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对于眼前的境况, 戚敛有几分熟悉。
她眸中浮现一丝茫然——
这……又是在梦中?
可周遭的一切,以及床榻间面露痛色的闻楹,都太过真实。
戚敛甚至感觉到, 少女咬在自己指尖的贝齿, 正在轻轻打着颤。
她的眼睫被泪水洇湿,似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有过先前在梦境中的记忆, 戚敛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她缓缓抽.出手指:“闻师妹?”
清冷嗓音中淡淡的关切。
许久不曾听到这声称谓, 闻楹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委屈, 她带着哭腔道:“师姐, 你……怎么才来?”
戚敛眸中一暗:“是我无用。”
说话间, 少女宛如一条被雨淋透了小猫, 朝她蹭过来:“师姐……你帮帮我……”
话音未落, 闻楹被披帛束紧的双腕却被一只长指冰冷的手按回枕上。
戚敛嗓音里有一丝哑意:“闻师妹不要乱动, 先气沉丹田。”
闻楹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话。
上半身动弹不得,她索性屈起腿, 在眼前之人瘦劲腰间摩挲着:“师姐……”
戚敛喉间一紧。
纵然这尊玉雕的傀儡身躯没有触觉, 可脑海之中,她似乎感受到少女柔软肌肤的温度, 以及她散发的淡淡幽香。
身躯约莫僵硬了几息, 随后戚敛又毫不留情地将少女作乱的腿按了回去。
“闻师妹,气沉丹田。”戚敛正色道, “然后照我说的做。”
闻楹终于意识到, 今夜的师姐,并不会如同往常纵然自己。
她不甘心地瘪嘴, 不得已深吸一口气,然后——
“丹田?”少女水雾氤氲的眼眸有几分茫然。
丹田在哪儿?
意识模糊之中, 闻楹隐约听见身前之人似轻声一叹。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落到她小腹处,稍微用力按了按:“这里,就是你的丹田。”
“痒……”
闻楹想要躲开她的手。
奈何手腕仍被桎梏在枕间,她只能身躯绷紧了几分,想要消减这极具侵袭感的痒意。
少女仰起头,无意识呈现她纤长的脖颈,以及精致的锁骨。
雪白晃眼。
戚敛抿唇,她收回了手:“闻师妹,照我说的做就好。”
陌生的痒意褪去,闻楹终于乖乖照着她的话,吸了一口气,然后沉入丹田。
接着,戚敛一字一句传授她口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闻楹磕磕绊绊重复着。
话音刚落,戚敛感受到少女体内灵力流转。
师妹何时竟有灵力了?
戚敛来不及过问,只接着道:“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她如同一位启蒙先生,极有耐心地教导着一位牙牙学语的幼童。
倘若闻楹哪一字出了差错,戚敛便会不疾不徐地纠正回来。
渐渐的,闻楹感觉似有一阵暖流,朝丹田处涌去,又朝四肢百骸散开。
在这暖意的包裹中,她似有一种婴儿回到母体的安全感,痛意不知不觉舒缓。
戚敛指尖动了动,原是想为她输送灵力,却发觉这具身体并没有修为。
戚敛眼底浮现一丝疑惑。
她抬起手,看向玉雕雪白的指尖。
虽不知自己为何会掌控这具身体,但戚敛已然确定,眼前一切并非虚妄,而是真实发生。
她伸出手,朝双眸紧闭的少女脸庞触去,感受她起伏的呼吸,鲜活的生命。
在昆仑境与妖兽打交道太久,戚敛几乎快要忘记,与她相处是怎样的感觉。
她不由得倾身,长指与掌心贴上少女巴掌大的脸庞,想要感受她的气息。
这时,闻楹不安地动了动:“师姐……你的手好冷。”
戚敛动作一颤,触电般收回手。
自己方才之举,与趁虚而入的伪君子又有何异?
也就是在这刹那,戚敛所有意识陡然回笼。
她睁开眼,耳边不再是少女一声声亲昵无比的师姐,而是避身的山洞外,昆仑境里怒号的狂风。
戚敛摊开触过少女脸庞的那只手,上头还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她阖上双眼,将方才的经历仔细回想了一番。
半晌后,戚敛从袖中取出传音玉:“不知谢师兄可有肖长老的联络法诀?我有些事情,想向她讨教。”.
熬过药效发作的月圆之夜,闻楹又是一条好汉。
她睁开眼,发觉双手腕间的披帛仍在。
虽记不清是如何度过的,但这至少意味着,自己没有再和傀儡发生什么?
闻楹松了口气。
这时,屏风外传来陌生的脚步声。
“何事?”
是傀儡戚敛在问来人。
侍女对她道:“隔壁那位修士说想见公主。”
“阿楹尚未醒,你先回去。”
不等傀儡将话说完,屏风里传来闻楹的声音:“我这就来。”
说着,她走了出来。
临走之前,闻楹将仍旧缚着绛色披帛的双腕递到傀儡眼前。
傀儡会意,她低下头,动作灵巧地为少女解开腕间束缚。
闻楹活动了下有些酸疼的手腕,她看向侍女:“走吧,你带我过去见他。”
侍女有几分震惊地看着两人互动,在傀儡瞥来淡漠的眸光后,又忙低下头:“是,公主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朝外头走去,闻楹并未瞧见,在自己身后,被留在殿中的傀儡漆黑双瞳中,浮现一丝若有所思。
“你来了。”一见着她,姜凡便开门见山,“昨夜有些事情,我还来不及告诉你……在昆仑境,和我一起被困进树林里的,共有六名同门,只有我一人被带到魔界来了,而剩下的人……”
他顿了顿:“他们都当场死在塔中。”
闻楹:“塔中?”
“没错。在昆仑境那片树林里,我们先是被藤蔓抓住,再送进树林深处的一座佛塔里。”姜凡道,“有一个戴面具的女人,亲手杀死了他们。”
听到他这一番话,闻楹陡然意识到,自己昨夜究竟漏掉了什么——
在殷家村那日,她是被月城城主推下噬骨渊的。
而姜凡说的女人,十有八九也是她。
两人比对了一下细节,一样的鎏金面具,广袖黑袍,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的确是同一人无疑。
再联想到月城之中,受城主操纵的数千名修士,闻楹问道:“你确定那几位同门,都已经被杀死了?”
听她这样问,姜凡迟疑道:“应当是吧,我也不知道那女子用了什么妖术,将他们的魂魄都给抽出来了,然后放进一口大鼎中……”
闻楹喃喃自语:“没有魂魄?岂不更方便她操纵。”
姜凡:“你说什么?”
“此事太复杂,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闻楹道,“总之,你先安心待在这儿,要是有能够离开魔界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上你。”
“你的意思是……”姜凡眼中燃起希望,“我们还有出去的可能?”
“希望虽渺小,总归是要有的。”闻楹道,“不然日子过得该多么没有盼头。”.
离开魔界这个念头,从昨夜得知昆仑境中那片密林的存在后,便萦绕在闻楹脑海中。
既然魔族能够将姜凡从昆仑境带回来,想必一定是有秘密通道,能够在魔界和昆仑境之间来回。
而自己若是找到这条通道,不就可以伺机离开。
有了离开的动力,面对桌上丰盛的午膳,闻楹又多干了两碗饭。
吃饱喝足,她又躺回床上补觉去了。
床榻间,少女呼吸匀净起伏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
“阿楹?”
傀儡低声唤她。
见少女没有反应,傀儡确认她已睡熟,便转身离开寝殿,朝魔尊八十六寝宫的方向走去。
……
寝宫之中,银台之上数百只蜡烛忽明忽暗,魔尊八十六斜倚在男宠膝上,看向半跪在下方的傀儡:
“你的意思是,公主已经察觉到昆仑境的秘密。”
“是。”傀儡道,“且阿楹她……似乎有想要借此逃离的打算。”
“这性子,果真和她的娘亲一样。”八十六不怒反笑,眼底浮现淡淡的怀念,“魔界就算再好,也留不住她们,都想往外头跑。”
“倒是你这具傀儡,本尊不过是让你伺候她的起居,为何你偏要主动告知本尊此事。”
傀儡仰头看向她,本该漆黑没有情感的瞳孔,莫名生出几分幽暗:“因为我和尊上一样,只想让她永远留在魔界。”
“戚敛想救她离开魔界,你却想让她一直留在这儿?”
八十六眼底透露出几分兴味,“区区一根情丝,竟背叛你的原身,真是有趣哈哈哈哈哈……”
傀儡抿唇不语。
直到八十六的笑声停住,她才重新开口:“我不是她。”
“戚敛有杀父杀母之仇,有仙门弟子之责,公主于她而言,只能是她的师妹,而属下……只是为阿楹而生。”
傀儡并不记得,这样的念头是从何时产生。
兴许是拥有情丝那一日,兴许是二人亲密那一夜,再或者……是闻楹让她改口,能够光明正大地唤她为阿楹,而不是闻师妹那一刻。
“属下不只是想当一具傀儡,更想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站在阿楹身侧。”傀儡没有掩饰她的野心,“还请尊上给我机会,让我能够成为真正的戚敛。”
八十六收起面上的笑。
她坐起身,从床上走下来,一步步走到傀儡跟前打量着她:“有戚敛的七情六欲,却并没有她的仁义廉耻,身为一缕情丝,竟妄想将原身取而代之?”
傀儡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道:“戚敛天生剑骨,若放任其修行,将来必为大患,尊上难道就不想先将其收为己用?”
八十六身形定住,短暂的沉吟后道:“戚敛如今已是元婴期修士,你身为一具傀儡,不是她的对手。”
又道:“本尊给你找一个帮手。”
她看向寝殿中暗处来:“出来吧。”
昏暗的角落之中,一道瘦弱的人影走了出来。
傀儡侧头看向她,不由得双眸微眯:“孟云追?”
外界一日,抵得上昆仑境中十日。
大约是在昆仑境中待得太久,孟云追早已不是那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看上去长高了几分,约莫在十岁左右。
孟云追面色苍白,并没有看傀儡戚敛,而是老老实实在魔尊跟前跪下:“尊上。”
“既然是熟人,也就不用本尊多解释。”魔尊八十六道,“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昆仑境一趟,想办法将戚敛引进月林中的回月塔。”
她缓缓拔下乌发间一支金簪,将它递给傀儡:“然后用它,抽出戚敛的魂魄。”
“是。”傀儡接过金簪。
“可千万要当心些,别让戚敛反用它,取回你这根情丝。”
说着,八十六对孟云追道,“不是想要见到你的姐姐吗?等你将这件事办好,本尊就允许你常侍奉她左右。”
孟云追死寂双眼中,浮现一丝光亮:“是,属下遵命。”
无人察觉到,寝宫之外的窗棂上,一只幽蓝的透明蝴蝶悄无声息地碎开。
另一端,小心翼翼驱使着魂蝶偷听的闻楹神情凝重。
原来……在傀儡的身体里,有一根属于师姐的情丝。
孟云追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还是归顺了魔界。
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人居然要联手对付师姐?
一时间信息量太多,闻楹大脑有片刻宕机。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她们!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听到是傀儡回来了,闻楹忙躺好继续装睡。
来人在床沿坐下。
她白玉雕成,冰冷且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抚上熟睡中少女的脸庞。
傀儡的长睫之下,是晦暗不明的幽光。
“阿楹……”她低声呢喃着。
对峙
除了密切关注着傀儡戚敛的动向, 闻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两日。
这天一早,傀儡动身了。
她前脚刚走,闻楹后脚就先去叫醒隔壁还在睡觉的姜凡:“先别睡了, 你快点起来……”
姜凡半梦半醒, 被闻楹拽出了寝殿。
守在殿外的魔族侍卫见状:“公主这是要出去?”
闻楹故作傲慢:“本宫想带着这男宠四处逛逛,让他见一见世面, 不可以吗?”
侍卫没有阻拦她的理由, 任闻楹带着姜凡大摇大摆出去了。
两人就这般, 不近不远地跟上傀儡戚敛和孟云追。
直到她们走到一座大殿前, 向看守大殿的侍卫说了什么, 随后便被放进去了。
紧接着, 大殿的门又被关紧。
闻楹等了好一会儿, 也不见她们出来。
看来, 这扇门后面, 就是能够通向昆仑境的路径。
闻楹此时最庆幸的是,就是在掉下噬骨渊那日, 没有将乾坤袋弄丢。
她从袋中取出两粒化形丹, 一粒自己咽下,一粒交给姜凡。
转眼间, 她便从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 变成胖乎乎,圆滚滚的二百五舅舅。
姜凡看傻了眼:“那我呢?”
闻楹:“你就随便变成一位魔女就行, 记住, 要妖娆一些。”
姜凡:“……好。”
刚送走两名奉魔尊之命办事的女子,侍卫们又迎来大腹便便的二百五殿下。
他们忙屈膝行礼:“见过殿下。”
“开门, 放本王进去。”
这位二百万殿下的确经常奉魔尊之命,通过青冥阵前往昆仑境, 两名侍卫不疑有他。
只不过……他们看向二百五身旁花枝招展的美人:“殿下这是……”
“怎么?”对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本王想出去一趟,难道还不许带着美人儿?”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二百五殿下还是魔尊的心腹,见他执意要带着美人一起进入,侍卫只得打开了门:“殿下请——”
进入殿中,身后的门一关上,闻楹便松开揽在“美人”腰间的手。
好险,差点被自己油到了……
她仰起头,看向昏暗的大殿之中,发着光的玄青色阵法。
也不知道这个阵法,是否真的能将自己送到昆仑境。
在她身旁的姜凡,也终于意识到闻楹这是在做什么:“这是……”
回到修真界的诱惑就在眼前,姜凡不似闻楹还能够冷静思考,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朝阵法触去。
转眼间,他的身影被湮没在阵法中。
“诶你……等等我!”闻楹一咬牙,也向前步入阵法之中.
“快到了。”走在前头的孟云追道,“那片密林应该就在附近。”
在她身后,是手持长剑的戚敛。
一袭雪色道袍,银簪束发,行走在荒凉草莽的昆仑境之间,宛如月色落入无人之境。
只不过这抹看似清冷的月光,在昆仑境的妖兽眼中,跟夺命罗刹没什么差别。
从进入昆仑境那日,她便没有松开过手中的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像是不要命般与妖兽厮杀。
这般整整过了两年。
两年,没有人知道这两年,试炼境中的妖兽们是怎么过的。
被杀得闻风丧胆的妖兽们,一改往日互相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架势,就在半年前,它们沆瀣一气,数千头妖兽聚集在一起试图围攻戚敛。
到头来彼此厮杀了数百个日夜,血海之中,只剩戚敛撑着剑站了起来,又硬生生熬过漫天电光中,数不清多少道天雷。
妖兽们并不懂,那是从元婴期步入出窍期才会有的雷劫。
总之这一战过后,这位女修彻底在昆仑境中立了名。
自此之后,但凡戚敛所经之地,妖兽们都会异常团结地通风报信,让大家快逃。
是以一路走来,都没有不长眼的妖兽胆敢上前打扰她和孟云追。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孟云追说的那片密林前。
“就是这里面。”孟云追停下脚步,“我从树林里的那座塔中,误打误撞进入魔界,见到了……闻姐姐。”
“我知道了。”戚敛颔首,提步朝前走去。
“等等——”孟云追叫住她,“这么荒唐的事……难道你就不怀疑我是骗你的?”
荒唐?
戚敛没有回头。
更荒唐的事,她都已经经历过了。
只要能再见到闻师妹,莫说只是一片密林,就算前方是盘旋着毒蛇的沼泽,她也很会毫不犹豫地踏入。
密林之中。
枯枝上盘旋着成群的乌鸦和秃鹫,幽蓝冥火闪烁,干枯的树叶厚厚堆积,头顶之上浓雾蔽日。
这片密林,似乎与外界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一旦进入其中,便彻底被其吞噬。
戚敛握紧掌心的剑,提防着和上次一样,会有疯狂攻击自己的藤蔓出现。
但直到她走到树林深处的那座塔前,四周仍没有异动。
在步入塔中前,戚敛用灵力探了片刻,没有察觉到其中有活人或是魔物的气息。
然而在她推门而入那一刻,便有一阵寒风袭来。
长剑行云流水地出鞘,打断暗处之人用来袭击她的武器。
玉剑碎落在地,回头看清来人模样,戚敛眼瞳一颤:“是你?”
傀儡手中已没了武器,她偏了下头,似在打量自己的真身如今修为已进阶到何等地步。
蓦地,那张玉质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下一秒,戚敛手中长剑毫不犹豫指向她颈间。
傀儡定定站着,她没有后退:“你若杀了我,就不怕阿楹会怪你?”
轻飘飘一句话,却叫戚敛动作一顿。
闻楹刚灰头土脸地从传送阵法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竟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魔界,更不敢相信一睁眼,见到的人就会是戚敛。
外界一日,昆仑境中十日。
比起两人在噬骨渊分别那一日,戚敛的身形更修长了许多,她白净的面庞上,是成千上万次弑杀之后才会有冷毅。
“师姐……”闻楹恍在梦中。
戚敛起初并未将突然出现的两人放在眼中,只不过当他们是傀儡的帮手,直到这一声师姐念出口,她持剑的手一颤,左手掐了一道法诀,朝两人落过去。
化形丹失去了作用,扮成二百五殿下的闻楹,露出她原本的模样。
“闻师妹?”戚敛不太敢确定,这是自己又在做梦,抑或蛇妖亼寻造出来的另一个幻境。
闻楹唇瓣动了动,她原是打算说什么,却在见到傀儡拾起地上残剑的那一刻瞳孔微颤:“师姐当心!”
然而傀儡并没有将残剑对准戚敛,却用尽全力朝着大殿之中那尊青铜鼎掷去。
霎时,青铜鼎碎成无数片,一团浓郁的黑雾从中散开。
视线被黑雾遮挡,叫闻楹一时看不清殿中境况。
“师姐……”
少女下意识朝前走去。
一只长指骨节分明的手,握在她腕间,闻楹听到独属于戚敛的清冷嗓音:“我在这里。”
下一刻,戚敛已绕到她身后,将手掩在闻楹口鼻之间:“是邪祟之气,闻师妹莫要吸气。”
听她这样说,闻楹忙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她隐约听到傀儡的声音:“孟云追,还不快动手吗?”
听到这句话,闻楹冷不丁想到什么——原文中,邪祟之气正是魔星孟云追最无往不利的杀气。
原来它们是从这儿来的。
不行,无论是为了谁,闻楹都不希望邪祟之气为孟云追所用。
闻楹喉间呜呜了两声,似有话想对戚敛说。
“我明白了。”她听到身后之人道,“闻师妹放心。”
说话间,她的剑已经落入鞘中。
戚敛并未用剑,直接抬手驱使法诀,让孟云追定在原地。
谁知纵然如此,失去了青铜鼎承载的祟气却依旧朝孟云追小小的身体涌去,似乎把她当成新的容器。
孟云追脸上落下豆大的汗珠,她匍匐在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无法容纳这些祟气而爆开。
闻楹摇着头,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不行,孟云追就算日后可能会有千错万错,但眼下她只是一个孩子。
闻楹来不及感受与戚敛重逢的喜悦,她抓紧戚敛的衣袖:“师姐……你帮帮她……”
少女面上写着焦灼与急切。
戚敛唇线微抿,她抬起手,一道散发着纯白光芒的灵力朝孟云追拢去。
正当这时,闻楹余光之中瞥见一抹雪色身影,正悄无声息地从正门离开。
闻楹几乎是想也不想,提步便要追去。
可戚敛握在她腕间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师姐,让我去追她。”闻楹道,“你放心,我现在有法力了,不会有事的。”
戚敛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双眸漆黑,倒映着少女身形。
半晌,戚敛从袖中取出一物,她嗓音略有些沙哑:“好,你将它带上。”
闻楹接过来一看,发觉是自己从前戴在脖颈间的那枚璎珞,不过在坠入噬骨渊的那日,它从颈间脱离,闻楹还以为它早已在崖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透亮的白玉之上,赫然一道红火的凤纹。
栖息于璎珞上的朱雀发出声音:“主人!真的是你吗主人呜呜呜,绛繎终于又见到你了主人!”
“是我。”闻楹鼻头有些发酸。
她抬头看向戚敛:“师姐,你等我回来。”.
闻楹原以为,追上傀儡戚敛,要费一番功夫。
没想到从塔中离开,乘着朱雀追了不到几息,她便瞧见那抹雪白的身影。
傀儡戚敛走得并不快,就像是在刻意等着某个人。
闻楹乘着朱雀,准确无误地挡落到她前头。
傀儡停下脚步,似早就料到她会来。
“阿楹,你来了。”她看向少女的眼神中,是一丝病态的痴迷。
“你……”闻楹抿了抿唇,这一刻,她隐约猜到什么,“你是故意将我引出魔界的,对吗?”
闻言,傀儡轻声笑了:“真不愧是阿楹,果然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闻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自己在提防着傀儡,而她却……不得不承认,这具傀儡演技的确很好,莫说是闻楹,就连魔尊八十六都被她骗过了。
若不是方才傀儡并未用魔尊给的那只金簪对付戚敛,只怕闻楹永远都不会想到,她其实另有所图。
“为什么……”闻楹的嗓音有些低,“为什么要这样做?”
长睫之下,黑曜石雕刻的双眸动了动:“因为阿楹你想要离开魔界,不是吗?”
闻楹没有说话。
傀儡向前走了半步,停在她眼前:“魔尊说得没错,我是戚敛的情丝,只有她的七情六欲,没有她的仁义廉耻。可是……我也想像她一样对你好……”
所以,闻楹想要离开魔界,她当然要想出法子帮她。
少女眼底,似有水光闪烁:“你明知道,你只是戚敛的一缕情丝,若离开魔界……”
闻楹喉间哽了哽,说不出话来。
“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一缕情丝。”傀儡道,“我是为你而生,自然也可以为你而死。”
闻楹沉默着咬住下唇,从乾坤袋中变出法器。
只有毁掉这具傀儡的身体,情丝才能物归原主,重新回到师姐体内。
可她垂在身侧的手犹如千斤坠般,始终没能抬起来。
“昆山之玉乃千年凝结而成,寻常法器根本伤不得。”傀儡说着,从袖中取出魔尊八十六给她的那支金簪。
她拉起少女的手,将金簪放入她的掌心:“阿楹要杀我,应该用它才对。”
说罢,傀儡闭上眼。
似乎能够死在少女手中,对她而言是莫大的荣幸。
重逢
闻楹握住金簪的手, 不自觉在发着颤。
真的要杀了眼前这具傀儡吗?
倘若不杀她,师姐的情丝便永远回不来,而且……她终究出自魔尊八十六之手, 也算得上是魔物。
可在魔界中, 那些无依无靠的时日,陪着闻楹的人只有她。
傀儡并没有给闻楹犹豫的机会, 她冰冷的长指将少女柔软手掌包裹在掌心:“阿楹……”
伴随着这一声低喃, 傀儡握着她的手朝自己心口处一刺——
“不, 不要……”
闻楹的话语无济于事, 金玉相击, 傀儡如一片片乱雪在她眼前碎开。耳畔飓风咆哮狂卷, 闻楹睁大眼看着碎掉的玉瓷带着淡淡的白光, 被风卷挟而去, 直至傀儡的身形彻底消失。
失去了傀儡的支撑, 闻楹身躯晃了晃,无力坐倒在地。
少女仰起头, 只见玉质齑粉在荒凉的昆仑境四下散开, 只剩一缕散发着灵光的细丝,宛如白鹤翼下最柔软的那片羽毛, 朝她翩飞而来。
闻楹下意识抬起手, 掌心感受到它灼热的温度。
这……就是师姐的情丝?
不用闻楹作何反应,微微发着烫意的情丝从她掌心抽离, 朝她身后飞奔而去。
闻楹忙起身回过头, 最先瞥见的便是朝她而来的雪袍身影。
“师姐……”她话未说完,却见戚敛额间似有一道银色仙纹若隐若现, 情丝便沿着那道仙纹,进入她的体内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戚敛朝她奔来的脚步顿住, 漆黑深邃的双眸中,似有片刻恍惚。
旋即,她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持重,朝闻楹走过来:“闻师妹。”
闻楹忙道:“师姐,方才进入你体内的只是你的情丝,不是什么法器……”
戚敛:“我知道。”
闻楹一愣:“师姐知道?”
戚敛唇线微抿:“此事说来话长,先前几次在梦中,我曾有所感应,询问肖长老后方得知,许是本体与情丝间的藕断丝连……”
她话未说完,闻楹整个人却已身躯僵住。
少女浑身上下,似乎都开始发烫,从脚尖一直烫到脑门儿。
闻楹脑海中,一直循环着相同的反应——本体与情丝有所感应,也就是是说,师姐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闻楹一时宕机,她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喃喃点头道:“哦……原来师姐都知道……”
戚敛并未多言,就好像魔界中发生的那些事,她已全然记不得。
戚敛似无比随意地握住少女的手:“有什么事,等我们先离开昆仑境后再说。”
闻楹只知道点头:“好。”
说着,戚敛已取出进出昆仑境的玉牌。正当这时,她动作陡然定住。
在她身旁,刚将定身符贴到戚敛后背的闻楹轻声道:“抱歉,师姐。”
闻楹也不想这样做的。
可都怪该死的系统刚刚跳出来,要闻楹完成任务[将戚敛留在昆仑境]。
闻楹也不知系统这任务是图什么,但总而言之,她不得不给先给自己找好借口。
她迎上戚敛疑惑的目光,端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抱歉啊师姐,现在我和你还不能离开昆仑境。”
少女抬起手,掌心轻而易举地浮现一团黑色魔气。
她唇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以师姐的修为,就算没有情丝在魔界的记忆,怕是也能看得出来,我已经入魔了。”
“我知道在师姐眼中,阿楹无论是魔是仙,抑或是凡人,都无关要紧。可旁人未必会这样想,他们只会揣测,堂堂清徽宗掌门之女,竟然身怀魔骨,且安然无恙地从魔界离开,其中定有蹊跷。”
闻楹道,“届时,我身为魔尊至亲的身份一旦被拆穿,莫说是在修真界立足,只怕连活命都难。”
闻楹这一番话,原本是特意说给戚敛听,让她理解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用上定身符的自己。
可是在说话间,少女的嗓音不觉带上哭腔。
尽管闻楹在这世间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剧本。
但坠入噬骨渊,在魔界牢狱中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被魔骨觉醒和复苏仙骨时经历的疼痛……她的惊惧和惶恐不安,以及曾经受到的切肤之痛,每一刻都是如此真实地存在。
原本只是做出可怜姿态给戚敛看,可闻楹的脸庞止不住有清泪淌落。
闻楹甚至忍不住开始想,有系统有剧本有原作者加持的自己尚且做不到平常心对待这一切,那么……原本的女二呢。
她本该是千娇万宠的掌门之女,却险些在噬骨渊丧命,又莫名成了与仙界水火不容的魔界的公主。
这样的天差地别,只怕她的心境,比自己更要难熬成千上万倍。
这一刻,闻楹竟莫名与原文中受尽唾弃和辱骂的恶毒白莲女二共情起来。
不过这共情只维持了片刻,便被惊诧所取代——只见戚敛垂在身侧手指动了动,原本贴在她后背的定身符无风自动地被卷起,落入她指间。
戚敛抬起手,定身符在她修长指间化作寸寸灰烬。
接着,她波澜不惊的目光望向少女:“闻师妹,对我你无需说抱歉两个字。”
艹艸芔茻——
闻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戚敛眼下的修为,这种小打小闹的定身符,对她根本不起作用。
自己怎么将这个给忘了。
不行,不能让她就这样带着自己回到清徽宗。
闻楹下意识后退半步,不等她想好应对之策,腕间却猛地被戚敛的长指桎梏,她被这道力向前一带,便重重跌入戚敛怀中。
戚敛周身不再是清幽的冷竹香,而是杀伐之中历练出来的血腥气息。
直到这一刻,戚敛方才伪装出来的那些镇定自若和沉稳克制彻底崩塌,她不过是循着内心深处的本能,死死将少女抱紧:“阿楹……”
戚敛的嗓声发着颤,就像孩童找回最心爱的玩具,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让她无法松开手,揽在少女腰间和后背的双臂反而是愈收愈紧。
闻楹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师……师姐……”
话音未落,却觉得似有什么冰冷滴落到自己颈间。
闻楹愣住了。
师姐她……莫不是落泪了?
闻楹从未想过,原来戚敛也会落泪。
毕竟在戚敛的灵识之中,年幼的她被娘亲种下岁寒蛊后,独自一人被抛弃在竹屋中,闻楹与她相处的那六七日,也不曾见过小戚敛落下一滴泪。
可现在,师姐的眼泪却是为她而落?
这滴泪分明只是落在闻楹颈间,却似在她心口砸出一个小小的坑洼。
闻楹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抬起,她伸手环抱住戚敛的腰轻声道:“我在这里,师姐。”
不再是傀儡冰冷坚硬的身躯,而是真真切切的温度。
戚敛落在少女后背的手,一点点向上抬起,直至落到她的头顶间,轻轻触摸着她的发丝,再顺着她的发丝向下抚摸。
就像是久别重逢后,要重新描摹出她的轮廓。
对闻楹而言,过去不过是两个多月,对昆仑境中的戚敛而言,却是整整两年。
闻楹也是此时方才发觉,有些东西,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譬如,两人间的身高差。
从前二人年岁相当,戚敛也不过是超出闻楹两指的高度,现在却足足高处她半个头。
闻楹要想同她说话,都不得不微微仰起头。
唉……
这突如其来的挫败感。
“那个……”被晾在一旁许久的姜凡出声,打破两人融洽的氛围,“你们要是不走的话,我可以自己离开昆仑境吗?”
闻楹一窘,这才想起还有他同自己一起离开了魔界。
戚敛终于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她不动声色地将姜凡打量一眼后:“不知阁下可还有离开昆仑境的玉牌?”
“说来惭愧,玉牌那玩意儿,从我被抓到魔界的时候,就和旁的法器一起被魔族的人收走了。”
闻言,戚敛变出自己的玉牌。
姜凡会意,将它接过去:“多谢这位道友了。”
在他迫不及待地要掐碎玉牌离开昆仑境,戚敛却蓦地开口:“阁下稍等片刻。”
说着,她掌心浮现一颗赤红的妖丹。
只见妖丹悬浮在半空中,释放出血雾般的光华,铺天盖地朝姜凡罩去。
姜凡的视线变得涣散,似是梦游般目光迷离。
然后,他掐碎玉牌,身影从昆仑境中消失。
戚敛这才收起妖丹,血雾不复存在。
“师姐方才是在做什么?”闻楹相信戚敛不会做害人的事,却不明白她的意图。
“此乃亼寻妖丹,炼化后能够制造幻境。”戚敛道,“方才我利用幻境稍加篡改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在昆仑境迷了路,不曾与你我见过。”
闻楹一愣:“师姐这是……”
“闻师妹既然不愿回去,那我留在这里陪你。”戚敛道,“至于你的魔气,我会设法替你祛除。”
昆仑境中,狂风一如既往地嘈杂,可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落入闻楹耳中。
少女红了眼,她沉默不语。
戚敛垂眸,以为她仍在害怕:“一切有我在,闻师妹放心……”
少女扑入戚敛怀中,将她的话打断。
方才还紧紧环抱着她的戚敛,此刻双手却只敢僵硬地垂在身侧:“闻师妹?”
“好。”这次闻楹嗓音里的哭腔不是装出来的,“师姐,谢谢你。”
在她无法看到的角度,戚敛眸中的紧张不安霎时烟消云散,她紧抿的唇角亦翘起一个细微弧度:“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同居
戚敛带着闻楹来到近处的山洞。
山洞之中, 有一堆燃尽的黑灰,灰堆上头,木头架着一口不大不小的锅。
闻楹眼眶微微发红:“师姐平日里, 会在这儿做饭?”
这未免也太简陋了。
意识到少女误解了什么, 戚敛偏过头来:“闻师妹误会了,这是我偶尔炼丹用的炉子。”
闻楹微窘:“……原来如此。”
只不过这也不怪她, 自己在清徽宗丹心派见到的那些丹修, 无论是肖长老还是辛四, 任谁的炼丹炉都是浮雕刻金, 奢华无比。
就连炼丹用的炉火, 往往也讲究得很。
而师姐竟然能用这样简单的装备炼出丹药, 不愧是修真界举世无双的天才。
闻楹胡乱想着, 一旁戚敛已随手分出一丝灵力, 落到山洞中的一丛小草上。
转眼间, 草丛疯长,自动铺织成床席的形状。
“闻师妹先在此歇息。”戚敛道, “等我备好一切后, 便来唤你。”
说罢,她转身走出山洞。
然而闻楹就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鸡, 完全不愿独处, 只亦步亦趋地跟上第一眼见到的人。
戚敛并未走远,只见她在洞口处停下, 随手从乾坤袋中取出十几张符纸, 用灵力将它们裁剪成小人儿的形状。
一群小纸人落了地,化作和人一般高大, 朝四面八方奔去。不一会儿,它们三两成群, 扛着木头回来了。
放下木头后,小纸人们又忙着将它们搭建起来。
天黑之前,一座能够遮风挡雨的小木屋便被搭好了。
戚敛抬起手,一群忙碌过后的小人儿又重新变成纸片,被她收入乾坤袋中。
戚敛侧过头来:“闻师妹不妨先进屋看看,可还满意?”
闻楹:“嗯。”
她随戚敛步入木屋之中,只见屋子里窗明几净,虽然修建它只花了两三个时辰,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但有两人的寝屋,更有灶房和吃饭的屋子。
这时,戚敛蓦然开口:“闻师妹等我片刻,一炷香后我就回来。”
以戚敛如今的修为,离开昆仑境已不需要玉牌,她抬手施展一道法诀,身影消失在闻楹眼前。
有了小屋遮挡,闻楹独自一人留下,倒也没有那么害怕。
她在桌旁坐下,双手交叠着搭在桌上,再懒洋洋地将头靠上去,不知不觉间阖上双眼。
等戚敛回来时,瞧见的便是已然昏昏欲睡的少女。
戚敛并未唤醒她,而是缓步进入闻楹的寝房中。
片刻后,她又从寝房出来,走到桌边低低唤了少女一声:“闻师妹?”
“师姐……”从魔界逃离到昆仑境,接二连三的折腾过后,闻楹早已困得眼都抬不起来。
戚敛没有再出声,她弯下腰,一只手搭上闻楹后背,另一手勾住她的膝弯,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后,朝寝房走去。
怀中少女身姿轻盈,甚至比不上清晨草尖上摇摇欲坠的一滴露水更有重感。
这样的认知,让戚敛不觉将她揽紧。
直至隔着衣料传来闻楹的体温,和她匀净的呼吸,提醒着戚敛这并非一场梦。
木床上,是戚敛方才铺好的蚕丝被和软枕。
将闻楹放到床上时,戚敛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一落到软被间,闻楹就像是一只被放回巢中的小鸟,侧过身找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躺好。
少女脸庞肌肤粉白,尽管有魔气萦绕,却依旧难掩她的清稚。
明知自己应当离开,戚敛的身躯却愈发沉重,寸步也移不得。
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时刻惦记着的人,终于真真切切出现在身旁,那些沉重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似不着边际的汪洋。
只需少女轻轻一个呼吸起伏,这片永远沉寂在暗夜中汪洋,便被飓风卷挟而成倾盆骤雨。
戚敛的四肢百骸,每一寸骨骼肌肤,都被这噬人的雨水灼蚀。
更遑论本就不堪一击的理智?
入魔之人分明是闻楹,可戚敛却着魔般伸出手,朝她的脸庞触去:“阿楹……”
许是朦胧之中,感应到她的存在,双眸阖着的少女低喃出声:“师姐……”
低不可闻的两个字,宛如一道霹雳,一闪而过的电光将名为欲念那片海的龌龊和肮脏照得无处遁形。
戚敛触电般收回手,似迷途之人如梦初醒。
师姐。
没错,她只是她的师姐。
在魔界种种,都是失去控制的情丝才会做的事,都是过往前尘。
像自己这样前路未定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缠着她不放?
戚敛僵持在半空中的手,长指缓缓收拢紧握成拳,指尖嵌入掌心。
麻木之中,被指尖刺破的肌肤沁出血迹,她终于感受到一丝痛意。
戚敛却没有松开。
仿佛只有这般,她才能克制住内心那些涌动不安的情愫,时刻提醒自己——除了守护少女这一世无恙顺遂,旁的什么都不可做,便是想都不可以想。
等她再次伸出手时,却只是在少女发丝间轻轻抚过:“闻师妹,安心睡罢。”.
一夜安稳。
闻楹再度睁眼时,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
她对着小木屋还不太熟悉的屋顶愣了片刻,想起自己如今是在昆仑境,又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来。
香气是从厨房传来的。
闻楹走到门口,只见戚敛修长如玉的身形正背对着自己,手持长筷,将锅里的面条捞进瓷碗中。
分明只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由她做出来,便格外赏心悦目。
察觉到身后少女走来,戚敛唇角抿起微不可察的弧度:“闻师妹醒得正好,趁热吃过早饭再睡也不迟。”
闻楹没有穿来前,每逢节假日在家不过是稍稍赖床,也会被她妈拿晾衣杆“请”起来。
而师姐非但不打扰,还做好饭等她,更指鹿为马把午饭说成早饭,便是亲妈,对自己也没这样的好脾气……
闻楹识趣地自己将碗端到桌上,拿起竹筒里的筷子吃起来。
果然不愧是大女主,戚敛莫说是外形和实力无可挑剔,就连这一碗清汤面,照样也秒杀外头的面馆。
闻楹吃饱过后,才想起一件事——昨日住进木屋的时候,并没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些家居之物。
更何况面条葱花这样的食物,乾坤袋里是保存不了太久的。
所以师姐昨日离开昆仑境,并非是突然有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是为了买它们回来。
想到这里,闻楹心头一暖。
这时,戚敛已将买来的蒜头和红辣椒用绳子系成一串,挂到厨房的窗户处。
昨日还空空如也的厨房中,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充满了日常气息。
虽说忙的不过是些琐事,戚敛对待它们,却似比宗门里的课业还要郑重。
忙完之后,她看向吃过饭,站在一旁想要搭手的少女:“闻师妹若是不想睡觉了,可以去山洞中看一眼。”
戚敛并未说明山洞中有什么,闻楹怀揣着几分好奇,来到屋后的山洞中。
本该幽暗的洞中,不知何时已摆上数颗萤明珠,地面铺着石砖。
视线被数盏连接在一起屏风的隔断,屏风后头传来潺潺流水声。
闻楹循声走去,视线中是雾气拂动,水波静谧。
这这这……竟然是一方温泉。
可闻楹分明记得,昨天这里还只是一方光秃秃的山洞。
所以昨夜她睡着的时候,师姐根本就没闲下来过吧!
她在睡觉的时候,戚敛在修温泉,在装饰厨房,在生火做饭……
成功人士和咸鱼之间的精力差距,果真一目了然。
短暂的感慨过后,闻楹脱下绣鞋和罗袜,以及身上鲛纱裙,将自己泡入温泉之中。
不似在魔界时的提心吊胆,此刻泡在温泉中,果真是叫人再惬意不过。
而且温泉的水面并不高,对闻楹这种旱鸭子而言刚刚好,还可以自由自在地水中走来走去。
闻楹泡了小半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从温泉离开,从乾坤袋里取出干净衣裳穿上。
走出屏风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放在石头上的花束。
闻楹:“咦?”
她走过去,将花束捧起来,只见细细的枝叶上,蓝白相接的花瓣形似铃兰,小小的精致无比,煞是惹人爱怜。
闻楹正揣测着这花从何而来,余光便已瞥见另一颗石头后方,一闪而过毛茸茸的影子。
那道影子似是有些害羞,意识到自己被闻楹发现,忙转身逃窜。
只不过它就算跑得再快,到头来还是被朱雀堵在洞口。
被朱雀堵住的,是一只圆滚滚,毛色棕褐的土拨鼠。
“叽叽叽叽……”土拨鼠瞪圆双眼,有些笨拙地比划着两只小短手,似在向朱雀解释什么。
“主人。”绛繎翻译道,“它说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求我们放了它。”
闻楹缓缓走过去:“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见土拨鼠的毛发间,夹杂着和手中花束相似的花瓣,她意识到什么:“这束花,是你送的吗?”
土拨鼠:“叽叽,叽叽叽叽……”
绛繎:“主人,它说是它送的,是为了感谢你的师姐,两年前多亏她到来,杀死了霸占它们洞穴的狐妖,只不过她从不接受它们的谢礼……”
原来如此,闻楹微微一笑,她低下头浅闻花朵的芬香。
昆仑境荒渺苍茫,难有草木生长,它采这些花儿,想必是花费了一番力气。
闻楹忽地想到什么,她问土拨鼠:“你能和我讲讲,师姐她……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土拨鼠继续叽叽叽叽。
绛繎:“它说,她自从来到昆仑境之后,每天都在战斗,从来没有睡觉过,就算是受了伤,也要与妖兽作战……”
闻楹微微愣住。
师姐会这样做……全都是因为自己吧?
闻楹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她不由自主抬起手抚在心口处。
那里似乎有什么种子扎根,枝蔓正在生长开,痒痒的是一种酥.麻的感觉。
暗流
黄沙漫天的戈壁之中, 回响起一道妖兽濒死前的怒号。
形似蜥蜴的庞然大物犹如一座山般轰然倒地,激起无数尘埃,惊飞盘旋在低空中的秃鹫和乌鸦。
一道碧绿的身影, 在半空中穿梭, 灵巧地避开妖兽倒下时的身形,飞身退到数丈之外。
少女眉眼间灵气流转,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妖兽倒下, 又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 默念出法诀, 将沾染了妖血的剑身清洗干净。
她收起剑, 看向候在不远处的雪袍女修:“师姐, 阿楹今日表现得如何?”
对方抬眸看着她, 漆黑双眸中流淌着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暖意:“以闻师妹如今的灵力, 约莫是离进阶不远了。”
闻楹喜出望外, 明知戚敛不可能骗自己,还是没忍住再三确认:
“真的?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可是我两年前才刚刚筑基, 照你这样说,我快要步入金丹期了?”
戚敛略微颔首:“闻师妹天资聪颖, 又修行勤勉, 步入金丹期再正常不过。”
闻楹面庞微赧。
她哪有什么天资聪颖,应该是全靠戚敛这个天才手把手地点拨才对。
至于修行勤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己更谈不上。
所以师姐这滤镜, 真是比亲妈还要厚上一百倍。
但想到自己快要步入金丹期, 闻楹还是很高兴——修为越高,能够吸纳的灵气就越多, 灵气能够滋养体内的仙骨,让它一点点复苏过来, 不再受到魔气的侵蚀。
在昆仑境这三年,闻楹就是靠着在戚敛指导下修行,以克制体内的魔气。
她不再多想,双手并拢掐诀,将妖丹从妖兽体内逼出来。
妖丹到手,闻楹和往常一样将它收入乾坤袋中,留着用来炼丹。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快步朝戚敛走去:“师姐,我好像饿了。”
虽然已是筑基期修士,但闻楹还是改不掉一日三餐的习惯。
人活着要是不吃饭,那该多没有意思。
戚敛与她并肩而行,她的嗓音很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闻师妹今日想吃什么?”
“唔……让我想一想。”闻楹抬头望天,正好瞧见树杈间一口锅那么大的鸟窝,“有了!”
她飞身上树,只见鸟窝中果然有十多颗拳头一样大的蛋。
闻楹没有贪心,只是窃走窝边最小的那一颗蛋,捧着它飞回戚敛身旁,献宝般给她看:“师姐,今晚就吃韭菜炒蛋怎么样?”
“嗯。”
戚敛自是没有异议。
闻楹继续嘀咕着:“其实不做韭菜炒蛋,青椒炒蛋也挺好的,或者是蒸蛋,可惜这颗蛋太大了,家里的碗好像不够装……”
漫漫黄沙中,微末曛黄的斜阳,将二人若即若离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嘎……”
光秃秃的树梢上,只剩被偷走窝中鸟蛋的巨鹰发出一声愤懑的鸣叫。
奈何碍于两人的修为,它敢怒不敢言,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又蔫蔫地盘回鸟窝里.
新鲜的鸟蛋打碎搅匀,和刚采摘下来的韭菜段一起炒,香味清甜可口。
闻楹这一顿晚餐,吃得很是满意。
吃饱过后,她放下碗筷,下意识朝戚敛的方向看去。
戚敛一如往日般无需进食,只身姿端庄地坐在窗边,用一方丝帕擦拭本命剑的剑鞘。
和世间所有的剑修一样,戚敛将自己的本命剑,看得和眼珠子般重要,不会让它沾上半分血污。
在她身后,是木屋外的窗景。
并非昆仑境的荒凉,而是如同农家小院般种着各种各样的新鲜蔬菜,有成排的小葱和韭菜,还有黄瓜和丝瓜架,青红相交的辣椒最是显眼……
昆仑境中并无四季之分,但在这不大的菜棚中,能吃到一年四季都有的青菜,自然倚靠的是戚敛的灵力滋养。
就连从窗户吹进来的风,也并非那般狂躁,只是带着微微的燥意,似一双无形的手,拂动少女的发丝。
许是修炼一日有些累了,再加上吃饱过后,思绪有些涣散,闻楹不觉开口:“要是能和师姐一直……”
戚敛眸光微动,侧头朝她看来:“嗯?”
闻楹如梦初醒,她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
闻楹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感到不可思议——大抵是对在昆仑境这三年习以为常,她居然会想着,要是能和师姐一直这样相处就好。
怎么可能呢……
戚敛终究会走上她身为大女主的阳关道,而自己也有该完成的反派任务。
可是……或许因为自己的到来,剧情线发生了变化。闻楹现在非但没有坠魔,还可以修炼,况且白日里师姐还说,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步入金丹期。
想到这里,闻楹心中又燃起一丝小小的期冀。
或许……一切会有不一样。
她不一定非得按照原剧情走,也未必会有和师姐分道扬镳那一日。
思及至此,闻楹心头轻松了几分,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屋后的山洞中泡睡前温泉去了。
和往常一样,闻楹脱光身上衣裳,将它们搭在屏风上,再舒舒服服地浸入泉水之中,开始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中传来窸窣动静。
闻楹并未睁眼,只当是那只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的土拨鼠又来送花了。
直到她听到近在咫尺的嘶嘶寒声。
本能驱使着一阵恶寒之意从她的腰际沿着脊椎向四肢百骸蔓延,闻楹的身体在刹那间似乎被麻痹。
她被恐惧镇压在原地,只剩双眼睁开,果不其然瞧见不到半丈之外,岸边的石头上盘旋着一只三角头的长蛇。
是蛇,是蛇啊啊啊啊——
尽管在昆仑镜中,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但闻楹的内心深处,仍是一只见到蛇就会吓得走不动道的弱鸡。
更何况这只蛇青皮红瞳,蛇身似乎还在流淌黏脓,看上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闻楹只觉得方才吃过的晚饭,正在胃中翻江倒海。
“师,师姐……”情急之下,闻楹早已忘记自己还会使用灵力,发出细微的呼唤声。
毒蛇在她出声的刹那,敏锐地弓起蛇身,蛇信嘶嘶地试探过她的方向后,亮出流着毒涎的尖牙,朝她猛袭而来。
“啊——”
伴随着闻楹的尖叫声,一阵罡风将温泉边的屏风撞开。
方才还来势汹汹的毒蛇,眨眼间已被剑风绞碎成数段。
混合着内脏的绿色蛇血从它断成几截的软体中流出来,在原本清澈的温泉水面蔓延而来……
眼瞧着令人作呕的毒蛇血液就要朝自己淌过来,闻楹被吓得浑身动弹不得。
戚敛已然收剑入鞘,拉住少女的手腕,手疾眼快地将她带入怀中。
水声哗哗作响,直到身上雪色道袍被闻楹的肌肤浸湿那一刻,戚敛方才意识到,怀中之人不着寸缕。
非但如此,受到惊吓的闻楹揽住她的脖颈,一个劲儿往她怀中钻。
戚敛身形僵住,她没有低头,只是动作有些木然地目光扫过温泉旁,寻找闻楹的衣衫在何处。
可惜在屏风倒落的刹那,衣衫也一齐飘落进水中,沾上了混合着蛇血的泉水。
想必闻楹是再不肯穿的。
至于她装着干净衣裙的乾坤袋,也一并落入了水中。
戚敛勾了勾指尖,正要将乾坤袋取过来。
“不要,脏……”闻楹皱了皱眉,将对蛇的嫌弃溢于言表。
无论是沾过血的衣裙和乾坤袋,她都不愿再要。
戚敛动作顿了顿,只得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套衣裳来。
她的嗓音有些干哑:“闻师妹先穿上衣裳,免得着凉……”
闻楹直到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竟什么都没穿就蜷缩在师姐怀中。
她浑身上下,从脚尖直至耳畔,似乎都被一把火点燃,腾地烧起来。
而戚敛揽着她,指腹不得已触在她腰间和膝弯处的小寸肌肤上,亦感受到这微妙的变化。
“哦,好……”
闻楹抬起手,仓促接过浮在眼前的衣裳,她双手将衣衫抱在胸前,遮挡了自己一大半身躯。
许是尬意掩盖过恐惧,向来怕蛇的闻楹突然间也没那么害怕了,她动作轻巧地从戚敛怀中跳落,转过身迅速将它穿好。
闻楹这才回过头来,欲盖弥彰地轻咳了声:“方才……多谢师姐了。”
若是往常,戚敛大抵会回她一句“你我之间,无需客气”。
可眼下,她却只是闷闷嗯了一声。
明明闻楹就在眼前,戚敛视线中浮现的,却是一些不该有的画面。
那是属于情丝在魔界时的记忆——温泉,床上,榻间,少女唇瓣微张,脸颊陀红,一声又一声动情地唤着她师姐,哭腔里带着求饶。
在昆仑境中这三年,这些画面几乎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蛊惑戚敛的心智,引诱她越过雷池。
好在她并非没有理智的情丝,每当遇上这种时候,能够勉力将那些不该有的情愫压制。
眼下,却似乎再也难以控制。
少女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裳。
雪白道袍,穿在戚敛身上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素色,可当它拢在闻楹身间时,便愈发衬出少女肌肤的晶莹粉白。
闻楹娇小的身躯,并不能撑起这件要宽松几分的道袍。
是以无论她怎么整理,偏生都透露出几分衣衫不整的意味。
纤腰不盈一握,衣裳不是从左肩滑落,就是在她偏头理弄的时候,又从右肩滑落。
少女的发丝依旧淌着水,似黑蛇盘旋在她雪白的脖颈间。
倏忽有水滴从发尖沁出,便沿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隐没进雪色之间。
戚敛的身躯还记得,这般雪色朝她靠拢时,是何等柔软。
为什么不可以呢?——戚敛似忽然听到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在质问。
反正她们所谓师姐妹的关系,不是早就名存实亡了。
戚敛自幼孤僻,与人交际不多,可并不意味着她是傻子。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闻师妹对自己的依赖和信任。
只要她足够卑鄙,少女是不会拒绝她的。
天时,地利,人和,戚敛每一样都不缺。
只要她足够卑鄙……
闻楹低头忙着整理衣裙,对于眼前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直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的肩。
少女茫然地抬起头,只见戚敛一双漆黑的眼静如平湖,她另一只手也搭上来,勾起闻楹两肩的衣襟,向下将它们交叠着拢到一起。
然后,戚敛再取出一根腰带,慢条斯理地束在闻楹腰间。
方才在闻楹身上还松松垮垮的衣袍,此刻已变得规整起来。
戚敛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开口:“我出去一趟,闻师妹记得早些歇息,有事传音于我。”
渡劫
昆仑境, 泗黑崖中。
传说当初盘古开天辟地之日,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清气凝聚为灵为修士所用, 浊气汇聚成恶供魑魅魍魉横生。
而泗黑崖崖底,便是昆仑境中地势最低, 也就是全数浊气汇聚之所。
这些浩浩荡荡的浊气, 哺育出最古怪的花草果实, 吸引无数妖兽聚集于此, 为了争夺变强的资源大打出手。
境中最穷凶极恶的妖兽, 皆聚集于此, 终日斗斡厮杀, 前者刚倒下, 便又会有伺在崖边的妖兽寻机而动。
其中凶险残忍与魔界的噬骨渊相比, 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是各大仙门弟子入境历练时,也绝无人敢靠近泗黑崖半步。
然而今夜, 这些妖兽却顾不上为了一株妖花或是一颗妖果斗得你死我活, 只顾着四窜奔逃。
奈何剑光如雪,在崖底布下一道稳固如磐石的结界, 叫所有妖兽逃离不得, 只得被困在这场屠戮之中。
持剑之人,自然只能是戚敛。
她似是急于宣泄什么情绪, 不复往日的冷清自持, 手中剑光飞射而出,便轻而易举地了结就近处一头妖兽的性命。
便是逢上难缠的妖兽, 对于戚敛而言,所需耗费的精力, 也不过是在数十招之内。
本就布满妖兽残肢白骨的崖底,顷刻间更添血雾漫天。
戚敛雪白的道袍上,却不沾丝毫妖血。
血雨之中,她依旧似映在深潭中的粼粼月光,不沾染尘埃。
只不过这月光是杀意凛然,所经之地,寸草不生。
起初还有妖兽不知深浅,想要上前与她硬碰硬,但在同类接二连三的倒下们后,妖兽们逐渐意识到,它们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它们四下逃进暗处的洞穴中,暗暗叫苦,用不多的灵智向上天祈求——老天爷,来道雷吧。
妖兽们已经不指望天雷能够要了这位看似清冷无害,实则所向披靡的女修的命,只求能够将她劈出昆仑境就好。
许是它们的怨念太过厚重,泗黑崖上空,向来干燥的空气,竟然有乌云聚拢。
忽而一阵风来,厚重的乌云将天空压得似是快要沉落到崖底。
“轰——”
陡然出现的一道惊雷犹如要将苍穹劈裂开,电光将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无处遁形。
未曾见过这般场面的妖兽们都低伏下去,唯独一道雪白修长的身影依旧亭然而立。
戚敛收回犹在淌血的本命剑,她抬起头,狂风掠过女子长发,将她本就晦暗不明的面容半遮半掩。
见到眼前这一幕,戚敛非但没有分毫意外,反而似等待已久般轻声道:“终于……来了。”.
“叮——请宿主完成当前任务[帮助戚敛渡过进阶雷劫],任务奖励:作妖值+1000。”
被久违的系统电子音惊醒时,闻楹正在安然睡梦中。
三年前坠入噬骨渊后,尽管闻楹什么都没做,系统也会时不时提醒她作妖值上涨。
彼时闻楹心绪不佳,便让系统自行屏蔽提示,只有等任务来时再提醒自己。
这一道冰冷而又机械的电子音,就像一柄利刃,刺破在昆仑境这三年其乐融融的美梦。
她终究……还是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更何况听系统的意思,师姐即将渡劫,就算与任务无关,闻楹也绝无袖手旁观的可能。
她胡乱下床披上衣裳,走到隔壁房间门前,推开虚掩的门。
戚敛果然早已不在屋中。
闻楹这才察觉,三年来从未落过一滴雨的昆仑境,今夜却不知为何骤雨狂作。
天似被捅破了窟窿,哗啦啦倾盆大雨撞在屋顶上,无端叫人生出几分心神不宁。
窗外一片浓郁漆黑,只听得雨声击打在院子里的菜苗上。
闻楹无暇心疼这些被雨水打坏的菜,她忙取出传音玉联络戚敛:“师姐,你眼下在何处……”
然而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闻楹心急如焚,她召出朱雀,打算先乘着它四处找找再说。
正当这时,脚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叽叽,叽叽叽叽……”
低下头,正是那只常为她送花的土拨鼠,正比划着两只短短的前爪说什么。
“主人。”朱雀道,“它说它知道您的师姐在哪里。”
闻言,闻楹喜出望外,她看向土拨鼠:“那你能够带我去找师姐吗?”
土拨鼠似听懂了她的话,向前跑出了一段距离,又回头看了看她。
闻楹会意,忙乘着朱雀跟上。
转眼间,有成百上千只土拨鼠陆续从洞穴中涌出来,它们像是接力般,一只跑累了,另一只又会出现带路。
偌大的昆仑境,在这小小的土拨鼠带领下,闻楹终于瞧见戚敛的身影——
山崖之巅数道紫电交织闪烁,照出暗夜中四下可怖的嶙峋怪石,而戚敛正在那崖间最高处,她手持长剑,屈膝半跪于地,似乎想要借着长剑撑在地面的力起身。
猎猎狂风翻涌,卷动着她身上的白袍广袖,眼瞧着戚敛即将站起来,又是轰隆一道雷,径直朝她劈落。
电光耀眼,轰隆隆的雷声叫闻楹几欲耳聋。
闻楹:“师姐当心——”
被困在雷阵正中的戚敛,自然无法听到她的声音。
伴随着这一道天雷,她原本已然直立的身躯,又一次重重跌倒下去。
幸而戚敛紧握在剑柄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支撑着长剑,试图再次起身。
闻楹不知在自己来前,她已经历过多少回这样的循环。
少女抬头看着漫天电光,不由问系统道:“你确定这只是雷劫?”
她怎么觉得,老天爷像是恨不得能够将师姐劈到灰飞烟灭?
“回宿主,是的。”系统难得耐心解释,“戚敛如今方才年过二十已修成出窍期,即将步入分神境界,她进阶的速度太快,渡劫时的天雷会比寻常修士凶险数倍不止。”
闻楹明白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更遑论戚敛这般逆天得不能更逆天得存在。
要知道整座清徽宗,出窍期的弟子都是寥寥无几,分神期修士已是能够胜任长老的存在。
就连自己的掌门爹闻清风,比戚敛年长三百多岁,也不过是比分神期略高两阶的大乘期修士。
闻楹不再多想,在天雷稍稍停歇的片刻,她用魂蝶破开戚敛布下的结界,朝着她飞奔而去。
“师姐。”待闻楹靠近后,她方才察觉戚敛远不似看上去那般云淡风轻。
在戚敛的四周,全都是从她身上淌出来的血。
尽管这些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开,但很快又有鲜血顺着银白剑身蜿蜒而下,晕开在雨水汇聚成的溪流之中。
不止她握剑的那只手上有血,顺着她的下颌,犹有血滴似断了线的珠子大粒大粒掉落。
“师姐……”闻楹心头一慌,在她面前蹲下身去,“师姐你怎么样,你哪里受伤了?”
“闻师妹……”戚敛的嗓音哑得不能再哑,“你不该来的……”
这样的话,闻楹似曾相识。
她恍惚记得,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一日,为了完成任务,到山洞中去找寻受了伤的师姐,她也是淡淡说着,自己不必来的。
可那时候,闻楹一心只想着系统任务,戚敛也不过是客套而已。
眼下,闻楹心头却生出一股酸涩:“师姐故意躲这么远,就是不想让我找到是不是,我若是不来,师姐永远都是这般独自一个人抗……”
在一番焦灼的找寻后,冷不丁见着戚敛,闻楹有好多话想说。
然而在看清戚敛的面容那一刻,闻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张白净如玉的脸庞,原本漆黑如点星的双眸,竟已分不清眼瞳和眼白,只有一片血红的阴翳。
鲜红的血,正是从戚敛那双本该平静无波的双眸眼尾处滴落。
她的唇色淡得不能再淡,唇角同样有鲜血溢出。
“师姐……”闻楹的嗓声里带着哭腔,“师姐你疼不疼,师姐……”
视线被一片血红遮挡,戚敛意识在一片浑浑噩噩之中,她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却知道少女定是已红了眼眶和鼻尖,眸中有泪珠在打转。
戚敛勉力勾起唇角,想要安慰她。
谁知这一笑,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戚敛的每一寸肌肤骨骼都犹如在火中烧,天雷余威犹在,叫她几欲化作灰烬。
本该故作无事的安慰,说出口时竟是低声的委屈:“好疼……”
以戚敛坚韧的心性,竟然会主动开口承认她的疼,那她所承受的疼,只怕比自己想象中更要重上千倍万倍。
闻楹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只能颤着声音安慰她:“师姐你等等,我这就找药……”
她往袖中摸索着乾坤袋,一伸手却摸了个空。
自己怎么忘了,睡前在山洞里泡温泉时,乾坤袋因为被蛇血弄脏,便已被她弃掉。
闻楹忙召唤朱雀:“绛繎,快回去替我将乾坤袋取来。”
朱雀振翅飞走。
戚敛知道少女的用意,可惜渡劫的天雷威力,只能靠修士自身抵抗,任何灵丹妙药也无用。
戚敛唇瓣动了动,终究闭上眼没有将此事说出口。
一半是疼得没有力气,另一半是因为不想让少女失去希望。
她只是费力道:“闻师妹莫怕,天雷……只剩下最后三道,你……退远些……”
话音未落,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握住戚敛因为流血过多而失去温度的手。
“不——”闻楹斩钉截铁道,“师姐就在这里,我不走。”
冰冷的雨幕之中,少女掌心实在是太过柔暖,以致于戚敛一时晃神,失去了推开她的勇气。
视线中一片血红,戚敛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只松开握在剑柄上的手,触上少女的脸庞。
戚敛掌间的鲜血与雨水混合,落在闻楹的脸庞。
向来喜洁的少女,此刻不躲也不闪,只呆呆看着眼前之人,脑海中盘算着——既然系统说自己的任务是帮助师姐渡过雷劫,那剩下三道天雷,必定凶险无比。
可她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师姐的忙呢?
不等闻楹想到应对的办法,她的腕间猛地被一股力道握紧,整个人被带入戚敛怀中。
“师姐?”
话音未落,只见云层中一道电光闪过,整片大地都伴随着沉闷雷声振动。
戚敛依旧保持半跪在地的姿势,将少女死死护在怀中,她一只手按住闻楹的后脑勺,在天雷来临的那一刻,用身体将她牢牢掩护住。
雷声震耳欲聋,闻楹却依旧捕捉到一丝低不可闻的痛吟。
师姐在承受着雷劫之痛,而自己在她怀中……却安然无恙。
天雷的降临与消逝,不过是在瞬息之间。
可带来摧骨焚肌的痛意,却一直在渡劫之人体内延续着。
戚敛唇角再度溢出一丝鲜血,她身形晃了晃,这一回再没有力气撑着剑起身,而是玉山倾颓般朝闻楹倒了过来。
“师……师姐?”闻楹猝不及防,随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直至倒地那一刻,戚敛的手掌依旧垫在少女后背,以防她被地面的碎石硌到。
闻楹感觉似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脸庞。
片刻过后,她方才意识到那是戚敛的鼻尖。
而眼下,浑然失去气力的戚敛已将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
“闻师妹。”她似是低声呢喃,“你身上好香……”
闻楹脑海中嗡地一声,仿佛被雷劈的人是自己,浑身都在发烫。
戚敛又何尝不知,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称得上是孟浪。
可当所有的意识都被用来与天雷相抵抗,内心深处的念头,就再也难以控制。
少女肌肤间淡淡的幽甜,叫戚敛原本仅存一丝的意志溃不成兵。
她只是循着本能,偏过了头。
带着凉意的薄唇,贴上少女纤细柔软的脖颈间。
双目不能视,戚敛唯有唇瓣贴着她的肌肤一点点上移,似在描摹丈量着闻楹的轮廓和眉眼。
唇间的血迹,亦无意间磨蹭上她的脸庞。
这样湿漉漉而又黏稠的凉意,让闻楹蓦地想起山洞中那条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毒蛇。
闻楹为自己这样下意识的念头而羞愧。
师姐……怎么会是毒蛇呢?
师姐是这世上,对她最好,最照顾自己的人。
如果……如果这样能让师姐更好受些……闻楹颤着长睫闭上双眼,如同献祭般仰起头。
二人原本只是相握住的双手,已在不知不觉间十指紧扣。
戚敛的唇,已品尝过少女脸庞每一寸肌肤的幽甜。
最后,她终于找寻到幽甜最为充沛的源泉。
如同在沙漠中接连行走数日的迷途之人遇到绿洲中的甘霖,她起初怀疑一切不过是蜃境或一场出现过无数次的美梦,只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
直至她的唇齿之间,终于品尝到那一丝甘甜。
压抑许久的焦渴,终于在此刻爆发。
戚敛揽在少女腰间的手,无端更收紧了几分。
像是生怕她会消失般,与她十指相扣的长指亦握得更紧,骨节分明的手指锢在指缝间,甚至叫闻楹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痛意来。
那种被蛇类缠住的恐惧感,再度袭上闻楹心头。
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躲开。
只是任由戚敛带着血腥气息的舌尖,灵活地撬开自己齿关,一点点汲取她的津液,直至她神魂不清。
在闻楹的后背,冰冷的雨水仍在流淌。
在她身前,是戚敛早已失去温度的身躯。
在这冰冷的夹击之中,闻楹却莫名觉得似有一阵火从小腹处在燃烧,烧得她心脏处微微发痛,就连呼吸也是炽热的。
天雷
许是天雷带来的剧痛, 叫戚敛神智不甚清醒。
往日清冷自持的她,在几近痴缠般与少女交换过混合着血腥气息的津液后,冰冷的唇瓣又沿着闻楹纤细的脖颈, 逐渐向下滑移。
倾盆大雨将两道交织在一起的人影与外界隔绝, 闻楹听不见风声,雨声, 雷声, 只能听到师姐在耳畔的低声轻喘。
薄唇掠过颈畔, 激起一阵令人颤栗的凉意。
少女身躯微微颤抖着, 却并没有退缩。
倏忽一道闪电照彻暗夜, 将墨黑混沌的天地之间照得亮如白昼。
似要惩罚两人对天道的不敬, 这一道天雷来得分外凶险, 几乎要将半边天劈开。
“师姐!”
闻楹被电光刺痛双眼, 她下意识闭眸瑟缩入戚敛怀中。
却又在天雷即将降临那一刻, 生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从戚敛指间抽出自己的手, 紧紧环抱住她, 将两人的位置调换,挡在戚敛上方。
天雷落到闻楹后背之时, 想象之中灰飞烟灭般的疼痛并未到来。
在她周身, 陡然一道白光凝聚,将天雷与少女的身躯阻绝。
电花闪烁, 在噼里啪啦几声响后, 天雷已消弭得无影无踪,白光亦如同被利刃击碎的玉器, 一片片碎开,尔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 闻楹似觉得有东西从脖颈间掉落。
她睁开眼,只见是往日戴在颈间的那枚璎珞,不知为何碎成两半。
白玉璎珞间,仍有几缕灵力流淌。
“这是……”闻楹拾起它,能够感受到璎珞上的灵力正是来自戚敛。
可这枚璎珞自己平日里从不离身,师姐又是什么时候注入的灵力?
恍惚之间,闻楹忆起三年前自己刚从魔界逃离那日,去追赶傀儡时,戚敛将这枚璎珞递给了她……
系统恰到好处出声:“戚敛为了保护宿主,曾将她的灵力分了一半,藏在你的璎珞中。”
又道:“还剩一道天雷即可完成任务,请宿主再接再……”
剩下的话尚未说完,未能惩戒到二人的天雷似有几分恼怒,再度轰一声铺天盖地袭来。
闻楹甚至来不及想到什么应对之法,她只是凭借本能,抱住灵力耗尽,彻底晕过去的戚敛。
这一回,没有人再为她抵挡,天雷结结实实地落到闻楹后背。
似被一只在火中焠烧过的利斧劈开脊骨,闻楹甚至能够闻到自己身上血肉被烧焦的气息。
大抵这一路而来,总有师姐护着,从不曾受过任何伤。因此在鲜血猛地从自己口中喷呛出去那一刻,闻楹愣了愣。
紧接着,她视线一黑。
在失去所有意识的刹那,闻楹听到熟悉的电子音:“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帮助戚敛渡过进阶雷劫],作妖值+1000……”.
脑瓜子里嗡嗡作响,闻楹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睁开眼,头顶是悬着吊灯的淡黄色天花板。
紧接着,房门被敲响:“闻楹,闻楹,该起床吃饭了……谁家孩子像你一天天睡到大中午?”
她妈这道大嗓门的唠叨声音,闻楹再熟悉不过。
闻楹习惯性从床上坐起,隐约觉得自己像忘记了什么。
门外催促声没有停下来,闻楹来不及多想,她应声道:“来了。”
房门打开,饭桌上传来饭菜的香气。
闻楹在桌边坐下,小口小口吃着饭,一双筷子忽然往她碗中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伴随着她女人的声音:
“小姑娘家家,不要一天总是熬夜玩手机,玩多了又是近视又是驼背,来,快点吃饭,吃完了陪妈妈去跳广场舞……”
“广场舞又吵又闹,有什么好跳的。”桌子另一头,闻楹父亲道,“反正今天周末,一会儿吃完饭,你去看看爷爷和奶奶,再陪他们去公园里练练剑。”
剑……
闻楹端着碗都的动作一顿。
她脑海中,模糊不清地浮现一些声音碎片,女子声如冷玉——
“闻师妹,持剑需小臂持稳,而非仅是腕间用力。”
“闻师妹,运剑时莫要忘了,眼神始终追随着剑尖。”
“闻师妹,这套剑式是最适合初学者的,相信以你的悟性,必定会学有所成。”
清冷的嗓音由远及近,不知不觉间夹带着一丝焦灼:“师妹,闻师妹……”
闻楹浑身一激灵,睁开了双眼。
她从遥远而又阔别数年的日常现代生活,回到了眼下。
一双漆黑的双眼,映入少女犹有几分茫然的双瞳中。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重新涌入闻楹脑海。
方才那些话语,是在昆仑境中,戚敛指导她修行时的一言一语。
“师姐……”闻楹说话时有些迟缓,“我还活着吗?”
“你当然还活着。”
长睫垂落,遮住黑眸中的暗光,戚敛伸出手,握住床榻上少女垂在身侧的柔荑:“闻师妹,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闻楹想起来,在昏迷之前,她应该正在帮助戚敛渡过天劫才对。
她摇了摇头,又忽地意识到什么,抬起另一只手,放到眼前。
不知为何,眼下抬手时,所需的力气格外沉重。
像是有什么东西,已悄无声息地从她体内流失。
闻楹定了定神,她并拢指尖,随意掐了个诀。
然而,法诀并未见效。
少女脸色有几分苍白,她似是难以置信:“师姐,我的灵力……为什么全都消失了?”
剑会
辛辛苦苦修炼了整整三年, 所有的灵力却在一觉醒后荡然无存。
闻楹在询问戚敛缘由时,语气不由多了一丝急切。
戚敛伸手握住少女抬起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动作很是小心地将其放入被中, 重新为少女掖好被角。
她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闻师妹替我承受了最后一道天雷, 灵力暂时受损,兴许要过些时日才会恢复。”
对于戚敛的话, 闻楹鲜少会怀疑。
只不过按照原剧情, 自己本该就是没有灵力, 一路朝着魔界至尊的不归路狂奔而去。
是以在这件事上, 闻楹并非信不过戚敛, 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真的?师姐的意思是……将来我还是可以修行法术?”
“嗯。”戚敛应声道。
不知为何, 她的嗓声似乎比往日要低得多。
心头莫名有几分无法落到实处, 闻楹又问道:“那师姐可知道, 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的灵力才会恢复?”
戚敛抬起眼睫,那双漆黑的眸子陡然撞入少女眼底。
她的双眸似一汪沉静而又不见底的深潭, 潭底暗河涌动, 远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闻师妹,抱歉。”再度昏迷过去前, 闻楹只听到戚敛微哑的嗓音里。
戚敛低下头, 她伸出手,长指轻轻将昏睡之中的闻楹额间的碎发拨弄开。宛如一位稚童, 悉心对待自己最珍爱的玩偶。
床榻之间, 少女面色苍白,似陷入一场算不得美好的梦境。
对于戚敛隐忍而又克制的触碰, 闻楹浑然不觉,更无法瞧见对方闭了闭眼, 自言自语般道:“闻师妹,你放心,总有一日……我都会加倍还回来。”
正当戚敛这话说完那一刻,寝屋之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法术,在她身后的虚空中劈开一道裂缝。
接着,裂缝中缓缓走出白发柔软得如同绸缎的冷艳女子。
来人正是清徽宗长老肖无寄。
她看向戚敛,开门见山道:“听闻昆仑境中有异样,看来果然是你进阶了。”
尽管为人高傲,但看到戚敛这般进阶神速的修士,肖无寄眸中仍不禁流露出几分赞许。
在她说话的时候,戚敛收起浮在半空中赤红色的妖丹,将其收入袖中。
“亼寻妖丹?”身为一名修真界鼎鼎有名的丹修,肖无寄对于妖丹自然不会陌生,“你用它在篡改闻楹的记忆?”
戚敛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肖长老对于闻师妹会在此处,而非在魔界,似乎并不诧异?”
肖无寄眸光闪了闪,难得有耐心解释:“我说过,我曾在她身上下过一种蛊,能够感知她在何处。”
戚敛垂下长睫,遮住眼底不置可否:“照肖长老的意思,其实这几年来,你一直知道师妹就在昆仑境中。可难道你就不曾好奇过,她都在魔界经历过些什么,又是如何逃离魔界的?”
身为弟子,戚敛对待门中长老的口吻,称得上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可往日循规蹈矩的她,眼下非但没有为自己的不敬展露出歉意,反倒是轻呵了一声,又追问道:
“还是说,其实肖长老早就知晓师妹的真实身份,所以并不担心她在魔界会有何危险。”
肖无寄有半晌沉默。
她并未因为戚敛的不敬而斥责她,只不轻不重道:“你对她……倒的确是上心。”
戚敛眸中一暗。
她侧过头,再次看向昏睡中的闻楹。
方才还充斥着冰冷的目光,在触到少女柔软的脸庞时,便有如春日晨辉照过的冰面,化作一汪柔软的水。
戚敛抿了抿唇:“弟子早已无父无母,师妹她……曾舍命救我,是这世间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弟子方才关心则乱,不过是希望肖长老能够如实告知我,关于师妹的身世,您都知道些什么?”
真的只是因为闻楹救了她一回,戚敛才会对她这般上心?
肖无寄隐约觉得,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她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文章:“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早就知晓她的身份。除此之外的更多事情,我现在无法告诉任何人,包括闻楹。”
肖无寄顿了顿,“你若是好奇,便自己去找寻真相,我也绝不会阻拦。”
对于她的回答,戚敛并不意外。
如果肖无寄愿意说,便不会一直隐瞒到这时候。
“好。”戚敛轻声开口,“弟子也希望,在我找寻到真相前,此事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
“你放心罢。”肖无寄道,“她终究是师兄的女儿,我又怎会忍心让她陷于众矢之的。”.
清徽宗被魔族囚禁半年有余的掌门之女闻楹,竟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这一桩事,可谓是近日来修真界最重磅的新鲜事。
除此之外,闻楹还带回一个让所有修士如临大敌的消息——原来,魔族从未放弃过进攻仙凡两界的念头。
尽管他们已被封印在噬骨渊下,却不知何时,暗中布下可以通往昆仑境的传送阵法。
而月城那些被操纵的修士,恐怕也和魔族脱离不开干系。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大宗门人人自危,开始纠察门中可有可疑的弟子。
除此之外,各门各派的掌门长老齐聚于清徽宗,商议如何对付魔族的花招。
一时间,紫霄殿中吵得不可开交——
“依在下之见,魔尊八十六既然贼心不死,我等倒不如先发制人,众仙门联合起来杀入魔界,索性杀得她和所有的魔兵魔将片甲不留,再无反击之力。”
“黄兄嫉恶如仇,这个主意自然是好的,可魔尊八十六的实力又是岂容小觑,若她当真能够轻易被杀死,十几年前仙门众人又何必只是结界封印噬骨渊?”
……
一片沉默中,也不知是谁幽幽叹了口气:“唉,要是有凌慕歌在……”
此话一出,坐在主位上的闻清风脸色难看了几分。
好在在旁人察觉前,他很快调节过来,不无惋惜道:“可惜过了这么多年,师兄依旧下落不明,若是有他在,对付魔族的胜算怕是要更多上几分。”
“不过诸位也不必太过惊慌,据门中弟子戚敛所说,在昆仑境中她早已摧毁传送阵法,魔族就算是想再做些什么也难。”
听到他这样说,众人松了口气。
在异口同声地对魔族口头讨伐过后,又说起闻掌门这位姓戚的女弟子小小年纪已步入分神期,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云云。
以及闻楹不愧是闻掌门的女儿,竟能从魔族那般的险恶之地逃离,识破魔族的诡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几番闲话后,就在商讨快要落幕时,一位女子款款站了出来:“既然魔族之事并无大患,眼下诸位皆在此,倒不如商议一下,可要何时再举办剑会?”
说话之人,正是代表殷家而来的殷芙蕖。
虽说在殷家村那一场与魔物的对峙中,殷芙蕖的夫君不幸身亡已有半年有余,可她身间所着依旧是白衣素缟。
足以见得,她对亡夫用情至深。
旁人看向殷芙蕖的眼神,难免添了几分同情。
有人出声道:“依照殷娘子的意思,莫不是仍要打算举办剑会,可眼下殷盟主卧病在床,殷大公子又……以你一人之力,怕是太过操劳。”
“是啊,如今多事之秋,这剑会一事,倒不如免了吧。”
殷芙蕖勉力一笑:“芙蕖知道诸位好心,可当初殷家先辈设立剑会,为的便是道友间互相认识切磋,日后扶持互助,彰显仙道正义。”
“半年前因邪祟作乱,剑会才不得已推迟,若是索性取消,岂不是反误了先辈们的用心良苦?”
她嗓音温和,说话不疾不徐,却自有一番道理在。
在场之人,神色皆有动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轮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替众人问道:
“倒是我等狭隘了,剑会这等大事,岂是能随意取消的?那依殷娘子之见,何时再举办是好?”
殷芙蕖稍加思忖:“不忘山早在半年前已筹备好,随时都可以举办剑会,只不过诸位若要前来,难免舟车劳顿,剑会举办的日期,不如定就在下月十五可好?”.
微风拂过,一树雪白的流苏花簌簌作响。
一朵小花摇曳着,随风飘飘荡荡,落到闻楹碧绿的裙摆间。
少女对此浑然不觉,只将目光放在眼前做工精细的雕花点心盒上。
这盒点心,是师姐季雨薇下山除妖后,给闻楹带回来的:“听说凡间的姑娘都喜欢吃这种甜点,师妹若喜欢,下回我再多带些回来。”
说话时,她的语气柔得不能再柔。
闻楹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坠入噬骨渊,险些丢了命的缘故。
接着,季雨薇又道:“看师妹的脸色,近来似乎是睡得不好?师妹莫要担心,若是魔族胆敢再犯,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不止是季雨薇,清徽宗上上下下的长老和同门,在来看望闻楹时,都会捎带着唾弃魔族一番。
就连李守纯传音来慰问时,对魔族的警觉和厌恶都溢于言表。
这就是闻楹睡不好的原因。
尽管在离开昆仑境前,戚敛施法替闻楹遮掩魔气,可这并不能抹掉自己身怀魔骨的事实。
倘若有朝一日,对闻楹关怀备至的同门知道她便是魔,到那个时候,只怕被唾弃的人,就轮到了自己……
闻楹轻声叹气,不再多想这件事。
她打开食盒,捻起一枚酥皮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唔……这豆沙馅好像甜得过头了,得就着浓茶吃。
起身进屋倒茶,装茶的荔枝纹瓷罐放在厨房中的橱柜里。
柜子里,还有各种颜色大小的碗盘玉箸。
闻楹动作微动。
站在这间厨房里,她难免会忆起孟云追小小的身影,想到她在的那些时日,每天都会耗时耗力做各种美食。
有时候小姑娘够不着高处的碗,还得要闻楹帮忙。
而现在,橱柜与墙壁的夹角处,早已结出蛛网。
至于孟云追……三年前在被祟气附体之后,便从传送阵逃回魔界,而后杳无音信。
闻楹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孟云追是为了她,才会和戚师姐一样,向闻清风请愿进入昆仑境。
可闻楹之所以将她收到身旁,正是因为仍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原文里成为魔星的孟云追,命运会有所不同。
到头来,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难道……无论是自己抑或旁人,都无法逃脱早已注定的剧情走向?
沉思之际,袖中的传音玉亮起来。
拿起传音玉,那头是闻清风的声音:“阿楹,到紫霄殿来一趟。”
闻清风这些日子很少会主动找她,闻楹不禁好奇:“爹爹可是有什么事?”
闻清风似有片刻沉默,随后道:“你先过来,我有事要当面问你。”
闻楹心头打了个突。
她只有干巴巴道:“好。”
收起传音玉,闻楹召来仙鹤,便要朝紫霄殿飞去。
这时,系统的电子音响起:“叮——请宿主完成当前任务[杀死闻清风,嫁祸戚敛],任务奖励:作妖值+1000。”
闻楹身形一顿。
如一盆冰水泼下来,置身于四季如春的仙岛中,她却在陡然间似浸入寒窟中。
大抵是在昆仑境混吃等死太久,自己竟然能将这么重要的剧情给忘了。
原文中,这正是女主戚敛与白莲女二彻底决裂的分界线。
想想也再正常不过,在此之前原身所做的种种,都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少女的任性胡闹,但杀死“亲爹”,又祸水东引这种事,就算戚敛再圣母,也不可能忍受得了。
对于这个任务,闻楹的第一反应便是抗拒。
但她没有忘记,在穿来的头一日,系统就曾告诉她,倘若拒绝任务,迎接她的便是雷刑之罚……
仙鹤就停在眼前,闻楹并没有乘它,而是选择步行前往紫霄殿。
一路上,闻楹都在思考应对之策。
就算闻清风不是原身的亲爹,可这么多年,他对原身的好有目共睹,闻楹断没有向他下手的理由。
可自己真的能和系统抗衡吗?
少女神色凝重,就连有人唤她也不曾察觉。
“师妹,闻师妹?”季雨薇接连唤了几声,方才叫住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少女,“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季师姐。”元神归位的闻楹勉强一笑,“没什么,不过是方才在想事情。”
正说着话,闻楹这才察觉耳边喧嚣声。
她寻思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道场上站了数百名身穿道袍的清徽宗弟子,他们正在排着队,似乎要出发去做什么。
闻楹不解:“这是……”
“闻师妹莫不是忘了,再过十日就是不忘山剑会,今天正是出发的时候。”季雨薇道,“不过今日真是奇怪,往常这种事都有谢师兄张罗,这时候偏又联络不到他……”
闻楹:“谢师兄可是有任务下山了?”
季雨薇摇了摇头:“昨日我还在演武场见过他,况且明知今日要出发前往不忘山,谢师兄又怎会无故消失。”
闻楹抿了抿唇。
大抵是心头揣了事情,自己竟糊涂得厉害,连这都没有想到。
“也罢。”季雨薇道,“兴许是谢师兄有什么要紧事也未必,对了,闻师妹是要去做什么?”
“爹爹他……有事找我。”闻楹如实作答。
“原来如此。”谢雨薇道,“想必是师尊他老人家打算带上你一起去不忘山,到时候我们就在殷家见。”
闻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有这桩棘手的任务在,只怕殷家她是去不得了。
更何况……少女侧头看向那些摩拳擦掌,准备在剑会上大展身手的同门。
他们皆修为精进,是人中龙凤,而自己虽担着掌门之女的名头,却从不曾修炼,没有丝毫灵力。
就算是去了,也不过是在台下看热闹。
安慰
闻楹一路磨磨蹭蹭, 终究还是在半个时辰后来到紫霄殿。
迈入殿中,她便瞧见坐在主位上,正在打坐调息的闻清风。
“爹爹……”闻楹怯怯唤了他一声。
分明早已察觉到少女的到来, 闻清风却在她出声后, 才睁眼朝她看过来。
“嗯。”闻清风面上不复往日身为慈父的祥和,他沉着脸, 朝闻楹身后抬起手。
“砰——”少女身后的那扇殿门被紧紧合拢。
紧接着, 闻清风抬手布下一道结界, 将大殿与外界相隔绝。
闻清风理了理衣袖, 一步步从丹墀之上走下来:“难道你就没有什么事, 想要同为父交代的?”
这审问的语气, 如同乌云压过来。
闻楹心头一咯噔, 暗自猜测闻清风莫不是知晓了什么。
可分明在自己刚从昆仑境回来时, 他什么都没有多过问, 不过是过了大半月,闻清风的前后态度如此之大,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闻楹惴惴不安地猜测着, 面上依旧维持着无辜:“爹爹在说什么,阿楹为何听不懂?”
“不懂?”闻清风眯起双眼, 只见一道灵光从他指尖溢出, 朝闻楹落过来。
闻楹下意识后退半步要逃,却终究快不过那道灵光。
下一刻, 戚敛布下的, 用来遮掩少女身上魔气的法术已被破开。
“本尊受师兄之托,才将你收认为女。”闻清风义正言辞道, “可凌师兄却没有告诉过我,你是魔族。”
魔族两个字, 不留情面地砸过来,叫闻楹浑身的力气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摇了摇头:“不……不是的……”
“孽障,还想要狡辩。”闻清风振声道,“你若不是魔族,那这魔气又从何而来?”
“我……”闻楹面色有几分颓然,她张了张嘴,解释的话说不出口。
闻清风双眉一轩,大乘期修士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闻楹膝间一软,不觉已跪倒在地。
往日对原身慈爱有佳的掌门爹像是变了个人,闻楹愣在原地,她无法替自己辩驳解释,只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掌门可知道,我真正的爹爹……他如今在哪里?”
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闻清风面上覆上一层冷戾:“本尊悉心养了你十六年,你却只念着从未见过面的生父,也罢,似你这般的魔物,终究不应该苟活在这世间。”
说罢,他抬起右掌,一团磅礴灵力已不由分说朝她袭来。
闻楹没有想到,闻清风竟不由分说地会要自己的命。
“爹爹?”
闻楹根本就来不及躲闪,伴随着她的惊呼,眼前一道火光闪过,替她挡下这一击。
被灵力重伤的朱雀重重摔落在殿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长鸣。
“绛繎?”闻楹忙膝行上前,查看朱雀的伤势。
“主人,快逃……”朱雀无力伏倒在地面,身下流出一大滩鲜血。
这一刻,闻楹终于醒悟过来,闻清风竟是当真打算要取自己性命。
闻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她起身挡在绛繎前头,尽管声音里发着抖,可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有力:
“爹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魔族,可女儿从不曾害人性命,也并未做过什么错事,难道这么多年的父女情分,在你看来当真一文不值?”
闻清风似回味着她的话:“父女情分……”
他神色间是身为一派掌门的大义凛然:“若你并非魔族后裔,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本尊自会当做无事发生,但魔族作恶多端,倘若今日留你苟活,焉知明日你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他挥一挥手,又是一阵灵光袭来。
这一回,没有朱雀挡在前头。
闻楹被这一击狠狠掀翻在地,她胸口处血气翻涌,唇齿间已有了鲜血的气息。
“爹爹……”兴许是和原身的共情,闻楹眼眶湿了几分,仍不敢相信自己竟当真会被这般对待。
“叮——”系统出声了,“察觉到宿主有逃避任务的行为,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杀死闻清风,嫁祸戚敛],否则将受到雷刑之罚。”
闻楹唇间浮现一丝苦笑。
果然,系统并不是傻子,能够察觉到,自己做不到对闻清风下手。
可就算她当真心狠手辣,为了任务打算杀死闻清风,以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无异于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少女唇间有鲜血溢出。
闻楹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算她杀得了闻清风,然后呢?
嫁祸戚敛,接着被拆穿,再遁入魔界……等着戚敛得道那一日,来取自己性命。
一切的一切,她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扮演着跳梁小丑的角色。
凭什么,她就非得走上这样的路?
闻楹闭上双眼,她不言不语,既不回应闻清风,也不理会系统。
“警告!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杀死闻清风,嫁祸戚敛],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杀死闻清风,嫁祸戚敛],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眼前是闻清风步步紧逼,脑海中是系统电子音无情的催促,恍惚之间,闻楹似又回到替戚敛抗下天雷的那个夜里,整个人仿佛快要被劈成两半。
耳畔风声盘旋,是闻清风抬起了手。
闻楹忽然感到脖颈间一窒,他施出的灵力犹如一只大手,掐拢在少女脖颈间。
“不……”
闻楹万万没有想到,闻清风当真半分父女情也不顾,竟连死也不给自己一个痛快。
她被这一股无形的灵力,紧紧掐住脖子举到半空中。
闻楹手脚扑腾着,宛如一只濒死的小兽胡乱挣扎。
闻清风无动于衷,他只是驱使着灵力,掐着少女的脖子,将她举到殿中最高处。
接着,灵力消失了。
闻楹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失重感陡然袭来,下坠之际,她瞥见一团灵光自闻清风掌中飞出,朝她狠狠撞来。
“不……”
闻楹终究是被激发了求生本能,她下意识抬手遮挡。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周身属于魔气的黑雾刹那爆发,与灵力相抗衡。
两两相撞的瞬间,闻楹被它们激荡出的光圈震落在地,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闻清风许是受到灵力反噬,亦是踉跄着后退几步,唇间溢出一丝鲜血。
然后,魔气的势头盖过灵力,以迅雷之速将其吞噬,且朝着闻清风撞去。
“不要——”闻楹意识到什么,她眼瞳陡然一颤。
为时已晚。
闻清风似不曾料到,少女体内的魔气会有还击之力,他来不及回击,便被魔气狠狠撞入胸口。
鲜血自口中喷出,闻清风身形晃了晃,面上浮现一丝难以置信。
“你……”闻清风似乎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闻楹道,“魔族逆女……人人得而诛之。”
然后,他向后倒去。
身为掌门,闻清风头上戴的莲花白玉冠撞碎在地,与他身下潺潺鲜血交织在一起。
脑海中一直循环警告的电子音蓦地停下,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闻楹站在原地,依旧不太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杀人了?
少女一步步走上前,她看着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闻清风,试探着将手伸出,感受他的鼻息。
来不及感受到他的呼吸,身后却响起脚步声。
闻楹这才意识到,闻清风布下的结界,也在方才被自己破开了。
她如坠冰窟,手脚被冻得发麻。
闻楹做不到回头,更不敢想象,自己杀死清徽宗掌门之事一旦暴露于众,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她身旁停下来。
“师妹。”
嗓音清冷如碎玉相击,狼藉过后的血腥之中,少女闻到熟悉的冷竹气息。
蕴集在闻楹眼底的泪珠,此刻终于滴落。
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泪水蜿蜒在少女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她侧过头来,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仓皇和狼狈:
“师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他会死,我没有想要杀他……”
一直隐忍着的惶恐,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急于寻求到一丝慰藉的闻楹扑入戚敛怀中:“师姐,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是我来得迟了。”戚敛轻轻拍着少女后背,她看向倒在地上的闻清风,漆黑眸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戚敛抬起手,在大殿四周重新布下一道结界,而后耐心问道:“闻师妹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知为何,只要有她在,片刻前还惴惴不安的闻楹,一颗心安定下来。
少女抽噎着,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在她说话之际,戚敛已蹲下身,检查闻清风的鼻息和灵力。
“师姐……”闻楹话音顿了顿,“他真的……死了吗?”
戚敛淡淡道:“师尊他气息已绝,魂魄无存。”
她这一番话,显然戳破了闻楹最后一丝幻想。
戚敛却面色如常,她抬起手,一道灵光流淌而过,将少女脖颈间的掐痕治愈。
接着,又用灵力为她治疗身上的伤。
前后的待遇差别太大,闻楹就像是从寒窟之中,又泡进温泉里。
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叫她晕乎乎的,只听见戚敛不疾不徐道:“闻师妹,你要记着,一会儿要是有人来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只管点头便是。”
说着,她动作轻柔地将闻楹脸上泪痕抚掉。
少女愣了愣。
戚敛垂眸看向她:“记住了吗?闻师妹。”
闻楹惊魂不定,她无瑕多想,只本能地听从戚敛的话:“好。”
包庇
很快, 紫霄殿附近的弟子便被方才那声巨响引来。
只见殿中一片狼藉,戚敛正动作从容地将尚且完好无损的桌椅摆正,把典籍放回书架上。
“敢问戚师姐……”一位入门不久的弟子一脸疑惑, “方才可是发生了何事, 好大的动静。”
“是啊。”在他身旁,另一位弟子附和道, “吓得我还以为是魔界打来了……”
他本是无心的一句调侃, 闻楹的脸色却不由一片苍白。
尽管闻清风的尸身, 和大殿中的魔气早已被戚敛设法藏起来, 可他死前那句“魔族逆女, 人人得而诛之”仍在闻楹脑海中徘徊。
不知是不是闻楹的错觉, 周遭血腥气息似乎仍未消减, 她垂落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生出一片冰凉的冷汗。
戚敛不动声色上前半步, 挡在少女身前:“无事,方才不过是师尊与我切磋, 将殿中弄乱了。”
她面上一派淡漠, 丝毫没有撒谎的迹象。
倘若不是掌心还捏着戚敛片刻前递过来的传送符,只怕就连闻楹这个始作俑者也会信以为真。
大抵是戚敛有年纪轻轻便步入分神期的天才剑修光环在, 再加上她口吻平静, 围在殿外的几十名弟子,竟无一人怀疑她的话。
反倒是有人不无羡慕道:“没想到戚师妹竟能够与掌门切磋, 可惜我等来晚一步, 没能过过眼瘾。”
“是啊,既然闻师妹也在, 想必方才是瞧见了的,也不知掌门和戚师姐孰高孰低?”
这一句, 自然是玩笑话。
戚敛就算再天才,也才年过二十岁,又怎会是闻清风的对手。
闻楹唇角勉强勾起一丝笑,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仍说不出应对的话来。
“师尊数百年修为,我身为他的弟子,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戚敛一字一句说着,就好像已经死去的闻清风在片刻前的的确确与她切磋了一场。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在切磋过后,师尊称他决定云游四方,眼下已离开宗门。”
闻楹身形一僵。
这……便是师姐替她想到的遮掩说辞?
感到惊诧的,当然不止闻楹一人。
殿门外一众弟子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道:
“可今日乃是出发前往剑会的日子,掌门他说好要率领我们前往不忘山,怎么就突然变了主意?”
“是啊,掌门平日里鲜少离开不忘山,怎么会一句话也不留就走了。”
戚敛轻轻摇头,神色间煞有其事地浮现一丝疑惑:“在下也不懂,不过据师尊所言,在指点我过后,他亦有所顿悟,想必才会决定去云游四方。”
“师尊临走时,只说门中事务自有旁的长老和谢师兄掌管。”戚敛侧头看向闻楹,似随口问道,“闻师妹,你可记得他还吩咐过什么?”
此话一出,无数道视线朝闻楹落过来。
这视线并没有重量,可一道又一道压过来,便犹如丝线织成的牢笼,要将闻楹困入其中。
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扑面而来,闻楹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欲嵌入掌心。
少女身形微微颤抖着,几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股暖流落到她后腰处,顺着腰间漫入四肢百骸,支撑着闻楹站稳身形。
是戚敛在悄无声息地为她输送灵力。
“闻师妹?”戚敛又轻声唤她。
闻楹定了定神,她抬起眼,视线中一片模糊,分不清谁又是谁。
少女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爹爹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是掌门爱徒,另一个是掌门之女,既然两人都称闻掌门已离开清徽宗,决定云游四方,旁人自然也就难有半分怀疑。
毕竟,谁能想得到,闻掌门已经死在自己女儿手下呢。
至于有人问起闻掌门几时回来,戚敛也不过是唇线微抿:“归期未定。”.
短暂的交谈后,弟子们又忙着自己的事去了,该出发参加剑会的前往道场,留在宗门的便去做各自的课业。
方才还热闹的紫霄殿,顷刻间又静了下来。
待人走远,戚敛不过轻轻一挥手,殿门又重新合上。
这一道关门声,似又将闻楹带回被闻清风质问时的无助状态,她终究再难以支撑,身子一软向下倒去。
“闻师妹。”戚敛手疾眼快,将她带入怀中。
少女抬起头,她眼尾微红,泪水再度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师姐,你不该为了我……”
闻楹喉间哽了哽。
她怎么也没想到,戚敛竟会为了替自己遮掩,撒下这样的瞒天大谎。
她这样光风霁雨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为了自己……
戚敛眸光微动,她伸出手,略带薄茧的指腹擦干闻楹脸庞的眼泪:“闻师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至于闻清风之死,对于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件无关要紧到不值得提起的事。
那一双深潭般冷静得沁出寒意的眼眸中,只倒映着少女的身形。
闻楹对此浑然未觉,她只是无措地扯住眼前之人衣袖:“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日他们都会知道的,师姐……”
“师妹莫要担心。”戚敛面色平静地开口,“我先留在这里,再仔细检查可将痕迹处理干净。至于你……可还走得动?”
闻楹不知戚敛要做什么,她只是茫然地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那就好。”戚敛道,“你带着朱雀,去长生殿一趟。”
长生殿?那不是供放每一位弟子魂灯的地方吗?
自己要去做什么?
见少女神色茫然,戚敛轻声解释道:“你先去长生殿,看一看师尊的魂灯可还燃着,倘若魂灯已熄灭,那就用朱雀精魄重新点燃它。”
闻楹恍惚明白过来。
魂灯与修士的性命息息相关,倘若一位修士已失去生命,属于他的那盏魂灯自然会熄灭。
而戚师姐……是想要自己用朱雀精魄伪装出闻清风还活着的迹象。
闻楹目光动了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险些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师姐,你可知今日本该是你被污蔑弑杀恩师,身败名裂之日?
你可知我曾经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所谓能够回家的任务?
自己……根本就不值得戚敛对她这样好。
可闻楹终究只是唇瓣动了动,什么也没有多说:“好。”
闻楹站稳身形,只见戚敛抬手,一道火红的光从她袖中飞入自己额间。
是方才被被闻清风重伤的朱雀。
“主人!”闻楹听到脑海中朱雀的声音,“你没事吧?”
闻楹:“我没有事,绛繎你呢?”
“绛繎身上的伤,已经被主人的师姐治好了。”朱雀显然方才听到两人的对话,“主人,我们快些去长生殿吧。”
“嗯。”
闻楹应罢,便提步要朝外头走去。
然而刚走出半步,身后戚敛低声唤她:“阿楹。”
闻楹脚步一顿,回头看过来。
她并未察觉到戚敛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只严阵以待道:“师姐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戚敛定定看着她:“你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有我在。”
一瞬间,闻楹失去的所有力气,好像被找了回来。
她迎上戚敛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好。”.
长生殿外,菩提树下只有一位看守大殿的小童。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树干上,看着前山的方向——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紫霄殿那头莫名发出雷声般的巨大声响。
莫不是哪位同门进阶了?还是谁的炼丹炉炸了?
正当小童暗自揣测之际,树下传来一道细微的女声:“请问——可以劳烦你打开殿门吗?”
小童低下头,只见少女碧绿长裙,巴掌大的小脸正仰头看着自己。
他忙从树下跳下来:“是闻师姐吗?”
虽然从不曾与闻楹说过话,但在一片雪白道袍的清徽宗中,能够穿成这样的,怕只有闻掌门最疼爱的女儿了。
是以小童一下子就猜出来人是闻楹。
闻楹一愣,旋即点头道:“是我,不知这长生殿的门……”
“长生殿平日里没人来,又要提防着有老鼠进来偷吃灯油,这才会将门锁上。”看门的小童道,“师姐若要进去,我这就给您开门。”
说着,他已走到殿前,将鎏金铜锁打开。
殿中的青铜树架上,数千盏魂灯火光倏忽,照得闻楹好不容易平静片刻的心情,又一次变得心神不宁。
“我就是想一个人来看看。”她对小童道,“劳烦你可以先出去吗?”
少女说话温和,可比某些仗着自己修为高,就颐气指使的同门要让人舒服多了。
小童听话地退了出去:“师姐不用客气,你想看多久,尽管看便是。”
临走前,他不忘重新关上大殿的门。
转过身,小童有几分疑惑地自言自语:“真是奇了怪了,咱们这长生殿,平日里见不着半个人影,怎么昨日里掌门刚刚来过,今日他老人家的女儿又来了……”.
闻楹自是没有听到门童的嘀咕,
大殿之中异常安静,闻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做贼心虚的呼吸起伏。
魂灯火红的光芒闪烁着,将少女的身形拉成无数道交叠挣扎的影子。
闻楹在殿中徘徊着,最后,她在大殿最深处的一棵青铜树前停下来。
只见高约半丈的树顶,唯独最高处的魂灯没有丝毫光芒。
瓷盏中的灯芯蔫蔫搭在盏沿,失去了生命力。
闻楹踮起脚,看见瓷盏下方的灯台上,赫然刻着三个字——闻清风。
眼前再度浮现闻清风死去时的惨状,闻楹呼吸一滞。
她……真的杀人了。
闻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鲜血气息蔓延在口中,她总算是找回了一丝清醒。
木已成舟,闻楹能做的,便是照着戚敛教给她的,用朱雀精魄重新点燃魂灯。
闻楹抬起手,正要召唤朱雀吐出精魄,才发觉在自己掌中还有戚敛给她的传送符。
大抵是这一路上太过紧张,她竟忘了将这枚传送符收起来,而是将其死死捏在掌心,任其被汗水浸湿。
也是直到此刻,闻楹也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师姐在旁人来到前将传送符给自己,是不是说明,她也不敢百分百保证,那些人会对闻清风离开宗门云游四方的深信不疑?
所以这传送符……就是为了在倘若弥天谎言被识破那一刻,送自己离开的?
然后,就像在月城念月楼那个夜晚,戚敛独自一人留下来抵抗所有伤害?
这一刻,闻楹终于从惶恐不安中被抽离出来,而是被一种异样情愫缠绕包裹。
少女闭上双眼,眼睫被泪水浸湿:“师姐……”
“叮——恭喜宿主完成当前任务[杀死闻清风,嫁祸戚敛],作妖值+1000,当前作妖值10000∶100000。”
冰冷的电子声,打断闻楹的所有思绪。
嫁祸?
闻楹旋即明白过来。
戚敛替她遮掩自己杀了闻清风的痕迹,为她撒谎隐瞒众人,将来一旦事发,她亦会受到牵连,这何尝不是一种祸水被东引。
“不用恭喜我。”闻楹前所未有地冷声对系统道,“要恭喜,就恭喜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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