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俱怀逸兴壮思飞
(1)
第二日, 游照仪上值的时候带了个广邑王府专侍书画的老先生,像昨日一样去找阮伯楷。
将准备好的纸笔拿出来,她吩咐阮伯楷:“你和先生说制作步骤, 先生会把图纸画出来。”
阮伯楷问:“你想干嘛?”
游照仪说:“说就是了, 这是军令。”
阮伯楷与她对视了半晌,只好与一旁坐着的老先生叙述步骤,游照仪在一旁听着。
现在中衢用的弩由弩臂、弩弓和弩机三部分组成。弩臂由坚木制成,木臂正面有一条放置箭镞的沟槽, 能够保证发射出的箭沿直线前进。弩弓一般用竹木制成, 形似扁担。弩机是木弩的机件,装置于弩的后部,用于扣弦发射。
虽然说弩的准确率比弓箭高了不少,但是有时候准头依旧不足, 而且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再加之弩的杀伤力比弓箭大很多,能伤敌也能自伤, 至今也只有宣武卫有一队弩机营,由一些经验丰富的兵卒组成, 其他军营大多依旧是用弓。
她细细看了看阮伯楷的弩有什么不同。
除了勾弦用的牙和用于发射的悬刀,这把弩还多了一个外郭, 其弩机的材质也不光是木头, 还有铜, 弩的弯弓上还多了一串刻条, 阮伯楷将其称作望山。
先生照阮伯楷的讲述一点点添加细节,到了快中午的时候, 十张步骤图才一一画好。
游照仪命他再把自己名字添上,阮伯楷却犹豫了, 说:“上次演示出事,没人敢试。”
游照仪说:“写就是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人僵持片刻,他只好把自己名字添上。
第二天,每个军营的告示上都出现了十张弩的制作图以及一筐筐材料。
游照仪下令,一个月内,若是有人依照步骤造出这把弩,不看准头,只要能射出箭簇,就可领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几乎是每个兵卒一年的军饷,况这些军饷还要折成粮草、布匹等分发,真正到手的银钱并不多,此言一出,军中众多兵卒跃跃欲试。
游照仪办这事的时候除了与张长鸣和楚创知会了一声,并没有告诉袁钧之,他看了告示才知,忙找到游照仪说:“伯楷那弩准头虽好,但危险伤人,若是军中有人自伤如何是好?”
没想到一月以来一向平和的游照仪却漠然的说:“军中演习都有伤亡的,袁统领在驻京营待了这么久,还没习惯吗?”
袁钧之又说:“那弩添了铜件,造价较之之前高了一倍,这多出来的钱若是用军饷出,将士们到时候吃什么?”
游照仪笑了笑,说:“这都是我要操心的事情,就不劳袁统领了。”
二人默然以对半晌,袁钧之只得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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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很快过去,游照仪便携阮伯楷几人前来检阅。
一共一万又五千左右的兵卒,共收上来三千张弩,那三千个兵卒此刻正站在演武场,在几人的注视下一个一个尝试自己做出来的弩。
能射出箭簇的,站到一边,射不出的,站到另一边,如果受伤的,一旁大夫已经待命。
很快,几人两边都站满了人,也有几个受伤的,被大夫带走处理。
演武台上只剩下几个人。
游照仪耐心看着,一个队列中的上一个人射出了箭簇,高兴的跑下来站到游照仪另一边,下一个人立刻补上,持弩抬臂,正要发箭的那一刻——眼神突然瞟了游照仪余众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游照仪立刻反应过来,三两旋身冲上演武台,把对方手中的弓弩一把踹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游照仪立刻道:“来人,把这个人带下去看管起来,不要让他自毁自伤,”两人听命上前来拉她,她又说:“把这张弓弩也带下去。”
见人被带走,游照仪又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淡然自若的走了下来,和阮伯楷对视了一眼。
剩下几个人很快就射完了,众人分队而立。
没射出箭簇的那一队人原本以为这个月算白忙活,没想到游照仪却说他们每人也可以领一两白银,闻言纷纷高兴的领赏回去炫耀,把之前那些原本想试但懒得试的同袍悔的肠子都青了。
剩下的那些弩不过八百张左右,但这个数字已经让游照仪很满意,她便让阮伯楷一张张看,若是他觉得好的,便勾出名字,觉得不好的便领十两赏钱走人。
众人忙活了一天,终于选出四百多张弩来。
游照仪便叫那些人列队,才说道:“我准备成立一个军械处。”
见众人神色各异,她便继续说:“这些人的活计就是与俞统领一起协作,完成各个军械的制作,年军饷以三倍之数分发,且可留在驻京营,不用前往各军驻地。”
此言一出,兵众哗然,连阮伯楷都看向了他。
“有不愿意的,现在便可领赏归队,愿意的,今日领赏后明日前往后山处即可。”
片刻,还是有十几个人走上前来领赏离开,余下的人便登记造册。
下值之时,游照仪又和阮伯楷说:“把你所需的材料、所要用的人列一个单子给我,明日我给你送来。”
阮伯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就这么信任我?”
游照仪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你出事,我这个驻京营统领就卸任归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阮伯楷神色慢慢坚定起来,说:“我会尽力的,”见她转身要走,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那个人,你为什么突然踢他?”
游照仪说:“他想用那张弩自尽,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
阮伯楷说:“是……袁钧之吗?”
游照仪依旧是平和的笑,说:“你不用伤怀,既然是他做出的事情,他就要为此付出代价苡華。”说完转身又要走。
阮伯楷忙问:“你不审他吗?”
游照仪边走边说:“先晾一夜,我要去接世子了,晚了会被骂的。”言罢连忙挥手,策马而去了。
阮伯楷见状心想,看来广邑王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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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峋与今日晚了片刻,与相携出来的几个同僚打了招呼,立刻向游照仪奔来。
二人上了马车,他才又黏黏糊糊的靠近游照仪怀里,扬起脖颈说:“你快看看遮好了没?看不出来罢?”
游照仪便伸手微微掀开他衣领一角,那里赫然压着一个深重的红痕。她又把衣襟整好,说:“看不出来,放心罢。”
宣峋与便道:“亏我今天行走坐卧端了一天,累死了。”
游照仪便伸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随手摸了摸,问:“是吗?哪里累?”见他挪了挪小腿,她便伸手给他揉捏着。
宣峋与舒服的闭上眼窝在她怀里,感觉她的气息把自己整个笼罩。
然而不过片刻,宣峋与就脸色爆红的睁开眼睛,扭身挣扎起来,质问道:“你摸哪呢?”
游照仪按住他,脸色平静,手中却又用力的捏了一下。
宣峋与立刻挣扎的更加激烈,可是怎么挣都挣不开,只好求饶道:“好灼灼,你别摸了,我们先回府罢?”
游照仪却不松手,甚至更加过分,宣峋与立刻软了身子,泫然欲泣道:“灼灼、灼灼,先回去啊……”
见他真的哭了,游照仪才把手从他衣袍中拿出,世子殿下已经没了气力,软软的依着她流泪。
马车今日又是从后院的小门进去,关上门,游照仪才把软绵绵的宣峋与抱了下来,向院中走去。
见她走的急,宣峋与便在她怀中瞪她,嘟囔着说:“天都没夜呢……”
游照仪利落的开门,关门,把他压在锦被之上,说:“现在不就看不到天了吗?”
宣峋与眉间立刻丽色横生,破罐子破摔的摊手道:“那你快些,我饿了。”
游照仪俯身下去,含糊的说:“快不快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唇上立刻被他咬了一口。
……
晚饭世子殿下是在床上吃的,靠在游照仪怀里被她一口口喂饱肚子,才泄力一般的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告诫她:“灼灼,你要节制。”
游照仪匆匆吃了几口,说:“今日事今日毕,我等会儿要出去。”
宣峋与正想说什么今日事今日毕,明明常常今日做到明日,但又听到她说要出去,忙问:“去哪啊?”看了眼夜色,语气一下子变得冷凝,说:“你不会要去夜会什么佳人吧?”
游照仪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回头看向他说:“你还有力气吗,要不随我一起去?”
宣峋与动了动身子,勉强道:“还有些。”
游照仪便来给他穿衣,说:“那晚间回来再来。”
宣峋与忙道:“没力气了,你去吧!”
……
最后宣峋与还是被抱上了马,骑的乌夜,他坐在她怀中,总觉得这个姿势极其危险。
广邑王府到驻京营的路上,游照仪才把事情跟他说了,他便说:“那你应该多带几个人啊,万一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游照仪说:“这不是带上你了吗?”
宣峋与说:“我可打不过。”
到了地方宣峋与才知道游照仪可不止带了他,四军正副统领都在,此刻人已经抓住,正持械站在营帐中央和众人对峙。
游、宣二人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那个白日里抓住的兵卒依旧跪在地上,满脸惊恐的看着一袭黑衣的袁钧之,见游照仪进来,他忙说:“游大人!是、是袁统领吩咐的,让我用那弩自尽,事成之后予我治病,还有白银百两!可他、袁统领夜半闯进来要杀我!”
袁钧之见事情全都败露,果然目露杀意,持械朝游照仪袭来,见状,楚创连忙抽刀向前,正要一刀毙命,游照仪忙喊道:“留个活口!”
楚创转了刀锋,袁钧之也反应过来,转身和她缠斗。
倏忽,他后腰一痛,难以招架的矮下身去,扭头一看,游照仪持弩射了他一箭,楚创也立刻在他右手补了一下,他无力再持刀,掉落在地上。
游照仪便说:“押上吧,两个人都押上,明日送往大理寺。”张长鸣和窦际赟立刻出手将他困住,带了出去。
事情一了,余众才发现游照仪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子,探出一张金铮玉润的绝色美人面,正轻蹙眉头看着他们。
楚创呼吸一窒,忙行礼:“世子殿下。”
众人才反应过来跟着一起行礼,心道:原来这就是世子殿下,长得跟神仙一样……
游照仪见事毕,挥手道:“辛苦了,回去休息吧。”便拉着世子殿下出了营帐。
回去路上宣峋与不说话,游照仪便问:“怎么了?”
宣峋与道:“我第一次见你如此。”她持弩果断出箭的时候,眼里是从没对他展现过的冰冷和杀伐。
游照仪问:“这就吓到了?”
宣峋与摇头,说:“没有,就是觉得更离不开你了。”一想到游照仪有一面只对他展现,他便有些晕陶陶的,连游照仪的手摸到他腿上也没发现。
回府后无力的被抱下马宣峋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就说这个姿势危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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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钧之被剥了官职,罚金百两,监十年。
军械处也如火如荼的办了起来,因着没出军中帐上一分钱,众人也都没什么意见,阮伯楷这个副统领就卸任,去操持军械处去了。
于是河西军的正副统领俱空悬,一时间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补上,无奈游照仪只能用老办法,从几个领队中比武选任,再从兵卒中选任领队。
新上任的正统领叫做赵孝思,二十有九,京中人士,副统领叫做崔闽,年方十七。
比武打出来的,游照仪一时间也看不出好不好,只能让他们先做一段时间,再行定夺。
一个多月,左定山军的队列也练好了,游照仪检阅了一次,晚上每个兵卒加餐了好几大块牛肉。
第二日,左定山军则又被集中在演武台,看了一上午的戏。
那戏演的正是百年前那位左平秋将军如何领兵出征,平定江山的故事,游照仪说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叫左定山军。
逐渐的,左定山军的众人操练终于开始认真,施、范二人对她再不敢小觑,在她面前也恭敬了起来。
这两块痼疾解决,又新建了军械处,手中又有钱,游照仪也适应了京中的日子,很快,民间投军之时又要到了。
游照仪和楚创几人翻看了四军的阵亡、卸甲兵卒的名单,除了剑南铁骑折损最多外,其余的至多也只需要再编入百来个。
剑南铁骑的阵亡名单上有许多名字游照仪还认得,此时再见,不免有些怅然。
晚间与宣峋与夜话,思及此事便问之前军中阵亡之人陈盛的遗物交的如何,宣峋与说刚收到便差人送去了,回禀的说那女子哭的几近昏死。
她睁眼看着黑暗的房间,一股钝痛才在此时慢慢涌上来,让她心口发紧。
宣峋与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默然的抱紧了她。
第22章 俱怀逸兴壮思飞
(2)
惊蛰过后, 天终于暖了起来,雨水也渐渐变多。
投军之人都是由领队先筛查一轮,再由各军的正副统领再行抉择, 最后将名单交予游照仪过目便可, 不需要她一个个盯着。
大约行进了两天,名单就交到了游照仪手上,她并没有细看,毕竟兵不兵的, 练练才知道能不能行。
第二日正是休沐, 也是让刚选上的兵卒们可以回家告个别或是庆贺一番,游照仪正留在家中陪宣峋与看书,结果听闻周星潭上门,说要见她。
旁边宣峋与听闻直接变了脸色, 立刻从游照仪怀中爬出来,冷声质问:“怎么回事,说罢。”
游照仪也不明所以, 只得道:“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宣峋与立刻整装,说:“自然是要一起去的, 难不成让你们二人独自共处一室,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立刻弃我而去……唔!”话没说完被游照仪用力的亲了一口, 他恼羞道:“不许亲我!快走!”
很显然宣峋与的担忧是多余的, 因为周星潭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带了一个女子一起前来。
对方见二人出现, 先对宣峋与见了个礼,便与游照仪道:“京中出了个案子, 大理寺想让我等协助一起查,”又指了指边上那名女子道:“大理寺少丞, 宋品之大人。”
二人一起见了个礼,游照仪便问:“什么案子,点到我去了?”
周星潭脸色难辨,道:“也不是,就是这个案子或许需要男女协同,让宋大人和你说吧。”
宋品之闻言,递给她一份卷轴,说道:“其实也简单,从今年伊始,京中风尘之地突然多了很多人,都没有文书籍贯,需要我等查查这些人是从哪来的,有没有被拐骗胁迫。”
游照仪边看卷轴边道:“怎么发现的?”
宋品之轻咳一声,有一丝赧然道:“先是有几个大人去酒楼……喝酒,见台上舞姬跳的好便多给了几钱赏银,舞姬前去侍奉之时带了一些陌生女子,有人约莫是常客,见其眼生便随口问了一句从哪来的,结果有个女子突然战栗的伏在地上哭,让其救她。”
“中衢风尘之事虽说管的不严格,但逼良为娼、拐带人口都是极刑之罪,所以几位大人也没了喝酒的心思,忙找了酒楼老板问这人是从那里来的,结果众人拉扯间,一时没看住,那位女子就被带走,再见到之时,对方已然改口。”
游照仪问:“没看看身上有没有伤痕吗?”
宋品之说:“看了,没什么伤,再问那女子她便只说自己刚刚是乱说的,调情的,并不是真的要救,但几位大人越想越不对劲,偷偷拜托大理寺的同僚暗中查探,有几个也去了,确实有很多口音不是上京的男女,也问不出从哪来的。”
游照仪还是有点狐疑,问:“这事不应该是大理寺管,怎么还找到我头上了?”
宋品之说:“大理寺只有两个女官,还有一个抽不开身,我们查了几天,觉得其中不对劲的太多,怕其背后有更多难言之事,还需寻个武官帮帮忙,就寻到了京畿卫,周大人举荐的你。”
游照仪看了一眼心虚的周星潭,道:“既然宋大人这么说,我协您一起查探便可。”
宋品之点了点头,笑着说:“毕竟查这种事还是要年轻官员才好查,尤其是周大人和游大人这等风姿绰约的。”
游照仪默然点头,将二人送至门口后,宋品之便道:“那晚间时刻戌时,我在流云声门口等二位。”
送走了二人,游照仪复又低头看了看卷轴,正想着却见宣峋与一个人坐在堂中暗自思忖,于是她便问:“怎么了?这就看出什么端倪了?”
宣峋与摇摇头,但还是迟疑的说:“你若是寻到机会,可以问问是不是洛邑来的。”
游照仪脑子转了好一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不会罢?那可是今上曾经的封地啊。”
宣峋与道:“我也只是有此猜测……希望最好不是。”
事关重大,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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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送游照仪出门的时候二人都还在想这个事情,等到快要从广邑王府门口出去,宣峋与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即将要走的游照仪说:“你去那等地方,可不许多看,不论男女!”
游照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点头应好。
到了流云声门口,宋、周二人已经在那等她了,三人会合后宋品之便道:“刚得的消息,流云声内或许也有暗门生意。”
游照仪心中暗忖,周星潭便问:“那今日我们是进流云声还是去之前那几位大人去的地方?”
宋品之闻言看向她,游照仪便说:“进流云声吧,之前那几个酒楼或许已经草木皆兵,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二人点头,一起走进流云声。
几人在大堂寻了位置坐下来,高台之上正有舞姬正在跳舞,婀娜多姿,极尽妖娆。
过了好一会儿,周星潭才招了个侍从,轻声道:“那个舞姬跳得不错,过会儿给我送来。”
闻言那个侍从大惊,赔笑着说:“客官瞧您说什么呢?我们这边的舞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游照仪在一边适时插话:“那总有卖…的吧,我可听好几个友人说起过了。”
那侍从还是摇头,说:“客官您的友人怕是记错了,咱们流云声真是个正经地方。”
游照仪冷了脸色,说:“我那友人说得会不会错,由我自己决断,你要不好好睁眼看看我们是谁?”
那侍从擦了擦汗,见几人衣着豪奢,怕都是些达官显贵,可依旧苦着脸说:“客官,没有的东西我也不能给您变出来是不是,您看就别难为小的了。”
宋品之闻言,笑着将那侍从招到身边,说:“你别怕,她在家被夫郎管教多了,脾气有点大,”她还是一脸笑容,偷偷掏出一张银票包着一块银两递给那侍从,说道:“这银票算我们的叩门礼,银两就当是打赏小哥你的,我们听那友人说的天花乱坠的,着实想见识一下。”
闻言,那侍从脸色终于难辨起来,谨慎的看了几人一眼。
游照仪还是面无表情,尽力扮演者一个被夫郎管教不得不出来寻花问柳的妻君,周星潭也尽量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见宋品之和善的笑脸,侍从终于把钱收到了怀里,低声说:“半刻后,你们往后院来便可,我在那等各位客官。”
见众人点头,他便装作如常的离开了。
过了半刻,几人便依言前往后院,乍一看,都是些洒扫、洗涮的地方,没什么端倪。刚刚那个侍从小心的走上前来,说:“我与主家说过了,本来我们只接熟客引荐的,但看各位客官财大气粗,说不定本就认识呢,”阿谀谄媚话毕,他总算带路道:“您这边请。”
几人便跟上去。对方熟稔的走到后院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敲了两声门,又敲了三声,门便应声打开,里面一个圆脸女孩探出头来,小心的看了他们一眼,站在一边请她们进去。
三人拾步向前,里面赫然有一个暗道通往地下。
正不知该不该向前,那个圆脸女孩看出了三人的犹豫,笑道:“各位放心罢,我们多少也得掩人耳目一些,很快便到了,您请。”
游照仪看了她一眼,率先拾阶而下。
约莫走了半刻钟,楼梯变成了暗道,被两边的蜡烛照亮,又走了一刻钟,周星潭装作不耐烦的询问路程,那侍女忙到:“马上就到,客官别着急。”正说着,便听见前方隐隐有吵闹声,圆脸侍女带着众人拐了个弯,看到了尽头一扇小门,两个侍从把守在两边。
几人走上前去,那侍女和二位说道:“这三位都是贵客,刚刚都安排了人了罢?”
见二人点头,侍女便打开了门。
一片喧嚣声立刻涌了进来,几人一看,门外竟是一条河!
河上画舫遍布,灯火通明,花灯盏盏,热闹非凡。
三人强忍住对视的冲动,跟那侍女走到一座画舫上,画舫布置的雅致,熏香阵阵,中间跪着的那名女子分明就是刚刚周星潭夸赞的舞姬。
舞姬身后还跪着两名男子,皆是衣衫轻薄,欲掉不掉的样子。
周星潭装作满意,道:“你们倒是有眼力见。”言罢立刻拿了块银两递给拿侍女,说道:“你走罢,我们自己进去便好。”
那侍女接了赏银,笑着退下了。
舞姬见状,立刻走上前来攀住周星潭的胳膊,娇声道:“我听他们说您夸我跳舞跳得好,不知您是否还想再看看?”
周星潭寻了个位置坐下来,说:“那便跳吧。”
舞姬应声,示意那两名男子退开,立刻在中间跳起了舞,只是现而今那舞比之大堂中的冲击力大太多,盖因那女子只穿了一件轻纱,旋转起舞间全身风光若隐若现。
周星潭只得克制自己的目光始终凝在对方脸上。
见游、宋二人也已落座,那两名男子便一人一个跪在两人身旁,抬起头给她们斟酒。
游照仪便扭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了。
那男子眸色竟是透绿色,眉目轮廓也比中衢人深了不少,她便装作好奇的问:“你是哪来的?和我们中衢人长得不一样啊。”
那男子见游照仪容貌不俗,气宇轩昂,有些意动,声音也软了好几分:“奴原是南羌人。”
只这一句,便住嘴了,并不说自己具体来自哪里。
南羌灭国起码近二十年了,游照仪不是没遇见过南羌人,现而今他们大多只会说自己来自容州,或是来自蜓州,很少有人说自己原是南羌人。
游照仪便装作不耐烦的说:“问你是哪来的,容州还是蜓州。”
男子吓了一跳,声音更软,道:“原是容州的。”
是就是,还原是。
问到这里游照仪便收手了,那男子见状立刻给她斟酒,娇笑道:“听闻大人家中郎君管教太多,您有些厌烦?”
游照仪:“……”这些人传消息是真快。
无奈,她也只得道:“是又怎样?”
男子笑着靠上来,身上的衣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抖落了许多,说道:“那大人说不准很久没尝过滋味了……不若今晚我们便……”他作势要去抓游照仪的手,谁料对方退了一退,道:“我当朋友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原来也不过尔尔,就你这模样,还不如我家郎君呢。”
对方闻言滞然,说道:“奴已然是出挑之人了……”
游照仪便问:“你叫什么?”
对方答:“奴名阿满。”
游照仪说:“阿满是吧,官话说的倒是好。”她说着没有意义废话拖延时间,不动声色的暗示了一下周、宋二人。
周星潭立马到:“这还有没有别的房间?”
那舞姬以为他意动,便停了舞,凑上前来说道:“自然是有,您随我来二楼便是。”
周星潭便跟那女子去了二楼,宋品之也是同样说法,那名男子便将她也带走了。
很快这间房中只剩下游照仪和阿满二人。
阿满见余众已然离开,动作便更加大胆了起来,扯掉自己的外裳,只余一层空荡荡的薄纱。
游照仪任由他缠上自己的手臂,等他毫无防备之时立刻捂住他的嘴,一把将其按在地上,将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匕首抵在了他颈间。
阿满反应过来,立刻挣扎,游照仪制住他,轻声道:“我问,你答,点头就好,我不会杀你,还会给你钱。”
很快,阿满便点了点头,游照仪便问:“你是南羌人?”
阿满慢慢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游照仪蹙眉,便又问:“你父母有人是南羌人。”
对方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不是从容、蜓二州来的。”
对方点头。
“是广邑吗?”
摇头。
“雍州?”
摇头。
“洛邑?”
对方双目含泪,终于点了点头。
“自愿来的?”
摇头。
“被骗来的?”
摇头。
“抓来的?”
还是摇头。
游照仪思忖了片刻,问:“自愿来的?被送来的?”
闻言,对方眼里都是崩溃,还是点了点头。
“送你来的人是流云声的人吗?”
摇头。
游照仪有数了,说:“你不要声张,一个时辰之后我们一起出去,我说你伺候的好,要赎你,你就跟我走,不会被人发现的。”
见对方点点头,她缓缓松开了手。
第23章 俱怀逸兴壮思飞
(3)
阿满见她武艺不俗, 手中持械,果然不敢声张,过了半晌, 画舫外突然有人影晃动, 游照仪推了推阿满,说:“叫。”
对方一懵,讷讷的反问了一句:“什么?”
游照仪说:“叫啊,你不会?第一次接客?”
阿满这才反应过来, 红着脸甜腻的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外面的人影还在晃动,无奈游照仪只能撑着身子把他压在身下,阿满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紧紧闭着眼满脸通红的叫。
过了半刻左右, 外面的人影总算没了,阿满嗓子已经沙哑,正泫然的看着她。
她只直起身子, 不为所动。
二人还要共处一室半个时辰,一阵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 阿满有些窘迫,轻声道:“客人, 您的郎君真的比奴好看吗?”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问题。
游照仪扭头看了他一眼, 发现他还挺认真的, 但她依旧没理他, 沉默的看着画舫。
令人窒息的半个时辰总算过去了,阿满便跟着游照仪走了出去, 满脸潮红,一看便知刚刚做了什么。
那圆脸女子见他们出来, 迎上来笑问:“客官可满意?”
游照仪装作一脸餍足的说:“滋味不错,他多少钱,我要赎他。”
女子一脸惊喜,但又迟疑的问道:“客人不是已经有了家室?若是郎君……”
游照仪立刻打断她,说道:“说价钱就是了,别管这么多。”
女子忙道歉,说道:“阿满可是我们这最为出挑的几人之一,若您要带他走……一千两便够了。”
游照仪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面上还是不懂声色,说道:“一千两不是问题,只是我今日没带够银票,我那两个朋友呢?”
女子说道:“您朋友还在房间里呢。”
游照仪便走到画舫边,高声喊到:“你俩完事儿了没?”
哪有这样的……那女子心中腹诽,但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把两人喊了出来。
那男人似乎还意犹未尽,有些不耐烦的看着她。
游照仪便说:“这我要赎了,你去我家找人拿一千两银票。”
周星潭便装作恼怒道:“你怎么这么多事儿,我要是去你家找你那口子说你要赎个人,我皮都得被他剥了!”
宋品之还是笑眯眯的,温和的说:“不若我走一趟吧?”
游照仪便示意那圆脸女子,她犹豫了片刻,只得到:“您随我来,我送您出去。”
待宋品之彻底出了门后,约莫又等了一会儿,游照仪和周星潭对视了一眼,突然的动起手来,将画舫边守卫的几个侍从撂倒在地后,带着阿满从地道里原路疾奔返回,原本那些侍卫在地道里还穷追不舍,破开门后到了后院便止住了脚步,生怕引人注意。
周、游二人便领着阿满去三日说定的地方会合,由宋、周二人将其送往大理寺。
那阿满还惊魂未定,见要被带走忙怯生生的看着游照仪,游照仪便说:“不会对你如何,只是问你点事,你知无不言便可。”
阿满咬着唇点头,知道自己也无路可选,只得跟他们俩走了。
见事毕,游照仪先朝积石巷的反方向走了一段路,还特意挑了无人的小巷,果然没有多久,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突然冲了出来,把她团团围住。
游照仪先问了一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那黑衣人中的一个不忿道:“管你是谁,坏了我们大人的生意,今天就要你的命!”
游照仪便道:“不知道就好。”言罢立刻冲了上去,一脚将那个说话的男人踹翻在地,夺过他手中长刀,果决的手起刀落,了结了他的性命。
剩下几人见她动作如此之快又下手狠绝,一时间有点不敢上。
游照仪持刀回头,周身气氛肃杀的宛若人间修罗,轻轻道:“只留一个人。”话音刚落,她立刻翻身向前,踩在小巷的墙壁上,一刀解决了来不及回头的两人,皆是划过脖子,一招毙命,剩下四人对视一眼忙要逃跑,可这条小巷又黑又深,刚跑了两步就不知道被哪里飞出来的长刀贯穿了身体,那人如鬼魅一样跟在身后,脚步声令人不忍卒听。
很快游照仪便杀至最后一个人,那人已经快跑到巷口,正惊喜自己逃脱魔掌,便见游照仪突然从墙上翻身下来,站至他的面前。
他顿时抖若筛糠,嘴里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见游照仪扬刀朝他而来,立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游照仪:“……”她真的只是想打晕他。
好在结果都是一样,游照仪把他提起来,寻了条隐蔽的路,追上了宋、周二人。
周星潭便将这个人也提上,游照仪说:“不是打晕的,吓晕的,说不准等会就行了,你记得再补一刀。”
周星潭点头,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吓人了?”
游照仪不接这话,只对宋品之那几个杀掉的人在何处,最后道:“接下去就是你们大理寺的事了,走了。”
二人看着她转身就走的背影,对视了一眼,宋品之便道:“这位游大人,深藏不露啊。”
周星潭不明所以道:“什么?武功吗?”
宋品之但笑不语,只招呼周星潭快把人往大理寺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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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春风送暖。
游照仪站在广邑王府门口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刚刚杀人的战栗中平复,努力的让自己把逸散的戾气压在心底,抬步走了进去。
宣峋与正在等她。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努力使自己眼神平和下来。
好在宣峋与没发现什么不对劲,见她回来便自然的依过来,问:“事办完了?”
游照仪点头,说:“一个侍子,一个杀手,都交给大理寺了。”
宣峋与问:“那侍子从哪里来的?”
游照仪说:“你猜得没错,正是洛邑。”
闻言,宣峋与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坐在一边暗自思忖,游照仪见他不再关注自己,忙松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从刚刚如进深渊的情绪中出来。
她可能真的闲太久了,每天训练、练武的那几年每天累得没什么心思去想乱七八糟的,如今,在上京的温柔乡过了太久,她都快忘了杀人是什么感觉了。
上京游人如织的街道和叱蛮的千军万马奔涌的画面重叠起来,似乎要将她彻底网在过去,挣脱不出……不行啊,要克制,要忍住,就像这么多年来每天做的一样……
宣峋与的声音从一片朦胧中传来:“怎么了?受伤了吗?”
游照仪如当头棒喝,立刻清醒了过来,往事一幕幕像突然破碎的镜子砸开,她下意识的露出一个平静的笑:“没事。”
宣峋与还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劲,只好道:“你沾血了,要沐浴吗?”
游照仪点点头,转身往浴房走去。
宣峋与还想等她回来再问问到底怎么了,可再待她进来已经神色如常,还笑着过来亲他,他正想推拒,却被一只手摸到了要紧之处,一下软了身子乱了神智,任由她蚕食。
她也没多过分,就照着二人平常的样,见他开始勉力求饶,便加快速度云收雨歇,又叫水,为他弄干净身子,二人窝进被子里……
宣峋与混沌的脑子已经支撑不了自己多想,只能依着她沉沉睡去。
游照仪看着床顶帷帐,一夜无眠。
……
第二日醒来,游照仪已然恢复如常,准时出去晨练,回来叫醒他,提醒他吃早饭,便自己去上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很正常,她下值来接他,二人在马车中亲昵,回府,说一说今日见闻或是之前那个案子的进展,可是宣峋与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可是他还来不起细细思索这份不对劲,上京与谭州接壤的一个州县突发洪灾,游照仪夜里接到旨意带领四军统领八百人协京畿卫前去赈灾。
天不亮,众人便又整装待发,这种事情游照仪经历过很多次,这种熟悉感反而让她有一丝无以言表的安心。
宣峋与这回倒是没哭,担忧的亲了亲她,只说不要受伤,顺利回来便好。
游照仪照旧答应,和周星潭一起领兵前往。
突发洪灾的县叫做须山县,正是中衢国内最大江河雀潭江所流经的,这段时间正是雨水多的季节,须山县内流经的雀潭江正常涨水,原本谁也没在意,谁知水坝竟在一个暴雨夜里决堤了。
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村子和乡镇,当地人手不够,忙向上京求援,皇帝接到急报,便将二人派了出去。
二人带队急急奔走,在当天傍晚到了地方,暴雨依旧如注,水里只能看见一半屋顶,飘着锅碗瓢盆等物。
堤坝还没止住水,二人来不及歇口气,便迅速安排事宜,游照仪等人协助当地的官府为决堤的水坝搬石阻挡洪水,周星潭则援救村民带领众人开辟高地。
兵众领命,蜂拥而去,游照仪便淌入水中,帮府衙一起抗沙袋或是搬石头。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停了。
极其混乱的一夜过去,洪水终于暂时塞住,游照仪艰难的直起腰来,眼前从一成不变的石头变成了堤坝下的滔滔江水。
太阳从江水那边缓缓升起,一水的波光粼粼,丝毫不知它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性命。
赈灾赈灾,自然大头在灾后。
将带来的粮食煮粥分发,帮助重建房屋,还要对决堤的大坝进行修补加固。
一直到第七天,游照仪才稍微缓了一口气,和楚创等人累倒在一起,伸手接过周星潭递过来的一碗稠粥大口的喝。
她饿了几天肚子,饿的她快失去理智。
到了第十五天左右,粥便不再免费发放,需要缓过劲来的村们与兵众一块重修房屋堤坝,才能换取粮食。
可是村民们很多失去亲人,干活都是有气无力的,他们也并不说什么,干得多干得少都照常发粥。
一日楚创回来,面色也是一脸不忍,和游照仪说:“村口那几户离堤坝最近,好多全家都没了,房子建起来也没人住,还有些只剩个孩子,或者剩个大人,不知道怎么活。”
游照仪也不知道,求生本来就是很难的,她一向深有体会。
当天下午游照仪便和楚创等人前往村口一起帮忙,那几个干活的大人都是沉默寡言,小孩也是一脸茫然的坐在角落里,并不说话。
一片庞大而宁静的窒息。
直到一个阿婆走过来,给她们一人递了一碗水,说道:“几位将军喝口水吧,辛苦了。”
几人便依言喝水,阿婆见她们喝完,又颤颤巍巍的收回碗,走了。
她们便又继续干活,没有人说话。
旁边一对母子正呆呆的看着她们干活,半晌,那女子才推了推自己十三四岁的儿子,说:“你也去帮帮忙吧。”
那个少年就走上前来,给游照仪搬木板。对方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默不作声的一起连搬了好几块,累了就自己歇歇,缓过来了就继续帮她们,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游照仪才和楚创几人回到营帐。
又过了几天,众人前往收集、登记名册,以发放赈灾钱粮,这事儿是楚创她们出去办的,周星潭、游照仪几人便留在营帐内等他们排队来领。
很快,一些村民陆陆续续的就来了,都是一脸空茫,她们怎么说就怎么做。
周星潭一边喊名字,游照仪便把东西递给她们。
“高同盛,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许富贵,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江萍,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
她几乎麻木,像个提线木偶听命行事。
“游盼来,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破,一道巨大的闪电朝她整个人打了下来,让她脑子轰隆一响。
可她还是克制的,慢慢的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上次帮她搬木头的少年。
他叫……游、盼、来。
对方和她对视了一眼,伸手接过。
那一瞬间交予的动作变得极其漫长,游照仪甚至还抽空去看了一眼等在队伍旁边的那个女人。
呼吸声和心跳声变得很重,指尖发麻。
周星潭还在念名字,她也继续麻木的递出去。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刚刚经历了如何翻天覆地的一场震颤,将她震的神魂都在燃烧。
第24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1)
游照仪小时候叫游盼。
她大概记得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母亲说,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下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游盼, 父亲总是叫她盼儿。
家中务农, 出生两三年的时候家中还好,她也还能吃得饱饭。三岁那年天大旱,年成越来越不好,逐渐的, 她也开始吃不饱了。
家里情况越来越差, 也就只能维持日常餐饭,可是这时候,母亲怀孕了。
父亲带着母亲去看村中的大夫,大夫笑眯眯的说:“这胎绝对是个男孩。”
见他这么肯定, 父亲也松了一口气。
那大夫便和他话家常,说有了这个儿子就都好了,现在中衢的好多私塾都不要女学生了, 他万一日后有出息,家中还用务农吗, 至于现在,撑一撑就好了。
她那时候还太小, 还不懂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父亲高兴的把她抱起来, 说盼儿盼儿, 总算给我盼来一个儿子。
游照仪并不知道男女有什么不同。
后来才发现,私塾里上课的都是男孩, 田地里干活的都是女孩。
那个同村的男孩教了她唯一一句书上的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可是弟弟出生后, 家里的境遇却越来越糟糕了,她天天都吃不饱饭,可父亲还是觉得她吃得多,和同村的男人话家常,也是说这日子实在过不出来了。
同村也叹气,说:“务农真的没有出路,要我说,还是得让孩子考取个功名,否则这年年靠天吃饭,什么是是个头啊。”
父亲便说:“谁不想呢,只是就两个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同村说:“女儿养了有什么用呢,你记得村尾那个李老头吗,天天干活干的直不起腰来,总算把女儿供出来,参加了这个试那个试,结果考官的时候那个官头说不愿意要女孩,”他指了指天,晦暗的说:“现今那个男皇帝不喜欢女的,现在能做官的女子哪个不是家中显赫,咱们就别想了。”
他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有一点自得。
游照仪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能干活,也能读书。
可她什么都没说。
母亲带她去上京的时候,是她从出生起第一次去这么繁华的地方,处处都是新鲜玩意儿,处处都是好吃的东西,吸引她到处看。
母亲红着一双眼,碎碎念:“我把你送到上京,若是有什么达官贵人看中你也是你的福气,你长大了可不要怪我,娘不想扔你,可是你爹他执意如此,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隐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破除了层层浓雾和灰暗,一字不漏的灌入她的耳中。
她对自己的被抛弃其实有一丝预感。
母亲甚至花钱给她买了个热腾腾的包子,红着眼睛递给她,说:“娘去买个东西,你吃完这个包子娘就回来了。”
她乖巧的点点头,尽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包子。
母亲放开了她的手,隐没进人群之前还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不忍吗?
她像个乞丐一样形容狼狈饿的快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被那个富贵人家带走,安稳一生,而死会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官府巡街,把她丢入乱葬岗喂狗了事。
她在丈八街夜夜噩梦还不敢叫出声来的时候,在日复一日被经过的人群挑挑拣拣的时候,和那个选中她的男孩对上眼的时候,她被带入王府迷茫恐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在儿子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女儿,她在王侯公府的大宅邸里努力伪装,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博力厮杀,她日日克制夜夜隐忍,生怕放出了自己心中那头饕餮巨兽,也曾在即将默默死去的那个夜晚,默默祈求过你的回头呢。
母亲。
你真的期盼过我的出生吗。
还是自我出生起,就期盼着弟弟呢。
……
这是一次很普通的赈灾,没有暴乱、没有贪污、没有镇压。
普通而有迅速的完成了。
走前,游照仪去看了那对母子一眼,她没试图和二人相认,只是单纯的看了一眼就走了。
一个月的时间,两人领队归京后照常进宫述职,皇帝依旧嘉奖。
她一直到快要出宫,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姿态,所行所为皆是下意识的举动,周星潭甚至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劲。
宣峋与今日休沐,正在门口等她。
见她出来立刻急急的走了过来,面含担忧,说:“还好罢?”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可心中一片山呼海啸之后,她只能平静、温和的说:“还好。”
二人上了马车,宣峋与照旧黏进她怀里,她风尘仆仆,身上还有泥点,她记得他一向爱洁,此刻却浑不在意,只寻了个熟悉的位置,仰头看着她。
她亲下去,宣峋与便乖顺的张开嘴,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恍惚间,听见宣峋与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叫她:“灼灼、灼灼,好了……”他又喘不上气了。
她便收手,抱着他不说话。
下一步该干什么呢?说些什么吧,或者做些什么?别愣着啊,游照仪,你不是一向做得很好的吗?不是一向演得很好,装的很好吗?快点啊!继续装下去,一辈子就这样装下去啊,你不是和自己说过的,要自己做到的吗?
可她动不了,宣峋与终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应该说,他向来是唯一一个能看破她伪装的人。
他问:“怎么了,灼灼?”
她想说,好累,好累,不知道在干什么,不知道能干什么,这些曾经游刃有余的东西,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艰难。
她一向笔直的脊梁,从来平和的面容,在宣峋与担忧依恋的目光里终于全面崩盘,把脸埋进他怀中,痛苦的哭出了声。
宣峋与吓了一跳,连忙抱紧她,嘴里不住的说:“灼灼,怎么了?别哭了、别哭,灼灼。”
这是他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见到游照仪的眼泪,也是第一次笨拙的安慰游照仪。
游照仪抬头看他,眼睛通红,满是阴冷,可语气却哽咽着说:“你也会、扔掉我吗?”
宣峋与也要被她的痛苦伤到流泪了,感觉心都要碎裂开来,闻言忙说:“不会的,灼灼,我怎么会扔掉你呢?你忘啦?我说我离不开你的,我离开你我就死了,你记不记得?”
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眼中也慢慢溢出泪水。
游照仪手摸到他的腰,一寸寸的往上摸索,直到把他整个人锁在怀里,声音喑哑:“我记得。”可那份扑面而来的戾气和苦痛似乎要把宣峋与也灼伤,只能更为用力的抱着她。
……
二人回到了广邑王府,进入房中。
游照仪坐在一把椅子里,不像平常一样礼仪端肃,反而像个婴儿一样,把自己蜷在一把小小的椅子里。
宣峋与心疼至极,但也只坐在一边看着她。
直到她再次开口。
“我不喜欢你,宣峋与。”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全名,但是只这一句话,把他几乎打入地狱,让他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脸上满是空茫。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的笑了笑,问:“你说什么呢,灼灼。”
游照仪似乎脱落曾经对他的全部面目,面无表情的说:“我说我不喜欢你,可能之前有一点点,但我分不清了——或许我喜欢,喜欢你的脸,或者你的身体。”
她不去看宣峋与似乎马上要碎裂开来的目光,继续说:“我一直在装,我一直在演,小时候你不理我,我就能一晚上睡不着,怕你和裴王妃说,把我再一次丢掉,我说我要上战场,是因为我知道我不得不上战场,自从培养我开始,我就是你的第二选择,我怕我不选择,我也会被丢掉,你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得回应你,和你成婚,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任务,我能活下去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和王爷王妃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或许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装了太久了,我自己都有点分不清。”
“砰!”是宣峋与挥落了桌上的茶杯,杯子掉到地上,碎裂开来,茶水汩汩的流出来。游照仪便呆呆的看着地上。
宣峋与崩溃的看着她,心中难以抑制的慌乱涌上来,勉强克制着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游照仪漠然的说:“啊,如果你想丢掉我,就丢掉我吧,我已经为这个结果准备了很多年了。”
闻言,宣峋与终于忍受不住似的,扑过来抱住她,哭喊道:“我不会丢掉你!灼灼、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从小到大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你不要这样,我求你了,你不要这样……”
游照仪整个人依旧僵直,不为所动,只轻轻的说了一句:“我好累……”
说出来这些,确实如释重负,但那种似乎要被抛弃的无力感又再次深深的扼住了她,让她有些恍惚。
……
很久之后,她才把目光聚焦到宣峋与身上,他跪坐在地上,正紧紧的攥着她的衣摆,紧张的看着她。
她笑了笑,问:“即便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你也还是一样爱我吗?”
回应她的是宣峋与迎上来的嘴唇。
他说:“爱我吧,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他的脸还是身体,任务还是职责,他早就从灵魂深处就接纳了她的入侵,被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辈子都不会抹除。
他绝不会、丢掉她。
从傍晚归家开始,到第二天天边鱼肚泛白,游照仪才真正的放过他,任由精疲力竭的他沉沉的睡去。
满腔的戾气,似乎终于被一点点抚平,逸散开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的对宣峋与产生了一丝欲望和责任之外的爱怜。
怎么对待,都不会反抗。
痛到流泪,还是要说爱她。
看着他依恋的睡颜,游照仪将他抱紧,终于慢慢的睡了过去。
……
到了傍晚,阳光再一次一点点洒进来。
游照仪迷茫的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动了动手。
宣峋与还睡得无知无觉,她仿佛一觉把世界睡得颠倒,所有的情绪和回忆重新涌回自己的脑子里,她空茫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干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
她去掀开被子,伸出的手还在细细的颤抖。
他真的满身伤痕。
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宣峋与似乎感知到了,动了动,睁开了眼睛看她。
对上他红肿的眼睛,她几乎在战栗,尽量温柔的把他抱起来,语气里带着些许崩溃:“对不起、对不起阿峋……对不起……”
宣峋与忙勉力的回抱她,说:“没事的,没事的灼灼,我不痛。”
游照仪还在重复的道歉,宣峋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红着脸道:“好了,我不痛…有时候也、也舒服的。”
她也没对他干什么,只是练武之人手力太大,把他身上几处地方掐的都是指痕,这些以往也有,只是今日严重了些。
游照仪茫然的抬眼看他,他昨晚嗓子以及喊哑了,此刻勉强的说着话:“我不痛,灼灼,你听我说,”他看着她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你不是说好了,要陪伴、保护我一辈子吗?”见对方点点头,他继续说:“我也是,灼灼,我说过喜欢你、爱你、离不开你,但最重要的是,我也会陪你,永远、不会丢掉你。”
她好像听不懂话似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动手把他收紧,两个人赤身紧紧相拥,似乎都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好,那今后你便,永远锁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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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游照仪并没有和宣峋与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反而是宣峋与自己查了出来,晓得她碰见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
可是过了几天,游照仪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平和,淡然,寡言,自持。
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对任何人都克己复礼。
但在宣峋与面前,终于学会了慢慢放松下来,有时候又会用那种空茫阴冷的眼光看他,他见了却从来不怕,总是抱上去或亲上去。
对着灼灼,就算让他以身伺虎,割肉喂鹰,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第25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2)
过了谷雨, 中衢最大的事情便是东集、崇月二国前来朝贡联谊。
东集国向来是每年都要朝贡的,对中衢或是对崇月,前两年叱蛮胥真势大的时候他们也向其朝贡, 希望各国相争时放过自己, 又地处富庶,一应钱粮珍宝络绎不休,又因为只大面积和中衢接壤,中衢若不动它, 别的国家也不敢直接越过中衢攻打它。
崇月国则是有一个帝卿与先圣宣懿皇帝结了亲, 就是现而今在皇寺隐居的明德帝君,两国的姻亲之好持续了几十年,一直没有互犯边境。
两国一起前来朝贡联谊,十几年没遇过一次, 宣峋与所在的太常寺和鸿胪寺立刻忙碌了起来,导致他每次下值时间不定,但游照仪还是每日去接他。
这日宣峋与从太常寺官府走出来, 游照仪依旧靠在马车上等他,他笑着走过去, 二人拉上了手,游照仪便轻而易举的将他托上马车, 自己也跟了进来。
马车很快驶动。
宣峋与这几日累极, 靠在她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说:“总算忙完了, 明日就是大宴,按理说你也得去, 只是我们不能坐一起。”
游照仪嗯了一声,将他的手指放在嘴边轻吻摩挲, 她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宣峋与已经习惯了,任由她把玩,继续说:“我大概与母亲还有堂姐坐在一起,还有郑集安,你坐在武官后排,我看了一眼,我们离得好远。”
他似乎还有点埋怨,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游照仪笑了笑,俯过身来,明明是一副索吻的姿态,却不向前,宣峋与含羞带怨的瞪了她一眼,抱着她的脖颈亲上来。
二人天天黏在一起,这回不是宣峋与离不开他,游照仪也是一副离了他就要缺水的样子,一时间二人除了上值几乎寸步不离。
晚间又胡闹了几次,云收雨歇后,游照仪还在细细的舔咬他的脖颈,他任由她弄,正昏昏欲睡间听见游照仪阴郁的说了一句:“好想给你打个烙印,让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宣峋与闭着眼睛笑了笑,说:“好罢,你现在就在我脖子上吮个痕迹出来,明日大宴上所有人都知道你我二人干了什么了。”
虽则二人已是夫妻,但对着外人还是不做亲密之态。
游照仪作势要用力,顿了顿还是只是舔了两口,郁闷的说:“算了。”
宣峋与更想笑了,把她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说:“衣服能遮住的地方随便你。”
游照仪便毫不客气的在他锁骨上用力吮了一口,宣峋与顿时喘了一声,引得游照仪再次看向他,对视片刻,二人又拥吻在一起。
好在第二日白日要参宴的百官都不用上值,在家准备晚上的大宴即可,二人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宣峋与还醒了见她还躺在身边,好笑的推她,说:“你不是勤耕不辍吗?今天没去晨练?”
游照仪一把制住他的双手,说:“现在不就开始了?”
宣峋与:“……”他后悔自己问了那么一嘴,立刻收了笑容往外爬,被游照仪一把揽了回去,他忙撒娇道:“我真没力气了……灼灼、灼灼,放过我罢,”他躲避她的吻,承诺道:“晚上回来再、再让你弄。”
游照仪闻言埋在他颈间笑出了声,说:“好。”
又黏糊了一会儿,二人才起床整装。
这是正宴,世子侧妃本是不能出席的,但游照仪还兼任驻京营统领,故而能参加宴会,只是位次比较靠后。
傍晚时分,广邑王府的马车便载着裴毓芙及夫妻二人出发了。
马车上几人随口聊了几句,宣峋与下意识的又要往游照仪身上挨,游照仪忙推了他一把,惹得他瞪了她一眼。
裴毓芙见状揶揄的说:“你们俩这是半刻也分不开?”
宣峋与理所当然的点头,叹道:“就是离不开。”
惹得裴毓芙笑了几声,游照仪久违的感到一丝窘迫,但心中还是为宣峋与这句话感到一丝隐秘的高兴。
很快到了宫门口,裴毓芙带着宣峋与与驸马二人走去,游照仪则找寻周星潭、郭泊灵等人。
宫门口的礼乐之声响起,百官列队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随着大监指示入殿落座。
左下首依次坐着太子和帝姬,然后便是裴毓芙、郑畔等人,再往后就是皇帝的两个妃妾。右排的位置还是空的,等待使臣前来落座。
游照仪坐在右侧尾端,左次分别坐着周星潭和郭泊灵及几个故旧同袍,众人微微寒暄了几句,便安静的坐在自己位置上等待使臣进入。
殿外丝竹之声愈发激烈,随着一大监声音洪亮的唱名,东集国的使臣率先入殿。
东集地处富庶,土地肥沃,东集国人大多务农或是从商,不擅战争,来往的一队使臣也并不高,皆是一副文弱之姿。
那领队的叫做高舒平,说的一口流利的中衢话,向皇帝行礼之后便呈上今年东集礼单,大监恭敬的接手送予皇帝,见皇帝翻阅之后面露笑意,便知今年贡礼有多丰厚。
皇帝自然是嘉奖了几句,说了几句要万世安邦的话,便将回礼的单子递给他,示意他们落座。
崇月国的使臣紧随其后,依旧是一些场面话,赠礼、回礼,但即将落座的时候使臣却道:“今年随臣来的还有我们崇月的三皇女,”一个身穿长袍广袖的女子应声站了出来,对皇帝行礼,那个使臣便道:“曾有我们帝卿与中衢先帝喜结良缘,保二国多年之谊,如今我们崇月皇帝想为三皇女选婿,再结姻亲。”
崇月是中衢同为混战割据中打出来的江山,其语言和习性颇为相近,但中衢历来男女平权,只是近年来隐隐崩坏,崇月却向来以女为尊,曾把帝卿杨元颐送来中衢和亲,嫁予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圣宣懿皇帝为妃,后先圣宣懿皇帝登基为帝,杨元颐也成了一国之后,二人琴瑟和鸣,以姻亲之谊保了两国一代安泰。
如果要为三皇女选婿,那便肯定要将其带回崇月。
皇帝闻言,迟疑的说:“朕膝下共有一子一女,太子已然成婚生子,恐怕没有适合贵国三皇女的人选。”
这便是变相的拒绝了,那使者还是笑吟吟的说:“陛下不用这么早便下决断,我们皇帝吩咐了,若是有合适的宗亲男子,也是使得的,毕竟是为了两国安泰,希望陛下好好考虑。”
皇帝果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迅速的瞥向了郑集安和宣峋与等人,笑道:“正是,那先请使臣和皇女落座,与朕共襄盛宴。”
对方见皇帝如此说,便依言落座,殿中管乐丝竹之声立刻响起,身着华服的男女舞姬乐师列队而入,一片歌舞升平,繁华喧阗。
郑畔喝了一口酒,和裴毓芙对视了一眼。
郑集安还是笑着,可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在桌下握紧了拳头。
推杯换盏间,那三皇女走上前来,与帝后二人敬酒,言罢又说左下首众人身着宗亲内服,不定哪个就是她未来夫婿,还望皇帝介绍。
皇帝闻言便示意宣芷与,宣芷与忙站来,与她举杯,笑着说:“这种事怎么好劳烦父皇,皇女上前来,本宫与皇女介绍便可。”
那三皇女便走上前来,与宣芷与碰杯,说:“想必这位便是帝姬殿下,果然倾国模样。”
宣芷与依旧假笑,喝了杯酒,示意着自己左边道:“这位便是中衢太子殿下,不知皇女年方几何,或许太子还比你大一些。”
那皇女笑,说:“帝姬殿下叫我凝章便可,我刚过了十九生辰,怕是要称太子为哥哥了。”
宣芷与便道:“那也差不离,只是太子已经有了正妃嫡子,怕是只能做皇女的哥哥了。”
杨凝章还是笑,说:“自然,殿下已经成家,我更不可能夺人所爱,也不知这位是谁,也是气宇轩昂。”
她以酒杯示意郑集安,驸马几乎心跳如雷,宣芷与饶是心中咬牙切齿,也只能笑道:“这位是本宫的表弟,镇国公主的嫡子,郡王殿下。”
杨凝章笑吟吟的与驸马和郑集安碰了一杯,笑着说:“郡王看着也是芝兰玉树。”
郑集安一饮而尽,笑道:“皇女也是闭月羞花。”
对方承情,旋步向广邑王府走去,正待敬酒,却抬眼看清了宣峋与的相貌,忽然不动了。
宣芷与忙走过来,举杯道:“这位是广邑王妃与世子殿下,要说起来,皇女与世子殿下年岁没差多少,可世子殿下前日已成婚,可比皇女动作快些。”
她着重了成婚几个字,对方才将视线从宣峋与脸上收回来,道:“成婚了?怎么不见世子正妃?”
宣芷与笑着与她碰杯,说:“虽则是侧妃,但二人也是恩爱非常。”
杨凝章闻言却不以为意的笑了,喝了酒,又倒了一杯对着宣峋与,道:“若非此见,我倒不晓得世间还有世子殿下如此容华,令人心折。”
宣峋与只得站起来,与她对饮,说:“承蒙皇女夸赞。”
气氛一下子有些冷凝,皇后立刻打圆场道:“世子的容貌确实自小出挑,但也没有皇女说的如此夸张,想必崇月国内也是佳人不少,见到帝君大人便也能窥一二了。”
杨凝章笑道:“是,舅舅自然也是美愈天人……”她嘴里这么说,眼睛却还是盯着宣峋与,直到皇帝咳嗽了一声,她才惊醒似的回过头来,讪笑道:“世子殿下仙姿佚貌,我竟一时看呆了,真是失礼。”
皇帝正要说话,皇后却突然插嘴,道:“想来皇女殿下还要在上京留一阵子,便让几个同龄之人带皇女好好玩玩,阿芷,你身为帝姬,更要好好陪陪皇女殿下。”
宣芷与忙道:“这是自然,”见皇女还待说话,她忙打断:“殿下落座吧,马上还有一道荷叶羹要来,那可是中衢近夏独有的,不如殿下尝尝?”
对方见状,笑了笑,最后看了宣峋与一眼,抬步回到了座位上。
见对方终于坐回位置上,宣峋与松了一口气,透过隐隐绰绰的人群看向了游照仪的位置,可前方正被别国使臣挡着,只能看见她的一块衣角。
难熬似的坐了许久,宴终于散罢,各国使臣被大监带到离禁宫最近的一处官驿落住,那三皇女走前还是回头盯了宣峋与几眼,一副不舍之姿。
宣峋与心乱如麻,只想快点见到游照仪。
待众人走到宫门口才依次散去,裴毓芙与宣峋与走出来,才发现游照仪已经等在了马车边上。
裴毓芙神色有些难看,正想说什么,游照仪便道:“回去再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几人点点苡華头,依次上了马车,宣峋与依在游照仪身边,这回她没推开他,裴毓芙也再说什么。
来时还是言笑晏晏,回去却冷凝如冰。
……
走进主院,裴毓芙才说:“那个三皇女,一个为色所迷的庸碌蠢材,今日若不是皇后阻拦,不知皇帝会说出什么话来。”
见夫妻二人不说话,裴毓芙便说:“你们先回吧,左右还有一段时日,皇帝应该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游照仪却不认同,说:“帝姬殿下可是去了叱蛮两年。”
裴毓芙神色难看,道:“若他真是如此懦弱,要把阿峋送去崇月,我哪怕反了,也不会看他这么做。”
游照仪忙制止她,道:“王妃慎言,虽然在府内,也未免隔墙有耳,况且,这种事情,不必王妃动手,还有我呢。”
裴毓芙看向她,对方眼里一片杀伐阴冷,她却不觉得可怕,竟笑起来,说:“好,我自然信你。”
二人相携归院。
宣峋与一路无言,只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进了房中,亮堂起来,宣峋与才发现对方右边衣袖血色深深,吓了一跳,忙掀开一看,对方手心一片鲜血淋漓,还扎着几片碎瓷片,竟是这样一路忍疼回来。
宣峋与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问:“怎么弄的啊,怎么不说?”
游照仪笑了笑,说:“那个三皇女盯着你的时候,一时不慎,握碎了杯子。”
他忙叫人送纱布药物,用竹签一点点把里面的碎片挑开,边挑边哭,还注意着别让眼泪掉到她伤口里。
游照仪用另一只手帮他擦眼泪,说:“没事的,我会保护你。”
宣峋与帮她包扎好,依恋的靠在她的怀里,说:“我知道。”
第26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3)
又过了两天, 镇国公主回来了,皇帝倒是没说什么,盖因她说各国使臣觐见, 她镇守的乾、雍二州正与崇月接壤, 多年来互为友好,想来使臣来了中衢,她这个老朋友也应该在。
刚回来的第一天就看见父子二人在府中愁眉不展,以往见她回来, 郑畔先要与她吵两句嘴, 此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上前来默不作声的拥紧她。
宣应雍也心下泛酸,摸着他清瘦的脊背,说:“好了, 好了,现在该担心的不是集安,而是阿峋。”
郑畔语气凝重, 说:“阿峋是该担心,可毕竟他有了侧妃, 集安这些年刻意藏拙,连成婚都是左怕又怕, 生怕选了什么高官之女……谁知如今还是……”
宣应雍连声安慰:“好了好了, 别担心, 我回来了。”
郑集安倒是脸色还好, 见父母相拥还笑眯眯的看着。
一家三口团聚了一会儿,那边门口便唱道:“宜光帝姬到。”
三日徇声望去, 宣芷与神色匆匆的跑进来,见到镇国公主便道:“小姑姑, 你在便好了。”
镇国公主正要说话,却见对方戴着面纱,仔细一看却心中泛寒,伸手扯下她一半面纱,声音冷沉:“谁打的你?”
二人这才发现,对方面纱之下赫然一个深重的巴掌印。
宣芷与苦笑着说:“还能有谁,”她摸了摸脸,说道:“昨夜宴散,我问父皇是不是真的想送一人前往崇月,父皇说如果这能护两国邦交自然应该,我一时气急,和他吵了几句,父皇就掼了我一掌。”
宣应雍即刻厉声道:“简直荒谬!”见侄女一脸愁容,她便说:“你父皇怎么说的?你细细说来。”
……
事情确实远没有宣芷与三言两语说的那么简单。
昨日大宴散尽,她见父皇仍在上首思忖,迟疑的问了一句:“父皇,那崇月所言,您不会真的要答应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说:“你姑父都能为了两国邦交嫁来中衢,他们为什么不行?”
宣芷与浑身发寒,说道:“您想送谁?阿峋可是已经成婚了,集安这么多年来也不问朝政。”
皇帝默了片刻,说道:“看皇女那模样,应该是喜欢阿峋。”
宣芷与又重复道:“他成婚了!”
皇帝说:“一个侧妃而已,又不是正妃,身为宗亲护两国邦交,也是他的职责。”
宣芷与在心里苦笑,但还是最后问了一句:“父皇,您不是不喜崇月以女为尊,怎么还要把阿峋送去。”
皇帝不以为意的说:“只要能护中衢安定,是男是女朕无所谓。”
宣芷与闻言,终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怒吼道:“我看你是疯了?!”
自回宫来,她不再参政议事,安分守己,想着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也就算了,可是她的父亲却再一次挑战了她的底线。
她骂完这一句,突然崩溃,厉声诘问:“你知道因为你的一己之私,登基不过四五年,有多少女官被贬斥!被下放!又有多少有才能之人难以升迁?!你知道民间有多少女婴被抛弃,被卖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坐在这个高堂之上,只享受你的权力!现在怎么?你现在不说什么男子为尊了?崇月皇女一来,你怎么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便要把自己侄子送出去了?!”
皇帝闻言震怒,从上首走下来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宣芷与纤弱的身体立刻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他厉声斥责:“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在叱蛮待了几年,礼仪尊卑都忘了吗?!”
殿中一片阒寂,那层血淋淋的伤疤再次被狠狠扯开,横亘在父女二人面前。
宣芷与笑着说:“是啊,我在叱蛮待了几年……是谁把我送去的?父皇!是你!是你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敌国,你连争都不争,就这么投降了!如今,又要把阿峋也送去了?!我们都是在你之意愿下的傀儡吗?!”
皇帝握紧拳头,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深深的涌了上来……他只是想不费兵卒护国安泰,他有什么错!
他再次义正言辞的说:“送你去,是为了护国安邦,送宣峋与去,也是一样。”
宣芷与眼泪终于涌出来,疯狂的大喊:“你疯了!你不怕崇月也反悔?!广邑王还在驻守边疆啊!他们一家人一年只见到一次,就是为了守卫中衢!你凭什么这么做!!”
看着疯狂的女儿,他终于从一片虚无的茫然中抓到了一丝清明,色厉内荏的说:“凭我是皇帝。”
宣芷与大笑起来,好笑的说:“你是皇帝?你怎么得到皇位的你忘了吗父亲?若不是中衢立长!姑姑天命不永,你以为你能当上这个皇帝?!你无才无德,自私虚伪!连自己的女儿和侄子都能当物品一样送出去……”她看着眼前气的颤抖的父亲,轻轻的说:“姑姑在看着你啊。”
皇帝发狂的冲上来,掼了她一掌,恶狠狠的说:“闭嘴!”言罢又高声道:“来人!把帝姬看押起来,没朕的命令不得出寝宫一步!”
……
“是母后偷偷把我放出来的,我听说小姑姑你回来了,我便先来了这里。”
宣应雍抓着宣芷与的手发着抖,不可置信的说:“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幼年哄她睡觉的二哥,抱着她坐在肩膀上的二哥,曾经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糖哄她的二哥,那些回忆还犹在眼前,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权力,真是养人之毒么。
……
宣应雍让宣芷与先留在了镇国公主府,自己深夜暗行,去了广邑王府。
裴毓芙接到消息,正在堂中等她,宣峋与也和游照仪坐在一边。
她没怎么见过游照仪,此刻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的照面,对方朝她行了个抱拳礼,依旧站在宣峋与身后,气质澹泊,面容平静
宣应雍和她对视了一眼,那种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直觉让她立刻感觉到了对方周身洋溢的肃杀之气,像一把已经出鞘的锋刀立在宣峋与身边,刀口对着每一个人。
她微笑了一下,落座。
裴毓芙道:“不要说什么虚的了,公主你直接就说,怎么想的?”
宣应雍说:“现在崇月态度还不明朗,但我的皇兄,可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裴毓芙冷笑,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不论是集安还是阿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舍不出去的。”
宣应雍说:“你猜的正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崇月放弃这个想法,金银等物都是后话,若是她执意要谁去和亲,那也只能态度强硬些。”
裴毓芙道:“就是怕今上不愿。”
宣应雍说:“我真是受够了天天拿男人女人送去和亲以换国安之人了,曾经帝君是如此,帝姬也是如此,我不会任由他这样做的。”
裴毓芙说:“和崇月开战,不是好选择,如今叱蛮虽伤,可胥真还虎视眈眈,他们一向见风使舵,之前已有拿下中衢之心,若是知道我们与崇月开战,说不准也会落井下石,夹击包围。”
宣应雍说:“若是一味送宗亲贵公前去和亲,也只能让别国看到我国懦弱之态,难道就不敢开战了吗?”
裴毓芙沉默了半晌,说:“先圣宣懿皇帝杀伐果断,曾带领我们把南羌打至灭国,彻底归顺,明明一母同胞,不知为何如此懦弱。”
宣应雍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么些年来女官女将越来越少,明明有那么多有才能之人,却因为对方是个女子就不加提拔,不予升迁,不允做官,我回京路上,亲眼看到一个男人把自己女儿卖了,不说太平盛世,也非什么弱势穷国,竟有这等事情发生,简直荒谬!”
堂中一下子陷入寂静,众人心下沉凝,宣应雍又问:“三哥,是什么想法?”
裴毓芙吐出两个字:“宁战。”
宣应雍点点头,说:“我会和皇兄说的,无论如何不会再用家中子弟后辈换取国泰民安。”
二人商定后,宣应雍便告辞打马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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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便要求帝姬携皇女游城。
宣芷与只能敷上脂粉,带上面纱,与杨凝章一起出宫,身后几众侍卫。
游玩了几个地方,杨凝章便道:“不知世子府上何地,不如将他也叫出来一起玩?”
宣芷与笑着说:“我们姐弟几个总是一起玩,今天集安都没出来,便叫阿峋,怕是不好,不如改天吧?”
杨凝章道:“这有何难,镇国公主府在何地,把小郡王一起叫出来便是了。”
宣芷与说:“难道皇女觉得本宫带你玩得不好?才急着叫别人呢。”
杨凝章说:“哪里会,只是之前皇后娘娘说让郡王和世子殿下一齐陪同我游城,我倒是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见她搬出了皇后,宣芷与只得在心中咬牙切齿的说:“那不如我们去找集安如何?阿峋今日上值,说不定此刻才归家呢,怕是累了。”
杨凝章说:“既然小郡王都出来了,那世子也应该陪同,不然怕是不好。”
宣芷与无法,只得带她先前往镇国公主府,叫上了郑集安,三人再一起前往广邑王府。
郑集安倒还是笑吟吟的,和平常一样,还在与皇女说话,宣芷与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宣峋与今日不在家啊……
几众到了广邑王府之时,游照仪正好接了宣峋与归家,二人正牵着手跨入府中,便听见后面一个声音传来:“世子殿下。”
二人回头,正是神色各异的几个人。
宣芷与内心狂吼:太倒霉了,早知道先来广邑王府了!
杨凝章见他回头,便紧盯着他的脸,正要说话,他身边的女子便站到他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这才与对方对视上。
对方气质澹泊,容貌不俗,噙着一丝微笑,淡淡的看着她,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丝杀意。
杨凝章也笑,走上前去,说:“这位就是世子的……侧妃吧?”
游照仪丝毫不怵,走上前去行了个武官礼,道:“正是,皇女殿下。”
杨凝章说:“我是来找世子殿下的,皇后娘娘托他带我游城,你看这不是帝姬殿下和郡王殿下也来了?”说话间,她错过游照仪,竟是要往宣峋与面前走去。
游照仪退步走到她面前,不紧不慢的伸出了一只手,挡在她身前,淡道:“既是游玩,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杨凝章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你敢拦我?”
游照仪并不回话,面容沉静,不动如山。
杨凝章又看了宣峋与一眼,还想错步靠近,游照仪立刻过来以身相挡,杨凝章皱起眉头,出掌想要推开她,
谁知对方武艺不俗,毫无畏惧的与她对了一掌,两人一起凌空翻身,在广邑王府门前的空地对起手来。
来往招式间,杨凝章很快感觉力有不逮,但宣峋与几人正在旁边,只能告诉自己咬牙支撑,正想最后用力一击,对方竟突然收手,顺势飞了出去,见状帝姬立刻叫了一声,向游照仪冲去。
见状宣峋与也走到游照仪身边,冷着脸道:“皇女殿下,我们好心随你游城,我的侧妃只是不让你靠我太近,你就将她打翻在地,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见游照仪面色难忍,杨凝章有口难言,说道:“我根本打不过她,你这是……你…”
帝姬站起来,说道:“在我之城,打我皇室亲眷,皇女殿下,这可是大家都看见了的,就连你那两个侍卫恐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吧?”
杨凝章扭头看去,果然见自己的侍卫也是面含阻意,纷纷看向她,示意她偃旗息鼓。
僵持片刻,她只好咬牙道歉:“是凝章失礼了,既然侧妃受伤,我们也不好再游城,劳烦帝姬送我回官驿,后续若有别的事情,尽管来找我。”
宣芷与便冷着脸点头,说道:“请。”
杨凝章又看了宣峋与一眼,咬牙离开。
见余众已经彻底走远,游照仪才站起身来,郑集安在一边笑,说:“你演的还挺像回事儿的。”
游照仪扭身,说:“没,真被打到了。”
闻言宣峋与立刻过来揽住她,眼眶红红:“真是的,怎么真被伤了,你手上那还没好,又添了新伤。”
郑集安说:“我看那皇女的样子,怕还是对阿峋颇有兴趣。”
游照仪点点头,说:“是,陛下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斥责她,影响两国邦交。”
郑集安说:“我先回府与母亲商量一下后事,今日是她忍不住先动手了,可后面她若是还想再找阿峋,可没那么好打发。”
见二人点头,郑集安便踏上马车而去。
到了房中,宣峋与便急匆匆的来扯她衣服,说:“让我看看,伤到哪了?都怪你平常太会演戏了,我还真以为你演的呢。”
游照仪笑,任由他扯开衣服,伤得不重,只是腰侧一个红印,约莫是要变淤青了。
宣峋与眼泪立刻滑下来,游照仪忙给他擦眼泪,说:“别哭啊,我故意的,万一到时候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也有证据。”
宣峋与都明白,可他每次一看到游照仪身上什么伤口就想流眼泪,自己也控制不住,擦了擦眼泪说:“沐浴吧,我再给你上药。”
游照仪点点头,和他一起往浴房走去。
第27章 今为羌笛出塞声
(1)
因着游照仪另一只手还伤着, 裹着纱布不能碰水,这两日都是宣峋与给她清洗,此刻她除衣入水, 腰侧红痕愈发清晰, 惹得宣峋与又落下泪来.
游照仪便用另一只手帮他擦泪,见他实在哭的不能自持,只得到:“不若你下来与我一起洗。”
宣峋与立刻红着脸嗔了她一眼,她本以为惹他止泪便好, 谁知他真的伸手宽衣解带, 一起跨入了浴桶之中。
游照仪立刻咽了口口水。
宣峋与注意到了,赤身靠近她怀里,好笑的说:“这么馋我?”
游照仪把他放在双腿中间,低头去用力的吻他, 说:“是,想把你吃了,就没人会觊觎你了。”
宣峋与双手揽在她脖颈上乖顺的张嘴, 闻言轻喘着说:“好…你把我吃了,就没人会看我。”
游照仪眼神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 唇齿之间几乎要把他吞噬进去,他一边勉力承受, 一边有些着急的说:“你别动腰……嗯…我来便好。”
游照仪住了手,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说:“你会?”
水下两具赤身隐秘的摩挲了一下, 宣峋与立刻一抖,支吾道:“我当、当然会, 总之你别动。”
游照仪只得听话的住手了,靠在浴桶边看他红着脸动作。
……
最后还是游照仪单手把宣峋与扛回了房间。
撑起身子最后给她涂了药, 便实在无力的倒在被褥中,还是游照仪自己重新缠上了纱布。
二人照旧在被中抵足而眠。
半梦半醒间她恍惚听见宣峋与在讲话,她倾耳去听,断断续续听见他说:“灼灼……你害怕了吗?”
她心中一沉,又听见他说:“是不是说明你喜欢我……”
“你是喜欢我的……”
她一时无话,伸手帮他把额前碎发拂开,轻轻的在他额头印了一吻。
————————————————
第二日,由宣芷与向皇帝秉呈昨日之事。
皇帝宣杨凝章觐见,询问她为何出手伤人,她大大方方的道歉说:“世子美撼凡尘,凝章一时心向往之,失了礼数,侧妃见我无状靠近,便伸手阻拦,一时间动起手来,没了分寸,望陛下见谅。”
见她实话实说,宣芷与以为父皇就算不斥责,也得打个圆场,没想到他竟说了一句:“哦?看来皇女是真的很喜欢世子殿下了?”
宣芷与一下子如坠冰窖,正待说话,被杨凝章出声打断:“是!凝章确然喜欢世子殿下,只是世子殿下已有侧妃……”
皇帝见她语尽意犹,便道:“皇女若是真的这么喜欢世子殿下,不若学你舅舅之度,嫁予世子,也是佳话。”
杨凝章脸色一僵,道:“陛下,我崇月已然送来一个帝卿,以示其好,难不成您还想要一个皇女,这又怎么证明中衢的诚意呢?”
皇帝道:“若是皇女说喜欢谁,我中衢就要把谁送去,谁又能信我中衢国威呢?”
宣芷与闻言怔了怔,抬头看向皇帝,皇帝瞥了她一眼,并未有什么回应。
杨凝章又道:“崇月帝卿可是……”
“帝卿先是贵妃!尔后又是一国之后!”皇帝打断她,言语变得威严了起来,道:“三皇女,你已经能确定自己能做储君了吗?”
杨凝章脸色一白,神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放下行礼的手,道:“中衢皇帝一意如此?这可影响两国邦交。”
皇帝道:“若是直接把世子送去崇月,如何又能使他国稳固?”
默然片刻,杨凝章只得低头行礼,道:“今日是凝章言语无状,望陛下海涵……”想到宣峋与那张脸,又接道:“只是两国联姻一事,还望陛下再行考虑,凝章先告辞了。”
见杨凝章走了出去,宣芷与才讷讷的说:“父皇……你怎么……”
“在你心里,你父皇就是个庸碌之君?”皇帝走下来,说:“你父皇确实没有治国之才。”似乎上次和女儿吵的一架彻底打碎了他的苦苦维持的表象,他又淡淡的说:“但把你送出去已经是我一生之痛,只要情势不到绝境,我不会再把任何一个皇室宗亲送出去。”
宣芷与默然片刻,只是低头谢恩。
……
见二国剑拔弩张,东集国很快便率先告辞,但使者倒是玩的尽兴,收了中衢礼单高兴地说下次还来,似乎从不会受别国斗争影响,这点倒是让皇帝很是羡慕,为东集设宴践行。
这日自然也是文武百官都得参与,只是气氛微妙,不如来的那一次融洽。
宣峋与照旧坐在裴毓芙边上,恹恹的看着眼前歌舞。
突然身后走上来一个大监,轻轻附在他耳道:“殿下,游大人寻您外间相见。”
他狐疑的皱起眉头,裴毓芙见状问:“怎么了?”
宣峋与道:“他说灼灼让我出去。”
裴毓芙不动声色的张望了一下,说:“帝姬和照仪都不在,应该是有什么事,你去看看吧。”
宣峋与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去。
见宣峋与已然跟着大监出去,又过了一会儿,杨凝章便与皇帝举杯示意,皇帝对她并未在意,只微微颔首,见她一个人走了出去,继续和东集国的使臣推杯换盏。
过了一会儿,游照仪与帝姬殿下一齐回来,裴毓芙见状向宣芷与问道:“阿峋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宣芷与狐疑道:“我让照仪陪我出去透口气,没见着阿峋啊。”
裴毓芙蹙起眉头,本没多想,突然见到杨凝章座位已然空悬,顿时心跳如雷,对帝姬道:“快!去找阿峋,刚刚有一个大监来找他,说照仪寻他外间相见,我看你们俩都不在以为有什么事,便让他去了,可是杨凝章却也不见了!”
宣芷与瞪大了眼睛,忙又从座位后侧退开,绕道左侧拉上游照仪,匆匆跑了出去。
————————————————
宣峋与本一脸莫名的跟着大监出来,见越走越荒僻,便问:“帝姬和游大人在哪?”
对方却不言,自顾往前走去,宣峋与意识到什么,忙后退两步,正待转身离开,杨凝章却突然出现在了身后。
他心中一惊,一边迅速估量二人武力,一边对着那大监斥道:“你竟为了一个别国皇女诓骗世子,可知这是什么极刑之罪?”
那大监颤颤巍巍的跪下,说道:“皇女以命相胁,奴实在不得不去。”
宣峋与咬牙切齿道:“你做了此事,就不是掉脑袋的罪责了吗?”
杨凝章笑着抬手,说:“殿下就不要怪他了,惜命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太过于恋慕殿下,盼能再靠近殿下一步,只能出此下策了。”
宣峋与道:“为色所迷的蠢货!你若是敢,两国邦交不可转圜!”
杨凝章不以为意的说道:“中衢陛下已然态度强硬,此番我必然空手而归,没有姻亲作保,你我两国实力相当,自然谁也忌惮谁……”她往前走了几步,道:“既然这仗最终都要打,不如乘此机会一满我的夙愿?”
她一脸痴迷,道:“我第一次见世子,就觉得恍若天人,便想……”她言毕意犹,伸手向他抓来,宣峋与勉力跟她过了几招,连连向后退去。
正转身要跑,她立刻疾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锢在怀中,靠在他的耳侧说:“你那个侧妃,武艺的确不俗,只是此刻她不在,不如我们……”宣峋与用力挣扎,只觉得一只手在他腰侧乱摸,几近作呕,可锢住他的力量他实难挣脱,只能看着她靠的越来越近,几近绝望之时,一块石子突然凌空而来,打在了杨凝章的膝弯。
她膝盖一软,却还不放手,攥着宣峋与回头看去,正是在黑暗中一脸阴骘的游照仪和惊慌的帝姬。
帝姬见状厉声道:“你个混蛋!放开阿峋!”
杨凝章见游照仪已然出现,复又用力将宣峋与锢至身前,做胁持之态,可脸还是朝不断挣扎的宣峋与靠去,似乎下一息就要亲上去。
游照仪霎时出刀,抽出靴内一把匕首,朝杨凝章挟住宣峋与那只手扔去,杨凝章正要将宣峋与推出去做挡,谁知游照仪身形如鬼,立刻凌空而来一脚踢开了匕首,又扭身反手抓住,一刀利落的向她手臂划来。
她吃痛,终于放手,游照仪伸手将宣峋与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转身刺向她。
见她面露杀意,杨凝章即刻道:“我什么都没干!你若敢杀我,两国开战必不可免!”
谁知游照仪充耳不闻,追逐间一刀刺向她的肩窝,她立刻软倒,被游照仪挟于身下,对方神色狰狞,宛若饕餮凶兽。
刀锋在她眼前倏忽一亮,正要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宣芷与先反应过来,冲上来抓住她,大喊道:“照仪!不要杀她!”
游照仪停下了手,刀尖离她脖颈只有毫厘之差。
她勉力的呼吸了两口,只见游照仪把匕首一扔,一拳朝她袭来。
一拳一拳,拳拳痛彻骨肉,不知她打了多久,杨凝章的意识几乎恍惚,宣峋与才上来抱住她往后拉:“好了……好了灼灼、再打她就死了!”
游照仪用满是鲜血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轻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身后一片御林军持灯而来。
众人跪在大殿中央,帝姬回禀此事:“是皇女诓骗世子出去,欲行不轨,被我和游大人发现,游大人见世子受辱,一时急火攻心,才将她打成了这样。”
杨凝章意识恍惚,连对峙都无法做到,世子手臂俱是指痕,甫一对比就铁证如山,见状皇帝立刻震怒,将杨凝章暂时软禁在官驿之中,即刻去信与崇月皇帝言明此事。
一场大宴作鸟兽散。
……
宣峋与还在哭。
三人回府之后,宣峋与一直神色阴郁,裴毓芙见状心疼至极,让游照仪带他回院早点休息。
可他一进房门就开始哭,埋在游照仪怀里,小声的呜咽着,让他抬头,他不抬,只紧紧抱着她不松手。
游照仪只好强硬的把他的脸抬起来,爱怜的看着他吻上去,他哭的喘不过气来,可还是张开嘴接纳她。
吻毕,宣峋与终于缓了口气,游照仪摸着他的头发,眼神冰冷,言语的的戾气快要冲出来,但语气依旧平和:“别想了,我会为你报仇的。”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覆在他被摸的地方,说:“你很干净,一点都不脏,我永远喜欢你。”
宣峋与眼泪又涌出来,手忙脚乱的去脱自己的衣服,又依进她怀里,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语气哽咽,还带着惧意:“证明给我看,灼灼,证明给我看……”
游照仪第一次感觉到心快碎开,变成一片一片的把她的胸腔划的鲜血淋漓。
她温柔的把他揉进怀里,像是对待自己最后的珍宝。
……
此事一出,两国形势一下如同水火,杨凝章被软禁上京,边疆隐隐整军待发。
镇国公主则连夜赶回了封地,此举无疑是要开战的信号,帝君杨元颐听闻此事,忙向皇姐崇月皇帝杨元颂致信,严明中衢并无再战之意,应狠狠责罚杨凝章,以示为好。
可杨元颂回信态度不明,道帝君已经嫁入别国多年,不用再管母国之事,杨凝章是该责罚,但内无姻亲做保,只靠口头承诺,并不能让同为兵强马壮之国的崇月放下戒心。
二国实力相当,除非一国率先低头,否则自然无法长久的平和下去。但很显然,这次两国的态度都非常强硬。
半个月后,崇月使者带信前往雍州,告知皇帝态度,崇月已向中衢低了一回头,让帝君杨元颐和亲中衢至今未归,杨凝章固然该死,但也除非中衢送来宗亲,否则只得开战。
气的宣应雍在府中大骂,想开战就开战,总是拿人做筏,帝君早已是自由身,只是他想陪在先帝身旁,才一直未归崇月,这些事情崇月早就知道,如今又何必拿出来说。
消息传回上京,皇帝便传京中武官议事,直接封游照仪为上骑校尉,领驻京营四军一届之数,直接赶往雍州以做支援,杨元颐知道后单独寻了皇帝请命随军,说若是能换得皇姐回心转意,也是免于战乱。
皇帝便同意了,想了想又问:“如果是皇姐,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杨元颐默然片刻,说:“臣不知道。”
南羌,宣应亹一马当先,打至灭国,可崇月是他的母国,若是宣应亹还在,怕也不会到如今地步。
皇帝看着他,说:“若是开战,你不要怪我。”
杨元颐只能说:“世子受辱,若是先帝要做取舍,怕也是会这样,陛下不必自苦。”
见此,皇帝默默松了一口气,让他下去了。
第28章 今为羌笛出塞声
(2)
中衢与崇月接壤的州县为乾、隽、钕三州, 与钕州相合之处只有一点点。
镇国公主的封地位于乾州后方的雍州,与紧靠上京的谭州接壤,隽、钕二州则一直是河西军镇守, 其中最为危险的是为钕州, 因为其为叱蛮、崇月共接之城,地处紧要。
游照仪领命从上京携五千人出发,便是要先过谭州、再入与雍、隽二州共同接壤的澜州,最后到达乾州, 驻扎在一处叫做昌延的小城。
乾州地处辽阔, 其征途约莫是去往并州的两倍,游照仪只能迅速点兵,一刻也不敢耽搁。
左定山军的兵带上了,但施湛生和范之麟留下, 只把楚创和张长鸣带上了,借调了宣武卫的沈道恕暂管剑南铁骑,最后思来想去, 还是把阮伯楷带上了。
依旧是天光熹微之时出发,皇帝亲自上城楼、摆香案, 鼓声激昂,高声怒喊:讨回崇月之辱, 扬我中衢国威,
底下瞬间一片磅礴振兵声。
游照仪再次出征。
昨晚, 她与宣峋与商定, 由他派人监管军械处,押送粮草之时问询窦际赟, 他与阮伯楷颇有交流,若是军械得用, 便一起送往乾州。
二人秉烛夜谈,把事情一一商量定,最后游照仪摸着他的脸,语气有些阴森:“杨凝章,我一定要杀。”
宣峋与正窝在她怀中,闻言起身吻她,说:“我知道,”二人唇齿濡沫片刻,宣峋与道:“马上你又要走了……别睡了…来…弄我……”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满是引诱。
自那日归来,他就经常会这样,游照仪抱紧他,依他之言伸手入他衣内,柔声抚慰:“别怕,别怕……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二人缠了不足一个时辰,游照仪便叫水沐浴,把早已汗湿的宣峋与从床上捞起来洗干净,妥帖的放入被子中,对方知道她要走了,不舍的拉着她的衣摆,想要起身送她。
她蹲在床头与他缠吻,说道:“别送我,这样就很好,你若是来了,我肯定舍不得走了。”
宣峋与乖乖让她亲,见她马上就要收手起身,还是扯住了她,问道:“灼灼,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游照仪闻言默然片刻,回头把他拥紧,道:“对。”
宣峋与终于放开了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带着哭腔轻轻说了一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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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战一触即发,已是风声鹤唳。
游照仪等人至少行军了二十天,才堪堪过了谭、澜二州,进入乾州,因着中衢和崇月向来安宁,乾州等地也较为平定,此番行军过来,都是安居乐业之象,但中衢历朝历代都在打仗,他们也见怪不怪,有时候经过村落,竟还有村民对着他们叫喊一定要打胜仗。
楚创却还是叹气,说:“边境安定的太久了,他们估计也忘了打仗是什么样子了吧。”
张长鸣说:“崇月先帝把帝君嫁过来,一方面是欣赏先圣宣懿皇帝,一方面也是以联姻作保,两国互不相犯,可如今这个崇月皇帝,估计也是忘了打仗是什么样的,才这么公然的挑衅。”
楚创问:“她真的不是想和我国联姻吗?”
张长鸣神色凝重的摇摇头,说:“不见得,若是真这么重视,不会派杨凝章这么个色欲熏心的庸碌草包来,更像试探。”
楚创狐疑:“试探?”
张长鸣说:“试探我们如今这个皇帝对待边疆是何态度,是不是只要皇女看上他就送来,如果陛下送了,那中衢士气上一下子就弱了,崇月不像叱蛮,要胥真协作才有一战之力,她和我们实力相当,互为忌惮,若是皇帝不送,那也正好以此做筏。”
楚创道:“那岂不是送不送,这战都要打?”
张长鸣点点头,说:“中衢之地,谁不觊觎?若是拿下中衢,东集也是差不多就是囊中之物了,一举两得。”
游照仪骑马在前方,并不说话,只听他们俩分析局势。
楚创便问:“大人,您之前前往叱蛮也是如此吗?”
游照仪摇头,说道:“那时候已经打起来了,沿途都是难民残兵。”
楚创心下戚戚,说道:“我还没打过仗呢,我一考官就在京中。”
游照仪道:“别怕,你武艺不在我之下,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楚创笑着说:“有您这句话我放心多了。”
众人又行军了十来天左右,终于进入昌延城驻扎,安排好事宜后她便带着张长鸣和楚创去主营。
一入营帐,她下意识的观察众人的衣着和腰牌,辨认对方。
上首的正是镇国公主宣应雍,左边那个男人应该是周星潭的父亲周写,他右侧则是之前来赫明山点兵的钟北峣,右边那个女子应该是归德将军李鸾徽,她下首还站一小将,她勉力认了认,好似是她赫明山的同窗,叫做蒋尧年的。
宣应雍见几人进来,纷纷为其介绍,正与她猜想的严丝合缝的对上。
迅速介绍完,宣应雍便与她陈明情况,道:“约三天前,崇月陈兵昌延城外,约莫有三万之数,直言明日与我们一战。”
游照仪说:“只有三万,不应该啊。”
宣应雍说:“我也是如此想的,要么就是她这三万人以一挡百,要么就是还想从别的地方攻入中衢。”
几人围至沙盘,乾州与崇月接壤之处正呈一个浅浅的弯月形,向中衢下凹,故而此地正是乾州最难防守之地,崇月选在此处开战,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只有三万人。
崇月幅员辽阔,只略比中衢小了一点,与西侧众多小国接壤,商贸繁华,先圣宣懿皇帝曾言,若不是崇月不靠海,其昌盛程度远可超出中衢,这也是崇月一直希望与中衢友好的原因,为的就是能使用中衢沿海水路。
宣应雍轻轻点了点隽州上方,那里也呈现出一个下凹之势。
李鸾徽说道:“这个地方最为危险,崇月与叱蛮也接壤,虽则叱蛮如今还未缓过劲来,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点头,宣应雍又说:“两国接壤土地太大,说不准他们会从哪里攻来。”
游照仪说:“那公主想好从哪里攻去了吗?”
宣应雍闻言,和她对视了一眼,眼里竟有遇见同道中人的笑意,轻指了指乾州右上方一个叫珺行的小城,道:“此处向崇月凸去,且与隽州接壤,可与河西军一起两面夹击,直接攻城。”
游照仪点点头,轻指一处道:“此地也可与其一战。”几人依言看去,正是乾州与崇月接壤的中部一个叫做荷安的小城,呈现出一个极窄的凹形,直指乾州内部。
游照仪道:“虽则此地危险,但若战起,崇月发兵,可以从此形上下呈夹击之势。”
如若崇月深入乾州内部,几乎就可瓮中捉鳖,像个布袋口一样直接扎起。
宣应雍点头,说道:“你今日安心整军,明日直接从昌延南城出发,鸾徽现在就整军,今晚就带兵绕行,陈兵荷安下方,蒋尧年今夜也随鸾徽行军,各军整装后直接攻城。”
众人领命,李鸾徽与蒋尧年即刻出了营帐,宣应雍继续安排:“周写明日行军至珺行县,只做试探,不必深入。”
最后她骈指指向昌延,声音肃杀:“明日北峣与我一起,出城迎敌。”
众人领命而去。
游照仪正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宣应雍道:“我带了四百之数的弓弩。”
宣应雍狐疑道:“宣武卫有弩机营。”
游照仪说:“不,这弓弩不一样,请公主随我来试试便知。”
宣应雍便随她出了营帐,走到驻京营等人驻扎的地方。
几人见公主前来,纷纷行礼,游照仪找到阮伯楷,道:“给一张弩让公主试试。”
阮伯楷依言拿出一张弩机递给她,宣应雍观察了一番,似乎有些不同,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便听见游照仪道:“公主,你试试便知。”
宣应雍将信将疑的将弩举起,对准了远处一颗树木的一道纹理。
“咻!”箭簇像流星一样发出,无比精准的钉在了宣应雍刚刚看的那道纹理上。
楚创道:“公主箭术高超。”
宣应雍有些震惊的低头看了看,道:“非是我箭术高超,这弩……似乎是有些不一样。”
游照仪看了阮伯楷一眼,他便上前来给公主讲解,最后道:“如今这四百张弩皆出我一人之手,绝无问题。”
宣应雍道:“好!留三百张弩予弩机营,剩下一百张你自行分配。”
游照仪点头,差人将弩送去弩机营。
宣应雍满意的点了点头,和她示意离开了。
楚创见公主走了,道:“为什么不全都留下来啊?”
游照仪还没答话,阮伯楷就道:“你傻啊,弩机营都是箭术高超的老兵了,这些弩放在他们手里才能发出最大的杀伤力。”
楚创被她一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傻了,讪讪的笑了笑,游照仪便说:“我们是骑兵,箭术好的人不多,剩下这一百张弩,发给驻京营中宣武卫的即可,他们中不乏有箭术高超之人。”
楚创忙听言去办,众人皆在整装,夏日已尽,秋风肃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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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游照仪领兵行军,约在近黄昏之时行至荷安城,安营扎寨后陈兵城外,等待蒋尧年发出信号。
对方以狼烟为号,正面进攻,等狼烟约莫烧半个时辰,她与李鸾徽便一齐进攻,直接将崇月此城之兵围剿,占其城池,若此战成功,荷安与崇月的接壤之处便会变为一条平直的线,易守难攻。
很快,远处燃气烽烟,张长鸣看着脚下倒影,默默算着时间。
天已是黄昏,倒影被拉的很长。
游照仪见张长鸣点头,立刻扬旗大喝:“整队!出兵!”
随着乌夜一声扬蹄,大军随着游照仪奔驰而去,尘烟滚滚,蹄声震震。
行军了约两刻钟,天已经逐渐暗了下来,隐隐听见前方一片火光冲天,游照仪立刻喝道:“列阵!杀敌!”
楚创和张长鸣立刻带队与她分开,从三面向敌军冲去。
崇月果然已经杀入包围圈,蒋尧年且战且退,马上要到城楼底下之时,游照仪领兵冲来,张长鸣领队从后方杀去,很快将他们大军切断,彻底围住,楚创则率众追赶剩余残兵,游照仪命其能杀则杀,不能追敌太深。
那边李鸾徽也疾驰而来,将下方想冲出去的崇月大军赶回包围圈。
李鸾徽本想将其俘虏,谁知崇月领军之人破口大骂,义无反顾的朝她们冲来,无奈众人只得迎敌,将其就地绞杀。
此战李、蒋、游三人共带兵七千,以甚少折损将崇月五千敌军全部歼灭,夺下了崇月息廷府的月尔城。
众军稍作休整,按照商定计划,先由蒋尧年带兵驻守阵地,她与李鸾徽二人带一千小队回营。
二人一夜疾驰,晨光熹微之时终于回到了昌延城,这边战事已歇,很显然已经结束,宣应雍见她们二人归来,直接道:“弩机营大杀四方,在城墙之上便可杀敌无数,崇月没多久就退兵了。”
李鸾徽也与她讲述荷安之战,很快周写也发差人回来报告军情,称崇月储月府的德满城已经拿下,见此状,军中一下士气大振。
可没等几人休息多久,前方一道战报又传入宣应雍帐中,道崇月十万大军从隽州隽门关攻入,河西军不敌,已然退守岁坪,宋凭玄将军发来援报,请求援军。
宣应雍是必须死守乾、雍二州的,闻言便让李鸾徽为主帅,游照仪为副手,带三万大军前往,到珺行后并周写带领的一万军一同驰援隽州。
游照仪回来之时只带了楚创,张长鸣还留在荷安,领命后她也来不及通知他了,只带着楚创随李鸾徽出去点兵,立刻整军上路。
游照仪等人一夜未眠,楚创几乎崩溃,可也不敢说什么,只随着众人驰马而去。
大军疾驰,是根本没地方也没时间睡觉的,曾经随宣应亭攻打叱蛮之时,曾一度四五天未曾有眠。
见楚创已经深思恍惚,她立刻用刀把抽她腰背,对方惊醒过来,茫然的看着她,游照仪皱眉说:“你在骑马,闭眼就会摔下去,然后被后面的马蹄踩死。”
这种事行军途中经常会发生,有时候并不是每个将士都能杀敌而死,而是死在这种事情上。
楚创闻言立刻强打精神,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刺了自己手背一下,流了血,她总算清醒过来,问游照仪:“大人,你若是想睡,怎么叫醒自己?”
游照仪摇头,说:“我能控制。”
第29章 今为羌笛出塞声
(3)
约过了正午之时, 三万大军终于进入了珺行城,周写正整装待发等着她们。
二军会师,正要继续往隽州赶, 李鸾徽突然举旗示意, 喝到:“等半刻钟!整装、吃饭!”
游、李二人带回那一千小队是从昨日早上就开始行军,围敌,一口气还没歇过,刚到营地还没脱下盔甲, 就又开始行军了。
闻言, 众军纷纷掏出干粮开始往嘴里塞去。
众人都勉力吃了几口,李鸾徽便道:“都打起精神来!夜半左右便要行至隽州境内,倒时候随时都可能会遇见崇月的大军!一不留神就没命了!”
兵众震耳欲聋的大喝道:“是!”
半刻钟一到,游、李二人立刻并周写一万人一起整军, 共四万人浩浩荡荡的朝隽州驰援而去。
李鸾徽猜得不错,夜半左右,他们便进入了隽州与乾州接壤的一个叫溪午的城池, 但这里似乎还没被战火蔓延,尚算平和, 他们便继续朝援报发出的岁坪驶去。
岁坪处在溪午和隽门关中间,到了天光熹微的时候他们才看见岁坪的西大门, 可是城门却紧紧闭着。
按理说, 援报发出, 若是城池还没被攻下, 那么对着内部的城门应该洞开,既方便援军进入, 又方便自己逃跑,但此刻西大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整个城楼也没有守卫军士,好像一个死城。
周、李二人对视了一眼,命大军后撤了几步。
现在入城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战况瞬息万变,她们行军的一路也没有看到信号或是战报,谁也不知道岁坪是不是已经被攻下,贸然进去或许是中了敌人的埋伏。
三人拿出布防图商量。
周写说:“若是岁坪已被拿下,宋将军会往何处退守?”
游、李二人共同看向岁坪下方的百臻城。
百臻城北临岁坪,西接溪午,南靠乾州,整体呈一个稍长的方形,与岁坪相临那一侧接壤线很长。
游照仪说:“百臻城的城防坚持不了多久,若真退到此地,那剩下兵众已是负隅顽抗。”
李鸾徽点点头,说:“但也不排除她们往即墨城退守了。”
即墨处于溪午上方,东靠岁坪,北衔隽门关,但西南方向还与崇月接壤了一部分。
游照仪摇头,指了指接壤的那块,说:“若是岁坪被攻,再往即墨退守,几乎就是陷入敌人包围。”
周写说:“是,隽门关和岁坪若是被攻下,即墨也是崇月囊中之物,下一个便是溪午。”
闻言,三人电光火石之间对视一眼,忙上马整军,李鸾徽下达命令:“全军向百臻出发,沿城防线而行!”
众军应声而动,撤离溪午,向百臻靠近。
因着已经到了岁坪、溪午的接壤线之上,众军便向东南方行军,靠着百臻和岁坪的接壤线走,二地相隔不远,即将要看见百臻城门的时候,李鸾徽下令放慢行军速度,先派了一小队前去刺探军情。
很快一个百人小队就轻装出发,慢慢向百臻城靠去。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小队又匆匆返回,领头的那个说:“百臻城门前有一队人马正在厮杀,崇月大军约有两三万之数,中衢只剩三五千人,为首的正是宋将军麾下的沈望秋校尉!”
李鸾徽闻言,立刻扬蹄道:“你们即刻归队,大军随我列阵支援!”
众军即刻如万千箭矢一样向战场发出,游照仪与周写各领一万人马从两边包抄,李鸾徽领两万人马从中间直攻。
沈望秋等人早已杀的精疲力竭,边战边退,正当被围困在城门口负隅顽抗之时,远处突然杀声震天!
反应了片刻,剩下三千残兵立刻士气大振,沈望秋立刻支撑起自己举刀大喝道:“援军到了!给我杀出去!”
兵众立刻举刀杀敌,愈战愈勇,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果然看见了远处中衢的大旗飘扬,正向她们疾驰而来。
李鸾徽神兵天降,一往无前,四万大军分三路将崇月大军包围,但崇月大军也随即反应过来,回过头来与中衢厮杀,一时间战火连天。
游照仪正从左侧带兵攻入,那些兵卒在她眼中弱点几乎暴露无遗,正越杀越勇之时,她却看到了一个身着黑甲之人,身后披风猎猎,应是领军人物,正策马扬蹄与一中衢小将厮杀。
还未看清那中衢小将的面目,一支冷箭从她侧后射出来,穿过她的身边,眼看正要射中那小将后心!游照仪欲挥刀格挡,却追之不及,忙夹紧马腹,催马奔驰,可依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箭矢迅速划过眼前,她下意识的去看那小将,她似乎也反应了过来,霎时回首,竟是焦十安!
那崇月敌将见有箭飞来,立刻架住让她受此一箭,眼看阻挡不及,游照仪立刻弃马起身,凌空而起,脚尖在乌夜马头一点,立刻整个人旋身而去,硬生生替焦十安受了此箭,随即她一把砍向那敌将之手,那人收手扬马,游照仪手下不停,一刀砍断他的马蹄,那马立刻嘶声鸣叫,将敌将扬起,她大喝:“十安!杀他!”
焦十安立刻反应过来,策马追上,一刀划去,精准的割断了他的咽喉。
游照仪当胸一箭,意识迅速模糊,恍惚间看见焦十安策马向她伸手,她踉跄两步,勉力朝她抬手,似乎被她抓住,又似乎没有,下一刻一股深重的黑暗袭来,彻底没了意识。
……
刚入秋,上京的天气极其晴朗,偶尔有几道微风吹过。
傍晚时分,宣峋与下值,与几个同僚打了招呼后,走向广邑王府的马车。
等在那的是广邑王府的小厮,见他出来行了个礼,为他打开车门,他踩上马凳,走出车内。
他每次下值的时候都会想到之前在赫明山下学,原以为灼灼点兵不在的那次,他一转山路,对方就靠着乌夜朝他张开了怀抱。
于是他现在也每日都会想,说不定今日出来,就是灼灼在等我了呢?虽则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还是忍不住的一遍遍臆想。
他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很好的一个天气,若是灼灼在也好了,今年生辰,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
正想着,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丝心慌。
宣峋与撩车帘的手一顿,收回来用力压在自己胸口上。
灼灼……
不止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外面的小厮道:“世子,今日好像有客呢。”说着打开车门。
宣峋与走下去,正看见宫内的马车,一个宫里的大监正往里走。
他心跳如雷,忙跳下马车追上去,正待迎接大监的裴毓芙看见他回来忙招他过来,道:“是战报,胜了。”
宣峋与缓下心神,露出一个笑容,心道:打了胜仗,那应该是灼灼快回来了,他才会心慌的。
那大监脸色复杂,拿出宋凭玄的战报递给裴毓芙,说:“宣武卫拿下崇月两城,但河西军隽州四城失守,战线拉到百臻后沈校尉顽抗,李鸾徽将军带领游校尉和周将军驰援,守住了百臻城,游校尉为救同僚,受了当胸一箭……被……被崇月带走了……”
宣峋与恍若受了当头棒喝,一脸空茫,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滑下来,裴毓芙立刻抓住那个大监道:“什么叫被带走了?!”
那大监道:“崇月似乎有人认识游将军,见她受伤在地,直接把她拖走了,我军追残兵至百里,听闻河西军的焦校尉还待向前,被拦住了……”
宣峋与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双腿一软,委顿在地,哭喊道:“为什么要拦她?为什么不救她?!”
大监也心中难忍,向流泪的裴毓芙和面如死灰的宣峋与行了个大礼,道:“宋将军说一定会将游校尉救回来的,让王妃和世子放心。”
宣峋与像是迅速被抽干了所有生机,脸色极其苍白,摇摇欲坠,喃喃道:“我放心……呵……”
那大监面露不忍的走了,回头看,广邑王妃正抱着几乎晕厥的世子流泪。
当胸一箭……被带走……
这几个字几乎瞬间搅乱了宣峋与的脑子,他几欲昏死,心口好似被一直大手生生捏碎,血肉模糊,只能用力的抓住裴毓芙的衣袖,语气极其苦痛的说:“娘…灼灼明明说…会陪我一辈子的……”
裴毓芙也在哭,闻言忙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照仪一定能回来的……”
……
十天后,广邑王府收到一封来自边疆的信。
裴毓芙拆开看完,几欲流泪,走到宣峋与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裴毓芙讷讷的说:“阿峋,边疆来了一封信……”
里面顿了几息,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是宣峋与一路踉跄的跑过来,摔倒在门口,扶着门打开,用极其轻的声音问:“……是、是灼灼吗?”
十天而已,他不饮不食,已然形容枯槁,此刻抬眼看着裴毓芙,眼里满是一触即碎的期待。
见裴毓芙摇了摇头,他感觉眼前一黑,昏厥感一下子向他袭来,无力的倒在地上,眼里那点期待沉闷的破碎开来,又变回了空茫和绝望。
裴毓芙把信放在他面前,说:“是河西军的焦十安,她说照仪是为了救她才……你自己看吧……”
裴毓芙将他扶到床边,把信塞到他手中,忍着哭音关上门离去了。
为了救她……灼灼……
宣峋与勉力的拿起信看,神思恍惚,只能看到大概。
照仪来救我……见挥刀不及以身相挡……受了一箭……我去拉她,她昏厥过去…被一队崇月人马拖走……我追残兵至岁坪城下……被沈校尉拦住……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救她的……
原本已经以为流干的泪又涌出来,他心中宛若撕裂,想立刻冲到游照仪面前大骂:你不是说都在演戏吗?!你不是说你都是装的吗?!怎么还舍身相替?你就是对我这样!你就是只对我这样!色厉内荏!虚伪至极!朝令夕改!明明说好!明明说好的……就算不喜欢我也要一直陪着我……明明答应的!明明是你自己答应的啊!
你回来啊……灼灼……你回来啊……告诉我你没事……灼灼……
灼灼……
他崩溃痛哭,几欲晕厥。
……
今天是个好天气,一到傍晚,霞光满天,灿灿的金光从墙头照过来,再次照进他的房间里。
宣峋与终于睁开眼睛,勉力支撑自己站起,一步步的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啊、那也是这么一个天气……灿灿的阳光下,向他微笑着、张开手的灼灼,已经遥远的宛如一个不可触碰的幻梦……
裴毓芙听闻他走出房门,连忙赶来,宣峋与见到母亲,轻声说:“娘,我要去边疆,我要把灼灼找回来。”
裴毓芙忙道:“不行!现在战事紧张,你去送死吗?!”
宣峋与一脸心如死灰,淡淡的说:“我要去的,娘,你能理解我,如果今日被带走的是父亲,你也会去。”
裴毓芙无语凝噎,流着泪看着他,颤声说:“可是照仪已经被带走了,你去能干什么呢?”
宣峋与低着头说:“崇月从焦十安手中抢走她,肯定有用处,不会杀她,我要去把她带回来,就算……就算她死了,我也要把她带回来,她死也要死在我身边,她说这辈子都要陪在我身边……她答应了的。”
裴毓芙捂着嘴抑制住自己的哭声,说:“那若是你出什么事,让娘怎么办?”
宣峋与终于抬头了,原本殊艳的容貌变得极其苍白,下巴尖尖的没有一点肉,头发凌乱,满是枯槁,他睁着红肿的双眼看着她,说:“娘,我不要等了,我等的够久了……你让我去吧……”
裴毓芙终于崩溃,抱着他哭,可宣峋与还是面无表情,宛若一尊被抽干生机的石像,淡淡的抬头看向远方。
得到母亲的答允后,他本想立刻启程,裴毓芙却哑声说:“先吃个饭,洗个澡,整装完再走,你看你现在这么丑,若是照仪见了肯定不喜欢你了。”
他眼睛动了动,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有些慌乱的想:对,灼灼说过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我不能变丑……
他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沐浴、吃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却越吃越想流泪……
灼灼,我会一直好看的,会努力、很漂亮的去见你……你一定、一定要,回到我身边啊……
第二天一早,宣峋与带着兰屏、许止戈以及十几个广邑王府的府兵前往隽州百臻城。
这天距离游照仪被带走已经过去了十四日。
第30章 始信人间离别苦
(1)
游照仪是被胸口的一阵剧痛疼醒的。
她恍惚的睁开眼睛, 下意识的想捂住胸口,但手脚却动弹不得。
耳边缓缓灌入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
和中衢话差不多, 但有点区别……崇月话……头顶的帐子, 好像是中衢……我在哪……
记忆的最后一幕就是焦十安目眦尽裂的朝她伸出手,她似乎也想抬手,但下一息就失去了意识。
营帐里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一个眉目挺括的中年女子坐到了她身边, 四十岁左右的模样, 身着黑甲,身上系着红色的披风,约莫是个地位不低的领军人物,看着她说了两句话。
但游照仪此刻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只能看见她嘴唇开合,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只能勉力的侧耳去听,剧烈疼痛带来的耳鸣才渐渐消失,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这是岁坪城,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你是游照仪, 就是那个中衢世子的侧妃,打凝章的那个。”
一句陈述, 游照仪说不出话, 只能继续看着她。
“差点以为你救不回来了, 没想到你命倒是大。”
她勉力出声:“救我……干什么?”
那人笑, 说:“你说呢,我女儿还在你们中衢手里。”原来这就是崇月皇帝杨元颂。
游照仪虚弱的笑了一声, 平静的说:“你们救不了她。”
杨元颂也不生气,也淡声道:“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游照仪说了两句话, 就已经神思恍惚,冷汗连连,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
杨元颂吩咐道:“差不多可以给中衢皇帝发战报了,要是想要这位侧妃,就把皇女送回来。”
下面兵卒随即听吩咐去办,杨元颂左边的一员大将建议道:“既如此,要不让中衢把帝卿也送回来?”
杨元颂立刻笑了一下,说:“我这位弟弟可是自愿的,那个人死了他也要陪着,真是情深似海。”
大将说:“听说这回帝卿也来了?留守在澜州。”
杨元颂道:“中衢不会以他做饵的,那个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若是一日两国开战一定要护帝君安泰,啧,那个人死了,我弟弟还自苦了好多年。”
言罢她陷入了沉思,那大将也不敢再言。
军情战报先由使者送去最近的百臻,再有百臻守城之将交予统帅,最后发往上京。
宋玄凭在退守之战中受伤昏迷,近日才刚刚醒来,等待可以起身之际,就收到了沈望秋递来的战报。
她一目十行的看完,说:“发往上京罢,在杨凝章送来之前,崇月不会开战了,整军待命即可。”
沈望秋称是,即刻去办,可刚走出营帐,焦十安就站在一边,见她出来忙问:“是不是战报?照仪……还活着吗?”
她这十几天夜夜噩梦,睡不着觉,一睁眼就是和游照仪错开手的那一幕,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沈望秋叹气,道:“活着,崇月皇帝发来战报,说要那杨凝章去换游校尉。”
刚一听前两个字,焦十安立刻腿软的跪下了,闻言道:“好…好,我、我即刻整军待命!”
沈望秋拍了拍这个年轻女将的肩膀,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焦十安俯下身子用力摇头,终于崩溃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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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旨意是随着宣峋与后脚到的,言明杨凝章已经在路上。
对于崇月来说,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中衢皇帝胆气不足,昏懦有余,自他临朝以来,崇月早就蠢蠢欲动,若是拿下中衢,一统五国也指日可待。
游照仪的伤并没有好全,只是勉强可以起身,那一箭射中了她胸口偏右,虽然没有伤及心口,但也几乎要了她的命。那天和崇月皇帝交谈过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十几天,才彻底清醒过来。
崇月虽然救了她一条命,但似乎只想留住她一口气,每当她状态好一点的时候那杨元颂或是哪个将领就会拿着匕首进来,划她几刀放点血,让她一直处于很虚弱的状态。
她并不知道崇月想干什么,每天躺在床榻上任人宰割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还是极力保持自己意识清醒,不要崩溃。
不知道过了几天,一个崇月的首领进帐来,不再抽刀,而是指着她道:“绑起来,马上出兵。”
胸口还是隐隐作痛,她双手被绑,整个人神思恍惚,被一个崇月将领脸朝下拎到马上,他一拍马背,应声而动,颠簸间她几欲作呕,全身伤口都在撕裂,胸口也湿漉漉的,那个箭伤再次传来一阵剧痛,很快也几近麻木。
待终于被放下来,约莫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她被扔下马,摔在地上,嘴里瞬间一股血腥味涌上来,整个人头重脚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手上绳索的一头似乎被递交到那个杨元颂手上,对方拖着她往前走了两步。
恍惚间听到有人大骂:“给她灌一口水!这都快死了!”
然后就是一阵铠甲与铠甲相碰的响动,一个水壶递到自己嘴边,强行灌了进来。
游照仪呛得咳了好几声,总算睁开眼睛。
她没有铠甲,身上还穿着中衢武将统一的暗红色军袍,只是这军袍已不知被鲜血浸染过几回,脏污不堪,几度破损。
那边总算有人叫阵,站在百臻城墙底下对着城楼大喊:“将我朝皇女殿下送还!予你朝战俘!”
城楼上站着黑压压一排人,游照仪眼前一片模糊,想勉力去看,可是根本看不清是谁。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高喊道:“皇女已在城中!先让我朝确认其人!”
她又被一股力量提起来,踉跄的走了几步,跪倒在地。
崇月将领大喊:“你们寻人出来辨!自己的将军都认不出来了吗?!”
百臻城楼上回道:“让她说话!”
崇月人在她耳边骂了几句,把她拎起来,在她耳边狠声道:“赶紧说话!不想活命回去吗?”
……这是游照仪第一次想骂人,她伤口剧痛,根本说不出来话,更遑论高声喊叫。
她勉力张合,几欲昏厥。
见状,杨元颂急了,上前来看了她一眼,一刀向身后挥去,骂道:“蠢货!不知道她有多虚弱,竟然直接置于马上!”
言罢,杨元颂下马攫住她,扼住她的脸迫使她朝城门望去,说道:“你抬头看一眼,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是不是你郎君?你快出声!”
她脑子一震,勉力睁眼望去。
果然见到一熟悉的人影,在城楼上目眦尽裂,几近绝望的看着她。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
她想说,很危险,你快回去啊。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几声气音。
见状,杨元颂立刻狠绝的抬臂猛击她的后腰,迫使她发出了一声极近苦痛的低叫。
宣峋与见她之状,立刻猜到了杨元颂伤她,几乎腿软,心中杀意四起,恨不得生啖其肉。
杨元颂见她出声,立刻道:“听见了吧!这就是你们中衢将领,如假包换,我朝皇女在哪?你们还未让我见到!”
闻言,城楼很快出现几个兵卒,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那笼子五面镂空,唯有杨凝章背靠的那一面用木板钉住。
兵卒将其顺着绳索从城楼上吊出来,将镂空的那一面对准崇月,里面赫然就是崇月三皇女杨凝章。
但她状态比游照仪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见到母亲忙抓着铁笼大喊:“救我,母皇!”
沈望秋并没有把她轻易放下去,喊道:“笼中设有机关,我们将其放在地面上,你解开绳索,我们打开笼子,你将其交予我手,你若反悔……”城楼上迅速出现一排弓弩手,对准笼中的杨凝章。
言罢,一个身影踏出城墙,凌空几步,踩在在笼子上方,正是一同前来的许止戈。
杨元颂闻言,粗暴的将她一扔,交予一将领手上,翻身上马,高声答允。
随着一声令下,许止戈随着铁笼缓缓下降。
“砰!”铁笼落地,游照仪手上的绳索已被割断。
许止戈翻身下地,独身向前,伸手接过已经无力行走的游照仪抱进怀里。
那边笼门已开。
双方慢慢向对面阵营走去,两方弓弩手蓄势待发。
一步、一步、一步……
秋风萧瑟,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下方三人身上。
“刀。”
怀中发出虚弱的声音,可许止戈好似预料到了,不动神色的怀里递给了她一把匕首。
杨凝章被数个弓弩手对准,紧张的连腿都不听使唤,根本没在意这些,只满心的朝母亲走去,但城楼上方的众人将其动作看的清清楚楚,沈望秋在城墙之下已经伸手蓄势,就待一声令下就开城门。
一步、一步、一步……
黄沙被秋风带起,漫天飞扬。
正当三人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许止戈怀中赫然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拿着一把匕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刀光一闪,干脆利落的投掷刺入了杨凝章的咽喉!
一刀毙命。
一阵剧痛袭来,杨凝章不可置信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瞪大眼睛看着母皇,发出了一声艰难的气音。
她身体还未软倒下去,沈望秋便已反应过来,一声大喝:“开城门!杀敌!”
许止戈迅速脚步腾空,在后方无数箭矢之下旋身躲避,飞速躲入了那笼子的木板之后。
城门应声而开,士气震天,以焦十安为首的千军万马朝崇月压来。
杨元颂大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踩入千军万马之下,嘶声怒吼道:“给我杀!”
两方彻底交锋。
……
等大军全部杀出,许止戈才抱着游照仪冲入城门。宣峋与正从城楼上跑下来,一路踉跄,若不是兰屏在边上架着,他几乎就要滚落下来。
可到了跟前,看清了游照仪如何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心中伤痛万分,竟一时不敢伸出手去。
直到游照仪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藏在金戈铁马的杀声之中,他却听的无比清楚,她说:“别哭,我回来了……”
那只手顺着他的脸慢慢的垂下,她已然耗尽力气,昏死过去。
宣峋与将她抱进怀里,第一次在人前崩溃大哭。
……
这仗打得两败俱伤。
杨元颂失了女儿,自然仇恨万分,游照仪受尽折磨,焦十安也恨不能杀其泄愤。但中衢只夺回了岁坪城,已然损失惨重,无法再追敌深入,只得等下次再战,再夺回失地。
游照仪堪称伤痕累累。
军中大夫将她那身脏污不堪的军袍剪开的时候,饶是身经百战的宋凭玄也不忍的别开了眼。
当胸一箭的伤口并没有处理的很好,此刻还生生撕裂,渗出血来。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无数的刀伤,那伤口并不深,可却哪里都是,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是新伤。还有便是一些淤伤、撞伤,根本没有处理,血丝埋在淤血里,已经隐隐发乌,令人不忍卒看。
她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世子殿下,道:“不如出去等吧。”
宣峋与小口小口的吐着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闻言摇摇头,只盯着游照仪的脸不说话。
她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掀帐走出去了。
宣峋与刚到的时候,后脚京中旨意也到了,战事正焦头烂额,她也没空理会世子殿下,好在他对她们的排兵布阵并不感兴趣,只每日像个木偶一样吃饭,睡觉,或是照顾游照仪那匹叫乌夜的马。
直到知晓她们战术,才来找她,木木的说:“灼灼会杀了她的。”
她狐疑的抬眼,正想问灼灼是谁,对方又说:“游照仪,不可能等她进来再开城门出兵,灼灼回来路上肯定会杀了杨凝章。”
她有些迟疑,问:“你确定?”
宣峋与点点头,说:“灼灼…应该伤得很重,不一定有力气走路,我带了一个人来,轻功卓绝,让他去接,等灼灼动手,直接杀出去。”
宋凭玄只好制定了两套战术,还将那个铁笼的一面钉上木板,若真如宣峋与所说,也让人接上游照仪后有一个庇护。
她如今也在伤愈期间,无法领兵,沈望秋便替她上城楼对峙,宣峋与闻言也想跟上去,被她拦下:“殿下,两军弓弩手蓄势待发,万一误伤了您我怎么和广邑王交代。”
他陷在即将见到游照仪的痴狂中,闻言慌张的摇头,竟然求她,说:“宋将军,你、你让我上去看灼灼一眼,我看看她怎么样了……求你了…求你了!”
语气伤恸,无法自持,她一时不忍,只得同意。
后来游照仪被送回来,沈望秋前来述职,听闻游照仪竟然真的半途动手,手段狠绝,一刀毙命。
她一时心有戚戚,对这位世子殿下也高看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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