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天寒地冻,北风呼啸,黑夜似乎特别漫长。
凤栖宫中,烛火忽明忽暗,鲛绡宝罗帐内,南宫月双目紧闭,呼吸紊乱,被子下的身子轻轻颤抖,汗水沁湿了她额前的秀发,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
她正陷入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梦魇当中。
梦中寒风刺骨,赵宴礼与她站在城楼上,隔着手持长矛分庭抗衡的护卫,他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丝,扒开众人向她伸出手,而她连连后退,躲在层层护卫身后。
他嘴角一张一翕说着什么,口中却不断冒出鲜血,断断续续,终于听了清楚。
他说,我在!
护卫却没有等他再说下去,将长矛刺进了他身体里,热血喷溅了她一身。
南宫月惊惧着从梦中醒过来,眼前模糊一片,顺手一摸,居然满脸是泪。
帐内夜明珠发着微弱的光,四周寂静无声,窗外呼啸的风声,犹如猛兽的嘶吼,危险,贪婪,令人惊惧不安。
烛火忽明忽暗,如扭曲的鬼影,游荡在殿内。
她霎时又掉进另一个梦境里。
恍惚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岁那年,置身在父皇的灵堂前,而奉天殿外刀光剑影,厮杀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砰的一声,一个凶神恶煞的侍卫闯了进来,她惊恐地往后殿跑,身后嗒嗒嗒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下一刻就能将她一口吞掉。
她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奔跑,到处都是火光,灼热着她的肌肤,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慌不择路穿过一道殿门,不慎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双手顿时沾满了鲜血,眼前竟是一具睁着灰白眼睛的尸体,它身下大片大片的血迹,染红了南宫月的白孝衣,她瘫倒在地,惊骇地张大了嘴巴,喉咙却好似被黏住,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脚步声追了上来,那人满脸横肉,眼睛里冒着油腻贪婪的绿光,弯腰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将她拖到了矮榻上。
她崩溃地尖叫,可喉咙里除了惊惧的“呃呃”声,再发不出任何响动。绝望地想以头撞柱,可她又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浑身抖如筛糠,酸软无力,任由那人撕开了她的外衫。
她闻到了那人身上的腥臭味,看到了那人越来越放大的脸。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噗的一声,那人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地上,鲜血喷溅了她一脸,一身。
赵宴礼从后面将那个削去脑袋的家伙推开,抱起她,将她外衫的衣带重新系好,轻声安抚。
他说:“我在,我在,我在……”
南宫月再次惊醒,窒息的无力感觉席卷而来,她蜷起身子,躲在角落里,埋藏在心底的声音疯狂冲破喉咙……
静谧的凤栖宫,突然一道尖利的叫喊声,撕心裂肺划过黑夜,唤醒了沉睡的宫城。
“不好,快去请太医令。”
……
天一亮,武安侯夫人孙氏,便急匆匆进了宫。
孙氏眉头紧紧皱着,手里捏着一串念珠,因走得急,呼吸略显急促,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她却丝毫未觉,只恨自己没有长一对翅膀,能立刻飞到凤栖宫中。
先皇后只得了南宫月一个女儿,万千宠爱,奉若至宝。可宫中一系列变故,本应是娇滴滴的女郎,一下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夕之间长大。换下了最爱的罗裙,穿上了象征无上权力的龙袍,笑容一下消失了,心思也藏了起来,皇家威仪,王室典范,被教导进她的骨子里。
在风谲云诡的朝堂,她小小年纪,纤纤红酥手,就要学着搅动风云。
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啊,太皇太后拿她当摆设,大臣逼她当个好皇帝,佞臣从她手里分权力,没人心疼她,没人真正关心她累不累。
孙氏不自觉湿了眼眶,自昨夜收到消息,她就没有合眼,心疼得不行。
自宫变那夜差点遭到刺杀,南宫月时常神情不宁,惊悸多魇,通夕不寐,诊作离魂之症。韩非离翻遍了医书,走遍了大江南北,却仍不能得根治之法。
这离魂症,她已经三年多没有发作过了,为何昨日突发?是什么事情诱导了?
孙氏心事重重进了凤栖宫,急忙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面容也沉静下来,将担忧心焦全部藏好,深吸一口气,脸上挂上和煦的笑容,从容不迫地进了寝殿。
饶是她已做足了准备,在看到南宫月神色恹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时,还是忍不住揪心起来。
“般般,”孙氏握住了南宫月的手,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孙氏和先皇后的姑嫂感情很好,看着留下的唯一血脉,面容憔悴的模样,恨不能代而受之。
一旁的侧殿内,韩非离一脸凝重地和太医令研究脉象,商讨方子。
太医令:“侯爷,陛下这次发病看似已清醒,实则凶险万分,以往内感而发,外散则通,可这次郁结在心,陛下将其强逼于内,不散不通,恐堵塞心脉,会出大症候。”
韩非离何尝不知,这几年他四处寻找灵草,为的就是配置归魂丹,好在最后一味紫郁果已经寻到,只差一味药引就能炼制成丹,偏偏这时候南宫月发作了。
记得第一次发作时,她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殿内的女官和内侍死伤了一片,她醒来后却一无所知。
后来又发作了几次,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梦魇时杀人,此后寝殿内便不再让人伺候。
能在离魂症发作时克制住自己的,纵使他跑遍大江南北,奇人异事见了不少,也无南宫月那般做到。他家的般般,是个心地善良,意志坚韧的人。
太难为她了。
“侯爷,陛下以往发作,天亮醒来,天黑又会发作。只这次,陛下辰时方醒,夜里恐怕……还需找到陛下的郁结所在,或温言诱之,让陛下尽快走出来才行……”太令担忧道。
韩非离点头表示赞同,合计了方子,便命人将太医令送了出去。
然后沉吟一番,进了寝殿,正好看到南宫月正搂着刘氏撒娇,已没有了初见时的脆弱。
屏风前,韩烨一脸懊悔地跪着。
孙氏正一顿数落他,“知错了没?带着陛下看什么刑讯,那些犯人个个都凶神恶煞,血肉模糊的。”
南宫月忙撒娇道:“舅母,此事不关表哥的事,我现在都好了,舅母你就别担心了。”又对着外面道:“表哥你也累了半宿了,快下去歇着吧。”
“你看看他,跪到现在,一句话不说,看得我就来气。”孙氏说着作势就要去揍韩烨,被南宫月拦住。
孙氏出身武将之家,是那种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性子。
南宫月不想因为自己,坏了他们母子情分,再说不就是做了噩梦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看到韩非离进来,南宫月如遇救星般,劝道:“小舅舅你来得正好,快将表哥拉出去。”
韩非离瞅了一眼低着头的韩烨,走上前踹了他一脚:“陛下都发话了,还不快滚。”
看他不为所动,又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别惹她不开心,她还病着。”
韩烨这才悻悻离去。其实南宫月有这个宿疾,他是不知道的,昨夜他当值,那声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南宫月的神色把他惊着了,他担惊受怕了一夜,就怕陛下有个好歹来。
南宫月劝刘氏道:“舅母也回吧,侯府中馈也离不得你,我没事,别担心,这不是还有小舅舅这个医仙在吗?是吧,小舅舅?”说着向韩非离递了个眼色。
韩非离也非常识趣地劝说长嫂刘氏,说这里一切由他看顾着,断不能让陛下出事云云。
刘氏被南宫月和韩非离一唱一和,放下心来,又说了一会子的话,出宫去了。
人走后,韩非离却道:“什么叫没事,若不是白日里看到的血腥,痴了心,你定不能梦魇了。今晚我守在外面,你别怕,就算魔王来了,舅舅我也能打跑它。”
南宫月扑哧一声笑了。
她并没有让韩非离在外殿守着,夜幕降临前,她将寝殿的人都赶走了,她不是不想让他们陪,她更怕控制不住自己,会伤了他们。
韩非离脚步沉重地朝宫门外走去,心里想着太医正的话,“找到陛下的郁结所在,或温言诱之……”
找谁呢?以往陛下这个症候,是赵宴礼在身边……
……
冷月如霜,黑夜不期而至。
南宫月喝了安神汤,将宫人全部打发走,早早就睡下了,可她一闭眼又做了相同的梦。
梦见她踩着一地的鲜血,踏过无数人的尸体,坐在了太极殿上,殿内四周垂着的白绫上,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她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血腥味,她想吐,想喊,可下面围满了大臣,热切的目光看着她,她抓紧了自己的衣袍,低下头,却看到满是鲜血的手。
“陛下,不怕的,我在这儿。”一个声音道。
南宫月抬头,看到赵宴礼蹲在她身前,柔声和她说着话。
“你会一直都在吗?”她问。
“只要陛下需要,臣就会一直在。”他答。
她心下大安,站起身,却看到自己居然站在摘星楼上,赵宴礼穿着盔甲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了她。
她再一次痛倒在地,幡然醒悟,什么不会离开她,什么一直守着她的话,都是为了哄她,赵宴礼真真狼子野心,可恨至极。
南宫月痛得醒了过来,朦朦胧胧看到床前一个人影,那人一袭黑袍,岳峙渊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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