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我吧
尴尬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 李青芝终于度过了日日吃红糖枣糕和红糖姜茶的日子了。
经了这事后,钱娘子在瞧她时,眼中总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打趣, 那种时不时游移在她和东家身上的, 带着深意的暧昧视线。
李青芝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属实又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装傻充愣地当作没有瞧见,继续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的丫鬟,等待着父王那边的战况。
作为家人,也从私心上来说,李青芝自然十分希望父王能够赢得此次的胜利,这样他们一家子才能再次团聚,若不然逃不过一个家破人亡。
想着想着, 李青芝忽地想起,自己应当去庙里为父王和世子阿兄求个平安福才是。
可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还做着丫鬟, 怎好擅自乱跑。
要是东家能带她去庙里就好了,李青芝心里畅想着。
又是一日日暮, 日头伴着渐歇的蝉声,让人心仍旧燥热难当。
李青芝也是个怕热的体质, 许是有次被东家看出了她因着暑热带来的恹恹无力,状况不佳, 隔天便到冰行购了许多冰块回来,摆在屋子里, 才缓解了暑热。
冰行的人日日来送冰块, 一来二去的也就跟李青芝熟了些许。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三喜的, 眉眼干净伶俐,笑起来很是讨喜。
从面上的神色能看出来,他极喜欢眼前的小娘子,几乎要笑成一朵花来。
“范郎君不在家吧?”
三喜探头探脑地往里面一边走一边看,像是在探查什么洪水猛兽。
李青芝觉得三喜这番情态甚是有趣,但同时也不理解。
东家明明是个很和气的人,三喜怎的就一副要涉险的姿态呢?
不过李青芝只会在心里想想,毕竟也有可能是她感觉错了,人家没有这么想。
少年身手利落地将散发着盈盈凉意的冰块搬进小院,一头一脸都是汗不说,那背后的粗布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李青芝忙将冰在冰鉴中的桂花蜜水倒了一大杯出来给人。
“热坏了吧,快饮些……”
寒暑两季在外讨生活,就没有舒坦的,以前的李青芝活在金玉窝里,看不见这些,不知民间疾苦,如今一一摆在了眼前,她心中很是怜悯。
少年很是受用李青芝的善意,羞涩地抬眼看了眼前的美貌少女一眼,矜持地接过盛着蜜水的杯子咕嘟咕嘟饮了下去……
夏日里,又是热得一头汗,忽地来了一杯甜滋滋的冰饮,还是心中欢喜的小娘子给的,三喜别提多快活了。
听着范郎君不在家,三喜鼓起勇气叫住了就要回去的李青芝,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起来的小瓷盒……
三喜甚至还确认了惊蛰是不是在忙着,才有胆气将东西拿出来。
他这样胆怯和偷摸,都是因为范郎君的关系。
同为男子,三喜自然也能感受到范郎君对他的不喜和排斥。
只是有次送冰块时听叶小娘子提起她喜欢吃桃子,他便没忍住给人从街上带了一篮子鲜桃。
不巧的是那时候正摊上范郎君回来,刚好看见他献殷勤的一幕,淡淡几句话便将自己的桃子退了回去,甚至还支走了叶小娘子,目光凛冽地将他审视了好几眼,纵使没有一句斥责的话,但却让他心脏差点从胸腔子里跳出来。
桃子没送出去,还被主人家唬了一下,自那次过后,三喜都要注意着范郎君在不在家。
“叶小娘子,这是玉色坊最新款的胭脂,是如今扶风县娘子间最时兴的,送、送给你……”
少年有些羞答答的,两颊浮现两团可疑的红云,试探着将胭脂递了出去。
本以为三喜只是个爱说笑的少年,见人随和亲切,便每每说上那么一两句,然今日这一下,李青芝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眉尖一蹙,李青芝将身子扭开了些,侧着身子对着三喜,语气严肃又认真。
“若是家中有姐姐妹妹便拿回去吧,无功不受禄,我接你的胭脂不合适。”
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三喜立即就笑不出来了。
其实他心里也有准备,但真正被拒绝时,他又难掩失落。
“这、这样啊,那怨我唐突了,还请叶小娘子莫要恼怒,我这就带回去给家中姐妹……”
生怕人自此以后恼了他连话都不肯与他说,三喜忙赔罪道。
少年将胭脂收回去,满脸的窘迫,赔罪赔得很是诚心。
李青芝自然也不想与人交恶,见人这般,也不再计较什么了,只是心里想着以后万万不能再将人当作热情单纯了。
厨房中传来锅铲相碰的声响,饭香味随之冒出来,勾得人肚中馋虫蠢蠢欲动。
也是巧,惊蛰自厨房出来,打眼便瞧见了那一幕,那会让郎君嗖嗖冒冷气的一幕。
他眼力不错,辨别出了那送冰少年手里是何物,讨小娘子欢心的胭脂。
当即就替他们家郎君冷哼了一声,惊蛰不觉得叶小娘子整日跟着他家郎君还能看上别人。
果然,在看见叶小娘子姿态冷淡地拒了那少年后,惊蛰心里舒坦了。
烟囱滚滚冒着白烟,钱娘子探出了头,询问是否可以将菜都盛上桌。
李青芝和惊蛰面面相觑,因为范凌还没有回来。
眼看着惊蛰都是一脸迷惑的模样,李青芝也不知问什么了。
“要不我去衙门瞧瞧,你待在家中等着……”
惊蛰这回也不知自家郎君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打算去衙门看看。
“我也去。”
李青芝想着自己待在家中也无事,还不如跟着一块去瞧瞧东家,也省得自己一个人在家中想东想西了。
惊蛰思索了一会,想着郎君定然也想瞧见叶小娘子,便干脆应了。
“也行,我去嘱咐钱娘子一声,你去提盏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待到回来定然已经漆黑一片,提盏灯也好照明。
李青芝应了一声,去屋子里提灯去了,她记得东家屋里有盏很漂亮的琉璃莲花灯,待会便提着过去。
钱娘子听了嘱咐,将做好的饭菜都温在了锅里,提着空空的菜篮子归家了。
将院门落锁,李青芝跟着惊蛰往衙门去了。
因着有衙门的存在,那条街被扶风县的百姓唤作衙门街,距离桂花巷大概两个街道的距离。
东家仿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慢悠悠地走着去上职,每日瞧着都漫不经心的。
夜风微凉,褪去了白日大半的暑热,让赶路的李青芝觉得舒坦极了。
此时已是下职期间,衙门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庭清冷安静。
但仍有守夜的衙差在此,且认识惊蛰,见人找来,二话不说给人指了路。
“去了刘县令家的酒宴?不应该啊……”
惊蛰满目惊疑地嘀咕着,引来了李青芝的注意。
“为何不应该?”
李青芝心中好奇,大人是县尉,参加上峰的酒宴不应该是常有的事吗?
惊蛰一边领着她走,一边耐心解释道:“你不知道,郎君一向最是厌烦这等无谓的交际应酬,尤其是刘县令家,总想着巴结奉承我家郎君,郎君平素都是直接拒了的,这回竟去了,绝对有猫腻……”
惊蛰碎碎念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少女迷惑的眉眼。
东家不过一九品县尉,县令巴结奉承什么?
莫非是图东家的钱?
想起匣子里那壮观的飞钱银两,李青芝半知半懂地猜测着。
东家似乎也只有钱让他们觊觎了,想想出来当县尉都能随身带那么多银钱,家中定然是万贯家财吧。
刘宅也在衙门街,因而李青芝与惊蛰行了半条街后到了刘宅前。
隔着门,李青芝都能听到里面宴饮欢闹的声音。
……
范凌此刻心情差到想要当场骂人,但多年来的涵养让他将每每要出口的话拦了下来。
范凌怎么也没想到,刘县令居然扯谎将他诱骗过来,说家里发生了命案,让他过来处理。
在扶风县这等小地方,命案是极少的,范凌一听,马不停蹄地就赶去了。
谁知到了地点,径直就入了酒宴,满堂宾客,县令又是满脸赔笑过来说好话,范凌只能忍着被诱骗的怒意暂时坐下了。
罢了,坐一会便走。
心里如此想着,范凌闭目沉神,偶尔理会一下周围过来搭话敬酒的乡绅员外,神色仍旧不甚热络。
不过那些人也不会太在意,毕竟眼前的人来自上京高门,是他们这种一县乡绅完全得罪不起的存在。
无所事事之下,范凌一口接一口地饮着酒。
宴席中央,舞姬衣着清凉,腰似水蛇一般在宾客眼前扭来扭去,臂上的彩色的纱绫随着夜风飞扬勾缠,异常的热火。
两侧还有抱着各色乐器的乐妓,皆是妙龄姣好的娘子。
在刘县令的的眼神示意下,其中一个抱着琵琶,也是乐妓中最为美貌的娘子从人群中站起,羞答答地凑到了那一直淡漠饮酒的年轻郎君跟前,水蛇一般的玉臂就要缠上来替范凌斟酒。
“奴家为范郎君斟酒~”
远远便嗅到一股浓重的香粉味袭来,范凌本以为是那些舞姬舞动时带来的,然余光忽地瞥见了一抹艳丽裙裾,范凌当即侧开了身子,没让那女子的手臂蹭到自己的衣袍。
“不用,走开。”
范凌素来不喜酒宴上的歌姬舞姬近身,眼看着这个陌生乐妓过来,范凌下意识就蹙起了眉头,冷声斥道。
若是往昔,只待范凌摆出这副生人勿近的冷漠姿态,那些抱着攀附之心的胆怯女子便老老实实退了,但今日的乐妓就如同没听到一样,仍旧大着胆子上前。
“范郎君勿恼,是县令大人叫奴家来的,奴家什么也不干,只为郎君斟酒……”
被范凌漠然相拒,怀玉本也是惴惴不安的,但想起刘县令对她的私下告诫,怀玉心中动心不已。
若是依着县令大人的法子,她哄住了人,将人灌醉,今夜自己便能借着这位上京来的贵人摆脱了乐妓的身份,就算是当个妾,也是她以往不敢肖想的花团锦簇。
县令大人可是跟她透底了这位范郎君的身份,尚书府的嫡长公子,她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念此,怀玉媚态频频,甚至逾矩地将范字都省去了,好似她是什么范凌的亲近之人。
范凌彻底动了火气,重重将酒盏放下,眼眸冷若寒霜。
“滚。”
这话语倒是不重,甚至还有些轻飘飘的,但其中蕴含的怒意却让怀玉仅剩的一点勇气烟消云散。
“郎君……”
犹不死心,怀玉怯怯地低唤了一声,瞧着可怜兮兮的。
怀玉生得俏丽而妩媚,是这群官妓中姿容最为出挑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被刘县令挑中来服侍范凌。
此番又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媚姿态,若是换了旁的男子,早就将人揽进坏好好疼惜一番了。
可这人是范凌,他只会觉得像惹了苍蝇一般,语气裹挟着冷厉。
“若是不会说话就永远别说了……”
被这乐妓的刻意亲昵整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范凌短短一句话说起来活像个阎王。
怀玉被那张不满寒霜的玉面吓得浑身一颤,哆嗦着起身跑走了。
这个福气她实在是不敢接,太吓人了。
见那乐妓终于不再纠缠自己,范凌再度饮下一盏酒,放下酒盏便打算悄无声息离开。
这时,衙门的新任主簿张由举盏走了过来,白胖的面上满是温和谦逊。
范凌对这个新任主簿的印象还算不错,是个与人为善干实事的做派。
因而张主簿过来敬酒,范凌不好冷落,举盏敬了回去。
浅浅说了几句,张由正要走,却被不知想到了什么的范凌给叫住了。
“听说张大人不是陈州本地人,可是来自沧州?”
初听几句还没有什么感觉,今夜一番闲叙,却是偶然勾起了范凌某些记忆。
这个张由,腔调中所带的痕迹虽淡,但也让他想起了家中小丫鬟口音中的痕迹。
若这个张由也是沧州来的,定然了解些当地的风俗意趣,他不妨问问。
抱着期待的心情,范凌却看见张由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怔然。
“范郎君何出此言?虽然沧州临近魏地,口音也带着些相似,但在下并不是沧州来的,在下祖籍魏州,自小也是在那长大的,父母亡故后,娶了个陈州的妻子,便扎根在了这边。”
纵然张由没有什么攀附权贵的心思,然见范郎君主动与他攀谈,张由也乐得回应,笑呵呵地答道。
“魏地?”
范凌神色顿了顿,重复跟了一句。
如今有了魏王那一桩事,魏地变成了一个大雍百姓心中一个比较敏感的词,见范凌发怔,张由还以为自己不当说,刚想开口,便听见范凌复而追问的话语。
“阁下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张由不知这位范郎君为何这般计较他的来处,但还是老实答了。
夜色给酒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也让张由看不大清范凌的神色,只觉得他好似在思索些什么。
不远处,刘县令看着铩羽而归的怀玉,神色失望地摇了摇头,带着几个乡绅富户径直走过来,似要攀谈。
恰好也在此刻,刘县令家的家丁也匆匆忙忙进来禀报,说是县尉大人家的随侍找来了,说是家中爱驹病了,请他回去。
范凌一听,眸光一闪,眼底带着笑便告辞了,这让一句还没说上的刘县令面上有些郁闷。
心里多半觉得爱驹生病了是个十足的借口,偏生他又拆穿不了,只能任由着人走了。
好不容易将人诓来了,又没留住,一群人在后面唉声叹气的。
夜风吹散了范凌身上的酒气,让他的头脑也暂时清明了许多。
本以为只是惊蛰一人过来,然借着他屋里那盏琉璃莲花灯,范凌看清了少女袅娜聘婷的身影。
夜风微微作怪,掀动少女轻如薄烟的裙角,不时在范凌心尖刮蹭,让他心房震颤。
情愫驱使着他,范凌大步流星地朝人走去,径直略过了正准备向他问安的惊蛰,轻声对着正巧笑嫣然的小娘子道:“怎么也跟来了,累不累?”
许是夜风很轻柔,衬得少年的声音也沁着柔意,让人思绪泛着淡淡的酥意。
往昔瞧着跟他走在九里香街上都冒汗的少女,如今这般奔过来找他,应该累着了吧?
夜色寂寥,但映着家家户户和商贩的灯火,也不算晦暗。
远远瞧见身姿俊挺的少年郎脚步飞扬地走过来,李青芝唇畔也染了几许笑意。
“不累的,夜里不那么热。”
听到东家关心的话语,李青芝心口暖暖的,有种在家对着世子阿兄的感觉。
“那便好。”
少女皎洁如月的小脸在灯火辉映下忽明忽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范凌心头有些荡漾,大抵是那酒的后劲上来了,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难以收回黏在那张小脸上的目光。
“大人,你看什么呢?”
直到李青芝察觉到东家过于持久的注视,诧异地嘀咕了一句,范凌才恍然间回神。
最后一眼,范凌看见少女面颊上似乎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就像她最爱吃的桃子,很是可爱。
“没什么,回吧。”
抑住心头掀起的波澜,范凌嗓音微哑地应了一声。
李青芝提着灯笼,扭头就要走,手中琉璃灯却很自然地被人扯了过去。
李青芝循着看过去,灯影摇晃间,少年笑得一脸粲然道:“我来吧。”
李青芝本想再表明一番自己做丫鬟的立场,将灯笼提回来,但眨眼间就看见人长腿一迈走了,李青芝无奈,忙提着裙子跟上去。
“大人等等我……”
此时,目睹了全部且从头到位被他家郎君忘记的惊蛰揣着手,满面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对少年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的多余,多余到郎君都不记得他。
最后,还是李青芝走了几步路察觉到惊蛰还没有跟上来,回头招呼了他一句。
惊蛰含泪跟上。
到桂花巷小院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中四下寂静,连蝉鸣也没了。
范凌在酒宴上多少吃了些,又饮了一肚子酒,便没了再用饭的胃口。
既如此,李青芝便将饭菜端到自己屋里开开心心地用了。
经过主屋的时候,东家尚站在门口没进去,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端着饭菜进了东厢房,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今日的饭菜在锅里温了许久的缘故,没有刚出锅时的脆嫩可口,但钱娘子的手艺摆在这,李青芝还是觉得十分美味。
吃饱喝足后,李青芝将残羹剩饭安放到厨房,路过主屋瞧见里头明灭的灯火,想起东家是饮了许多酒回来的,怕是如今还未解酒。
家中没有解酒汤,李青芝思索了一会,觉得茶水似乎也可以代替,便鼓起勇气进去了。
不出她所料,屋内都飘散着淡淡的酒气,李青芝从外头进来,一下子便嗅到了。
李青芝不大喜欢酒味,也是个沾不了酒的。
透过屏风,李青芝看见一个瞧着懒散的身影,好似静止在那里一般。
李青芝越过去,果然瞧见人正没个正形坐在脚踏上,身子倚在床边,微阖着双目,面上隐约间有些泛红,艳丽地像三月的桃花……
“大人,你还好吗?”
生怕是睡着了自己扰了他,李青芝先行轻唤了一声。
东家给她的反应好似自己不是低声唤了一声,而是吼了一嗓子,眼皮子唰得一下就掀开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还好,就是酒后劲有些大,你要作甚?”
直到看得李青芝心里毛毛的,范凌才堪堪收回目光。
范凌没想到,明明味道是最为寻常的黄酒,起初并未觉得有什么,后头倒是愈来愈厉害了,到了眼下,他差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了,尤其是当小丫鬟进来的时候。
仿佛与往昔他梦里的情景重叠,梦里的少女也是这般笑意盈盈地靠近他,关心他,甚至……
整个人仿佛被烫了一下 ,范凌狠狠叫停了自己乱七八糟的绮念。
少年思绪烦躁,在不知情的李青芝眼中更是深受酒劲的困扰,她不再迟疑,一边架起小火炉煎茶一边道:“大人酒意未散,睡觉定然也不安生,家中没有解酒汤,我给大人煮些茶压一压兴许会舒服些。”
范凌甚至都没来得及点头,就看见小丫鬟晃着柳条似的身子忙碌了起来,全然是一副尽忠职守的丫鬟模样。
范凌没说话,姿姿态上默许了这件事,眼眸也不再微阖着,而是下意识跟着小娘子忙碌的身影流转。
晕着酒意的脑子开始混沌了起来,范凌一只手覆在额头,但仍不忘将视线从指缝间透出去,放在矮几旁正煎着茶的窈窕倩影上。
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
恍惚间,范凌参悟出了这个道理,觉得用在小丫鬟身上分外地恰当。
真不知这丫头的爹娘是何种姿容,竟生的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儿。
思绪渐渐跑偏,借着酒意褪去了大半理智与沉着,范凌顺着心意与那正在击拂的少女搭起了话。
“你姨母那边可有消息,需不需要我帮你一起寻?”
李青芝本静着心,听到这击拂的动作一顿,心中乱了几番。
东家是怕她赖在这不走吗?
一种深深的被嫌弃的感觉涌上心头,李青芝击拂的速度都缓了下来,整个人恹恹无力,情绪肉眼可见地低靡。
“不用的,大人,我让灵州的乡亲们留意了,若是有了姨母家的消息,我立即就去投奔姨母,姨母小时候待我很好,她一定会愿意收留我的。”
深怕东家觉得自己赖着不愿走,李青芝再三保证自己日后一定会投奔姨母,才停下话,忧心忡忡地看着倚在床边的年轻郎君。
父王那边还没有动静,她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无家可归,无论如何她都得稳住东家,在此栖身到局势分明才行。
美人翠黛颦颦最是惹人怜惜,何况还是眼前这个……
范凌眸光越过红泥小火炉中蒸腾而起的水汽,轻飘飘落在少女微蹙的眉间,鬼使神差地,他溜出了一句平日里绝不会轻易吐出的话……
“你跟着我吧。”
水汽缭绕中,李青芝被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弄得彻底忘了点茶,捧着茶盏呆住了。
“大人说什么?”
像是没听清一般,李青芝大着胆子又开口问了一遍。
她脑中思绪纷飞,若是清明些,她当会知道这是个敏感点,她不该追着问下去。
然此刻的李青芝顾不得别的了,她一腔好奇都被眼前的郎君钓起来了。
看得出来,范凌此刻的心神已经全然被酒意给侵蚀了,不仅不及时止损,还越战越勇。
“别去找你姨母了,你以后跟着我吧。”
就算是被酒意侵蚀,少年人目光仍旧灼灼如火,话语掷地有声。
哐当一声,李青芝手中茶盏倾覆,纯白的茶汤流满了矮几,让失神的人心头一震,忙不迭找帕子去擦拭。
借着擦矮几的空档,李青芝飞速捋着混杂的思绪,想要判断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去找姨母,以后都跟着他,是以后给他当一辈子的丫鬟还是……
想到某种可能,李青芝指尖轻颤,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不安全了起来。
东家也是那般人吗?
还是她多想了,东家只是想要一个永久的丫鬟?
可无论是哪种,李青芝都不愿意。
无论是当一辈子丫鬟还是……妾。
李青芝不觉得东家这个态度是要娶她为妻的做派,太过随意,太过没有诚意,李青芝不会往聘妻那方面想。
更何况东家应当出身巨富人家,自己捏造出来的身份与他不甚般配,想必他也应该瞧不上吧?
怀着这种心情,李青芝死死守住心房,一边擦矮几一边小声拒绝道:“不行,我要去找我姨母的。”
李青芝不知该如何强硬拒绝,也觉得不好强硬,毕竟如今人在屋檐下,她还得靠着东家在这个小县生存些时日,不能将人得罪尽了。
“我、我再给大人煎一碗茶……”
恨不得立即将这事揭过去,李青芝笨拙地转移话题,再度碾起了茶团,只是一双素手紧张地忍不住轻颤。
东家瞧着是个好人,应当不会逼良为奴……或者妾吧?
心里兀自惴惴不安着,李青芝再度听到了那追魂夺命一样的话语。
“你家继母当道,父又不慈,到了你姨母家也是寄人篱下,日子久了也是不好过,甚至也觅不到什么好亲事,不若跟了我,定会比你在你姨母家讨生活好上百倍千倍!”
在刘家酒宴上的那几口酒仿佛将他的话匣子打开了,范凌缠人颇紧,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
李青芝头也不敢抬,击拂的手快若雷霆,差点将茶沫子都掀飞了出来,心里只希望赶紧将茶做好自己好快些出去。
她今夜就不该过来,真是遭老大的罪了。
李青芝恨不得给先前的自己一个耳刮子,叫自己多事,现在好了,完全是骑虎难下。
但对面的郎君存在感太强,她根本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但又无法具体予以解释。
本就是胡编乱造的身份,她如何去辩解?
让她去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又是绝不可能的。
两相倾轧下,李青芝唇瓣动了好几下,最终只能吐出一句……
“大人,你是个好人。”
再次摆出了自己的态度,语气坚定地似要投军,让范凌听得一阵堵得慌。
由于心不在焉,茶汤再不似寻常点出来最上乘的纯白,变作次一等的青白,茶百戏更是想不起来勾画了。
回避着年轻郎君仿佛实质化的灼烫目光,李青芝期期艾艾道:“大人醉了,还是饮些茶解解酒吧。”
微微抬着手臂,将茶往前举了举,李青芝心虚地看着染着些许茶沫的案几,始终不敢抬头去迎东家的视线。
她生怕在其中看见愠怒和不快。
此法虽有种掩耳盗铃的蠢笨,但却是此刻李青芝最有安全感的做法。
时间像是凝注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青芝手举得都有些酸了,才察觉到人从床边脚踏上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愈来愈近……
手中一轻,茶盏被接了过去,如牛饮一般的咕嘟声响起,几息后,茶盏被放回了矮几上。
少年身量颀长,站起时遮住了面前大半的光,李青芝眼前尽是一片昏暗。
也没心思多点几盏茶了,见人饮完,李青芝忙利索地收起了茶具,怯生生地道:“我唤惊蛰过来伺候大人……”
甚至没有等得东家的一声嗯,李青芝便如逃命一般夺门而走,让本就气郁的范凌看着更是一阵心梗。
她为什么不愿意嫁他?
是他哪里惹她生厌了吗?
范凌晕乎乎的脑子此刻盘旋的尽是这个疑问,虽未挽留,眼眸却直勾勾地盯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
门嘎吱一声再被打开,被忽然唤进来的惊蛰一头雾水地看着举止怪异的两人,心里翻江倒海地猜测着。
本来是没什么头绪的,但进屋一瞅见郎君微醺红润的面颊,惊蛰这厢开始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了。
不会是郎君没把持住,借着酒意对叶小娘子做了些什么吧?
若是李青芝知道惊蛰的想法,定然会夸一句惊蛰敏锐,但也只是猜对了一半。
确实借着酒意了,然不是做了什么,而是说了什么。
想到这个极有可能的猜测,惊蛰什么也不敢问,伺候时甚至比平日少了大半的话。
瞧郎君这脸色,首战必定失利了,心情定然也是极差,他便不去触霉头了,早早回去安寝才是正理。
正如惊蛰所猜的那样,郎君半晌都耷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整个人沉默得吓人。
惊蛰也不想继续感受郎君释放的怨气,麻溜地做完自己该做的事,飞一般的逃走了,在范凌眼中竟是和那小丫鬟如出一辙的模样。
嗤~
真是,一个两个都跑什么!
心中郁气难平,范凌也不知道如何疏解,只能倒头就睡了。
屋门外,惊蛰刚出来,就被守着时机的李青芝拦了下来。
“叶小娘子还没睡,有事?”
惊蛰打着哈欠问道,心里越发觉得郎君和叶小娘子之间有猫腻。
少女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期期艾艾地恳求道:“明日晨间可否代我去服侍大人一下,我、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刚经了那事,李青芝人正别扭着,觉得自己需要先行躲避一下,不知明日晨间如何单独面对东家,遂想了这个下下策。
能拖半日便拖半日吧,兴许那时候自己已经稳住了心神了。
将小娘子羞窘的姿态收入眼底,惊蛰心里敞亮,猜到应当是郎君冒犯了人家,自然也不会为难,满口应了,叮嘱了一句好生休息便走了。
李青芝见此,长舒了一口气。
翌日,天色晴明,鸟雀啾喳,天幕湛蓝无一丝零碎的云。
李青芝本设想着能一觉睡到东家上职走后,然近来的作息影响了自己,还是那个时辰,李青芝顺顺畅畅地醒了。
在床上装了一盏茶的鹌鹑,她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听着距离应当是惊蛰的西厢房。
“晨起了郎君……”
李青芝隐约听见惊蛰在外头敲了几下,打着哈欠说道。
门嘎吱一声,想必是惊蛰推门进去了。
李青芝闻此,轻吐了一口气。
隔壁房间里,范凌被从沉睡中唤醒,思绪还未复清明,初听到惊蛰的声音,心头还有些诧异。
看见惊蛰端着盥洗用具进来,范凌揉了揉两鬓,诧异道:“怎么是你,她呢?”
自不用说名字,惊蛰也知郎君说得是谁。
“叶小娘子昨夜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让我今早替她来服侍郎君,怎么,郎君找叶小娘子有事?”
来时告诫过自己要放机灵点,不要嘴欠乱问,但没承想最后还是一个不小心嘴欠问了出来。
惊蛰看着自家郎君一瞬间别扭的脸,心里像揣了个兔子,开始乱跳了起来。
完了,自己这张该扇的破嘴!
“无事,就随口问问。”
昨夜的记忆洪水一般涌来,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让他恍惚间忆起了昨夜他酒后失言所行的荒唐事。
少女娇怯怯又拼命想要稳住他的画面袭上心头,范凌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混账。
他什么时候这般藏不住话了?
薄唇紧抿着,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惊蛰再不敢乱说话了。
大约在李青芝迷迷糊糊就要再度睡过去的时候,她被东家出门的声音再度惊醒了。
院中传来几句声线清越的话语声,李青芝自然辨得出那是东家的声音。
这挑起了李青芝对于昨夜的记忆。
你跟着我吧。
像是少年郎酒后的呢喃,偏生又带着几许执拗的认真,回想起来,让李青芝有些恍惚难懂。
人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李青芝心里有些怕怕的。
若是东家真的对她存了不干净的心思,那日后她要如何面对?
自己正处于弱势,若是撕破脸了少不得要几许找个差事谋生,可其中的困难她第一日来县城便知晓了。
一时间,李青芝陷入彷徨与纠结中。
今日东家是骑着马走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带起了有规律的哒哒声。
李青芝将脸埋在枕间,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晌午东家回来她该端着什么姿态才好啊!
想着想着,李青芝陷入迷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而九里香街道上,一身淡青官袍的年轻郎君高坐在马上,侧脸如刀削斧凿,俊美无铸。
只不过此刻不复往日的懒散轻快,脸色沉沉如阴云密布。
范凌一路都在想昨夜的冒失该怎么圆回去,怎么让小丫鬟卸下防备与不安,也让他能体面些在人跟前晃。
晨间的风不算闷热,甚至可以说十分清爽败火,可迟迟想不出来法子的范凌丝毫不觉得清爽。
眼看着衙门就在跟前,范凌将千头万绪给压了下去,先将这半日度过去再说。
桂花巷小院中,李青芝一个回笼觉又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时已经被晌午升到顶峰的日头给照得浑身发软。
两两相装
一觉睡了那么久, 李青芝难免有些难为情,但惊蛰仍旧是嬉皮笑脸地同她打招呼,态度上好似比往常更殷切热情, 李青芝那点子不好意思便消散了。
她不知晓惊蛰那替他家郎君稳住人的心思, 只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遇到的这对主仆皆是随和宽厚的。
当然,不将东家昨晚的酒话算在其中。
将提前冰镇好的瓜瓜桃桃拿出来啃了几个,又吃了一些桂花糕,百无聊赖下,李青芝照例给花花树树浇水。
陈州地处江北,是个气候干燥且日头充足的地方,又是酷暑,土壤干涸得也快些。
李青芝是个大闲人, 不做些事情好像只能在睡觉,或者在树下发呆了。
给凤仙花浇水的时候,李青芝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 那便是花叶间打了许多小小的花骨朵。
这证明凤仙花就要开了!
李青芝有些期待它的开放,虽然这花不是她亲自种的, 但也算是被她精心浇灌照看了近两月,她自是稀罕。
刚浇完了凤仙花, 就看见钱娘子挎着菜篮子从不远处走来了,面上挂着一如既往喜气洋洋的笑。
“钱婶子来了……”
见日日做美味饭菜的钱娘子过来, 李青芝心花怒放,甜笑着招呼了一声。
“小娘子午安, 又浇花呢?”
日日来此, 与这小娘子相处了一段日子,钱娘子早就抛却了对人家的成见, 甚至相当的喜欢这个小娘子。
模样俊俏,性子纯净,笑容甜美,又生了个讨喜的嘴,不论是钱娘子,就算是旁的长辈来了也是万分喜欢的。
“嗯,日头太毒了,才浇过三日又被晒蔫了,便再过来浇浇。”
“钱婶子今日做什么菜?”
她一脸垂涎地看着钱娘子的菜篮子,肚子也很配合地开始咕咕叫了。
“今儿买到了新鲜的鸡枞菌,又买了只肥肥的土鸡回来~”
“又买了些茼蒿,待会配着鲜猪肉一块炒了,还买了几条鲫鱼煮汤~”
“最后再做个地三鲜下饭~”
提起这个,钱娘子便滔滔不绝说了起来,眉飞色舞的。
庖厨是她的老本行,也是她最拿手的,一张嘴便是将今日要做的饭菜描述了一番,什么软烂咸香,清爽可口几个词一用,勾得李青芝腹中馋虫大动,恨不得立即吃到。
“那钱婶子快做~”
看着少女一副馋得不行的模样,钱娘子笑得欢快应道:“好说好说,范郎君估计也是快回来了,我确实是要快些……”
不说这个还好,一听起那三字,李青芝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变作忧心忡忡。
是啊,她怎么忘了,东家就快回来了,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正彷徨无措着,李青芝余光看见钱娘子过来后,惊蛰屁颠跟过去烧火的背影。
烧火是个技术活,也是个粗活,向来轮不到李青芝去做。
所以钱娘子一过来做菜,惊蛰就要立即跟过去烧火。
李青芝自认不是烧火的好手,也不去跟惊蛰挤一个位置。
但厨房又不是只能去烧火才能待的,她可以干些别的。
虽说钱娘子手脚麻利每每都不需人插手帮忙,但自己硬凑上去想必钱娘子也不会不同意。
想到这,李青芝也乐颠颠地往厨房跑去了。
锅灶刚刚烧起,钱娘子在案板上剁着土鸡,见李青芝进来,咦了一声道:“小娘子怎么进来了?”
钱娘子记得这个小娘子是个娇贵的主儿,上回进来都被猛火和油烟呛出了眼泪,今日竟然又跑进来了。
稀奇。
李青芝虽也吃过猛烈油烟的苦头,但想着习惯一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便坚定地走进来了。
“钱婶子,我今日闲得慌,来帮你打打下手吧。”
还没等钱娘子拒绝,李青芝便自觉地拿起了锅灶上的茄子开始洗。
不似寒冷彻骨的冬日,夏日里洗洗涮涮对浑身燥热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感受着冰凉的井水拂过手上的肌理,李青芝心中甚至哼起了魏地稚子常在街头巷尾唱的歌谣小曲。
茄子的外皮很是古怪,滑腻又粗糙,李青芝不顾钱娘子的劝阻,洗完了茄子又将一旁绿油油的青椒洗了,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几个圆滚滚但又脏兮兮的土豆上。
将专门给土豆削皮的小刀拿到身边来,李青芝打算洗完就将它们削了。
应该就跟削林檎果一般,虽然她以前连林檎果都未曾削过。
土豆要比光滑的茄子脏多了,一番洗下来木盆里的水完全浑浊了。
就在钱娘子动作麻利地将茼蒿与肉炒出来,土鸡和鸡枞菌放在锅里炖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
李青芝手一抖,一颗干干净净的土豆坠了下去,滚了一身的泥灰。
桂花巷大多都是家境普通的人家,只有东家有一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如今传来了马蹄声,毫无疑问是人回来了。
明明不是她说了混账话,可是她好紧张。
本来还神色舒展地坐在小马扎上,只闻这一动静,便立即变了脸色。
由于心中紧张,本就不善于给土豆削皮的李青芝削得更艰难了,几乎是一刀一块土豆肉下来,看得钱娘子心里又气又笑。
“小娘子还是别削了,出去玩去吧。”
要是再削一会,怕是地三鲜就做不成了,钱娘子一边乐一边想。
“钱婶子我再帮你一会,我会好好削的……”
紧张归紧张,李青芝还是没有错过钱娘子面上的戏谑,再一看自己手里被削得有棱有角的土豆,面颊微红道。
钱娘子见她坚持,心道好在自己买了许多土豆,能经得起这小娘子折腾。
见钱娘子不再赶她,李青芝松了口气,眼见着惊蛰出去迎东家去了。
临走到了她身边,惊蛰还神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止不住地为他家郎君唱衰
看看,郎君把人吓得都躲在厨房不敢出去了。
李青芝像个鹌鹑一般缩在厨房,认认真真削着土豆,那满脸严肃的小模样看得钱娘子不时发笑。
削土豆的空档,李青芝隐约听到了东家与惊蛰的对话,听起来与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的,就是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自欺欺人地希望东家可以忽视她。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刚吭哧吭哧地削出了两个完好的土豆,有人进来了。
那脚步声沉稳缓慢,带着些主人惯有的漫不经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李青芝的心上,让她差点握不住土豆。
她自然听得出来这不是惊蛰的脚步声,因而满心忐忑。
来人先是跟钱娘子问候了几句,嗓音和煦轻快,像是没事人一样。
也正是东家摆出的这个姿态,李青芝紧绷的心绪放缓了些,继续慢吞吞地削着土豆皮,心里一直碎碎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惜李青芝的祈求老天爷没有听见,她察觉到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最终,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一堆土豆皮前,站定不动。
李青芝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已经被削了一半的土豆,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连呛人的油烟味好似也闻不到了。
她甚至不敢像往日那般笑盈盈地去说一声大人回来了,整个人就像个木头一样僵在那里。
终于,一只手径直伸过来,将李青芝手里盘了好半晌的土豆拿了过去。
“这土豆都快被你凌迟了,就放过它吧,钱娘子还等着炒呢。”
范凌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始终不愿意抬起的头颅,语调中难掩调侃。
李青芝听到这番打趣,也终于有了反应,从小马扎上站起,木愣愣地看向了眼前的年轻郎君。
还是往日那般噙着笑意的脸,好似昨夜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大人你……”
李青芝本想说大人你不记得昨晚此类的话,但话一滚到嘴边,便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少女的纠结并未扰乱什么,只是让范凌含笑回应道:“想说什么待会再说,我回来时路过全福斋买了些糕点回来,快去吃些垫垫胃……”
李青芝越来越觉得古怪了,但眼下确实不能多说什么,循着他的话便出去了。
东家出乎意料的洒脱,完全没有一个男子被拒的恼羞成怒,反而更温和了。
糕点就放在广玉兰树下的石桌上,是一个包裹得十分精美严实的匣子。
在东家的眼神催促下,李青芝打开了匣子,被其中还冒着淡淡热气与甜香的金丝蜜糕给吸引住了目光。
先不说味道,这糕点卖相是十分值得夸耀的,金黄酥脆不说,还被雕成了花朵的形状烤熟的。
一层层花瓣绽放,最里头是牛乳与鸡蛋做成的花蕊,丝丝缕缕的蜂蜜浇在上头,在日头的照耀下像金丝一般闪耀……
往下打开,还有各色其他的糕点,芙蓉糕、玫瑰酥,还有滴酥鲍螺……
都是时下最金贵的点心,李青芝在家时经常在饭桌上看见。
身为郡主,本对这些精巧奢华的点心没什么价钱概念的,但如今流落在外一段时间,她也渐渐熟知了这些东西对普通百姓的奢侈。
记得钱娘子说过,全福斋的点心,最次的都要好几两银子,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然贵也有贵的道理,甫一打开盖子,那糕点的甜香便直直往她鼻子里钻,将她勾得不行。
一时间将心头的困惑不安抛诸脑后,李青芝小口小口地咬着金丝蜜糕,神色愉悦开怀。
甜食真是个能让人开怀的,李青芝心中默默想。
“咳,对了……”
“我昨晚吃醉了酒,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惊蛰说昨晚上你进来一会,我可有什么出格之举,或者说错什么?”
正满心愉悦地吃着玫瑰酥,忽地听东家来了那么一句,李青芝顿时呛了一下,随即咳个不停。
范凌见状,忙到屋里给倒了一盏茶水,本就心虚着,递茶盏的手都颤了几下。
李青芝饮下了茶水,才好受许多。
然饶是范凌茶水送得及时,少女还是咳出了几许泪意,一双眼眸红通通的看着他,其中闪烁着难以置信和窃喜。
“大人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迎着少女带着五分试探五分窃喜的眼眸,范凌掐了掐手心维持着镇定,一脸迷惑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范凌的伪装太过天衣无缝,李青芝还嫩着,完全识破不了,以为东家如他三兄一般,喝醉了酒便断片了,心中大喜。
“没什么,就是昨晚大人没端稳,撒了一盏茶而已。”
李青芝脑袋飞速旋转,编排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事,欲将昨晚的惊心动魄翻篇。
东家不记得昨晚的事,这可真是太好了!
李青芝心中雀跃不已,恨不得当场抚掌。
既如此,只要她掩饰的好,那昨夜的糟心事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也能坦然面对东家了。
念此,李青芝唇畔漾起了笑,让范凌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想了一路想出来的招,本来害怕自己稳不住让小丫鬟看了出来,但如今看来是皆大欢喜。
心头大安,甚至忍不住窃喜,但对着小丫鬟,他不得不装出深沉板正的模样。
“哦,一盏茶而已,不打紧。”
话音落下,李青芝也轻嗯了一声,笑意浅浅地想再吃几个芙蓉糕。
“快要吃午食了,切莫贪食,小心吃不下正经饭菜。”
厨房饭菜香味已然四散开来,见小丫鬟连吃了许多点心后还要吃,范凌出声提醒道。
闻言,李青芝想起了钱娘子那几道香喷喷的好菜,即将张开的嘴忙闭上了。
要是为着几块糕点误了午食可不好。
范凌见小丫鬟又变回了先前的明媚快活,回屋子换衣裳了。
钱娘子做好了饭菜,临走前给了东家一张红艳艳的喜帖。
李青芝心中好奇,也跟着凑了上去看。
钱娘子满脸喜气道:“下月初十是我家三郎的大喜日子,若是范郎君肯赏脸过来,自是最好,若是不得空也没关系……”
钱娘子虽说得大方,但神色间还是夹杂着几分期许的。
范郎君不仅是他们扶风县百姓爱戴的县尉,更是上京高门出身的贵族郎君,若是能得范郎君这样一名宾客,那定然蓬荜生辉。
范凌十分熟悉扶风县百姓这份期盼与讨好,但他想来不喜欢这些应酬喧闹,面上刚扬起笑,准备按照惯例婉拒了。
余光一瞥,小丫鬟意趣浓厚的面颊被捕捉,范凌婉拒的话滚在嘴边,愣是没滚出来,反而换了一种说辞。
“你想去看热闹吗?”
小心思
此刻, 东家的声音无疑是悦耳的,李青芝确实有些兴趣。
她往日只瞧过她们魏地的婚礼风俗,还没瞧见过别的地方, 更何况是百姓间的热闹, 她还真有几分想去。
就是不知道东家的意思。
忽闻东家主动问她, 李青芝愣了一下,迎着东家宽纵的神色,她难掩欢喜道:“可以去吗?”
听这话音,一旁的钱娘子面上也堆满了笑。
范凌笑意不减,语气颇有些随性洒脱。
“若是想去也不是不可,恰巧我那天休沐,可以领你过去。”
李青芝心中欢喜,笑意也就不自觉染满了整张面颊, 眸子也如月牙弯弯。
“既如此,若是那日大人无事,就过去瞧瞧吧。”
李青芝虽不是三兄那野马爱玩的性子, 是个足够娴静的女儿,但也不想整日整日地重复一样的生活, 总要有些新鲜才好,要不然她自己都嫌自己无趣了。
少女的欢喜仿佛顺着那对视的视线传递给了自己, 范凌心尖像是落了一只喳喳叫的喜鹊,情绪不由自主地跟着欢喜。
钱娘子见真把人请来了, 高兴地不知说什么,然频频将感谢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小娘子身上, 热得李青芝有些不明所以。
然即将能去参加婚宴, 她高兴之余也就没想其他了。
怀着比往昔更愉快的心情,李青芝今日用饭都多用了半碗, 范凌目光掠过少女在他看来过于纤细窈窕的腰肢,心中自是十分满意的。
小娘子家家的还是丰腴些好,至少遇到病痛身子能壮实康健些。
……
一日盼着一日,总算让李青芝盼到了七月初十。
这一日,李青芝因为心中记挂着参加钱娘子儿子婚宴的事,竟比往日醒得还要早些。
心里藏着事,也就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洗漱了。
这是李青芝在扶风县头一次出门参加别人的婚仪,本想穿得鲜亮漂亮些,然下一刻想到那是人家的婚宴,还有新妇,她若是穿得太招摇反而不妥,挑来挑去,便选了衣裙中制式最为寻常的豆蔻粉的罗裙。
想必是她动静大了些,刚用湿帕子抹完脸,在屋里拍个花露,出来刚透口气,就听见房门的嘎吱声。
这个时辰,李青芝以为是惊蛰起来了,回头就要打招呼,却看见开得是主屋的门。
“大人?”
尚还没到东家一惯起来的时辰,人竟然自己跑出来了。
虽发髻未束,尽数散在身后与两肩,显得多少有些凌乱随意,但丝毫不显邋遢。
“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东家嘴倒是快,问出了李青芝想要问他的话。
“我也不知道,一睁眼就醒了。”
李青芝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要去看婚仪的热闹而开心的早起了,嘴上囫囵敷衍着。
范凌是个人精,哪里不知道这丫头的小心思,只不过不点破而已。
“进来替我束发吧。”
嗓音中含着淡笑,范凌将腼腆的少女喊进了屋子。
李青芝轻车熟路地给东家束发,心态愈发平和了。
距离东家那夜的酒后失言已经过去了许久,对方又是一副全然断片的状态,李青芝彻底没了负担,好似将那事全然忘了一般。
为人束发的时候,手指难免摩擦触碰,目光瞥到一缕发丝没捞起来,李青芝忙用手指去勾挑。
本来只是一个勾挑的小事,奈何那缕头发今日就好像同她不对付一般,勾了两三次都没勾起来。
甚至还不听话地跑到了耳侧。
李青芝指尖去勾,难免触到了东家耳后的肌肤,引得人明显嘶了一声,外加躲了一下。
李青芝以为是自己的指甲刮到了东家,忙致歉道:“对不住大人,兴许是我指甲长了,待会便去剪了。”
时下只要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娘子,为了做活方便,都不会蓄养长指甲,皆会剪得短短的方便干活,尤其是做丫鬟的,为了服侍主子,更不会乱蓄养指甲了。
她的两个丫头琉璃和岫玉便是这般。
往日李青芝贵为魏地郡主,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人,蓄养的指甲自然圆润纤长,时不时还要和阿姐一起染上丹蔻。
做了东家的丫鬟后,李青芝并没有什么繁重的活计要做,也就渐渐忘却了自己还蓄着长指甲这回事。
如今不小心挠了东家一下,她忽地想起了这一茬。
范凌平复着那一抹既轻又浓烈的余韵,不自觉地扭了扭脖子,粗着声音回道:“无需如此,你未曾刮到我……”
继而偏头瞥向少女执着牛角梳的手指,水葱似的白皙柔润,指尖是长而晶莹的指甲。
若是添上些艳色,那定然活色生香。
神思恍惚间,范凌没头没尾地想着,自己将自己整得心更乱了。
“快束发吧。”
他这样端坐着由着小丫鬟束发,距离不可谓不近。
自他记事母亲都从未这样亲密靠近过自己,更别提这般束发了。
那是一种带着暖意得甜香,像是一种气味芬芳的果子,但范凌辨别不出是哪一种。
如第一次那般,范凌有些昏昏欲睡,满身的骨骼仿佛都在叫嚣着舒畅。
他不能再沉溺了,于是忙催促着还在无意识撩拨他的小丫鬟道。
李青芝不明情况,但对东家的话一向是听从的,忙束了发髻,将玉簪插上。
今日休沐,又加上要参加宴席,范凌没有穿官袍,而是穿了自己的常服,一套墨色宽袖的锦袍。
颜色看着虽低调,但腰带上镶嵌的金玉狻猊带扣可一点也不低调。
和她的兄长们一样做派,果真是富贵窝里出来的儿郎。
“今日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不穿那身最喜欢的郁金色花绫裙?”
与这小丫鬟朝夕相处,范凌是知道她最喜欢哪几身衣裳的,本以为好不容易有个热闹凑,小丫鬟会穿那身最喜欢的,然洗漱完才注意到,今日她只是穿了她衣裙中最为简单朴素的一身。
虽然有那张明眸皓齿的灵秀面颊在她仍然十分俏丽惹眼,但终究有些不够。
李青芝听东家发问,秀眉轻蹙答道:“本也是想的,但又念及今日是人家婚宴,还是别那样招摇了吧。”
那身郁金色的花绫裙是她如今衣裙中最昂贵美丽的,无论是剪裁还是面料亦或者是制式,都几乎可以跟她魏地时候的衣裙媲美了。
很美,但有些招摇,放在人家的婚宴上总有些不合适,李青芝便想着算了。
闻言,范凌回想了一下小丫鬟穿上花绫裙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他倒是很愿意看,但是放在旁人婚宴上确实有几分招摇。
“那也不应该选这一身……”
范凌记得他给买了许多身衣裳,也有几身比这身繁复美丽又不算招摇的,何苦选了一身在其中最不起眼的。
李青芝倒是不那么想,她觉得这身豆蔻粉的衣裙很是娇俏明媚,看着便让她觉得心情好。
“我觉得这身挺好看的,很适合夏日,不是吗大人?”
李青芝满脸都是轻快的笑意,甚至为了让东家也赞同她的话,她还忍不住在东家面前小小的转了一个圈……
像是被主人的脾性所晕染了一般,本就颜色娇嫩的裙摆裹挟着几许醉人的温柔,像是层层绽开的粉莲,让范凌心神止不住的荡漾、迷醉……
“咳……你说得对,就这身吧。”
范凌想着也许是屋内燥热,引得他心火大盛,颇有燎原之势,扭头就打算出去透透气凉快一下。
然他此刻的头脑太不清晰了,外头哪里有他摆了一桶又一桶冰的屋内来的凉快,尽管是晨间。
在李青芝追着东家出来的时候,惊蛰也麻利洗漱完毕,三人准备出去吃顿早食。
钱娘子只负责午食和夕食,更何况今日是她儿子的好日子,范凌便允了一日休息。
吃早食,定然是去距离桂花巷最近的九里香街,也省些腿脚。
除了李青芝,主仆二人轻车熟路地进了一家刚打开门的食肆。
里面人不多,就一男一女,瞧着还颇为年轻。
掌厨的是身着石榴裙带着头巾和襻膊的年轻娘子,看着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眼亲切又温和。
还有个招呼的客人的小郎君,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眉眼俊秀,透着伶俐,个头也算高挑,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
“范郎君来了,快请进~”
“要吃些什么?”
范凌本想说一句老样子,但想起今日跟着的小丫鬟,偏头问了句:“馄饨可以吗?”
李青芝自然没什么意见,轻嗯了一声。
虽然桌子是昨夜打烊的时候擦过的,但见了客人,罗小郎还是勤快地又擦了一边。
早食不宜吃太过油腻辛辣的东西,三人各点了一碗馄饨,又要了个酥饼配着。
在吃上第一口馄饨的那一刻,李青芝就知道了东家为何来了这一家,因为这位罗娘子的手艺实在是太出色了。
那是一碗虾肉馄饨,一口下去鲜香四溢,李青芝再没心思管别的了。
东家真是个嘴挑的。
范凌看着埋头苦吃的少女,甚至还问要不要再给叫一碗。
李青芝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尽管这碗鲜虾馄饨十分美味,但分量很足,她是万万吃不得第二碗的。
来不及擦掉脸颊上沾着的汤汁,李青芝满嘴馄饨地摇了摇头。
范凌眼力好,瞧见了小娘子面上沾染的汤汁,下意识掏出帕子就想帮人擦拭,但想了想又放弃了。
怕是会吓到这丫头。
念此,范凌将帕子轻轻放在了桌上,复点了点桌子,示意小丫鬟拿着擦一下。
李青芝也感觉到了脸颊上沾了东西,但今日马虎忘了带帕子,便没有急着管。
见东家不见外地递来了帕子,李青芝心中十分感激,也不推脱,径直接过来。
“多谢大人,回去我给大人洗洗。”
饭桌的另一边,惊蛰识趣地保持着保持着沉默,同时也将他家郎君一系列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心中不住叹气。
郎君你惨了,你陷入爱河了。
遥想当年在上京,在家宴上郎君的帕子不小心遗失,被周侍郎家的七娘捡走,看着人家姑娘羞答答地将帕子还回来,他家郎君面色淡淡地道完谢之后,回到屋里就将帕子丢到火盆里烧了。
郎君不喜欢旁人用他的东西,尤其是帕子这种私人的。
可如今对上叶小娘子,通通都成了浮云。
甚至还想亲自给叶小娘子擦嘴,惊蛰没事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放在两人身上,那暗戳戳的小动作他可没错过。
然忆起那夜郎君和叶小娘子的龃龉,惊蛰便替他家郎君捏把汗。
婚仪举行在黄昏后,热闹也都在黄昏后,因而李青芝跟着东家晌午去了樊玉楼美美吃了一顿,又睡了个午觉才慢吞吞往长生街钱娘子家去。
李青芝重新梳了一下不够整齐的发髻,想着终究是好不容有出去凑个热闹,便往发髻上簪了几朵珠花和珍珠球簪。
这些小女儿家的钗环首饰并不是李青芝主动去买的,她自知已经承了东家许多照顾,哪里能由着性子索要些有的没的。
但东家倒好像是有些怪癖一般,时不时就要带回来几支发簪或者珠钗什么的,说是衙门街有个丈夫病死的可怜妇人日日摆摊子卖自己做的钗环首饰营生,自己觉得她可怜便偶尔会照顾一下她的生意。
李青芝是个单纯又良善的性子,听了这个说辞,并没有什么怀疑的,毕竟在她心中东家就是个扶贫济弱的好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帮了身陷绝境的自己。
而带回来的这些女儿家物件自然也就落到了李青芝头上,毕竟东家和惊蛰可用不上。
虽有些不好意思,李青芝毕竟也是个爱美的女儿家,见东西都买回来了,自己不要那就只能看着这些小东西落灰了。
只不过奇怪的一点是,这些簪钗的品质竟还都不错,全然没有什么粗制滥造的感觉,李青芝只以为是这位可怜的妇人选材讲究,是个不糊弄人的。
在李青芝重新打理好自己,推开门出去,正巧看见先前出去不知做什么的惊蛰回来了。
“郎君,马车赁好了,我们过去吧。”
已是申正,估计钱娘子那边应该早就操办起来了,他们也是时候该去了。
范凌本在屋内看书,听到动静也推门出来了,正巧和刚出来满脸惊讶的少女对上了眼。
“大人是要坐马车过去?”
带刺的软柿子
跟着东家出行一向是散步过去, 李青芝本以为这次去还是这般,虽然现在日头有些大,但她瞧见东家屋里有把紫竹骨柄的伞, 见东家一向不用, 李青芝打算要过来自己用。
没想到最后却是赁了马车, 将什么都省了。
看出小丫鬟眼中的疑惑,范凌掩饰起自己心中顺带的一些小心思,解释道:“钱娘子所在的长生街与桂花巷差不多隔了七条街,走过去你怕是受不了。”
年轻郎君眸中含着笑,似有取笑之意,李青芝瞬间哑火了。
七条街,还是顶着烈日,东家说得对, 她受不了。
马车便马车,也挺好的,也不用带伞遮日头了。
带着事先准备好的贺礼, 将院门落了锁,李青芝跟着东家到了马车旁。
惊蛰很有仆从的样子, 早早守在了那里,正同车夫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郎君, 叶小娘子快上车。”
见两人来了,忙招呼两人道。
车夫也极有眼力劲, 忙从驭位上下来,给县尉问好, 也没漏了一旁安安静静的小娘子。
李青芝以为惊蛰只是先让她和东家上, 自己随后再上,然直到马车跑起来, 车夫发出驱马的吆喝声,都未见惊蛰上车,反倒是听到他在外头和车夫的说笑声。
东家阔绰,赁来的马车不小,但绝不是什么可以拉开距离的存在,李青芝若有若无地挨着男子触之结实又温热的躯体,神色茫然。
暗戳戳地移开了些身子,李青芝忍不住开口问:“惊蛰怎么不上来?”
在李青芝看来,惊蛰虽是东家的随侍,但东家待他却是极好,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丫鬟都能与之共乘一车,那惊蛰也应如此才是。
范凌眼力好,没有错过少女那悄咪咪闪避的动作,心中恶劣,用了一个假动作又凑近了些。
“他是我的随侍,一向如此。”
“再者,你是女儿家,应该不希望同惊蛰一般坐在外头让人瞧吧?”
像是在继续解释李青芝心中不能宣之于口的疑问,为什么让她一同上来的原因。
听这话,李青芝沉默了,就算她没有郡主这个身份,那也是不想在这样的毒日头下坐在外头让走过路过的人看的,像是猴一样,多不自在。
见少女不再吭声,范凌露出了满意的笑。
车内有些昏暗,看不清人的神色,李青芝本来渐渐淡忘了东家醉酒那夜的妄语,但此时此刻,那股记忆又被诱发了出来。
尤其是因为偶尔的道路颠簸,两人不经意的肢体触碰,李青芝可谓是惴惴难安。
虽然看不见东家的神色,但李青芝莫名有种自己在被人盯着的错觉。
她没法去验证,毕竟这时候她不想去往东家那里瞥。
像是看出了李青芝的局促,范凌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状若好心提醒道:“若是觉得闷热,可以掀开车帘透透气。”
李青芝憋了半天,这才如梦初醒,身子往车窗边倚着,将帘子打开,也让光亮透进来,照在了范凌未来得及收回的笑脸上。
范凌如今一点也不后悔当初自己装傻充愣这一手笔,要不然他都没脸面对人家,无关于身份,只是由心。
申正时刻,暑气还未褪去,日头尚且毒着,街道上人员稀落,只有些摊贩还在卖力营生。
掀开帘子首先便是一股热风扑在脸上,透气是透气了,但也是灼烫的热气。
吸了几口热浪后,李青芝默默退回了车里。
好在马车行程较快,在李青芝吃了第三块栗子糕之后,马车汇入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地域。
听着热闹喧嚣,必是钱娘子的夫家朱家到了。
以前听惊蛰说起过,钱娘子的夫家姓朱,是在长生街开杂货铺子的,家境也算是富裕优渥。
家中有三子一女,今日成婚的这个便是幼子,娶得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算是一桩和和美美的好姻缘。
马车刚停下,李青芝便听到了钱娘子熟悉的笑语声,伴随着的是一个略显憨厚的中年男子声,应当是钱娘子的丈夫。
“范郎君来了,当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东家先行下了车,隔着车门,李青芝听到了钱娘子的丈夫喜气洋洋的问候声。
自家儿子大喜,又碰上了范郎君这样的贵客,他难掩欣喜。
虽新县尉才来了不到半年,但整个扶风县都知道这位贵人不喜应酬,就连县令大人邀了几次都懒得应付,如今竟愿意来参加他家的婚宴,这让朱勇满面生光。
招呼完,朱勇上前,还没等到说第二句,就看见范郎君下了车,又迂回身子,朝马车内伸手。
朱勇怔了怔,而后反应了过来这是夫人日日与他闲叙的叶小娘子,昨夜还特地交代了一番切莫真的将人当成丫鬟轻慢。
李青芝跟着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就看见面前伸过来一截小臂,瞧着便能里面的肌肉便宽厚紧实。
她愣了一下,想说下面有马凳,自己完全可以下去,然抬眼对上东家催促的眼眸,又暗暗瞥了周围不知何时汇聚过来的目光,她犹犹豫豫地将手搭了上去。
算了,这么多人看着,不能让东家没面子。
指尖轻轻落于其上,李青芝在周围宾客热烈的注视下从马车上下来,神色腼腆极了。
她现在好像个猴子!
假装没有看到周围宾客的窃窃私语,李青芝低垂着眉目跟在东家身后,十足地像个小丫鬟。
范凌语态温和地同夫妻两人寒暄了几句,将贺礼送出去,范凌领着李青芝进了门。
因着夫妻两都是个勤快能挣钱的,朱家家境可谓是十分殷实,三进三出的院子,槐柳相依。
如今家中最小的儿子也成了家,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宾客自然是不会在外头逗留的,纷纷往宴客的正厅去。
炎炎暑夏,朱家也不是个小气的,在正厅摆了十来桶冰,就为了消解宾客的燥热。
正厅本就比外头阴凉爽快,如今又加了这十来桶冰,李青芝进去的一瞬间满身沁凉,舒服地轻哼了声。
那一声是从嗓子眼里不小心溢出来的,极低,但还是被范凌听见了。
“舒服了?”
这话问得认真,但若隐若现带着些细碎笑意。
李青芝直觉觉得东家在调侃她,但一抬眼看见人满面正经,李青芝便觉自己多想了。
按常理,范凌这般的贵客是要安置在上宾位置,不可怠慢,因而钱娘子夫妻本欲将两人分开安置,范郎君由朱家儿郎作陪,叶小娘子便坐在两个儿媳那桌,两相分开。
“不必如此,我这丫头怕生,还是跟着我吧,钱娘子不必操心,我们自己会找个合意的座位。”
听这话,夫妻两便知晓了范郎君的意思,不做安排了。
“那范郎君随意。”
今日是幼子大喜之日,夫妇二人本身也忙,见范郎君随性,便急吼吼忙着别的去了。
“走,我带你寻个清净的座位。”
“好。”
李青芝有些感动,因为让她自己一个人对着诸多陌生人,她确实有几分不自在,不如跟在熟识的东家身后安心。
看着在这场喜宴中怯生生又忍不住四处打量的娇俏少女,范凌一笑,继续道:“跟紧了。”
李青芝乖巧应声,跟在范凌身侧。
东家果然寻了一个极其清净的地,那是位于边缘的一处席桌,只有一对男女,男的大约三十来岁,是个面白圆润的和善面庞,女子则柔婉清丽,显得平易近人。
这两人之间缭绕着淡淡的温情,一看便知是对夫妻。
显然,其中的男子是认识东家的,见人过来,立即起身拱手道:“竟在此处碰见了范大人,真是巧了,范大人快坐。”
“张大人也在,确实巧了。”
范凌也还了礼,便见张由介绍起了身侧的夫人,范凌依旧仪态端方,看不出平日里在家中的懒散随性。
两厢见完礼,张由目光落在了一旁跟着坐下,气质娴雅恬淡的小娘子,笑呵呵道:“这位便是范大人家的小丫鬟吧,果真不是个俗的,范大人慧眼。”
极致美丽的东西总是存在感很强,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张由对范郎君家金屋藏娇的事早有耳闻,往日总听衙差们说那小娘子如何如何美貌动人,今日一见,丝毫不虚,甚至还觉得那几个衙差说轻了。
春水之澹澹,芙蕖之滟滟。
真乃玉人之姿,仙人之貌。
张由是过来人,偶尔瞥见年轻郎君眉宇间的柔意,心里自然猜到了些许。
谁还没个年少而情窦生的岁月?
想到这,张由跟夫人贺氏对了个眼神,二人心照不宣。
张由这个一县主簿能出现在朱家喜宴上,也正是因为夫人与钱娘子交好,张由今日休沐,左右闲来无事,便随着夫人一同过来吃席了。
除了两个男人一来一往的说话,李青芝也同其妻贺氏交谈了起来。
李青芝虽性子腼腆些,但能感受到对方对她的喜恶,几句下来,李青芝也放松了下来,与贺氏笑盈盈说着话。
宾客愈来愈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新郎带着傧相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往新妇家去了。
李青芝本是在席面上用着茶水和点心,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觉得不妙的事要来了。
“范郎君……”
果不其然,那娘子又掐着嗓音过来了,脸蛋红扑扑的,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小心思。
是那日吴氏成衣铺遇到的小娘子,掌柜娘子的女儿。
都是常年在扶风县营生的,各家之间多少都有些交情,朱家娶媳妇,吴家娘子也是要来贺喜一番的。
也许是通晓今日是婚仪,吴莲儿今日没有如那日一般穿着艳红,肆意招摇,只是挑了个豆绿色的裙衫,看起来多了几分清丽婉约。
但那咋咋呼呼奔过来的身影最终还是打破了先前的婉约。
吴莲儿没想到居然在朱家婚宴上瞧见范郎君,毕竟她从未听过范郎君同朱家有什么交情。
然不管怎样,总是意外之喜,她多了个见心上人的机会。
就在她兴冲冲跑过去要搭几句话 时,她瞅到了挨着范凌坐的美貌小娘子。
这样的盛极的容貌,只要见过一次便不会忘,吴莲儿自然记得,这是范郎君新收的狐狸精小丫鬟。
只是比起那时,这小丫鬟仿佛更圆润了些,皮肤也更加白里透红了,一看便知是日子过得极好。
吴莲儿羡慕她可以日日陪在范郎君身侧,日日迷惑范郎君的心。
范郎君自打第一日来到她们扶风县她吴莲儿就相中了,谁都不能跟她抢!
虽然阿娘也时时告诫范郎君与她之间的差距,但吴莲儿不试一次她终究不甘心。
身份差距大又怎么了?
说不定爱能克服千难万险!
吴莲儿单纯地幻想着,但却始终没有想过人家对她有没有一丝情意。
“哦,是吴家娘子。”
见她来,范凌神色淡漠,话语也是简单至极。
尽管是这般,吴莲儿也觉得很好了,至少她能跟范郎君说上话。
左边被主簿张由占据了,吴莲儿没那么大气性让主簿给她让出位置。
便只能在右边打主意。
“喂,小丫鬟,你去钱婶子那里要些喜饼来,这桌缺了一碟……”
想着这小丫鬟走了,范郎君身侧便没人了,她今日便有了同人同桌而食的机会,岂不美哉?
至于小丫鬟回来坐哪?
桌上那样多的空位置,她自是想坐哪便坐哪,只要不同她抢便是。
然心里美滋滋地谋算好一切,却算错了人根本不会听她的。
说了半晌,吴莲儿发现人动也没动,只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吴莲儿承认,人好看到了一定程度是非常有迷惑力的,只是被对方盯了一瞬,吴莲儿心竟飞速跳了几下。
夭寿,她紧张什么?
与小丫鬟大眼瞪小眼着,紧接着就看见柔柔怯怯的小娘子肃着脸反驳她道:“吴小娘子好生奇怪,我是大人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你作何使唤我,我才不去。”
“你要吃喜饼你自己拿去。”
李青芝没说够,又在后面补了句。
虽然那碟喜饼确实都是她一不小心吃掉的,那她也不听吴小娘子的使唤。
少女瞧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气到了吴莲儿,但同时也逗笑了正准备帮她的范凌。
本以为是个会被欺负的软柿子,没想到是个带刺的软柿子。
在想我成婚的那一日
本来心中就气得不行, 又听到范凌明晃晃的笑声,吴莲儿脸渐渐红了,竟不知反驳些什么。
就在她绞劲脑汁地想说些场面话, 就听到她心心念念的范郎君帮腔那小丫鬟道:“听到了吗吴小娘子, 想吃自己去拿, 别使唤我的丫鬟。”
吴莲儿顿时将场面话也咽了下去。
年轻郎君面上的偏宠和笑意没有逃过吴莲儿的眼睛,她正想说一句狐狸精,外面传来一阵鞭炮炸响,人群哄闹起来。
是朱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李青芝立马将先前的龃龉抛到了九霄云外,扯着身侧人的衣袖急道:“新娘子来了,大人我们出去看看吧!”
她来参加婚宴不就是来凑这个热闹吗?
到了这等关键时候,李青芝自然不能错过,满心雀跃着要出去。
范凌很是受用小娘子这独一份的亲昵, 险些压不住嘴角的笑。
“好。”
范凌应得干脆,径直站起身就往外走,李青芝满面开心地跟上, 独剩吴莲儿在原地气哼哼了一阵,被找来的吴娘子给拽了回去。
“让你别往上凑你偏要, 丢人现眼了吧,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吴莲儿不忿,但被阿娘训斥, 她反驳不了什么,只能气呼呼坐回去了。
她倒是想跟过去, 但刚刚就出了一下丑, 又被阿娘训了,干脆老老实实坐着了。
观礼的宾客很多, 尤其是年纪小的娃娃,相伴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好不热闹。
李青芝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巧,新郎刚从马上下来,往喜轿那边去,大红喜袍衬得那张清秀的脸都俊美昳丽,满脸的春风得意。
朱家三郎今年十八,自五岁起便同小青梅一同玩耍,直到渐渐长大,他也终于将人成功娶回了家。
只见他激动又兴奋地去踹了踹轿门,喜婆将新妇搀了出来,将同心红绸递到两位新人手中,一对新人在一地谷豆中,接受宾客的祝福抬脚往家门进。
虽然新妇盖着盖头,李青芝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从那偶尔的一个低头抬手,李青芝仿佛都能感受到新嫁娘的娇羞。
李青芝渐渐看入了神,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身穿大红嫁衣与明奚哥哥成婚的景象,一定比这更热闹喜庆。
大抵那时她会比这个周家小娘子还要羞涩吧。
想着想着,她忘了迈步子,直到新人的背影消失,宾客也跟着进去,她仍旧在原地出神。
范凌是第一个发现的。
走了两步,见人还在原地出神,小脑袋里不知想什么,范凌折回来,环着双臂道:“小丫鬟不走,想什么呢?”
李青芝没有防备,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的满脑子儿女心事给泄露了出来。
“在想我成婚的那一日……”
说出来后,李青芝尤未反应过来,直到耳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轻笑,李青芝脸蛋噌地一下就红了。
她怎么神志不清地将这等事说出来了,真是太羞耻了!
要是碰上个嘴毒的,怕是得嘲笑她一句是不是思春了。
李青芝眼下根本不敢跟东家对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我、我方才没睡醒,胡说的,大人快快忘了……”
说完,李青芝蒙头就跟着其他宾客涌进了门。
范凌看着少女羞得提裙逃跑的背影,思绪也不由循着那句话飘远了。
大红色鸳鸯戏水的盖头下,不再是周家小娘子的面容,而是小丫鬟艳如朝霞的面庞。
而他也不再是一旁的看客,而是身着大红喜袍去踹轿门的新郎官。
他将代表同心的红绸递到娇羞的新妇手中,领着她跨过马鞍入了厅堂。
就如同此刻一般,耳畔都是宾客的朗声祝福和稚子的欢声笑语。
范凌更进一步地认清了自己的心事,眼中晦暗转向清明。
可,小丫鬟似乎不是他这般想。
忆起醉酒那夜,小丫鬟那紧张兮兮的模样,范凌一阵烦闷。
人流皆涌进门内,眼前瞬间变得敞亮,范凌忽地豁然开朗。
无碍,来日方长。
正厅内,宾客再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那一对新人拜天地。
钱娘子和丈夫坐在上首,面上止不住的笑,欢欢喜喜受着小儿子和新媳妇的拜高堂。
可惜红盖头不能在宾客面前掀开,要不然李青芝还想看看新嫁娘长什么模样。
新人被送进新房后,喜宴也开始了,精致的菜品如流水一般上了桌。
钱娘子的手艺在扶风县是出了名的,但今日她是高堂双亲,自然不能如了那些宾客的愿去亲自下厨。
但钱娘子也不会亏待宾客们的胃口,让她的徒弟殷家娘子过来掌勺。
虽不如师父那样的火候,但殷家娘子的手艺也是极好的。
李青芝不算挑嘴的,觉得这顿饭食也很是不错,就是身侧东家不时投过来的视线让她毛毛的。
尽力让自己不去想管东家递过来的眼神,李青芝埋头扒着饭。
尽管一开始这桌并没坐满,然因范凌坐在此处的缘故,不管是曾经受过恩惠的人家还是受邀来此的乡绅富户,很快便将这桌给坐满了。
他们自不会放过这个跟范凌结交的机会,竭尽全力同范凌搭话。
虽然东家表现的游刃有余,李青芝还是感觉到了他隐隐存在的不耐。
东家好似不喜欢这种场合。
李青芝在想她是不是不应该执意要来这里。
这种情绪还没持续几息,就看到一只鸡腿落在她碗里,看着肥美又鲜嫩。
转过脸,年轻郎君双眸淬着笑,一副催她快吃的神色。
范凌的举动无疑是引起了这个席桌上所有人的注意,进而也引得人都偷偷往李青芝这边瞧去。
本就懵着,不知拿那鸡腿怎么办,又感受到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李青芝脸渐渐红了。
怎么回事,东家在家中吃饭也不给她夹菜的,怎么如今夹上了?
先不说东家给丫鬟合不合适,重点是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青芝实在是有些不敢吃。
“大人我自己会夹菜的。”
看着碗里那只大鸡腿,李青芝小声抗议着。
张由同妻子正是悄咪咪看戏的一对,也不吭声,只是悄悄停下了筷子,互相挤眉弄眼着。
其他人更不用说了,皆止住了要将要出口的攀谈话语,神色奇异地盯着两人。
早听闻县尉家养了个花容月貌的小丫鬟,如今看来兴许不是丫鬟,毕竟哪有主子给丫鬟夹菜的道理?
想通了这点,乡绅富户都长了个心眼,打算让自家夫人或者女儿去接触一下这个小娘子。
众目睽睽下,范凌又夹了一块鸡翅给她,李青芝甚至都想把碗给挪开。
“你觉得你自己能夹得到它们?”
此话一出,李青芝认栽了。
那盆炖鸡与李青芝相距甚远,除非她当场站起来,要不然都是没指望的。
然多年的礼仪教养不允许她做出在席桌上站着夹菜的举动。
“觉得有道理就快些吃吧。”
范凌平素同这小丫鬟一同吃饭,早摸透了对方的喜好。
虽喜欢酸甜,但辣菜也津津有味,最爱吃鸡腿和鸡翅,不太吃海货。
见她在席桌上压根够不到鸡腿,范凌乐得帮她一把。
然小丫鬟还扭捏上了,范凌恨不得将鸡腿塞到她嘴里,看她还怎么拒绝。
然这只是想想,大庭广众之下,他才不会那么粗鲁对她。
李青芝见尘埃落定,鸡腿也到了她碗里,不吃白不吃,心情顿时明朗了,一口咬上了鸡腿。
范凌心里舒坦了。
宴席间,结完发、饮完合卺酒的新郎出来给宾客敬酒了,气氛又到达了一个新高潮。
不多时,新郎到了李青芝这桌,朱三郎端起了酒盏。
新郎官来敬酒,一般能代表一桌宾客的人,一般是其中最为年长德高的那位,但有时候也不是这般,若是有位尊的人在,那便是敬位尊者。
很显然,对于平头百姓来说,一县之尉便是位最尊者。
更何况范凌身后还有个众说纷纭的尚书公子的身份,因而愈发不一般了。
朱三郎也很懂事,对着范凌便举起了盏。
“多谢范大人能来喝小生的喜酒,小生敬您。”
朱三郎对新县尉很有好感,三月前他游学归来,夜黑风高,他在小巷子中被贼人给劫了财,好在那时碰见了刚用完夕食的范郎君。
范郎君虽看着清瘦,但远比他这个文弱身板强多了,一人将那几个劫他财的贼人给收拾了,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的。
朱三郎一直记得,心存感念。
范凌见朱三郎来敬酒,也端起酒盏站了起来回敬。
李青芝百忙之中抬头看了那朱三郎一眼,立即就将眼睛凝在了朱三郎的面上。
准确来说是朱三郎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与明奚哥哥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尤其是笑起来。
“范某在此贺三郎新婚……”
范凌仰头饮下酒液,低头将酒盏放下去时,余光捕捉到了少女悄咪咪的小动作。
他不着痕迹地循着少女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朱三郎面上,双唇微微抿起。
又同新郎官说了几句,验证了那道目光确实是在看朱三郎,范凌气忽地有些不顺。
敬完了李青芝这桌,新郎官去了别处。
范凌慢吞吞地坐下来,一副要做什么的架势。
范凌心中不忿,但也有些不解。
小丫鬟一直是个内敛规矩的性子,无事从不会盯着男子瞧,何况是人家新郎官?
范凌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但又忍不住往那方向去想。
端了半天,他终于是端不住了。
扭头,看着小鸡啄米一样吃米饭的小娘子,范凌面沉如水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喜之日。”
李青芝起初没抬头,但感觉到人正看着自己,便疑惑地扭头,见东家是看着她说得,才知这句话当真是同她说的。
没头没尾的,李青芝还以为同张主簿说得呢。
“我知道。”
虽然不明白东家为何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作为一个听话的丫鬟,李青芝还是极其配合地应了。
应完后,继续低头吃菜。
范凌见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隐隐有磨牙的趋势。
“他今日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范凌再接再厉,暗示的话语愈发明显了。
李青芝被他又说了一句,还是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她本想立即应答的,奈何嘴里还有饭菜,便飞速嚼动着,将饭菜完全咽下,才一头雾水道:“我也知道。”
她接下来还想说句什么,就看见人瞬间向自己靠了过来,要不是她向来是个镇定的,她差点就惊得后仰了。
然后,李青芝便听到一句被东家压得极低的声音传过来……
“那你还偷偷瞧人家!”
短短一句话中,似有无奈,似有愠怒,听得李青芝脑子转过了弯。
“大人以为我对朱三郎有什么心思?”
宠物
顾及着满堂宾客, 李青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晓得藏着点。
不仅学着东家的模样探头过去,声音更是压得极低,生怕这样荒唐的对话被旁人听了去。
范凌本就越了距离贴近了小丫鬟, 如今小丫鬟竟也主动凑了过来, 两人距离可谓是咫尺之隔, 范凌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温柔中带着甜香的吐息。
“要不然你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作何?”
被那股甜香包围,范凌思绪僵了一瞬,说得振振有词。
说完,范凌双唇再度紧抿了起来,竟生了几分紧张。
“怎会?”
范凌听见小娘子压着声音叹了一句,眉宇间满是薄怒。
尽管还没有解释什么,范凌觉得自己已经心情舒畅了。
“我瞧他几眼是因为他眉眼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哪里像大人说得那般不堪!”
被人这样揣测, 李青芝无疑是生气的,因而一改平日的温软柔顺,身上的刺直戳范凌。
范凌不仅不怒, 反倒是轻笑了一声,这显得李青芝的恼火很滑稽。
“是我不堪, 吃饭吧。”
还没等李青芝问他什么意思,就见碗里又多了一块鱼排肉。
可鱼就在自己面前。
李青芝张了张嘴, 还想说什么,就看见人已经扭过头同张主簿说笑去了。
有些气不过, 李青芝继续扒拉饭菜,顺嘴将那块甚至被去了刺的鱼肉也吃了。
魏地地处内陆, 并不临海, 海货不算多,也不怎么符合魏地百姓饮食习惯。
对李青芝来说, 除了鱼虾,她对其他海货都没什么兴趣。
鱼肉滑嫩入味,可以窥见掌勺人的手艺很是不错,不愧是钱娘子的徒弟。
正当李青芝安静用饭时,后面的桌席传来一阵争执声,瞬间将其他把酒言欢的宾客都吸引了过去。
自然也包括李青芝。
她回头看去,只见刚刚在这边敬酒的新郎官被一个满脸酒气的公子拦着非要灌酒。
朱三郎今日作为新郎,少不得被宾客灌酒的,但宾客也不会过分到将人灌得入不了洞房。
但这个满脸酒气的公子却没有这个自觉,一个劲地灌着朱三郎,生怕人不醉似的。
朱三郎不过一文弱书生,哪里能应付得了对方一盏接着一盏的酒,眼看着就要站不稳了。
朱家人和送嫁的周家人都认出了那个混账,怒不可遏。
终于,朱家大郎从席桌上站起来,替弟弟将那些酒揽了过去。
“田老弟想喝,我替我家三弟与你喝,我三弟今日繁忙,不能给你作陪了!”
朱家大郎是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说话声音也很豪迈,一看便是个能喝的,将弟弟拦至一边,对上了那个醉醺醺发酒疯的田家公子。
“不行,我就要你家三郎陪我喝!”
那田家公子此刻就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让结亲的两家黑了脸。
宾客大多数则是隐隐看热闹的姿态,也有许多摇头数落这个田家公子没品的。
李青芝将各色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抓心挠肝的,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扭头去看东家,发现东家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李青芝失望地叹了口气。
余光瞥到张主簿的夫人贺氏正温柔浅笑,李青芝想着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刚想悄悄问一句,张主簿就仿佛懂了她的心思,娓娓道来。
“这个田家公子是周家小娘子的爱慕者,只是周家小娘子一心扑在朱三郎身上,从未理会过他,今日两家成婚,他沉不住气也情有可原,但此番太过失礼。”
一番话说下来,李青芝晃然大悟。
虽说没有抱得美人归心有不甘,但也不能在人家得的婚宴上为难新郎呀?
还是那般醉醺醺地闹事,让两家人难看。
“怪不得周小娘子不选他,要是我我也不选这样莽撞无礼的。”
不自觉嘀咕出声,被身侧的范凌听了个正着。
像是来了意趣,范凌抓住这个空档刺探道:“那你要选什么样的?”
李青芝没有太大的防备,脱口而出道:“自然是选青梅竹马的……”
那应答铿锵有力,却让范凌如鲠在喉。
他真是嘴欠,去问这些让自己生闷气的问题。
席桌上,田家公子被朱家大郎拉着喝了十来盏后,不敌酒力倒在了桌子上,风波才彻底安定下来。
李青芝吃了个八成饱,正舀着甜汤慢吞吞地喝着,准备喝完了便回家去。
热闹也见到了,她也尽了兴。
这时候,张主簿忽地同她搭了一句话,让李青芝冷汗涔涔。
“听口音,小娘子是魏地人吧?”
心惊肉跳之下,李青芝差点将勺子松了去。
她皮笑肉不笑,心虚不已道:“张大人听错了,我是沧州来的。”
李青芝心里祈祷对方不要在问了,但她的祈祷根本没用,只听张主簿讶然道:“竟是沧州人,莫非我真的老了……”
似是不想让场面冷下来,张由继续找话道:“五年前我曾与友人去沧州落霞山游历,那里有一座道观,叫做栖云观的,观主妙善真人是个福泽深厚的高寿老人,不知小娘子来之前观主可还在世?”
时隔多年,张由仍是记挂着与他颇有机缘的老道,想着叶小娘既是沧州来的,定然知道当地大名鼎鼎的隐士。
让事实让他失望了,因为李青芝本就不是什么沧州人,又哪里会知道什么落霞山妙善真人的。
努力沉住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李青芝装作四平八稳道:“张大人所说我略有耳闻,不过我平日在家不怎么出门,没听到什么风声,大抵是妙善真人还在。”
“那便好,那便好。”
张由笑呵呵地点着头,看起来很为那妙善真人高兴。
李青芝扯了谎,心里不好意思地连声道着歉,心中祈祷那真人一定要活着。
少女低垂着眼眸,若不是那睫毛过分浓密纤长,范凌都察觉不了她在颤抖。
不对劲,很不对劲。
范凌不着痕迹地将张由的话头引开了,才让小丫鬟悄悄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因为远离了张主簿,李青芝放松了许多。
面对一个同样是魏地来的,李青芝生怕自己再被对方听出了那一丝潜藏着的魏地口音。
夜路很黑,虽也有些铺席摊贩的灯火,但总没有白日来的清楚明亮,李青芝庆幸他们是坐马车来的,要不然夜路漫长,不知何时才能走回去安寝。
她开始有些困了,偏生马蹄声极有规律,听得她想打哈欠。
“你害怕张主簿?”
昏暗的马车中,范凌蓦地问了这么一句,让李青芝心一紧。
“哪有,张大人脾性随和亲切,我怎会怕他?”
说这话时,李青芝心口不一,装得有模有样,但心里都要怕死了。
东家怎么这么敏锐,连她这点小心思都看出来了。
面对少女的极力否认,范凌也没追根究底,只是在心底留了个心眼。
小丫鬟?魏地?
由于在喜宴上吃了不少,李青芝睡意也比较浓厚,匆匆洗漱后,便倒头睡了。
……
扶风县的日子很是平静,每日安宁又祥和,如果不是偶尔会传来父王那边的战况,李青芝都会以为这里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了。
七月中旬,暑气褪去了些许,不那样燥热难耐了。
然挂心着父兄安危的李青芝偶尔想起这件事,便心悸难眠。
在昨夜对着东家隐晦地表示自己想去拜拜佛这个想法后,东家顿了一下,说是这几日要处理几个村子争家产还有墓地的一大堆糟心事,等忙完了就带她去透气。
能得到这样的答复,李青芝已经很高兴了。
她自然也看出了这几日东家的忙碌,作为县尉,他不似县令、县丞与主簿那般可以整日在衙门清闲品茶。
县令统管一县政务,县丞则辅助县令处理政务,主簿负责勾检、督办文书工作,而最后负责亲身处理这些事务的,便是县尉。
听惊蛰说道,东家不仅要管治安方面的大小事件,还要负责征收赋税,偶尔还得修造工程和疏通水利。
李青芝虽不跟着东家处理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但也偶尔会听一耳朵,然后便会有些同情东家。
在大雍朝,文人基本上不情愿做县尉的,文人清傲,而县尉所做之事总是太过粗俗不高雅,比如说每年秋收的催租税,有的态度恶劣的甚至还会鞭打百姓。
身为小吏,长官驾临时还要拜迎长官,奉承讨好,是个需要趋炎附势的职位。
光从李青芝看到的一面来说,东家一点也不像是县尉的做派,他身上没有她印象中县尉小吏的刻板影子。
倒是那股慵懒自傲的劲,像极了年少成名的骄子。
将东家送出门,李青芝将自己的被子拿出来晒晒,刚靠近墙边,透过那面墙,李青芝好似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叽叽声,听起来有些可爱。
她以为又是什么自己以前没见过的鸟发出的鸣叫,便没多在意。
然就在自己出去看凤仙花的时候,她再次听到了那一阵叽叽声,很清脆明亮,还伴随着不时的咯咯声。
李青芝扭头看去,见隔壁林家阿婆的院子门口有一串小东西。
打头的一只看起来憔悴又有些瘦弱的母鸡,身后跟着一串毛茸茸的小黄球,偶尔还有身上带着墨色花纹的。
小黄球们欢快地跟在母鸡身后,小腿跑得飞快,小嘴叫得也欢快。
李青芝当即就走不动路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那群小黄球们。
她认得,那是林阿婆家的鸡,虽然不知道今日看着怎么瘦了这么多,但那圆乎乎的蓬松模样她不会记错。
但她从来没有瞧见母鸡身后的小东西们。
尽管她在王府从未见过鸡小时候,但她此时完全可以确定那一定是鸡崽子!
鸡小时候怎的这么可爱,李青芝双眼放光地想着。
她蹲在原处,根本不舍得走开,甚至还想去摸一摸那些小黄球们。
但母鸡看着仿佛比以前凶恶多了,旁边的公鸡才刚挪步靠近一点,母鸡便飞扑上去啄它。
显然是在保护幼崽。
正在李青芝满眼渴望的时候,林家阿婆出来了,将她那一副眼馋的模样看了进去,忍不住笑了。
“是叶小娘子啊,快快起来,蹲久了腿麻。”
李青芝看入了迷,差点忘了这一茬,听到林家阿婆得提醒,忙站了起来。
然还是腿麻了一下。
“阿婆家是什么时候有这些鸡崽的,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她继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在草丛里跟着母亲啄食的小黄球们,好奇问了一嘴。
听到这个问题,林家阿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是今早的事情,本以为这母鸡被什么野狗叼走了,大半月不回家,今早突然就领着一串回来了,如今本不是鸡苗孵出的季节,但已经破壳了,只能养着,以后还能当个菜。”
李青芝有些感慨,原来这种家家户户都吃过的菜,小时候竟然如此圆润可爱。
“小娘子若是喜欢,不妨待会我送于你一只。”
林家阿婆又热情道。
被戳破了心事,李青芝腼腆的笑了笑,虽然没有立即答应,但心神大动。
她好喜欢。
“等我家大人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吧。”
毕竟这还是东家的院子,在里面养什么还是得过问一下主人才是。
林家阿婆应道:“无碍,若是想要了便告诉老婆子。”
李青芝欢欢喜喜应了,由于今日东家说了晌午不回来用饭,她便打算今晚同东家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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