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苏千轶痛苦喝下药, 又痛苦面对着一桌三个男人。
桌上用过的吃食已经被撤下,换成了瓜果糕点。花阁不愧是销金窟,还配了一副叶子牌, 生怕他们一群人无趣。
迎春不再弹奏,而是慢条斯理在边上给苏千轶讲如何打叶子戏。
苏千轶神情恍惚,左耳进右耳出, 听了半天没听懂怎么打。
苏漠和商景明两人一向没什么好话。
一人要是说一句:“您是何等身份,怎么天天这么有空,总是缠着千轶。”
另一个必然说:“呵, 你怕不是每天蹲守在苏宅边上吧?堂堂小侯爷, 也不怕被当成有病之人。苏大人要是知道这事, 不知作何感想。”
“有本事你就去透露,看看到时候苏大人对谁感想更多。”
尔东听不下去,默默带着春喜去守门。
两人惆怅站在门口,看似如门口金童玉女,实际上内心萧瑟。谁也搞不明白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尔东甚至觉得,他今日要是在花阁看见陛下,内心也不会有丝毫波动。
春喜则是不理解, 她回去拿个药, 是怎么做到正好撞上小侯爷, 又直接被人拽上马,一路疾驰到花阁。明天京城上下不知道会怎么传这种事。
堂堂苏小侯爷携侍女冲进花阁吗?花阁上下都看到了啊!她脸都不想要了。
春喜想把脸捂了,可她要守门。如此一来, 她的容貌姿态露在旁人眼里, 也露到了极为恰巧, 正好落在从另一间雅间出来的崔仲仁眼里。
崔仲仁左手勾着一位同僚,右手勾着一位才子, 抬头呆滞看着守门的一男一女:“……不是吧。”怎么苏小姐的人,和太子的人一起在?
这两人一起逛花阁?一个脑袋还没好,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疯了吧!
崔仲仁呆了片刻,将左右两人推走:“你们先去吹风休息,我稍后就来。”
被推走的两人一脸不解,好在给足崔仲仁面子,摆手结伴先走一步。
崔仲仁朝着雅间方向快步走了两步,察觉自己怕是进不去,用力挠了把脑袋,很快拐去逮了一个花阁中人:“劳烦,有件事要麻烦一下。”
屋外如此混乱,屋内的苏千轶内心一样混乱。
迎春见她心不在焉不想听叶子戏的规则,干脆将其简单化,让他和苏千轶能获利最大。
他笑眯眯引着人:“既然今日人多,不如玩一个简单且有意思的。比大小。叶子戏是以大捉小。谁的牌最大,就可以问牌最小的人一件事。如何?”
“当然,要说真话,不可搪塞遮掩。要是问不出来,可以喝一杯酒作罚。”
苏千轶这回听明白了,只是举了举手:“我记不得事。”
迎春笑着表示:“我们都知道苏小姐记不得事,自然不会问太过的话。另外两位必也如此。”
这么一说,苏千轶稍安心一些。她喝不了酒,只是回答一点小事,不重要。她的那些个“私房”,她自个不太清楚,想来也没人会问。
苏千轶:“可以。那先叫酒。不知道花阁什么酒好喝些?”
花阁的酒价格不菲,好在在座的几人都不差钱。迎春说了几个旁人经常点的酒:“要说烈酒,有烧白,要说喝着玩的小酒,那各种果子梅子酿造的酒多了去。有红梅、青梅等,也有塞外酒。白净一些,有米酿的素白,竹酿的绿盏。”
苏漠:“来烧白。”
他对着太子商景明:“殿下不会喝不了?”烧白乃军中禁酒,越是禁,越是有人在没仗打时欢庆时私下里偷着喝。
商景明呵笑:“我当然能喝烧白,千轶能么?她喝素白。”
苏漠果决:“她喝白水,我和你烧白。”
商景明当场应答:“好。”
苏千轶面对此情此景,想原地逃跑。她盯向迎春,希望他能懂点事,不要让事态越发离谱。到时苏小侯爷和太子在花阁买醉,皇帝知道估计能气死。
迎春却边上添油加醋,生怕火不够旺盛:“花阁的烧白,向来买的是京城最烈的烧白。”
他施施然起身行礼,安抚朝着苏千轶笑了笑:“我这就去拿。苏小姐生病,刚喝了药不能饮茶,是该以水代酒。”
苏千轶无言以对。
这种时候,有点不知道这几个男人争斗的点,到底是因她,还是因他们自己本身的好斗。
迎春出门,叫人送酒过来。
屋内苏漠和商景明,像三岁小孩一样,就到底谁来洗牌,都得争一番。商景明对苏漠不信任:“你的本事,我怎么会不清楚。老二当年得罪你,锦囊被你顺走直接扔去了池塘。”
苏漠秉持“兵不厌诈”的道理,不认账:“你怎么确定是我扔的?没有物证没有人证,只凭着他得罪过我。他得罪过的人多了去。别翻这么早年的旧账。不如说,你想洗牌,是不是想动什么手脚。”
商景明笑笑:“怎么可能。我是什么品性,你不知道?”
苏漠:“以前知道,现在可真说不清。”人都会变,太子与他曾认识的太子,一样有了变化。
苏千轶长呼一口气,把叶子牌收拢:“成了,我来洗。”
如此一来,谁也没话可说,全凭运气。
她不知道怎么洗牌,随意给牌抽着换着位置。左右发牌的人也是她,问题不大。她在每个人位置处都放了一张牌,将余下摆在一旁。
迎春落座,翻看了一眼自己的牌,打开:“不大。”
花阁送酒的人很快,另外两人尚没翻牌,门口,一个纤细掐着嗓音的人轻喊:“送酒来咯。”语气比宫中公公都像公公。
声音里带着一丝熟悉。
商景明拿起了牌,倏忽想起在哪里听到的声音。这分明是崔大人的声音。商景明失笑。堂堂崔大人,不可能在这里做活,只可能是认出了尔东。
他开口:“尔东,进来。”
酒送进来,尔东跟着一起进门:“是。”
苏千轶面无表情看着进门的崔大人,不明白这位容貌惊人的探花郎,如何能做到全然不在意他的脸,抹了大量的黄粉,在唇上擦了不知哪里搞来的白色粉。
花阁的人各个自诩格调,连端茶送水的人都不带丑的。丑人不会在前头做事,只会在后头干杂活。崔大人将自己折腾那么显眼,实在好笑。
苏小侯爷常年会查军中细作,自然也认得出这等拙劣装扮。
迎春身为花阁的人,当然知道花阁没这么一个人。他又知道崔仲仁的长相,知道人今天到了花阁,一眼便认出。
崔仲仁一进门,被所有人识破。唯有他自己□□相信着自己的“易容换装技术”,将酒放到桌上,继续掐着嗓子:“烧白,请慢用。”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头上的脑袋是不是能保持长久居在原处,相当阴阳怪气:“各位贵人算起来都真是了不得的人,这么晚了,还让女眷陪同。”
放苏小姐回家休息睡觉啊!人是病人!
崔仲仁看这两个夜犯宵禁,夜逛花阁的人,实在恼怒:“不会是想要让女眷今晚留在花阁吧?”不会吧不会吧?做个人吧两位贵人!
苏千轶捂住额角,实在看不入眼。
她恳求:“崔大人,你不然坐下吧?”
谁能认不出他啊?
她怎么天天都得想着在几个人面前护崔大人的脑袋?他是真的不怕脑袋搬家。
崔仲仁刚还在阴阳怪气恼怒着,被戳破后当即尬笑:“什么崔大人……我是和崔大人长得很像吗?那真是了不得。”
迎春知道崔大人写文章有意思,没想连说话都会那么有意思。
他一样不喜太子和苏小侯爷,起身替崔仲仁拉了椅:“崔大人请坐,正好发牌。想来另外两位大人也不介意崔大人凑个热闹。”
苏漠瞥眼:“介意。”
商景明:“介意。”
迎春表示:“谁牌大,可以问牌小的人任何问题,必须真答或喝酒。”
崔仲仁刚才死不认自己,听到这玩法,当场坐下摆正姿态:“见过两位。游戏场上无官职,两位勿怪。”
苏千轶头很痛。
崔大人!救救你濒死的脑袋啊!
第32章
叶子牌总计四十张, 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每一种上下两方点了不同的点数,用以区分大小。
想要比大小, 用的当然是一整套。十万贯比万贯大,文钱是最小。
花阁的牌由专人手绘,上面图案精美, 又覆以薄薄一层清透干油,以防人手将其画蹭花。牌再美也比不过在场几人。
哪怕众人穿得比往日随性,可容貌姿态气度在这里, 半点无法被遮掩。在场四个男人, 手上拿着牌神情认真, 在薄薄纸片面前颇有种杀鸡用牛刀的可笑。
送上的烧白被倒在一个木盒中。木盒共计十六格,每一格放着一白瓷碗。清透烧白倒着油灯光,映着屋内奢华,晃着人目眩。
迎春的牌如他说的那样,不大,万七。
另外几人开牌,六十万、万四、三索、五文和苏千轶的八文。
苏千轶凭借最小的花色拿下最大的牌, 成为第一个提问的人。最小牌是可怜见的崔大人。崔仲仁深吸一口气。
他想进来问别人或听点什么事, 没想到运气这么差, 会第一个被问。他可怜兮兮看向苏千轶,知道心软的苏小姐必不会为难他。
商景明无声笑着,注意大多在苏千轶身上。苏漠嗤笑一声, 想看崔仲仁能演出点什么花样。迎春则饶有兴致, 轻微把玩着牌。
苏千轶拿着手上八文, 对上崔大人。
崔大人进门时多嚣张,现在就有多可怜。惹得刚在担忧人脑袋的苏千轶不由笑出声。她不能多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也不好将她那点动作放到明面上。
她于是问:“崔大人年纪不小,打算何时成亲?”
崔仲仁如今算是京城红人。江南崔家人来人往,媒婆恨不得将所有适婚女子都给他搭上一搭。他是一人在外,哪怕官场上听到这种,也多是哈哈打个幌绕过话。
他意外苏小姐问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好。
若要真地说,他坐在位置上,其实不是很明白:“世上真会有书里所说的那些情情爱爱么?”他出身商户,来往见的人太多。
有钱有权者、大富大贵者、文人墨客中,那些人挥笔写下隽永诗篇,于公挑不出过错,于私多有亏欠。他说着:“我见过前脚与心上人传情书送信物,后脚另外与人诉说衷肠。也见过夫妻和睦之下,莺莺燕燕藏于其后。”
若说白头偕老,只算八抬大轿与死后同穴,那世上有不少。只是中间短短几十载,人各个装模作样不过如此。
“我还不曾有对谁起‘非她不可’的念头,要是为了前程成婚,必有所亏待,心中不甘。”崔仲仁有着自己的固执,“不如再等等。”
这话听得苏千轶直想点头。
若是没多少欢喜,不过是为了门当户对,不过是为了前程,成婚不过是一起过日子。当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长辈眼内,过日子远比所谓情情爱爱来的重要。崔仲仁能够有所选,必是深受家中宠溺。
她想,既是如此,那么崔大人给她的信,估计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单纯想要夸赞她。
念头刚想到这里,苏千轶听商景明开口:“难怪崔大人与苏大人走得近。为了前程,与苏小姐靠近是一个好法子。”
任谁都听出商景明话里有话。
崔仲仁这等人,该说好话的时候毫不含糊,可想到太子竟大晚上不顾自身安危和苏小姐身体来花阁,对太子着实不满。
不满情况下,他明知该低头,对着苏千轶:“人这一生要是找不到心中挚爱,择一门当户对佳人以礼相待,执手一双人必然优选。”
苏小姐和太子能一双人?上有皇帝皇后压着,下有百官抵着。
崔仲仁眼眸里是他独有的执拗。他说着怀疑世间是否有书里的情情爱爱,又追寻渴求着。他见过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保有年少人的憧憬。
迎春掩住玩味,火上浇油:“大人这话有理。若是找不到挚爱,不如门当户对以礼相待。”
苏漠扫了眼商景明。
苏千轶视线跟着望向商景明。
在场四个人,互相都看不顺眼。他们拌嘴和孩童一样,当发现可以对着一人攻击,轻易就能站到一块儿。太子殿下坐在那儿,被三人临时搭建的联盟隐射,低声笑了下。
他说:“以礼相待,我做过。”
话轻飘飘,又含有沉重内意。
商景明:“所以崔大人还不曾有心上人。真碰上喜欢的人。会敬重,生怕一个动作困扰到人。会欢喜,哪怕只是一天早晚见一眼。在最后,后悔,后悔以礼相待。”
苏千轶手指尖颤了颤,心头大致却意外像被攥了一下,酸涩难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商景明很快转了话:“下一轮吧。”
迎春细致注意到苏千轶的失态。她养病以来没怎么外出,浅淡的血色似乎被这点话重又激起。他这回将牌拿到手中,恭敬对苏千轶说:“苏小姐洗了牌,由我发吧。”
没等旁边三人说什么,他很快将牌发下,并且没有做任何手脚。配合得像他这局纯粹来作陪。
几人都拿到新牌,很快一一翻开。
这回五张牌,三种花色,数值简直在比谁更小。苏漠翻出一个五,已是冷意外放。没想抬眼一看,桌上就没比他大的,全是一二三。
至于一,是商景明的万贯,万贯一。
如此眷顾,苏漠将自己这张牌压到商景明纸牌上。他按着牌,带着一丝逼问态势:“早晚见一眼?你到底翻过几次墙?”
商景明做好了各种质问。诸如他在帝王面前的服软,诸如帝王和皇后到底怎么想,又或者是他对苏家是对苏千轶感情多一些,还是对苏家利用多一些。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离谱的问题,他同样清楚,面前苏漠必然翻过不止一次墙。说不定比他次数更多。他上辈子一次都没翻过。
那时候的苏千轶和苏漠,算是什么关系?仅是情同兄妹?
商景明伸手打算去拿酒。
他的手在半路被苏漠强行压下。
苏漠冷声:“怎么,回答不上来?”
崔仲仁不觉得这问题有哪里为难。他从太子试图喝酒就清楚太子经常会晚上去见苏小姐。从这次来花阁能看出,太子行事作风有多不羁。
不熟悉时尚且能窥见太子之贤能。稍熟之后天天憋火。
他主动拿起一碗酒,气到一口干了。干完气没下去,“嘭”一下砸在桌上。什么男人?什么太子?
崔仲仁重重说着:“我这碗不是替殿下喝。替回头苏小姐喝。”
苏千轶劝说:“不用。崔大人多注意身体。”也注意分寸。再这么嚣张,脑袋能保住,乌纱帽也挺危险。
崔仲仁听苏小姐这么安慰他,更想喝酒。他心中那团火被酒浇灌后,扭曲不成型。他妥帖谢过:“苏小姐上心了。”
两人这般,让边上三人起了攀比心。
商景明面上有了一丝和帝王相似的威势,回答苏漠问题:“自她受伤后,日日去。她养病,没想惊扰她。你那日是意外。”
苏漠松开手。商景明还是去拿了一碗,一口气喝下。
他们在场几人,无人畏喝酒。
商景明喝酒不易上脸。他一碗烧白下肚,闭眼缓了缓。自醒来后,他没有碰过酒。胸口那股热意没有变成剧烈疼痛,让他不禁莞尔。
苏漠:“你想喝酒。”
商景明将桌上牌收拢放到一旁,反问苏漠:“在边塞不能随意喝酒。回京你不想喝?不如回答喝一碗,不回答两碗。”
苏漠是觉得玩那么慢没意思:“只有这么点,不够喝。”
迎春欠身:“花阁酒管够。晚上有空房可睡。”
苏漠没想夜宿花阁:“我送千轶回去。”
商景明:“我不留下。我带她来,当然我送。”
崔仲仁是唯一留不留下都行的人,便没凑这个热闹。他这会儿才想起,等下还得和朋友说几个托词,不然不好交代他半路跑了。
苏千轶旁听着争执。游戏玩着玩着改规定,又争起谁来送自己。她伸手发起了第三轮的牌:“这件事难道不该我来作决定?”
她晚上必然回去,不然苏家人会让人来找她。至于陪同的人——
苏千轶将牌一一放到每个人面前:“我以水代酒,几轮下来只可能我滴酒不沾。我自己回去。你们各自回去。我有春喜,不需要你们陪同。”
她是失忆,不是傻了。
她私下做了很多事。为何面前几个人瞧着,对她的全部都不算了解?唯一迎春因身份特殊,帮着她做了不少事情,对她的事知道多些。
以前的她一定早早知道,在无论苏漠还是商景明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他们对她有情,仅是有情。他们该多照顾她,多体贴她,多保护她。
他们掌控着一切,权利地位,包括游戏规定。他们知道他们一两句话决定了无数生死,哪怕现在争执幼稚,也注定是人上人。他们张开手,指缝里漏下来的东西,能让无数人争夺。
至于她,一位官家女,需要的是“接受”。
苏千轶一一将面前几个人不认同的神情收入眼中,随后翻开自己的牌。
万贯九,全场最大的牌,不会有更大的牌。
她不为所动,弯眼笑起来:“上天眷顾,按照之前的规定,我连一杯水都不用喝。”她的一切该她自己掌控。
这一回翻出最小牌的人又是商景明。
堂堂太子,运势实在不太好,和她走了两个极端。这一场上,掌握了牌,她亦能掌控他。
第33章
运势是一种很难说得清的事。
就如他们现下的这几个人。商景明运势滔天, 生在帝王之宫。迎春运势欠佳,生在罪臣之府。而能不能抓住运势,有没有能力抓住运势, 又是另一码事。
另外三人莫名惋惜将牌往前推。
苏千轶对上商景明。她该叫他殿下。只是在花阁,这个称呼不能喊。她斟酌一瞬,还是舍去称谓, 问面前的人:“要是面前有一杆秤,我于一边,另一边放什么能够与我相称?”
她问出的话, 带着轻微的笑。似是小女子的期盼, 盼着面前的人能够说些冠冕堂皇的甜言蜜语。
商景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崔仲仁咋舌, 对太子殿下没立刻回答不满。要是换成他,早已把日月星辰天下珍宝都说一遍。
能与苏小姐相称的东西可太多了。她年纪轻轻,博闻强记。身在闺阁中,心落在天下。不说寻常女子,就是他在书院念书时,那些咬文嚼字的寻常男子,没一个比得过苏小姐。
崔仲仁悄然看了一眼边上的苏小侯爷和不为所动的迎春公子。苏小侯爷和苏小姐关系匪浅, 想来也一定会用很多东西来相比。
迎春公子这等人, 为了讨好苏小姐, 必然很会说话。他见识过太多贵人,在花阁中早学会了把假话说得和真话一样。
唯有商景明知道,苏千轶不喜欢虚的那些东西。
她喜欢吃, 便会让人去买。她喜欢的首饰, 便会拿出来戴。她喜欢实实在在做事, 厌恶那些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作风。
她想听的,绝不是他说一点好听话。他想告诉她的, 也是他不曾与她说的。
屋内有不相干的人在场,他亦无所谓。他上一世寿命短暂,能做的事如此有限。若是此生不长,自当该珍惜每日。
商景明深深注视着苏千轶。
“江山。”
他开口,“你与江山可媲美。”
有人爱江山不爱美人,有人爱美人不爱江山。他身为太子,注定将江山放在心头,一举一动都为成为一代明君。能在他心中与江山媲美,便是与他心中一切所媲美。
追忆过往,他愿剖心证给她看。
屋内安静下来。在座几个人能轻易听到雅间外的声音。
苏千轶稍一动手,衣袖发出簌簌声。她再度开口时,声音不免发紧,带着笑意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这话我记下了。”
商景明再上前取了酒,对着苏千轶举起,稍作一顿,随即一饮而尽。
酒润唇色,水光潋滟。他神态自若:“下一轮。”
有过三轮,再来时,每个人都加快了一些动作。如此简单的比大小,不用算牌,翻牌快。提问时,为了得到更真的答案,没一个人磨叽磨蹭。
“苏小侯爷,你做过最难以启齿的事。”
“将某人的裤子顺走,挂在了他屋顶。”
“迎春公子,这花阁来的人,最高官至几品?”
“自是一品。”
“崔大人,到京城可听说了什么隐秘事?”
“……某位大人娶了第十八房小妾。”
“这位,你最深感愧疚的事。”
“在……家待太短。”
“回答太过含糊,不算。”
“翻墙翻少了。”
说着说着,酒意上头,几个人差点当场动手。要不是在场有苏千轶在,且有迎春拦着,不大的桌子都能被掀了。
苏千轶听了一耳朵的“私密”。她从这些私密中抽丝剥茧,寻找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苏漠身为小侯爷,和皇子们自小一起长,和太子哪怕经常互相针对,私底下关系其实算不得敌对。
宫中官员在花阁这里,说不定没什么秘密。皇帝很可能派人守在花阁,专门让人收集各种消息。迎春能知道的事,比她想象中更多。他不管有没有别的心思,绝对心思复杂。
太子,心思缜密,不该说的事一个字都不露。
唯一算在她预料之中,又让失忆的她无法感同身受的事,是她在这几人心里,或者说是在商景明心里,拥有很重要的地位。
她和太子在春喜和长辈眼里,算是“相敬如宾”。她尚没有嫁给太子,为什么会拥有很重要的地位?
这点困惑藏在她心里,并没有说出来。
屋里酒不够喝,迎春再让人送了两次。不少烧白下肚,几人或多或少脸上都增添了一抹红。
苏漠一向来冷着脸,这会儿因脸上泛红而神情微柔和。其余几人更是如此,崔仲仁不顾忌贵人,把衣领扯开了些,恨不得拿筷子敲两下来配合游戏。
苏千轶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到最后。她拿到了一次,仅有这么一次最小牌。这回拿到大牌的相当好笑,是太子。
情况颠倒,和第三轮截然不同。
苏千轶注视着商景明,细细打量着人脸上每一细处,等着他开口。
矜贵的太子殿下刚才一阵很收敛。他没有问苏漠太尖锐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可以问身边的崔仲仁和迎春。
至于被问,商景明因回答太过模糊,惹怒苏漠的次数挺多。
现下商景明要问苏千轶。
商景明手上拿着先前才喝完的白瓷小酒碗,用指腹摩擦着。他望着苏千轶,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她。可惜,苏千轶什么都记不得。
不过,记得与不记得,眼神不曾改变。不论做什么,黑眸中满是无害。谁曾想最后胜者,会是看似无害,实际上运筹帷幄的太子妃。
商景明轻笑:“你现在什么都记不得,如何看我?”
苏漠在边上重重叩了一下桌。崔仲仁咳了一声。迎春没说什么,静静等着苏千轶开口。站在屋内门口值守的尔东和春喜,现下也竖起耳朵。
苏千轶知道太子想听什么,但说假话没有意思。她不清楚以前的她在想什么,只清楚现在的她,对婚嫁一事,对成为太子妃一事,暂没那么执着。
与其说是不执着,更细说该是:“不知道。”
众人多说她是未来太子妃,说她和太子之间是相互倾慕。可她私下没觉得做太子妃哪里好。累心累力,难出东宫,恪守规矩,日子无趣。
要说没得选,她安安分分当她的太子妃便是。好歹是太子妃,日子过起来不算差。有钱有权又闲,平日里大多事是太子要做,不是太子妃要做,不用她多操心。
如今有得选,隐隐脚踏几条船的苏千轶对太子,有的只有“太子翻墙太荒谬”和“太子头上绿油油”这些离谱复杂且不正经的念头。
苏千轶不好说她醒来后,常常陷入对自己的唾弃和对太子的同情,只能委婉:“是个好人。”
第34章
如此一说, 就是没动心。
在场谁都听出了苏千轶的意思,对商景明同情了一点。极为微小的一点点。要是失忆前苏千轶对太子没意思,苏家当然不会去考虑让苏千轶成为太子妃。
贵妃和皇后一事, 让重臣心中有数,若是不成皇后,又非要进宫, 最终只会闹得荒唐。后宫不安,前朝容易不稳,到时夺嫡一事更多纷争。
站对则生, 站错则死, 大多数臣子当然是选择不站最安全。他们大多数人的野心远没有大到想要把控朝政, 控制皇室。
如今太子对婚事上心,却没想到失忆后的苏千轶对太子反而没那么上心。
几个人心中各有所思。
商景明拿起壶,替苏千轶倒了一杯水。干净清透的白水,和烧白看起来相似,又全然不一样。一个无味,一个辛辣。
苏千轶喝下了这杯水,商景明又替她满上。
苏千轶收了杯, 对商景明愧疚说了声谢。客客气气, 没有亲近, 又远算不得疏离。太子除了会半夜翻墙,其他方面确实是个好人。
至少至今为止,他的各种传闻听到她耳中, 让她稍动脑思考一下, 能察觉到他做事的各种妥帖, 对朝政的把控也算得上有手段。
屋内气氛微妙,正当苏千轶寻思着差不多该结束今日游戏, 回家睡觉养身体,猝然听到外面喧哗。人声嘈杂,桌椅碰撞,器皿摔碎,还有人骂咧。
迎春眉毛一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是何事。几位稍等。”
他走到门口,推开一些门出去,将内外挡住。门打开的一小会儿,苏千轶听到一声尖锐的斥责,似乎是某个女子在愤愤辱骂。
想看热闹是人之本性。苏千轶一下没了愧疚心,想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侧头,很想起身贴门上去偷听。
苏漠行军打仗一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知太子和苏千轶在花阁,绝不能出差错,从进门到现在没放下过警惕心。他耳朵尖,隐约听到点笼统的:“似乎是某位官员的妻子,来花阁抓人。”
崔仲仁嘶了一声。
他交友广,只是科考前后实在忙,所以很少到花阁这些地方来。今天在花阁是凑巧,能见到苏小姐等人是巧上加巧。他不太明白:“大家来花阁,只是消遣消遣,听曲作乐,怎么要到抓人的地步?”
花阁卖艺不卖身,连权贵女眷都有来,不过数量会少些。像苏小姐也能在。
在场坐着的几个,没有人热衷说闲话。苏漠和商景明没回答崔仲仁,春喜则见自家小姐想听,脚已挪过来,小声解释:“花阁卖艺不卖身,但名头大,进来开支更大。这里常客中,世家权贵和商贾巨富居多。普通官员俸禄有限,要维持一家在京中生活足够,要常常来花阁不够。普通人更如此。”
开一个雅间,价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
哪位官员要是拿了养家的钱,就为了装点面子来这儿开支,被家里人找上门也不稀奇。
崔仲仁听着感慨:“下次上朝,看来能听到弹劾。”
话一出,他和另外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是楼下事情闹大,万一导致他们身份暴露,恐怕不妥当。
苏漠对着商景明说:“你该回去了。”
商景明微颔首:“酒喝得差不多,一起走。”
崔仲仁还有朋友同僚,嘶了一声:“我得再留一会儿,有认识的人尚在。”他就算闹失踪,也该去喝酒或付钱赔罪。不然好友之情说翻就翻。
几人应了声。
尔东见状,打开门朝外探了探。雅间外的声音又上了一个高度。似乎是有人撞在了桌椅上,将桌椅撞开。大家伙都纷纷出雅间看热闹,一时外头人不少。
他收回脑袋,重新关上门,朝着几人交代:“外面现在人正多。”
出不去。
春喜不烦恼。她家小姐想要离开不惊扰人,很简单。稍遮掩一下脸,主仆两人悄然离开即可。主要是他们这里现在人多,一起走肯定引人注目。
她等着苏千轶吩咐。
苏千轶满心下面的事,好奇地问苏漠:“能听到是哪位官员么?”
苏漠示意尔东:“将门打开一条缝。”
尔东将门拉开一条缝,让外头的声音传进来。下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刚才尖锐斥责的声音,这会儿带着哭腔在辱骂。她骂人用的不是官话,而是不知哪里的地方话。
苏千轶听了没懂。
崔仲仁细细听着。他对各地方言清楚,片刻后先一步回答苏千轶:“是徽州话。朝中徽州官员很多,听不太清楚具体是在说谁。”
苏漠手下的兵来自哪儿的都有,对大段大段的徽州话虽不擅长,但能分析出骂的是谁。他开口:“魏俊。”
苏千轶第一回听到这名字,脑中毫无印象。商景明和崔仲仁则同时诧异:“魏大人?”
她好奇且困惑:“谁?”
门口迎春归来,见门敞开着一条缝,打开门后进门,又将门像刚才一样留下了一条缝。他走回自己位置,与几个人低声大致说了下楼下的事:“一位客人这月在花阁花了百两,其中二十余两私下拿了夫人嫁妆。被夫人发现,这才闹上来。已经让人带他们去雅间里处理。”
很快外面的哭腔辱骂声变小,各种喧哗也慢慢弱下。外头安静下来,想来是人都被带走了。
崔仲仁心中有事,站起身提前告辞:“我去找朋友,先行走一步。苏小姐早些回去。还是让人送送你。”他看太子殿下不顺,还是希望太子能送一下苏小姐。
苏千轶点了头。
崔仲仁挂着脸,快步走出门外,并将他们的门彻底带上。
苏漠对武官熟,对普通文官熟得不多。他对名字耳熟,脑中记不得是谁:“魏俊是谁?”
商景明取了剩下的一碗烧白,放在自己面前。他回答苏漠:“翰林院,负责这一批科举新入朝教习的官员。”也就是直接教崔仲仁的官员。
这事一闹,与崔仲仁关联极大。
苏千轶明白为什么崔仲仁要出门找人去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闹该是闹不到太子或皇上这边,可又与翰林院息息相关。
教导他们的翰林院官员私下品德不行,新官员必不服。朝堂上看不顺眼的官员必然弹劾。
到时换个官员,不知道会换谁。三年后评分考核必然是与执教的官员以及吏部有关。
苏千轶念了一句:“拿女子嫁妆……”
在场没人成婚,女子只有苏千轶和春喜。春喜在旁向苏千轶说着不成文的规矩:“小姐,女子嫁妆是女子出嫁时,家中为其筹备的钱财等物。这些全是私产,要是这位夫人不同意动,谁也不能动。就算是分家或者是孩子继承,也是继承的家中财产,不可动女子嫁妆。”
她细说嫁妆之重要:“出嫁后女子日常开支多是用自己嫁妆。这是女子出嫁后的底气。要是女子乐意花钱维持家中开支,或是给夫君读书考科举,当然也可行。”
春喜又举了个例子:“宫中会给每一位公主筹备嫁妆,每季嫁妆黄金以万两积攒,到出嫁时多则百万,少则几十万。”这可是黄金,不像刚才那官员,动的估摸是白银。
苏千轶被金银晃眼。也就是说她除了自己没有透露出的私房钱,在苏家很可能存着一大笔的嫁妆?
她,好有钱!这笔钱就算是嫁给太子,太子也动不了!
苏千轶支棱起来,觉得人生……哦,她的人生本来是没什么大问题。她支棱不过片刻,很快又颓下,长叹一口气。
人活一事,果然多自寻烦恼。
迎春在边上多说了两句:“前朝要是有私拿钱财一事,可以直接告知官府。现在没了这条律法,这么做依旧是德行有亏。但……”
他一个“但”说出了口,没继续往下说。
商景明闻言,在心中将第一世崔仲仁身上的事,终是理出了一个线头。原来崔仲仁大闹翰林的开端,是在花阁。
“但魏俊是徽州人。朝堂之上,近些年科考中举的人中,徽州占了不少书目。比起江浙一带,徽州穷苦一些,商户官员多坚毅守信且相护。他做出这种事,最多停薪停职一段时日。自省过后,一切照旧。他们这些进翰林一道学习的同僚,里面也有一二是徽州人。”
如今的律法管不了魏大人,花阁又不会给魏大人退钱。
最后苦的只有魏大人的夫人。
家中钱财被魏大人花了,连嫁妆都被魏大人拿了。现下一场哭闹,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他们家的私事。她往后出门脸面都难有。
为了夫君的官职,为了孩子以后前程,她必无法再闹,注定吃下暗亏。
苏千轶代入一下魏夫人,心里起了一点火。
她神情不变,问太子:“魏夫人娘家呢?”
商景明:“远在徽州,鞭长莫及。”
官员都是带着妻儿一起到京城住,哪可能把妻的娘家一起带来京城。
苏千轶拿起茶杯,放到唇边慢吞吞喝水。她抿着水,脑中想着要不要帮帮这位魏夫人。这事与她是无关,不管怎么管,可以算得上她多管闲事。
要真视若无睹,苏千轶着实做不到。
商景明注视着自己的太子妃。
她双手捧着杯子抿水,瞧着乖巧极了。
商景明回想,发现自己对这位魏夫人没有半点印象,对魏大人有印象,也是因崔仲仁。为了她而闹出的翰林院争斗,最后隐去了她的存在。
所以,这一切与苏千轶有关么?
第35章
花阁的小插曲在短短的夜晚中, 只成了部分人回到雅间后的谈资。大部分人猜出下回朝堂之上恐怕有所动静,然而没有一个人继续猜这份动静会引发多少后续。
苏千轶所在的雅间,一场闹剧终也散场。
苏千轶要回苏家。迎春送她们出雅间, 上马车。苏千轶本意不想要人送,没料苏漠和商景明两人,一人骑马一人坐马车, 已在她的马车边上候着,姿态俨然是“顺路”姿态。
天知道这南辕北辙的路顺在哪里。
苏千轶坐在马车上,和迎春告别:“下回有机会, 再来听迎春公子弹琴。”
迎春拱手:“随时等着苏小姐。”他拱手之后, 几乎将自己最缥缈的姿态露在苏千轶面前, “我一直都在这里。”
一语双关。
苏千轶放下帘子:“我知道的。”
花阁的迎春,一直会在。为苏千轶做事的迎春,按迎春的话来说,也一直都会在。
马车动起来,边上的马蹄声同样响起。苏千轶不用探头看,也能从声音分辨出两侧的情况。一侧傲然马上踱步,一侧矜持端坐于马车内。
两边都没说话, 安静陪同她马车折返。
当道路狭窄处, 他们很有默契让苏千轶的马车先走, 再马车先行,马后行。
按照礼制,其实明明该太子的马车一直在最前。商景明不讲究, 苏千轶失忆没想到, 苏漠明知道当不知道。三人行一直到苏宅前。
苏家门口敞开着, 早有人候着。发现马车到达,立刻有人回宅内通报。
苏千轶才下马车, 宅内柳夫人已是披着一件薄披风快步走出来。柳夫人满腔怒意和忧虑,在见到女儿的瞬间又有了一丝委屈。
她语气发颤,拉着人仔细打量,生怕人出门后没照顾好自己:“你真要去见你祖母,我会拦着你?我只是想让你多养几天身子。你看看你,脸色又白了些。”
柳夫人哪能没注意到其后跟着的马和马车。
她在春喜回来一趟取药,才知道人跑去了花阁,陪同的有太子。如今又见了个小侯爷。两人如此身份,带苏千轶一个病人到处玩乐,是半点不体谅人。
花阁什么时候不能去?非要在苏千轶身体尚没好透的时候。
柳夫人没给人好脸,和苏千轶说了两句后,才堪堪行礼:“见过殿下,见过小侯爷。千轶身子欠妥,我要陪她回房。夜深,恕不送客。”
别说给杯水,恨不得当场赶人走。
苏漠对着柳夫人拱手。他本来是去找太子算账,想把苏千轶带回。最后跟着玩了几把游戏,反而将苏千轶拖在了花阁。
他无话可辩解,干脆拽着马绳调转马身:“过些日再来拜访。千轶,好好休息。”
说罢,他最后看了眼太子马车,就此离开。
商景明没有下马车,没有掀开帘子。他坐在马车内:“夫人挂心。”他本想说苏千轶胃算不得好,要是睡晚了,晚上会想吃点什么。
话到嘴边,想起刚才晚上烧鸡烤鸭酱猪蹄一样没少,当场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柳夫人恼怒:“殿下笑什么?”
商景明收起笑意:“夫人,关心则乱。千轶十六,知道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是错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出门透透气,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柳夫人:“殿下!”
柳夫人很少与人争吵。她有万般话要说。她是不知道苏千轶有主见吗?她是不知道苏千轶与老夫人之间的感情吗?她是不知道苏千轶想要看书想要出门透气吗?
苏千轶失忆了!苏千轶她是十六也是个病人更是她女儿!
她要是真和太子争这个,显得她仗着长辈身份,对太子不敬。
皇家,皇家。嫁入皇家有什么好?
柳夫人压下心头情绪,闷闷憋话:“殿下,我知道。”
苏千轶见娘亲难受,手拉起娘亲的手,轻微拍了拍。她这个动作很是生疏,像第一回 做。在察觉到娘亲眼里诧异和惊喜,她确信自己是真的第一回做。
太子比起她娘亲,或许更了解她。那话里的熟稔简直像与她相知相识很多年。可话不能这么说,这么说除了激怒她娘亲,没有任何好处。
苏千轶安抚着娘亲:“娘,这几天我会好好待在家里。是我一时兴起出了门,没累着我自己。娘是关心我,我都知道。”
她替太子找着理由:“殿下这么说,是希望你少生我气。是我要去花阁,他拦不住,只能陪着去。你也知道他本不能去的。”
这么一说,好似太子刚才那番话,全是为了让柳夫人怒火迁到他身上才说。
柳夫人稍一想,真信了。
她信了之后没心思管太子,只想带苏千轶赶紧回:“我知道了。殿下该回了。”
这么直说,商景明当然没留下的借口:“尔东。”
尔东朝着苏家人点头示意,随即牵动绳子,示意马车行动。
他没有和苏千轶告别。
如此一来,门口再无外人。柳夫人带着苏千轶往家里去。她和苏千轶说着家里的事:“你妹妹睡下了。你爹担心你,到现在还在书房。太晚了,今日不见他。有话明天再说。”
柳夫人不希望苏千轶在外一天后,又要应付家里人。她希望苏千轶真的早些休息。
简单收拾干净自己,苏千轶被春喜送上了床。
柳夫人在屋内,看着苏千轶进了被褥,才勉为其难欣慰点头。她再也不想听谁说,大小姐被褥中没有人。她听到下人报告时,实在害怕。
不再打扰苏千轶,柳夫人关切说了两句早睡,很快出去了。
苏千轶被被褥暖意烘烤着,闭上眼,脑中不自主回想着今天一天在外经历的一切。在外时不觉得疲惫,陷入柔软中,那点疲惫感一点点泛上,令她有些困倦。
梦里,祖母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地朝她说话。
很快崔仲仁、迎春、苏漠、商景明,四个人如同唱戏登台一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们和她闲聊两句,又互相拌嘴争斗起来。
所有人在她梦中吵吵闹闹,吵得她一晚上没有睡好。
再次醒来,苏千轶伸手揉了揉自己微发疼的额角,确信头疼时不该随意出门,更不该思虑过多。明知如此,思绪可不受控。她懒散蜷在被褥中,想到了魏夫人。
“春喜。”
春喜已醒来,随时注意着自家小姐的动静。她听到小姐叫自己,很快走过去:“小姐,可是要起了?”
苏千轶没有起身,问春喜:“我在想昨晚魏夫人的事。她要想和魏大人分开,可行?”
春喜忙说:“小姐,这真不可行。男子休妻容易,女子很少会提出离。小姐不记得律法,只有男子强迫或者殴打女子,又或者逃逸在外三年以上,女子才能提离。”
再说了:“魏夫人要是和魏大人分开,要独自回徽州。一个人在京城难过日子。”
身边没个人帮衬,哪是这么轻飘飘说一句离就离的。
就算是娘家知道,他们也会劝魏夫人看开些,不少女子的嫁妆本就是为了操持家室用。最多约束魏大人以后不可再动女子嫁妆。
春喜常常跟着苏千轶外出,和别的侍女会聊天,知道的事不少:“魏夫人现下是难过,未必想和魏大人分开。她回头再嫁,哪能随意再嫁入官员之家。小姐要是操心这事,回头指不定人家夫妻和睦了,怪您多事。小姐好心,却无辜惹上一身腥。”
苏千轶问春喜:“会这样?”
春喜用力点头:“是。这世道没有劝分不劝和的理。”
苏千轶轻微起身:“哪怕不开心?哪怕日子过得不舒坦?哪怕回头魏大人又会拿她的钱,不顾家一般出去潇洒?”
她的长发散落在床,绸缎一般垂落下。轻微起身后,纤细的脖颈用了点力道,绷紧时显得人愈加孱弱。她的问话并不算质问,带着浓厚的不理解。
春喜上前扶人,小声嘀咕:“人各有想法。我哪知道魏夫人怎么想。反正我不会嫁给魏大人这样的人。我要一辈子陪着小姐。”
苏千轶失笑:“那你刚才说魏夫人那些……”
“女子擅营生的人不多,作为官家夫人,抛头露面挣钱的更少。”春喜说着实话,“在京城,魏夫人那点嫁妆只出不进,不会够花。回徽州一样被人指指点点,不得不看人眼色。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这样的日子。”
春喜反问自家小姐:“小姐,你以前说过,人过什么日子,年幼时是家里人决定的。年长后,是自己造就的。这事难道不应该魏夫人自己决定如何应对么?”
苏千轶彻底清醒,在床上坐好。
她细品春喜的话,很肯定:“我以前真是能说会道。”她朝着春喜笑笑,“既如此,先看看魏夫人如何做,再说别的。”
苏千轶见都没见过这位魏夫人,也不知道魏大人的为人到底如何。夫妻小家之间的事,闹出来已少见丢人,哪里会事事告知旁人。
她现在想这件事,当真多余。
苏千轶穿鞋:“起了。今日出不了门,去书房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书。”
春喜提醒自家小姐:“小姐,你昨天外出,今天要先给夫人和老爷认错呢。”
苏千轶对着春喜眨了眨眼,很快意识到今日之事全是她昨天出去造的孽。她虚弱又试图回到床上:“乏了,我再睡会儿。”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春喜伸手:“小姐,吃点喝了药再睡。”
苏千轶:“……”真是造孽。
第36章
“我爹娘知道你不容易。”魏夫人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得眼眶肿得睁不开,鼻音沉重,头脑昏沉。即便到了这种地步, 她还在试图和自己夫君魏俊讲感情。
徽商很有名气,因为守信,因为团结。
以至于常人听到徽州人, 下意识会觉得这些人不论贫穷富裕,总归是诚信之人。魏俊当年识字念书科考时,就是受了先生恩惠, 年纪轻轻高中秀才后, 也知恩图报, 多帮衬着自家先生。
若不是有才能,不可能入翰林。
如此青年才俊,娶妻不算难。魏夫人出嫁时没要多少彩礼,嫁妆却半点没缺。她知道笑着等她的郎君,会在雨下为她撑伞,会因思慕在窗口探头。
他会在她生病时,亲手替她煎药熬汤, 替她出门买好吃的糕点。
他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初到京城, 什么都陌生。”他第一回 见那么繁华的京城, 才知道原来真随便走两步就能撞见官员。她第一回见那么多贵气的女眷,才知道她丰厚的嫁妆到京城算得上微薄。
中进士,入翰林。
他们要租房, 出行要马车。俸禄尚少, 各种开支大头全是她拿嫁妆在补贴。好在日子有盼头, 没过几年俸禄涨了,她也不需要再掏嫁妆。
可京城太繁华了, 要是真花钱,哪里能止住。
贵女一个簪子便是几十两,布匹贵的要十两。春去秋来,想要攀上那些有家底的权贵,总得要让自己有些门面支撑。他总是这么说着,于是钱最终没能积攒下来多少。
“从徽州到京城,一步步走来。我整日想着你主外,我主内。我们此生此世已是光宗耀祖,没有辜负两家爹娘祖上期待。”魏夫人没了辱骂的心思。
骂魏俊能怎么着呢?
当年陌上公子,书生意气,如今蓄了胡,出门便打着官腔。她说着过往,才发现曾经喜欢的那个书生,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留下来的,是她曾经看不上眼的那类人。
“你要到花阁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总说官场也要与旁人结交。觥筹交错,是一种情分。”魏夫人扯了扯嘴角,“但你万万不该拿我的嫁妆。”
她的那些嫁妆,一部分留着她往后老了用,一部分要留给女儿,当女儿嫁妆。
想起女儿,她眼泪再次流下来。
她懒得去擦,花阁的人却主动递过来手帕,轻轻按压她脸上泪痕。不能多擦,再擦是要擦破皮了。
魏俊脸色难看。
他求学为官多年。在徽州,人人觉得他天赋异禀,注定是一代贤臣,早年对他亲切后来对他殷切。当他到了京城,科考入翰林,旁人对他也是客客气气。
入翰林者,谁都可能将来入内阁。翰林,是权势的通天塔。
谄媚和客气,是下对上。区区一个刚入翰林院的官员,在京城里对谁都要低一头。
他在京城没有根基,想要在翰林站稳,必然要和翰林那些官员有所来往。喝酒吃饭送礼,有时喝得烂醉,腹中难受,深感步履维艰。
这些是一个女眷能理解的吗?她即便理解,能替他受这份苦吗?回到家中,无非是听她说一些柴米油盐,听些钱财琐事。
诗词作曲,她难道不会吗?她会,可早已忘在了徽州。她如今和街头那些斤斤计较的妇人没有任何差别,早已不是当年桥头巧笑念诗的姑娘。
唯一的乐子,就是到这种地方听曲作乐,好稍麻痹一下自己,让自己放松放松。
结果今日竟闹了这么一出。
全花阁都知道,他魏俊被夫人找上门来辱骂,为的是他拿了她的嫁妆。她的嫁妆难道不是家中的钱财吗?她护着那点钱财,像一个只进不出的貔貅。
貔貅尚好,偏生她贪婪。她天天指望着他那点俸禄,给她买礼物,给女儿买东西。他的钱财是大风刮来的吗?
魏俊语气不善:“你哭够了吗?这种事值得你到花阁来找我说?这才多少钱?一家人算得这么计较,闹得家中不安宁,还要把不安宁闹到外头来。是不是我下回上朝被训斥,俸禄被克扣,官职被贬,才能顺得你心?”
魏夫人泪水骤然一簌,哭得更凶。
她半点没想让魏俊官场上不好过。她实在是太愤怒,又心中生悔。嫁妆明明是她的根,娘家里人人都告诉过她,不可随意动。可要是魏俊过得不好,她的这些嫁妆又能有什么用处?
这种事,在花阁年轻人耳中听起来实在可怜,在年过三十的那一批人耳中听起来实在俗烂无趣。
迎春站在门外,听着花阁一个年轻孩子低声埋怨:“什么嘛,明明是他自己拿了家里过日子的钱,非要来这里装阔气。话里话外像是夫人的错。”
年纪长的,轻哼一声:“这种事年年有,你当就这么一回?出去走一圈,多得是。花阁不可赌钱,尚还好点。那些偷摸开的小赌坊,月月都有人家破人亡。赌徒为了钱财早失了心,不做人了。”
年轻人倒吸气。
年长者还在趁机教训人:“要我说,你们这群家伙少被那些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真心都能变,何况到花阁来的多是假意。他人花钱来享受,可不是与人谈婚论嫁的。上回那个,卖艺不够,听说客人苦难后自掏腰包,结果被人骗光了钱。人待在花阁待傻了。”
花阁的人出不去,钱能自己攒点。
有的人来花阁,骗人感情不够,还带骗钱的。花阁出身的人,罪臣之后,本就自卑。谁待他们掏心窝一点,他们很容易信。
迎春轻笑开口:“不要因有的人不堪,就觉得所有人全如此不堪。哪怕落在井里,指不定有过路人放下一根绳。”
几人看向迎春。
迎春走进门,在魏夫人的茶中倒了一些热水。他将茶杯放到魏夫人手中,示意人现下喝一点水:“哭是个累人的活。”
屋内夫妻两人的对峙被如此打断。
迎春施施然坐下,对着魏大人笑了笑:“魏大人,花阁的人懂规矩,不该说的话不会对外乱说。只是这么一闹,确实有不少人看到。”
魏俊脸色沉重。
“今日魏大人的开支,看在迎春的面上,花阁给魏大人免了。”迎春这般说,“魏大人哪是差钱的人,只是住在一起,钱财拿起来难免怎么顺手怎么拿。至于魏夫人,气恼的不是这点钱,是魏大人拿钱没有与她说。”
他替两人找着台阶。至于朝堂之上的事,那就与他无关了。他能管的只有花阁,只有现下。
要不是苏小姐当时瞧着对这事上了心,他现在懒得出现在这里。
这种琐事,这种烂人,实在无趣。
迎春敛去眼内轻蔑,朝着魏大人笑起来:“家和万事兴,魏大人和夫人千万不要置气。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家里人才是最贴己的人。”
魏俊不置可否,脸色稍缓和,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魏夫人喝了两口热茶,想到今日的开支不用花出去,她的嫁妆还在,神态缓和了不少。
迎春三言两语将这事处理半妥,甚至提点魏俊该如何去向旁人解释。他借口帮人找好了,能不能用,会不会用,全看魏俊自己。
这么做足够么?迎春不知道。
他又不是魏夫人什么人,也不是魏大人什么人,没必要去管他们之间的事。
而失忆后的苏小姐,暂不是以前那看不出深浅,坐在棋盘边上落子的人。她如今想要做什么,需要他做什么,他亦不知。
……
苏千轶出门一趟,认错几天。
连原先想要给太子买礼物答谢一事,外出时错过,几天都没新的机会。
她先换好了衣服,老实巴交去找她爹苏大人认错。苏明达很少见苏千轶叛逆不听话,担心归担心,微妙带上了点欣慰,于是没多责怪,直说:“好好休息。”
柳夫人则是把这事挂在心上,又让侍女看守起了屋子。这回侍女是轮值,白天夜晚确保都有人在苏千轶房门口守着。
苏千轶想的事多,能做的事不多。她每天按时吃药,没再折腾自己。
御医再来给苏千轶扎针,检查一番过后,很肯定说着:“看起来头上已经没什么事。现在换个药,再多调理调理身子。不需要多扎针。”
御医相当稀奇的是:“还是一点没有想起来么?”
苏千轶摇摇头,又顿了顿:“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起来。偶尔会觉得一些人说的话,或者做的动作很熟悉。日常里有些本该知道的事,也会自然说出口。”
洪御医拿了纸笔,将这情况记下:“稀奇,以前见过一些离魂的,要么是直接变了个人,要么是忘记了一段时日的记忆。第一次见你这种。你头上血块,慢则一两个月能化开。到时再看。”
苏千轶应声。
洪御医再细问了一些,写了一整页。他寻思着:“或许你是两者皆有。慢慢来,不影响你平日,自是没什么大碍。”
苏千轶刚想对老生常谈再应声,又琢磨了一下。
影响,非常影响。
她实在把不准,自己的墙头每天晚上到底有几个人爬。
苏千轶长叹一口气:“没什么好方法能让我快些记起来吗?”
洪御医表示:“有。”
苏千轶当即看向洪御医。
洪御医作为太医院的老人,虽现在多是给皇室权贵看病,但早年各种疑难杂症见过不少。他对苏千轶说了下:“人会有最执念。记得最深刻的东西,最牵挂的人,最在意的事。多找一找,或许会有帮助。”
第37章
失忆前的苏千轶有什么执念?
最深刻的东西, 最牵挂的人,最在意的事。
私房钱翻找过,没能一下子记起来什么。家里人从祖母到父母再到妹妹、太子和苏漠、迎春和春喜、好友。一番接触下来, 给她最大触动的祖母,余下的被众人均分。
而最在意的事,是嫁给太子?
未必。
但除此之外, 好像也没什么特在意的事。
苏千轶想来想去,觉得洪御医这方法说了和没说一样,半点没能帮到她。只能说有安抚的作用, 实际的成效难以见到。
她幽幽再叹息:“洪御医, 这法子怕是对我没什么用。我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洪御医笑起来。他年纪已大, 对年幼者多包容:“人活一世,糊涂比聪明说不定更好。我自小学医行医,顺其自然当了大夫,最后成了御医,也没什么执念。”
他带有一丝少见的惆怅和羡慕:“太医院有几个御医和我不一样。他们的执念是行医。我家中各个是大夫,他们多是半路出家。有执念的人很了不起。”
执念。
苏千轶思考着这一点。
洪御医将东西收好,没再多打扰:“没执念也没事。苏小姐多休息。平日可以在院子里多走动。长久坐着并非好事。”
苏千轶最后应了声。
御医离开, 苏千轶在床上再度躺平。她头上不再需要包扎, 只涂抹了一点新药油。药油的味道浅淡, 混杂在她的熏香中,融成特殊味道。
她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抓春喜。她出不了门, 春喜能出门。
苏千轶带着春喜前往书房, 拍拍屋内椅子, 招呼春喜坐下:“来,给我讲讲外面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魏大人那边的事。”
自家小姐被关在家里, 这几天除了苏宅的人,其余什么人都没能见着。春喜能出去,当然帮着打探了不少消息:“我听人说了。魏大人和夫人从花阁回去后,并没有多争吵。魏大人照旧上朝,有言官匿名参了他一本,认为他品性不行,不适合执教新入朝的官员。”
这么细节的朝堂事,本不该让春喜知道。
春喜嬉笑一声,颇为自傲:“魏大人家那边的扫街,和我们这儿的扫街是熟识。他们消息灵通,偷偷和我说的。魏大人为此请了好几个翰林院的同僚去自家吃饭,是魏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出来后在门口说这事,被他们听得清楚。”
皇帝哪管这种小事,估摸着内阁和吏部商量着要不要换个人。魏大人不想被换,只能拉帮结派。
苏千轶:“魏夫人亲自下厨?”
春喜点头:“是啊。夫妻总是一体。魏大人遭难,魏夫人日子也不会好过。她当然需要帮衬着魏大人。”
苏千轶在花阁时还想着要如何帮魏夫人一把,没想还没帮,人已自动走回到夫君那儿去:“还以为魏夫人因这等事,能拿出点气魄。”
人都冲到花阁去了,最后居然又回到魏大人身边,当一位帮衬的夫人。
一切就和春喜说的那样,真介入做点什么事,容易里外不是人。
春喜见自家小姐声音低落,又免不了问:“小姐希望魏夫人怎么做呢?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是魏夫人以后改嫁,又或者孩子跟着魏大人,魏大人再娶妻,孩子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往后成亲也会是一桩麻烦事。”
苏千轶问春喜:“你觉得魏大人经过这一次,会改么?他下次没了钱会不会又去动夫人的嫁妆?上次是在花阁,下回要是充面子把钱花在别的上面呢?到时候他们的女儿,日子能过得容易吗?成亲会有嫁妆吗?没有嫁妆可以许配给好人家吗?”
春喜琢磨一下:“这不知道。”
苏千轶又问:“你说他宴请同僚的钱,是不是魏夫人出的?”
春喜迟疑。能拿嫁妆钱上花阁,说明手头没钱。宴请的钱说不定还是魏夫人的嫁妆。
苏千轶:“所以整件事,错在魏大人不该去花阁乱花钱,又拿魏夫人的嫁妆钱。他承担了后果,却还是要魏夫人替他付这笔宴客钱。”
她直摇头:“单说这一事,魏大人能改尚好。要是不能改,往后麻烦的地方多了去。”
嫁妆钱有用光的那一刻。到时一家三口怎么在京城过日子?
衣食住行都要钱。官家女子多要请女先生教习字看书,虽不用科举,但也要给孩子启蒙学持家。
苏千轶和春喜说:“她既甘愿回头,就自己受着。要是哪天她求助了再说。我是希望她能够意识到,这件事要是说去花阁闹了一场算是错,那被京城人议论纷纷,又牵连到魏大人官职,已付出足够多。其余的都该是魏大人承担。最初的起因,又不是魏夫人。”
春喜似懂非懂:“好像是这么个理。”
苏千轶:“我知道你先前的意思。小家内难说是非对错,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顿了下,又觉得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有点耳熟。
不知道是听谁说,又是和谁说的。
苏千轶很快继续评着这件事:“三年内要是魏大人和魏夫人相互扶持,重修旧好,那小家太平。我猜,熬不过半年。”
春喜懵懂:“半年会不会太短了?半年后还没过年。”
“过冬要添衣。过年要开支。”苏千轶喜欢有自己的私房钱,再加上这些天听春喜念书,知道了不少,“你忘记你念的那些了?每逢过冬时,初冬御寒的柴炭衣物都会涨一笔价。随着天气愈寒,商家送来京城的柴炭增多,价格又会小跌。年节前所有东西都会涨一下价。到天气转热,这些冬日用具和吃食又会跌价。商家也纷纷准备起初春和夏日的东西。”
春喜恍然:“贫贱夫妻百事哀!”
苏千轶:“对。有钱的时候,一切缺憾被粉饰。没钱的时候,他们会再起争执。”
春喜跟着同情起魏夫人:“这过日子可真不容易。我还是跟着小姐。小姐聪明,总会有我一口饭吃。”
苏千轶微怔,随即笑开。
她要是成为太子妃,当然是会进宫。春喜的性子在宫里,其实不一定适合。失忆前的她不知道怎么想,失忆后的她得教一教:“那你一定做什么事情之前,多想想。你要是我,会怎么做事。”
春喜不明白:“我不是小姐啊!”
苏千轶用手指点了点春喜额头:“这叫揣度人心!又不是叫你变成我。你揣度了我,揣度了旁人。就能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春喜忙捂额头:“知道了小姐!”
苏千轶问春喜:“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情?”
春喜想了想,很快眉眼扬起:“啊,还有公子要回来了。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国子监。这次回来两天,拿上夏日的衣服再回。”
苏千轶对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苏……”
春喜:“苏景福,苏少爷!”
……
苏景福坐马车独自回家。他身边没有书童,没有侍从。国子监是求学的地方,要是人人都带个陪同书童,整个书院安排不下,因此干脆一律不让人带书童。
教书的师长要是有事,会让学生跑跑腿干干活。要是学生有事,国子监另行安排了一批人手。
国子监说是不许学生随意外出,但不是真不让学生和外面的人往来。消息能送来,也能送出去。他知道姐姐撞了脑袋,失了记忆。
苏景福低下头,看了眼衣摆内侧的小锦囊。
锦囊陈旧,唯有上面的绳是新的。系久了绳断了,不得已换了新的绳。
他伸手轻微攥了攥,又很快松开。
姐姐想要嫁太子。
身份地位高,很容易出现外戚专政一事。大多数人都不是很想促成这一件事。要不是帝王心思复杂,姐姐和太子之间几乎没什么可能,最终大概是重复帝王老路。
对这事最好的解决方法,是让人清楚“苏千轶是苏千轶,苏家是苏家”。
姐姐自小养在祖母身边,他自小养在爹娘身边。两人生疏到面子上都不怎么维系。年轻一代如此,往后但凡出什么差错,他身为年轻一代苏家管事之人,也能和苏千轶分割开。
苏家出差错,苏千轶能保住。苏千轶出差错,苏家能保住。
苏景福在心中想着。
姐弟,这也是姐弟。
他记忆里的姐姐规规矩矩,如同一个被教导到惊才绝艳的傀儡人。他有幸见过皇后。武将后人,被宫中那点天地蹉跎着,剩下的是金玉权势堆砌出来的一国之母。
威严,带有母仪天下的姿态,看不出半点普通女子的痕迹。
还不如他姐姐。
寻常女子有喜怒哀乐,会有惊有诈,有像……他妹妹那样离家出走的。像个真正的人。
他其实希望在姐姐身上看到更多寻常女子该有的姿态,而非越来越如同套了一个壳。要是太子能让姐姐不一样一些,他就会支持姐姐成为太子妃。
马车行驶到家中,苏景福下了马车,神情姿态里却免不了像苏千轶学,步履动作很规矩。他知道,姐姐可惜身为女子。爹其实很喜欢姐姐。
门口人见了他,惊喜:“公子回来了!”
苏景福进门,屋里人霎时全动了起来。通禀的通禀,迎接的迎接。更有几个人替苏景福将马车上东西拿下送进屋里。
他以前贴身的侍从兴高采烈上前来:“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和夫人都在。大小姐和二小姐也在。大小姐在养病,二小姐在被迫习字。”
苏景福眺望向姐姐房间方向,随后很快收回视线,当无事发生。
前头如此一来,喧闹起来。
声音传递到后头,让苏千轶听得分明。
书房里,春喜听到声音,惊讶了一下:“咦,公子提早回了?原先没说今天就回。还好我听说他们早已备好了住房。”
被褥要晒,东西要清扫,否则常年不住的屋子没法住人。
苏千轶朝书房门口张望了下:“你说我要去前面迎接他么?”
春喜忙阻拦:“可千万别。小姐你这样会吓到他。往常最多吃饭的时候碰个面点个头。以前从国子监回来,小姐也没去专门迎接过人。”
苏千轶问:“那你说,他会过来看我么?”
姐姐生病,怎么着也该来看一眼?
春喜迟疑,还是按照往常推测:“小姐,少爷小时候生病,你就看过他一次。后来再没看过。”这关系疏远到不太讲礼。
苏千轶:“……”她和弟弟关系怎么听着相当不好。
她勉为其难点了头:“好吧。”既如此,下回吃饭时再见。见不到就算。
在书房待久了,苏千轶听够春喜说外面发生的事,起身朝着春喜招手:“我们去院子里逛逛。吹吹风晒晒太阳再回去。”
春喜从椅子上起身跟上:“是。”
一主一仆从书房转道院子。苏千轶很快步行走到晚上几个人翻墙处。她娘来自江南,她爹比较正经。想来两个人是绝对猜不到自家女儿,隔三岔五在家里私会外男。
还不止一个。
除了太子侯爷还有花阁的人。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瓦片,隐隐感觉瓦片好像又被蹭掉了一点。
再这样下去,怕是得找人修复一下。不然看起来太明显,一看就是有人翻进翻出。
苏千轶低头看了眼院子地面。
地上是石与泥相错。下雨天雨水下渗,只要踩在石头上就不会沾染到泥水。平日里路面干燥。人落在泥地上也不会留下脚印痕迹。
就是翻墙进来落地的这块泥地,土有些过于夯实。
太子不会这几天还是天天上门?他皇宫里这么自由来去,难道陛下不会察觉?察觉了不会说他?以及,他来了之后也见不到她,上门来做什么?
苏小侯爷不会也来?然后两人相约墙头互相针对?
春喜跟着看墙,跟着低头。
她小声问自家小姐:“小姐,你不会想从这里翻出去吧?我们已经被关了好些天。再过两天,夫人就不会干涉你外出了。”
苏千轶没想翻墙出去。
她就是睹物思人,思的有该想的人,也有不该想的人。
“没想出去。”苏千轶颇有深意,“你不懂这一片小小土地承载了多少分量。”
春喜:“……”是不大懂。
屋外暖风习习,天上日头正好,晒得人暖洋洋。苏千轶正准备折返,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平稳,几乎每一步都相当有分寸。
苏千轶转过身去,看见来人。走来两个人,一主一仆。
前者容貌和她有三分相似,个子比她稍高,脸在抽条的个子下,终有棱角,显得英气居多。长得意外比她更像娘。
怎么看都是她弟。
“姐姐。”苏景福喊了一声,朝着人微微欠身,“我在国子监听说姐姐受伤。课业繁忙,姐姐撞了脑袋,看书写字都劳累,就没给姐姐送信。”
道理说得很通。
苏千轶朝着人笑笑:“劳烦挂心。还以为你不会过来看我。”
苏景福愣了下。他没有从苏千轶身上看到那层壳。撞了一下脑子,姐姐就好似从壳里钻了出来,笑得鲜活起来。
他往前迈步,想要更细打量人:“姐姐吃饭不和大家一起吃。我要是不见姐姐,回来这两天见不到了。”
苏千轶对比了一下妹妹,发现弟弟是读过书。说话客客气气,脾气瞧着也不错。
她脑中多转了几个念头,猜测着他们疏离的理由,觉得无可厚非。不是一起长大,长大后又男女有别。再加上她想要成为太子妃……
各种理由,生疏正常。
生疏了,就不会引人猜……猜忌。
苏千轶略一思考,看向苏景福的眼眸深邃不少。春喜是她的人,被看得紧。外出和人闲聊套话容易,但平日很多事做不了多少主。
面前的人不一样。进出自由,在府上除了爹娘没人能管他。
苏千轶手指朝着苏景福勾了勾,示意人靠过来一些。
苏景福完全没想到,姐姐失忆后活泼了不少。他绷紧了身子,慢慢靠近苏千轶,想着面前的人会和他说什么话。
他临着要走到人身旁,还支开了旁边人:“小湖,你和春喜去边上候着。我和姐姐聊会儿天。”
跟着他的侍从当即和春喜结伴,将院子这小块地方留给姐弟说话。
苏景福站到了苏千轶面前。他脑中这一刻已冒出了无数的念头。诸如姐姐是冒充失忆,诸如她对着太子妃位置终于要下狠手,诸如姐姐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自己,诸如姐姐会不会再送他一点什么东西,比如新的小锦囊。
苏千轶微微贴近,用着最自然的神情,开口:“家里让我分开吃饭,每天给我的菜都寡淡无味。你今天还能出门吗?我想来个烤鸡腿。”
苏景福面无表情,头脑空白。
苏千轶瞥了一眼弟弟,皱眉。
怎么回事,小伙子怎么不大聪明的样子?
苏千轶换了个条件:“烤鸡腿不行的话,卤的肉也行。鸭肉猪肉鹅肉牛肉羊肉都行。酱的汁水太多,你带过来不方便。”
苏景福开始恍惚,竟顺着话说下去:“从门口进来,有味道。”
苏千轶想着这话是很有道理。她指了指被爬惯了的墙:“翻墙吧。你们国子监习武么?翻个墙应该行吧?别说你十五了,学骑射不学翻墙。”
太子和苏小侯爷迎春都会。崔大人是不太擅长。
苏景福看了看有些“秃”的墙面,对自家姐姐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她是不是私底下什么都来?怎么说起翻墙这么熟络?
第38章
苏景福半垂着眼, 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才回家就莫名又出门去买了烤鸡腿。西市的烤鸡腿用果树枝烤制,带着一股浓郁的清香。油纸无法遮挡香气,也无法隔离滚烫。
他无声吸了口气, 慢慢换了一只手拿。
再次回到家,他没有选择走正门,反而来到院子围墙处, 深沉看向墙头。翻过这个墙头就可以到达离姐姐住处很近的院子。
墙面不算齐整,翻越起来很是方便。墙头上瓦片稀疏,像是有谁经常翻越。国子监也总有一些不安分的人选择翻墙跑出去。没被抓到自然是刺激, 被抓到免不了要被告一状。
他和那些人不是一路人, 没想今天成一路人。
苏景福生疏将烤鸡腿塞入袖子。想也知道他这个袖子是没救了, 回头一定一股烤肉香气。
他还算灵巧,轻巧攀上墙头后往里看。
居高临下,心和衣袍一样,被风吹得有些畅快。明明不高,却有种登高时的眩晕。
苏景福免不了勾了一下唇。
墙头不远处,苏千轶看见自家弟弟真在墙头冒了脑袋,兴高采烈小跑过去。她仰头压着声音催促:“你快进来。没人看见吧?”
苏景福撑过墙头, 从袖口取出烤鸡腿。衣袖口被油渍蹭到, 这下肯定会被人发现。他挂上了笑附和着说:“没有被人看见。”
苏千轶接过烤鸡腿, 心满意足:“很好。”
鸡腿实在太香。苏千轶这些天油水几乎没有,吃得飞快。她半点没架子,当然也记得没吃到衣服上。
将鸡骨头留在油纸内, 苏千轶朝着苏景福眨眨眼, 把罪证还给弟弟:“记得毁尸灭迹。”
苏景福:“……”
笑容不会消失, 只是转移到了苏千轶脸上。苏千轶得到弟弟馈赠,且拉着弟弟拥有了共同的小秘密。她笑盈盈用完就丢:“书念得怎么样?在家里的日子也要好好温书。有不懂的问题……”
国子监不差先生, 苏景福顿了顿,准备好回答苏千轶“没有”。
苏千轶相当诚恳:“留着回去再问先生。”
苏景福:“……”
苏景福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尚且稚嫩的脸板着:“我才刚回来,还有很多事情。姐姐身子没有好透,就不打扰姐姐了。”
说完就走,背影肃然。只有袖口的油渍和走动时带起来鸡腿香,昭示着他刚干了什么。
苏千轶被苏景福快步离开姿态逗笑。
……
国子监放假,苏景福在家里待了好几天。苏千轶偷吃鸡腿的事情第一次没被发现,再来两次终究被逮了个正着。
亲娘打又打不了,骂也骂不听,于是让苏千轶一起上桌吃饭,放宽来些忌口。
省得到时候苏千轶又想尽办法让人从外面带吃的。外头吃食总让人放心不下。
苏千轶的伙食总算好了一点。
她尝着有咸淡味道的各种佳肴,心情愉悦,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一大堆复杂的男女关系事情要处理。
她事情多,她爹苏明达也事情多。苏明达按理不该在桌上说朝中的事情。但苏景福迟早入朝,女儿苏千轶又和太子关系近,便说了事:“翰林苑出了点事。你们最近出去的时候少说点。”
朝中本也该是稍闲散放松一些的时刻,却谁也没想到翰林院突然出了事。
柳夫人听见这,诧异:“什么事情?”
“有人丢了钱财。”苏明达瞥了一眼安分吃饭的苏景福,“这回科举考上来的人,有些家境优越,有些生活拮据。按理各地和朝廷嘉奖送下来,足够他们维持在京城中的日子。不知道是谁,对同僚下了手。现在低调在查,不算太顺利。”
入翰林的人个个傲气,哪里乐意让人当嫌犯。
苏景福听说了这事:“为了这事,翰林院有人打起来了。”学生之间消息传起来也快,他出个门就听说了。
苏明达:“早朝不少人差点殿前失仪。”这架差点打到朝廷皇帝面前。翰林院里不少人的老师都是朝廷命官。朝廷上自然吵闹起来。
翰林院?
苏千轶从佳肴里抬起头:“只有钱?”
“翰林院里也有一些不起眼的摆件没了。”苏景福说着,“现在查着各家当铺。”
苏千轶脑中下意识跳出了魏大人。又寻思着这事要是真魏大人所作所为,那也太明显。这人连官位都快不保,哪怕去借钱都不会选择去偷钱。
如此一来,猜不出是谁。
她对翰林的人不熟悉,记不得几个人,又没现场去看过,怎么都不可能猜到。
用过饭,一家人各有行程,苏千轶便施施然回房。
人回了屋,用了药,头上的伤口换了不明显的布块贴着。想来再过一些日子,伤口就完全看不出了。
苏千轶对着镜子细看自己伤口,仔细琢磨。到时候会留下什么印记?全然无恙好像不大可能。
她正琢磨着呢,春喜急匆匆进门,紧张短促:“小姐,宫里来人了!夫人在前头应对着。”
苏千轶转头望过去。春喜平日嬉笑的脸绷着:“我给小姐拿衣服。路上再说一些进宫的规矩。陛下和娘娘知道小姐记不得事,不会为难小姐。”
说罢,急急忙忙拿出可以换的衣服。
苏千轶没料到自己全然没什么身份,却能这么早进宫去见人。皇帝和皇后一年到头要忙碌的事情极多。光朝廷上,如今就有翰林一事。见她好像有些突兀。
她顺着春喜的意思换起了衣服:“宫里来人有说是什么事情么?”
“皇后娘娘知道您身体好些了,想见见您。”春喜一边忙,一边给交代,“说着是最近新得了一些笔墨,用来抄写佛经正好。让您进宫看看笔墨。要是喜欢就拿回来些。”
笔墨无非一个由头,听上去主要是为了见她。
苏千轶发现春喜忙中有序,几乎没浪费多少时间,很快给她换上了贵女的衣衫,头上虽不算夸张,也替换了几根金簪。
一切就绪,她推门前往前厅。
前头,吴公公只稍喝了几口茶,和柳夫人聊了两句。他很快注意到来人,眼前不由一亮。
苏氏苏大小姐名声在外,常常多伴随着文采和规矩这些名头,今日一敲,美貌是提少了。
吴公公起身,嘴甜说了两句:“难怪出门听见了喜鹊枝头叫。今日原是能见到苏小姐身子大好。如今气色都足了不少。”
苏千轶行了个礼:“见过公公。”
吴公公客气,也不敢多耽搁:“苏小姐与小的早早进宫吧。再晚怕耽搁,到时候回来麻烦。”
柳夫人正要开口,吴公公已是算好了回话:“夫人别送了。这一来二去礼数周到了,反而错了时辰。”
如此一来,听起来这会面不是什么坏事。柳夫人自是笑了:“没这回事,我还是送送。”
苏千轶跟着吴公公出门,很快坐上马车。
吴公公只是稍朝着柳夫人颔首,就命人起驾。
马车平稳,速度也快。一路上苏千轶没怎么说话,春喜在边上赶紧给苏千轶补一些行礼的规矩。
吴公公在马车前头坐着,听得见里面说些什么,竟也安安分分不多说什么。
不过没多久,车已到达宫门口。吴公公交了牌,让人检查过后,带着苏千轶一路前往皇后宫殿。
宫里畅通,人却是不少。宫女太监多,巡查之人更颇多。苏千轶到达皇后宫殿处,反而发现人清减不少。
吴公公通禀之后,没有再进门,只是示意苏千轶带春喜进去:“苏小姐请。”
苏千轶微微欠身谢过吴公公,这才真进了门。
进门刚扫见了人,苏千轶便顺春喜的话行礼:“苏千轶见过娘娘。”
前头传来干脆利落的声音:“免了。身子没全好,坐下吧。”
当即有人给苏千轶送了座。
苏千轶坐下,正式抬头望向皇后。皇后贵为一国之母,衣着配饰除了秉持着皇后该有的姿态,并没有多增添太多富贵奢华的物件。
皇后眉宇间带着一抹英气,英气里夹杂一丝拧紧的烦苦。
宫中有贵妃,皇后的身份压不住受宠妃子,哪怕有太子傍身,终究让其困于这一方小天地。
哪怕她享受的是最好的待遇,得到的最高荣耀。
宫女给苏千轶上了茶水。
皇后摆摆手,对身边人吩咐:“你们都下去。”
太监宫女鱼贯而出,就留了一位大宫女。苏千轶这边除了她自己外,春喜也没留下,跟着一道出了门。
如此隐秘行事,皇后只是说:“御医那儿我问过了。还是什么都记不得?”
苏千轶注意到皇后打量的目光,先行开口:“千轶身子已经大好,劳烦娘娘挂心。有时会觉得熟络,但记不起。”
皇后拿起茶杯,指尖划过杯侧,眼内的愁绪几乎要溢出。只是一口茶后,她收敛了那点愁绪,又挂上入门时的姿态:“只是记不得,不碍事。我儿这些天又来见了我几次。他和你的婚事,这些天会尽量定下。”
苏千轶拿起茶杯的手停滞在空中。
有点仓促,她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皇后:“这些天宫里事多。婚事非儿戏,你爹娘也会多次入宫。你待在家里候着就是。莫要慌乱。”
苏千轶察觉到了皇后的话里有话。
她应了一声,又满脑子困惑。为什么宫里对太子的婚事会突然松口?皇帝也松口了?宫里要已经出事,还是要出事了?
明明不明白,苏千轶面上依旧稳着,抬起头浅浅笑开:“娘娘,我不慌。您多和我说说殿下吧。”
第39章
皇后身为母亲, 对太子了解自然多。她能说起来事,多是印象深刻,自小说起。她知道苏千轶什么都记不得, 便从小开始说:“他刚出生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乳娘带不好他。好在他并不闹腾,总是安安静静。”
“男孩儿太安静也不成, 晚上起夜静静坐着玩自己小手,还塞嘴里吃。于是请了人来看,后来就在他手上涂了些苦, 自此就不再如此。”
苏千轶无法想象喜欢翻墙的太子, 竟然大晚上吃手。
她唇角上扬, 又强行压住了自己笑意。
皇后自顾自说着一些不太能让人听的前事:“后来他年纪渐长,知道为人长者要做表率。行为举止便如同大人。脸上稚嫩,行事却有了章法。看上去惹我心软。”
“有了先生,日日习字练武。他待在我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少。”皇后神色惆怅,“有伴读和兄弟陪伴,与我说的贴心话也越来越少。”
苏千轶没有插话。
“当然,他提起你的次数不少。”皇后笑了声, “只是那时年幼, 他也会说他的先生, 会说他看上的才子墨客。我与他父皇没有当回事。”
对于太子而言,提起一个女子不代表他必然喜欢这个女子,更不代表他会娶这女子。按照规矩, 太子妃的地位反倒是不能太高。就如公主下嫁, 也不能嫁给地位高的官员。
苏千轶能听明白。
“他听从他父皇的话。他认为这样, 我管理六宫时便不用操心他的事情。我一向以为,他这一生便如此。直到他希望和你成婚。你出入宫中没有几次, 宫宴上不曾表现太过冒尖。我知道他欣赏你,从未想过……”
皇后说到这里,已显露出她其实哪怕当了皇后,也不算擅长宫中生活。说话直白,心眼不多,稍会婉转,但会的实在不多。被贵妃打压实在是不出意料。
这般性子能活到现在,算是老天垂怜。
只是这样的女子,让苏千轶能听出她对太子的情谊。那是不论如何也难以割舍的情谊。因此,她才会说出让太子和她成婚的话。
皇后接下去便说起了东宫。东宫的人实在没几个。大多数归属东宫的官员相对年轻,和朝中那些老臣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皇后说了一些,苏千轶默默在心中有了一些人物关系图。
至于东宫里的女眷。
皇后如此这般说着:“帝王的身份注定了身边不会只有一个女子。他是我儿,也是今后的帝王。他身边也会如此。但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往后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也可尽管来找我。”东宫的事情,她总是能凭借母亲和皇后的身份管上一管。
苏千轶行礼:“谢过娘娘。”
皇后事多,再说了两句,从手上取下了一个玉环。玉清透水润,算不得格外贵重,可一眼能看出带了好些年。她将玉环递给身边宫女,让宫女拿给苏千轶。
“这是我成婚时,我娘亲传给我的玉镯。”皇后笑开,“当年成婚,我没有多少嫁妆。这在其中看起来不惹眼。倒是让我留了多年,你拿回去吧。”
苏千轶双手接过,没有虚着谦逊,而是恳切:“谢过娘娘。”
“太子妃一位,并不好坐。”
“既你坐上,便盼着你来日替我之位。”
皇后声音放轻,轻到哪怕有人在宫殿门口贴着也听不到。而这最后句,终是让苏千轶清楚知道,皇后不是全然无野心之人。
苏千轶笑了起来:“是,娘娘。”
皇后同意她和太子的婚事,希望她能辅佐太子登基。她在宫中忍着贵妃,可皇位是绝对不能忍不可让。
宫内宫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苏千轶手上戴着玉镯走出宫殿。她扬起手,将头上的配饰摆正,将玉镯露给门口宫女太监看。皇后的心思,半分不留地就此传递出去。
她放下手,等宫女送来皇后备给她的笔墨,让春喜拿上。她带上春喜跟着吴公公离宫。
路转眼见着要出宫,一名小太监在宫门口匆匆赶上来,躬身叫住苏千轶:“见过苏小姐,吴公公。”
苏千轶停下脚步,见着太监眼生。
吴公公在宫中见多了人,但也不会每一位小太监都认识。一见到这位,轻易叫出了名字:“怀三儿,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苏小姐进宫。殿下此时走不开,尔东哥跟着殿下也正忙。特叫小的替主子过来看一眼。”怀三儿实诚说着。
吴公公笑眯眯的,话里却有几层意思在:“殿下消息灵通,对苏小姐挂心了。”
这苏小姐进宫仓促,殿下显然是在皇后那儿留了人。如今竟是放明上显露。皇后找苏小姐谈天,太子让人来一趟,莫不是信不过自己母亲?
怀三儿躬身:“殿下喜欢苏小姐,这才时时注意着苏小姐。”
苏千轶开口:“殿下是对娘娘挂心,这才消息灵通。他也不对娘娘藏私,这才让怀三儿直接来见我。再者……”
苏千轶笑了笑:“殿下想我,是想见我,是么?”
吴公公听到这里,不由心叹这将来的太子妃会说话。
怀三儿则连连应声:“对对。殿下是这样想。”
吴公公如此便说:“既然这样,苏小姐跟着怀三儿去。小的就早些回去。算是偷个闲。”
苏千轶笑着与吴公公道别。
等吴公公人折返,苏千轶才问怀三儿:“殿下在哪?”
怀三儿身为小太监,对苏千轶尊敬得很,忙回了话:“正在翰林。”
苏千轶迈步:“带路。”
怀三儿微怔,随机赶忙跟上:“苏小姐,殿下有正事。”
苏千轶自从失去记忆后,每天都在养伤和接受各种消息。包括家里人的事,包括她自己的各种关系,包括接下去要走的,不知是否如她原先所想走的路。
伤才好一些,立刻被皇后找上。
她脚步没停,只抬手示意怀三儿走快些:“我知道。他每天都有正事。很巧,我也是。”
怀三儿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能明白。他赶着往前走,顺着苏小姐的意思带路,过程中不由多看一眼苏小姐的侍女。见人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只当是自己定力和看眼色的本事都实在差劲了些。
上马车行路,三人到翰林不算快,好在也没花多少时刻。
翰林院就建在国子监隔壁。比起国子监,翰林院那院子实在说不上大。国子监的人,个个向往入翰林,只是此时此刻,一个人都不敢往翰林张望。
崔仲仁垂首,看似恭敬,内心早已用华美的词句,把窃贼骂了个半死。没骂全死,是因为他余下的词句用来骂翰林院里的老臣了。
这老臣按说法,说窃贼早不偷晚不偷,如今偷。说明年轻刚入翰林的这批有着最大的嫌疑。有些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们知道他崔仲仁有钱,还似乎与苏明达大人和太子有些关系,又说,不像崔大人,长相出众,手上阔绰,品德高尚,文采斐然。一下子离间了他和年轻官员。
崔仲仁哪怕平日里人缘好,在这会儿也平白开始受两边疏离。
当然,他内心的深处,还留了几句嘀咕太子的。
翰林中央,太子商景明坐着,查看着翰林院所有人的供词。旁人看来,太子不该介入此案。偏偏朝堂上,太子站了出来,说自己与崔大人熟络,愿看在崔大人面上查一查案子。
于是就出现了今日一幕。
崔仲仁对太子的嘀咕,无非是:心机深沉!肯定有所图谋!
苏千轶到达。怀三儿进门通禀。苏千轶微探头朝里张望,就听见商景明熟悉的声音在问翰林院官员:“你们连自己物件都保管不好,今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
苏千轶深以为然。
太子的话没得到回应,怀三儿就来请苏千轶进门。
苏千轶往里迈步,不少臣子垂头偷瞄,发现是年轻女子,心里头各个惊异又怀疑太子是在羞辱他们。怎么能随意让一个无关女子在这种时候踏入翰林?
唯有崔仲仁诧异的同时,又把骂别人的话匀了两句给太子。
尔东眼疾手快给苏千轶搬了椅子。苏千轶朝着商景明行礼,随后才坐下。
商景明将手中供词递给苏千轶,继续与这些大臣说:“此案是谁做的,我已经心里有数。刚才最后给你们纸笔写供词,让你们再次回忆这些天有嫌疑的人或者事情,不过是给人一次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怕只是交代东西去了哪,也比什么都不说强一些。”
苏千轶翻看着供词,发现这些大臣文采一个比一个好,就是不说人话。绕绕弯弯大多都在讲他们自己无辜。
供词没有署名,为了掩盖身份,字都有着同样的科考字体。一目十行下去,苏千轶找出了一份情绪外露厉害的。上面字里行间,无非说着一个意思:风口浪尖者未必是嫌犯,推波助澜者肯定有问题。
哪怕用了一样字体,这笔迹痕迹和口吻万分眼熟,和苏千轶收到的情书一模一样。明显是崔大人所写。
官员们又开始一一发言,试探着太子口中说的人是谁。
商景明就是不回答这些人话,反而侧头问苏千轶:“看了这些口供,可有什么想法?”
苏千轶取出几份有推波助澜意味的口供:“这些有点意思。”
商景明将这些口供折了大半,露出的字迹点了一个老臣出来:“先生让大家认认供词。”
这老臣躬身上前拿过去扫了眼,愣是从这一样的字体里,认出了几人。他拿着供词找上了门,当场分发:“几位看看,可是自己的?”
第40章
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大臣, 脸色都极为差。
他们中有人直接跪下:“殿下,臣是真的一无所知!”有人则是恨不得当场骂太子污蔑忠良,气得发抖几乎快不想解释。
苏千轶注意到其中的魏大人, 心中不由冒出一个“果然”。她想起前些天春喜得的消息,似是随口一问:“几位大人平日私交甚好,该是近来也一起吃过饭吧。”
这话一出, 魏大人几乎是快步跟着跪下,开口解释起来:“翰林院中众人私教都甚好。臣近来家中有喜,找几位同僚吃过一两次饭。”
这事情本极为寻常。可苏千轶特意提出来, 就好像是刻意提出。翰林院里没有秘密, 为官者大多心眼多。哪怕是几个被邀请的大臣下意识都怀疑起魏大人。
魏大人私下里近来似乎是有点拮据, 只是这种拮据会不会……犯错?新官员大多都是外来人,未必能够知道哪里销赃。老臣则未必。
各位官员心中绕绕弯,没有一个说出口,甚至脸上表情都没有丝毫差别。
魏大人低着头神情沉痛,再抬起时,那种沉痛展露在众人面前:“臣在翰林如此多年,哪会没有一两个好友?苏小姐, 您可是怀疑臣?”
所有人视线几乎都落在苏千轶身上。苏千轶微顿。她不喜欢这么冒头, 现在微微走神, 很快又收回意识。魏大人点她的名,她朝着魏大人浅浅笑起来:“没有任何证据,我怎么会说是魏大人。只是殿下点了名, 我才如此问了一声。”
这个事是太子在管, 可不是她的主场。这群大臣能为太子跪下膝盖, 不会为她而跪。
魏大人又将视线转向太子商景明:“殿下!您一定要听臣说。这几日臣日日操劳授课之事。物件丢失的时候,臣都有事在身。”
苏千轶在内心将魏大人的“说”改成了“狡辩”。要说刚才她只是有点怀疑魏大人, 现下已差不多坐实这件事是魏大人干的,最不济,他也是个知情者。
物件丢失,大多是过了一阵子被人突兀发现。没有人可以确凿哪时哪刻丢了东西。除非魏大人不在场,不然他也无法切确说出自己是无辜的。
接下去,魏大人为了证明自己无辜,说了自己行程:“臣早起上朝,宫门口用饭,后与众人结伴回翰林。这一路都有太监检查着臣等衣冠举止。回翰林之后,臣匆匆前去教习。中途稍休息也在屋中。授课之后,臣回到自己办公处,整理书籍。随后用饭,用过之后再稍作忙碌就回家。身边一直有人。”
苏千轶侧看向商景明。
太子殿下坐在那儿,朝着她微微颔首。看似寻常,实在矜贵雅致。衣袍头冠华贵,日光洒下,似是给这人镀上了一层金。对比起给她偷拿鸡腿的弟弟,翻墙姿态也是不太一样。
有点晃眼。
“魏大人说的理,纸上全写了。”让人晃眼的人开口,“这话放在每一位大人身上都一样。其余大人操劳一日的,身边多有人。偷人钱财的事,总要被偷的和偷窃的一起在,不然怎么偷?”
众人:“……”还挺有道理。
苏千轶险些笑出声。
商景明:“各位大人互相信任,衣袖宽大,东西顺走放到袖口内,出门不会查。没人恰好看见,当然不能随便污人清白。”
就算看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如此公开说,特意和人过不去。
而供词来看,正好是没人看到的。
商景明问:“所以一看证物去了哪里,谁拿去卖。再来我们要来看,谁如今迫切缺钱。魏大人是认为……汤大人吧。”
被点名的汤大人沉下瘦削的脸。他家境在翰林中是谁都看得出的差。几乎出事后,大多人都在若有若无怀疑他。
他跪下:“殿下,臣冤枉。臣……”
汤大人词穷一瞬,被如此当中点出,羞辱的几乎落泪。可他咬牙逼迫自己说着,“最近,臣有朝廷给的钱。州府和县城都也送了一笔钱,资助臣度过这些时日。”
“臣是也有落单的时候,也有和几位失窃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但……”他想不出该怎么证明自己无辜,“臣愿让殿下搜!身上和家里都可以!臣绝无一点多出的金银。”
崔大人看不入眼,没有被点到也出列:“殿下,汤大人去年冬日时分无钱,宁可一碗粥煮好冻成块,分次食用,也不低头借钱。当臣无钱时,更乐意分臣一块粥。我早许诺过他,只要他差钱,尽管和我说,不用在意旁人眼光。他根本不可能偷人钱财。”
商景明开口:“没说是汤大人。汤大人贫时都可接济旁人,哪需要如此。”
“我亲自来一趟,想人不可能一生无错。让诸位匿名写点供词,是想卖个诸位面子。既有人硬不要这个面子,还是直说吧。”
他站起身,亲手扶起汤大人,拍了拍汤大人,示意人放宽心:“前些时日,我机缘巧合听见魏大人囊中羞涩,偷拿了发妻嫁妆。魏大人为人师……如此不妥。我当然是想是否找个机会接济一番。没想到……”
商景明望向魏大人:“近来事忙,回过头发现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魏大人脸色一变。他这段时间竟然被人跟踪着?
话到如此,是个人都认为魏大人颇为不识好歹,并不敢多想。崔大人例外。崔仲仁在内心嘀咕:所以太子会随意找人跟踪大臣?这种行为细思恐怕会出事。
崔仲仁稍抬了抬眼,发现苏小姐一直在看太子殿下,内心沉痛:苏小姐,太子真不是个东西,行为太复杂,您把控不了!
崔大人能想到这。苏千轶近乎本能,想得比崔大人更多。
她各种念头在脑中转了几圈,没将其说出口。
魏大人深刻知道这时候要是再不说点什么,恐要出大事。但他真不知道太子已经知道了多少。到如今这个地步,他除了求饶竟头脑空空,想不出更多的办法。
魏大人一步步挪动向太子:“殿下!臣……臣实在是……无奈!臣为官多年一向清贫……”
恐惧将其吞噬,他眼泪崩盘似落下,将原本翰林的文官脊梁抛弃。又或者说他在踏错的第一步,其实就已经将他年少初心丢弃。
侍卫上前挡住人,不让魏大人靠近。
商景明手背到身后,肃然威严:“人人都有无奈。有的人选择正道,有的人选择歪路。这平整官道你不走,是谁逼你走那些小路?是你自己。”
不再多说,商景明让侍卫动手:“带魏大人走。他会交代自己把钱送哪里去了。”侍卫当即上前拖曳魏大人。
魏大人被狼狈拖走,眼内恐惧不减:“殿下,殿下——”
商景明安抚其他官员:“各位大人请起。这事情算是我逾越来处理。烦扰各位大人。翰林院是我朝之基,如此之事是该尽早处理。”
官员们纷纷起身应下。
商景明安抚好官员,侧头对苏千轶:“刚才可吓着了?本不想让宫里朝中事打扰你,没想到你直接过来了。”
如此妥帖。
苏千轶笑笑:“没有。我听说殿下要处理正事,特意过来看看。该算是我打扰到殿下才是。”她稍一寻思,“借一步说话?”
商景明点了点头:“不如去隔壁国子监?国子监放假,没有什么人。内里有院,走走可赏景。”
苏千轶应下。
商景明和官员们交代一声,带苏千轶前往隔壁国子监。翰林院各大官员不免多看了两眼苏千轶。难怪苏家小姐私下被称为未来太子妃。这关系不一般。
不一般的两人结伴出门转入国子监。
翰林院官员们心有余悸,说起魏大人的事:“花了那么多时辰,谁想是魏大人!”
“我早说,他为什么一心想推给汤大人,是心里有鬼!”
“太子真是给足了魏大人机会和面子,没想他是一点不顺台阶下。”
崔仲仁听着敷衍着:“嗯嗯,我也没有想到魏大人会这样。汤大人真是无辜。”
见两人和侍卫们彻底没了踪影,崔仲仁狠狠心,踏步出门跟上:“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
国子监里没有多少人。值守的人本想过来与太子行礼,也在看到太子只与女子同行,连侍卫都值守在不远处,而没有上前打扰两人。
苏千轶和商景明并肩走着。
刚展现了仁慈和果决的太子殿下,此时关心着她:“母后说话直,刚不知道和你说了什么。你要是应付不过来,尽管与我说。”
暖风拂面,苏千轶客气:“娘娘对我极好。她找我是想说我们的婚事。她认为这些时日,陛下就会赐旨。”
她注意着太子的反应,却意外听见:“……这样。那这些天你尽可能不要外出。宫里宫外事情会多。你身子没好透,可别又被冲撞了。”
苏千轶侧目望向太子:“听起来会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事。”
商景明停下脚步,伸出手顺了顺苏千轶头发:“千轶,你和我之间不用这么生疏。”
手没有碰触对脸,苏千轶依然能察觉到其手上暖意。
“那我要是问殿下,为什么选择跟踪魏大人。之后又想做什么。”苏千轶对上商景明,“你会告诉我么?”
商景明笑开。
本是温和的笑,苏千轶愣是在其中看到一丝哀伤,他透过她似乎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她听见他说:“千轶,我什么都能告诉你。只是我也会怕,怕你不喜欢我。”
“怕你喜欢的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太子,是当年会带着金吾卫来救你的商景明。”他说着,“但我这些天才意识对我其实没那么好。”
他顿了顿:“我发现我原来为了自己私欲,什么都能做得出。”
苏千轶心一颤。
商景明往前一步,几乎是点水一般低头吻在她唇上,一触即离。
苏千轶猛然睁大眼。
商景明望向苏千轶身后,抬高声音:“崔大人是有事?说起来,我刚差点忘了,其实我来翰林不止为魏大人的事情,我找崔大人还有事。”
苏千轶快速转头,惊愕看见狗狗祟祟的崔大人。容貌出众的探花郎无法掩饰自己痛惜的眼神,就像见自己养的牡丹被糟蹋。
他语气沉重:“有事。殿下之前与我说的要求我答应了。”
苏千轶几乎无言。
她即将真成为太子妃,和太子算名正言顺,怎么就是能搞得像偷情?
她努力收回这种错乱感,去想正事。崔大人是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