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马车停下, 马匹一样停下。
没有人胆敢违反宵禁还穿代表自己身份的衣服,就连马车里被太子带过来的崔仲仁,出门前也换上了尔东临时提供的一件普通百姓便衣。
骑马的苏漠换了一身黑色衣服, 腰间依旧佩刀。他大半身子陷入墨色深夜,手握刀柄,盯着面前两架马车, 认出了其中一架马车前的尔东。
他语气比夜晚更凉:“宵禁时刻,您身份如此贵重,怎可知法犯法?”
马车内的商景明没有掀开帘, 片刻后对着外面熟悉声音的苏小侯爷开口:“刚回京就敢触犯宵禁, 又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崔仲仁没吭声。
两个权贵都不正常。他们凭什么互相质问?都在犯错, 都是一路人。金吾卫撞见了都得装作多一事少一事的没看见。
这边如此对峙,另一边那架马车显得好似神隐。实则路就那么点宽,一辆马车再怎么神隐,也隐不到哪里去。苏漠骑着马慢慢踏过去,对上这架马车:“里面又是哪位?”
马车车夫看起来长相普通,与俊朗不靠边,与丑陋更无缘, 普通到丢到人群里没人会在意。马车里的人通过侧面的马车帘, 伸出一只手。
手骨节分明, 指尖圆润,指腹有老茧。
苏漠借着月光能判断出,这是一双常年弹奏乐器的手, 和他的老茧位置全然不同。这样的人, 大晚上很少会出行犯宵禁。
这人手一松, 将一个挂牌展露。这块挂牌便是在宵禁之夜,可以随时畅通行走的通行牌。
马夫老实巴交说着:“我家公子身体孱弱, 每一旬都要看大夫。京城里大夫大多有名气。公子不能碍着别人看病,便每回午后晚些才上门。这次公子身子着实不好,大夫多花了点时间,这才回来晚了。”
崔仲仁一听,颇为感慨。没想到,这竟然是唯一一个带有通行牌,合法合规在宵禁时出门的人。
苏漠:“去哪门哪户?”
商景明笑了声,虽还是没拉开帘,但还是能和苏漠对上话:“你问他?金吾卫还得问你。他有通行牌,你可没有。城门已关,京郊无法去。你京中的住处则是完全不在这方向。不知你大晚上是想要去哪家?“”
苏漠在京中住处,和官员住处当然不同。王侯所居,怎可随意。
“金吾卫要盘问,问的必然不止我一个。”苏漠哪能不知道商景明所图的是什么。苏宅就在这个方向,商景明肯定是想要“做什么”。
他曾经翻过苏家墙。商景明难道不会去翻?他也会。
他们必然都交了拜帖,苏千轶生病状态下,有拜帖的见面必有无数旁人,很多话不好开口说。苏漠自然想在能正式拜见前,先见一眼人确定伤势。
商景明:“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我们各自回程。”谁也不戳穿谁,谁也不将对方行径揭发。
苏漠将马身躯调转:“京中兵营实在懈怠,这些日子需要好好操练。”
商景明应声:“是如此。尔东,调转方向。”
莫名背锅的金吾卫,哪能想到大晚上会有这么一出。他们巡查的路线固定,早早被摸清,恰好这会儿就是苏宅附近这条路无人巡查的时刻。太子和苏小侯爷对此一清二楚,自然撞上。撞上不说,还怪他们懈怠。
尔东调转马车方向,朝着另一处去。苏漠盯着马车片刻,随即也换了方向走。
被留下的马车继续行驶,半点没异常。当察觉周边无人之后,马夫询问马车内的人:“公子,今日还要去么?”
马车内安静一阵,让人以为里面的人睡着了。半响后,里面人才开口:“这两人想要见小姐,不会轻易放弃。今日晚些再去。”
马夫应下:“好嘞。”
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全然无踪无影。
不过一刻功夫,苏宅院子外,商景明的马车和苏漠的马再度相遇。两匹马毛发如墨,混了个眼熟,互相喷气算是打了个招呼。
商景明从马车上下来,站到苏漠边上。
苏漠重复着刚才太子的话:“各自回程?”
商景明:“兵营懈怠?”
两人如此这般,半点不想对方好过。光是想到对方打算夜探苏宅,能站在一起聊两句已是实在了不得。
苏漠明知道双方目的,还是找了个由头:“习惯了边塞夜半巡查。我骑马随处走走。”
商景明听着这荒唐理由,面色不变,相当配合也给自己找了个由头:“尔东又不常驾马车,这就迷路了。又一次撞见小侯爷,我不得下马车和小侯爷见个面?”
尔东厚着脸皮背锅,神色岿然不动。如若有人犯错,那错必在他,而非殿下。他往马车内探了探头,崔仲仁见状只能慢吞吞从马车上跟着下来。
苏漠见到崔仲仁,眉头更是皱起:“你来这里还带人?”
商景明轻微叹息:“说了是迷路。”
崔仲仁知道自己不该得罪太子和苏小侯爷。可这些对话听在耳中,哪怕他知道面前两人或许都是在乎苏小姐,也让他免不了站在苏小姐那边开口:“五十步笑五十一步。”
没人能到百步,谢谢。
“这天算不得冷,又算不得热。晚风习习,困意浓浓。夜半来客多是不请自来,都一样。”他是真的最想折返的人。如此冒犯的事,回头要是他爹娘知道,绝对家法伺候。
面前两人,一个没长辈管教,一个不听长辈管教。怎么能徒留他崔仲仁一人忧心忡忡?
崔仲仁表示:“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见苏小姐,然后被苏小姐骂。放心,苏小姐是好人,人好文才更好,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商景明、苏漠:“……”
商景明至今未曾见过苏千轶骂人。他见过的苏千轶,有礼谦逊、知书达理,他喝下毒酒后见到的苏千轶遇事果决、手段狠烈。在她如今失忆后,则是掩盖不住聪慧和审时度势的乖巧。
苏漠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胡扯。”
苏千轶根本不会骂人。
人多,暴露的事会更多。商景明没法做到让苏漠留下,自己带着崔仲仁回去:“既如此,一起见人。”
苏漠冷冷一声:“三个大男人夜探苏宅,你确定她不会先叫人?”
商景明微顿:“既然如此,我先。”他见过苏千轶两回,能确定苏千轶不会先叫人。
苏漠:“太子说笑,你先不如这位大人先。”他怎么都不会让商景明第一个见人。
商景明想说苏千轶现在不认识真正的崔仲仁,见一个叫人,和见三个叫人有什么差别?然细说会暴露他已夜探几次,千轶也不是什么胆怯之辈,便作罢:“行。”
崔仲仁:“……”不是,他的意思是大家一起走,怎么还达成共识了?
一墙之隔的苏宅小院旁,屋子里的苏千轶很意外。
她稍有困倦,又睡不着,翻来覆去,认为今天有什么事没做。
这念头抓心挠肺,让苏千轶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能有什么事情没做?好友见了,书看了,身子沐浴了。饭吃了,药喝了,糖青梅也悄然从罐子里取了一些,塞在小盒里藏在枕边。
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莫非是失忆前的事?
难道男人大晚上爬墙和她偷情,她还能养成睡不着的习惯?
苏千轶迁怒起崔仲仁和苏小侯爷。
只是她脑中就一个人的长相,恼怒气愤全只能朝着这一张脸去。长得人模人样,做出来的事情不像样。
床上被褥被她这么翻滚,闹得里面全是热气,愈加让人睡不着觉。苏千轶苦恼起身下床,穿上衣服打算出门散散热气和焦躁,顺带看看今晚是不是真会有人来。
要是有人来,说明真是一习惯。
苏千轶顺着老路前往院子。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很快站立在上回见人时的地方。墙外传来的隐约声音和动静,让她无言到面无表情。
上回只是一个人,怎么今个墙外像有一群人?
一双手攀上墙面,随后艰难出现了一张相当出众但陌生的脸。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现下是怎么回事。
苏千轶茫然:这人是谁?苏小侯爷?
墙外下方,尔东的声音传来:“大人,您能翻过去吗?”
崔仲仁连忙小声:“好的好的。”这才翻过墙头。他对翻墙颇不熟练,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跤。好在他不擅武学,好歹也学过一招半式练过骑射,很快稳住。
他朝着苏小姐拱手,满心想着:原来苏小姐早就知道有人要来夜访。不知道苏小姐等的是谁。
如此想着,面上话里是先报自己身份:“苏小姐,鄙姓崔,名宏生,字仲仁。”
苏千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你是崔仲仁?
那前两天来的人是谁?肯定不是苏小侯爷。难道那人是所谓的迎春公子?瞧着气魄不像。不过不管像不像,她实际上夜夜会见不同男子?
她到底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
苏千轶没被来人吓到,是被自己吓到。她本都快一潭死水的绝望,再次被面前真相冲击。
崔仲仁见人衣衫单薄,面容惶恐退却一步,懊恼顿起。他真不该就为了所谓的蝇头小利,做这等失礼的事。全京城谁不知道苏小姐最守礼。她突然出来,必然是恰巧。
什么太子,什么苏小侯爷。各个薄情人罢了。他们贪一时之乐,哪里想过以后的苏小姐要如何应对一切?女子风流名声远比男子风流名声难熬。
崔仲仁转身,语气肃然:“苏小姐,还有两人,你不用对他们客气。”
第23章
崔仲仁挡在苏千轶面前, 挡得苏千轶发懵。
下一刻,墙头上两人轻便翻越而来。两人动作干练,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在翻墙的瞬间同时看见了苏千轶,对上视线后跳跃而下。
他们落地平稳,比崔仲仁的踉跄看起来稳当得多。一人是来过两次, 神态中带着一丝柔和,又颇为矜傲。另一人腰间佩刀,瞧着就一身肃杀, 显然刚从战场上折返没多久。
后者是苏小侯爷, 那么前者……
在意识到这人身上的矜傲半点没被苏小侯爷压下的瞬间, 苏千轶脑中跳出了“太子”两字。他必是太子。他只可能是太子。
所以,现在太子、苏小侯爷、崔大人三人,一同夜晚出现在她家中小院。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正经拜访,在墙外还碰上了。
一旦认全了人,她内心不但没有安心一点,反而愈加吊起。
人没有再多起来。左右是她猜到的这些人。太子已然在这里,能看见的都看见。他自个早就知道了“崔大人”, 又和苏小侯爷一起再度前来, 不像是会乱杀人。
可说到底似乎全是她惹下的情债。
她神情收敛, 对太子暗自愈加亏欠愧疚,因此多看了两眼太子。
太子半夜来访,她已经觉得稀奇。于是另外两位到底为什么晚上要凑一起过来?真是为了她?
崔仲仁面对两位地位远高于自己的贵人:“两位, 苏小姐在我身后, 受到惊吓尚未缓神。”他微侧身, 先告歉,“苏小姐, 夜半打扰,实在非我所愿。”
是太子带他来的。
他朝着苏千轶介绍,稍替两人找了个台阶:“这是太子殿下,这是苏小侯爷。两位都已给苏小姐送上拜帖。只是他们担心苏小姐的伤势,又想着见了面未必能多见一会儿,多说两句,才出此下策。”
苏千轶:“……”还知道是下策呢。
苏千轶听着崔仲仁替两人找借口,又听崔仲仁说:“其实是下下策。哎,只能想出这种方法。”
苏千轶:“……”听出来了,崔大人对两人非常不满。话里话外分外嫌弃。
商景明见苏千轶又穿那么单薄,免不了多问一句:“暖手炉不拿出来?怎么在自己家里,次次这么随性,穿那么单薄,半点不爱惜身子。”
语气熟稔,让人侧目。
苏千轶本来只是对太子心虚愧疚,现在对其他两人也产生了一丝心虚。男未婚女未嫁,她和太子两人之间连未婚夫妻都算不上,实在太过亲昵。
说好的以礼相待,是晚上偷见面的“礼”吗?
苏小侯爷敏锐:“暖手炉?次次那么随性?”
太子一句话,让崔仲仁和苏漠同时向太子看去。他们眼里一个是“不认同”,另一个是“隐隐杀气”。
苏漠手压在刀上:“殿下听着像来过不止一次。”
商景明呵笑:“你刚才那翻墙的姿态,看着也像来过不止一次。”
苏漠:“我与千轶自小一起长大,如同兄妹。”
商景明:“我与千轶难道不算一起长大?我已向父皇求旨。”
崔仲仁见两人再度对峙,长叹一气,选择关怀苏千轶:“苏小姐是不是记不得我?可冷?冷就早些回房。他们口头上哪怕占尽上风,也免不了他们多次失礼行径。我这回第一次来苏宅,没想到与失忆后的苏小姐见面会是这样。”
苏千轶第一次亲眼见崔仲仁。
崔大人容貌着实出众,年纪也着实轻了些。对比太子的温和俊朗以及偶尔的阴郁桀骜,再对比苏小侯爷的冷漠杀伐,有着独属于文人的风流。
说话很有意思,话里带着多层的意思,让她一听就知道崔仲仁是夹杂着各种对殿下和小侯爷的反对意见,衬得他自个相当无辜。
不过崔大人确实无辜。他没有和自己偷情。他只是和自己书信往来,只是和自己“神交”。只是出于回赠她的礼物,送了她不少东西。
面对两个大人物,仅仅是探花郎能做到不屈躬卑膝,已是十分了不得。
苏千轶对崔大人高看一眼:“不记得崔大人。失忆后我谁也不记得。晚上是有些凉,不过不冷。”她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预感到了这群人会翻墙,才会睡不着,才会本能想走出来。
“天色太晚,崔大人该早些回去休息。”她对上另外人。
商景明和苏漠站着并列,对视过来。
“不知道崔大人不愿意来,又是被哪位带来的。”苏千轶内心发虚,面上不露一点怯,直白表示,“劳烦走时把崔大人一同带走。”
商景明和苏漠同时意识到,崔仲仁虽只是个小小七品,但他能说会道,不然也不会拿下一甲探花的名头。一甲三人,是帝王钦点,未必全看殿试成绩。通常年纪轻容貌出众,特会点成探花。
会说话,长得好,远比身边太子(侯爷)危险麻烦得多。
苏漠不再应对太子,放缓语气,少有收起一身锐利:“我刚回京,想来看看你的伤势。看一眼确认你没大事。这些天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崔大人和殿下护不住你。”
帝王对太子总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太子想要坐稳太子位置,好好安稳待在东宫,时常不得不为此妥协。他身为宁远侯不同,因他如今在帝王心中地位已与过往不一样。
苏千轶正失忆,听苏漠的口吻如此,推测苏漠在京中地位挺高,轻微点头。余光小心瞥了眼太子。
还好,太子的反应不大。
商景明没有特意去反驳苏漠的话。特意反驳,显得他度量小。
苏漠远征在外,平日里也难护住苏千轶。那时京城动荡,他被特调回京,才护住了苏千轶。
他微哂,随后开口:“东宫里常有不少贡品。这回光禄寺商户们带来不少好物。等登记在册后,发放到我那儿的东西,我让尔东给你送来。”
他东宫的东西,全是苏千轶可以享用的东西。他们必然会成婚。
“我听御医说,你伤好得快。”商景明邀约着,“哪天你想出去,让春喜直接来找我。我领你出去逛。”
商景明知道苏漠和苏千轶熟,没想熟到晚上能翻墙这种地步,也没想崔大人这人,带来不如不带。他顿了片刻,随即继续开口:“晚上夜深,我们不打扰你入睡。总在这里不像样。”
崔仲仁和苏漠还想说什么,想想苏千轶今日恐实在受惊,又真需要睡觉养伤,干脆把话都收回。反正出去之后,往后有的是机会和身边人算账。
苏漠行了一个将士礼,语气对着太子不善:“殿下,请。”
商景明则朝着苏千轶拱手,对着崔仲仁说了声:“崔大人身手不行,劳烦苏小侯爷将你带出去了。”
苏漠瞥了眼崔仲仁,朝着人侧了侧头,示意人跟着自己走。
崔仲仁刚才逞一时口快,现在意识到了问题。他能屈能伸,撑着朝着苏千轶拱手告别:“下回见。”就此跟着走。
三个大男人,苏漠带着崔仲仁直接翻墙,从里到外,很快消失在苏千轶眼前。商景明意图翻墙,却没真的随着苏漠翻过去。
他在墙下转过身来,对上苏千轶:“千轶,我看着你回去。”
苏千轶微愣。
夜晚景色朦胧,要不是墙外带着轻微响动,面前商景明还在,苏千轶会以为一切是一场梦。
商景明低声笑了声:“上回走得仓促,只想着不乐意只能看着你背影。忘记了比起我,你更不喜欢看人背影。”
他在东宫时,早出晚归。苏千轶送他,等他,一日复一日。他离开后,苏千轶寂寥守他,一年冷过一年。他们曾经相守,往后依旧能相守。
苏千轶心从刚才起,一直起伏难安,到此刻恍若被手抚平。这些天脑中各种思绪烦恼,在这人面前好像都轻飘飘不值一提。
苏千轶试探性转身,走了两步。她回过头看过去,堂堂太子还站在墙下,静静等她走远。
他没有拿出太子的架子,在她受伤当晚就来见他。
他随手塞来暖手炉,被误认别人也没有过度恼怒。
他再次见面,见她情感混乱,身边男子或许不止一人,想的还是上回走得仓促,忘记顾虑她的心思。
再次重想前几次碰面是太子的那点点情绪。怕是无论消沉阴晦,都是因她受了伤。又或者可能,是因没能让帝王同意他们的婚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子?
苏千轶转过身,不敢直面商景明。
不行。她定要早早想起事情,定要将其余乱七八糟的情感全弄个明白。他已如此,她怎能辜负。
第24章
商景明目送苏千轶回房, 刚一转身,就见墙头再次出现的苏漠。
堂堂苏小侯爷,战场上年轻的杀神, 如今冷冷盯着人:“殿下,半年不见,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会玩手段, 爬个墙竟刻意最后一个才走。
商景明仰头,用深邃黑眸注视上方的苏小侯爷:“人若是一直不变,会死。”死在一杯毒酒之下, 死在帝位争夺的倾轧之下。
苏漠:“你再不出来, 也会死。”
商景明知道苏漠没懂他真正的意思, 笑了声:“这就出来。”
三人全撤出苏宅,两人上马车,一人上马。
苏漠问尔东:“还迷路?再迷路就让你去跟金吾卫巡逻,每天用脚丈量京城。”
尔东厚着脸皮:“小的忽得记住了路。劳烦小侯爷挂心。”
商景明探头问苏漠:“那你还夜半巡查?可别撞在金吾卫手里,下回早朝被拉出来说教。”
苏漠对太子这话,淡然只给了他一个骑马背影。苏千轶已去睡,商景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打扰人。再留下来, 反而他自己说不清。
商景明见人骑马走远, 吩咐尔东:“走了。先将崔大人送回家。”
尔东应声。
……
苏宅。
苏千轶回到屋里, 进入被褥中。
被中微凉,反而让她发现自己滚烫。如此一冷,她人很快静下来。她脑袋上隐隐有些触感, 不疼也不算痒, 只是有触感。
她躺着好一会儿, 慢慢把刚才的事彻底整理清了。
太子上回被她误认,与其解释半天, 不如崔大人带来。苏小侯爷刚好回京,想来看她。双方一道晚上出行,恰好在外头撞上,于是一起翻了墙。
他们应当心中并不虚。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全是为了看她的伤是否严重,看她是否能记得一些事情。崔大人跟着太子一同来,内心是不乐意的,只是不够坚定。他内心该也有私心,想着来看一眼也好。
年少者,没那么多阴谋诡计,没那么多心思深沉,多感情用事。
苏千轶将手背贴在脸上。人静下来,身上还没彻底退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烫。是刚才焦躁过度,又被三人突然到访给惊到?总不能是因为太子最后那些话吧。
她睁着眼,被这么一闹后更加没有半点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窗户门微开。轻巧的落地声传来。苏千轶看向窗户,内心惊到:太子?太子今天已来过,竟还打算再来一次?
她从床上探起半个身子。
她几乎看不清来人的脸。夜实在深沉了些,他背着窗外光亮,仅有宽松衣衫彰显不同身份。
“小姐,晚上凉,病着就别起身了。”这人很快靠近到床边,伸手轻易压在苏千轶肩上,将人压回到床上。全然陌生的嗓音。
他压她肩头的同时,又抵住了她的肩。头没有被伤到一点,落在柔软枕上。
如此这般,苏千轶才看清人长相和穿着。
这人睫毛纤长,眉眼精巧,唇珠饱满。他带着英气,又有着一丝病弱,长发慵懒简单束在脑后,衣袍月白宽松舒展。如同夜中幽魂,飘飘来,等下该飘飘走。
“迎春?”苏千轶问名字。
人蓦然笑开,如月色下昙花绽放:“是。如今才见小姐,有些晚。路上见着太子和苏小侯爷过来,想着不该撞上,晚了一些。好在小姐没睡。”
苏千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半点没有和迎春相处的记忆。唯一知道那点,依旧是别人告知。
迎春察觉到这一点,没有任何其余冒犯的动作。他坐到床边,和声慢慢说着:“我知道小姐失忆,但事情不能一直压着不做处理。还是要将这些天的事告知小姐。让小姐心里有个数。
“京郊马车受惊,是小姐派人所为。惊马的香囊早早备好,确实引发了马车动乱。但终究出了意外。下回小姐不可再拿自身冒险。
“光禄寺这回替换商行,不再全由四皇子掌控。而由太子主掌,四皇子辅佐。小姐名下的商行已拿不少商品趁着这次事,成功以上品进入名单。
“去年小姐投入商行的钱,已在慢慢回笼。这些钱足够供给小姐私下练的那批人手。他们往后有足够的钱吃饭锻体。现一部分送入军营,还有一部分随时待命,可送小姐身边。
“苏小侯爷回京一事,小姐应该知道了。急行军赶路,回京是以苏小侯爷受伤为由。我猜测,也有知道小姐失忆的原因在。苏小侯爷的人当时没能护住小姐。”
如汇报一般,迎春一点点将事掰碎了说给苏千轶听,浑然无畏每一件事在苏千轶心里掀起大波。
苏千轶听得再次从床上坐起来。
为了防止被压回去,她抱着被子坐起来。
不是,没人告诉她,她失忆前做了那么多事?
这才是苏小侯爷把玉佩交给她的原因?
这才是她看驿站商队杂书的原因?
她不是一个平平无奇,渴求嫁入东宫的二品官员之女吗?
苏千轶抬起手想要暂时止住迎春的话,然而迎春要说的事太多。
“东宫中近来没有新增的女眷,太子洁身自好。自小姐出事后,东宫蓦然戒严。很多消息打探难了起来。小姐想要消息,恐怕要多与太子接触。”
苏千轶终于听到自己这些天摸索中熟一点的事。
她指向自己:“一个问题。我是喜欢太子,想要入东宫,还是要当太子妃,想要入东宫?”
迎春笑起来回答:“自然是喜欢。小姐怎么会做让自己不喜欢的事。若有,我不会同意。”
苏千轶点了头:“好。”
等下。
苏千轶头刚点下,又想到另一码事:“那我和苏小侯爷,还有崔大人之间的关系是?”
迎春解释:“这些小姐不会拿来与我说。小姐替老夫人护我多年安全,我只是帮小姐做事。小姐和几位走得近,若是怕惹太子不喜,避开让太子知道即可。”
苏千轶一时噎了噎。
她坐直,语气微妙:“不是。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当,你该拦着我!”
万一哪天事发,岂不是脑袋都无了。
迎春不以为然,轻声笑着:“陛下有三宫六院,各大皇室多身边不止一个女子。公主入幕之宾少仅有一人。太子守节,小姐当然能考虑守节。情若是做不到两厢厮守,不如摒弃一厢情愿。多情总比伤情好。”
苏千轶觉得迎春说得有点道理,一看就是见多识广。
可有道理不代表着合理,更不代表着她也要变成乌合之众。
苏千轶摇头:“不行。”
迎春穿着轻飘如夜晚幽魂,如今说话也带着引导之意:“但小姐失忆前,必然喜欢他们。要是不喜欢,小姐又怎么会和他们常常往来,挑选的又都是容貌身型出挑的人。小姐可不是那种整日想着利用人的商人。”
苏千轶:“……你是如何将这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今晚上三人各有风采。现在冒出来的迎春容貌气质一样出众,和刚才三人极为不同。她两个好友,现在回想,长相也决然不差。
苏千轶想不通失忆前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是看外貌选的人?我怎么能如此肤浅?”
说好的守礼谦逊懂孝呢?
“每一个来见我的人,多是为了我这张脸。千金难买人高兴。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人之常情。”迎春安慰苏千轶。
苏千轶心情忧愁且惆怅,实在无言以对。
迎春这话不说会更好。
她对自己了解更多,发现自己四处留情除了物证,还有了半个人证。
迎春见状,笑得愈加开怀,每一句话都带上了浓重笑意:“小姐难道不喜欢我这张脸?要是小姐喜欢,与我说一声就是。话本里都说了,滴水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苏千轶本来就因爬墙人数过多而苦恼,撞着迎春上来凑热闹。
她和迎春之间,必然是老夫人牵的线。不论如何不该有别的情感牵扯在内。她摆摆手,不以为然:“别闹别闹。我已经够烦心了。一个失忆,发现身边人都不认识。”
每天都有新的意外之惊,她头上伤还没好,憋屈心伤突增。
“小姐好好养伤,不用想太多。”迎春这般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必一直在小姐身边。”
他另外交代:“小姐名下的账本,一部分放在崔仲仁所送宅子里,过了明路,被查也无妨。一部分放在老夫人宅中。至于用人、各种人之间的关系和各种消息在我这里。等小姐养好伤,直接来找我即可。”
他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表示:“我随时恭候。”
苏千轶清楚了。她和迎春之间,未必比她和春喜之间更互相信任。但迎春太聪明。她有无数的事都委托吩咐迎春在做。所谓的“保护”该是早年的事,他如今已是在“报恩”。
报老夫人的恩情,顺带报她的恩情而已。
她开口:“谢谢。”
迎春表示:“小姐客气。今日实在太晚,小姐该睡了。下月今日,我再来找小姐。”
苏千轶明白过来:她今天总认为有什么事情要做,半天睡不着。原来是在等迎春。
苏千轶:虽不是偷情,但比偷情更复杂。
一晚上见四个男人,真是令人身心俱疲。
苏千轶重新躺下,长长叹出一口气:“你走吧。”
迎春细心将苏千轶被角掖好,随后才欠身离开。他离开真是轻飘飘,全然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关窗都悄无声息。
苏千轶脑中各种消息翻来覆去。她闭上眼,不知何时才陷入深梦中。
第25章
第二天醒来, 苏千轶头稍有些昏沉,补了一会儿眠才好些。
本来之前侍女说,她见好友之后, 必然会被要求见苏小侯爷和太子。因她多睡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这两人被她娘亲柳夫人婉拒, 失去了见她的机会。
这两人左右已见过人,倒没有留人在苏宅纠缠,直说拜帖留着, 等回头苏千轶身体好些再见。于是婉拒变成推迟见面。
午后, 苏千轶用过药, 拽着春喜:“我想出门。”
春喜惊了一下:“小姐,你今天身体本就比前几天差一些。怎么还能出门?”
苏千轶表示:“我想见祖母。”
她失忆以来,经常听到众人说老夫人。
苏家老夫人,她的祖母。
只说她是个讲规矩的人,说她身体不好,说她们两人之间有着多年的祖孙养育之情。
苏千轶用的理由很实在:“我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她既不能来看我,那就我去看她。再说, 祖母那一定留有很多我小时候的东西。我指不定能想起来一些。”
春喜明白这个理, 只是:“小姐身体为重。今天见不得, 明天也能见。这和去书房不同,要出城门。不必急于一时。”
她幽幽表示:“挺急的。”她实在太想记起所有,想要知道自己以前的一切。墙头都快被人翻塌, 晚上真睡不好。
春喜相当苦恼。今日苏宅推拒了两个拜帖, 要是小姐再出门, 显得有点不识好歹。
大早已出门就算,午后老爷在家, 出门动用苏家马车一定会让家中发现。如此一来,必须要另外叫一辆马车,她们一道走后门偷溜才成。
要是自家小姐没生病,春喜能应答这件事。如今自家小姐病未好,她决计不能允。
春喜摇头:“不行。”她耳根是软,也有底线。
苏千轶不说话,盯着春喜幽幽叹气。春喜赶紧去拿书搪塞自家小姐:“小姐看书。这本书小姐翻看得多,说不定也能记起点什么?”
苏千轶扫了一眼书封,是本天下地形概要介绍的书。她前几天往里扫过一眼,上面缀着她不少注解。足不出户,她便知天下。
原先以为是她兴趣所致,又可能是为了和崔大人多说上几句话。经过昨天迎春到来,她猜测应该是她名下商行的“经验”之谈。
苏宅上下至今竟无一人发现。
苏千轶拿了书,低头翻看。过了一刻钟,她把书放到一旁,继续盯上春喜。不说话,依旧是幽幽叹气。这叹气的姿态相当熟稔,叹得春喜头皮发麻,心中发愧。
春喜赶紧去梳妆柜那儿拿了胭脂:“小姐近来生病,我近来向别家学的几个妆容都没试。小姐可要试试?小姐本就好看,再配上京城流行的妆容,定能让人挪不开眼。”
苏千轶终是开口,友善问春喜:“让谁挪不开眼?我连门都出不了。”难道大晚上让夜探她苏宅的那些个男人挪不开眼?
晚上夜色如此,能看得见几分?能有白日看得清楚?
春喜撑着找话:“小姐说过,女非为悦己者容。打扮自己多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别人喜欢,是锦上添花罢了。”
苏千轶继续幽幽看人。
春喜扛不住小姐眼神,赶忙替自家小姐装扮起来:“稍淡一些可好?小姐不大喜欢太浓的装扮。要不是小姐伤着的是脑袋,我必然要给小姐弄个头发。”
如此一来,苏千轶坐在了梳妆台前,任由春喜折腾。
春喜性格稍跳脱,该做的事半点不马虎。她心灵手巧,小手翻转轻易就在人脸上施了薄薄一层底,又上起了温色胭脂。
胭脂抹开,里面带有香甜浓郁的花香。
“小姐说过,要让人一下子记住自己,往后每一回见到什么常见的便能脑中想到自己,一定要在初见时,让人将自己联想到什么。或是某种花,或是某种气味,或是猫猫狗狗亦或者是兔子雄鹰。”
“实在想不到,就最好足够美。美到令人屏息。”
人频频回顾,就记得格外深刻。
苏千轶细品春喜这话。这话很像她出门随意勾人的铁证。很有用,然而后果便是她的墙头一晚上能迎来四位访客。
春喜其实睡在外间,该是能很轻易察觉到自家小姐动静。
只是苏千轶晚上出门静悄悄,而春喜白日太忙,一倒头睡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苏千轶出门两次,屋内都有人来访两次,春喜愣是没发现。
苏千轶望着镜子中。镜中的她在春喜手下,将姣好面容中最出众的地方凸显出来。眉眼更加精致,黑眸更加深邃,唇瓣丰盈又增添了气色。
眉心处没有贴花,春喜给她画了一朵小巧且朱红色的花。
她尚且没有更衣,人已如花一般绽开,令人侧目。
苏千轶光看这张脸,是万万想不到脸下能做出多少复杂深沉的事。她失忆前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当真是如同她之前揣测那样,想要从旁人那儿得到一些“偏爱”吗?
她让马车失控,让自己负伤。
是为了让太子压过四皇子,是为了让她的商行可以得到更多优待。那她为何要私下要练一批人手?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辅佐太子?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苏千轶轻微走神,稍思考一阵,很快回神失笑。
春喜见小姐莫名笑开,好奇提问:“小姐笑什么?”
苏千轶:“失忆,该是很难改变性子。”她以前一定是个多虑的人。想天想地,想每一步要如何去做,旁人又会如何去想。
春喜毫不认可:“哪里!小姐比以前放松得多。小姐以前……”
她想了想,谨慎说着:“走路说话样样讲究,连笑起来的姿态都从不变化。初看尚好,时间久了,总觉得好似美得像假人。”
唯有假人,才会一成不变,一颦一笑没丁点区别。
苏千轶笑了声:“我当你是夸奖。”
春喜悄悄哼了声:“本来就是夸奖。我一向来认为小姐是天下仙子下凡。历经劫难才能重返天庭。经世俗一遭,必有自己的事要完成。”
苏千轶:“可能。”
春喜给自家小姐打扮好,细细修了细节。全折腾完,又兴冲冲去替自家小姐挑选衣服:“小姐有什么想穿的?”
苏千轶对穿着没有什么要求:“都成。”
春喜拿出一套衣服,替小姐更换上。午后外头天热了,衣服可穿轻薄点,但不能太轻薄。万一受寒受凉,回头惹来麻烦。
年少女子能穿的颜色多鲜亮。年长则会选用稳重些的颜色。
苏千轶内里穿着红色腰系小衣和纱裤,中间套了一件黑纱,外头才穿上绸缎白的衣裳,又佩了一件浅粉比甲。比甲通透,能看得见里面的白。
如此一来,不厚又漂亮。
春喜偷偷嬉笑两声,没说小姐其实不太爱穿如此娇嫩的衣服,总共没穿过几回。其实趁着年纪小,就该如此打扮才是。
可惜头上受伤,没法折腾。
春喜将自家小姐的头发整了整:“小姐,好了。”
苏千轶颔首:“嗯。打扮好了,那就出门吧。”
春喜脑袋刚想跟着点下,忽然意识到自家小姐说的是什么,忙惶恐:“不不不,小姐在说什么呢?真不能出门。”
要是被夫人老爷知道,她肯定要挨打。
苏千轶手在唇上触碰了下。她手指上沾染了一点浅淡红痕,唇上的红半点没掉。她淡然抽出了迎春的手帕,一点点擦拭手指:“我有不少事情要问要做,不能在屋里浪费时辰。”
春喜见这一幕,呆愣住,险些以为小姐记忆找回来了。
苏千轶果决:“偷溜。你要是不和我出门,我一人去翻墙。”这些人能翻墙进来,她也能翻墙出去。春喜还能拦得住她不成?
春喜猛吸一口气:“小姐!”
苏千轶侧头问春喜:“走,不走?京郊而已,速去速回。要是再拖延,回头就要被发现了。”
春喜闭了闭眼,再睁开后苦哈哈动起来。她将枕头塞入被褥,做出人睡下的姿态,又将屋内门窗全关好。门口前两天值守的侍女,昨天被劝走,今天确实都不在。
今日小姐身体不适,几乎没有胆敢过来惊扰的侍女仆从。连送饭送药的人,都半点不敢出声打扰,多送下东西给她就走。
这真是最佳出门的时刻。
春喜怀疑自家小姐都算计好了。
春喜全部折腾好,才朝着自家小姐招招手,替自家小姐戴上了帽,遮掩去伤口包扎处:“小姐,我们去看看老夫人,马上回来。要在晚上用饭前回到屋里,不然会让人发现。”
苏千轶应声。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在苏宅里往后门去。
苏宅后门不止一个。其一是宅中的下人为了出入方便,采买东西时常常会走的。另一个后门,则常年不怎的开门。地方偏僻不说,出去后要走好一段才能到大路。
春喜熟门熟路带着自家小姐到地方,开门后引着自家小姐出门。
走一段路到大路上,春喜让人稍等,跑去叫了马车回来,很快让自家小姐上车。
苏千轶坐到马车上,手轻微勾着车旁的帘子,窥探起车外。这是她失忆后第一回 出门,第一回见外面。
马车平稳,从僻静的道路行驶到热闹繁华的街道上。人分流两侧,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偶有嬉笑打闹的人,笑声能传到马车上来。
马车到达城门口,城门口值守查了人,很快放行。守备的侍卫看着马车离开,心里头直琢磨:不是传闻苏小姐撞傻了么?怎么如今看没事人一样。
侍卫内心摇头:流言蜚语当真可怕。
第26章
京郊, 苏老夫人宅。
宅内安静,老夫人正躺在屋门口的椅子上晒着太阳。虽说是晒太阳,实际上头上撑着一把大伞。京城不比南方, 很少有人会做这样大的伞,偏生这儿有一把。
中年侍女恭敬上前,仔仔细细替老夫人擦拭干净手, 随后绕到椅前,替老夫人捶腿。
老夫人腿脚不便。她腰更是早些年就已不大好,一坐马车遭遇颠簸, 腰间骨头便会碎裂。她无法坐马车, 无法骑马。老夫人不喜折腾人, 很少去坐轿,于是变得鲜少出门。
老夫人眯细着眼:“五年前还有不少人来看我。这两年来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死有命,我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去了。”
侍女恭声说着:“老夫人说笑。老夫人必长命百岁。”
“人人都盼长命半岁,谁都想向天再借点年月。”老夫人早已看开,“但谁也做不到。平头百姓做不到,皇帝也做不到。”
侍女心想是这个理,可她不能这么说。她很快又说了一些讨喜的话, 可惜没能在老夫人心里惹出任何涟漪。
老夫人知天命:“我这一生, 何其有幸。有幸嫁入苏家, 有幸没有孩子走在我前面,有幸有千轶常年伴我左右。”
说到这里,老夫人问:“千轶呢?”
侍女回答:“大小姐前些天城门口撞了脑袋, 人没事, 只是有点记不得事。”
“那可不大好。”老夫人愁苦, “那可不大好。怎么能记不得事。她还要念书呢。她喜欢念书,我给她请了那么多女先生, 她可开心了。对了,今晚她什么时候回来?让厨房做的烧鹅,可要酥一些。”
侍女听到这话,眼眶霎时变红。
她回着话:“大小姐已十六,不住在这儿了。如今养伤也在京内苏宅。”
老夫人顿时耷拉下脸。她不在意侍女说苏千轶几岁,而是骤然闹气发怒:“她住他们那儿去干什么!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当爹的宵禁前才回,当娘的一天天顾着教儿子!我知苏家终究要靠儿子,但苏千轶是长女!她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
侍女忙替两人解释:“苏大人朝廷事多,官位不高,实在推辞不了。柳夫人并没有只顾着少爷。少爷出生时赶早,身子弱,随时可能去了。他年纪渐长后学起来没大小姐快,需要更上心教。少爷有的东西,大小姐都有。”
老夫人:“那是我贴的!”
刚还在和善感慨的老夫人,转眼如同变了个人,尖锐刻薄起来:“我就不该嫁到苏家。苏家人都一个样子。我若是进宫,哪还有他们什么事情!我要去找恭康!恭康在等我!”
好在这儿没有闲杂人等,仅有一个贴身照料的侍女。老夫人说什么逆反的话都不会露出去。
侍女继续替老夫人按着身子,安抚着老夫人:“老夫人,没有什么恭康。恭康早去了。”
“哦,他早去了。”老夫人突然平静下来,“对,京城没有人记得他了。他才十八就死了。我嫁给了苏家人。我其实不后悔嫁入苏家。”
她好一会儿后,回神:“我又发病了。”
侍女压住内心的悲怆,强行扯出一抹笑:“老夫人说笑。只是刚才想大小姐了而已,大小姐过两天就来了。”
老夫人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许久之后才慨叹一声:“她不在我身边才好。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没人希望在自己最爱的孙辈面前丢脸。
“老夫人哪里会丢脸。”侍女连忙说,“小姐知道您的事。每隔几天就会来看您。小姐与老夫人之间的情感,这一生都割舍不了。”
老夫人脸上带着一丝笑:“是咯。她有孝心。我对她严苛了些。你不知道,不严苛不行。她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就像她祖父一样,容易想太多,容易心思忧虑。我还活着,她祖父走了……快二十年了。”
一个孙辈都不曾见过,就去了。
老夫人常常想,是不是她命太硬了。想要嫁的人,十八岁就没了。真正嫁的人,二十年前走了。她或许真是没有夫妻缘分。
门口又一位中年侍女进门,恭敬行礼:“老夫人,小姐来了。马车刚停下,人在过来了。”
老夫人一听,忙要从椅子上起来:“快快,我乖孙女来了。瞧瞧我的行头。”
屋里人忙碌准备着见人,屋门口刚下马车的苏千轶打量着京郊宅子。京郊宅子不比京内苏宅小。苏宅人少已是空旷,没想京郊人更少。
到处都是花草果树,连眺望过去的廊道柱子,都被藤蔓攀爬着。
苏千轶带着春喜,跟着领路人往里走。她很快见到了宅院院子中央,穿着雍容华贵墨绿衣裙的老夫人。老夫人头上戴着抹额,发斑白,脸上褶皱可见。
见着人,看不出格外守礼的姿态。
苏千轶上前,按照来时马车上春喜所教,朝着老夫人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老夫人见了人,虚空拍了拍,示意人凑过来些。
苏千轶三两步上前,没料下一刻就被面前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一把拍在肩上:“你若是见了太子殿下也这般行礼?出去几日,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行礼时该看哪里?蹲下去,怎么头还跟着动起来了?”
苏千轶听着一连串的问题,确信自己以前的守礼,必是出自面前这位老夫人。
她重新行了礼:“见过祖母。”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起来,忽就没了任何反应。她的视线直愣愣的,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看见了其他人。
苏千轶不解望向人身边的侍女。
侍女当即低声解释:“小姐,老夫人知道您受伤后,这些日子有些反反复复。有时认为您才五六岁,有时认为您已经十二三。清醒的时刻,一日只一两个时辰。”
苏千轶无言沉默。
她心中对老夫人的设想千千万万,这是她不曾想过的一种。
不说话的老夫人,突然又开口:“千轶,你说你要嫁给谁?迎春、苏漠,还是商景明?”
苏千轶猝不及防被问住,震惊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皱眉:“迎春是罪臣之子,无法嫁娶。苏漠与你同姓。果然还是只能商景明?他太稚嫩,太天真,若你不做点什么,他活不到登基。”
苏千轶几乎结巴:“……什,什么?”这是能说的?
不论春喜还是中年侍女,对老夫人的惊天言论毫不吃惊。但春喜不敢接话。老夫人讲规矩,万一她接话了,回头不管老夫人发不发病,她都可能受罚。
老夫人:“桐束,带人走。”
中年侍女行礼:“小姐和老夫人聊聊天吧。我带春喜下去。”
苏千轶呆了呆:“……啊?”这天怎么聊?聊她失忆前在祖母面前大放过什么厥词?说好的守礼,她是跟着老夫人学的这样守礼?
侍女望向春喜。
春喜朝着自家小姐用力挤了挤眼,随后二话不说,跟着侍女走了。她后面的话可真听不得。
“你是聪明的。”老夫人拉着苏千轶到自己椅子那儿,恨不得将自己一生所知所学倾向传授,“让我来和你说说,要如何才能辅佐太子上位。他是良人,是好太子,未必能成为一位好皇帝。这世道对他太好,没受过苦,成不了皇。”
苏千轶懵懂,又意识到了点问题。
她一路走来,该是受到了老夫人太多影响。她心中对过往的自己,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苏千轶刚被拉坐下,就听老夫人迷糊自问:“咦,我怎么在这里?我刚不在船上吗?”
苏千轶:“……”
可恶,比失忆更可怕的,是记忆完全混乱!
第27章
老夫人身体不适合, 脑子也不大清楚。
她有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有时又相当清楚,更多时候说话态度很混乱吗, 记得的也是错乱的年份。苏千轶自己失去记忆,知道这种理不清记忆的情况下,内心会有多少不安。
记错时, 老夫人会觉得周遭一切陌生。她下意识想寻到熟悉的人,面前却只有苏千轶一人。苏千轶一次解释:“我是苏千轶,您的孙女。”
两次:“我就是苏千轶。”
三次:“祖母, 我是苏千轶。”
一个时辰重复两三遍, 两个时辰重复得有点记不清。苏千轶格外有耐心, 一次又一次回答。她在这里,老夫人哪怕脾气骤然变化,也没有一次对着苏千轶发火。
老夫人每回认出她来,就和她说一些贴己旧事:“你小时候长得乖巧。别家孩子闹腾,你从来安安静静。晚上起夜也是自己一人偷偷摸摸玩,从来不让人操心。”
老夫人会说迎春:“小迎春去哪里了?他是个可怜的。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形单影只在这世道上。永远不能脱离花阁。”
老夫人也会说苏家其余的人。她对自己的儿子苏明达很是想念, 但也明事理:“明达自小有主见。苏家人少, 代代相传隐有败落之相。他爹走得早。他为了能够光耀苏家, 免不得多操劳。”
“柳氏年纪轻轻跟着你爹到京城来。娘家远在江南,要好的姐妹都不在身边。她配合着你爹希望苏家能好好延续下去,对你弟弟偏爱些, 教导其实一样严苛。”
人一生之所选, 不是非黑即白。
他们都走在自己选好的那条道上, 是非对错,曲折顺畅, 终是自己背负。
苏千轶在老夫人的话里,对自己爹娘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渐渐明白他们的为人和想法。她也从老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出这些年老夫人对她的教诲。
“人一定要多学点。年长者之所以懂得道理多,知道的事情多,是因为他们看过的多,经历的多,了解的多。若是你每日比旁人花更多时间去看去经历去了解,当你到他们的年纪,自然比他们厉害。”
“万万不要因你女子而束着自己。你说天上的飞鹰与地上的走兽不同,那是不一样。可男子和女子又能有多少差别。那些差别全是这天下人给的。”
“你要学好规矩,学好礼节。你做的事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至于其他的,他们无人能管得了。苏家走到如今,靠的就是我守着这个道理。”
“情之一字,可信,不可轻信。苏家于你是多少年的情分?旁人才多少年?为了年份少的,去敌对年份多的情。天下这种傻子,多没有好下场。”
当老夫人不大清醒时,给出的教诲奇怪得多。她会说:“千轶,疯才能得到一切。你若是个正常的人,活不下来。”
又或者:“这世道无非情与利。可悲可笑可叹。”
不知道迎春是不是也跟着老夫人学着这些。
苏千轶听着很是耳熟,恍惚间似乎能窥见老夫人以前和她说这些的样子。说是窥见,其实不大精准,脑中的场景比梦中还要模糊,让人无法辨别真假。
苏千轶和老夫人聊得口干舌燥。到日落才惊觉出来太久。
苏家人必然发现她出门了。
老夫人说了那么久的话,累了。她耷拉着眼皮,双颊和唇角一道下垂,神态呆呆的,像用尽了一天力气。她拽着苏千轶的手,让苏千轶无法轻易抽身。
天到晚上冷下来,侍女终于回来:“小姐,老夫人该用饭休息了。您是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去?”
苏千轶:“我回去。”
侍女应下:“是。”
侍女上前,见老夫人拽着大小姐,并不觉得惊奇。她凑到老夫人身边好声好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该回去了。她年纪已大,您今晚上不能留着她。”
老夫人没有反应。
侍女不气馁,继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要回了。您要吃饭,要回房。我带您回房。”
苏千轶陪了祖母一整个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到此时此刻见到这一幕,鼻头才发酸。她似乎本能意识到,面前是她祖母,陪同她了那么多年,如今垂垂老矣。
侍女再度说着:“老夫人,醒醒。我是桐束。大小姐苏千轶,千轶大小姐该走了。她下回还会来看您。”
当苏千轶的名字出来,老夫人动了动眼,努力抬了下眼皮:“该走了。”
她拍了拍苏千轶的手,随后慢慢松开:“该走了。”
如此这般。
苏千轶腿沉重到起不了身。侍女歉意笑笑:“大小姐,您在宅子中可随意走动。屋子与书房里的一切陈设没人动过。要回去时,您直接回就是,桐束实在送不了。”她搀扶着她祖母回房间。晚上外头凉,万万没有让老人继续晒月亮的事。
屋内一阵繁忙,苏千轶许久站起身,叫上春喜:“我们去屋里和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春喜应答:“是。”
春喜和小姐一同长大,当然知道哪里是小姐的屋,哪里是书房。她领着自家小姐前去,并说着:“小姐这边。”
苏千轶到自己房间。
屋里看上去是普通的少女闺房。床、衣柜、梳妆台齐全。床上没有人睡,依旧铺着被褥,甚至一看就是这几天睡的厚度。
梳妆台那儿有点胭脂水粉,不多。看着没怎么大用过。衣橱里尚且有不少衣服。每一套都打理得齐整。
苏千轶一点点摸索着屋中的一切,然后打开了不止一个暗柜,还发现床底下竟也有一块地是藏了东西。她一一检查着东西。
与苏宅书房里的私房钱不同,这里的私房没有银票,仅有各种契。有和人的契,其中签的年份长的,几乎可认为是卖身契,长达几十年。有年份短的,大约是三年五年。
人名一个不认识。
有各种商铺的契。契上面的人名仅有几个是她的,大多归在前面那些个人名下。房屋地契、田契也有不少。
当苏千轶转道书房,很快发现书房里翻出来的东西里有不止一个账本。她认为自己能看得懂,只是翻开几页,她只能对着一行行字如同木鸡。
看不明白,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苏千轶愁苦把东西全部收好,回头对上春喜。
春喜面对小姐的愁苦,指天发誓:“小姐,您不用问我。我真的只知道有这些私房,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早告诉小姐了。
苏千轶长叹。
贴身侍女仅此一个,还不靠谱,一无所知。
苏千轶坐到了马车上,心情与来时全然不同。她对自己过去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该具体找谁问,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迎春知道不少,是老夫人认识的人。但苏千轶不敢全信迎春。
老夫人知道的最多,可老夫人自个都记不得事。
马车帘子拉开。苏千轶倚靠在马车上,随着日落天色陷入暗沉,整个人一道陷入夜色。她半阖着双眼,神情寡淡。
不知走到哪一段路,边上突兀有一辆马车并行。这一架马车侧面的红灯笼点亮了苏千轶的脸,在她脸上照出一抹浓重红晕。
她抬眼看过去。马车帘子侧面拉开,露出太子商景明的脸。
他盯着她,眼中只有她:“去京郊见了老夫人。”
苏千轶坐直,规矩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去见了祖母。”
商景明忽得问她:“你不高兴?”
苏千轶怔住。
“我带你去吃东西。”商景明询问苏千轶,“让春喜回去拿你晚上要喝的药?难得出来,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守着,接下来几天都出不来,不如晚点回去。”
他说的这,让苏千轶心下微动。
“烦心的事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商景明望着苏千轶,“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能替你做。”
苏千轶想起刚才老夫人的那些个话。她不是不想相信面前的太子,只是太子殿下的身份,注定他能做很多常人无法做到的事,也不能做很多常人能做的事。
“什么都行?”苏千轶问。
商景明应声:“嗯。”
苏千轶:“我想去逛花阁。”
商景明:“……嗯?”
第28章
身为一国太子, 商景明不该去花阁。
花阁里人人清楚知道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他们有的认为家人犯法,不论流放还是斩首,罪有应得。还有一些则认为家人罪不至此。更有部分会认为, 自己活下来靠的是帝王恩赐。
心思诡谲难测,不如不猜。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花阁算是皇家人默认的禁地。
商景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守制守礼的太子妃在失忆后会对他说:“我想去花阁。”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太子妃还说:“你既不去,我自己去?”
他知道千轶身边的春喜性子跳脱:“你从春喜那儿知道的花阁?”
春喜是说了花阁的事, 被太子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她垂着头, 生怕太子下一刻下令去苏家告她一状。怂恿生病的小姐去花阁, 大罪。
她内心满满懊悔,果然不该和小姐说太多。她愚笨,容易弄巧成拙。小姐总劝她多做少说,她却还是会犯错。
苏千轶笑了声:“地方就在京城。不从春喜那儿知道,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只是刚才殿下说的很对。这回偷溜出来,再回去容易被严加看守。”
她另有意思表示:“不如晚点回去,不如去点平时不方便去的地方。”
两人互相对视着。
商景明忽得笑了声:“好, 我换身衣服, 和你一起去。”
两驾马车并行前往一家衣服铺。京城卖成衣的铺不多。大多人更喜欢自己买了布料, 专程找裁缝做。仅有的几家成衣铺,里面卖的成衣材质远远不及太子平日所穿。
商景明随意挑选了一件鸦青色的衣撒,在腰间系了绦钩。一切能彰显身份的配饰全收好, 唯一留下的小巧绦钩又几乎能买下京城一座二进小院, 绝不会让人轻视。
他不仅给他自己换了衣服, 也给苏千轶多拿了一件浅色披风,亲自替她披上。晚上会凉, 他怕她受寒。
苏千轶今日穿着粉白,就听商景明带着笑意说着:“少见你穿粉。”
听着两人很熟很熟,半点没有春喜所说“相敬如宾”。苏千轶见着商景明给她系上披风系带,微仰头对上人。
太子垂下眼,眼睫纤长。透过眼睫能窥见他的黑眸。
当系带系好,眼皮一抬,太子殿下似乎对自己打的结很是满意,唇角扬起。未来的天下之主也会幼稚如孩童。
苏千轶心下微动,不动声色地问商景明:“那我平时多穿什么?”
商景明记得苏千轶穿的太子妃服。在东宫中无非是那些套。算起来平日的常服,苏千轶对外很少露出个人喜好,大多稳重颜色都穿过,没有多与少。
唯一记得,她喜欢红。
她喜欢她那套红嫁衣。在最后入宫念遗诏时也一袭红衣。
至于成亲前平时多穿什么?
商景明迟疑片刻,试探性发问:“红?”
内里穿着红色小衣和纱裤的苏千轶:“……”
猜的是不是有点过于精准?
春喜想起小姐里头的穿着,顾不得再次得罪太子,怒瞪:“殿下!”
商景明难得茫然一瞬,不理解自己怎么被侍女怒瞪。
苏千轶听到春喜的喊声,狠狠闭眼。
本来太子说不定只是随意猜猜,现在春喜这么一喊,是个人都能猜出她苏千轶内里贴身衣物是红的。
春喜喊完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她小脸涨红,赶紧低下头,恨不得躲到一个洞里钻进去,支支吾吾:“小姐,小姐平日有很多喜欢的颜色!”
苏千轶深深叹一口气。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平日喜欢颜色多。
她正要寻思着给春喜如何找补,却意外看见面前的太子殿下很快挪走视线。不仅如此,他神情似自若,耳廓边沿却有着一丝红。
不是,太子殿下闯进她闺房的时候,没见着要脸啊?
带着崔大人翻墙时也没见羞愧啊!
苏千轶震了震,把想说的那些找补话全丢到一旁。她甚至有点想失礼上前捏一下太子殿下耳朵,好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耳热。
商景明侧身,示意苏千轶迈步:“你身体不适,我们早去早回。”
他神态自若,好似那点微妙是苏千轶错觉。
她犹疑迈步:难道是她想多?难道太子本来耳朵就红着?也不是没可能。堂堂太子,见过的男男女女多如牛毛,又岂会因这点小事而失态。
苏千轶走上马车,一直到马车行驶至花阁,还陷入在“太子到底有没有耳红”这点中。她做不到直接问,实在得不到答案,终将目光落到罪臣子女所居住的花阁上。
京城的销金窟,有专人负责牵马车去停靠。
门口站着的两位一男一女如同金童玉女,优雅巧笑朝着来客行礼。他们不像是世俗红尘的商贩,会随时叫喊,到人走近时才施施然叫人:“小姐、公子,两位请随我入内。”
一人带路,很快有人填上门口的缺。
苏千轶和商景明一道进门,春喜和尔东紧紧跟在其后。
引路人慢声细语询问他们两人:“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到花阁来么?”
商景明反倒是听出了话里额外的意思:“只是我看着眼生?”
苏千轶心头一跳。
引路人笑起来:“我认识苏小姐。花阁的人偶尔去一些贵人府上弹琴助兴。我等会作为陪从一起前往。早前在一场赏花宴上正巧见过。”
苏千轶暗放下心。看来她和迎春之间的事,在花阁这里并没有做得明目张胆。他们是私下的关系。
一想“私下的关系”,苏千轶放下的心又稍提起一些。在刹那间把祖母说的该嫁给谁的对话又想了一遍。
她眼神幽幽,内心戚戚。
作孽。
以前的她何德何能,把太子殿下当成可挑选的夫婿之一。
商景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我第一次到花阁。这要怎么找人?怎么花钱听曲?晚上可以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引路人光看商景明身上简单配饰,便知道人很是有钱。他将人直接引向雅间,简单介绍:“看公子是喜欢听人唱曲,还是喜欢听人弹奏。公子若不熟,我们对花阁每一位都做了牌子,等下便给您送来。我们按曲收钱,酒水吃食另算,我们主厨每一月都有菜谱,等下一并拿来。”
雅间到达,苏千轶跟随着入内,打量起四周。
屋子有屏风遮挡,一半是摆放了椅子和屏风,瞧着就是让人前来弹奏唱曲的台。一半是吃饭的圆桌椅。桌上撒着一些花瓣,中央摆着瓷瓶,瓷瓶里只塞了一枝花。
屋中带有淡淡香气,半点不庸俗。
引路人很快出门,去给他们取牌子。
商景明带着苏千轶入座。春喜和尔东相当有眼力劲,一个泡杯斟茶,一个检查屋内所有陈设和香薰。
苏千轶看向屋内屏风。她不懂屏风,依旧能看得出面前屏风该颇为昂贵,上面的山水字画,比她在家的那些卷轴好上不止一点两点。
商景明拿起茶杯,并没有喝茶。
两人默契安静许久。如此安静,并没有让他们当中任何一人感到拘束和不安不耐,反而至少让苏千轶有种舒适平和感。
一盏茶后,商景明问苏千轶:“你想听……”
问的同时,他已在内心想着。要是千轶喜欢,往后东宫里可以时常叫乐坊的人过来。东宫太安静,千轶有时会无趣。
话还没完全说出口,门口恰有一人匆匆赶来。来人进门先敲门。
“进。”
来人得允许进门后,朝着屋内两人巧笑着说:“听闻是苏小姐到来。不知我们迎春公子可有荣幸,为小姐弹上一曲?”
商景明听到这个名字,重复:“迎春公子?”他有记忆。
迎春是京城花阁名头最响的一位。想要见他的人被戏称可以从皇宫排到城门口。每日都有人愿意为他花上无数金银首饰,当每年游街时,看他花车的人次次都挤到好些出人命。
他能言善辩,颇有心计,不是只凭讨好人能活到现在,居于花阁众人之上。
朝中锦衣卫有在花阁中轮班值守,谈起迎春都是一句“不简单”。
来人应着:“是。迎春公子喜欢诗词歌赋,也喜欢笔墨字画。早听说苏小姐美名,没想今天恰巧有缘能够见到。当然,若是小姐和这位点别人,那小的也只能如实回去禀告迎春公子。好让公子多学点才艺,往后能被小姐多看一眼。”
商景明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声响动。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位迎春公子有心了。”
虽听不出喜怒,但不说苏千轶,连春喜都听出太子殿下不愉。
苏千轶侧目。太子殿下耳廓的那点红早早褪到一干二净。如今他的神情阴晦,又好似回到他们初见时那一晚上。
她意外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在苏小侯爷苏漠身上感受到的“凶意”。又或者说,这属一种杀意。
有老夫人的话,苏千轶无论如何也要照拂迎春。她不可能让太子对迎春动手。眼皮子底下最安全,还是点迎春最妥当。
她惆怅不由盯上太子头顶。
指不定哪天就能放羊了,还是她主动放的羊。
苏千轶本不该带商景明来花阁。她今天见了自家祖母,苏家老夫人,心中对她以前做的事有了一些别的揣测。
现在既然带太子殿下来了,见见迎春是好事。
人和人见的次数越多,暴露的事越多。
她没摸清她和太子的真正关系,对她和迎春之间的关系也不算肯定。
不知他们三人,谁先暴露给谁。
反正她现在,都不记得。
苏千轶重看向来人:“劳烦迎春公子。我今天想随意听听曲,也想找人聊聊。”
第29章
来人欢天喜地回去通知迎春公子。
门关上, 商景明开口:“尔东,你去门口。春喜,你回去替你家小姐取药。”
春喜看向自家小姐。
苏千轶点了头。
春喜见状, 跟着尔东一起前往门口。
两人把门关上,互相对视一眼。
尔东已见多了殿下近来与以往不同的姿态,惊极反稳, 有点自暴自弃:不过是和心上人一起逛花阁,没什么大不了。律法没有规定太子不可来。
万一被陛下发现,最多骂一顿。
春喜面上强作矜持:小姐, 迎春公子知道太子。太子可不知道迎春公子。这样下去真的没有问题?再者, 她们出来这么久, 苏小侯爷一向来喜欢派人跟着,随时可能摸到花阁来。到时真的也没问题吗?
以前明明会将所有人分很开,让各人做各事。如今可怎么办?
两人内心想法多到如线团缠绕,最后挪开视线。
尔东值守,春喜匆忙折返苏宅。
屋内,苏千轶不记得事,商景明敛去情绪, 将花阁说了清楚:“花阁建立之初, 本意只是建一个民间乐坊。后来为了折辱一位罪臣, 也为了以儆效尤,便将其七岁以下的孩子送入花阁。众人发现七岁以下的孩子若是流放,即便有人庇佑看护, 一样难活, 不如入花阁。自此以后成了惯例。”
“迎春入花阁, 应该一样是七岁之前。”商景明这般说,“他们算不得戴罪之身, 但困在花阁中,不可参与科举、不可从军。能做的只是卖艺和行商。”
苏千轶心想,那该不止。
花阁是京城权贵热衷于过来喝茶听曲聊天的地方,各种消息真假往来多。这花阁的消息归皇帝管辖尚好,要是帝王平日不怎么管,恐有别的隐患。
迎春那样的人,晚上宵禁都能和太子、苏小侯爷一样出行,又深得她以前信任,替她做了不少事情,手段绝不一般。
落于尘埃,容易被人忽视。太子常年居于东宫之中,碰见的都是面上高风亮节之辈,不知懂不懂底层的人心复杂。
她想着想着,拿起茶杯遮住自己疑惑:那她自己怎么会……懂这些?明明她比太子年纪更小,养在老夫人身边,怎么算都只是个普通官家女。
她想干什么?为了找一个人成婚?于是选定太子?于是努力成为太子妃?
想不通,猜不透自己。
苏千轶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后和商景明笑了笑:“罪臣也是臣子,学生、亲眷自然会到花阁里照看一下小辈。这里来的权贵一多,商贾和普通百姓跟着上门。”
花阁因此相当热闹。
商景明:“追捧未必是好事。文人墨客一上门,再写点诗词,旁人便觉得花阁算得上雅致。花阁每年游街热闹,百姓跟着旁观如同参与庙会,让人觉得卖艺也没什么不好。对高门大户而言是折辱,对寻常人而言未必。天下百姓大多穷尽一生,也无法过上在花阁的奢华一日。”
花阁如此奢靡,换成米面可以养活多少百姓,可以救灾时救下多少条命。他若非见证过苦难,又怎会看花阁不顺。
苏千轶细品着太子最后一句话。
天下百姓大多穷尽一生,也无法过上在花阁的奢华一日。
花阁里的陈设,每一件都相当贵气。瓷器漆器如寻常物件,随处可见。苏千轶手里的茶杯,摸着也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瓷。
琴棋书画,每一样光学就要花大量的钱大量的时辰。普通百姓连识字都做不到,又怎有机会学其它。
太子殿下并不喜欢花阁,不是因为看不起花阁,而是因为他心中挂着更多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有的是一方土地的百姓。
居于高位者,难感同身受。他们再怎么怜悯,转头依旧五谷不分。
要是太子的话放在别处说,她会觉得太子虚伪。他享用着天下除帝王之外最好的一切,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标榜他自己,不做事毫无作用。
可太子殿下放在花阁里,仅对着她这等无关权政的人说,她能察觉到太子只是有感而发,随意吐露。这是他内心真切的念头。
意想不到。
苏千轶对太子这般姿态,有些没想到。
除了翻墙一事,她每回见太子,都能对其高看一眼。有这样的太子,是天下百姓未来的福分。
她被自己念头逗笑,又换了个问:“花阁收来的钱是到了谁那儿?朝廷?”
商景明对这事很清楚:“首饰物件一类全入帝王内库,银钱三成维持花阁营收,余下交由专人,专供会审开支。会审,有时是三司会审,有时会是九卿圆审。判哪些官员是什么罪。”
苏千轶听了个明白。
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人聊了这么片刻,门口传来脚步声。门口有尔东值守,来人没有敲门,隔着门在屋外请示:“在下迎春。”
尔东:“殿下,迎春到了。”
商景明:“让人进来。”
门敞开。
屋外的迎春借着门开之便,抬头抬眼露出全貌。
他身形修长,穿着宽松飘逸长袍,头发顺滑简约扎着,手上抱着沉重的琴却半点无违和,望向屋内两人,面中带笑,不卑不亢。
他与苏千轶初见时不一样,带上了一点慵懒,好似刚起床。
如此姿态,可以说是不修边幅,看得商景明皱眉,看得苏千轶不由再多看一眼。
迎春朝着两人行礼,恭敬说着:“见过苏小姐,见过这位公子。在下迎春,今日能见两位,实在有幸。献丑先为两人弹上一曲。”
说罢,他迈步入内,几乎可以说是轻盈入座。
商景明微顿,这声音听着耳熟?
太子尚未想起这声音哪里耳熟,琴声淡淡响起。
苏千轶听到琴声回神,望向迎春的眼神带上一丝钦佩。这光下的迎春和晚上不见光的时候,不一样!再者是,他这人平日既要学琴棋书画,又要帮她做事,还要招待花阁客人。
真的很会安排时辰。
伴着乐声,寻常人早已叩起桌面应和,又或者上了菜,拿着筷子击杯附和。然而苏千轶满脑子都是“迎春真不简单”,又全然不懂乐器,只盯着看。
商景明在边上刚想手指点两下桌面,余光见苏千轶视线完全落在迎春身上,当即收手。
他沉默了两句曲词,缓缓侧头开口和苏千轶说:“我也学过琴。不过从不学这种软绵曲调。先生教的不是高山流水就是破阵曲。”
迎春垂首,长发滑落两缕险些到琴弦上。他姿态不变,手势稍作变化,曲已从刚才靡靡小调改成了高山流水。
苏千轶听不出曲改了,当变了章节而已,好奇地问商景明:“您平时弹是自娱自乐?还是说会弹给……父亲听?”
商景明带有深意多看了一眼前方的迎春:“我多是自娱自乐,没有给他人弹奏的兴趣。”
迎春不动声色,面上还是那点笑意,手上姿势再变,让曲调直接高昂起来,变成了破阵曲。他几乎明晃晃在说:这两首曲谁不会?不弹而已。
商景明确信,这位迎春公子对他意见很大。
按理来说他没有被认出来。所以意见很大,是因苏千轶?
商景明略一思考:“说起来,阳关三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知不知道?当时我先生很是喜欢,特意教了我。”至于学没学会,那是另一回事。
苏千轶哪能记得这些:“不记得,不知道。”
迎春又将曲调改成阳关三叠。这一回,他眼眸视线不再落于琴上,而是对上了商景明。如此一来,颇有挑衅之意。
商景明在这一刻,已开始寻思着把所有知道的曲子都报一遍。左右累的人不会是他。他挂起笑意,眼内生寒。
下一刻拿着菜谱归来的引路人,一脸蒙逼诧异踏入房间,满是莫名听着“阳关三叠”,询问起两位客人:“两位要吃点什么?”
苏千轶对两人的挑衅坑害一无所知。她一听要吃什么,差点从位置上站起来。
天天在家里吃得清淡,人都快和菜叶一样清淡。
现在,她可以随便点。现在,她身边连个春喜都不在。
她看着菜谱上的字,掷地有声:“肉。”
菜谱上的菜品名一个比一个雅,苏千轶看不明白。什么翡翠湖鸳鸯,听起来就素。她把菜谱交给商景明,直接与人说:“烧鸡、烤鸭、酱猪蹄。”
这些是她在路上听到过的叫喊声,闻起来可香。她本以为自己短期内绝对吃不到,没想今晚来花阁有意外之喜。
苏千轶郑重:“再加个汤。这个可以是菜。这些有吧?没有就出去采买。现在还来得及。”
迎春当场弹错了一个音,惊愕看了一眼点菜的苏千轶。苏千轶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么大口吃肉了?失忆一回,性格大变?
商景明拿着菜谱的手顿住,随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哈哈——”
苏千轶扭头看商景明:“殿——垫垫肚子。您有什么高见?”
商景明忍不住笑意,慢条斯理在几个果菜上点了点:“再加上两个。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等下让春喜和尔东一起吃点。尔东喜欢吃菜,你不能光给他吃肉。”
苏千轶当做这是在给她面子,配合应下:“嗯。”
商景明把菜谱还人,让人下去上菜。他这回再度看迎春,依旧是颇有深意。不过他是没了和人争的意思。
迎春出自花阁,只能待在花阁。
如此念头刚有,他就听苏千轶招呼人:“迎春一起吃吗?”
第30章
苏千轶心心念念全是接下去的菜色, 半点不打算继续赏乐。她招呼迎春:“一起吃点。”
这招呼一下,商景明不乐意,迎春也没能高兴到哪里去。
迎春迎春, 是冬去春来,是清早光落下的那抹鹅黄清冷,是凉风中带来的一缕浅淡花香, 是万物复苏,生灵雀跃。
他既不会有夏日酷热难耐,又不会有冬日凛冽。他抬手投足自有气度, 哪怕遮着脸也能在人群中被人多看两眼。
这样的他, 和烧鸡烤鸭酱猪蹄, 那是没半毛钱关系。不是说他真不吃,只是就好似仙人是不该如厕的一样,他也不该拿着鸡腿鸭腿猪蹄啃。
他不行,苏千轶也不该这样啊!
她苏千轶身为未来太子妃,要维持身姿,怎么能这样?
迎春笑容僵住,当场婉拒:“不好打扰两位用餐。迎春只是想献曲之后, 能再和苏小姐多聊聊。苏小姐多说两句, 迎春便知足。”
让他陪吃, 不如让他当场走人。
苏千轶对比了一下迎春和她见过的其他几个人:“这怎么行?你太瘦了,该多吃点。”
苏小侯爷驰骋疆场,吃得一向多, 身姿挺拔。
皇后是北方人, 太子生来长得高大。
崔大人虽是南方文人, 个子高挑,半点不输一些侍卫。
但迎春比起来, 飘飘欲仙,慵懒中显得身影单薄了点。
苏千轶正色:“你要是不喜吃肉,等下我们再加一条鱼?不浪费,吃不完打包拿去喂狗喂猫,总能解决。”
迎春有点后悔来给苏千轶献曲。他是想来看看苏千轶和太子到来是有什么事,哪想眼见要被失忆的苏千轶坑害。
他再次拒绝:“不了,我们迎春花喝露水长大的。”
商景明听到这拒绝,那点隐约的不高兴消散,再度笑出声:“哈哈哈哈——”他的愉快彻底建立在迎春公子的痛苦之上,半点不留情面。
迎春漫不经心将这笔账算下,再次波动琴弦打断苏千轶的意图:“小姐再听一首曲吧。”
这一回他没再按照太子给出的名录弹奏,弹起了一些浅显初级的乐曲:“这些曲子,我年幼时常常练。最初刚学时,手上一道道全是血痕。血痕结痂,痂破又出现新的伤口。直到磨出一层茧。”
现在从某种方面来说,算是物是人非。满怀记忆,徒留他记得。
迎春的曲调里带上淡淡哀愁。
迎春浑然不知道,徒留记得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商景明更是如此。
商景明学过一些,听出迎春曲调里的哀愁。他不知道迎春和苏千轶熟得不能再熟悉,只知道迎春这些陷在花阁里的人心里想什么。
这些人觉得学这些卖艺的活累苦,或许还有人觉得丢人。但他不会去做出任何事去帮这些人。稚子诚然无辜,可当初的他们也享到了哪怕年份不多,依旧算得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们能留下命,已是朝廷开恩。
人犯错要是祸不及家人,行事愈加无顾忌,愈加大胆,做出的事只会愈加荒唐。
他心中思辨着这些事,很快把心思放在苏千轶身上。重来一世,他盼着和千轶一天比一天熟络,一天又一天,比前世更亲近。
他现在能和人一起用饭,已在庆幸。思虑下的唇角几乎不想落下,只想勾着笑着。
苏千轶叫不动迎春一起吃饭,作罢。她手上转着杯子,希望春喜能晚点过来,好让她可以多吃两口肉。御医说少大鱼大肉,可没说禁止。
她不知道房间里另外两人思绪乱飞,淡淡忧愁和再得的喜悦都潜藏不住。
她听着曲,时不时扫一眼入口,盼的只有她那些肉菜。
于是迎春忧愁归忧愁,但凡多注意一点苏千轶,手上就弹错一下。商景明感悟归感悟,但凡多注意一点两人,笑意就加深一些。
当花阁中人把饭菜送上,浓烈的肉味冲走香薰味,苏千轶取了筷,眼盯着菜差点看不过来。好在花阁的人知道不能让客人真上手肉,将肉一一切成小块,酱猪蹄更是拆骨切块再把骨头塞回去。
再多风雅,抵不过烧鸡烤鸭酱猪蹄的美味。
苏千轶吃了一口烧鸡,眼眸发亮。再来一口酱猪蹄,简直想诚邀花阁的厨师到苏宅去做饭。苏宅的饭菜太寡淡,她唯一的生活乐子,几乎就剩下糖青梅。
她唇上染上酱汁,懒得用手帕出来擦,伸舌头舔了舔。一口吃的,让她眼眸乐得弯弯。好吃!相当好吃!
她这会儿,连太子前些天早翻她墙的事情都能容忍了。他是翻墙了,可他带她吃肉哎!他是触犯宵禁了,可他带她吃肉哎!
要是太子这个习惯不改。不如下回让太子晚上给她送烤鸡烧鸭酱猪蹄?
那她必每晚不仅不在意太子翻墙,还会对太子的到来充满期盼。
苏千轶殷切示意商景明:“多吃点,味道很好。”
商景明:“好。”
值守的尔东被迫叫进来坐下后,满脑子全是“荒谬”。他止不住偷瞄自家主子,发现自家主子乐在其中,于是翻倍“荒谬”。
这都什么和什么?哪有太子和未来太子妃,在花阁一起吃肉的。
花阁离苏宅稍有距离,春喜没能第一时间赶回来,让苏千轶成功吃到八成饱。
她脑袋还没好透,又在吃药,不敢吃到全饱,干脆停手和迎春搭话:“迎春公子想和我聊什么?”
太子在场,迎春和苏千轶聊不了太多事。他手上弹奏没有停下,语气不变:“聊什么都行。聊这些天苏小姐受伤后所思所想也可。聊苏小姐往后想做什么也行。若是苏小姐对迎春感兴趣,问迎春什么都可以。”
他千依百顺,姿态放在最低。
商景明在边上开口:“你今天外出。要是觉得累了,休息也行。不是非要聊几句。”他一样想知道,但比起知情,更关心苏千轶身体。
苏千轶手中的茶水已换了一种。
花阁的茶水讲究,饭前饭中饭后是三种茶。她抿了一口,觉得这话挺不好说。
怎么说?自她失忆醒来后,每天操心的都是自己脚踏几条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有一两天都会梦到荒唐事。
她都怕她某天晚上遇到大被同眠,一掀被子发现满床眼熟的人。
很害怕。
要说往后做什么,她不知道。没有过去的记忆,无法决定往后。只能说短期内,她想理清楚她和这些男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想知道以前的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为了成为太子妃而做一堆的事,还是为了做一些事而想要成为太子妃。
当然不管怎么说,太子无辜。
至于对迎春的兴趣和问题,有太子在,实在不好问。下回有机会一个人来,才能多问问。
苏千轶用茶水冲淡口中腻味,斟酌着自己说点什么话:“受伤后,对很多事朦朦胧胧是知道的,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候会觉得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话很熟悉,好像是经历过。”
话到这里,她短促笑了一声。
“受伤后,当然也知道了有哪些人对我上心。”家人关心,好友贴心。就连这些个与她关系复杂的男人,都纷纷打破规矩过来探望。
比起金银财宝,人心更可贵。
苏千轶这般说:“当然,困扰的事也很多。总揣测着自己和旁人的关系。就像家中弟弟在国子监到现在都没来个消息。我还在想,我和他关系是如何。”
国子监又不是牢房,不可能完全没消息。
“今天见祖母之前,心中各种不安。大家一口一个老夫人很讲规矩。我怕我什么都不记得,哪里做得不好,容易惹怒了人。”
苏千轶笑着解释:“说不上胆小甚微,确切该说是心如浮萍,不知跟脚落在何地。”
刚开始发现自己家人友善,自己有钱,她安心不少。后来发现情感关系复杂,又相当不安。现下发现失忆前的自己这事也做,那事也碰,简直如人心被吊在空中。
她语气平和,说这些半点没有博人同情的意思。当然,主要是很多心情崩溃、绝望、最后对自己的一切秉持着“能活一日算一日”的念头,都不大好说。
话如此说,商景明不由收了刚才的笑。
他眼内的怜惜溢出,恨不得替苏千轶受伤失忆的是他自己。他至今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能够多来一次。为什么都给了他多来一次的机会,又做不到事事顺如他意。
商景明亲自拿起茶壶,替苏千轶斟茶。
他开口:“有我在,不要怕那些事。”他知道苏千轶可以依靠苏家,可以依靠苏漠。哪怕他不在,她依旧能靠着自己活下去,斗赢那些肮脏与血腥之事。
迎春一时不慎,拨动琴弦的手用力不对,被划拉出一条痕。琴弦发出刺耳嗡鸣,被他用手掌按下,戛然而止。
他抬起眼,对着面前这一幕笑起来,笑意不入眼:“这位公子说得是。苏小姐,您身边有很多人,不用怕任何事。”
迎春这般说:“珍重之人,哪怕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也有人会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去为她摘取。”
至于珍重苏千轶的人,太子未必能排上号。
“那就看看,谁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大门被一把推开,屋外苏漠穿着一身劲装赫然闯入。他在花阁见着了商景明,冷笑一声,“敢到这里来,真是胆子大了。”
苏千轶呆了呆。
一脸惊慌,头发有点凌乱的春喜从苏漠身后探出身子:“小,小姐。苏,苏小侯爷把我捎过来了。药现在喝下,热的。”
苏千轶:“……”她只是想让太子和迎春见面,让他们暴露一点什么,真没想让这么多人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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