫过所有的出声之人。
闻楹怎么也没有想到, 场面竟然会变成这样。
师姐竟然为了她……
这时, 一道熟悉男声打断她的思绪:“戚师妹, 我知道你对闻师妹用情至深。可你也不该为情所误,就这般护着她。”
闻楹难以置信地看向出声之人:“谢师兄?”
谢端砚并未看她, 只义正言辞继续道:“此事甚是蹊跷, 而且我有证据怀疑,闻掌门并未离开宗门云游四方, 也是被她害死的。”
正所谓一浪激起数浪, 谢端砚此话一出,场面顿时炸开了锅。
闻楹脑海中嗡地一声。
果然是纸包不住火, 一切终究是瞒不住的。
闻楹木然站在原地, 只听见就连身旁殷芙蕖也诧声询问:“谢道友,这样的事情可说笑不得……”
“说笑?”谢端砚冷声道, “那日师尊他老人家分明说好,要率领一众弟子前来不忘山参加剑会, 缘何见了她一面,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况且师尊在消失前一日,他曾私下告诉我,他怀疑闻师妹与魔族有干系。”
“当时在下还不敢相信,谁知第二日师尊就出了事。此事我原是想再暗中调查一些时日,今日听得聂掌门指控,闻师妹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又推三阻四不肯让人察看?”
谢端砚一字一句的指控,清晰无误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与聂丰岚相比,他是闻清风爱徒,是闻楹的师兄。
这样的人说的话,断不可能是凭空捏造。
一时间,无数道质疑和揣测的目光,朝闻楹落过来。
离得最近的文惠师太开口:“闻姑娘,难道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闻楹能够站稳身形,已经用光所有力气了。
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无论是聂丰岚的怀疑,抑或是谢端砚的指控,全都是真的。
她是魔族,也的的确确杀死了闻清风。
只是……闻楹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不甘。
这样的命运,这样的阴差阳错,并非她自愿选择,就像是冥冥之中一切已经注定,容不得她有半分反抗。
见少女沉默不语,谢端砚再次出声:“闻师妹,莫要再隐瞒了,在怀疑师尊出事后,我曾去了一趟长生殿……”
闻楹眼瞳猛然一颤。
不行,若是再让谢端砚说下去,就会牵扯出师姐包庇自己的事情。
她遽然打断道:“长生殿里的魂灯,是我用朱雀精魄,重新点亮的。”
“是。”闻楹闭上双眼,她压抑着语气中的颤抖,“你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
“闻师妹——”打断她这一番话的人,自然只能是戚敛。
戚敛侧过头来,猎猎风中她长发飞舞,使得她面容有些许模糊不清。
那一双往日平静的漆黑眼瞳,添了几分叫闻楹看不懂的情绪:“你不是魔。”
四目相对,闻楹所有的话哽在了喉间。
可所有等待着真相大白的人,却容不得二人再多说半句——
“眼下人证物证俱在,闻姑娘自己都承认了,戚道友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戚道友好歹也是剑会魁首,与闻姑娘便是同门之情再深,也不该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什么同门之情,难道你方才没有听到,戚道友对她用情至深,看来定是闻楹这个魔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引诱戚道友……”
戚敛冷冷笑了。
她回过头来,眸光中是道不尽的疏冷:“引诱?”
戚敛顿了顿,用前所未有笃定的口吻道:“倘若当真有,那也应当是在下仗着自己师姐的身份,引诱懵懂无知的师妹才对。”
大抵是戚敛这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与她那张清冷无欲的脸格格不入,在场之人陷入震惊中,久久没有回神。
只听得戚敛不疾不徐开口:
“闻师妹身无法力,却救下月城数名百姓性命,于噬骨渊救我于水火,带领无辜之人逃离魔界……若她是魔,那在座诸位又算得什么?”
“戚敛,没想到你竟是此等冥顽不灵之人。”谢端砚厉声打断她的话,“既然你执意要包庇她,那今日我和诸位便只能将你一并拿下,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说罢,他已召出长剑,朝着道场上飞身而来。
没想到尚未飞近,谢端砚的剑招却被另一人拦住。
长剑相击,两人谁也不让着谁。
季雨薇无暇分心,只头也不回道:“谢师兄有我应付,戚师妹,你先带着闻师妹离开。”
她这一番话,显然是已经相信闻楹是魔,却依旧选择站在闻楹这头,给她逃离的时机。
然而在场的,并非只有谢端砚一人。
其余修士见状,也忙道:“不好,这魔女要逃,看来只有我等合力齐上,尽快将其制服才好。”
说着,十几名修为过人的长老围攻上前。
而此时戚敛已与文惠师太再次打得不可开交,陡然间又添了十几名对手,纵然她已是分神期,可对方照样不容小觑。
加上在这十多日比试中,戚敛亦难免有负伤。
尽管从始至终,她握紧手中的剑柄没有松开,可闻楹看得出来,挡在身前的戚敛一招一式逐渐变得吃力。
闻楹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师姐……”
她站在原地,想要告诉戚敛,一切早已注定,不必为了她这样徒劳。
可心中却难免抱着一丝奢望——或许,或许有师姐在,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这时,数十名围攻戚敛的长老之中,有人趁戚敛分身乏术之际,直接朝闻楹攻来。
“闻师妹——”此刻,戚敛面上终于浮现一丝慌乱。
她想也不想,抬手一道法诀朝要伤闻楹那位长老袭去。
许是情急之下难以控制,本该纯粹无瑕的灵力中,竟夹杂着一丝黑雾。
那名长老被伤中,原本来势汹汹的他竟无力抵挡,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顺势被击飞出去。
众人惊骇——堂堂剑会魁首,清徽宗掌门的得意弟子,使出的灵力竟然有魔气!
就连闻楹也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戚敛替她转移了心魔,定是心魔的魔气尚未完全被净化。
可旁人并不会知道这一层。
其中一位掌门冷哼:“怪不得戚敛这般护着她这位师妹,原来两人狼狈为奸,早已是一丘之貉。”
“原本在下还以为,戚小友只不过是一时糊涂,没想到你竟然也……看来眼下你若是执意护着这魔女,便只能和她一起受到惩罚了。”
“诸位还与她啰嗦什么,若她执意不让,大不了和这魔女一起受死。”
讨伐声不绝于耳,戚敛神色丝毫未变,她微微抬眼,眸底流露出几分不耐:“诸位要杀要剐,在下悉听尊便。何必废话这么多?”
说着,戚敛索性又一次驱使着魔气,与灵力彼此融合,朝众人横扫而去。
戚敛的法力已是出神入化,再加上自魔骨而生的魔气,一时竟更如虎添翼,唬得众人忌惮着不敢再上前。
两相对峙中,戚敛又一次挡在闻楹身前:“不过今日若是谁想伤她半分,便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语气微霜,一如剑尖雪芒。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十几名长者彼此对视过后,都拿不定注定,唯独文惠师太铮然开口:“妖魔之辈,人人得而诛之,老身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尔等逍遥法外。”
说罢,她又一次锲而不舍地攻上前来。
许是受到她的鼓舞,又不肯在戚敛这样一位年仅二十的小辈面前露了怯,其余之人亦一齐暴喝出声攻上来。
不行,不能让他们伤了师姐……
直到此刻,闻楹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应当做什么。
管他什么走不走剧情,没有什么比戚师姐的安危更重要。
闻楹忙召出朱雀,正在她要反击时,眼前半空中,倏忽出现一道轻盈如同花瓣的女子身形。
女子掐诀施法,借着戚敛的剑招,将灵力汇入其中,帮着她又一次击退所有人。
闻楹凭借那一头显眼的白发认出来人,她喜出望外:“肖长老!”
“没想到你们两个人,竟能折腾出这样的热闹。”肖无寄没有回头,语气里也听不出是褒是贬,“真是好大的本事。”
趁着旁人没有反应过来,她对戚敛道:“愣了做什么,还不快带着她逃?你以为这么多的修士,自己当真能扛得住?”
这句话,同样也点醒了闻楹。
对啊,就算打不过,还可以逃。
可是……师姐真的要跟自己一起逃吗?
她分明有大好前程,有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就在闻楹迟疑之际,戚敛已哑声开口:“多谢肖长老。”
她不再犹豫,转过身来握住了闻楹的手腕,带着少女翻身跃上朱雀。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朱雀昆山玉碎般的一声啁鸣,少女就这样靠在戚敛怀中,二人乘坐着朱雀,消失在山峦之间,茫茫云海之中。
值得
不忘山坐落于东南沿海, 时值雨季,重重叠叠的山峦间水气充沛。
乘坐在朱雀背上穿梭过云层,不止是衣裙发丝, 就连眼睫之上, 似乎也覆上一层氤氲朦胧的水雾。
身后追杀声浩浩荡荡,闻楹不敢回头, 只低声催促朱雀飞得快一些, 再快一些。
终于, 朱雀带着她和戚敛穿过云雾, 山川湖泊, 日光耀金, 尽数浮现在闻楹眼前。
闻楹来不及欣赏这等美景, 她稍稍回过头, 见到所有的追兵早已被甩到身后, 这才松了口气。
只见不远处的河流交汇处,房屋鳞次栉比, 街道上人头攒动, 是凡间的城镇。
闻楹当下便要朱雀飞低些:“绛繎……”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戚敛低低的嗓音:“此处离不忘山太近……”
闻楹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忙改口道:“绛繎, 再飞远些。”
少女没有回头,只习以为常依赖地询问戚敛:“师姐,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然而, 她并未等到戚敛的回话。
下一刻,背后似有一道身形落上来, 叫闻楹肩头一沉。
她回过头,便瞧见戚敛脸庞面如白纸, 下颌搭在自己肩头。
“师姐……”闻楹顿时慌了神,“师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无事。”戚敛就连答话时,双眸依旧闭阖着。
她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如同春日里阳光轻轻一照,便能融化的薄冰。
怎么可能会没事。
闻楹就算再傻,也不会在此时相信她的话。
她这才察觉到,戚敛握在自己腕间的长指,已然失去温度,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师姐……”少女嗓音里不觉带上一抹哭腔,她忙取出乾坤袋,“师姐你再撑一下,我这就给你找药。”
闻言,戚敛眼睫微颤,她似乎是想要睁开眼,安慰少女几句。
然而尚未来得及做到这一切,戚敛眉头皱拢,她遽然几声低咳,尽管已极力压抑着,鲜血却仍不受控制地喷出来。
闻楹浑身一呆,她忘记该说什么,只抬起手胡乱用衣袖擦拭戚敛唇角溢出的血。
可无论她怎么擦,血却越来越多。
在面对剑会上无数指责,尚能维持镇定的闻楹,此刻却泪水断了线般不无懊悔道:“都怪我,师姐你不该为了我……”
戚敛冰冷的长指,准确无误握住了少女的手。
戚敛有好多话告诉闻楹——怎么能怪她,分明是自己无用,没能保护好她。
自己前半生的修行苦练,都是为了复仇,眼下复仇却已成一场笑话,若不是为了闻楹,那她活着的意义还在哪里?
可此时此刻,戚敛早已没有足够的气力开口。
她沾血的唇瓣只是动了动:“闻师妹,你放心……”
话未说完,早已体力不支的戚敛眼前一黑,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昏睡之中,闻楹鼻息间嗅到清甜的荔枝香。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浅荷色鱼戏莲叶帐顶。
“你醒了?”床边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带着几分喜出望外,“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闻楹偏过头,看见一张陌生脸庞。
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身着水蓝长裙,秀净双眉下,那双柔软的眸子写着关切。
短暂的愣神后,闻楹忆起来在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她和师姐从不忘山逃离,师姐身受重伤,在朱雀背上时已昏睡过去。
闻楹害怕被仙族的修士追上,她不敢轻易停下来,只乘着朱雀一直向前飞啊飞,直至最后精疲力竭,落到最近的一座城池,便也昏了过去。
这时,脑海中响起朱雀的声音:“主人,是我化作人形,将你和师姐送到这位姑娘院子里。”
原来是这样。
闻楹来不及感谢对方,她只是忙坐起身,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没有戚敛的身形。
闻楹:“师姐……”
床边的蓝衣女子一愣:“你说的是另一位女修?她比你伤得更重,就在隔壁房间。”
听到她的话,闻楹忙要下床。
只有亲眼见到师姐,她才会感到安心。
谁知闻楹刚在床边坐稳,还没来得及穿上鞋,珠帘外头寝房的门已被人撞开。
来人动作似有几分仓皇,脚步声甚是熟悉。
闻楹抬起头,直到此刻,她眸中担忧消减几分:“师姐。”
戚敛身形定了定,她这才冷静如常,一步步朝少女走过来。
珠帘被掀开又落下,琉璃清脆作响。
戚敛微微抿唇:“闻师妹无事就好。”
纵然说这话时,她自己的面色却依旧白得像一张纸。可对戚敛而言,这似乎并不要紧。
“看来你们师姐妹,果真是心有灵犀。”蓝衣女子笑道,“我先回房去了,你们若有事,就让丫鬟来东边厢房找我。”
闻楹点头:“多谢姑娘。”
女子临走前,不忘叫屋子里的丫鬟候到门外,为两人关上门。
短暂的沉默,闻楹看着戚敛。
她明明有许多话想要问,譬如师姐伤得重不重,伤口疼不疼,甚至想要问她饿不饿,渴不渴……
可开口之际,只化作一声低落:“师姐,为了我,并不值得。”
戚敛漆黑眸光垂落,她轻声开口:“闻师妹,倘若为了你不值得,那这世间还有谁值得?”
说话间,戚敛已缓步走上前。
她俯下身,指腹触上少女的脸庞,似是在确认她是否当真存在。
独属于戚敛的冷竹香罩过来,伴随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刹那间,闻楹眼眶酸涩,她猛地扑上前,双手环抱住戚敛腰身。
少女嗓音哽咽,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师姐……”
戚敛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以手掩唇,低咳了几声。
“师姐,你哪里受伤了?伤势重不重?”闻楹忙拉住她的手,拉着她在床沿坐下。
戚敛闭了闭眼:“无事,不过是轻微内伤,待休养过后就好。”
从戚敛的面色,闻楹看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师姐,你莫要哄我……”
戚敛轻声叹息:“闻师妹莫要小瞧我才对。”
闻楹蓦地一愣。
是啊,是她关心则乱,竟然忘了对戚敛而言,将来她注定要成为凌驾于整个修真界的剑圣。
今日再多波折,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是……戚敛是因为她,才会沦为众矢之的,不得已叛出仙界,身受重伤。
尽管明知将来的一切,可闻楹已无法做到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在不知不觉中,她早已卷入这无解的混沌。
戚敛没有错过少女的神色变化。
戚敛想起那日自己在剑会上获胜时,她下意识看向闻楹,并未看到意料中的欣喜,却也是这般复杂的神色。
那样的神情,就像是本该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旁观者,在被动入局后的茫然无措。
可戚敛也试探着问过,却并没有盘问出什么来。
戚敛垂下眼,她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而是握住少女的手,转而问道:“师妹呢?可有何不舒服?”
闻楹回过神,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累罢了,没什么事。”
说话间,闻楹觉得袖中似有什么东西。
她将其取出来时,只觉得这东西触手冰凉,定睛一瞧,巴掌大的鳞片上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淡青光晕。
屋子里不算亮堂,可这鳞片的光并不是反射出来的,而是从每一寸光圈中散出。
看上去,像是某种鱼类的鳞片,拿在手中竟还有几分沉甸甸的重感。
那这鱼该得有多大?
闻楹隐约忆起,此物好像是在从不忘山逃离时,师姐在昏迷前放入自己袖中的。
眼下,闻楹终于得空问道:“师姐,这鱼鳞是做什么的?”
闻楹并未察觉,在听到她称这是鱼鳞时,戚敛神色间有几分微妙。
她顿了顿,只顺着少女的话道:“此物乃是我为师妹特意寻得,可以遮掩你的魔气。”
闻楹眼眸亮了亮:“师姐的意思是……”
戚敛点了点她:“日后无论是你魔骨中生出的魔气,还是心魔魔气,都可以被它遮掩。”
听到她这样说,闻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多谢师姐。”
她取出一方洁白无瑕的手帕,将这枚“鱼鳞”包好,重新放入袖中。
戚敛仔细端详着少女的神色,并未从她神色间瞧出这礼物来得太晚的遗憾。
她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淡淡的自厌。
她终究……还是不够强.
半日后,在和那位蓝裙姑娘交谈中,闻楹方才得知原来朱雀带着她们一路逃离,竟已从沿海的不忘山来到千里之外,蜀中最为繁荣的芙城。
而救下她们的姑娘名为谢吟芳,正是蓉城最富庶的谢家的小女儿。
原以为关于两人的来历,自己需要粉饰一下,没想到谢吟芳大大咧咧一摆手:“我知道,想必两位女修定是受到什么人追杀,才需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你们尽管放心好了,谢家很安全的,我家里人也不会过问我的事情。”
“说起来,谢家的祖上也曾出过一位修士,听说他年纪轻轻便天资过人,被一位仙长收为亲传弟子,可惜此后了却尘缘,便再也没有回到家中过。”
说到这里,谢吟芳叹息道,“听说便是连他老人家在家中的名字,到了仙界后也改了,谢家便是想打听他如今过得怎样,也无从得知。”
原来是家学渊源,闻楹松了口气。
离开
谢吟芳所言不假, 谢家虽是为皇家供应蜀锦的皇商,但许是受那位被仙长收为亲传弟子的先祖影响,家中子弟皆崇尚修道之术, 行事颇为散漫, 并不似一般人家对儿女约束管教颇多。
是以谢吟芳收留了两位受伤的女修,并不会受到长辈约束。
倒是族中不少人得知这件事后, 接二连三要上门拜访。
谢吟芳以两人受伤不便见客为由, 将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拒之门外。
自己却一有空就霸占着闻楹, 央她讲一些修真界的趣事。
闻楹对她心怀感激, 只得挑些不会暴露身份的小事来讲。
可就算是修真界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谢吟芳这样的凡人而言, 也足以叫她听得津津有味, 双眼放光。
闻楹被她一双小狗般的眼睛巴巴盯着, 感受到来自她的崇拜和向往。原本沉重茫然的心境, 竟在不知不觉缓和许多。
尽管前路渺茫,但是托这位小姑娘的福, 至少眼下自己还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作为答谢,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许多好东西赠给谢吟芳:
“这个纸鹤,是可以传音用的, 这是辟谷丹, 吃了好久都不会饿,还有这把伞, 握紧它可以带着你飞来飞去, 这是龟息丹,吃了能够装死……”
谢吟芳认真听着, 点头若捣蒜。
正当这时,小院廊下传来一道疏冷的嗓音:“师妹。”
闻楹忙侧过头, 看向站在廊下的雪色身形,她双眸微微一弯:“师姐。”
戚敛略微颔首,她走过来,将手中食盘放在石桌上:“该喝药了。”
闻楹方才那张笑意盎然的小脸,顿时垮下来。
自从来到谢家,戚敛从乾坤袋中取出许多药材,交给了小院里的厨娘。
闻楹起初还以为,这药是熬给师姐喝的,没想到自己也单独有一份。
从此,闻楹就开始了捏着鼻子喝苦药的生活。
奈何这药着实不是一般的苦,叫人难以下咽,闻楹不得不偷偷辜负师姐一番美意,趁没人将它们偷偷倒到花盆里。
可惜好景不长,她的小动作便被戚敛察觉到了。
于是每日本该由丫鬟送来的药,变成了戚敛亲自送来,并且守着闻楹喝下。
眼下又到了喝药的时候,闻楹深吸一口气,双手端起药碗。
长痛不如短痛,她拿出壮士扼腕的勇气,眼一闭心一横,咕嘟咕嘟将整碗药一饮而尽。
药汁的苦涩先是在舌尖泛开,然后是齿根两腮,再沿着软舌侵入整个口腔。
闻楹被苦得眼泪都快要掉落,她忙睁开双眼,冲着戚敛眨巴了两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戚敛取出早已备好的蜜饯,抬手放入闻楹唇中。
微凉指腹与少女柔软的唇瓣一触即分,宛如夏日傍晚难以捉摸的风。
闻楹咬碎蜜饯,带着几分含糊不清开口:“多谢师姐。”
“无事。”戚敛淡淡道。
说罢,她已端起食盘转身离开。
闻楹又用茶水漱过口,回过头来,便瞧见谢吟芳凑上前来。
她口吻笃定地问道:“仙长,你师姐是不是很厉害?”
闻楹点点头:“你怎会知道?”
“厉害的人,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谢吟芳不无崇拜道,“仙长的师姐,想必就是话本上剑术过人的主角,一剑可以劈山,一剑可以断海,想起来真是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闻楹:……好像说得也没错。
谢吟芳接着又道:“真羡慕仙长,能够有这样好的师姐当道侣。”
“咳咳……”闻楹差点没被刚咽下去的茶水呛死。
她是真没想到,谢吟芳看上去小小年纪,懂的倒还是不少。
说起来……自己和师姐,早已互通过心意,应当也算是道侣吧?
想到这一点,方才尝下的蜜饯甜意,顺着舌尖似乎一点点蔓延到心口。
谢吟芳见她没有否认,又双手捧起闻楹的手:“所以过两日的七夕夜,不知两位仙长可有兴致,赏小女子一份薄面,一同出游?”.
七夕夜,大抵是凡间女子最喜欢的节日。
能够和心上人执灯夜游,赏花灯,放河灯,该是多么的趣事一桩。
就算没有心上人,未嫁女子也可以和手帕交一同出游,其乐融融。
只不过这一回,谢吟芳却很不义气地推辞了手帕交的邀请,而是同两位仙长一起上街。
她时而停下来看看路边摆放的兔子灯,或是观赏杂耍,目光却时不时朝身后并肩而行的两人瞥去。
余光之中,穿碧绿衣衫的少女似是看中了一盏鲤鱼灯,正对着灯上的字谜苦思冥想。
在离她不过半尺的身旁,身着雪袍的女修沉吟过后,亦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晓谜底。
谢吟芳:怎么和话本里的不一样!
难道不应该身为道侣的师姐准确无误地猜出谜底,赢得师妹想要的鲤鱼灯,然后交到她手上,博美人一笑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两人却已从猜灯谜的摊子前走开,喊住卖糖葫芦的老伯。
谢吟芳:她知道,这个剧情她熟。
接下来,就该是两人只买一根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甜甜蜜蜜。
果不其然,戚敛正在取出铜钱,闻楹便垫起脚,从稻草桩上挑出最大最圆的那一串冰糖葫芦。
煞有其事地一番挑选后,闻楹将糖葫芦拿在手上。
谢吟芳:让我猜猜,第一口是师妹先吃,还是师姐先吃,这个有难度……
然而,闻楹转身朝她看过来:“谢姑娘,想来应当喜欢吃这个?”
说着,她将糖葫芦递过来。
谢吟芳呆滞住了:“仙长这是……给我的?”
闻楹点点头:“谢姑娘方才一直盯着这边,不是想吃它吗?”
谢吟芳:仙长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但她还是很诚实地将糖葫芦接过来,实实在在地咬上一口。
而闻楹浑然不知谢吟芳这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她已转过身,与戚敛并肩前行。
街上人潮涌动,她难免与戚敛挨得近了些。
闻楹对此习以为常,她只是四处张望着,看各种新奇的热闹。
目光被一只踩高跷的猴子吸引,少女不由看得出神,并未注意到前方有人朝她撞来。
而在她身旁,目光并未看向那个方向的戚敛却似有感应般,稍微抬起手,不动声色地将她牵向自己的方向。
看上去,身着雪袍的戚敛就像是一道月光,唯独只照到了少女身畔,独属于她。
在二人身后,谢吟芳只觉得满街彩灯中,似有一簇簇明亮的焰火绽放。
好甜好甜,比嘴里冰糖葫芦的糖衣还要甜。
不管了,两位仙长一对璧人,果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在街巷中转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最后谢吟芳带着两人来到她常去的一家茶馆:“难得两位仙长来一趟,今夜的茶就由我来请,就当是冰糖葫芦的谢礼。”
闻楹隐约觉得,也不知什么原因,今夜的谢吟芳似乎特别兴高采烈。
兴许是过节的原因。
闻楹没有多想,只是不忍拂了小女孩的好心:“那便多谢谢姑娘。”
说着,她给自己和师姐各自点了一杯茉莉茶。
热腾腾的清茶很快端上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楼下的皮影戏,真是久违的惬意。
闻楹恍惚间,甚至都快忘记自己是被仙界追杀的人。
楼下戏台中央,今日表演的是一出正好是一出牛郎织女的皮影戏。
隔着薄薄的一层纸皮,剪裁成人形的牛郎织女正欢天喜地地拜天地,全然不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小姐,小姐……”
闻楹正看得专心,忽听到有人找上楼来。
扭头一看,原来是谢家的小厮。
谢吟芳同时也侧过了头:“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慌慌张张的?”
“小姐。”小厮上前道,“听说是家中来了位贵客,书老爷和夫人遣小的来找您,让您尽快回府。”
听他这样说,谢吟芳就算再舍不得走,也只得看了看闻楹:“仙长……那我先回去了。”
“嗯。”闻楹点了点头,又道,“谢姑娘先回吧,我和师姐晚些时候自会回来。”
临走前,谢吟芳还不忘唤来小二,再为两人添上几道点心。
直到出了茶楼,坐上回府的马车,谢吟芳才嘟囔着道:“什么贵客,还要本小姐亲自来接待?”
“这……小的也不清楚。”小厮道,“只听说好像是祖上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回来了……”
茶楼外车马喧哗,楼内唱戏声不绝于耳,闻楹自然不可能听见二人对话。
她打了个哈欠,尽管觉得牛郎织女这种戏没什么好看的,但难得出来一趟,还是强撑着看到一出戏落幕。
睡意朦胧中,闻楹听到身旁戚敛开口:“师妹若是困了,那我先送师妹回去。”
闻楹正要点头,忽然意识到她话中的不对。
睡意在刹那消散了几分,闻楹侧头看向戚敛:“师姐送我回去,那你自己呢?”
闻楹当然不会觉得,戚敛送自己回谢府,还会再出来瞎转悠。
所以,她这样说的意思是……
“我要离开一段时日。”戚敛看着她,灯下那双漆黑眼瞳似有几分晦暗不深,“闻师妹,你等我回来。”
天命
在听到戚敛说她要离开那一刻, 闻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蓦地苍白了几分。
她伸出手,如同一个害怕被抛下的孩子般死死抓住戚敛的衣袖:“师姐要去哪儿?我随你一起去。”
戚敛眸光定住, 她唇线抿了抿:“此去是有要事在身, 闻师妹安心等我,我定会早日回来……”
闻楹却打断她的话:“我不要等你。”
少女黑白分明的双眸中, 隐约有泪光闪烁:“师姐带上我不好吗?无论你是去做什么, 我保证都不会给你添麻烦……”
闻楹嗓音里带上几分哀求。
戚敛不曾料到, 她的反应会是这般激烈。
若放在往常, 戚敛必定不忍心让闻楹失望, 可这一回, 她终究只是在沉默后道:“闻师妹, 你放心, 你身上的魔气已被遮掩, 不会有人找到你。”
说着,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样的东西——圆润的祥云状白玉, 与闻楹从前戴在颈间的那枚璎珞甚是相似。
“在昆仑境时, 闻师妹为我挡雷劫,璎珞也因此碎掉。”戚敛道, “这枚玉, 是我的赔礼。”
说着,她抬起手便要将玉佩戴到闻楹颈间。
然而让戚敛没有意想到的是, 闻楹略带仓皇地后退了几分, 避开了她的动作。
“我不要什么赔礼。”
闻楹抬起眼,被泪水浸湿的眼睫之下是几近绝望的脆弱, “我只想要和师姐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难道也不可以?”
戚敛握着玉的手,就这样定在半空中。
她眸光闪烁,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闻楹却抢在戚敛前头开口:“我知道师姐离开,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我并非信不过你,可、可是……”
可是她这一走归期未定,闻楹不敢保证,是否事情的走向,又会向原文的剧情靠拢。
难道自己注定会坠入魔道,与戚敛桥归桥路归路?
脑海中刺耳的“滴——”一声响:“警告!警告!宿主不得向文中角色透露系统和任务的存在,否则将受到惩罚。”
闻楹无视系统的警告声:“可是师姐一旦离开——”
话未说完,脑海中陡然似有千万根细针搅弄,细细密密的疼意像是活生生要将她吞噬。
闻楹呼吸陡然一滞,思绪一片空白,叫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戚敛微微蹙眉,察觉到少女的不对劲。
“闻师妹?”她握住闻楹的手腕。
闻楹疼得说不出话来,系统的警告声和惩罚也随之消失。
她这才感觉到,腕间似有潺潺清泉流入,是戚敛在为自己输送灵力。
闻楹闭了闭眼,终究是没再开口:“师姐放心,我没什么事。”
戚敛抿起唇:“闻师妹,你可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沉默片刻后,闻楹侧头看向楼下戏台。
皮影戏进行到牛郎织女的私情被王母发现,天兵天将前去缉拿织女,王母的玉簪划出一道银河,将上前追赶的牛郎隔开。
闻楹的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透光的薄纸上,而是逐渐游离:“师姐可知道,皮影戏是如何扮出来的?”
戚敛点了点头,漆黑眸中却有几分不解,似不明白她为何会提起这种事。
“无论牛郎织女,或是架桥的喜鹊,都是由纸片或兽皮裁剪而成。”闻楹低声道,“所谓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并不能由他们自己决定,而是被戏台后的人操纵。”
“闻师妹的意思是……”
闻楹深吸一口气:“师姐,你我和他们,并没有差别。”
说罢,她闭上双眼,等待来自系统的惩罚。
然而,想象中的痛意并未到来,闻楹只听到戚敛的嗓音:“闻师妹,天命并非不可违。”
她睁开眼,瞧见戚敛近在咫尺的脸庞,依旧是往日的从容和平静。
戚敛捧起少女脸庞,指腹缓缓为她擦去眼尾的泪水:“我知道师妹不易,也明白你的害怕,可无论是身怀魔骨,抑或误杀师尊,错的人并不是你,是天道不公,才会让你经历这一切。”
闻楹一时忘记该说什么。
在戚敛看来,自己怕的是沦为魔族的宿命,是误杀闻清风的过往。
可闻楹同样也怕,将来难以逃脱的剧情线。
这样的胆怯,却无法宣之于口。
的的确确称得上是……天命难违。
闻楹也曾想过改变这一切。
在昆仑境那三年,她努力修行,却被一道天雷劈得连仙骨都不复存在。
她试图过违抗系统杀死闻清风的任务,却照样无意让他死在自己手中。
她想要藏住身为魔族的身份,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拆穿。
……
每当她稍微想要反抗,既定的宿命便犹如潮水,推涌着她被迫行进。
闻楹已不敢有任何气力,再去生出半分反抗的想法。
她只是贪心地想着,这样安然无恙和师姐相处的静谧时刻,能够再多一些就好。
可戚敛却说,天命并非不可违。
潜意识告诉闻楹,她不应该再有半分同命运反抗的心思,可说这话的人……是戚敛。
闻楹看着眼前之人,似乎要将她的模样深深摹进脑海中。
半晌过后,她似是用全身气力下定决心:“师姐,我只能等你这一回。”.
闻楹离开茶楼时,是独自一个人。
在她颈间,已戴上戚敛赠的祥云纹玉佩。
除此之外,袖中也是戚敛留下的各种法器和丹药。
在留下它们时,往日沉默寡言的戚敛像是变了个人,事无巨细地交代道:“这是传送符,闻师妹一定要记住它的法诀。”
“这化形丹,闻师妹每隔五日记得吃下。”
“此去路途遥远,且我不便与你传音,闻师妹留在谢府,无事莫要出门,安心等我回来。”
闻楹明白,师姐这是担心自己孤身一人,会遇见什么意外。
末了,戚敛要送她回谢府,闻楹却拒绝了。
闻楹是这样说的:“师姐若连这一段路都不放心,又怎能安心离开?”
然而闻楹心中清楚,她只是害怕若再与戚敛多相处片刻,兴许自己就会反悔,会死皮赖脸地求着不让她走。
那也实在是太难看了.
花灯依旧,烟火扑簌,闻楹慢慢边走边看,心境却与来时大不相同。
直至走到一家卖糖画的小摊前,闻楹脚步一顿。
她忽然间想起,曾经在月城,师姐也给自己买过同样的糖画。
卖糖画的老翁看见她停下,笑着开口:“姑娘来选一选吧,想要什么花样的画儿?”
闻楹走上前,轻轻拨动木制的箭头。
对于能够转到最好看的凤凰糖画这种事,闻楹本已不抱任何希望。
却没想到木牌渐渐停下来,竟当真落到凤凰的图案上。
“姑娘真是好运气,今日满大街来来往往的客人,转到这花样的,您可是头一个。”
老翁说着,已乐呵呵开始为她制作糖画。
他动作麻利,做好的凤凰糖画很快已成形。
闻楹往乾坤袋中一掏,动作却蓦地停住。
往日出门时,都有戚敛付银钱,是以闻楹身上什么好东西都有,唯独没有银钱。
闻楹犹豫过后,从发间拔下一只珍珠簪子递过去:“抱歉,我忘了带钱……”
卖糖画的老翁却并没有收过珍珠簪,只是笑着道:“这东西贵重,我哪里收得?”
说着,又将糖画递过来:“看姑娘孤身一人,不大开心的模样,怕是与家里人走丢了。罢了,这糖画就当送你的,你拿着它快些回家去吧,眼下时辰也不早,小老儿我也该收摊了……”
不等闻楹反应过来,他已经收起各种工具,挑起竹担晃晃悠悠离开了。
闻楹看着手中的糖画,半晌过后,轻轻咬上一口。
甜意在齿间泛开,竟当真将苦涩压下去了几分。
难得的好运,让闻楹不禁觉得,兴许……上天仍对她有几分怜悯,会开恩放过自己。
这样的错觉,在糖人快要吃完,回到谢家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往日守在谢家侧门的几名家丁不知踪影,眼下纸糊灯笼在夜风中晃晃悠悠,荡开一圈圈让人不安的曛黄微光。
一阵凉风吹过,闻楹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看向那扇紧闭的铜钉门。
鼻息之间,似乎传来什么被烧焦的臭味,闻楹眼尖地瞧见,空中漂浮着被烧成灰的黑絮。
可她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瞧见火光。
此时,朱雀突然出声:“主人,是障眼法,是谢府出事了。”
听到谢府出事,闻楹想也不想,便上前要闯进去。
却没想到谢府的大门分明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无论怎么走,也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闻楹很快明白过来,这应当是某种有障眼法的结界,目的就是阻止旁人进入府中。
闻楹当即召出魂蝶,见它振动着幽蓝翅膀朝前飞去,她忙快步跟上。
直至魂蝶破开结界,闻楹已步入谢宅门中。
只不过……眼前已不是她熟悉的谢宅。
火光冲天,几乎将半边天照亮,滚滚浓烟中,闻楹听见屋梁摧朽断裂,脚下的滚烫的石板亦随之微微颤动。
不曾见过这般的景象,等闻楹回过神来时,便瞧见墙角下似有几道人影躺着。
走过去一看,正是几位看门的家丁。
分明置身在火海之中,却犹如有一盆混合冰块的凉水泼下来,叫闻楹从脚底一直凉到后背。
他们……全都被人杀死了,且脸上还挂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似是不敢相信死前看到的画面。
鲜血在他们身下无声流淌开,已被燎人的火势烤至干涸。
闻楹恍惚间似又回到初来这个世界那一日,在百花村看到那几位被杀死的同时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惶恐不安。
分明在离开谢府前,这些人还好端端守在门口,怎么转眼之间就……
且这一回,死的却不止是几个人。
闻楹避开燃烧中的屋宇,她一路往谢府内走,随处可见死去的下人。
而他们的面容已然模糊,分不清谁是谁。
闻楹只能从他们的衣物中辨别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谢家的下人也有小姐少爷。
究竟是谁……闻楹来不及多想,她快步朝往日住的小院方向跑去:“谢吟芳,谢吟芳……”.
闻楹最后找到谢吟芳,并不是在她的寝院,却是在谢家会客的正堂。
而正堂之中,也是整个谢家最惨不忍睹的地方。
入目皆是谢家人的尸身,有的人临死前,手中仍端着茶杯,坐在围椅上。也有人是往外逃的姿势,却没能逃出这道门,便匍匐倒在地上。
闻楹在横七竖八的尸身之中,找到了谢吟芳。
她身上的水蓝百褶裙,已被鲜血浸污。
谢吟芳仰面倒在地上,气息已绝。
在她右手中,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
闻楹定睛一瞧,是前两日闲谈时,自己赠给她的那枚龟息丹。
这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直到临死前,都还信着自己这个半吊子仙长,想要用她给的龟息丹来逃命。
闻楹喉间微哽,压抑许久的泪水扑簌掉落:“抱歉……”
究竟是谁这般残忍,才会做出这等屠杀谢家满门的事?
闻楹脑海中一片眩晕,却咬牙强撑着没有晕过去,而是又一次变出魂蝶。
戚敛不在,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剩自己。
魂蝶缓缓飞着,落到谢吟芳额间。
半空中,珠光缓缓凝聚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谢吟芳的神色间透露出几分茫然,似乎是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仙长……你在哭什么……”
话未说完,她瞧见正堂四周的景象,嗓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爹,娘——”
只是一缕残魂的谢吟芳,朝着倒在围椅上一对中年夫妻扑过去。
残魂无法落泪,她唯有嗓音里的哭腔呜呜咽咽:“爹,娘,你们快醒醒……你们不要吓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着,她回头看向闻楹:“仙长,求你救救他们,求求你——”
闻楹指尖动了动。
她没有仙力可用,自然是不可能救活谢吟芳的爹娘,只能用魂蝶短暂唤醒他们的残魂。
然而方才两次使用过魂蝶,这一回却再难召唤出它。
谢吟芳似乎也逐渐意识到什么,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尸身:“仙长,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闻楹没有否认,她深吸一口气:“是……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谢吟芳沉默片刻,她摇了摇头:“不是仙长的错。”
残魂能够停留的时间不长,纵然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闻楹也只能抓紧时间问道:“你可知道凶手是谁?”
谢吟芳皱着眉回想:“我只记得,我和仙长在茶楼喝茶,家中小厮来唤我回来,我回来后被带回了正堂,见到爹娘正在陪一个穿道袍的男修喝茶,还让我给他跪下磕头,说他就是那位修道多年的祖……”
“然后,爹爹给他泡茶时,不知说了什么,他就突然出手——”
谢吟芳正说着,话音陡然一转,目光愤恨地看向闻楹身后的门口:“是你,是你杀了我的爹爹和娘亲……我要给他们报仇!”
说着,她朝门口扑去。
然而不等闻楹回过头,一道灵光从她身旁飞过,轻而易举击中谢吟芳的残魂。
顷刻间,便是她的残魂也荡然无存。
一切发生得太快,闻楹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她回过头,看清来人那一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瞳:“谢……师兄?”
谢端砚似乎丝毫不避讳着她,他轻飘飘掸掉落到衣袖上的灰:“闻……师妹,看来你我果然有缘。”
一道惊雷劈落,照得谢端砚那张本该是面如冠玉的脸,竟有几分狰狞如罗刹。
闻楹后退半步,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你……是你杀了谢家满门?”
谢端砚看过来,他一步步走上前:“闻师妹在说什么,我这个当师兄的怎么听不懂?难道不应该是谢家好心收留落难的你,你却魔性难改,恩将仇报,为了掩盖自己的踪迹,害死谢家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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