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清蒸,一只红烧
傍晚, 李青芝在饭桌上落座后,就暗戳戳地想要开口说一说自己的小心思。
也许是她的意图太过明显,亦或者东家太敏锐, 还没到她张口, 东家便先发制人了。
“有事要说?”
夹起一片酸辣藕片放在小丫鬟碗里, 动作熟稔地仿佛本该如此。
李青芝呆呆地盯着那片藕,下意识地想夹回去。
东家毛病怎么又犯了?
但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李青芝不好夹回去下东家面子。
“是有个事。”
停下筷子,李青芝颇为扭捏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闻言,范凌也停下了筷子,神色愕然中又带着些好笑。
“你想养鸡?”
范凌自小在上京长大 ,见过无数贵家小娘子养爱宠,但基本都是些猫儿狗儿, 或者还有鹦鹉鸟雀什么的,甚至还有些喜欢养蛇鼠的。
但蛇鼠都远远没有这个小丫鬟要养鸡当宠物让范凌来的惊讶。
那是一道菜啊!
被东家这般神色看着,李青芝也知道对方肯定心里在偷偷笑她, 但李青芝真的很想要。
“可是它们真的很可爱……”
生怕东家不同意,李青芝忍不住夸了一句, 一双荔枝眼一瞬不瞬地瞅着,满是希冀。
范凌哪里能受的住这般, 当即就垂下了眸,假装考虑着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
“想养便养吧, 明日我同你去林阿婆家……”
得了准信,李青芝再不扭捏了, 恨不得欢呼一场。
见人这么高兴, 范凌也跟着笑了起来,身上的疲惫也隐隐消退了许多。
这夜, 就在李青芝洗漱完毕要回去睡觉时,惊蛰敲开了她的房门,给了她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李青芝面露不解,正要问问这是何物时,惊蛰便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解释道:“郎君说先前是他忘性大,这段时间来不曾给叶小娘子发过月钱,如今一道补上,呐……”
说着,又将荷包往前递了递,李青芝愣了一瞬,摇头道:“大人无须如此,我本占尽了便宜,又怎好伸手要月钱?”
当了东家将近三个月的丫鬟,吃着一月五十两请来的厨娘所作的饭食,全身上下没有什么不是东家给置办的,几乎什么都不缺。
然对比她每日干的活计,只不过晨起给东家束发,偶尔闲时给自己找些事做,甚至自己的存在还给惊蛰添了些担子……
李青芝是不太好意思再索要月钱的
体察到李青芝的羞愧难当,惊蛰贴心地安慰道:“叶小娘子快别那么想,郎君是让你当丫鬟,又不是家奴,发月钱是必然的,你就放心拿着,郎君说,有了月钱,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都可以去街上买来,不必让郎君猜来猜去,你说是不是?”
惊蛰是一等一的忠仆,既是郎君交代的事,惊蛰必定卯足了劲去完成,若是连月钱都送不出去,那真是惹笑话了。
听了惊蛰这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李青芝的心立即偏了过去,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还想说些什么,惊蛰却是不等了,将荷包往她怀里一丢,人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李青芝只好满面犹豫地拿着沉甸甸的荷包回去了。
趴在床上,李青芝任由一头青丝散落,翘着小腿摆弄着荷包,想看看东家给她发了多少月钱。
就如眼睛看到的鼓鼓囊囊,里面十分有分量,李青芝一股脑将它们倒了出来,金银二色的光刺到了她的眼。
不说那一堆个头不小的银锭,更惹人注目的是银锭下那一片片闪着碎光的金叶子。
李青芝出身富贵,这些东西在她眼中自然都是往常最寻常的,但此时此刻发放给自己这个小丫鬟,倒是说不出的怪异。
但转念一想,自己在王府时也喜欢用银钱打赏自己的两个丫鬟,换到家境优渥的东家身上,好似也说得通。
这样想着,李青芝没了太多负担,将她人生第一份月钱塞在了枕下,安然睡了过去。
明日还要到林家阿婆那里要鸡崽呢!
……
第二日,东家确实信守承诺,晌午下职回来,同她敲开了林家阿婆的门。
林家阿婆大约是在做午饭,开门的时候身上带着烟火气,像是煎鱼的味道。
“阿婆。”
李青芝跟在东家后面满面甜笑喊人,一张小脸盈如满月,极是惹人喜欢。
“原是小娘子和范郎君来了,快进来!”
大概是没想到两人一道过来的,林家阿婆先是愣了一下,忙招呼道。
一边请人进来,一边就要去去屋里取凳子。
范凌制止了她,拦道:“阿婆还是先管管你的鱼吧,再糊了就不好了,我们便稍等片刻也不妨事。”
范凌笑得随和,又加上李青芝在旁边催促着,林家阿婆便又奔回了厨房,三两下将鱼煎了撒好调料,锅盖一盖,柴火架好,人忙不迭回来了。
“叶小娘子是来找阿婆要鸡崽子的吧?”
李青芝自打一进来,一双眼睛就在院子里悄悄打转着,想看看那些鸡崽子。
然可惜的是她竟一只没有瞧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林家阿婆笑呵呵的声音。
李青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点了点头。
“是的,阿婆,可是怎么没看到它们?”
空闲下来的林家阿婆去屋子里头搬出了两条小凳,将凳子放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招呼两人过来歇着。
与她们院子里的广玉兰不同,林家阿婆家里是一棵繁盛茂密的桂树,瞧着便有几十个年头了,枝叶笼罩了一片天地,光是看着便十分凉爽。
“呵呵,那群鸡崽子跟着母鸡出去觅食了,不过不用担心,我即刻就将它们叫回来。”
话说完,林家阿婆就拿着个木盆和棍子站到了门口。
李青芝不解,刚想问问东家知不知道怎么将那些鸡崽子叫回来,就看见林家阿婆卖力敲起了手中的木盆,嘴里还发出一种类似于“咯咯”的声音。
想来这是一个百试百灵的法子,只见林家阿婆敲了一会便熟稔地将另一扇院门也打开了。
不多时,一直观望情况的李青芝果然看见昨日那只母鸡打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串小黄球。
毛茸茸,还不时发出叽叽的声音,有的甚至还会因为为了跟上母亲而翻了跟头,两脚朝天的滑稽模样。
李青芝被逗笑了,一双眼眸弯了好半晌。
范凌也暗自瞧了好半晌。
“家中喂鸡喂惯了,只要一听这声响便会跑回来,省得去寻了。”
林家阿婆放下木盆,将鸡都赶进了篱笆圈成的小圈中,等到母鸡安定下来,一把将母鸡拎起,甚至贴心地用衣裙捂住了鸡脑袋,招手让李青芝过来。
李青芝早已跃跃欲试了,都不等范凌,一溜烟蹿过去了。
“叶小娘子想要哪只,尽管去捉,小鸡崽不怕人。”
正如林家阿婆所说,当李青芝进了那个篱笆围成的小圈子,一群小黄球反而围了上来,叽叽叫着往她身上靠,许是将自己当成母亲了。
一下子被这么些可爱的小东西包围,李青芝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颇有种孙猴子进了蟠桃园的即视感。
范凌也凑了过来,看着蹲在篱笆里满面兴奋的少女,忍不住调侃道:“快别瞅了,再耽搁母鸡要飞过去啄你了!”
眼花缭乱的李青芝顿时不敢耽误了,毕竟她真的见过母鸡护崽的可怕模样,她可不能拖沓。
当即抓住了一只黄澄澄的小鸡,那放在手里如软云一般的触感,李青芝欢喜极了。
本想捞一只就走,毕竟起初她也没想着养许多,她怕是应付不过来。
但耳边灌入一大片叽叽声时,她又改变了主意。
一只的话多少有些孤独,还是两只好,两只能作伴。
这个想法划过心田,李青芝再度将目光落在一只背上有三道黑纹的小胖鸡身上,又捞起了一只。
嗯,一个纯黄色,一个带着花纹的,这样她分得清。
攥着两只小鸡跨出了篱笆圈,李青芝两颊晕着因为兴奋带起的红,眉眼粲然道:“阿婆我好了!”
“就要两只鸡崽?”
大抵是想多给几只,然见人就逮了两只,林家阿婆忙确认道。
“两只足矣,再多了我也照顾不来。”
得到了鸡崽的李青芝此刻心里正美,应答时满面都是浅笑。
“不过……”
似是想到了什么,李青芝看了看那个惯常用来喂食的木盆,话音一转道:“阿婆家里还有没有这种鸡崽子吃的鸡食,若是有的话我向阿婆买些,也省得我去街上跑一趟了。”
好在李青芝脑袋灵光了一下,忆起回去要给鸡崽喂饭的。
听这话,林家阿婆将母鸡关在篱笆里,甩了甩手,神色含着几分嗔怪道:“些许鸡食罢了,不值钱的玩意,阿婆这里多的是,你拿去就是。”
说着从厨房里扛出了一袋子看不出但一定是鸡食的东西,大方道:“这是麦麸子,回去加些水拌一下,像这般程度就成,再给喂些水,鸡崽就能养活了。”
说着,林家阿婆还让李青芝过来看了一眼她提前拌好的鸡食,细心嘱咐着。
李青芝一边认真记下了那鸡食的模样,一边周旋道:“不行,值多少给多少,本就白占了阿婆两只鸡崽了,不能鸡食也占了,这样,我和大人先回去,我马上过来。”
这样交代着,李青芝就想将两只鸡崽递给东家,风风火火地就想将那袋麦麸子拖回去。
但递过去的鸡崽又被挡了回来,眼看着那袋麦麸子被提了起来。
李青芝神色微怔,嗫喏道:“大人……”
提着那袋子麦麸,范凌眉眼发沉地盯着她,像是有些生气了。
“你当我是死的吗?”
剩下的话范凌并没有说完,但李青芝已然懂了。
有他在,哪里需要她来动手。
李青芝便看着人臂弯夹着那袋子不算干净的麦麸大步流星走出了院门。
李青芝对着林家阿婆交代了一声等会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忙追了上去。
“大人等等我~”
李青芝攥着两只已经在手心睡瘫了的鸡崽子,边喊边追了过去。
林家阿婆失笑看着走出她家院门的一对小年轻,回头将母鸡安抚好了。
鸡的心智不高,更不会数数,听不到那被带走的两个鸡崽子的声音,自然不知道鸡崽少了两只,继续带着剩下的十几只鸡崽啄食去了。
小院中,李青芝看着东家将麦麸放下,衣袖满是脏污灰尘,下意识想上去给人擦擦,但顾及到什么又忍住了。
范凌倒是不知道她那跌宕起伏的心里路程,自顾自在那打着衣裳。
李青芝还记挂着要给林家阿婆些鸡食钱,想着寻个地方将两只鸡崽放着,自己去屋里拿些银钱过去。
然瞅了一圈,李青芝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放地上又怕鸡崽乱跑到犄角旮旯里,一时有些惆怅。
忽地,李青芝将目光投向了刚刚打完灰尘的范凌身上,眸光一亮。
“大人,你先帮我拿一下,我去林家阿婆那里一趟,很快回来。”
“还有,大人记得要轻些,别捏疼它们。”
忆起那日对方小臂上鼓起的硬邦邦肌肉,李青芝生怕东家一个使劲将鸡崽给怎么着了,满面担忧地叮嘱了一句。
范凌囫囵被塞了两只软绵绵的鸡崽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着小丫鬟风一般地跑进了屋子,又跑出了院子……
神色怔然地盯着窈窕倩影消失的院门口,还是手心里的叽叽声才将他的神思唤回来。
将两只弱小又无助的小黄球拿近些到眼前,范凌戏谑的目光落在鸡崽那由于站不稳而不断扑棱的小肉翅上,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道:“这鸡翅真小,怕是百来个才能凑一盘。”
好在鸡崽听不懂人言,要不然非得吓晕过去。
回来的时候,范凌看见小丫鬟还不住往隔壁回望,似是有什么热闹看一般。
进了院子,范凌与她搭话道:“瞧什么呢?”
李青芝将两个小黄球接过来,确定没被捏着,才面色惊异答道:“方才过去,正巧林家阿婆的孙子回来了,长得甚是威猛,像是一拳能打死熊瞎子,把我都看愣了。”
当时,李青芝好不容易将钱塞到林家阿婆手里,正准备走,就看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
身形壮硕,高大似小山,就算是衣裳穿得严严实实的,李青芝也能看到那臂膀上鼓起的健硕肌肉。
只看身形以为是个年纪颇大的汉子,但等人一抬脸,却是个少年人俊秀而略带青涩的面庞。
瞧见她,那人愣住了,只敢瞧了她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
还是林家阿婆过来说了这是她家孙子林英,李青芝才得以知道这是何人。
林英的性子与外观看起来不同,似乎很是腼腆,丝毫没有身形的压迫力,只是低低喊了她一声叶小娘子便不再作声。
李青芝笑着应了一声,却见人头低得更厉害了。
自己的鸡崽子还在东家手中,李青芝急着回去,便没有多说什么。
“哦?喜欢这般威猛的?”
将小丫鬟满眼惊叹看在眼里,范凌也忆起了林家那做木匠的小子,问得倒是认真,就是有些阴阳怪气的。
这一问让李青芝忆起了东家醉酒那夜,也是这般不说人话。
被小丫鬟用探求的目光打量着,范凌心头一阵狂跳,生怕她怀疑什么,清咳一声开始岔开话题道:“开玩笑罢了,快照顾你的鸡崽吧。”
李青芝不疑有他,将注意力转到两只可爱的小家伙身上了。
将自己的针线筐拿出来,又去厨房扯了一把干净些的干草,李青芝一边铺着鸡窝一边说着话。
“我想给它们取个名字,大人你说叫什么好呢?”
“毛毛,球球……”
“虽直白,但却是有些普通了……”
“小黄,小黑?不行,一点都不好听!”
李青芝心情很好地在那自言自语了半晌,想出的几个都被自己给否决了。
东家蹲了下来,点了点正耷拉着小肉翅在地上睡觉的鸡脑袋,语气轻快道:“我有个不错的主意,不如……”
“一只叫清蒸,一只叫红烧。”
李青芝本以为他是认真给她想名字的,却不想听到了这个,恨不得一把干草塞到他嘴里。
气呼呼地瞪了人一眼,李青芝赶忙带着两只鸡崽和新鲜出炉的鸡窝远远离了东家,只留给范凌一个背影。
这一日,范凌心情都甚是不错。
春梦了无痕
两只鸡崽的名字最终还是被李青芝想出来了。
一只叫长命, 一只叫百岁。
这是李青芝临睡前想出来的名字,觉得给两只鸡崽最是合适不过。
因为无论是对于权贵官宦,还是普通百姓, 鸡都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盘中餐, 就如同猪肉一般, 它们生来便活不长。
逢年过节,甚至等不了一年半载,便可能是它们一生的岁月。
这两只小东西,李青芝并未将它们当作肉菜,仅仅是养着解闷,甚至也可以说玩宠。
既如此,她便希望它们可以活得久一些,安然无虞到老。
也亏得她当时挑了两只不一样的, 因而李青芝分得清哪个是长命,哪个是百岁。
纯黄色的是长命,背上带黑色纹路的是百岁。
自此以后, 李青芝便有了个新活计,那便是喂养这两只小鸡崽。
她在林家阿婆那里学得很好, 两只小鸡崽很喜欢吃鸡食。
惊蛰是个手巧的,还特地给两只鸡崽编了个笼子, 又用枝条给扎了个简易的小篱笆,李青芝十分欢喜。
钱娘子做饭剩下的新鲜菜叶如今也派上了用场, 尽数被李青芝拿去投喂小鸡崽了。
当然,作为自己如今的玩宠, 李青芝在自己吃桃子和甜瓜时也不会忘了两个小家伙。
“倒是比伺候起我来还要殷勤几分。”
偶尔看见她将桃子切成碎丁去喂那两只鸡崽, 范凌会忍不住感叹。
郁气积攒久了,便会积攒到一块, 然后一股脑爆发出来。
譬如说因为多了两只小鸡崽而被忽略了许久的范凌,看着小丫鬟成日围着那两盘菜一样的存在,他心里难免气闷。
是夜,范凌洗漱完毕,将人叫了进来,喝了两盏李青芝亲手点的茶,思索着还能用什么法子将人留住。
李青芝跪坐在矮几前,此刻心情有些忐忑。
同那夜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点着茶,东家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她明明记得东家今夜并未饮酒,怎会这样?
难不成偷偷背着她饮了?
李青芝悄悄耸动着鼻头,在屋子里轻嗅着,动作虽细微,但还是被一直关注着小丫鬟的范凌察觉了。
“嗅什么呢?”
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范凌明知故问道。
见小动作被发现,李青芝窘了一瞬,忙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李青芝哪里敢实话实说,只能矢口否认。
“大人,茶都点了五盏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李青芝在看着东家饮了第五盏后,整个人坐立难安,忍不住问道。
今夜的东家实在是太奇怪了,非要饮那么多茶,可今夜的夕食也不咸不辣的。
就等着夜里跑茅房吧。
李青芝心里嘀咕着,有些看好戏的架势。
“再等等……”
范凌尽管心里急得如万马奔腾,然面上仍稳如泰山,只是急促的语气暴露了他的心思。
“大人还有何事?”
怪,太怪了。
李青芝面色恬静,心中不住地嘀咕着。
纵使她十分想远离古怪的东家,但主动权不掌握在她手中,李青芝只能耐心等着对方。
“除了点茶,你可会些别的?”
憋了半天,范凌只憋出那么一句。
年轻郎君面色有些不自然,但眸中满是期待。
李青芝突然有种幼时被夫子提问的错觉,身子不自觉都紧绷了起来。
“还会作画、下棋、插花、焚香、奏曲……”
这是李青芝除了读书以外所学习的东西,也是贵族娘子皆要自小接触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会的也不少了,但落到这个境地,这些东西真真是一点也用不上,可恼死她了!
“都是些风雅规矩,你家里还挺舍得的。”
范凌眼眸轻转,面上似有异色,但转瞬即逝。
这样精细娇贵的教养,寻常小本生意的商贾可做不来,这小丫头……
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大,然范凌知此时不是良机,他需再观察观察。
“作画太耗时无趣,下棋又缺了棋盘,插花焚香用不上,便奏曲吧。”
好似将她当成了弹曲的,李青芝刚开始是有些不开心的。
然转念想想这是于她有大恩的东家,不过弹一曲罢了,又有什么?
熊熊烈火刚燃起来,李青芝目光落在琴案上,神色一滞。
“大人,我不会琴,只会月琴和一些琵琶……”
因为这个,少女声势都弱了许多,盈如秋月的面上尽是难为情。
见唯一可以留住人的琴小丫鬟不会弹,范凌一颗心高高飘起,又狠狠坠落,空欢喜了一场。
就在他想着他来弹一曲算了时,少女突然截断了他的思绪道:“大人莫怕,我还会一样。”
好似是什么新鲜玩意,少女神采奕奕,还没等范凌张口去问,就见人朝他奔了过来。
范凌如那夜一般,曲着腿倚在床边,姿态慵懒又随性。
然看着小丫鬟提裙奔过来的动作,本是男子的他竟不受控制地紧张了起来,有种想往床上缩的念头。
他在怵个什么劲,没出息!
范凌自个骂了自个一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看着小丫鬟半跪在他身旁,双眸亮晶晶道:“大人别气馁,我还会一样的。”
说着,少女便伸出那双皓白如雪的纤手,兀自在他腿上捶了起来。
一切来得太突然,范凌完全没想到小丫鬟会的是这个,在那双看着软绵绵的纤手一触上的瞬间,他全身肌肉都僵了起来……
硌手。
这是李青芝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但捶都捶上了,哪里有收手的道理?
“这就是你说的你会的一样?”
范凌暗暗深呼吸几下,端着四平八稳的姿态询问着。
虽然上次同坐马车时也离得很近,但总不如此刻敞亮大方,人还不躲着他。
范凌目光也多了几分肆无忌惮,几乎都把小丫鬟头上簪了几个珠钗都数清了。
李青芝浑然不觉,甚至还满面雀跃道:“对呀大人,我捶得如何?”
要说李青芝为何会觉得自己会这一手,这全是因为她的丫鬟琉璃,一手按摩捶腿的功夫炉火纯青,她被琉璃服侍了这么些年,装也能装出个样子。
李青芝觉得自己完全是照着琉璃的指法和步骤来的,甚至觉得自己捶按的手法也很是不错,可东家的反应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不仅不是昏昏欲睡,紧蹙着眉头不说,似乎还呼吸不畅?
她按得有那么不舒服吗?
李青芝此刻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且不能自拔。
明明琉璃就是这般,当时自己可舒服了!
“行了,别按了,你回去安睡吧。”
终于,范凌像是忍受不住什么折磨一般,声音微哑着开口了。
“哦。”
东家的“痛苦”她也是看见了的,自然没脸去问是不是自己按得不好。
很明显,她确实被嫌弃了。
算了,也许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
挎着脸站起身来,李青芝刚想叹气,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对了,明日我手头上的事便了结了,我会去衙门告三天假,你不是想去寺里拜佛吗,我后日便领你去。”
颓丧的情绪才刚起来,就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给击散了,李青芝顿时眉开眼笑,让范凌跟着心情也明朗许多。
“大人你真好,我、我再给你锤锤……”
欢喜之下,李青芝思绪都混乱了一霎,语无伦次的就要上去再表现一番,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才被嫌弃过。
“不必不必,你快回去安睡。”
范凌被吓得一颗心在胸腔子里乱跳,忙甩手让小丫鬟回去。
他可不想再体会那等烈火焚心的感觉了,实在太难熬。
被东家这么一拦,李青芝头脑清醒了,讪笑着出去了。
她的手法当真那么差吗?
回到东厢房,李青芝在心里嘀咕着。
怀着好心情,李青芝一夜好梦,酣睡至天明。
反观范凌这边便出了问题,做了一个不能言说的梦。
梦里,少女一双柔弱无骨的纤手不止在腿上捶按,而是随着他的心意慢慢游移,一路攀附而上,直达他的心口……
那双平日里澄澈灵动的眼眸也盛满了迷离与水汽,散发着对范凌来说致命般的诱惑力。
仅着中衣的领口凌乱微敞,里面仿佛有鱼儿在游曳,让他忍不住全身跟着轻颤。
梦里的少女很是大胆,将他搅得七仰八翻,几欲崩溃,他眼中只有那张微微张合的檀口,再容不下其他。
终于,梦里的他不再忍耐,一个虎扑上去,眼看着就要捕捉到猎物,然不知哪里来的鸟叫声,生生炸在了他耳边,将他从那片旖旎中拖出来。
猛地睁开眼,青色纱帐摇曳,天光渗透进来,梦里的鸟雀声也随之袭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他时而粗时而细的喘息声……
“好没出息……”
范凌自床上坐起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面色羞臊地说了句。
……
今日的东家比昨夜的还要古怪。
站在门口将人送走,李青芝心里嘀咕着。
好像时时刻刻都很紧张,好似还有些不敢同她对视?
尽管李青芝自己也觉得很荒唐,但她的直觉错不了。
然她现在可没空去探究些有的没的,她还要去喂她的两只鸡崽呢。
鸡崽很小,若是跑出去难免被什么猫儿狗儿叼走,那对李青芝来说是会难过的。
惊蛰做得小栅栏就很有用处,将两个鸡崽稳稳地看顾住了。
偶尔,李青芝闲的时候也会将两只鸡崽放出来遛弯,不过只敢在院子里遛弯,因为带着这两只鸡崽,她怕被林家阿婆的母鸡啄。
两只鸡崽很是亲人,吃饱喝足后,便在地上刨坑睡觉,她来逗了便亲昵地跑过来蹭她掌心,倒像是将她当成了同类。
范凌晌午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仍是小丫鬟满脸稀罕地围着那两盘菜的情景。
他心里知道,他一个大活人不该跟两盘菜争什么,但每每看了就是气不过。
如那夜与李青芝说好的那般,东家在用饭的时候告知了她明日要去扶风县附近的长青山,让她带些要带的东西。
高兴之余,李青芝忽地想起了她那两只鸡崽,忍不住担忧道:“那我的长命和百岁……”
范凌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气道:“把心放回肚子里,惊蛰在家替你照看,况且我们只是去一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李青芝放心之余又问道:“惊蛰不去?”
问这话时,李青芝怕是因为要照顾她的两只鸡崽,才会迫使惊蛰不能出去玩,她其实是有些内疚的。
干脆就晾着那两只小家伙一天算了,反正鸡食和水她都会备好,将它们围在栅栏里一日便可。
“长青山惊蛰曾去过,嫌无趣又累,便不大想去,说要在家醉酒当歌。”
李青芝一听,笑了。
是如此,惊蛰是个爱饮酒的,偶尔会在午后喝一壶然后睡个午觉。
如今得了闲,怕是会选择在家里快活。
如此,李青芝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翌日清晨,李青芝仔仔细细给惊蛰交代了如何照料她的两只鸡崽,甚至还叮嘱了要记得午后给它们喂桃粒。
瞄着自家郎君明显是吃味的脸,惊蛰笑呵呵地应着,权当不知道。
马车已然租赁好,就停在外头,李青芝交代好一切,对着两只趴在土坑里睡觉的挥手告别后,依依不舍地跟着东家出了门。
范凌胸腔子里的酸气几乎要化为实质往外冒,一时嘴快道:“你侍候这两只鸡崽子倒是比侍候我还要殷勤……”
李青芝正要上马车的动作一顿,回头诧异道:“大人怎么能拿自己跟鸡崽子比?”
范凌顿时被噎住了,面皮有些挂不住,催促她:“快上车吧。”
李青芝不是个会刨根问底的性子,见东家主动扭开话题,李青芝也不再纠缠。
也许是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回李青芝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坦然。
“长青山上有座小庙,虽不大,但香火不错,扶风县的百姓,无论是春日踏青出游还是秋日登高,长青山都是最佳观景点,连带着那座叫做空净寺的小庙香火也不错。”
“你这是要过去给何人祈福消灾?”
絮絮叨叨给小丫鬟说了些长青山的情况,范凌好奇地问了一句。
小丫鬟家中父不慈,继母当道,这福应当是给过世的母亲祈的。
“是、是我阿娘,离家许久不得回去,只能在佛前为她告慰一番了。”
撒这种不吉利的谎,李青芝事先在心里头跟阿娘赔罪了几百遍,才流畅说出口。
她低着头,是不想东家看到她心虚的神色,然换到范凌这边便产生了误会。
离家那样久,不得回去祭拜,她一定很难过。
罢了,便当他心善吧。
“中秋节有三日休沐,到时我再向县令多告几日假,我带你回去祭拜你母亲。”
说着这句话时,范凌不自觉柔了语气。
本以为,说完这句话,能看见的是小丫鬟惊喜感激的面庞,范凌都准备好接受少女泪光盈盈的道谢了,现实却再度戏耍了他。
少女好似抖了一下,抬起脸,面上尽是压抑不住的惶恐,哪有半分他所期望的感激和欢喜。
“不、不用了,大人,沧州路途遥远,哪里能劳动大人同我去一趟,万万使不得!”
本来,李青芝扯完谎,就要掀开车帘透透气,谁知东家语出惊人,吓得她手一抖,也不想透气了。
开什么玩笑,她哪里去沧州找一个坟头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管心中如何惊涛骇浪,李青芝努力装出一副体贴懂事的模样。
然她的火候不到家,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就算尽了全力,也还是露了怯,让范凌又起了疑窦。
小丫鬟太不对劲了。
她一定有事情瞒着他,还是那种不同寻常的大事。
伴着那哒哒马蹄声,范凌眼眸微眯,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女那张故作镇定的小脸,一言不发。
李青芝虽然没抬头,但隐隐感觉到东家在瞧她。
车厢内气氛顿时陷入了安静,李青芝不敢再乱动,像个小鹌鹑一样缩着,生怕东家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彩头
长青山距离扶风县城不算远, 出了城大概二十里地的样子。
车夫将人送到山脚下,范凌交代他下午申正再来接人。
山间的空气清新不说,土壤踩着也觉得松松软软的, 甚至翻出的土壤还隐隐泛着红。
这是李青芝在魏地山上所没有见过的, 她满眼好奇同东家搭话道:“为什么这里的土是赤色的?”
沉寂了一路, 范凌终于等到人愿意同他主动搭话了,眸光含笑着对上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灵眼眸,温声解释道:“南地多数是赤色土壤,不似北地。”
“这种土壤最适宜种茶,山腰上正巧有片茶田,届时我带你去瞧瞧。”
山中气温较外界低很多,踏入长青山附近,李青芝便觉得浑身凉盈盈的, 耳畔吹来的风也清凉柔和,天空湛蓝无一丝云彩,映照着长青山的满目葱绿, 让人心情欢畅。
东家的话语伴着清风入耳,显得分外轻柔悦耳。
“好啊!”
李青芝抛去了先前在马车里的负担, 再度活络了起来。
像一只快乐的小山雀。
范凌不时看着,心里嘀咕道。
本就是扶风县知名的出游地点, 加上是暮夏时分,此地游人也比往常多了些,
零星的马车和马匹,但更多的是附近徒步过来的游人。
两人的出现一时间也是引起了游人的注意, 皆好奇往二人这边看过来。
扶风县就这么大, 范凌这个县尉难免有人认识,更何况今日他身边还带了个云鬓花颜的小娘子。
不同于上次参加喜宴, 没了不能招摇的忌讳,李青芝也不委屈自己,穿上了自己那身最漂亮的衣裙,那身郁金色的花绫裙,又稍加打扮了一番,用惊蛰的话来说美的他睁不开眼。
李青芝再沉静,总归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自然也会因为别人的夸赞而心生欢喜。
郁金色的裙摆随着少女灵动的步伐而在日光下跳跃,日光洒在上头,让人觉得一闪一闪的。
“长青山不大,但走到山顶也需耗些力气,要是累了告诉我一声。”
范凌刚到扶风县时也曾到这里来透透气,在长青山走过一遭。
大概率是因为嫌弃他那个爹文文弱弱,自打范凌记事起,家里就被母亲送来了个教习武艺的师傅,姓严,据说是上过战场的,身手很是不凡,同时也十分严肃。
自小跟着严师傅习武,直到十八岁那年他一心科举,严师傅才不再过来。
因而范凌从不是个文弱的书生,登这座小山不在话下。
然这对一个看着就柔弱的小娘子就没那么好说了,怕是没走到一半就要大喘气。
范凌暗自猜测着,心思浮动。
李青芝倒是没多想什么,以为东家是要在她累了的时候歇一歇,忙乖巧应了。
正如东家说得那样,山林翠绿,风景宜人,但也架不住她走累了。
看着前方犹如闲庭信步一般的东家,李青芝轻喘着扶了扶腰,落后了几步。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去看采茶了。
似是察觉到了李青芝的异常,范凌回头,笑得张扬灿烂。
“累了?”
李青芝分明听出了里头的幸灾乐祸,一时间更喘不上气了。
她没力气去争辩什么,干脆蹲了下来,用行动告诉东家她累了。
本只是想在原地歇息一会,但刚坐了两息,就看见面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
“要是实在累得慌,我背着你走。”
那亲昵自然的语气,仿佛她与他是多么不正经的关系。
李青芝放在膝头的双手颤了颤,微喘着抬眸,面上有些惶恐。
“不用了大人,我歇一会就好。”
她囫囵拒绝着,哪里肯让范凌背她,坚持要在原地歇息,那副姿态,就差抱着自己的膝盖了。
范凌拧了拧眉头,心道早知这事不好办,没想到这么不好办。
看着小丫鬟严防死守的模样,范凌在心中叹了口气。
还是不能操之过急。
正要叮嘱她小心周边虫蚁,林子另一端便传来喧哗声,似是对着她们这边来的。
李青芝循着声音看过去,见是几个华服公子,为首的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县令公子刘章。
像是从林子后头过来的,几人有说有笑的。
“范郎君也在此,不如随我们一道去玩乐?”
一共是四个年轻郎君,除了李青芝见过一面的刘章,她皆是不识得,但可以看出都是纨绔公子的做派。
只是一打眼,包括刘章在内,便注意到了在范凌身侧蹲着的小娘子,一时仿佛被摄去了心魂,皆直勾勾地望着。
刘章好些,但仍旧痴望了一会。
那日在桂花巷见着人,虽也貌美丽质,但总不如今日精心打扮一番来的惊心动魄。
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愈发不受控制了。
若得此女,刘章愿一生只守她一人!
心潮澎湃时,刘章豪情壮志地想着。
然心神转回来,看见小娘子身侧的范凌,刘章面上犯起了难。
如何才能将人从范凌哪里搞过来呢?
第一步,还是得先留住范凌这厮。
这样想着,刘章同几个好友一起嚷着让人一起过去玩乐。
对这些事,范凌一如既往的疏离淡漠,张口就拒了。
他心里只想快些将这几个眼冒绿光的饿狼撵走,让他少添点堵。
然刘章几人却是不如他的意,继续不依不饶道:“范郎君何必急着拒绝,过来一同游玩不是更好,我等正在捶丸,在下技艺尚可,不知可否与范郎君切磋一二?”
此话一出,身侧几个好友皆露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扶风县百姓皆知,县令家的七郎平日素爱声色犬马,投壶捶丸这等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县内鲜有对手的。
如今提出与范凌切磋,自是要下人面子的。
既能留住美人,又能有热闹看,几人自是乐见其成,纷纷在一旁搭腔。
范凌看着几人分明打着坏主意的脸,心中只觉得烦躁,尤其是那隐约垂涎的目光,看得范凌直冒火。
真想将这几个傻子一脚踢下山!
“切磋不必,我没兴趣,你们还是自个玩吧。”
压抑住郁燥的情绪,范凌随口敷衍了一句,伸手拉起还在地上歇着的李青芝就要走。
腕子被扯住,李青芝起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的,只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带着她往山上走。
“范凌,你不会是怕输不敢应吧,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怂的,这样的男人哪里值得小娘子跟着,不如跟了我!”
刘章见人丝毫面子都不给他,还干脆利落地带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刘章一时血气翻涌,冲动地对着范凌喊道。
刘章觉得,只要是一个男人,听了这话,大抵都是受不了的。
事实证明,刘章的猜测没错,只见年轻郎君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平日风轻云淡的脸像是蒙了一层看不见的寒霜,眸光似带着利刃,将刘章几人看得心里一慌,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装腔作势!
刘章壮着胆子在心底骂了一句,继续昂着脖子挑衅地看着范凌。
李青芝本就还没从突然的拉扯中反应过来,又听到这个县令公子的叫嚣,后半句仿佛还是对着她喊得,当真是又气又羞。
先是为这人冒犯东家生气,紧接着为着自己被看待成东家的女人而羞恼。
“你胡说什么,我……”
双眸愤愤地就要上前反驳,但被人拉了回来。
“别急,我来。”
一走一动间,腕上的衣袖滑落了,李青芝感受到了属于男子掌心灼烫的温度。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跟外男有过这般的接触,就连明奚哥哥都不曾这般亲密无间地攥着她的肌体……
但此刻不是她计较这些的时候,总要一致对外。
“你的激将法真的很拙劣,但不得不承认很有用。”
“如你所愿,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扶风县第一捶丸手到底有几斤几两。”
范凌将小丫鬟安抚好,眉眼似淬着锋刃,冷笑道。
他话说得狂妄,让在场的几个郎君都皱了皱眉,那刘章更是嗤笑出声,暗暗想着待会一定要让范凌在美人面前出丑。
只有李青芝满面忧愁地地凑近东家,小声打探。
“大人你先前那话是真的还是吹的,我捶丸技艺也不错,你要是不行我可以替你去。”
她服侍了东家也有几月了,从未见过东家捶丸,家中也没有半个球棒,丝毫不像是会捶丸的。
李青芝生怕他是为了挣面子而说大话,若是如此,还不如自己上。
她在家也和兄姊们玩这个的,只不过比三兄差些罢了,应付今日应当是可以的。
正想着,脑袋被人打了一下,虽不疼,但是属实惊了一下,李青芝捂着头迎上去,看见的是少年人似笑非笑的脸。
“把心放回肚子里看着就行。”
话一落地,范凌便扭头示意刘章前面带路。
李青芝也不多言了,跟着东家往公子哥们捶丸的地方去了。
想来是心里积着事,李青芝甚至忘了将东家的强健有力的大掌甩开。
此刻因为她的疏忽,范凌的手还问问攥着她的腕子,若是不知晓二人关系的外人来看,定然会以为是一对出游的小情人。
捶丸十分讲究对场地的选择,每每击球,都要以地势起伏、草木相间的开阔地段为最佳。
刘章等人选的正是如此,球窝也早已被打好,旁边竖着一面小旗,正迎着山风招展着。
“球棒尽在这,你自取便是。”
刘章指着放置球棒的位置,颇为胜券在握地说了句。
家里老头子说了,范凌这厮是科举出身,不知道读了多少年的书,自打来了扶风县也不爱参加各种宴饮聚会,八成是个书呆子,捶丸会不会还不知道呢,哪里比得上他在锤完场上春风得意了十多年。
他是极有信心的。
因着要去拿球棒,范凌终于舍得将人放开了,只那一瞬间,李青芝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腕子被他拉了好半天。
松开的那个瞬间,李青芝腕子一凉,面皮却涌上了一抹浓烈的红。
想说些什么,看着人的背影也说不出来了。
大意了。
不一会,范凌便拿着球棒回来了,李青芝也迅速调整好了心绪,将心田的那抹浓烈的羞意压了下去,目光再度变作清明。
捶丸的球棒有多种款式,撺棒、朴棒、单手、鹰嘴等。
东家拿来了两个最常用的,适合打直球的撺棒,还有适合打飞球的朴棒。
正在范凌适应着球棒,刘章那边起了个更加大胆的心思,那落在李青芝身上的目光赤.裸.裸的都是贪欲。
“既有输赢那便应该有彩头,不知范郎君意下如何?”
刘章一想到那彩头,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嗓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欣喜。
恰巧,范凌也正有此意,歪了歪脑袋,虽是笑着,目光却透着几许戾气道:“我也正有此意,刘七郎先说,我根据刘七郎的彩头给出我的彩头。”
将范凌那抹诡异的笑看在眼里,刘章心头隐隐有些大事不妙的感觉,但比斗已经开始,容不得他退缩。
再说了,他可是做梦都想要这个彩头!
“若我赢了,范郎君便将她赠予我。”
刘章仰头高声说出了自己想要的彩头,执着球棒的手有些发颤地指向正在范凌身侧忧心忡忡的小娘子,目光尽是贪婪。
李青芝愣住了,范凌最后一丝笑也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看着东家面无表情的脸,李青芝急得都要上火了。
东家虽然也许可能存了些小心思,但总归是个好人,且一直以来对她也不错。
简而言之,做东家的丫鬟她还算放心。
但要是成了刘七郎的丫鬟,李青芝可就大大地不放心了。
只需看一眼对方的眼睛,李青芝便知自己若是跟着刘七郎,不出三日就做不成丫鬟了。
一股强大的危机感萦绕在她身边,激得李青芝立即扯住了范凌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要。
这是范凌在少女眼中读到的东西,一种让他心情有些雀跃的东西。
她还是喜欢跟着自己的,很好。
“放心。”
范凌轻喃了一句,空闲着的手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顶,以示安抚。
再抬眸,范凌眸中暖意不在,唯余寒意。
“她是我雇来的丫鬟,不是奴仆,也不是货物,恕我没法在输了后将人送给你。”
拒绝得斩钉截铁,言语中的维护让刘章不自觉露出了讪讪色。
“那、那就别再雇她,赶她出去……”
上一刻还沉浸在感动中,这厢听到刘七郎的狂妄言语,李青芝气得想打人,再忍不住了,绷着一张气红了的脸气势汹汹道:“被大人赶出来我也不去你那!”
本是为了表现自己坚定的立场,但似乎没什么用,狠话刚放完,就看见刘章笑嘻嘻地看着她道:“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此话一出,李青芝脸色白了白。
她险些忘了,自己现在除了东家的庇护一无所有,而刘七郎是县令公子,在扶风县犹如地头蛇一般,若是自己真被东家赶出去,刘七郎使些小手段,定然没人敢领她回去。
念此,她愈发惶恐不安了。
范凌看见,那双扯着他衣摆的柔嫩纤手正在忍不住的颤抖,完完全全泄露了主人的惊惧。
嘭……
忽地,球棒击球的声音响起,众人只看见一颗赘木球带着凌厉的劲风飞速朝着刘章奔去,只听一声哎哟,那球精准击在刘章膝盖上,木球带来的惯性力量将刘章打得膝盖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正巧是对着李青芝这边。
“嗤~”
李青芝发出了一声想笑但又得忍着的声响,侧过去的双肩隐隐在颤抖。
“范凌,你休要太过分了!”
不是什么多疼的一下,但让他在人前出了个天大的丑,他都要气疯了。
然,就在他就要继续狂吠的时候,范凌吊儿郎当地开口了。
“你要的彩头我应了,但我的彩头是……”
“若是你输了,那便请刘七郎山上山下跑一趟,一边跑一边学狗叫。”
范凌这个彩头一出,在场人都变了脸色,尤其以刘章最甚。
姻缘树
天地间安静了几息, 好半晌才等来刘章气急败坏的怒吼。
“范凌你别欺人太盛!”
要知道,长青山是扶风县最受百姓欢迎的出游地点,就算不是出游最盛行的春季, 山上来赏景或者去空净寺祈福的信众也不算少, 刘章若是真绕着山学了一圈狗叫, 那第二天他便会成为整个扶风县的笑柄,甚至回去还得被他老子揍一顿。
其余几个狐朋狗友也纷纷为刘章叫嚣着,指责范凌玩得太过火。
范凌不为所动,嗤笑一声道:“我这要求就过分了?要是不敢,便不要嚷着跟我比,趁早滚回家去。”
来自范凌的嘲讽话语让正怒火中烧的刘章冷静了下来,思索片刻也只能咬着牙应了。
这场赌注是自己发起的,若是被范凌三言两语吓退, 自己岂不是太窝囊了!
“比就比!”
随着刘章话音一落,捶丸比斗正式开始了。
捶丸比斗,九十人为大会, 七八人为中会,五六人为小会, 三四人则为一朋。
像今日范凌跟刘章这种二人的,则是单对。
捶丸时每人五筹, 每人三棒,三棒均将球击进球窝才能赢下一筹, 所赢得的筹需输家给,最终根据手中所剩筹来定胜负。
李青芝看着东家拿着球棒远去的背影, 心里比之前镇定多了。
在看见东家能随手将球击到刘七郎膝盖上, 李青芝像是吃了一记定心丸。
三兄那样爱玩的,似乎也没这个准头, 更何况是她了。
东家看起来很靠谱。
虽然心中仍藏着一丝淡淡的忐忑,但忆起东家信誓旦旦的眉眼,她心中莫名信服。
接过属于东家的五筹,李青芝紧盯着球棒,生怕错过什么。
第一轮的时候,大抵是许久没有摸球棒,手生了的缘故,范凌三棒中第一棒便落空了,毫无疑问引起了对面的嘲笑。
“范郎君第一棒便空了,我当多厉害呢哈哈哈~”
心中还记着范凌打他的那一下,刘章可谓是极尽挖苦。
然范凌丝毫不在意刘章的嘲讽,只是无所谓地晃了晃手中的球棒,似乎在一步步找回熟悉感。
只不过,不在乎刘章归不在乎刘章,范凌还是会在乎别的。
悄悄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去看了一眼静立在侧的小丫鬟,一脸的忧心,然见他看过来,还是露出了安抚鼓励的笑。
范凌勾了勾唇,又是一记挥棒,一记飞球打出去,正中球窝。
来不及再多挖苦几句,众人只见范凌如有神助一般,球球进洞,再无遗漏。
反观刘章这边,虽也是个捶丸技艺出色的,但也不能做到球球进洞,加上被范凌这一顿发挥乱了心神,他仅有两次三棒全部进洞,得了两筹,但那两次范凌同样也得了两筹,扯平了。
捶丸场地汇集了越来越多的看客,基本上都是闲暇时来游玩的当地百姓。
对于扶风县百姓来说,刘章和范凌这两个都是熟面孔,一个县令公子,一个本县县尉,传闻还是上京来的贵人,这场捶丸比斗,毫无疑问是吸引游人的。
本就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刘章眼看着周边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游人,还窃窃私语着什么,虽然他听不见具体在说什么,但看着那些人面上的笑,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些人在看他的笑话。
在这般纷乱的心绪下,刘章又空了一球,周围几个狐朋狗友愈发不敢吱声了,甚至连起初的安慰都咽了下去。
“这应当是刘七郎最后一个球了,让我想想空了多少,好似是四个吧?”
范凌撇着腔调,阴阳怪气地同刘章搭着话,将人本就通红的脸气得更上一层楼。
大意了。
早知范凌是个深藏不露的,打死他也不那么冲动去挑衅。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肚子里骂人的话来回滚了半晌,刘章也只憋出了那么一句。
他空了四球,而范凌只空了第一球,如今范凌只要这最后一棒仍旧击球入洞,那便是十五中了十四,比起他的十一可强太多了。
形势比人强,容不得他犟嘴。
范凌倒也没有奚落他,只是低笑了两声,然就这般姿态,简直比奚落他还让他难受。
余光瞥到在一侧给范凌拿木筹的小娘子,那副欢喜的模样,在刘章看来无疑是十足的倾慕。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肠子都悔青了。
范凌此刻无疑是意气风发的,但并不是多么外露于表面,而是由心散发出的气韵。
只因为身侧那个满眼崇拜的小娘子,让他本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事都变得值得骄傲了起来。
“还怕吗?”
将球棒杵在地上,范凌胳膊搭在上面,整个人处于一种悠哉游哉的状态,扭头笑问道。
李青芝观了半晌,心绪早已从起初的忐忑变为崇拜。
甚至觉得东家每一次挥动球棒都是那样威风凛凛,比她三兄还要威风凛凛。
李青芝很是崇拜,先前的不安一扫而空。
正满心崇敬着,忽闻东家扭头问了她那么一句,李青芝差点没回过神。
“不怕了不怕了,大人可真是厉害~”
对于满心佩服的人,李青芝从不会吝啬于自己的夸奖,扬着笑脸大方夸赞着。
这无疑将范凌哄高兴了,看着刘章也少了几分不顺眼,遂好性儿道:“这样吧,反正胜负已分,我也不做什么无用功了,就当是我让你刘七郎一球,结束了罢。”
范凌说得温和好听,但放在刘章耳中又是一重羞辱,让他一球,照样能稳赢他,这是何等嚣张?
气煞了他!
但再气,决定权也在范凌手中,容不得他说不。
哼,有本事多让他几球试试看!
刘章气哼哼的想着,只能木着脸应下。
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刘章一时间忘了自己输了后的彩头,就要提着球棒走,躲开游人看他的热闹。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经过范凌身边,一根球棒蓦地横在他跟前,就听见对方语气凉凉道。
刘章本就发沉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完了。
范凌见他僵着不动,讥讽道:“刘七郎不会不认吧,这里可这么多人看着呢?”
有的来的稍晚些的游人不知两人做了什么赌注,好在有热心的游人给他们解答,知道刘七郎的惩罚是什么后,所有人都露出了看热闹的神色。
刘章纵然千不愿万不愿,但这是自己应下的,还那么多人看着,他又不能不认。
算了,凑合叫两声,等人少了就溜走!
这样想着,刘章又觉得好受一些。
正当他这般耍小心思时,范凌好似他肚子里的蛔虫,当场喊了他的老对头,扶风县第一富户冯员外家的五郎来看管他。
“范郎君你就放心吧,我保证看好他哈哈~”
既能让刘章出丑,又能奉承范凌,冯五郎哪里会放过这个绝佳的好机会,大笑着应了。
刘章气得想骂娘。
刘章真想甩手不干了,但若是这般,他自己都有些唾弃自己,且回去范凌这厮再气势汹汹往他爹那里一告,他铁定要脱层皮。
他老子天天让自己跟范凌打好关系,若是让范凌那厮告到他老子面前,他老子非得痛扁他一顿然后断了他所有的花销,让他生不如死。
罢了,都是命。
做了好半晌的心理准备,刘章有了动作。
众人只见,那素来跋扈骄纵的刘七郎在冯五郎的监督下梗着脖子往前跑,一边跑还一边发出汪的一声,虽僵硬无比,但在场的人听得十分清楚。
毕竟是县令公子,游人不敢当着人的面落他的面子,但看到刘章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时,所有人都大笑出了声……
李青芝早就偷偷笑了好半天了,心情畅快的不行。
若是真让这个刘章得逞,她才没了退路。
竟敢让东家赶她走,李青芝想起这个就火大,恨不得自己去监督他狗叫。
但这也是想想而已,她才跑不动这山路。
“这下开心了吧?”
范凌将球棒随手抛下,眉眼含笑地问了李青芝一句。
收住笑,李青芝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一双眼眸如月牙泉,里面尽是潺潺溪水。
“开心。”
将远望的目光收回来,李青芝忽地又腼腆了起来。
游人见热闹结束,纷纷散了,但临走前许多人还是偷偷瞧了几眼范郎君身侧的小娘子。
无论看几眼,他们还是会被惊艳的程度,怨不得会惹得今日这一场热闹。
再次同东家一身清净地走在山林中,李青芝觉得全身都是松弛快活的,之前的疲惫也一扫而空了。
“没想到大人捶丸这么好,是自小就玩吗?”
李青芝心神正雀跃着,忍不住跟东家搭着话,眼眸中满是兴奋。
范凌看着活力四射的少女,颇有种身边围着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还像鸟雀一般啾喳个不停。
“算是吧,只是来扶风县以后就没玩过了,今日是头一回,手有些生,第一棒便空了。”
范凌没忘记他第一棒空时少女那不安的眼神,不动声色解释道。
虽然他后面也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但他还是不满足,想要将自己的形象树立得伟岸一些。
“没事的,空了一棒,大人也很厉害。”
很奇怪,少女这番话明明笨拙而又简单,但在范凌听来却比舌灿莲花的甜言蜜语来的更舒心。
说着笑着,两人便到了空净寺。
那是一座不大的庙,陷于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很是古朴安静。
还没进门,李青芝都好似闻到了庙宇中飘出的阵阵檀香。
范凌虽来过一次长青山,可当时并没有来空净寺礼佛,故而也算是第一次踏进这里。
两人找了一个小沙弥为他们引路,往信众祈福的主殿去。
寺庙虽小,但也是七绕八绕的,让两人庆幸找了个引路的小沙弥。
半途中,一处热闹吸引了二人的视线。
那是一棵巨大的菩提树,少说也有个二十年的岁月,枝叶繁茂,生机盎然。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菩提树枝干上挂的各色红丝带,密密麻麻地,随风飘扬着。
这是姻缘树,不管是李青芝还是范凌,都在魏地或者上京的寺庙瞧见过,姻缘树下往往围着许多年轻郎君和娘子,无一例外都是在求姻缘。
如所有姻缘树一样,空净寺的姻缘树下面也围着许多年轻的小郎君和小娘子,有的是一对,有的是单个,都在拿着自己的那条写了与心上人姓名的红丝带往树上抛。
见两人有些兴趣,又是一同前来的年轻男女,小沙弥很识趣地停下了脚步,为两人介绍道:“两位施主,这便是我们空净寺的姻缘树,若是有意也可以在红丝带上写下与对方的姓名跑上去,我佛会庇佑二位施主姻缘美满。”
小沙弥一向如此,这回也同样以为眼前这对是有情人,自然而然便将姻缘树推了出来。
这让李青芝窘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与李青芝不同,范凌佯装淡定的面具下是一张极度想要笑出来的脸,但他不能。
“错了,小师傅,我们不需要。”
李青芝很想将她与东家的关系解释一番,但看着东家平静的面色,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也许东家都没放在心上。
因而到了最后只是浅浅说了句不痛不痒的,继续往佛殿去了。
但路过那棵姻缘树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上逗留了几息,眸光皆是动了动,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然到了端庄肃穆的佛像前,李青芝任何杂念都没有了,心中只有虔诚。
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地为世子阿兄和父王等家人一一祈了平安。
尤其是尚不知生死的世子阿兄,李青芝每每回想起逃生的那夜,便惊惧不已。
愿佛祖保佑世子阿兄可以平安渡过难关,也愿……
魏王府可以渡过这一劫。
在许出后半句时,李青芝犹豫了一瞬,心中在想自己会不会贪心了些,但转念想想,人都是自私的,她不盼着自己的亲人好,难道还要盼着全家大难临头?
于是乎,她还是将后半句给许了出来。
此等局面,若想渡过难关,只能是父王夺位成功,要不然谋逆篡权的罪名压下来,她们魏王府,她的家人,将再无生还的希望。
范凌同样也跪在蒲团上,但他的愿望似乎很少,很快便起身了。
李青芝缓慢而虔诚地将愿望说完,给佛祖上了香后,双掌向上,做莲花状散开,郑重给佛祖磕了三个头,复而站起鞠一躬,紧接着双手食指相合点于眉心,进行项礼。
待一套拜礼都完成后,李青芝慢吞吞地睁开眼,发现东家已经起身立于一侧,正含笑看着她。
“这样郑重的拜礼,想必愿望不小,就不知道佛祖能不能实现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在心上,微微有些刺痛,但并不剧烈,让李青芝脸色黯淡了一瞬。
也让范凌以为说错了什么话,欲言又止地想要弥补。
但李青芝很快将这股情绪抛掷脑后,重新扬起了笑脸。
尽人事,听天命。
她操碎了心也没用,只能让自己在乾坤未定时珍惜自己的小命,活好每一天。
拜完佛,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在空净寺里逛着,感受古刹的幽静安宁。
两人如各怀心思一般在寺院内闲逛,偶尔说上几句。
忽地,李青芝想起了什么,心神蠢蠢欲动。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
“大人,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我先去方便一下……”
范凌嗯了一声,眼中似乎多了几分奇异的迫不及待,好似特别希望李青芝走开一般。
“正好我也有些事,那待会便在主殿前汇合。”
李青芝没兴趣过问东家有什么事,也没有看见范凌眼中迫不及待,跟着一个路过的小沙弥便往“茅房”去了。
等到确定东家看不见她了,李青芝拦住了前头带路的小沙弥道:“小师傅我突然不想去了,带我去姻缘树那边成吗?”
香客临时变卦而已,小沙弥没当什么事,笑着应了。
李青芝再次来到了姻缘树下,只不过有些偷偷摸摸的。
没办法,她要写得东西可不能让东家看见。
向负责姻缘树的小师傅要了一条姻缘带,也就是可以抛到菩提树上的红丝带。
怀着懵懂青涩的少女心思,李青芝一笔一划将她和明奚哥哥的姓名写了上去,学着别的香客那般,在上面系了个利于抛上去的石块,努力想将这条姻缘带抛到树上挂着。
奈何这棵菩提树太高,而她的力气又太小,接连抛了七八次,直到她胳膊都酸得险些抬不起来了,姻缘带还是没有抛上去。
李青芝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一边歇气一边想着怎样才能将姻缘带抛上去。
姻缘树下还有别的香客,有几个手腕有劲,成功将自己的姻缘带抛上去的娘子看着李青芝累得气喘吁吁的模样,想要过来帮忙但都被李青芝柔柔地拒绝了。
“多谢各位娘子的好意了,但听闻姻缘带由自己抛上去才最是灵验,我还是自己再试试吧。”
见此,几位娘子懂了意思,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只剩下李青芝还在琢磨着如何将姻缘带成功抛上去。
目光落在那颗拳头大小的石块上,李青芝忽然想起可以换一个小石头,这样定然可以。
说干就干,将小石头换上,李青芝奋力一抛,果真成功挂在了枝桠上,虽然只是一个很矮的枝桠,但也好比挂不上的好。
心满意足地看着独属于她和明奚哥哥的姻缘带在风中飘扬,李青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准备去主殿和东家汇合。
然就在李青芝的身影消失在姻缘树附近时,不远处的槐树后,一道俊挺的身影自后面显现了出来,神色晦暗,像是已经驻足观望了许久。
范凌本是抱着些小心思过来的,但没想到撞上了和他抱有同样小心思的小丫鬟,只不过他慢了一步罢了。
纠结与挣扎在范凌面上盘旋了好半晌,最终,范凌朝前踏出了步子。
尽管知道那姻缘带上很可能没有自己的姓名,范凌还是忍不住要看一看。
万一是自己呢?
就算不是,他也能知道日后自己的对手是谁。
想到这个可能,范凌忍不住脸色一臭。
正值晌午,烈日当空,就算是长青山也不能完全抹除毒日头带来的燥热。
蝉声阵阵,仿佛在范凌心中鸣叫。
福宁郡主
主殿前的树荫下, 李青芝已经在那里等了好些时候,但是仍然没有等到东家回来。
尽管是幽凉的寺庙,树梢间的蝉鸣依然不停歇, 此起彼伏地, 让李青芝莫名感到一丝心慌。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小沙弥见她独身一人站着, 想给她搬个小马扎,被李青芝婉言拒绝了。
说不定东家就要回来了,她还坐什么坐。
又是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李青芝都快要将地上的草薅秃了,不仅没有等到东家回来,反倒等来了落雨。
一滴两滴三滴。
雨点来得又急又凶,个个如黄豆大小,劈里啪啦地往地上砸, 透过茂密的树叶,径直滴在李青芝低垂着的长睫上,引得她一激灵。
“下雨了?”
李青芝看着寺院中如撒豆的雨水, 惊愕地呢喃了一声,忙捂着脑袋往佛殿中跑。
明明来时还是晴空万里, 还不过半日,便骤然落了雨, 真是头一次见这般古怪的天气。
站在庙檐下,李青芝抹了抹鬓发上的少许水迹, 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幕,面色有些发愁。
待会可怎么下山回去。
忽地, 雨幕中传来脚步声, 略显急促。
李青芝对这道脚步声很是熟悉,忙抬眼去看, 见一身形清瘦的年轻郎君快步行走于雨幕间,正匆匆往自己这里来。
“大人,快来~”
认出那是东家,李青芝恨不得拿把伞过去,但此刻她手上空空,只能用嘴喊喊了。
东家是个仪态好的郎君,就算是疾行在大雨中也不见多狼狈,只是形色匆忙些。
仿若在大雨中抬眸看了她一眼,隔着雨幕,李青芝看不清东家的神色,但莫名觉得那是一张带着审视的脸,让她心里毛毛的。
长靴带着水渍,稳稳地踏上台阶,带起一串湿濡水迹。
不像李青芝离得近,跑得快,基本没被淋几下,整个人干干爽爽的。
范凌便惨多了,虽算不上是落汤鸡,但衣袍也都是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李青芝看到的是一张水渍淋漓的脸,雨水顺着眉骨蜿蜒而下,流经下颚,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
“大人快些擦擦脸吧。”
想起曾经东家也借过她帕子擦嘴,那自己的帕子给东家擦擦脸也使得,大不了回去洗洗。
范凌停住将要用手抹去面上水珠的动作,一声不吭地接过那条仿佛带着淡淡香气的藕荷色帕子,囫囵在面上擦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李青芝的错觉,她总感觉东家好似欲言又止。
“这场雨来得急,雨势又大,山路湿滑难行,只能现在空净寺凑合一夜了,你意下如何?”
脑海中再度浮现姻缘带上那秀气字迹,一个大胆的猜测萦绕在心田久久不能散去。
范凌望了望外头逐渐磅礴的大雨,语气淡的像是地上激起的雾气,让人捉摸不透。
李青芝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早已暴露,依旧操着平常心,先是忧愁地看了看雨势,顺着东家的话道:“都听大人的。”
山路本就不是多好走,如今被这大雨一浸,定然泥泞不堪,沾一脚泥都是轻的,她怕是得摔个几遭。
更何况还有这场能将人砸得睁不开眼的大雨。
凡是寺院皆有提供给香客的寮房,询问过主持后,小沙弥领着二人往后院寮房去了。
今日暴雨来的突然,虽说空净寺今日香客不多,但因为暴雨耽搁下来后,寮房便显得紧张了起来。
“二位施主,今日小庙留的香客太多,只能给二位施主匀出一间厢房了,二位施主能否……”
小沙弥心中认定眼前这对男女是一对,但架不住怕自己猜错了,安排空房前先行问道。
时下女子皆是发丝尽绾的盘发,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顶多是发型款式不同,上了年纪得便梳得成熟稳重些,年轻的妍丽活泼些,也难怪小沙弥根本看不出来。
更何况今日客房也是着实紧张,陌生人搭伙共宿一屋的也不是没有。
范凌先是一怔,慢慢看向她,似有询问之意。
此话一出,任凭李青芝心中再不想,也只能暂时跟着应下。
她总不能让别人让出一间厢房给她,让人家无处睡吧。
将那小沙弥目送走,李青芝慢吞吞地跟着东家进了屋子。
索性,那屋子还算宽敞整洁,还是两张床,这让李青芝大大松了口气。
她甚至想过,若是厢房里只有一张床,那她宁愿去打地铺。
好在如今不用打了。
但跟外男同住一屋,李青芝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她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又觉得无可奈何。
落了雨,天色由晴明变得晦暗,阴沉沉地让人心里压抑。
屋子里,为了避免尴尬,李青芝假装忙碌,一会抖抖被子,一会抹抹桌子,看起来事情很多的样子。
已到了晌午,该是用饭的时候了,范凌没有急着脱下外袍晾着,而是撑着那柄小沙弥给的油纸伞,作势要出去……
“外头雨那么大,大人要去哪?”
尴尬是一方面,然李青芝还是得关心一番。
范凌撑开伞,扭头看向屋内神色娇娇怯怯的少女,先行压下了心头的千头万绪,打算先解决午食的问题。
“你好好待着,我去拿些斋饭回来。”
一听原是这个,李青芝也顿感肚子饿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下雨天路滑,大人小心些……”
学着家中丫鬟的模样,李青芝轻声细语地叮嘱道。
范凌即将踏出门的身形一顿,回头凝了她几息,那神色意味深长。
这一眼看得李青芝心狂跳了好几下,还没等到她问一句怎么了,人利落转身走了。
李青芝坐回床上,脑海中却忍不住闪过东家临走前的那一眼。
东家今日这是怎么了?
时而在屋里坐着,时而站在廊外看着喧闹的雨幕,李青芝等到了取斋饭回来的范凌。
雨势很大,尽管撑了一把油纸伞,斜风带着豆大的雨点还是打在了范凌的衣袍上,将本就浸了水的衣袍衬得更糟糕了。
食盒上也都是些水珠,但里面的斋饭却是温热不染尘埃的。
李青芝不知哪里来的情绪,鼻头一酸,眼眶热热地。
自打离了家,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久违的,被人爱护的感觉了。
虽然平日东家对她也不错,但这一刻的感觉很是奇妙。
寺院不沾荤腥,鸡蛋算是其中的一道硬菜了。
一碟蒜苗炒鸡蛋,一叠青菜豆腐,一碟醋溜菘菜,一小锅紫菜蛋花汤。
再配上两碗大米饭。
明明没有一道肉菜,且都是些最为朴实的做法,这时候却勾起了李青芝的兴趣。
东家是个手脚勤快的人,在她还在打量几道菜肴的功夫,她的那碗汤便被盛好端到了跟前。
“寺庙常年茹素,本就艰难,厨子再不寻个手艺好的有花样的便更难为人了,试试吧,据闻空净寺的斋饭不错……”
“吃完了,我有话问你。”
若有若无的诡异气氛流淌在空气中,李青芝心中那股毛毛的感觉又来了。
偏生东家的神色又十足的平静,好似不是什么大事。
李青芝想了半天也猜不出东家要问她什么话,但心里又有些不踏实,遂探问道:“有什么话大人不若现在问了……”
少女笑颜如花,在这昏暗的一方天地中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仿若一枝散着光的春海棠,明媚得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范凌夹了一块鸡蛋放到李青芝碗中,神色饱含着深意劝阻道:“还是先用饭,若是说了怕你待会吃不下。”
李青芝纵使心里好奇得不行,也只有听东家的话先用饭。
一筷子鸡蛋入口,鸡蛋的鲜香和蒜苗香迅速侵占了她的思绪,李青芝再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
又吃了几口醋溜菘菜和青菜豆腐,李青芝眼眸愈发亮了。
东家果然没有骗她,空净寺的斋饭果真不错。
一个被美味斋饭分去了注意力,一个装着满腹心事。
这一顿午食,竟少有的安静。
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李青芝摸了摸有些圆滚滚的肚皮,正要手脚勤快地收拾残羹剩饭,对面猝不及防地将她的心提了起来。
“你同祝明奚是什么关系?”
如同静谧的潭水突然被投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掀起数不清的涟漪。
李青芝刚要站起的身子瞬间僵住了,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咒,木头一般杵在那。
“什么祝明奚,我不认识,大人你在说什么……”
强压下那一刻心中的慌张,李青芝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佯装迷惑不解地反问道。
“呵呵……”
范凌见此,低笑了两声,听不出喜怒。
若不是这几月来对这小丫鬟熟悉了,范凌八成是看不出小丫鬟在撒谎。
比如那一紧张便通红的耳尖,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认识?不认识你还将自己和人家写到一条姻缘带上?”
既要弄清楚一切,范凌就不能温吞绵软,而是这般快刀斩乱麻。
此话一出,李青芝先前的负隅顽抗都显得十分可笑,但惊惧过后,她神色一怒,看向范凌道:“你偷看我的姻缘带?你不要脸!”
怒火中烧下,李青芝甚至忘了眼前的郎君是自己目前的衣食父母,一个激动便骂了出来。
范凌被骂得一愣,心中攒好的节奏乱了一瞬,敛目赔罪道:“我承认这事是我不对,事后随你怎么骂我,打我几下也成,但现在还请回答我的问题,你同祝明奚这个魏地第一公子,是何种关系,而你,又是何种身份?”
连日来的点滴疑惑终于随着这条姻缘带上的秘密凝结出了雏形。
流落民间但擅长高门贵女技艺的小娘子,一口带着魏地口音的腔调,还有今日这条与魏王府千丝万缕关联的姻缘带。
魏地祝家,为王府傅官,家有一子,祝明奚,正是名满魏地的第一才子。
四年前魏王进京贺寿,身边便带了祝家子,范凌当时随着父亲参加宫宴,远远瞧见过,是个面白如玉,儒雅温和的翩翩公子。
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但现在打到了。
李青芝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眸呆呆地看着,心里好似有八匹马在狂奔。
佛祖在上,快来救救她!
屋外雨点密集,比鼓点声还要急促,劈里啪啦地打在芭蕉叶上,听得李青芝心更慌了。
没给李青芝喘息的机会,范凌再度开口,好似在自言自语,听得李青芝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初春时节,魏王世子奉旨进京为太后贺寿,半途遇刺,据说还带了家中那位千娇万宠的……”
“好了别说了,我说还不行吗!”
见火要烧到自己身上了,李青芝颤着声喊了出来。
天下人皆知,世子阿兄根本不是去为太后贺寿的,而是去当质子的,而自己也是因为被父王宠爱的名声在外,便被一起传唤过去了。
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李青芝想着或许可以再蒙混过关一回,急中生智想了个应急的招。
“其实我是郡主的丫鬟,遇刺后跟郡主失散了,才……”
李青芝本想着再将自己的身份藏一藏,毕竟东家若是真动什么歪心思,丫鬟的身份总没有郡主有价值,也少了被当作要挟父王的人质的风险。
对于这个临时扯出来的理由,李青芝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觉得东家也许会相信,也许又不会相信,心中十分忐忑。
然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范凌戏谑的目光,那面上就差明晃晃地写着你继续编这几个字了。
“大人不信?”
李青芝不死心地挣扎了一下,试探性问道。
范凌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继续用着那种饶有兴趣的,让李青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眼神看着,虽一字未说,但给李青芝的压迫力不减反增。
终于,范凌有了动静。
他先是嗤笑了一声,好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才幽幽道:“你真当我是个傻的?一个丫鬟,学得尽是琴棋书画,焚香点茶的雅事,伺候人的活计一概不会,扶风县王员外家最末等的丫鬟都能甩你八条街,还敢说自己是亲王府郡主的大丫鬟,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很烂吗?”
“福宁郡主?”
末了,范凌也不拐弯抹角,一记绝杀,将人堵得再无话可狡辩。
福宁二字,正是先帝还在世时,为刚出生的魏王小郡主赐下的封号,举世皆知。
一颗心坠入深渊,抬眼望去尽是黑沉沉的天幕。
李青芝眼皮子狂跳,膝盖也莫名其妙地一跳一跳地,她一边狼狈地用手按着,一边觉得自己好丢脸。
她不是个蠢笨到无可救药的,事到如今已经不容她在狡辩什么,就像是一只在案板上被拍晕的鱼,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寂静在空净寺这间厢房中流淌,两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个是正心悸着不敢说话,一个则是好整以暇地等着眼前这个假扮狐狸的兔子主动开口。
磅礴大雨还在不眠不休地落着,配上这昏暗的天色,本是十分催眠的时候,李青芝愣是半点困意都无。
偶尔传来闷雷声,随后便是能让天地间亮如白昼的闪电。
良久,李青芝僵直的身子动了动,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话语也被雷声半掩着送到了范凌耳中。
“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到官府……”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就像是暴雨中被打湿了翅膀无力飞翔的鸟雀, 浑身狼狈,可怜兮兮地落在窗沿,在问他可不可以进来躲躲雨。
范凌心里酥软了一片, 然面上却不露声色。
李青芝见他沉默, 还以为是不愿意, 急得上火,就差掉眼泪了。
“只要你不送我去官府,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李青芝几乎可以预料到,假使她的身份暴露在官家眼中,铁定要被拿去当人质。
父王虽偏爱她,但一直是个以大局为重的掌舵者,李青芝相信,尽管痛苦难舍, 父王也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这是整个魏王府的未来,他绝不会意气用事。
且当今圣上绝不会允许一个手握边塞重兵的亲王安然存在, 尤其是行过谋逆之事的父王。
若真选了她,才是将一家人推上了刀口, 李青芝宁愿一人身死。
若父王忍痛弃了她,那她在当今圣上, 也就是自己的堂兄眼中便是无用的弃子,下场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所以, 若是被官府发现了她的身份,她总难逃厄运, 左右都是一个死。
而唯一破局之法, 便是范凌能继续掩护自己,可窝藏逆党这等凶险的事又有几个人愿意干呢?
李青芝如今的心情就像是外头糟糕的天气, 不,甚至是比那还糟糕。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朵刚绽放的小花,即将要被暴雨倾吞。
“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闷雷声落下,少年带着不怀好意的轻笑,幽幽问道。
借着闷雷之后的那道闪电,李青芝看见了对面人的神色。
那是一种满是期待的、甚至是侵略性的姿态,让李青芝莫名心慌的反应。
他不会……
不自觉想起醉酒那夜,那场连李青芝都不好判定的妄语。
直到这顿饭之前,李青芝都无法完全判定当初东家是真的对她起了心思还是只是酒后无状,不是有心的。
但如今她有点往前者偏移了。
李青芝咬了咬唇,心里乱哄哄地,似在抉择些什么。
范凌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少女不断变幻的脸色,心中兀自好笑。
“都愿意的。”
这个问题李青芝虽不想去抉择,但毫无疑问,抉择起来不难。
她想活着回去,兴许父王便胜了呢!
希望如熊熊烈火般在胸腔中燃烧,促使着她应答道。
虽不似初遇那日答应愿意当丫鬟来的铿锵有力,但也算是坚定,范凌忍不住挑了挑眉,低笑出声。
“逗你玩呢。”
范凌知道她胆子不大,怕再将人吓成什么样,便赶紧停了逗弄的心思。
“啊?”
李青芝呆了一瞬,抬头去瞧,看见的是范凌已经将残羹剩饭收拾好起身要出去的姿态。
范凌并没有理会少女的诧异,拎着食盒就要出门。
“外头雨大,将门窗关好,我去将东西还回去,你要是无事可以睡一觉。”
范凌的话语被雨点声敲打着,仿佛带着雨水潮湿的气息,积满她的整个心房。
她心口忽地热了起来,各色情绪交织着,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未干的油纸伞再次被撑开,范凌一手撑伞,一手拎着食盒消失在雨幕中。
李青芝目送着那道俊挺的身影消失,眼眸垂了下来。
他这是,答应了吗?
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李青芝兀自揣度着范凌的意思。
心里装着这么一件大事,李青芝本以为没心思睡觉,然刚倚在床边还没一盏茶的时间,竟迷迷糊糊犯起了困……
本就是个催人安眠的天气,加上李青芝又经历了一番跌宕的心绪起伏,耗了太多精神,如今一松懈下来,她迅速陷入了疲惫,打着哈欠睡下了。
梦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生活在魏地的福宁郡主,拥有着家人的陪伴。
……
蒲城,秋沙原。
这是通往上京城的最后一城,也是上京最后一道屏障。
而蒲城外的秋沙原,一片广袤无垠的空旷原野,此刻已经扎满了朵朵白色的营帐,夜晚的篝火映照在其上,不时闪过夜巡士兵的身影。
军医奔忙在各个营帐中,尽心尽力地为今日大战的伤兵治疗着,一刻不得闲。
快要步入初秋,天气也比前几月凉快了些,不再闷热。
营地的空旷处,是坐在火堆旁大口吃肉喝酒的将士,他们大声欢笑着,畅聊着今日的战况。
一派胜利在望的景象。
营地中部最大的营帐中,魏王李准同几个副将和参谋在对着舆图,商讨着今日的战事,气氛看起来不是外头那般欢畅。
尚未褪去甲胄的李准身姿健壮魁梧,光是站在那不动,便对人有着十足的压迫力。
虽已是不惑之年,但那张面容仍旧英武,只是多了几分中年男子的成熟稳重,外加因着战事而来的沧桑。
这样的魏王,早已褪去了二十年前刚到魏地的青涩意气,成为叱咤一方的雄主。
如今,更是剑指上京,雄心万丈。
“今日我方虽小胜,退敌蒲城,但这蒲城历来是个易守难攻的硬茬,怕是要耗在这不少时间了。”
连以来的奔波作战让魏王李准也露了一丝疲态,但在将士面前,李准不会露出分毫,只会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让将士们知道他们的主将一如既往的悍勇威武。
这番感叹一下来,下面几个气性比较急躁的勇猛副将立即扯开了嗓子开始鼓舞士气,说得无非是些豪气干云的话。
李准听到其中几个豪气过了头的大话,笑骂了几句,扭头看向一旁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道:“尧卿怎么看?”
那些副将的目光瞬间也都移到了那清瘦的中年男人身上,一脸期待。
此人姓祝,名臣,字尧卿,正是魏王府的傅官,也是魏王身边最为依仗的心腹智囊。
都是魏地出来的臣将,大家伙都是互相信服的,在场没有人会怀疑祝傅官的能耐。
祝臣先是对着李准拱了拱手,又对着各位副将参军拱了拱,做足了礼,才缓声道:“确如大王所说,蒲城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自以往蒲城的战役观来,京师怕是还会用过往的老路数,坚守不出,仗着我等深入腹地,辎重不能及时,想耗光三军粮草,再趁我等势弱,奇袭之。”
听着祝傅官的判断,在座的将领和参军都蹙起了眉头。
蒲城的路数虽俗,但屡试不爽,至今都无一场战役是能正面攻破蒲城的。
“但臣下有些想法,大王和各位将军不妨一听……”
见祝臣还在卖关子,连同李准在内的几位副将都受不了了,都催促他快说。
灯火如豆,灯油也在不时下滴坠落,偌大的营帐内,畅快的大笑此起彼伏。
“老祝还是那般,生得一副君子样,总能想出最损的法子,甚好,甚好!”
笑声毕,一群人忙起了正事,开始细细商讨着对敌的损招。
此后一个月,坚守蒲城的主将没有等到骁勇魏王大开大合的进攻,而是被扰得差点急了眼。
攻城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从不挑昼夜,仗着攻伐主动权握在他们手中,魏军有时夜半子时过来,有时清晨过来,有时午后慵懒时过来。
这一月来,蒲城的兵马几乎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一到睡觉时候,魏军便气势汹汹地攻了过来,饶是他们骂娘骂上了天,也得提着裤子起来拼尽全力御敌。
然反观魏军这边,因为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中,何时休息,何时开战都有他们说了算,因而反倒是休息得安安稳稳,丝毫没有疲态。
蒲城这边便不同了,尽是精力状况不佳的兵将。
更甚者,魏军还让他们军中嗓门最大,骂起人来嘴皮子最利索的汉子每日每时每刻在城门下叫骂,叫他们甚少的休息时间都在被那些嘴贱的汉子扰着。
守城的将士都要气出毛病了,偏生骂又骂不过,又不能开城门跟他们真真切切的干一场,憋屈得他们得身子更不好了。
那一月,几乎军医开得都是些清火散热的汤药。
魏军大营,又是一次“骚扰”过后,李准回到营帐,看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
祝家小子,数月前被他派了出去,寻找那一对下落不明的子女。
如今见人总算是回来了,李准比打了一场胜仗要惊喜的多。
经过了数月的奔波寻找,祝明奚这个如玉公子也是满面风尘,面容憔悴,但见了李准,没有半刻迟缓,将自己已经在金州城外的一处村落中寻到世子踪迹的消息告知了李准。
李准一听,得知长子还尚在人世,先是振奋地大笑了几声,而后话音一转,面色期待地继续问道:“青芝定然也在吧,她可好?”
李准毕竟没有亲身面临那场刺杀,不知子女已经流离分散,早就不在一块了,还以为小女儿正紧紧跟着兄长一块呢!
想起山村日子艰苦,小女儿自小养得娇贵,性子又柔弱,定然是吃了不少苦的,心中不免疼惜。
此话一出,祝明奚面色一暗,径直跪拜在了地上,声音悲怆道:“大王宽宥,世子说,为了替郡主引开刺客,两人早已分散,郡主下落不明,明奚在金州附近几个州县都翻了个遍,仍旧没有郡主踪迹,是明奚办事不利,还请大王责罚……”
魏王高大伟岸的身躯僵了片刻,过了许久,才慢慢松懈下来,但同时看起来也疲惫了许多。
纵使李准心中因为小女儿悲痛万分,但对于同样尽心尽力的祝明奚他又怎能苛责,摆了摆手,阖目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道:“不怪你,你也劳累了数月,先回去歇息吧,青芝的事,本王会继续派人去找。”
祝明奚虽疲惫不堪,但心中同样记挂着那个如妹妹一般灵秀可爱的小郡主,坚持道:“大王勿忧,待明日整装,明奚愿再去寻找郡主……”
还想多说些什么,李准叹息着摆了摆手,让祝父将其拉下去休息了。
李准孤身站在营帐中,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就那般一动不动地,仿佛在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褪去了平日里惯有的上位者威势,此刻的魏王只是个为子女心急如焚的父亲,满面寂寥,眉眼间尽是遮掩不去的焦虑与忧愁。
“传令下去,自军中抽出一支队伍,自金州起,就算是将五十七个州翻遍,也要给本王将郡主找回来!”
话音落下,被传唤而来的将士立即应声,一脸恭敬地退了出去,传达魏王的命令。
蒲城外,秋沙原,战事还在继续,但胜负初见端倪。
……
也不知是睡到了什么时辰,李青芝于一片昏暗中醒了。
身体的疲软告诉她,自己这一觉睡得很畅快,畅快地她都有些不想起,懒洋洋地翻了个神,侧脸贴着自己的手背,眼眸半张不张地对着外头。
暴雨天光线本就昏暗,一觉醒来后,外头黑沉沉的,几乎是入了夜。
她怎么这么能睡?
揉了揉眼,她刚要起身,一声骤然的轻笑打断了她的动作。
“睡醒了,郡主娘娘?”
接在这声轻笑后的,是一句满满调侃意味的问候。
黑暗中,李青芝红了面颊,全是臊的。
“你少埋汰人了。”
黑暗中,李青芝慢慢看清了些许人影轮廓,刚开始的惊吓也消散了。
范凌不知是何时回来的,还端来了一个炭盆,将自己被雨打湿的外袍褪了下来搭在木架上,用炭火烘烤着……
而他的人,好似坐在饭桌上,不知是在喝茶还是什么。
虽然看不清神色,但李青芝可以想象的到,他一定是戏谑的表情。
“现在几时了?”
李青芝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觉得一定是深夜了。
“酉正二刻,正是用夕食的时辰,郡主娘娘醒得正是时候。”
还是贱兮兮的模样,可把李青芝气得够呛。
想骂他,又不知道骂些什么,憋了半天,只得了一句:“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一点底气都没有,听得范凌又是笑出了声。
似是也嫌弃屋里太黑,范凌点燃油灯,堪堪照亮了这间小屋。
炭火的滋啦声不绝于耳,但显得屋子里更寂静了。
李青芝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在床上睡了那么半天,怕是范凌这家伙也看了半天。
一股强烈的羞耻爬上心头,李青芝浑身都不自在了。
忙不迭从床上下来,穿好了鞋子,扭头将被子铺好了。
“既然起了,我便去取夕食了,回来我还有些话问你。”
就像是她的身份没有被揭穿那样,范凌语态还是往昔那般,听起来没什么不同。
只是最后那一句,让刚受了一番刺激的李青芝又悬起了心。
不是都交代了,他还要问什么?
心里有些急躁,但终究是没有人解答她,范凌三两下将烘得半干得外袍穿上,又撑着伞出去了。
雨势小了很多,但仍然不能轻视。
大雨连着下了半日,外头院子里早已积了不少的水,自范凌踏出去,李青芝便听到了那踩水的动静。
踩那么几下,他鞋袜定然也湿了,好在她不用出去。
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庆幸。
范凌回来的时候,李青芝正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听到动静,顿时不敢发呆了。
今日的夕食也很简单,一大碗菜粥,几个白面馒头,配了些小菜和两个金黄流油的咸鸭蛋。
虽然简单,但看着很是开胃。
有了前车之鉴,李青芝根本吃不下饭,心一横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问完了我再吃。”
她实在受不了提着一颗心吃饭,宁愿早死早超生。
范凌挑了挑眉,当着她的面慢吞吞又将外袍脱了下来。
很奇怪,每日清晨去服侍,几乎日日都要见此情景,可如今却是变了感觉,她总有些难以直视。
再度将湿哒哒的外袍挂在木架上烘烤,范凌拢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中衣过来了。
灯火昏暗,少年领口微敞,锁骨若隐若现,李青芝好似看见了什么,又好似没看见。
慌乱地低下头,李青芝不敢再去看。
范凌注意到了少女的那抹异常,不仅没有收敛,还越发肆无忌惮地松了松领口,整个人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邪气。
“还是先前的问题,你和祝明奚是什么关系?”
这是范凌第一个问题,也是他最想知道的,奈何晌午没问出来。
“啊,你问的是这个?”
本以为又是什么刁钻问题,没承想是这等私事,她有些不想回答。
“你不都瞧见了,还问什么?”
害羞归害羞,若是不回答,以范凌这个刨根问底的姿态,怕是不好收场。
范凌目力不错,看见了李青芝面上那一瞬的羞涩,再配上那几乎是默认的话语,他心一沉,沉默了好半晌。
还是李青芝察觉到他的古怪,抬头瞄了他几眼,范凌才压住了满腔浮躁。
“从没听说过福宁郡主和谁有了婚约,不会是你单相思吧?”
范凌心里极不爽快,话里也满是呛人的酸气,只不过李青芝听不出来罢了。
这般明晃晃的嘲笑,李青芝怒了,柳眉一竖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明奚哥哥虽然还没和我定下婚约,但他曾说过以后会娶我的!”
少女振振有词怒目圆睁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炸了毛的麻雀,生生把范凌逗笑了。
“以前说过那是以前,说不定日后就变心了。”
风凉话一点也不吝啬地往外冒,给李青芝气得够呛。
“明奚哥哥变不变心不劳你操心,你偷看我的姻缘带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哪里是君子能做出来的事,简直是小人行径!”
想起这事,李青芝便梗着一口气在嗓子眼里,郁闷的不行。
谁能想到她挂姻缘带能被范凌这家伙看见,谁又能想到这人居然能不要脸到去偷看她的姻缘带?
要不然她的老底也不会被揭了个底朝天。
早知道就不去求姻缘了,真倒霉!
心里郁闷,但又不好意思真抽他两个耳光,毕竟她还要依仗他继续藏身,要是惹急了就不好了。
但骂几句应该还是可以的,反正他也说了。
被骂的范凌不仅没动怒,反而笑了。
“被揭了底,反而脾气还变大了,真稀奇……”
“你说对了,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被范凌这样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再配上这句听起来很是危险的话,李青芝瞬间就怂了。
“那、那你看完有没有把姻缘带放回去,我好不容易抛上去的。”
想着风波未定,不能将人得罪死了,李青芝想起另一桩重要的事,忙开口问道。
然这一问出来,范凌神色一滞,随即眼神闪烁了起来。
“放回去了……”
他偏头清咳了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异色,故作镇定道。
“真的?”
李青芝有些怀疑,不相信对方会这么好心,诧异极了。
“嗯。”
范凌表面仍旧是一副淡定的模样,但心里早嘀咕了起来。
傻子才给放回去!
事实上,范凌不仅没有将那条碍眼的东西挂回去,还将其撕成了两半,把那一半碍眼的给丢进了臭水沟里。
不过这种事他绝不会告诉她的。
李青芝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将信将疑地息了话音,准备用饭。
说了那么老半天,她早就饿了。
就在她将要咬上馒头的那一刻,范凌似是想起了什么,追问道:“你的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既然身份姓氏都能编造,那名字也说不定,一想到几个月来自己可能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范凌就是一阵心梗。
好在情况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
“自然是真的,就是改了个姓,我阿娘姓叶。”
世人知晓她封号不足为奇,但这种闺阁女儿家的名讳,除了宗亲或者交好的世家,其他人却是不知晓的,因而当初李青芝并未完全遮掩,只是避了个天家姓氏。
“那便好。”
范凌嘀咕了一声,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再没了言语。
等到范凌将食盒送回去,再次回到厢房,对面的床铺上已经隆起了一个小山包,头发都没露出来一根。
知道李青芝心里在担忧什么,范凌也不多话,只是迅速地褪了衣裳上了床,让少女以为他陷入了沉睡中……
平稳均匀的呼吸在屋内回响,确定了范凌已经睡着了,小山包蠕动了起来,李青芝一脸通红地从被子里露出脑袋,畅快地呼吸了好半晌。
夏日的余韵还未消散,人闷在被子里还是很热的,但为了避免尴尬,李青芝只得先将自己藏起了。
雨点声越来越松散,声势也不再浩大,想必过不了半个时辰便会停下来。
李青芝平躺着,将今日的跌宕起伏全部理了一遍,觉得惊险又玄异。
范凌就这般将此事揭过去了?
思绪一片混沌中,似有什么她不确定的东西飞逝而过,快到她抓不住,但又不想去抓。
终于,李青芝累了,再次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黑暗中,呼吸均匀的范凌睁开了眼,于黑暗中盯了少女背对着他的身影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笑了一声。
不如以身相许
陌生但又清脆的鸟雀鸣叫声萦绕在耳畔, 但更有冲击力的是那阵阵悠扬的钟声。
晨钟悠悠,这让李青芝一下想起了这是在空净寺。
被钟声突然惊醒,李青芝彻底没了睡意。
抬头去看, 对面床铺早没了人影, 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翻身下床, 将未被雨水浸湿一分的鞋袜穿上,心中为范凌的不在而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当着他的面露出她未着寸缕的脚。
推开门,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鼻腔,还带着初秋特有的凉爽,李青芝舒服地深吸了几口气。
旭日东升,炽热的微光开始蒸发地上的雨水,也让长青山不在泥泞潮湿。
雨停了,他们也该回去了。
纵使长青山的泥土还未被完全晒干, 他们也不能在这逗留了。
若真等着地全干了才走,怕是又要耽搁几天了,他们压根未曾带一件换洗衣裳, 昨夜都是凑合过的。
快要路过姻缘树时,李青芝本想着再去看一眼她抛上去的姻缘带, 但被范凌支支吾吾地拉走了,说不能再耽搁了, 她的鸡还在家中等着。
李青芝一想也是,更何况经由范凌手那么一抛, 早就不知道挂在哪根树枝上了,还是不看了, 免得到时候又被他取笑一番。
雨后的山路很是难走, 裙摆被污了个彻底,鞋底也很重, 李青芝甚至有些后悔将自己这身最漂亮的裙子穿了出来。
尽管她走得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但还是倒霉地踩到了泥泞中的湿滑处,眼看着就要摔一跤。
这身裙子怕是不能要了。
那一刻,李青芝先为她的裙子哀叹了一句。
然预期中的狼狈没有到来,范凌手疾眼快地扭头拉住了她的手腕,使她幸免遇难。
像是溺水的人要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李青芝也急忙拽住了他的胳膊,堪堪稳住了身形。
“多谢……”
李青芝惊魂未定,刚道完谢,想提着裙子继续走,就被范凌扯了一把,一阵兵荒马乱,再安定下来已经直挺挺地趴在了范凌的背上了。
双手撑在男子宽阔的双肩上,李青芝经过了短暂的愣神,立即开始挣扎起来了。
李青芝着实没有想到范凌会来这一出,现在感受到腿弯都是滚烫的。
“我不用背,我自己可以走,快放我下来!”
这般无端的亲密让她心慌,要不是范凌勾得太紧她都能跳下去。
“别乱动,要不然我两得一块摔泥窝里……”
“就你这样,走得跟蜗牛一样,还时不时摔跤,万一摔泥里或者扭到了,还是得麻烦我,不如我现在解决了,还能快些下山。”
范凌一嘴的话说得有理有据的,让李青芝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了。
虽然,但是,好像是这个道理。
渐渐地,李青芝也不挣扎了,但又觉得难为情,遂一声不吭地趴在范凌肩头。
山路泥泞且漫长,但身下人每一步走得都很稳,让李青芝觉得很是踏实可靠。
察觉到自己这一想法,李青芝面皮有些发烫,连忙将其压了下去。
雨后的山林空气更是清新,还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特殊气息,闻起来自由又清爽。
以往她是没有过雨后在山林中行走的经历,自然也没有这一份体验,如今很是新鲜,连带着心情都飞扬了起来。
心情飞扬,便会忍不住带动身体,于是乎,李青芝背勾在范凌腰身两侧的脚不自觉晃了起来。
对于如今距离最亲近的人,范凌当即感受到了这等变化,眸色促狭了起来。
“郡主娘娘当心别把鞋上的泥抖到我衣服上。”
自打李青芝的老底被揭了以后,范凌就时不时拿郡主娘娘来埋汰她,这让李青芝很恼火,但又无力阻拦。
“就不能别这样叫我,要是被旁人发现了再把我抓走就糟了。”
少女满腹怨气的嘟囔着,呼出的气流像是羽毛一般轻扫过范凌的后颈,让他气息乱了一瞬。
“放心,不会有这种事。”
他声音不高,但稳而有力,莫名让李青芝产生信服感。
世间大多事都具有两面性,就像是李青芝郡主的身份在范凌面前暴露,虽然过程给了她极大的刺激与不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浑身轻快的通透感。
她孤身一人,隐藏着自己的一切待在一个陌生的小县,整日维持着一个本不属于她的身份,无人可倾诉,无人体会,偶尔午夜梦回李青芝也是会孤寂难过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范凌知晓了她的秘密,还愿意帮她一把,李青芝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她有些感动,情绪上了头,她忍不住戳了戳范凌的肩头。
“做什么?”
范凌察觉到肩上如猫挠一般的触感,微微侧过脸,轻声道。
李青芝如今正被他背着,距离极近,那张刀刻斧凿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便如贴上来一般,极近亲昵。
范凌那双眼眸生得很漂亮,只是这样斜瞥着她,都会让李青芝心跳快上几拍。
同时,他的睫毛也很浓密,又长又翘,不知让多少娘子们羡煞了。
不知是不是李青芝的错觉,范凌看着比刚遇上那会要白皙一些,因此唇色也更艳一些,就是偶尔微抿着,不是那般温煦。
猝不及防地近距离观看,李青芝呆了一瞬,直到看见范凌隐隐勾起的唇瓣,她才将魂拉回来。
“我是想说,你是个好人,在危难之际救了我,若是、若是……”
说到这,李青芝生怕有人听见,又四处扫了一眼,见还是空旷只有她二人的山林,才放心继续说。
“若是日后我父王争气,我魏王府得道升天,我定会报答你的恩德,让我父王给你个又大又体面的官做,就陈州刺史那样的,如何?”
李青芝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报答范凌最合适的办法,整个人高兴的不行。
急忙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却是得到了几声玩味的轻笑。
李青芝不高兴了,她好心报答他,范凌怎么能这个态度?
然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还有更大的官吗?我更想当个京官,就宰辅大相公那种,郡主娘娘能给吗?”
少年口气大的很,要起官来仿佛是闭着眼睛一般,给李青芝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你怎么不去当皇帝!”
宰辅大相公?那可是个上承天子下领百官的角儿,亏他有脸张这个口!
李青芝此刻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座大山压死范凌,让他知道什么叫不自量力。
气哼哼地回怼了他一句,李青芝语气难言嘲讽。
范凌也不恼,只是动了个坏心思,猝不及防地将人往上颠了颠,吓得李青芝也没心思生气了,惊呼了一声便搂住了他的脖子。
无意间,李青芝摸到了范凌喉间的一块凸起,引得他低哼了一声。
李青芝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将他挠疼了,故意板着脸嘟囔道:“谁叫你这样,活该。”
范凌这几月来见惯了少女温柔和顺的模样,如今人转了性子,变得有些张牙舞爪、娇蛮活泼,倒是满心的新鲜,觉得有趣极了。
“原形毕露了?看来之前在我那忍得十分辛苦,真是委屈了郡主娘娘了。”
在李青芝看来,如今的范凌就像一团水,拿石头砸一下,溅起的水花可能还会打她一脸。
“呵呵,不委屈……”
说不过他,李青芝歇了心思,保持沉默了起来。
自己虽老实了,但范凌却没有歇住心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其实你还有一个更好的报恩法子,要不要听听?”
李青芝果真被勾起了兴趣,探头问道:“说来听听……”
见范凌这般,李青芝还以为他真的为她想到了一个好法子,神色雀跃。
见人上钩了,范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语气轻缓柔和。
“你看过话本子吗?”
李青芝一愣,虽不知范凌为何问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她还是如实说了。
“看过的,怎么了?”
这法子跟话本子有什么干系,李青芝心里狐疑着。
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范凌继续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救命之恩,当……”
范凌停住了,但那股调戏人的轻佻却经久不散。
李青芝嗫喏了几息也没说出话来,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压根没想到范凌能说出这般放肆的话,一种既放肆但又敏感十足的话。
李青芝一点也不想回答,紧张得指尖用力揪着东西。
但她忘记了,她此刻揪着的正是范凌的肩头,她用力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范凌脸色一变,再不笑了。
“我不问了,你快松手!”
范凌留意过,李青芝的指甲不短,当时想着,若是挠他几下应该也吃不消。
现在他算是体会到了。
被范凌急促的语气乱了心神,李青芝这才察觉自己用力过猛了,忙撒开手。
“对不住对不住……”
“可这是你自找的。”
李青芝先是慌张地赔了个不是,又觉得不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范凌都听笑了,嘶了几声道:“道完歉又骂我,你这是先礼后兵啊……”
虽听着不甚快活,但范凌语气夹杂着笑意,不像怪她的意思,李青芝心头最后一点担忧也消散了。
她沉默着,不大想搭理他。
大概行了一里地的样子,安分了许久的范凌又来搭话了,只是话不是那么好听。
“如果你父王败了,你当如何?”
范凌想知道,若是有这个可能,届时她还会不会愿意留下。
虽然自己也不确定,但李青芝听不得这等话,当即就垮了一张脸,小嘴叭叭道:“我父王天下第一英勇善战,他不会败的,你少乌鸦嘴!”
范凌揭了她的老底,同时也让她卸下了仅有的心防,让李青芝变得放纵恣情了些。
人都是会看人脸色的,范凌的态度给了她放肆的勇气。
“好好好,魏王天下第一骁勇善战,定会横扫上京,将你这个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风风光光地接回去,这下满意了吧!”
范凌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去同这个小丫头周旋玩闹,但就那么做了。
不过是顺应本心罢了,有什么好纠结的。
日头越升越高,日光透过茂密的山林枝叶打在还未干涸的山道上,一缕缕的,像是金色的轻纱,不过不会随风摇动罢了。
李青芝渐渐有些困了,伴着耳畔的树叶婆娑和山野鸟雀啼鸣,渐渐犯起了困。
范凌久久未听到身上少女的动静,忍不住扭头看了过去,发现人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两只细软的小手无意识地紧攥着他两肩的衣料,一张玉雪般的脸也紧紧贴在他肩头,脸颊肉被挤得鼓鼓囊囊地,勾得人哪里都痒痒。
均匀的呼吸声回响在耳边,还有那股微微的气流拂在耳畔,让范凌心中既雀跃又憋闷。
得赶紧回家了。
稳稳地驮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林间,为自己和背上少女的未来沉思着。
李青芝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是颠簸的,眼前也是有些昏暗。
适应了一会,她才发现自己在马车里,脚上沾了泥土的鞋子也被褪去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车里。
一旁正阖目坐着的人正是揭她老底的范凌,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不知睡了几分。
她睡得倒是很沉,连被范凌弄进马车都没有醒来。
这以后也是被卖了都不知道,委实不妙。
车内空间狭小,总不如外面宽敞,李青芝继续闭眼装睡。
但估计是先前睡多了,李青芝这一躺下再没有入睡,接连悄咪咪地换了好几个小动作,李青芝都失败了。
索性马车也没晃多久便停了下来。
李青芝是一个装睡有始有终的人,既然装了那便装到底,等范凌喊她她才能醒。
然结果却是,范凌确实喊她了,但完全不是她想得那个样子。
“别装了,到家了,起身吧。”
说这句话时,少年似乎强忍着笑,但仍然有破碎的笑意自话语中溢出来。
李青芝腾得一下睁开了眼,有些恼羞成怒。
“你早看出来了怎么不说话,我胳膊都麻了。”
自她的老底被揭穿后,两人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相处方式几乎全变了。
她脾气大了些,范凌也放肆,不,准确来说是贱了些。
“看你那么努力,不忍心打扰你。”
“给,快穿上下车,你的长命百岁还在等着你……”
看着气鼓鼓的小娘子,范凌面上爬满了笑,先是故意刺了一句,许是怕李青芝继续恼她,动作熟练地将李青芝摆在一旁的鞋子拿了过来,催她穿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李青芝也不好说什么了,一声不吭将鞋子穿上,先行跳下了车。
范凌这人太让人害怕了。
软玉温香
惊蛰听到院门外的动静, 早早地就过来守着了。
昨日那场大雨来的太过猝不及防,惊蛰生怕他家郎君和叶小娘子被淋着了,左等右等的, 终于将人等回来了。
只不过这次回来, 惊蛰感觉郎君和叶小娘子之间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 虽然郎君也没有拿叶小娘子当个实实在在的丫鬟,但叶小娘子很是恪守本分,总是规规矩矩,让自己看起来很像一个丫鬟。
但在惊蛰看来都是无用功,因为叶小娘子太不像个丫鬟了。
然如今一回来,惊蛰最直观地感受到了两人间那种微妙的变化。
她看着叶小娘子气鼓鼓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自家郎君紧随其后,那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模样, 惊蛰越看越觉得有猫腻。
“郎君,热水已经备好了,你和叶小娘子快去洗洗吧。”
心知被迫在空净寺待了一夜, 两人定然是不曾沐浴的,因而一整日他都备着热水, 就等着用了。
惊蛰本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没毛病,但话一出口总觉得怪怪的, 尤其在看到郎君和叶小娘子的脸色后,他讪笑了起来。
听起来确实有点怪怪的, 有种让两人一起洗的错觉。
“你先洗,我不急。”
虽然李青芝安安静静的, 看起来还是一副软和好性的模样, 但范凌知道,这小丫头是个脸皮薄的, 怕是心里不知道怎么羞恼呢。
怕人继续恼下去,范凌忙出声解了这窘境。
今日天气放晴,院中的青石板地面慢慢被蒸发干了水分,李青芝的两只小鸡正在围好的栅栏里吃着新拌的鸡食,撅着圆乎乎的身子,不时还要发出叽叽声。
长命和百岁近来长大了一点,背上的小肉翅也不再是光秃秃的,有了些羽翅,看起来没有以前可爱了,但李青芝不会嫌弃,甚至还会觉得它们壮实了一些。
明明只是一日不见,李青芝却有种如隔三秋的错觉。
待热水备好,李青芝将门闩插上,开始舒舒服服地泡澡了。
热水可以缓解疲乏,李青芝坐在其中,要不是睡足了回来的,估计又要眯过去。
隔壁就是范凌的屋子,隐隐约约有话语声自隔壁传来,虽不是很大,但那股范凌独有的嗓音仿佛能穿透墙壁,让李青芝觉得有些怪怪的。
太近了,怪不好意思的。
寻了一身翠色的襦裙穿上,李青芝将换下来的衣裳放到墙角的篓里,等着五日一次过来浆洗衣裳的婆子取走。
因为有外男,她每次都将小衣往里面藏了藏,生怕被看见。
起初用浴桶时,初来乍到的李青芝不知晓那只浴桶是范凌的,稀里糊涂地用了几日,后来还是惊蛰私底下将这事悄声告诉了她。
那日,李青芝丢人丢了个彻底。
不等范凌回来,李青芝便火速去集市上买了个新的浴桶回来,还是让铺子里的活计帮她送过来的。
尽管已经过了许久,但每每忆起这事,李青芝还是会难受半天。
范凌用过的浴桶她去用,然后她的身子在里面泡过后范凌又拿去接着用,光是想想,李青芝都臊得满面通红。
好在都过去了,也没人取笑她。
李青芝沐浴的功夫,惊蛰又烧了一大锅水,为自家郎君备好了沐浴的热汤。
彼时,李青芝披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出了屋门,看到惊蛰拿着帕子进去侍候了。
见此情景,李青芝突然有些想念她的两个丫鬟,定然为她伤心不已吧。
叹了几声,李青芝振作起精神,跑去逗小鸡去了。
主屋内,范凌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桶中,微仰着面容倚在浴桶边缘,两条褪去了衣袍后肌肉流畅的臂膀随意搭在桶边,任由热水浸没胸膛。
惊蛰将帕子浸湿,刚擦了没几下,打眼便瞥见了自家郎君肩上的印子。
弯月形的,一看便是人的指甲扣上去的。
“郎君你肩上……”
一时嘴快,惊蛰话就溜了出来,然在郎君侧目看过来时,他生生又给咽下去了。
脑子里像是卷过了一场风暴,惊蛰像是参透了什么,瞳孔缩了缩,不敢再多嘴。
能将皮肉抠出月牙的,定然是长长的指甲,而长长的指甲一般只有女子才会拥有。
从上京跟到扶风县,惊蛰侍候了郎君多年,能不知道郎君身边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不过一个叶小娘子罢了。
而又是落在如此位置,这不禁让惊蛰深想了几分,甚至想得有些放肆。
长青山,空净寺,暴雨夜,孤男寡女……
不会是?
想到了这个可能,再一看郎君肩上的印子,惊蛰越看越心颤。
以往在尚书府,惊蛰也曾听过成了家的小兄弟说过些荤话,说女子受不住时会乱抓乱挠,将男子脊背抓出血痕……
想到这个,惊蛰一腔热血地去瞄郎君的背,但上面依旧是光洁如初的,并没有发现什么抓痕。
惊蛰那沸腾的心思又凉了下来,满脑子都是郎君和叶小娘子到底有没有发生些什么。
爆棚的求知欲让惊蛰心不在焉,一帕子差点怼在郎君的脸上,还是范凌眼疾手快截住了。
“别告诉我你睡着了。”
差点被蒙了一帕子,范凌眉心微蹙,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恼怒。
惊蛰忙回了神,讪讪道:“抱歉郎君,想事情想入迷了,走神了哈哈~”
求知欲爆棚,激得他浑身发痒,最终,惊蛰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郎君,昨晚在空净寺,你和叶小娘子有没有……”
惊蛰实在是太好奇了,如果不知道结果他心痒难耐。
然刺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郎君掀了一脸水,惊蛰像个猴子一样马上弹开了。
“胡言乱语些什么!”
雾气氤氲中,范凌本就有些潮红的面容愈发艳丽了,眉宇间似恼似羞。
惊蛰问出这等话,属实是范凌没有想到的。
“郎君别害羞了,我都看出来了,不就是瞧上叶小娘子了吗?这容易,等郎君回了上京,便将叶小娘子带着,虽说我也很喜欢叶小娘子,但家主定然觉得不堪匹配,郎君便纳个贵妾,若是实在喜欢便当个平妻,正妻还是……”
看着惊蛰一副全心为他着想的模样,尤其那嘴还不停叭叭一些他不爱听的,立即一个帕子扔过去,将人砸了个正着。
惊蛰跟了他这么些年,范凌一向了解他。
性子粗放,有时候有些没大没小的,还喜欢胡言乱语。
他想着应该提前跟这个傻小子说一声,以免他干些蠢事,说些蠢话。
主仆十几年,范凌是相信惊蛰的。
“收起你那些蠢念头,她是福宁郡主。”
“啊?”
正擦着脖子上溅上来的水珠,惊蛰听到郎君这番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话,面容呆滞地啊了一声。
……
钱娘子照例挎着菜篮子过来了,一手饭菜迷得李青芝神魂颠倒。
日子好似一点没变,仿佛她还是那个沧州来的叶小娘子,钱娘子也依然热情宽厚。
范凌在人前依旧是正正经经的那副样子,可私底下便不是这般了,总是会揶揄取笑她。
还有就是惊蛰。
他忽地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好似是更殷切了,也更恭敬了,对着她甚至拘谨了许多。
比如晚间她照例要打盆水净面,还没走到水缸那里,惊蛰就过来将她手中的水盆抢走了。
“这种活计还是我来吧,郡……叶小娘子去里面稍待就好。”
惊蛰看起来有些紧张,像是刚到铺子里抢着干活的愣头青。
李青芝诧异归诧异,但还是将水盆抢了回来。
“不用,我自己来就成,往日不都是这样吗?”
被李青芝用一种大惊小怪的眼神看着,惊蛰一向伶俐的口齿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见少女动作利落地舀了水离去的背影,惊蛰嗳了一声,有些垂头丧气。
他是来替他们家郎君示好的,可惜人家不领情。
惊蛰哪里能想到,郎君随手救下的落难小娘子竟是个金枝玉叶。
虽然话说得有点早,但惊蛰整日出门,对于消息还是较为灵通的。
茶坊酒肆都传遍了,魏王已经拿下了蒲城,距离上京只一步之遥,大雍的天要变了。
真到了那时候,自家院里这个温温吞吞的小娘子,就不是郎君想娶就娶的了。
惊蛰一心为着他家郎君,恨不得替人将事全做了,但这样又无端怪异。
算了,日后总有他表现的时刻,可不能因为自己让郡主娘娘对他们家郎君产生不好的印象。
七月下旬,暑气渐渐褪去,虽然没了盛夏夜晚的酷热,但仍然闷闷的。
李青芝睡前换了一条丝质寝裙,嫩绿的颜色,让人看着都清新。
贴在身上又凉又滑,唯一一点不好就是清凉了些,穿它一定得将门闩查好了。
这是回到桂花巷小院的第一觉,李青芝睡得很快,也很安稳。
只不过夜半被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了。
咔嚓,咔嚓……
像是什么东西被咬碎的声音,且在持续不断。
而且,好像是从她床底传出来的!
李青芝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神色惊恐。
她先是从床上翻了下来,拉了老远的距离,沉住气盯着床底,那紧张的模样,好似里面马上会蹿出一只猛兽……
里面那个“猛兽”也好似同李青芝有什么心灵感应,停止了折腾,屋内一瞬间又变得十分安静。
安静了许久,久到都让李青芝以为刚刚是自己的幻觉。
就在她以为真的是幻觉,想要躺会去时,异变突起。
借着外头微弱的月光,她看见一个块头很大的黑影从床底飞出来,甚至那东西是踩着她脚背过去的。
黑漆漆的夜晚,一只未知的,比自己鞋底还大的,甚至还会啃东西的不明生物从自己安睡的床底一溜烟跑出来,还碰到了她的脚,李青芝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
“啊~”
她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那一声直接穿透了隔壁厚厚的墙,送到尚未睡沉的范凌耳中。
相比于当即神色机敏从床上翻下来的范凌,最西边的惊蛰睡得如猪一般沉,真应了那一句雷打不动。
李青芝叫完,刚想跑出去叫人,就听到房门被敲响,伴着少年气息紊乱的话语。
“李青芝,你怎么了?”
将将摸上门闩,辨别出那是范凌的声音,李青芝将一切都忘了,一把将门打开了。
月华幽幽,大片清辉顺着被打开的门洒进来,晕染在少女一身盈盈如白玉的冰肌玉骨上,几乎将人的眼照得辨不清颜色。
那是一身嫩绿色的单薄寝裙,只一条系带绑在后颈,最上只是堪堪遮住了那两捧皑皑玉峰,其上则是一览无余的山光水色,壮丽得让人目光不舍移开一分,只想醉在这片奇景中。
少女一双玉臂也无丝毫遮掩,清辉覆在其上,散发出阵阵寒意。
范凌甚至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般奇峰秀景。
但少女惊慌之下的催促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我屋里有怪物,你快来将它抓走!”
李青芝如今满心都是床底那个突然爬出来的怪物,哪里能记起身上还穿着不宜见人的寝裙,只想让范凌进去把那怪物制服。
因而,看着开门后明显有些呆愣的少年,李青芝急得直接上了手,径直抱着范凌一只胳膊就将人扯进了屋子……
这样亲密的接触,难免会碰到一些有的没得,范凌脑瓜子都在嗡嗡作响。
今夜真像个梦。
然眼前的一切不容他继续发愣,范凌任由少女继续抱着他的胳膊,用着火燎燎的嗓音道:“什么样的怪物,在哪?”
范凌一边问着,一边好奇李青芝口中的怪物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就是很大,比我脚大得多,跑得很快,好似、好似还会啃东西,往梳妆台那边跑了!”
李青芝本就没看清,又被吓了一波,有些语无伦次的,但也让范凌抓住了重点。
“会啃东西?八成是老鼠……”
范凌扶着少女纤细圆润的肩头,不动声色道。
然李青芝却当即反驳了,语气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那怪物大得很,老鼠那么小,怎么可能是?”
少女一副完全不相信的姿态,范凌倒是听笑了。
果然是北地来的,怕是还没见过南地的老鼠。
于夜色中轻笑了一声,范凌饶有兴趣道:“那你待会可瞧好了。”
说着,范凌有些不舍地将胳膊从那片绵软中抽出,往梳妆台那边走去。
范凌不似她对着怪物胆小怯懦,上去便踢了妆台柜子几脚,制造出来的噪声径直将那怪物逼了出来。
可两人都没料到的是,那黑影又往床底钻来了。
而李青芝正巧站在床边,再次看到怪物冲过来,她甚至来不及尖叫,腿脚不受控制地后退着,眼看着就要后仰倒下去……
范凌暗叫一声不妙,身子矫健如飞一般朝着那移去,想要拉住李青芝。
范凌的速度确实是足够了,握住了少女那只柔滑软嫩的纤手,但糟糕地是他没有抵住少女后仰的那股力道,整个人也随着一起倒了下去……
一硬一软两具肉.体重重地倒在夏日里不算柔软的床铺上,牵出两道闷哼声。
天地都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
范凌觉得自己好似压在了一捧软云上,这团软绵绵的云还散发着淡淡香气,时刻准备包裹自己似的。
那一霎那,范凌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整个世界能感受到的只有身下这一团软玉温香。
原来李青芝的身子竟软成这般,真是不可思议。
酥了七八成的神思迷迷糊糊地想着,恨不得整夜都这样下去。
可李青芝是不干的,她只觉天旋地转后,有一座山压在了自己身上,又硬又烫,时刻烙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
此时此刻,李青芝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是那身见不得外人的清凉寝裙。
甚至还被范凌这般明晃晃地压在身下,没有一丝距离,
双颊顿时像崩了火星子的棉花,火烧火燎了起来。
“范凌,你快起来!”
被冒犯到这种地步,李青芝一时失声了,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直到冥冥中感应到了极大的危险,李青芝才咬牙切齿地羞愤道。
胸前那双不停推拒的手唤醒了他的理智,范凌双耳通红地从少女身上爬起,一颗心跳得狂乱。
一座山移走了,李青芝满心觉得。
范凌逆着月华站着,背上承载着无数清辉,也让李青芝看不清他的面容。
心里想骂什么,但偏又没什么能骂的。
实际上这只是一次意外,范凌还是想拉自己一把才造成这般滑稽的后果,她又能指责人什么呢?
“是我混账对不起你,你想怎样都行,千万别恼就是。”
自己的满腔郁愤说不出口,却等来了对方的诚挚道歉。
李青芝刚想说些场面话将这件尴尬的事情揭过去,就听到床底又是一阵啃啮声,让她毛骨悚然。
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先前的糗事也抛诸脑后,忙起身躲到刚刚还避之不及的范凌身后,声音惶恐道:“快点,怪物还在里面,你抓住它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李青芝对于这个怪物的恐惧大于一切,也不在乎刚刚范凌意外之下的冒犯了。
有这话,范凌来了精神,应了一声好后,沉默着去廊下拿了一小捆艾草,用火折子点燃了便往床底熏。
艾草气味浓重,驱蚊虫最有效,不多时,李青芝便看见床底飞速蹿出来一个黑影,速度很快。
但范凌一直在守株待兔,只比它更快。
一脚踩住了那一团黑影,引发那怪物的吱吱乱叫声。
借着外头射进来的月光,李青芝看清了那怪物,真的是一只老鼠,只不过这只老鼠比起她们魏地的要大的多得多……
“它会吃人吗?”
范凌看见少女美目圆睁地看着他脚下的老鼠,神色不可思议,然后傻傻问了一句。
范凌被逗笑了,也忘却了先前的心跳刺激,神神秘秘地回了句:“你猜。”
李青芝看着那只整个身长比范凌靴子还长的老鼠,惊魂未定道:“我觉得它会,你快把它丢远些,不要让它有回来的机会,要不然我半夜真被它吃了。”
将少女这番傻兮兮的话听进耳,范凌忍俊不禁。
“把心放回肚子里,保证将它扔得远远的,再不能过来吃了你。”
说完,范凌掐着那在李青芝看来是巨鼠的脖颈便走了出去。
只听院门一声响动,人似乎出去了。
像是带走了李青芝浑身的阴霾,她如获新生一般瘫坐在了床上。
南地的老鼠到底是吃什么长得,真是可怕得很!
挑拨离间
等到院门再次响起, 李青芝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寝裙见不得人,忙将屋门关上,插上了门闩。
轻而缓的脚步声逐渐向她的门前靠拢, 李青芝肌肤上隐隐还残留着那滚烫的温度, 让她两颊红润。
她这样有些对不住明奚哥哥, 但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垂头丧气了一会,李青芝再度听到敲门声,她整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的。
虽说范凌不是什么淫棍恶霸,但方才的意外也够让她心神震荡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
明奚哥哥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
想起这个,李青芝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心里郁闷。
“睡了吗?”
屋外的少年声音清亮,透着几分慵懒的笑。
李青芝正紧张着,忽地被他一问, 甚至来不及思考,话就脱口而出了。
“睡了睡了……”
话一落地,李青芝才回过神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蠢话。
但补救已经没用了, 只听外头人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李青芝毫不犹豫往被窝里一钻, 床榻发出嘎吱一声响动,将李青芝最后一丝体面也带走了。
“睡着了就好, 要是再有老鼠,记得喊我。”
也不揭穿她, 范凌笑吟吟交代了一句,扭头回了自己屋子。
这一夜, 身体无数次回忆着那丝残留在身上的软香, 他辗转难眠。
……
翌日清晨,李青芝照例在那个时辰起身了。
她端着盥洗用具, 在范凌门前踌躇不前。
此刻她心里有些别扭,脑海中正在天人交战。
以前自己伪装成商户家的出逃小娘子,用假的身份服侍范凌,她不会觉得有多难为情,但现在变了,范凌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她再去服侍,心里头总觉得怪丢人的。
但什么都不做又说不过去,毕竟人家庇护着她,自己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这样想着,她正要前行,推开那扇门。
“小娘子且慢!”
惊蛰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听起来很是急匆匆。
李青芝看着姿态匆忙自屋里跑出来的惊蛰,不解道:“有何事?”
惊蛰心里懊悔,差点将郡主每日要起来侍候郎君的事忘了,刚一听见动静,他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想着将这活计揽过来。
虽是个轻快活计,但终究也是实打实侍候了他们家郎君,惊蛰生怕以后郡主因为这事给他们郎君记上一账。
所以惊蛰想要补救一下。
“小娘子去歇着,我来侍候郎君便成。”
一张讨喜的面上堆满了笑容,说着就要夺过她手里的东西。
李青芝心头的怪异感越来越强,避开了惊蛰,和和气气道:“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什么难事,不用你时时帮我,只要需要的时候帮衬一下便可。”
“那怎么行,您、您不该干这些的。”
惊蛰说到这句话时,声音放得很低,但还是被李青芝听见了。
她猜到了什么,脸色肃然了起来,淡声道:“没什么,都是些小事,我做的来。”
说完,扭头推门进去了。
惊蛰在后头呆呆望了一会,然后叹气走了。
算了,都是郎君的事,让郎君自己愁去吧。
屋内,范凌面沉如水地换了自己的纨裤,又卷起身下的床单,三两下揉了扔到竹筐中,不动声色地看着人推门进来,梦中情潮带来的余韵还未完全平复。
“你醒了吗?”
如梦里一般娇娇俏俏的声音,再度勾起了范凌暗暗压下的贪欲。
他囫囵嗯了一声,拨开床帐下了床,看着少女逆光而来,浑身沐浴在金光中。
这让他不自觉想起了昨夜少女那乌发雪肤,肌体生光的模样。
长发散落在额前,遮住了范凌的眼眸,也遮住了他眼底汹涌的暗色。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发丝半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拿着他衣裳过来的李青芝,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生能让郡主娘娘侍候,范某真是三生有幸。”
本就是刚起,思绪不够理智,又加上那阵余韵未消,范凌情绪有些放纵,说话也不正经了起来。
心里本就给他记了一账,又听见他这番轻狂不着调的调侃,李青芝一袍子砸到了他头上,将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让你得意……”
这一下整得范凌有些猝不及防,取下衣袍后,他顶着愈发凌乱的头发,神色发懵地看过去。
少女一脸的愠怒。
范凌再是晨起迟钝,也意识到了李青芝的不高兴。
“生气了?”
范凌将衣袍抖开,自顾自穿上,遮掩住了那一身结实的的肌骨。
李青芝在一旁站着,难免看到些不该看的。
她觉得范凌的衣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穿上时,觉得只是个身形清瘦的郎君,但脱了后,便会发现那等不同于之前的迥异风采。
好像有石块,还硬邦邦地硌人。
昨晚上的荒唐记忆乍然涌现,李青芝身上那几处被硌到的地方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尤其是胸前,当时被压得厉害,差点没喘过来气。
“你是不是将我的身份告诉惊蛰了?”
李青芝计较得正是这件事,她看出来了,惊蛰明显是知道了她得身份,才会这般小心翼翼。
毫无疑问,这事肯定是范凌大嘴巴。
“原是这事。”
“确实是我说的,不过你不必担心,惊蛰跟了我十多年,是全家上下我最信任的,他嘴巴严得很,分得清轻重,只是他性子粗,怕平日冒犯了你,事先交代一番对你也好。”
范凌轻笑着解释道,动作十分自然地坐在镜子前,那眼神仿佛带着钩子,示意李青芝过来。
一瞬间,气顺了大半。
但还是有些别扭,嘀嘀咕咕道:“他才不会冒犯我,冒犯我的是你。”
一时情绪松懈,李青芝将心底的怨气嘀咕了出来。
虽然声音不大,但屋子里静悄悄的,范凌耳力很好,很难听不到那声带有几分羞愤的抱怨。
他藏在重重发丝中的耳朵也悄无声息地爬满了红晕,像是被火烧了一般。
李青芝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敏感话题,一颗心当即狂跳了起来。
两人都没有出声,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了许久,最后还是李青芝受不了这股沉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凑了过去。
只不过她撩起范凌的头发时,手都是有些抖的。
不过范凌这回倒是没有嘴贱说什么,而是老老实实地任由她摆弄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铜镜清晰,映照出少女穿行在他发间、如玉一般的纤指,范凌眸光微闪,语气飘忽不定道:“你给祝明奚也这般束过发吗?”
祝家是魏王府的傅官,命脉一体,两人定然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从懵懂的孩提到豆蔻少女,她身边定然是有祝家那小子相伴的,说不定比他想象得还要亲密无间。
想到这个可能,范凌心里开始冒酸气,心态开始崩塌。
然没等到李青芝回应他,不知哪缕头发就被扯了一下,带着他得头皮都发麻了。
“嘶~”
“你薅草呢?”
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范凌也急了,拿话刺道。
李青芝却是不惧的,说不上来哪里来的勇气,立马反唇相讥道:“谁叫你胡言乱语,我跟明奚哥哥可清清白白,他是个君子,才不会这般。”
倒显得他是个小人了?
范凌撇撇嘴,心里腹诽道。
但很快,范凌找到了切入口,嬉皮笑脸地看着镜子中正眉眼沉怒的少女道:“君子?有多君子?他是不是连你的手都没碰过?”
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合适,只能乖乖坐着,范凌问这句话时都想环着胸。
气氛再度陷入了沉默,李青芝没有回答,但对范凌来说是最好的回答。
“原来真没有啊……”
那一句话满满的幸灾乐祸,李青芝脸都气红了。
“我说了明奚哥哥是君子……”
嗫喏出声的辩解很是苍白,范凌神色畅快,又起了个心眼,装作好心劝道:“我和祝明奚同为男子,男子的心思我最清楚,你同他青梅竹马这么多些年,他连你的手都未曾碰过,可见他心里没你,你还是睁大眼睛换一个吧,别将精力浪费在无用的人身上。”
最好换到他身上。
范凌偷偷在心里加了一句,面色正经的很。
“你胡说,明奚哥哥就是、就是太君子了!”
李青芝像是被戳中了痛点一般,气恼地嘟囔了一句后,声势弱了下来。
范凌从镜中瞧她,面色凝重,似是信了几分。
他嘴角勾了勾,心情明朗。
虽然今日范凌说了一些让她不高兴的话,惹了她几下,但李青芝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不会故意将他的发束歪,让人衣冠楚楚地上职去了。
入了秋后,夏季的衣裙便不能再穿了,李青芝也到了给自己买秋装的时候了。
范凌做东家是个极其大方的,她手里月钱不少,足够她去买一些她喜欢的漂亮衣裙。
然范凌像是会读心术一般,竟早一步领她去成衣铺子了。
还是掌柜吴娘子招待,一旁还有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吴小娘子。
只不过这回她没有像往常那般凑过来,而是安安静静在一旁给家中的有些褶皱的衣裳熨烫。
见范凌来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再将幽怨的目光落在李青芝身上。
李青芝被看得有些不明所以,但本着礼貌,她朝着那吴小娘子笑了笑,便安然扭过了头继续看衣裳。
她不知的是,在瞧见了李青芝那一笑,吴小娘子呆了几息,脸红红地扭开了。
成衣铺不用等剪裁制作,但总会遇上合意但是不合身的,这便需要等着铺子里的绣娘拿去改改了。
范凌说突然有事出去买个东西便回来,让李青芝在这里等一会,吴娘子搬了凳子,李青芝道谢后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李青芝性子恬静话不多,在外人面前就跟没什么话了。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腕上的翠绿色珠子,脑中七想八想着,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这串玉珠子还是半月前范凌说是友人赠的,说是不甚值钱的绿松石,当时还盛在檀木盒子里,还说是大师开过光,戴着可以保心想事成。
李青芝本来没打算要的,但一听是这个功效,她便有些意动了。
要是这珠子真能让父王成事,就算是一个寄托也是好的,便将盒子收下了。
那日她忙着捡掉在地上的广玉兰花瓣做干花书签,便没有急着看。
等范凌走后她忙完了才想起那手串,便意兴阑珊地打开了。
哪里是什么不值钱的绿松石,而是水头最上品的翡翠,李青芝在屋里恍惚了一阵。
待范凌回来的时候,她想还,然范凌却是以送出去的东西没理由收回来为由,多次拒绝了她。
总归成了自己的,珠子又那样好看,日子长了便也就心动戴上了,毕竟哪个小娘子不喜欢漂亮的东西。
“嗳,你吃葡萄吗?”
正发着呆,肩头被人碰了一下,一道有些骄纵又别扭的女声传来,眼前多了一盘葡萄。
李青芝抬眼看去,正是吴小娘子,正端着葡萄同她说话。
说实话,她是不大喜欢葡萄的,因为怕是个酸葡萄,但这是吴小娘子头一次同她释放善意,李青芝不想落人家的面子,便羞怯笑了笑,掐了一个看着最熟的葡萄下来。
“多谢。”
将葡萄送入口中,些许酸涩在口腔中流窜,李青芝微眯了眯眼睛,抿了抿嘴。
这一细微表情被吴莲儿看见了,她看了一眼葡萄,又看了一眼李青芝,诧异道:“这葡萄挺甜的啊?”
对上吴莲儿不解的眼神,李青芝忙不迭解释道:“这葡萄应当不是很酸的,只是我不习惯吃带有酸味的果子,就喜欢些甜腻的……”
说到这,李青芝还有些不好意思,又是朝着吴莲儿笑笑。
吴莲儿又愣神了。
她本就是一个十分在意皮相美貌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一眼瞧上外派来到她们扶风县的范凌。
在她的眼中,眼前少女的容色是极美的,那种美同男子的俊美不同,但比之更加赏心悦目。
吴莲儿对待美人是不在意男女的,尤其是在前几日范郎君认认真真地同她说清楚,表明自己有意中人后,让她去寻个真正倾慕她的好儿郎后,吴莲儿也懒得再纠缠了。
看来阿娘说得没错,自己和范郎君果真是没缘分的。
没了范凌的干扰,吴莲儿再看这个小丫鬟,怎么看怎么赞叹。
这样好看的人,又是那般乖软可爱,要是她是个儿郎,定然也被对她情有独钟。
几乎忘了那日朱家婚宴,她还被小娘子呛了的事,吴莲儿现在只剩欢喜。
“不喜欢葡萄也没关系,我家院子里还有一棵枇杷树,正巧熟了,我去给你摘几个去,你等着!”
都不等李青芝说不必的拒绝话语,人就飞一般地跑走了。
李青芝瞠目结舌地望着,竟不知说什么。
又等了一会,衣裙改好了,范凌也回来了,李青芝见吴小娘子还没回来,以为是说得玩笑话,便跟着范凌走出了门。
但刚踏出门槛,后面就传来了追逐的脚步声。
“我不是说让你等会吗?怎的真走了,不过还好,我追上了,来,这是我家里刚输的枇杷,很甜的,你拿着回去尝尝……”
吴莲儿不由分说地将包了一手帕的枇杷塞到她怀里,然后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跑了回去。
李青芝怕手帕里的枇杷掉了,只顾着拿稳,抬头一看人都跑了,很是费解。
半路上,李青芝捧着几个黄灿灿的枇杷,一脸狐疑地看着范凌道:“吴小娘子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觉得从你那没法子便从我这下手吧?”
“也不对,她的眼睛看着很诚恳,不像是虚情假意。”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李青芝自言自语了一阵,还是想不通。
然下一刻,范凌解答了她,虽然听着有些荒唐。
“她不是为我,我前些天与她说清楚了,她只是单纯地要同你玩罢了,吴家小娘子虽脾气骄纵些,但没什么坏心,且喜欢容貌美丽的人。”
前一刻,李青芝还在想吴莲儿为何想要同自己玩,明明先前两人好似不甚愉快,但范凌这后半句话一出来,李青芝莫名红了脸。
她不是第一次被别人赞颂美貌,但这话从范凌口中说出,她不知为何有些心跳加速,脸也不争气地红了。
还是她脸皮薄,一定是这样!
吻
中秋佳节将至, 桂花巷和九里香街也正如自己的名字那般,到处充斥着桂花的冷香。
小院里虽没有桂花,但整条小巷有不少栽种桂花的人家, 李青芝不愁嗅不到桂花。
像是被桂花牵引了一般, 院外被李青芝浇灌了数月的凤仙花也哇完全绽放了, 嫣红的花瓣,看着就是染指甲的好颜色。
李青芝闲来无事,摘了许多凤仙花瓣下来,趁着新鲜将其捣碎,又从已经不喜欢的旧衣上剪下十个细细的布条,准备晚上缠指甲用。
捣药的时候,惊蛰从外头带回了许多东西,有箱子有包裹的, 东西很多,都是用车子拉回来的。
李青芝正坐在广玉兰树下的石凳上,正慢悠悠的捣着凤仙花汁。
入了秋, 天气转凉,石凳坐着也不甚舒服, 李青芝加了个厚实的软垫,这样坐着便舒服多了。
听见惊蛰在外头敲门, 李青芝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去开了门。
“怎么买了这么些东西, 都是什么?”
秉着好奇心,李青芝目光落在上面打量着, 猜不出这是些什么东西。
她记得范凌也没说最近要置办什么东西。
本想着东西多, 她还想上手帮忙拿些,但一看跟着车来的伙计还不少, 根本用不着她动手。
“这是我们夫人给郎君寄来的,要中秋了,夫人在夷州忙着生意,过不来,又念子心切,只能送些东西过来,都是那边的特产,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我也不知是什么,等郎君回来便知了。”
李青芝一听是这,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原来范凌是夷州人,家中行商,果然是不缺钱的。
一时间,她也想起了阿娘,还有父王和兄姊,心里头想得慌。
人生第一次用凤仙花汁染指甲,李青芝怕失败,便摘了许多花瓣,也便耗时了些。
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捣着花汁,天色渐黑,范凌也下职回来了。
先是注意到了正在广玉兰树下忙活的小娘子,然后才看见院子里放着的一大堆东西。
腿脚不受控制地就往那边迈,最终停在石桌旁。
“你在做什么?”
范凌也看见了被捣的稀碎的花瓣,但他不是女子,自然不知凤仙花汁可以染指甲的用处。
李青芝抬头瞧了他一眼,继而又继续捣花汁了,但还是没忘记搭理他。
“这是凤仙花汁,听我府……家里的丫鬟说可以染指甲,我有些无聊,便弄来试试。”
范凌下意识将目光落在了少女圆润透亮的指甲上,脑中几番辗转,甚至脑补出了少女十指纤纤,艳红惑人的画面。
还想说些什么,李青芝见他还不走,好心提醒道:“惊蛰说你母亲给你送东西来了,你还不快去瞧瞧。”
李青芝是羡慕的,至少范凌还能得到母亲寄来的东西,她只能望望中秋的月亮寄托思念。
范凌没有错过少女眼中的那抹淡淡思念,但一时不知怎么才能让人开心些。
“郎君,夫人还来了信,你快瞧瞧。”
中秋佳节,自然是有家书的,李青芝又羡慕了一把。
范凌本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被惊蛰这么一扰,便断了思维,只能先去看信了。
惊蛰喜气洋洋地将封蜡的信件递出去,还一边说着:“夫人今年送了好些东西过来,我瞧着还有些钗环首饰的,要不是觉得夫人不可能知道咱们这边的事,我都以为这是夫人特地送来给郡主的呢!”
说些紧要的事,惊蛰也是知道轻重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什么有心人或者正在被议论的郡主娘娘听到了。
范凌看得极快,听见惊蛰这番话,也是不着痕迹往李青芝那边瞥了一眼,脸不红气不喘地回了句:“差不多。”
起初惊蛰还没转过弯,啊了一声,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郎君真是开窍了。
“把东西放到该放的位置吧。”
想起信件上母亲的话,“要是遇上喜欢的小娘子记得主动些,要送些钗环首饰的给人家,不要跟个吝啬鬼一样。”
若是没遇上李青芝之前,范凌只会将母亲这些话当成耳旁风,面上敷衍应着,实际上那堆首饰就是在库房积灰的命。
但现在不一样了,范凌觉得母亲这些东西送的正是时候。
母亲生在巨富之家,自小用的东西便是最上等的货色,眼光总也不会差,由她选出来给未来儿媳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范凌不会担心品质。
他要担心的是为何将东西送出去。
前段时间送个手串都费了些心思才成功,若是明晃晃地送这些,怕是人家断断不肯收。
惊蛰不知自家郎君的苦恼,正有序地将各类东西分放着。
夷州来的美味菌子和珍稀野味被安放到了厨房,夫人缝制的衣裳酒水被放在范凌屋子里,至于那些看着金贵又不太实用的东西连同着金玉首饰也被一道放进了郎君上了锁的柜子里。
虽然说丢了不至于倾家荡产,但万一造了贼也是憋屈难受的。
入夜,范凌洗漱完毕,饮着母亲一同送来的澧泉酒,微醺的心神蠢蠢欲动。
良久,范凌将酒盏放下,对一旁忙活的惊蛰道:“先别忙这个了,去把她叫过来,就说我要喝茶。”
惊蛰当即应声去了。
这个她毋庸置疑,自然不需多问。
李青芝进来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太妙,因为她嗅到了酒的气息。
这不由让她想起了上次的险境,范凌不会又要犯病了吧?
李青芝惴惴不安地带着茶具进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范凌的脸色,判断醉了几分。
范凌仍是倚在床边,目光如炬。
他焉能不知李青芝那悄咪咪的小心思,不过是在害怕他像上次那般罢了。
但果子总有成熟的一天,他也不能永远用纸包着火。
“你怎的突然要饮茶?”
范凌面色如常,像是没醉,她一时判断不出来,便开口试探道。
“有些醉了,想用茶来解解酒。”
范凌看着少女怯怯的模样,心中突然起了一阵逗弄之意,眼神装作迷离,语气也多了几分酒醉后的迟缓与慵懒。
肉眼可见地,少女面皮都绷紧了。
炭炉中的水开始沸腾,热气升腾起来的水雾模糊了少女的面容,也让李青芝看不清范凌的神色。
忽地,范凌起身了,这一个大动作惊得李青芝碾茶的手抖了抖。
以为他又要做什么荒唐事,李青芝忙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少年清瘦的背影。
他去开了角落里的桐木柜子,抱了一个嵌螺钿的漆花盒子出来,沉沉地往她点茶的矮几上一放,打断了她的节奏。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若是都喜欢全拿去也可。”
盒子没打开,李青芝不晓得里面是什么,一脸狐疑地打开了。
金玉的奢华在这一瞬间有了实质的光芒,将李青芝的眼眸刺了刺。
金镶玉玫瑰簪、钿头牡丹钗、点翠金步摇,花树珠玉冠、羊脂白玉梳篦,璎珞项圈,还有各式各样的金玉翡翠耳珰……
平心而论,这不比她在家中用的差。
“什么意思?”
李青芝心头跳得厉害,心想范凌果真是喝多了,这样直白又轻浮。
少女眉眼不可预料地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神色也没了先前的温软。
果然如此。
范凌心里气哼哼地想着。
“这是我母亲一道寄来的,许是弄错了,但我一个男子留着又无用,还不如给能用的人用了。”
譬如你。
范凌没有说完,然李青芝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了。
“不妥。”
“没人用便放着,日后带回去,我同你非亲非故的,不敢消受。”
以前的东西稀里糊涂接了也就罢了,如今这般情形,还是如此贵重的,李青芝是万万不适合接下的。
范凌是被猪油蒙了心吗?又不是旧衣旧物,说送人就送人了?
知道他是个大方的,但没想到这么大方。
罢了,也许是吃醉了酒失了理智了,就如同上回那般失了神智。
无奈地摇了摇头,李青芝继续推辞道。
茶团已被尽数碾碎,李青芝将其放入盏中,以沸水浇灌。
范凌早知此事难办,但没想到这么难办,只能动用最后一个法子。
“我可不是白给你用的。”
有了这一句话,李青芝诧异地抬起了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范凌如她所愿道:“京中传来消息,魏王已攻克了蒲城,魏军骁勇,赢面极大。”
少女方才还冷凝的眸子立即就焕发了光彩,像是烈阳遇上寒冰,正在继续消融。
“果真吗?”
蒲城这个地方有多重要李青芝也是听过几耳朵的。
记得年幼些的时候父王就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和部下商议公事,偶尔会提到蒲城这个地方,说是上京城的命门,蛮夷若是拿下它,上京便岌岌可危了。
如今父王代替了那蛮夷的位置攻克了蒲城,现在想来有种荒诞感。
但李青芝更多的是高兴,她们家有救了!
“军报还能有假,所以说,这些东西你不能白用,等你发达了,记得帮我在你父王面前美言几句,给我个宰辅大相公当当……”
范凌这一番话有些不客气,甚至很不要脸,但打消了李青芝心中的排斥。
知道范凌有开玩笑的几成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怼回去:“你少做白日梦了,我看你长得像宰辅大相公!”
这话出口后李青芝觉得有点好听了,来不及收回,就听见范凌满脸笑意地纳了。
“那真是多谢郡主娘娘夸奖了。”
李青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对郡主娘娘这句调侃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一开始的羞窘了。
击拂、茶百戏一气呵成,李青芝的任务完成了,提裙就要走。
范凌用指节瞧了瞧矮几,示意她停下。
“郡主娘娘忘了带走范某的一点心意。”
少年笑得一脸狡诈,意图明显。
李青芝目光移到那一盒子华丽璀璨的钗环首饰上,心狠狠动了。
那个小娘子会嫌弃自己的漂亮首饰太多呢?
何况这家伙瞧着是个有良心的好官,不是那等鱼肉百姓的酷吏昏官,登了高位受益的也是百姓,若父王荣获帝位,她做了这差事也算是为百姓谋福祉。
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这样想着,她心里痛快了,骄矜地哼了一声,弯腰将那盒首饰都抱了起来。
“算你识相。”
说完,李青芝身姿轻盈地出了门,不忘用脚将门带上。
夜色清幽,范凌见目的达成,转手摸了一旁的酒盏,畅快饮下。
……
中秋日,阖家团圆。
钱娘子自是也要回家中和家人一同赏月迎中秋的,因而今日不能过来做饭了。
范凌早有了准备,今日都在樊玉楼订了餐饭,还有月团。
中秋节有三日假,范凌这几日都十分悠闲,只是偶尔沉思的时候会露出淡淡的愁绪。
李青芝每每看到,都以为是范凌也同她一样,是想家了。
但又感觉范凌好像不是她这样的性子。
想不通,李青芝干脆就不想了。
夜幕悄然落下,今夜的星星有些稀疏,月亮则是相当明亮。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李青芝却是没有什么概念的,还是觉得十五的最圆,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凤仙花汁敷了三四日,李青芝的指甲上已经被鲜艳的花汁浸染,呈现着润泽的嫣红,被莹白的肌肤衬着,艳得惊心动魄。
范凌看了好几眼,心绪浮动。
四方桌摆在庭院中,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赏月。
天气清寒,范凌还要了个暖身子的锅子,涮起肉来十分美味。
羊肉是刚切的,薄薄的一片,在热汤中涮过后奇异地没有那股子腥膻味,吃到嘴里异常鲜美。
天气冷了,李青芝怕长命和百岁那单薄的小身子被冻道,特意给它们缝了个小小的棉窝,晚上供它们钻进去暖暖和和地睡觉。
左右两侧,范凌和惊蛰畅饮着听起来就莫名美味的酒水,李青芝被中秋佳节的气氛一烘托,也有些意动。
“这个酒好喝吗?我也想喝一口……”
李青芝就是这样,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馋。
小时候更是这样,瞧见兄弟姊妹吃什么她还不能吃的东西的时候,她便扑在阿娘怀里想要。
如今看见这一幕,她老毛病又犯了。
惊蛰是个性子粗的,听郡主娘娘想喝,就要给倒,但被范凌及时拦住了。
“此酒性烈,不适合女子,你喝了怕是要醉个天翻地覆。”
惊蛰听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讪讪地将倒酒的手收回来了。
李青芝虽理解,但还是有些怅然。
中秋佳节,若能举杯与明月共饮,也是美事,可惜……
“虽说不能饮此酒,但我记得母亲送来的东西里有几坛桂花酿,倒是个不醉人的甜酒,女子应当也是可以饮用的。”
少女一瞬间晶亮的眼眸让范凌乐得勾了勾唇,他继续道:“惊蛰,去取一坛来。”
惊蛰忙去了屋里拿酒,跑得飞快。
酒入了口,李青芝才觉范凌此言不虚,倒是不烈,还是那种带着桂子味的清甜。
锅子热辣,她不免多饮了几盏。
想必范凌同惊蛰饮的酒着实很烈,饭还没吃到一半,就看见惊蛰人开始晕头转向了,还喋喋不休的。
从惊蛰的一大堆话里,李青芝知晓了惊蛰名字的来历。
原来不是范凌家中的奴仆按着节气来,而是因为惊蛰被范凌捡回来那一日恰好是惊蛰,便得了这个名。
惊蛰那时还是个四岁的小乞儿,在寒冬腊月,差点就要因饥寒而死的时候,遇到了贵人,从此活了下来,跟在范凌身边伺候。
除了当质子的路上遭遇刺杀与被人贩子拐走这个时期,李青芝几乎是没有吃过什么苦的。
平心而论,范凌待她也是极好的。
听了惊蛰的遭遇,她十分同情,刚想安慰两句,就见人醉得倒头睡了。
只剩下她与范凌二人。
无奈,范凌先将人弄回了屋子睡去,再回来继续赏月吃饭。
李青芝被辣到了,又是几盏桂花酿下肚,思绪慢慢不受控制了。
她开始夹不住菜了,同时很不理解。
“这鸡腿怎么变得这么滑?”
范凌回来,看见的便是少女醺醺然的姿态,明明左摇右晃了还要去夹鸡腿。
范凌心头没来由的诧异。
他分明记得母亲饮这酒压根不会醉得,怎的到了李青芝这里就大显神威了?
疑惑的同时,他忘记了,母亲金氏是个酒量不错的女子。
而眼前这个,不提也罢。
范凌也不让她为难,将鸡腿夹到了她碗里,看着人有些艰难地将那根鸡腿啃了一口,开口道:“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安睡吧。”
醉醺醺的人,哪里还能赏月,不将脸埋到菜里就好了。
拿帕子给醉鬼擦了擦嘴和手,醉了后的少女乖巧无比,再不会拒绝他。
只不过趁着他不注意又捞了一盏桂花酿饮下。
“还喝,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起来,送你回屋睡觉。”
范凌认命地将人拉起来,就要往东厢房走,怀中那具绵软的身子却是扭了扭,似乎是不愿过去。
“别、别急,我想小解……”
许是桂花酿饮多了,李青芝不仅思绪混沌,小腹还隐隐传来憋闷感。
若是清醒着,她是死也不会在范凌面前说出这番话的,但她如今不算清醒了。
醉了酒,少女话语有些含糊,但范凌仍旧听清楚了,不仅握着那细白手腕的大掌紧了紧,就连那烈酒都未将其染红的面颊也升起了两团可疑的红晕。
“你说什么?”
似是不相信一向文雅矜持的福宁郡主在他面前会说出这等要求,范凌复问了一遍。
“我说,我桂花酿饮多了,肚子难受,想要小解,让我先去好不好?”
少女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还是这般软绵绵的语气,范凌身子都酥了一半。
“好、好……”
刚放了手,但看见少女踉跄了那两下,他立即又扶上去了。
“我扶着你吧,要不然你得摔倒。”
范凌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些不要脸,扶着人家小娘子去小解,但是李青芝又是这个不靠谱的模样,他委实不放心。
“嗯,那你扶稳一点哦~”
醉了的李青芝哪里还有判断力,丝毫没觉得范凌此举的打不妥。
甚至到了茅房门口,范凌再不要脸也得松开人时,少女还傻傻地问了一句,“你不进来扶我了吗?”
范凌觉得自己快要炸了,但面对少女醉得傻兮兮的模样,他偏生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强颜欢笑道:“不进去了,我就在外头等着。”
李青芝此刻愚钝的脑子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只以为是他嫌弃,才不愿进来扶她。
“哦,那你记得等我哦~”
乖乖巧巧地回了句,李青芝便扶着墙进去了。
范凌是个爱洁净的,日日让倾脚夫来清理污秽,茅房收拾得也敞亮,甚至还会熏些清爽的香,所以不会有什么臭味。
李青芝憋了许久,此刻忙不迭解了裙子一解忧愁。
她是极舒畅的,但范凌就不一样了。
他不仅有耳朵,且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还十分灵敏,那样丝毫不遮掩的潺潺水声根本避不开,他一颗心没被烈酒烧到,倒被这声音给灼得火辣辣的。
终于,那动静没了,人扬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出来了。
瞧见他还在,笑吟吟地往他身边靠,由于站不稳便撞进了他怀里。
范凌另一半身子也麻了。
“我们回去安睡吧。”
醉酒的人嘴也是不听使唤的,净说着自己平日里听到都会生气的话。
范凌无言,一只手攥着腕子,另一只扶着那截纤细腰肢艰难地往东厢房走去。
以为将人送到床上脱去鞋袜便万事大吉了,却不想一扭头又被扯住了。
“阿娘,你还没哄我睡你就要走了吗?”
这丫头大抵是痴傻了。
范凌暗自嘀咕道。
若是旁人,他早就撩袍子走开了,哪里会在这浪费时间?
可她不同,范凌不舍得。
“你想要我如何哄睡?”
经历几番折磨,范凌嗓音有些哑,语气也沉沉的。
醉了的李青芝像是瞎了眼睛一般,直将眼前的少年郎当成自己的母亲。
她欢喜道:“就像以前那样,你抱着我,拍拍我的背就行了,阿娘怎的连这个都忘了?”
少女眼中满是对亲人的思念,那种渴望,让范凌不忍拒绝。
“快来。”
李青芝犹如火上浇油一般,往里面躺了躺,腾出了一半的空间,纤手拍了拍那处。
范凌呼吸都变得滚烫了起来。
“这可是你要的……”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但又透着一股难言的兴奋,范凌最终还是耐不住心中的贪念,顺势躺了下去,拥住了那具软绵绵的身子。
比那夜还要软。
此刻,范凌的心中只剩下这个想法。
他伸出手,有节奏地拍着少女纤细单薄的脊背,胸前抵着的,是一处不可言说的软嫩。
心神荡漾这个词,范凌算是体会到了。
“阿娘你今日拍得和往日不一样。”
怀中的少女突然来了句,范凌正煎熬着,哑着嗓子回问道:“哪里不一样?”
“又快又重的,我有些疼。”
范凌不知想到了哪,脊骨又硬了三分,臊着脸轻斥道:“莫要再说这等话了,我轻些就是。”
范凌怎么也想不到醉酒的李青芝竟然是这么个德行,一张嘴惯会胡言乱语,挑战他的耐性。
说着,他力道果然轻了不少,李青芝也舒服地哼了几声。
十分要命的是,范凌只要一低头便能采撷那抹近在咫尺的嫩红,这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良久,他终是耐不住了,颤声问道:“我能……亲亲你吗?”
他只是一时扛不住才说了这番话,范凌想,如果李青芝拒绝了他,或者不吭声的话,他便舍命再忍忍。
然他没料到的是,那抹嫩红直接便吻上了他的面颊。
“我亲亲阿娘……”
少女一副憨态,一句话也是酥软甜腻。
那双唇软得像豆腐,但又带着芬芳的润泽,瞬间让范凌心中闷了许久的火疯狂燃起来了。
他再不忍耐了,托着少女的后脑,面庞倾覆而下,用自己的凉薄双唇将那双他觊觎已久的嫩红咬住,辗转缠绵……
尽管已经尽最大力轻了力道,这一下还是将少女弄得抗拒,眉心紧蹙着,一双染着丹蔻的手指也在范凌背后抓挠着。
一瞬间,李青芝清醒了些许,辨别出眼前的人并不是温柔美丽的阿娘,而是个满是侵略气息的儿郎,正舔.弄着她的嘴唇,似乎要夺走她嘴中全部的空气。
被酒意侵袭的脑子还不能让她辨别出这人是谁,只身上的气味让她觉得是个熟悉的人。
“唔唔~”
她低低的声音淹没在这场掠夺中,那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难受,一只手捧住了她的脸,变得温柔缠绵。
竟有些舒服?
混沌的脑子冒出了这个想法,李青芝有些醺醺然,思绪又开始迷离起来。
她早该安睡了。
唇上的轻啄让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谧,她不知不觉阖了眼。
等到范凌发现人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胀的不能再胀了。
他没试过传闻中那等催情的药物,但他现在觉得怕是不过如此。
看着少女安睡的红润面颊,他低低骂了一声粗话,觉得再不能放纵自己了,要不然怕是会出事。
轻手轻脚地拉上被子,范凌仿佛舍不得一般又在少女面颊上亲了一下,才依依不舍走了。
在这个阖家团圆、寒气森森的中秋夜里,范凌狠狠冲了个凉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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