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1)
兰屏和许止戈回来的时候, 天已然暗了,游照仪正站在紧闭的房间门口,看着一楼堂中来来往往的客人发呆。
二人对视了一眼, 走上前去。
兰屏拍了拍她的肩:“小游?公子怎么样了?”
游照仪重新抓住飘忽的思绪, 顿了顿才说:“没什么事,”复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兰姐姐,我今晚和你睡罢。”
兰屏啊了一声, 轻声问:“真吵架了么?”
游照仪这回没否认, 沉默了。
兰屏看了一眼许止戈担忧的脸,只能说:“好罢,你今晚和我睡。”
几人各回了房间,兰屏问:“晚饭吃了吗?”
游照仪摇头, 道:“你去给……公子送一点吧,他没怎么吃。”几个称呼在她嘴里翻覆,最后却说了这个。
兰屏点点头, 说:“好,我先去给他送些。”
她下楼取了饭食, 轻轻敲了敲宣峋与的房门。
里面没人应声,兰屏略扬声, 迟疑的说:“小妹, 我进来了?”
她一手托着饭食, 稍微使了点力,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内简直一片狼藉,无处下脚。
循目望去, 满地的水迹和瓷器的碎片,桌椅、屏风等物东倒西歪, 床上的帷幔皱成一团,被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脚踏上,还堆着几件不知是谁的衣物。
宣峋与靠在床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兰屏走进来关上门,踩着唯一几处能下脚的地方走到他身边,把吃食放在地上。
心里叹了口气——她算是从小看着宣、游二人长大,从垂髫小儿到半大少年,又顺利的结为夫妻,一路走来几经生死,波谲云诡,颇为不易,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她担忧的唤了一声:“殿下……”
宣峋与依旧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样靠在床上。
兰屏无奈,轻手轻脚的起身收拾房间,一时间屋内只有声音窸窣。桌椅屏风扶正,碎瓷片拾好,水渍擦干,衣衫和帷幔都先放在了一边,被子被他压着,兰屏没动,收拾完后才道:“多少吃些吧,小游会担心的。”
言罢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屋内,游照仪已经三两下吃完了晚饭,见她回来便问:“郑蓄那边有什么消息?”
兰屏坐下来说:“我和许止戈不敢问的太细,只聊了聊洛邑的香料生意,不过还真有些有用的消息。”
“迈州城内有一叫月引香的香料铺子,其主很是孤高,非特殊的香不做,市面上有的香料他一概嗤之以鼻,常研究药香,安神香,在达官贵人间很有生意。”
游照仪:“郑蓄是如何得知的?”
兰屏:“他说这个铺子也是近两年风头才起来,前几年他也并不晓得。”
游照仪思忖,喃喃道:“近两年……”
兰屏:“李择善从先帝寝宫拿的香饵如今已然验不出成分了,只能从她当时查出的般若入手。”
游照仪目光凝在一处,说道:“今上之前献药的药方已被篡改,王爷手中的只有依稀记得的残页,当时在军中为先帝看诊的军医也已然身死……”该有的不该有的证据几乎都消失殆尽,又如何证明般若是从洛邑王府出去的?
兰屏:“我们并不敢问的太多,洛邑毕竟还是今上的地盘。”
游照仪道:“嗯,先小心行事,祥云城的事呢?”
兰屏道:“挽月台的老鸨许其绥已被凌迟,挽月台也已查抄干净,元七县暗楼也拆了,人都送回了容州,但他们大多已经没有去处了,暂设了一个收容院。”
游照仪:“今上派了谁管这事儿?”
兰屏:“左相一力举荐大理寺少卿江萦序,他说话,今上也不得不听,宋品之也在暗中帮忙。”
游照仪放了心,道:“那应该没事。”
兰屏问:“明日我们先搬到那个租院中吗?”
游照仪道:“对,此事宜早不宜迟,早些查清早些回广邑,就算有改换身份,洛邑也并不安全。”
她手指在桌上轻敲,说:“明日我们先去拜访一下这位月引香的老板。”
兰屏点点头,与她敲定细节。
直到月上中天,二人才商议完毕,兰屏见她神态自若的起身准备洗漱,迟疑的问了一句:“小游,殿下他……”
游照仪愣了一下,又坐了回来,摩挲了一下指尖问:“他吃饭了吗?”
兰屏道:“我放下了,吃没吃不晓得。”
见对方沉默,她说:“若是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
游照仪眼神有些迷茫,看着桌上的烛火跳动,良久才道:“兰姐姐,若是此事得成,我……我想走,你说王妃会同意吗?”
兰屏吓了一跳,声音也急促了起来,问:“走?走哪里去?”
游照仪抿了抿唇,少有的踟蹰,道:“我、我曾经答应王妃会一辈子陪着世子……但是、但是好像现在这种陪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
——她含含糊糊说了那句话之后,宣峋与就听明白了,崩溃的哭了好久,又冲上来亲她,亲了一会儿又推开,疯了一样在房中打砸,最后坐在一片狼藉里让她滚,满目怨憎。
她走出房门,向听到动静前来的侍从解释,又给了一张银票作为补偿和封口,一切办得妥妥贴贴。
然后站在楼道里等着兰屏他们回来,看着楼下来往的游人,一时间心里长长短短全是太息——
万一她一辈子也没法喜欢上宣峋与,难道就要一辈子互相折磨下去吗。
兰屏见她问得认真,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说:“你为广邑王府几度出生入死,紧握兵权,若是此事得成,王爷这些年担心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到时候你要走,王妃自然会答应——”见游照仪眼睛亮了亮,她又问:“——可是你让世子怎么办呢?”
他离开你能活下去吗?
游照仪眼神又暗淡下去,想了想说:“或许没有我,他能过得更好。”
兰屏并不这么想,可没说出口,她也曾看着游照仪长大,从入府、上学、习武、打仗、成亲……知道她为了广邑王府、为了宣峋与已经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所有,感情已经是她仅剩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游照仪轻声说:“王妃和世子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们,我可能活不下来,活下来也没法活得现在这么好,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报答他们了……”她看向兰屏,眼神竟有些可怜:“我真的尽力了——兰姐姐。”
兰屏心头一酸,安慰似的摸了摸游照仪的头发,声音也有些沙哑了,说:“我知道。”
这一点安慰似乎给了打破了她一直维持的冷静,游照仪以手掩面,几滴清泪从指缝间溢出来,无声的落在地上。
……
第二日清晨,兰屏再次推开了宣峋与的房门。
他还是昨日那个姿势,似乎动也没动,睁眼看不知看向何处,饭菜还在原位,早就冷透了。
兰屏关上门,轻声说:“殿下,我们该走了。”
半晌,宣峋与才有所动作,晃了晃身子,艰难的站了起来,兰屏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脸色惨白,眼里都是血丝,一副灰败的样子,任由兰屏给他整理,又戴上帷帽,走了出去。
游照仪和许止戈在马车旁等她们,宣峋与低着头,踩着一边的脚凳走上去,可是僵硬了一夜的身子不听使唤,脚下一扭就要摔倒,游照仪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托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稳稳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宣峋与伸手抓住车壁站稳,扭了扭手腕,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尔后一言不发的钻进了马车。
许止戈还是第一次间宣峋与拒绝游照仪的触碰,震惊的看向了兰屏,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游照仪没什么反应,神态自若的收回手,道:“我来驾车吧,大哥,二姐,你们进去。”
许止戈正要推拒,被兰屏一把拽住,说:“好,你驾车也行。”
二人上了马车关好门,游照仪搬起脚凳放在一边,利落的坐上去握住缰绳。
昨日那个小院在城东一个叫题金的巷子里,离客栈不远,整条巷子住的都是有些家产的商贾或官员。
大约一刻钟,马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游照仪轻轻敲了敲车门,道:“到了。”
车门应声而开,兰屏和许止戈先走了下来,游照仪轻轻推了推许止戈,自己退到了一边。
许止戈只好上前一步,伸手扶了一把宣峋与。
气氛一度凝滞。
正屋加上东西耳房、厢房,共有五个屋子,本来默认宣、游二人一起住在正屋,此刻怕也是不行了,游照仪看向兰屏,见她点了点头,便先拿着自己的东西进了东耳房,宣峋与顿了顿,一言不发的进了正屋。
许止戈、游照仪住了东西耳房,便于保护宣峋与,兰屏则住在东厢房,靠近垂花门。
收好东西后,游照仪让许止戈留下保护宣峋与,和兰屏一起去往月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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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引香在城东,藏在七弯八饶的巷子里,二人由郑蓄领着,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
游照仪一边默默记下路线,一边应和着郑蓄的寒暄。
郑蓄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明明边上还有兰屏这个大活人,他跟看不到似的,一心跟游照仪说话,游照仪虽有些不耐,但她这么多年来演技已然被磨练了,根本看不出来她心中所想。
于是郑蓄更加来劲,还未走到铺子,便和游照仪约了晚间吃饭,她和兰屏对视一眼,先同意了。
正说着,二人走到了香铺门口。
那门头上挂一块木匾,刻着“月引香”三个大字,字体瘦长飘逸,别有一番风韵,木匾边上还别着一面绣着祥云纹的锦旆,上书“镜花水月,引香入怀”。
那门头不大,除了锦旆之外便干干净净的毫无外物,里面的香料也不多,整齐的一个个码在木格中,只占了半面墙壁。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门内也没有小厮出来招揽,郑蓄笑着说:“这店家性情有些古怪,但你信我,他制香一绝,我读完书那两年读书睡不着觉,全靠他的安神香。”
郑蓄家中生意很大,只有他一个独子,父母希望他能认真读书考个功名,可惜他没什么读书的天赋,学得无比痛苦,后来他父母见他实在辛苦,只能算了,开始让他上手家中的产业。
可他放下书本后不知是读伤了还是怎么,竟天天睡不着觉,如此持续了一年之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形容枯槁,他父母几乎动了所有关系寻找名医,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出了大价钱悬赏,被一个香料商人揭榜,给他了一块安神香,每天刮一点在香炉中,他将信将疑的试了试,竟真的有用,此后才能睡个好觉。
这个香料商人正是月引香的老板,郑蓄不知他名字,只叫他明先生。
郑蓄轻车熟路的走进店铺,拉长声音喊:“明先生——你在吗?”
良久,才听见楼上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怎么又是你?安神香又用完了?”
二人举目看去,才发现内间靠墙还有一个窄小的楼梯,一个人影慢吞吞的贴着墙面走了下来。
不高,看着四十岁左右,头发灰白,眼睛浑浊,半片琉璃镜架在高挺的鹰钩鼻上,嘴唇很薄,气质阴郁。
他原本语气放松,然而待抬眼见到两个陌生人,立刻警惕的后退了一步,眼神犀利。
游照仪眯了眯眼,在心底确认,这人绝不是普通的香料商人——起码经历过什么生死之事。
郑蓄忙解释:“这两个是乾州来的香料商人,我与她们说您手艺高超,她们特来拜访。”
游照仪摆出一副圆滑温驯的样子,笑着说:“明先生,我姐妹二人并无什么恶意,只是对香料颇感兴趣,想先了解了解洛邑的特色。”
说着,拿出了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
照郑蓄所说,他为钱揭榜,应该是个爱财之人,只要有弱点,没什么查不出来。
果然,对方看见银票,眼中立刻闪过一丝贪欲,探头看了看银票的数额,满意的收到了怀里。
游照仪也笑了,听他说:“好说,洛邑也有不少别的地方没有的特色,我可与你好好说说。”
郑蓄很是上道,闻言道:“站着说话也不好,不如我们边喝酒边说。”
明先生笑了笑,没有拒绝,兰屏立刻朝外间伸手,道:“明先生请——”
第52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2)
几人依旧到了郑蓄相熟的酒楼, 开了一个雅间,明先生毫不客气的点了数十种菜品,酒肉流水般的端上来。
游、兰二人并未多言, 象征性的挟了几筷, 陪着喝酒。
明先生大快朵颐,酒过三巡后笑眯眯的说:“看你们心诚,我也愿与你们说道说道。”
二人立刻表示洗耳恭听。
明先生道:“咱中衢地大物博,洛邑也是草树丰茂, 多是别的地方没有的草植, 拿来做香很是不错,稍稍控制着分量,就能产出不同的味道来。”
“就比如蝉蚕香,就是取自深秋细雨后的金桂, 还得是雀潭江边的桂树,这烧出来的香才是浓郁正宗,上京的桂和洛邑的桂做出来就是两种不同的味道……”
“再比如这荼芜香, 把这种香浸润在地下,连地面的土都能给你染香了, 虽说乾州的荼芜香很是出名,但洛邑又有不同……”
“还有这月支香, 就是药香, 它能驱走瘟疫, 安神也别有效用, 郑蓄的安神香就改自这种香料……”
两人耐心的听着,并不打断, 游照仪先前也做了许多功课,时不时能和明先生应和两句, 明先生似乎对此很有研究,见游照仪也懂一些,便越说越兴奋。
直到他说道:“香这种东西就是双刃之剑,有些香看似是药,实则是毒,端看你如何添着了。”
游照仪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神色,道:“明先生说的是,我家做生意之时也遇到过此事,给的明明是香料,接过那客人却中了毒,一问才知在屋中放了相克之物,好在人没事,否则上哪说理去。”
她原以为明先生若是有什么不对劲,听见此话定会露出马脚,谁知对方也脸色真诚,叹道:“是啊,这事儿我也遇了不少,若真害死了人,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游照仪连连称是,道:“不知何日先生有空,与我姐妹二人说说洛邑的草植,我们也好认认。”
明先生喝了口酒,有些迟疑,游照仪立刻掏出了一张银票,放在酒杯下推至他面前,语气真诚:“我们是真心诚意想在洛邑安家的——前几年乾州打仗,生意几乎缩水了一半,真是作孽,想着上京太过繁盛,我等小生意可能无立足之地,而洛邑是今上曾经的封地,总能容得下我们,您看……”
郑蓄闻言,帮忙说话:“是啊,明先生,徐昭她们连店面都看好了,您就稍微指点指点。”
明先生拿起酒杯,看了一眼银票的数额,思忖片刻,一饮而尽。
游、兰二人对视了一眼,一起朝明先生道谢。
酒足饭饱后,几人约好了明日的时间,分道而行。
郑蓄执意要送游、兰二人归家,行至半路,游照仪突然说:“郑公子,我家小妹近日也有些头疼,我听您说那安神香神效,能不能分我们一些,若是得用,我等再找明先生买些。”
郑蓄闻言,迟疑道:“可明先生叮嘱他的香买卖需得明目在册,不允给予旁人。”
游照仪闻言,可惜的说:“那也无妨,我明日找明先生卖也可以——只是小妹今夜又要难以安眠,真是心疼她。”
见游照仪神情低落,郑蓄犹豫了一会儿,说:“没事,我给你一点就是,但你千万不要和明先生说。”
游照仪立刻欣喜道:“真的吗?郑公子您真是太好了,我替小妹多谢您。”
郑蓄羞赧的笑了笑,说:“没事,你叫我郑蓄就好,咱们也算朋友了。”三人说话间拐弯,已经到了题金巷巷口,他又问:“那你是现在随我回家拿吗?”
游照仪看了他一眼,说:“好,”对兰屏道:“二姐,你先回去吧,和大哥说我马上便回。”
兰屏只好点头,说:“那你早些回来,小妹会担心的。”
她意有所指,游照仪点了点头,随郑蓄离去。
二人继续往前走,郑蓄有心和她交谈,便问:“看样子你小妹比较粘你啊。”之前她说自己头疼,也是扯着徐昭的衣角。
游照仪面不改色的扯谎:“大哥二姐年长我们不少,小时候他们随爹娘在外忙,都是我与小妹相伴。”
郑蓄:“那是感情甚深,可惜我是家中独子,没体会过兄弟姊妹情谊,也是可惜。”
游照仪扯着笑:“独子也有独子的好处,听你说读书的事宜,能看出你父母对你之紧张,我们兄妹四个,自小也是自己管自己的多。”
郑蓄:“说起读书的事……”
他兴致勃勃,游照仪也陪着聊,很快就走到了郑蓄的院子,他要操持家中生意,除城西的主宅外又在城东买了一个院子,方便有时的住宿,此刻带游照仪来的就是城东的院子。
天已经暗了,院中景致也看不大清楚,郑蓄将她带到正堂,让小厮给她上茶,道:“我去房中给你刮取一些,你今晚燃了,若是觉得好,明日再找明先生要,但你千万别说漏嘴啊。”
游照仪好笑的点了点头,就差给他发个誓。
郑蓄这才放心的去了自己的卧房给她拿香,游照仪坐下来,并没有喝茶,只望着院中的一颗正在落叶的银杏发呆。
不一会儿,郑蓄便匆匆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游照仪拆开看了看,正是刚刮下来的香料粉末。
她感激的朝他看去一眼,说:“真是多谢你,我们家刚来洛邑,便遇见了你,真是福气。”
郑蓄被她说得脸红,说:“也没帮什么,你们还租了我的院子,给的价也不少。”
游照仪被他的单纯逗笑了,说:“这是我们应该的。”
郑蓄挠了挠脑袋,说:“嗯……天色晚了,不若我送你回去吧。”
游照仪说:“不用了,送来送去的像什么话。”
郑蓄却执意要送,说:“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天色晚了,在洛邑女子可能不是很安全……”
游照仪顿了顿,说:“好罢——在乾州女子也是也是可以正常出门的,怎么?洛邑不行吗?”
二人走出门,郑蓄才说:“也不是,就是……”他伸手指了指天上,意思不言而喻,道:“不是不喜欢女子么?这么多年,洛邑的官员大多是男子,不想离家的女子走不了仕途,一些策令也难以考虑女子,导致在洛邑,女子渐渐变得轻贱,多是自己做生意,或是嫁人什么的。”
游照仪问:“女子独自出门也要小心么?”
郑蓄点点头,说:“要小心,尤其是晚上,有些男人一辈子没混出个人样来,没想到在洛邑‘是个男人’这种事也变得金贵起来了,越来越不把女子当人,我曾还救过几个被醉鬼调戏的姑娘,真是混蛋。”
郑蓄自小在福窝里长大,一辈子衣食无忧,没见过糟烂事情,对任何坏事都义愤填膺,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游照仪的笑意真诚了一些,说:“你在洛邑长大,竟也没被同化。”
郑蓄忙说:“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家家风严正,父母一视同仁,你放心罢。”
她放心什么?
有些狐疑的看了郑蓄一眼,却见他脸色红红的别开了眼。
她心中一震,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竟然喜欢她。
她自小守在宣峋与身边,碍于世子的权位,学堂里的学子也少有主动与她亲近的,最多也只是她情窦初开之时喜欢过周星潭,周星潭自己都不知道——到了战场上,虽然离了广邑王府的靠山,但大家都朝不保夕,没人会去考虑这种事情,待她和宣峋与成亲后这种事就更销声匿迹了。
如今这人竟喜欢她。
他一副羞涩,纯真的模样,甚至不敢靠近游照仪一步,只保持着一点距离。
游照仪心中霎时有些复杂。
郑蓄正绞尽脑汁和心上人多说一句话,见对方也笑着回答自己,一时间心情都飘飘然了起来,恨不得这条夜路再长一些。
可再故意走慢也没用,题金巷很快就到了,把她送到院门口,游照仪又认真的道谢了一次,才和他话别,他便依依不舍的走了。
这边游照仪看着他走了一段路,才轻轻的打开院门,原以为大家都休息了,没想到刚跨过垂花门,就看见宣峋与站在正屋门口,与她隔着稀疏的树影相望。
刚刚还在与郑蓄说话,下意识扯出的笑脸还没来得及收回,游照仪心里一惊,嘴角立刻变得平直。
宣峋与惨白着脸,目光如冰,掺着惨痛的可怜,几息过后,转身回屋,关上了房门。
游照仪松开捏紧的手指,先去西耳房敲了敲门。
许止戈还没睡,给她开了门。
游照仪把那个纸包递给他,说:“寄给李择善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再分一点寄给焦家,我和十安打过招呼,她们家有这个生意,也可以帮忙看看。”
许止戈接过应好。
游照仪又问:“他……今天怎么样?”
许止戈目光微沉,道:“没吃几口饭,在屋内待了一天。”
其实是一口没吃,晚间本劝他喝口粥,结果兰屏回来了,他下意识张望了一下,却没见游照仪,目光茫茫的问:“兰姐姐,灼灼呢?”
这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但兰屏却说得有些艰难:“说随郑蓄去取个东西。”
宣峋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讷讷的问:“就、就他们俩吗?”
这是废话,兰屏都回来了,自然只有他们俩,可他还是问,兰屏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本就吃不下的饭更是难以下咽,他心口一阵慌乱,感觉一股气已经顶在了喉咙上,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良久,兰屏和许止戈离开了。
他开着门,望着远处的垂花门,目光怔怔。
不知道一动不动的等了多久,久到他想哭泣,想跪下来求她回家,回到他身边——可他现在连对方在哪都不知道。
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慌一下子攫住了自己,让他坐立难安,只能站起来,在门边踟蹰,好似这样就能离她近些似的。
月光一点点洒下清辉,他感觉真的过去了好久,比在上京等她的每一天每一年还要久,久到他快崩溃——终于门口传来了动静,他心中一片焦渴,瞪大眼睛朝门口望去。
他的灼灼走进来,脸上还噙着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温柔笑意。
看见他,又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心口似乎被一把尖刀剜的鲜血淋漓,那些鲜血流下来又把他的五脏六腑全部腐蚀,他几乎站不住脚,惨痛又可怜望着她。
她怎么可以……
二人僵持片刻,可游照仪没有一步上前的意思,好似能一直在门口站到天荒地老。
天气已然快入冬,冷风习习,见她穿得不多,宣峋与只能咬牙泄力,后退了两步,关上房门。
不一会儿,就听见许止戈的开门声,二人的话语模模糊糊的传来,他听不清,咬着小臂忍着哭音,感觉自己几乎要碎掉。
游照仪闻言,没就此事说什么,只道:“明日照旧由我和兰姐姐去,寄信让暗处的人去便好。”
许止戈点头:“好,我晓得分寸。”
游照仪嗯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房中。
月色如水,只有冰冷的夜风在屋外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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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游照仪和兰屏按照约定再往月引香而去。
明先生已经等在店中,见她们前来,便带着她们往店子的后方走去,打开一扇小门,是一个不大的小院。
院中生机盎然,种着许多不认识的花花草草。
明先生蹲下来,小心的看了看几株草植的长势,道:“这几样都是只有洛邑才有的草植,我与你们说说吧。”
两人表示洗耳恭听,认真的立在一旁。
本来二人并不期望今日就能得到般若的消息,只继续为伪装身份添砖加瓦罢了,谁知明先生略认了两种草药,便指着一株开着幽蓝花朵的草植道:“这草叫般若,燃之有清香,只生长在洛邑雀潭江支流一个叫磐磐山的地方。”
兰屏闻言,立刻想追问,却被游照仪扯住了手肘,对方朝她摇摇头,示意不要打草惊蛇。
第53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3)
耐心的听明先生把院中的草植介绍完, 游照仪笑着说:“今日真是长见识了,没想到洛邑之地,钟灵毓秀, 早知道如此我们就应该早些来。”
明先生摆摆手, 说:“诶,话也不能这么说,乾州也有不少好东西,我年轻时也去游历过。”
游照仪点头笑, 说了几个乾州的小地方和吃食, 明先生也说得上几句话,想来是真的去过乾州。
游照仪:“那我们几人算是有缘,明日新店开业,希望明先生能给分薄面, 来为我等撑撑场面,有您在我们真是蓬荜生辉。”
对方皱了眉头,说:“还是不去了, 我不喜欢抛头露面。”
兰屏见状,又劝说了几句, 对方还是拒绝,二人只得作罢离开, 临走前又给了他一张银票, 说若有问题再来拜访。
二人先去了正在修整的铺面, 里面一应东西借的都是焦家的人或物, 还有几个雪刃的人,俱装作小厮。
铺面已经修整的差不多了, 此时正在挂匾,取名为暗香盈袖, 和焦家在乾州开的店名一样,店铺文书等物也很快办下。
游、兰二人看着小厮将一块块香料仔细的摆放在台面上,轻声交谈。
游照仪:“想来那般若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草,在洛邑稍涉此道的都能知晓。”
兰屏说:“可洛邑香铺这么多,该怎么查呢?”
游照仪思及初次见到明先生时对方身上阴郁的气质,说:“我觉得这个明先生还有可探寻之处,暂时还是盯着他吧。”
他如此爱财,店铺却小而隐蔽,也不拓展生意,也不抛头露面,怎么看都不对劲。
兰屏点点头,担忧的说:“王爷手中的残方还少了一味药材不知是何物,不晓得帝姬能不能找出来。”
游照仪道:“太医院的脉案备了好几份,也不能销毁,更何况那是先帝的,帝姬是个聪明人,相信她罢。”
兰屏说:“那现在便等消息罢。”
这事儿光靠她们是办不成的,还得各方协助。
游照仪上前一起帮忙整理香料,说:“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最重要的是咬死身份,才能查探到更多的东西。”
兰屏闻言点头,也走上前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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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香铺开业,许止戈和宣峋与也得到场,他依旧一身女装,戴着帷帽,几天没近见,已然瘦了不少。
郑蓄前来恭贺开业大吉,带了自家产的醇酒为礼,许止戈笑着收下了,又带着妹妹们向左右送礼,表明自己初来乍到,还要大家多照顾。
在这些人眼里,也就知道了有一户姓徐的人家在此扎根,做起了香料生意。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铺陈开来。
店中账目由她和兰屏一起打理,生意虽然一般,她们也不强求利润,偶尔再去拜访一下明先生,又或是再应付一下郑蓄。
早晨从家中到铺子,傍晚又从铺子回家中,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游照仪还是第一次过,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只是唯一让她有些无措的是和宣峋与越来越紧张的关系。
二人半个多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每回院中气氛都是冷沉的滞涩,白日事忙,并不容易想起这茬,晚间归家,她却总要在巷口徘徊好一阵,才敢走进去。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关着房门,但也有时候他房门开着,夫妻二人便隔着树影对视一眼,他大多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游照仪也只能顶着他冰冷的目光硬着头皮回自己房间。
这时候就能听见他极重的关门声。
她知道这些动静已然是他服软的信号,可她自上次生出离开的想法,不知为何便愈演愈烈,自暴自弃的想,不若就这样算了,等着夫妻情分在这日复一日的僵持中彻底耗尽,二人便可好聚好散。
可是宣峋与并没有如她所愿,在一天入夜,主动敲响了她的房门。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宣峋与,他瘦了很多,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唇上也不见一丝血色,睫羽微敛,瞳孔在沉沉的黑夜中泛着绀青,眼尾薄得好似一抚就会泛红——他的惊世容光染上了疲态,玉润白皙的肌肤似乎在屋内一日日的闷过了头,透着一种我见犹怜的苍冷。
游照仪还是没动,淡淡的看着他。
宣峋与委屈的想哭,可嘴巴抿了抿,还是克制住了,从怀中拿出雪刃送来的情报递给她,声音有些嘶哑:“灼灼,这是堂姐找到的药方。”
其实是他几夜未眠,详布计划,派了一个雪刃的人潜伏入宫帮助宣芷与,才顺利的查出了此物,情报传来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想着要借此让灼灼夸夸他,原谅他,可是真的站在了她面前,自己却一句多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张口结舌,可怜的看着她。
游照仪伸手接过,说:“我知道了。”
言罢竟立刻便要关门,宣峋与眼泪瞬间滑下来,慌乱的抵住门框,泣不成声:“灼灼……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你滚的,我也不应该这么不懂事……你别不理我啊,别不要我,我快死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跪下来,死死的抱着游照仪的腰肢,崩溃的哭,嘴里翻来覆去说得都是这几句话。
这段时间就像做梦一样,灼灼离他那么近,却始终不再和他说一句话,刚开始他每日浑浑噩噩的待在房间里,不停的做自我建设,告诉自己灼灼不会真的不要他。
可是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再回来的意思,他也只能入夜之时透过门缝远远的看她一眼,渐渐的,恐慌和恍惚彻底笼罩了他,理智游丝一线牵着,直到昨夜的梦给了他最后一击。
梦中是上京游人如织的街道,他茫然四顾,没看见任何熟悉的人,只能顺着人流走着,然后便看见了熟悉的积石巷,游照仪就站在巷口。
他心中一震,隔了这么久终于近距离的看见了她,不知为何却有些慌乱,只能忍着心悸佯装镇定的走过去,原本以为灼灼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于是自己就乖乖的站到她面前。
可她没有,她就像把他彻底当成了一个陌生人,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吓得半死,忍无可忍的拽住了他,失控又惶恐的质问她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不要他了。
游照仪奇怪的问:“不是你让我滚的吗?”
宣峋与立刻摇头,慌乱的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真的一点都……”
他话还没说话,游照仪好像就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说:“我不爱你,不喜欢你,你除了这张脸有什么值得我看上一眼?”
“宣峋与,你别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世子又怎么样?在我眼里还不如周星潭,甚至还不如郑蓄。”
宣峋与眼眶发红,眼里都是祈求,可她不顾他快要碎掉的神情,说完这些话就要离开,他只能惶急的拉住她的手腕,近乎卑微的说:“对不起!对不起灼灼,我错了,你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改。”
“我不要你爱我了,不要你喜欢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别不要我!求你了灼灼、求你了!”
可无论他多么低三下四,游照仪依旧没有一丝动容,狠狠的甩开他紧紧抓着、挣扎得鲜血淋漓手,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宣峋与连忙追上去,一路哭喊,形容狼狈,期望对方能回头看他一眼,可拼尽全力都追不上对方的背影,绝望的摔在地上。
这个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宣峋与一身冷汗的喊着灼灼醒了过来,瞪大眼睛空洞的望着床顶。
好半晌过去,他抬起手臂盖住眼睛,崩溃的哭出了声。
游照仪看他如此悲痛的模样也不好受,拉着他的手臂说:“殿下,你先起来。”
听见她的称呼,宣峋与一下子愣住了,抬着满是泪痕的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抖着嘴唇问:“你叫我什么?”
殿下。
从那年在赫明山开始,她再也没叫过他殿下。
如今她居然叫他……殿下。
游照仪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你先起来。”
“你叫我什么?!”
宣峋与声音不知道大了几倍,哀痛又期待的看着她,只觉得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冬日刺骨的冷风呼啦啦的穿胸而过。
游照仪强行把他拉起来,没有说话。
宣峋与抓着她的手臂,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听错了是不是,灼灼,我是阿峋啊,你叫错了、你叫错了……”他声音越来越悲痛,哭腔不可抑制的溢出来,呜咽着说:“……别这么对我。”
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游照仪心口却一片麻木,那种互相折磨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让她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她咬咬牙,把宣峋与抱进怀里,说:“好了、好了阿峋,别哭了。”
听到她改换称呼,宣峋与终于感觉自己从濒死的状态里挣扎了出来,紧紧的依在她怀中走进房间,用脚踢上了房门。
游照仪被他带着连连后退,直到二人倒在床上,宣峋与才小心翼翼的抬头亲她,一口一口的,跟小猫似的。
游照仪知道他想干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下一息抱着他的腰把他提到床上,三两下扯掉了他的衣服,粗暴的按进被子里。
……
身体的快感很快一波接一波的涌上来,可对方的嘴唇却始终都亲不到,那种若即若离的敷衍感让他的不安和恐慌再度加重,小猫似的仰着头哭求:“亲我啊……灼灼,亲我,求求你——”
可他始终没得到一个温情的吻,只像个被使用过度的破烂玩偶,在床第间浮浮沉沉,心越来越冷。
她在故意伤害他。
妄图能以此把他推远。
宣峋与太了解她了,就像她了解自己一样。
快感和痛苦掺杂,连日来焦灼思虑、不饮不食的后遗症在游照仪毫不留情的对待间一齐涌了上来,帷幔后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嘶哑的低吟,宣峋与带着浓重的哭腔满含情意喊了一声灼灼,下一息,他便双目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感觉手中紧绷的身体彻底软倒,游照仪也抬头看了一眼他汗湿的脸,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撤了手。
……
将床第间收拾干净,游照仪才回到桌旁,拿起宣峋与递给自己的情报。
打开,里面用蝇头小楷写了六种药材,分别是雷公藤、防已、鱼胆、木通、厚朴、细辛,这些都是有些毒性的草药。
按照之前李择善的说法,先帝的所中的南羌之毒是慢性毒,短时间内并不致死,只是一直虚弱,无法领兵,为了稳定军心,宣应亭和宣应雍便私下托了心腹寻找解药,宣应衷是他们的亲兄弟,自然也没瞒着。
出于信任,宣应衷送药前来的时候并没有细细查探,只让军医看了药方,军医的原话是:此药虽有毒性,但当下以毒攻毒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见他神色笃定,宣应亭和宣应雍便同意了用药,果然不出三日再把脉,宣应亹身体中的毒素已然肃清,脉象安稳平和,人也顺利的清醒了过来。
然而不出一月,她身体中的毒再次反复,喝了药后又恢复原状,几人才知这毒并不是这么好解的,于是一边查探着更好的解毒之法,一边一月一饮。
好在这几种草药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且只是一月一饮,并没什么大事,宣应亹的身体也一直无恙,连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众人便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宣应亹身死,宣应亭、宣应雍二人才后知后觉的觉出不对劲,复又查此旧案。
这几种药……
明日去药铺抓取一些熬制,再探药性吧。
想好后,游照仪把情报折好,塞进床边的暗格之中。
宣峋与正无知无觉的躺在床内,盖着被子,只露着一张小脸,五官精巧,脸上有了点血色,一片潮粉。
游照仪站在床边,盯着他那张美撼凡尘的脸看了许久,心中似有微澜,可最后还是归于一片沉寂。
她认命的闭了闭眼,熄灭烛火,躺进了被子。
第54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1)
夜半深深, 宣峋与又从一个心悸的噩梦中骤然惊醒,一身冷汗。屋内黑沉一片,窗外隐约有月光洒入, 模糊的勾勒出床顶的轮廓——并不是他这几天所熟悉的。
下一息, 身上成片的刺痛袭来,记忆也慢慢回笼,宣峋与动了动身子,扭头茫茫的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人, 深切的委屈再一次翻涌上来。
不顾满身的伤痕, 蜷缩着□□的身子再一次依了过去。
摸到游照仪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企图营造她拥抱自己的假象,自己在心里为她弥补刚刚对他的那些伤害。
谁知游照仪的手动了动, 摩挲了一下手下熟悉的肌肤,下意识的把他的身体带入自己的怀中抱紧。
宣峋与终于破涕为笑,连日的阴霾霎时散开, 眷恋的把脸埋进她的怀里,近乎报复的想:你的嘴巴说你不爱我, 可是你的身体在说爱我。
……
有她在身边,噩梦终于不再侵袭, 宣峋与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摸了摸身边的床铺, 一片冰凉。
他一下子睁开眼坐起来, 屋内已经没有游照仪的身影,但身上的伤口被涂了药, 原本□□的身体也穿上了衣服。
紧绷的心弦微微松懈,他复又躺下, 把脸埋在她的枕头里,贪婪的呼吸着她的气息。
……一切都会变好的,他死都不会离开她。
————————————————
李择善和焦家的消息差不多时间送到游照仪手中。
前者说那安神香中有般若的香气,和她曾在先帝宫中闻过的味道几乎一样,只是淡了些许;后者则直接送来了那安神香的成分名目,确有般若一物。
香铺内间,游照仪看着两封信暗自思忖,兰屏这边已端着一个药盅走了上来。
黑乎乎的药汁倒在碗里,放在案前,另一边是几株般若草,还开着幽蓝色的花。
二人喊来雪刃中一个医者,一起动手试验了几次。
药汁本身验了,有一丝毒性,这大家都已经晓得了。
可当般若放入炉中一起熬,再倒出来的药汁验,却又变得无毒了。
熬药的时候将般若烧灰成末,再验药汁,依旧无毒。
可以说般若不仅无毒,甚至还把原有药中的毒性祛除了。
那医者又细细的翻看了几遍,说出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当时先帝的南羌之毒根本没有解呢?”
游、兰二人凝目看他,他继续说:“这药能解毒正是因为它本身具有的毒性能以毒攻毒,但又没有彻底解毒,得一个月喝一碗压制,烧了此香,把药碗中的毒性祛除了,那这药便没有用了,所以慢慢的导致旧毒复发。”
他说得绕口,但游、兰二人却听懂了,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心惊。
半晌,游照仪提出质疑:“但那南羌之毒并不是致命的毒素,更何况先帝后来识人不清之状又如何解释?”
医者思忖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属下愚笨,可能猜得有误。”
游照仪摇头,说:“不必妄自菲薄,这已是我们二人并未想到的了,只是我觉得,这般若的药效不止于此,你近日好好探究一下。”
医者应是,取了那几株草退下。
游照仪继续看着那碗药发呆,喃喃道:“总觉得已然接近真相了,却总行不通。”
兰屏安慰道:“没事,这已经是个很大的进展了。”
游照仪摇摇头,说:“不、不,我总觉得还是该从明先生下手,他绝对不简单。”
兰屏:“不若直接严刑逼供?”
游照仪凝目,道:“先让人探访一下他的店,看看有无有用的信息,实在不行就只能用强的了。”
兰屏点头,说:“我去安排。”
对方转身离去,游照仪便起身把药炉等物收拾好,该销毁的销毁。
打开内间的门,店铺内生意寥寥,门可罗雀,伙计站在掌柜后,百无聊赖的看着街上的行人。
游照仪象征性的嘱咐了两句,准备离店归家,谁知刚踏出店面,便看见郑蓄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一看就是奔她而来,自己也不好视而不见,只能等在原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郑蓄红着脸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们店。”
游照仪假装遗憾的说:“明先生说的那些香还未研制出来,店里的生意也不怎么样。”
郑蓄忙说:“若是你要,我可以寻家中的店铺原价卖你一些,也是明先生给的配表,那些香销量还不错。”
游照仪佯装惊喜,问:“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明日就遣小厮去与你交接,但是原价就不必了,那太不好意思。”
郑蓄摆摆手,说:“真的,我情愿的,嗯……我来是想问问你,马上便要冬至了,雀潭水街那边会有花灯游街,很是漂亮,你、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脸色也红得不行,游照仪倒不是喜欢他,只是颇觉他可爱,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那日姐姐可能要陪我,怕是去不了了。”
二人回头,不远处站着的正是戴着帷帽的宣峋与。
郑蓄脸一下子更红,说:“那、那小妹也一起来罢?”
宣峋与隔着帷帽咬牙切齿的瞪了他一眼,恨不能杀其泄愤,可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来,说:“我身子不好,寒冬腊月可能没法出门——姐姐年年都是陪我的,”他走上前去拉住游照仪的手,可怜兮兮的说:“难道今年不要我了么?”
郑蓄闻言,意有所指地劝道:“小妹,你姐姐总是要成亲的,总不能年年都陪着你罢。”
此话一出,游照仪立刻感觉到宣峋与的手一紧,身子前倾,一副无法忍受想冲上去的样子,忙一把拉住了他,说:“不若改日罢?冬至这天我们家确然每年都是一起过的,何况今年刚到了新的地方,也不好让小妹一个人。”
郑蓄只好抿了抿唇,可惜的说:“好罢,那下次再有盛景,我再邀你。”
谁跟你有下次,贱人。
宣峋与紧紧的抱住游照仪的胳膊,怨毒的看着他,若是眼神能杀人,想是已然剐了他千百刀。
这厢郑蓄是遗憾的走了,游照仪也拉着宣峋与快步的朝家里走去
她步履匆匆,宣峋与几乎跟不上,却没说什么,直到踉踉跄跄的扭了一下,游照仪才醒过神似的慢下脚步。
直到回了院中,关上房门,游照仪才道:“不要这么没分寸。”
这话没什么,但对于宣峋与来说,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重的指责,他被这话说的一愣,表情像是从来只被娇惯的孩子莫名其妙被家人甩了一巴掌,在感觉到痛之前是一片不可置信的茫然。
他讷讷的问:“你为了他说我?”
游照仪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他,她语气正常,也没有带着什么冷漠指责的情绪,只是单纯的叮嘱一句,闻言便解释道:“我没说你,只是现在局势紧张,洛邑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你言行举止要小心一些,别让别人看出了端倪。”
宣峋与眼里泛起水光,还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语气愤懑:“你说我,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说过我,如今你就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说我!”
贱人?
游照仪愣了愣。
他自小学文识礼,温和待人,对着同窗同僚乃至陌生人,重话都说不了一句,如今竟骂了一句贱人。
宣峋与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并没有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依旧嗔怨的看着她。
屋子气氛一时滞涩。
沉默的对视了良久,宣峋与在她淡然的目光中渐渐软化,眼里闪过一丝后悔,可怜的拉住她的手,说:“我不说了,灼灼,我不说了……我就是太害怕了,我怕你喜欢他,我怕你不要我了。”
游照仪下颚紧了紧,反手握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的脸,说:“我不会喜欢别人,也不会不要你。”起码现在不会。
最后一句话被她咽在心底,成为了告别的开端。
宣峋与抿着唇笑了,从椅子上下来把自己塞进她怀里,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说:“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灼灼。”
语气坚定,却细若蚊呐,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
可宣峋与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这近一个月的僵持已经是他的极限,再多一刻、多一息都是要他的命,现在他就像在沙漠中穷途末路的濒死之人,就算递到眼前是一杯鸩酒,也只能照喝不误。
游照仪眼里闪过怜悯,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背安抚,却听见他一声轻呼。
她这才想起来昨夜对他干了什么。
宣峋与本依恋的靠在她怀中,享受这个久违的拥抱,突然感觉身子一歪,骤然腾空,下意识的勾住她的脖颈。
游照仪把他放在床上,拿出了早间为他涂抹的药膏。
他乖顺至极的躺着,任由游照仪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剥开,配合的抬手抬脚,黛蓝的被子衬得他肤色极白,宛若高岭上盈着的一捧碎雪,令人心驰。
可如今这捧冰雪却染了污痕,跌下云端。
游照仪伸手握住了那一节雪白的脚腕,微微拉开检查他的身体——从小腿到锁骨,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几处难以启齿的地方还有完整的齿痕。
虽然二人已经坦诚相对了无数遍,但宣峋与对这种完全袒露在她眼下的姿势还是感到了一丝羞耻,脚背在她的衣摆上摩挲了一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合拢了双腿。
游照仪正为他涂药,神情专注,明明眼皮都没抬一下,却淡淡的说:“分开。”
宣峋与细韧的腰肢可怜的抖了抖,双腿听话的再次打开。
……
涂好了药,游照仪坐在床头,拉起帷幔,说:“等药干些再穿衣服。”
宣峋与听话的嗯了一声,慢慢挪过去,把脸枕在她的膝上。
他的脸美得像个夺人魂魄的月中仙神,遍布痕迹的身子又像引人堕落的山中精怪,轮廓起伏间,只有日光的阴影为他遮羞。
游照仪目光茫茫的看着虚无的一点,手垂在怀中抚摸他的脸,轻声问:“痛么?”
宣峋与正在亲她的指尖,闻言含糊得说:“不痛。”
殷红的舌尖探出来,把她的指节卷入口中。
他舔的认真,终于引得游照仪低头看一眼。
口中的手指又增加了一根,往他舌根探去,一番搅弄后,口涎从嘴角控制不住的流下来,艰难的吞咽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响起,宣峋与的胸口艰难的起伏了几下,复又归于平静。
游照仪抽出手指,却被他抓住手腕将细细的手指上淋漓的水光舔食干净,她并不阻止,只静静的看着,直到他彻底松口,才俯身亲了亲他微张的嘴唇,夸赞道:“好乖。”
宣峋与高兴了,热情的回应她,声音甜腻:“我一直都很乖。”
所以一直看着我吧。
……
世子殿下和小游又和好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许止戈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兰屏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在得知了游照仪的想法之后,她的一切行为好像都变得透明了起来,那种若即若离的敷衍感和无力感一直弥漫在二人中间,可世子殿下看起来却一直沉溺其中。
独自一人,还做着长相厮守的美梦。
————————————————
又过了约半个月,被派往月引香暗探的雪刃找到新物,回来汇报情况。
桌上分别摆着一瓶药和一盒香,上面贴着的都是“般若”二字。
游照仪看了一眼,问:“哪拿的?”
暗探面不改色答:“明先生床下。”
几人默了一瞬,游照仪道:“你继续说。”
暗探答:“根据属下这几日的观察,明先生没有置私宅,平日里就住在月引香的楼上,前两日我在一楼铺面中查探,并未见什么稀奇的,后趁有日明先生不在,前往二楼搜寻,没想到从楼梯中央开始,就有一些机关布置的痕迹,我找到关窍后关闭,才上了二楼。”
“二楼只有一桌一床,桌下也有暗格,打开后是一些账本,我大约翻看了一下,都是近两年店铺的收支,卖的最好的就是月支安神香,足进账少说三千两,余下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两年月引香的盈利都在万两以上。”
“这两样东西则是今夜刚在床下的暗格中找到的,机关很是繁复,不知道关窍之人绝难打开。”
四人神色各异的沉默了一会儿,许止戈先道:“这明先生若真只是一个香铺老板,何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设如此多的机关。”
游照仪说:“他绝对有点不对劲,起码经历过什么生死之事。”
兰屏道:“这一月多接触下来,能看出他对钱财的看重,但又为何不扩大铺面,且只做熟人的生意呢。”
宣峋与思忖了片刻,说:“像是在躲什么人?”
游照仪点点头,说:“我也作此猜想,店铺隐蔽,不爱抛头露面,钱虽照赚不误,却始终不扩大生意,既不想被人发现,又想满足自己的物欲。”
宣峋与扭头对那暗探说:“你去把盛道谙叫进来。”
盛道谙便是那名雪刃医者。
那暗探点头,转身出去了。
第55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2)
盛道谙仔细看了看那香和药瓶, 又到空旷处烧了一些嗅闻,才斟酌着说:“应该是使用大量般苡華若草汁提纯后制成的,香味要比之前浓郁许多。”
游照仪闻言, 思忖了片刻道:“药剂和香料都取一些, 然后将其放回月引香,取的样照旧送给李择善和焦家,等消息来了再查。”
盛道谙得令,拿着东西下去了。
游照仪隐约感觉此案已然抓住了头绪, 有些高兴的和兰屏对视了一眼, 说:“若是顺利,过年前就能回去了。”
兰屏点点头,说:“是,也不知广邑怎么样了。”
闻言, 宣峋与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前段时间母亲来信,说广邑尚好, 帝姬回京后代为通传,说广邑王妃携世子回封地修养, 皇帝明面上也没说什么。”
游照仪点点头,顿了顿问:“卜同钰回来了吗?”
宣峋与说:“回来了, 前两日才刚到广邑, 受了不少伤, 母亲还未给堂姐传信, 怕被皇帝发现她和广邑王府有联系。”
此话一出,游照仪眼神变得阴冷了一些, 看着宣峋与慢慢地说:“让王妃看管卜同钰,若到了能给帝姬去信的时机, 就告诉她——卜同钰死了。”
兰屏吓了一跳,说:“这样不好吧,来日若是帝姬登基,发现此事,怕是不好收场。”
游照仪摇头,声音发寒:“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帝姬心还不够狠,她若是临阵心软,陪葬的可不止一两个人。”
兰屏还想再说,却被许止戈扯了扯衣角,只好闭上了嘴。
直到出了门,兰屏才对许止戈道:“你拉我做什么,这事儿若真办了,到时候若是被帝姬发现如何是好?”
许止戈说:“帝姬心确然不够狠,你也看得出来,若真如小游所说她在最后关头下不去手,广邑王府和镇国公主府都是死路一条。”
兰屏还待言语:“但……”
许止戈打断她,提及另一件事:“崇月之战你也去了,没看到小游是如何将杨凝章一刀毙命的么?”
那时兰屏陪着宣峋与站在城楼上,看的并不清晰,可他抱着游照仪,近在咫尺的看着她如何目光阴冷的持刀杀人,没有一丝犹豫。
许止戈说:“小游的心远比你想象的更狠,也更清醒,此事不容闪失,听她的罢。”
兰屏思忖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好罢。”
————————————————
翌日,游、兰二人再次去往了月引香,表面上是买卖香料,实则试探明先生有无发现昨日之事。
一番生意做下来,对方神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对劲,二人放了心,回到店铺继续等消息。
这次事情更为紧急隐秘,故而送信之人都是雪刃成语,不出四日便有消息,传回了宣峋与手中。
几人复看,李择善的信中表明此香和先帝殿中九成相似,但药剂她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焦家则来信说此香和药剂是通过大量提纯得出的,小剂量使用有安神之效,但过多可能会导致神思不属,意识恍惚。
乍见此言,游照仪只感觉比心惊先出来的是松了一口气——查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丝实实在在的进展。
宣峋与皱着眉头,情绪不高,沉声说:“所以姑姑识人不清,就是因为这香。”
兰屏说:“想来是的,那明先生竟有此香,定和此案有些牵扯。”
许止戈点点头,几人也开始部署计划,准备强抓明先生,只有宣峋与看着桌上那两封信,目光怔怔。
游照仪余光扫过他低落的神情,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可放在膝盖上的手抬了抬,还是没伸出去。
可宣峋与注意到了,立刻抓住她抬起的手,低着头露出一个抚慰自己的笑容。
游照仪收回余光,继续与二人谈论,心中一片挣扎,可最终还是没有撤手。
……
夜半,夫妻二人就寝入眠。
自那日起,宣峋与提过一次让她回主屋睡,被游照仪以一句“再说吧”拒绝了,于是便自己收拾了东西搬到东耳房与她同住。
游照仪想着这样也能更好的保护他,倒也没说什么。
此时宣峋与刚吹熄了灯,小心翼翼的从游照仪的身上爬过去,钻进被窝睡在里侧。
游照仪拉上帷幔,帐中霎时一片暗沉,无人言语,寂静无声。
直到游照仪的呼吸声平稳了下来,宣峋与才动了动,抿着唇朝她靠近,再次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
果然,她轻轻摩挲了一下熟悉的躯体,伸手把他扣入怀中。
宣峋与这才安稳,用脸眷念的蹭了蹭她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良久,游照仪才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酣睡的青年,心中一片无言的叹息。
————————————————
第二日入夜,由雪刃十余人围剿,曾探过月引香的暗探打头阵,顺利的将明先生制在了店铺的阁楼中。
他被人从床上拉下来,两柄寒刀架在了脖子两侧,可没有一丝惊慌,看着游照仪等人从楼梯走上来。
他下意识的惊呼:“是你?!”
一时间懊恼、愤懑之情从他眼里闪过,但很快归于平静,只问:“你是来杀我的?”
游照仪倒是有些惊讶了,说:“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怕。”
明先生阴冷的看了她一眼:“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游照仪丝毫不惧的和他对视:“那说说吧,般若是怎么回事?”
明先生不以为意地说:“就是一种药,你不是知道吗?”
游照仪说:“具体地说,什么药?什么疗效?”
听到这两个问题,明先生皱起了眉头,说:“你不是他的人?那你是谁?”
游照仪问:“什么人?”
明先生闭上了嘴,眼里终于浮现惶恐。
颈侧的寒刀缓缓靠近,明先生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刺痛,忙说:“别!别!我说!”
刀被移开,他咽了口口水,才说:“是曾经的洛邑王,当今皇帝。”
闻言,游照仪知道真相已在眼前,感到了一丝紧张,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明先生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身后无遮无挡的宣峋与,说:“既然你不是他的人,那就是要扳倒他的人,我告诉你,你得保证我的安全。”
游照仪声音发寒:“你没资格和我做交易。”
明先生咧嘴笑:“这世上怕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见他神色笃定,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游照仪冷笑了一声,说:“若是你说的事得用,我自然保你无虞。”
明先生这才松口,道出了一件他所经历的陈年旧事。
明先生原名段明,洛邑迈州人,家中世代从商,自小喜欢制作各种香料,母亲也很支持他这个爱好,还专门为他开了几个香料铺子归他一人经营。
然而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率领家中的好几艘商船在海上遇险,生意顿时败落,负债累累,母亲拼尽全力也只为他保下了手上那几个香料铺子。
富贵豪门的少爷,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他如何打理生意、拓展家业,就郁郁而终了,自此,他也只能守着日益缩水的家产浑噩度日。
没有钱财,自然也买不起什么名贵的香料研究,于是他便开始捣鼓一些随处可见的草植,希望能靠自己有一天东山再起。
然而那些香料并不被世家大族所接受,最多能卖给一些图个新鲜的小老百姓,根本不能为他带来多少生意和盈利。
天差地别的生活让他一度陷入魔怔,开始日夜失眠,每日只想着自己过去纸醉金迷的日子,对金钱的渴望再次登顶。
为了缓解自己的失眠之症,他花了不少钱去吃药,但都没有什么用,无奈之下便自己研制安神香。
市面上最常见的就是月支香,但他点了几日,成效并不大,于是试图改良,在尝试了几十种草植之后,他发现了般若。
将其直接烧灰为末,放入月支香中,安神效用十倍不止,但每次睡醒都有些头疼恍惚。
他基于此又逐渐减轻用量,多次试验,这才研究出了现而今的月支安神香。
发现了般若这个功效后,他开始专门研究此物,随手抓了几只兔子试验,发现经过大量提纯后的般若竟有祛毒之效。
他好奇是否能祛所有毒,于是买了能买到的所有药材一一试验,竟让他发现般若和雷公藤能成假死之状。
“我本来以为那只兔子死了,于是便扔到一边,准备过两天再扔掉,没想到第三天早上它竟醒了,在屋子里乱窜。”
假死之言一出,游照仪感到口干舌燥,一阵心惊肉跳后,听段明继续说:“此药一出,我便知或可能从阴私之处获得钱财,搭上了一些世家的线,这些大宅子里糟乱之事只多不少,于是不出几月我便赚的盆满钵满,生意也越做越大。”
“可惜就是生意做得太大了,被当时的洛邑王注意,承诺给我万两白银,让我献药。”
“我给了他一块香料,又将雷公藤之事告知于他,他便放我走了,我原以为这只是门普通生意,只要我缄默不言便可万全,谁知没有两个月,我就被人追杀,一路奔逃至乾州,数次改换身份,制造假死,才勉强活了下来。”
“宣懿十八九年的时候,我听闻先皇帝缠绵病榻不起,还在民间发了悬赏,我一看那些症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是我不敢出现!”
“后来洛邑王登基,我兵行险招,再次回到了洛邑,躲躲藏藏了十几年,才敢重新开店,赚点钱过日子。”
他断续说完,几人的脸色已然苍白,游照仪咽了口口水,问:“若是以雷公藤为药,般若燃香呢?”
段明说:“般若燃香会导致神思恍惚,与雷公藤反应则会陷入假死!”
此话一出,游照仪沉默的闭上了眼。
错了!全错了!
宣应亭的猜测,什么毒不毒的,根本都是错的!
盛道谙说得没错,般若燃香祛毒,导致先帝旧毒复发,缠绵病榻,燃香过重导致识人不清,日渐恍惚,与药中的雷公藤反应陷入假死!
那也就是说先帝根本没有中毒,所以怎么测都测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日渐虚弱,而她被太医言明崩殂放入棺椁之时,其实根本没有死……
众人想明白了这一点,皆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段明。
很长一段时间,室内都是一片寂静,直到游照仪捂了捂眼,沙哑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你能确定你把这药给洛邑王了?”
段明点头,说:“当时我们二人密谈,没有别人在场。”
一切尘埃落定。
游照仪向周围的雪刃挥手,疲惫地说:“案牍卷宗,让他签字画押,一处细节也不要漏,”然后对段明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但你也别想跑,暂时就留在洛邑当你的月引香老板,若是有什么不对劲就直接去暗香盈袖,里面的人都能保护你,听明白了?”
段明和她对视了两息,示弱的点了点头。
……
直到晨光熹微,众人才从月引香出来,最大的事情已然查明,他们也不再需要留在洛邑,当即便回题金巷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广邑。
回去的马车里,宣峋与一直靠在游照仪的怀里,脸色苍白,手脚发凉。
他出生第二年,宣应亹就死了,对这个姑姑的印象远不如宣芷与深刻,再加之裴毓芙不爱带他进宫,和今上的关系也是一般,但他也难以想象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竟能如此狠毒,对自己的亲姐姐都能痛下杀手,还是用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计策。
兰屏和许止戈二人显然也被这件事冲击到,此时脑子都一片纷乱,缄默不语,马车内的气氛一度凝滞。
只有游照仪尚算清醒,指挥侍从各行其事,将院子和香铺都安排妥当后,准备等入夜再走。
她不欲引起太多关注,但也怕人发现不对劲,特地去了郑蓄的铺面和他告别,说族中有事,又临近过年,得先回乾州一趟。
郑蓄闻言愣了愣,有些失落的问:“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游照仪道:“若是顺利年后便回来了,不顺利的话我自己也不晓得。”
郑蓄说:“好罢,那你路上小心,早日归来。”
游照仪点头,说:“保重,有缘再见。”
郑蓄有些伤心,但还是说:“我等你回来吃酒。”
游照仪顿了顿,看着他期待的目光竟还有些不忍心,几息过后点头应好,转身离开了。
第56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3)
等到最后一丝天光隐没, 一行五六人才骑着马出了迈州城,连夜离开洛邑。
洛邑在上京东南方,几人为求安稳, 舍了官道, 从既州绕行回到广邑,足走了十来天,不过好在一路平安,没再遇到刺客杀手。
回到广邑当晚, 宣应亭也接到消息从并州回来, 众人再次于暗室密谈,游照仪把段明按了手印的卷宗交给他,尚算冷静的叙述了这两个月所查到的真相。
但他和裴毓芙显然都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真相,白着脸问:“你的意思是, 我回到上京看见长姐棺椁的时候,她其实根本没有死?”
游照仪下颚紧了紧,沉默的点了点头。
宣应亭痛苦的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眶发红,眼里一片怒恨, 厉声道:“宣应衷!他疯了!我要杀了他!”
裴毓芙也是满脸愤恨,不可置信的握紧了双拳。
查了这么多年, 真相远比他们想得却还要惨烈。
良久, 待二人的情绪稍缓, 游照仪才说:“接下去该如何安排, 还请王爷示下。”
宣应亭以手扶额,显然还没从震怒中缓过来, 看了看暗室中的几人,才沉沉的说:“明日你带着许止戈和雪刃十人, 先去往上京将郑畔和集安接到广邑,保证二人安全,兰屏今夜就出发,去往乾州将此事告知镇国公主,阿峋,你随母亲一起先和我回并州。”
闻言,宣峋与蹙眉说:“不要,我要随灼灼一起。”
宣应亭声音立刻变得严厉,说:“你知道上京现在有多危险?!你去能有什么用?!”
宣峋与咬牙:“那你还让灼灼去?!”
宣应亭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有了一点失望,说:“我看照仪这么多年是把你宠坏了!让你现在如此不知分寸!她是我剑南铁骑的兵,你是广邑王府的世子,身份所在,还要我多说吗?!”
游照仪忙站起来,把手放在宣峋与的肩膀上,对着宣应亭说:“王爷,世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担心我。”
言罢,捏了捏宣峋与的肩膀,他才闷闷的说:“我知道了。”
……
等一众事情安排好,几人复从暗室出来,裴毓芙神色不虞,对着想随游照仪回院的宣峋与道:“阿峋,你随我来一下。”
宣峋与茫然的看了她一眼,问:“什么事,母亲?”
她甚少会单独和他说什么,一般都是叫游照仪。
裴毓芙却说:“你来就是了。”
言罢转身离去,游照仪立刻道:“去吧,王妃有话对你说。”
宣峋与只好点点头,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心慌,手脚发凉的跟在母亲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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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毓芙的院子叫做酩酊洲,她嫁予宣应亭的时候尚在剑南铁骑,是个英姿飒爽以一挡百的女将,是以取得名字也颇为豪放。
关上房门,裴毓芙示意宣峋与坐在自己身边,看了眼窗外浓郁的夜色,才沉沉的开口道:“今年过完年,你也要二十三了。”
听宣峋与嗯了一声,裴毓芙才说:“自你入朝为官,接手雪刃以来,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有勇有谋,独当一面。”
“唯有几次失控也是为了照仪,但少年夫妻情深,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如今,”裴毓芙顿了顿,看着自己儿子有些发白的脸,说:“我竟觉得你从未长大过。”
宣峋与艰难的扯了一下嘴角,说:“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裴毓芙点破:“阿峋,一个人不能为了另一个人而活。”
见宣峋与沉默,她继续说:“照仪入府,事事以你为先,我本觉得这样很好,可没想到竟是害了你。”
“你武学不济,战场又凶险,照仪便替你走了这条路,几度历经生死,可以说没有她,广邑王府、剑南铁骑都到不了如今的威望。”
“我本没对她抱有什么期望,没想到她却自己闯出了这么一条路来。”
裴毓芙说了几句,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他,说:“如今,照仪已然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那你呢,阿峋?”
宣峋与抬眼和母亲对视,眼里似有脆弱,讷讷的说:“我……”
“你何时才能长大呢?”
听到母亲语气里的失望,宣峋与微微咬牙,道:“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不就好了吗?”
裴毓芙摇摇头,毫不留情的戳破:“照仪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这句话彻底撕破了宣峋与这段时间来摇摇欲坠的伪装,他眼眶发红,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说:“她答应我了——”
裴毓芙打断他:“你比我更了解她。”
是,他比母亲更了解她,所以能看出她有时候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躲避,能看出她眼里时不时闪过的怜悯,能听见她半睡半醒间几不可闻的叹息——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刻意的疏远,一句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告别。
是他自欺欺人,是他闭目塞听。
宣峋与捂住眼睛,语气痛苦又无力:“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真的不能没有她……”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宛若身处陌生人群中的幼童那般孤立无援,讷讷的说:“娘,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裴毓芙被他的情绪所染,也感到一丝酸涩,劝说道:“照仪为广邑王府做的够多了,若有一天她真的想离开,你就试着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良久,久到天光熹微,宣峋与才目光空茫,脸色灰败的从酩酊洲出来,似乎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
宣峋与回来的时候,游照仪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在喂乌夜吃草料。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她,把脸搁在她的肩膀上。
游照仪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说:“你回来了。”
宣峋与嗯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游照仪拍了拍乌夜的脑袋,说:“马上便要走了,等许止戈来。”
宣峋与又嗯了一声,细听之下声音还有些颤抖,但游照仪并没有发现,只听见他说:“亲亲我。”
游照仪便顺从地转过身,和他在院子里拥吻。
良久,许止戈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宣峋与才依依不舍地和她分开,声音嘶哑地说:“我等你回来。”
游照仪牵上乌夜,点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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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邑和上京之间隔着谭、既二州,一行十来个人,为了避人耳目还是没有选择官道,一路风餐露宿,格外小心地行了七八天,终于在一日黄昏之时到了上京。
虽然皇帝明面上并未对她们离京有何消息,但上京城门的把守似乎严格了许多,游照仪小心的看了一眼,几乎是一个个的仔细盘查,不太可能蒙混过关。
几人耐心的等到入夜,随着宵禁的梆子开始敲响,城门渐渐关闭,守卫也少了很多,只剩下瞭望台及城楼上巡逻的人。
这次带来的都是轻功卓然之人,几人划定了一下路线,借着夜色三两下跃上城楼,无声无息的敲晕了几个守卫。
正待下楼,游照仪突然感觉背后一凉,下意识的回头出手,谁知对方速度快如闪电,几招之间把她制住。
但这熟悉的招式也让她很快反应过来,主动拉下夜行衣的面罩,轻声说:“周星潭,是我。”
桎梏住自己的力道一下子松懈了,周星潭面无表情的脸变得有些慌乱,问:“你怎么在这?”
游照仪说:“来不及和你解释了,我今日来是要带走驸马爷和郡王殿下,你放我进去。”
二人从入伍之时就并肩作战,几度同生共死,互相救了对方不知多少次,游照仪并不认为他会和自己刀剑相向。
果然,对方只挣扎了一瞬,便说:“你把我打晕吧。”
游照仪闻言拉上面罩,伸手放在他后脖颈,说:“那我轻点。”
周星潭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一阵剧痛袭来,他刚想反问不是说好要轻点,可嘴巴还没张开就感觉意识一黑,晕了过去。
游照仪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慢慢放在地上,转身跟上许止戈几人。
几人避着宵禁巡逻队,顺着黑漆漆的巷子走,很快就到了积石巷,偌大的广邑王府空无一人。
游照仪只匆匆的看了一眼,便顺着广邑王府的屋顶朝南端的镇国公主府掠去。
二者离得不远,几息之间镇国公主府的南院就出现在了眼前,一人正待向前,却突然被游照仪拉住。
她挥手示意众人隐匿,对远处一不起眼的巷子指了指:“看那。”
众人小心的看过去,正能看见一道细小的寒光,看着不是箭簇就是刀尖。
看样子镇国公主府已经被监视了。
游照仪示意众人分开查探,先将藏匿在各处的刺客解决再入镇国公主府,众人领命分开,很快暗夜中就响起零星的兵戈声和被扼住的惨叫。
游照仪和许止戈在屋顶上飞掠着翻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了才翻进了镇国公主府的院子。
许止戈前往主院找郑畔,游照仪则去往郑集安的院子,她上书院的时候来过几次,勉强还记得路。
郑集安警惕性倒是高,她推门而入几乎没发出声音,他已经从床上翻下来,拿着一把匕首喊道:“谁?!”
游照仪还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说:“你表嫂。”
郑集安听出她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扔掉匕首紧张的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出事了?”
游照仪说:“时不待人,边走边说,王爷让我先带你和驸马去广邑。”
郑集安点点头,立马穿好衣服和她出门。
这边许止戈已经带着不明所以的郑畔出了门,看见游照仪后他才问:“怎么回事?”
游照仪说:“等到了广邑再和您细说,如今我们先离开上京。”
他们对她都比较信任,这也是宣应亭安排她来接他们的原因,若只有许止戈前来,还不知道要扯多久。
闻言父子二人也不再多问,立刻和他们出了城。
几人找到城外林中绑着的马匹,一人一骑正要离开,四周却立刻出现了一堆持械的蒙面刺客,把他们团团围住。
游照仪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抽出了手边的刀,严阵以待的看向领头的那个人。
对方神情阴骘,语气里却带着笑意,说:“驸马爷,小郡王,你们可不能离开上京。”
闻言,父子二人俱都没有说话,游照仪等人则变换队形将其护持在中间,那领头之人的目光又从郑畔滑倒游照仪,说:“既然你们执迷不悟,就别想走了。”
言罢,暗夜里一片拔刀的声音,寒光闪过几人的脸,霎时一片刀光剑影。
粗略一看,少说有四五十人,且都是好手,郑集安还算有点武力在身,但郑畔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一直留在这里难免会护持不住。
游照仪身形如鬼,穿梭在几个刺客中间,和几人一起将包围圈杀出一个缺口,对着郑畔二人喝道:“快走!”
许止戈迅速带着他们冲出包围圈,命四名雪刃护送他们离开,自己又策马回援。
郑集安担忧的回头看了一眼,被身旁之人催促着离开。
见二人顺利离去,剩下七八人也放开了手脚,奋力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
直到天渐渐亮起来,游照仪和许止戈才逃脱了追杀,力竭的倒在不知是哪的一条溪边。
几人早已跑散,游照仪受了点小伤,不算什么,但许止戈腹部被一把长刀穿透,此刻汩汩地流着血。
游照仪脸色发白,就着溪水给他草草的包扎了一下,许止戈已经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嘶声着抽气。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谭州哪个不知名的村落,细细看去还有几分熟悉。
游照仪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边急促地喊他:“别睡!许止戈!”
许止戈勉力的睁着眼睛,声音虚弱:“你走……先回广邑……”
游照仪还在看着周围,听到此话充耳不闻,声音淡淡地说:“少给我放屁。”
这是她第一次骂人,许止戈竟还有些想笑,勉力的勾了勾嘴角,说:“我现在动不了……你带着我会被追上……”
游照仪看向远处的目光一凝,神色变得凛冽起来,说:“我知道这是哪了,你清醒点就行,我肯定会带你回广邑。”
言罢她蹲着转身,用力把许止戈背到自己身上。
第57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1)
此地正是游照仪曾来救灾的须山县, 远处那堵石墙还是她和楚创以及周星潭一起砌的。
游照仪背上许止戈,循着记忆向县内走去。
她不能大剌剌的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走在街道上,只能向边缘村落的村民寻求帮助, 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
连续找了几家, 不是只有老人小孩在家就是害怕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不敢给她开门。
游照仪无法,只能背着许止戈再往前去,直到看到一户人家的后院,一个小孩在门口喂鸡, 她轻声喊道:“小孩!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听到声音, 回头看了一眼,倒也不怕,奶声奶气的问:“我爹去山上砍柴了!”
游照仪说:“你认识哪家大人?能不能带我去?”
小孩跑过来,戳了戳她背上的许止戈, 问:“他死了吗?”
游照仪:“……还没。”
小孩挥挥手,跑在前面:“跟我来吧,我知道哪里有大夫!”
游照仪松了口气, 立刻抬步跟在他身后。
小孩没跑多远,拐进了一个人家的后院, 喊道:“宋大娘!有人快死了!”
里面很快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女声:“小屁孩!说什么呢?”
小孩道:“真的!你出来看看!”
说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跟着小孩走了出来, 待看到院中的游照仪, 愣了愣说:“快进来!什么伤?”
游照仪问:“你是大夫?”见那女人点头, 才走近了两步忙说:“刀伤, 麻烦先给他止血。”
宋大夫警惕的看了她一眼,说:“刀伤?你是什么人?”
游照仪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说:“我是剑南铁骑驻京营统领,游照仪, 乾明十八年来须山县赈过灾!”
宋大夫看了眼令牌,又仔细看了一眼她有些脏污的脸,两息过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惊叫:“我见过你!快进来游大人!”
宋大夫立刻上前帮忙,将许止戈抬入屋中,又对那小孩说:“你去叫你陈叔回来,这会儿应该在村东头坐诊呢。”
小孩应声,立刻从前院跑出去了。
宋大夫手脚麻利,让许止戈平躺后便立刻剪开了他腹部的衣衫,从药架上找出仙鹤草,分了一半给游照仪,又递了一个药碗,说:“捣碎!”
游照仪立刻接过,拿杵快速地捣弄起来。
宋大夫找了炉子熬上药,把游照仪捣碎的药草敷在许止戈的伤口上,他疼的冷汗直冒,游照仪往他嘴里塞了个布巾。
这边药刚敷完,刚刚那个小孩就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那男人神色不虞,道:“她娘,啥事啊,我这边还有病人呢?”
宋大夫语气直冲冲的说:“自然是这边更加人命关天才会叫你回来!快为这个小哥施针止血!”
那男人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许止戈,又看了一眼边上的游照仪,正犹豫间,宋大夫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看什么看,还不赶快,这位是当年为须山县救灾的游大人,还救过女儿的性命!”
闻言,那男人立刻神色肃穆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卷针包,连声道:“原来是恩人!我这就施针!”
游照仪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回应,看着他抽出细针,在许止戈几个穴位上精准的扎了下去,原本还在缓慢流血的伤口渐渐止住了。
宋大夫道:“敷药!包扎!快!”
游照仪随即上前帮忙,在他们的指挥下把许止戈的伤口重新包好。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许止戈不知何时已然痛晕过去了,游照仪把他口中的布巾抽出来,替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见他脸色稍霁,几人这才舒了口气,宋大夫随口问道:“这位是?”
游照仪道:“我哥。”
宋大夫点了点头,继续去看炉中的药。
……
许止戈醒来的时候,腹部还是一阵剧痛,但比起之前来说已然好了很多。
周围一片陌生的场景,像是哪个农家,但又像个药铺,扭头看了看,游照仪正靠在一边的躺椅上打盹,他轻轻的叫了她一句:“小游。”
对方立刻醒过来,看他睁眼,总算松了口气,问:“怎么样?”
许止戈说:“还行。”
游照仪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烧了,应该没事了。”
许止戈:“我昏迷了多久?”
游照仪:“三天,不久,你醒了应该就没事了,我晚上先走,你等伤好了再出发。”
事态紧急,许止戈也没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晚间等宋、陈二人回来,她又给两方互相介绍了一番,对许止戈说:“我乾明十八年的时候来这里赈过灾,他们都是好人,会保护你的。”
许止戈点头,又向二人问好,游照仪又对宋、陈二人道:“我哥就拜托二位了,我等会儿可能就要走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可以,我哥在这里的事情希望你们不要声张。”
宋、陈二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游照仪又走到院子里,从乌夜身上背着的行囊中掏出了几块银钱,递给二人。
宋大夫见状,忙推拒道:“不用了!游大人,您赈灾之时还救过我女儿的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游照仪见对方咬牙不收,只能把钱交给许止戈,说:“你给他们。”
许止戈接过,好笑地说:“行。”
宋、陈二人一时无奈,不知作何动作。但游照仪已然和他们告别,重新回到院子里,准备上马离去。
那一开始见的小孩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边跑来边问:“大姐姐!你要走了吗?”
游照仪这三天里陪他玩过几次,只晓得了他的名姓,没再问别的,闻言答道:“要走了。”
小孩说:“好罢,那你啥时候再回来陪我玩?”
游照仪说:“有机会的话。”
这话就有点敷衍了,小孩郁闷的点点头,看着她翻身上马,奶声奶气的和她告别:“再见!姐姐!”
游照仪露了个笑脸,朝几人挥了挥手,策马离开。
业已入冬,寒风拂过面颊,游照仪脑子木木的响起小孩之前说的话。
他说:“姐姐,我叫游成蹊。”
————————————————
离开谭州之前,游照仪又遇到了几波追杀,但好在乌夜常年行军,耐力和速度都不是京中跑马可以追上的,俱都有惊无险的躲过了。
大约在第七天中午的时候,她才进入广邑城门,略休整后便收到兰屏的留信,又与几个雪刃卫会合一起往并州定鸿关而去。
并州下了大雪,异常难行,几人走走停停,勉强在除夕前一天夜里赶到了定鸿关。
刚一入城门便看见了几个熟面孔,岱渊、池柳笛,以及过往的故旧同袍都迎了上来,和她抱成一团。
他们得到消息她要来,纷纷等在城楼上,好几年不见,岱渊周身的气质更为沉稳,池柳笛不知何时长高了许多,和她记忆里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复又与故人相见,游照仪一路紧绷的心弦此刻也放松了下来,真心实意的笑开,张开手和几人拥抱寒暄。
那边宣峋与正和郑集安等人议事,刚收到消息就急匆匆的跑来了,看见游照仪正和几个同僚寒暄,上前的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等她话毕。
大雪纷飞,几人也不好一直站在城门口,只约好明日休沐之日喝酒便话别了,游照仪已然看见了宣峋与,匆匆走过来,一边回头笑着与岱、池二人挥手作别,一边自然的揽住了宣峋与的腰,与他往营帐走去。
宣峋与自己低头抿着唇笑了笑,一手覆在她在自己腰侧的手上。
二人并肩进了营帐,宣应亭、裴毓芙、郑畔、郑集安正在里面,还有兰屏及宣应雍的心腹之将周写。
游照仪先向周写行了个抱拳礼,二人寒暄了几句,继续围着沙盘议事。
“许止戈受伤,我将他安置在了京畿须山县的一个医馆,等他能走了再回并州。”
宣应亭点点头,继续说刚刚的事:“如今兵权三分,广邑王府、镇国公主府、宣应衷各一,左定山军及和河西军是听命于宣应衷的,京中还有京畿卫及羽林卫,再加之我们不知道的私卫……”
游照仪见宣应亭直呼今上名姓但几人不见惊讶,想来是已经把事情与几人说透了。
宣峋与见她神色,附耳在她脸侧轻声说:“小姑姑派人去皇陵开棺了。”
游照仪立刻震惊的看了他一眼,宣峋与继续说:“传信来说棺中俱是抓痕,陪葬之物乱七八糟,帝君曾在棺中放入了一份他亲手做的点心,也被吃干净……总之是坐实了。”
游照仪直觉口干舌燥,默默咽了口口水。
先帝在漆黑棺椁中醒来……又到死去的这段日子,该是如何难挨。
她知道害死自己的是她的亲弟弟么……
游照仪心中一片苍冷,几欲作呕。
……
除夕这天,并州依然下雪,定鸿关主帐灯火通明,一直持续了两夜。
裴毓芙重披战甲,领兵去往隽州,以收拢河西军,游照仪则去往容州与左定山军卓璞玉谈判。
然而中衢境内并不是大患,知晓了宣应亭的安排后,游照仪提出了最后一条策议:“四国守边。”
东集、崇月谈判为主,叱蛮、胥真镇压为先,将钕、并、玳、寰四州死守,一个报信的都别放出去。再由宣峋与、郑集安两个皇室宗亲分别前往崇月、东集与其国主谈判,以防后患。
此言一出,宣应亭深以为然,又再与她商议了细节,敲定了计划。
临行前夜,夫妻二人复又相拥而眠。
游照仪虽为其献策,但还是有些担心,摩挲着他如缎的长发,叮嘱道:“你此番去往崇月,一定要小心,遇事不要逞强,自身安全最重要。”
宣峋与乖乖地点点头,说:“知道了,”又问:“若是谈判不成怎么办?”
游照仪说:“你的才智已属一绝,你若是谈判不成,那便没有人谈判得成了。”
听她夸自己,宣峋与有点高兴,正勾了勾嘴角,却又听见她说:“你亦可如鲲鹏展翅,不要甘当燕雀,困守在一人身边。”
他脸色一僵,装作没听懂似的把脸埋在她怀里,默然不言。
游照仪没逼他,只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
……
翌日,大雪初停,几人一起整装,出了城门,分道而去。
游照仪把岱渊带上了,又复选了一小队人马,都是曾在并州与她一起征战叱蛮的同袍,此间又凝在了一起。
岱渊还不晓得具体事宜,只收到宣应亭的命令,让她跟着游照仪秘密去往容州送信,她察觉到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但也没敢多问。
这回重聚,游照仪才知道岱渊已经成亲了,对象正是曾经队中一名小将,叱蛮之战后一起留在了并州,这次跟着郑集安去往了东集。
她一路说了不少人的近况,游照仪也听着,枯燥漫长的行军路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行。
一行十数人,一路隐匿行踪,绕路而行,穿过广邑、谭州、冶州三地,终于在大半个月后顺利到达了容州,见上了云麾将军卓璞玉。
卓璞玉之子卓云嵩曾是游照仪的同窗,如今已是游骑将军,二人见面寒暄了几句,游照仪便提出要和卓璞玉面谈。
自南羌灭国起,卓璞玉就开始镇守容州,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他妻子就曾是南羌旧人。但他并未见过游照仪,见游照仪带了一对人马前来还有些茫然,问:“是广邑王有什么吩咐吗?”
四军事务向来互不相犯,更何况是隔得最远的剑南铁骑和左定山军,但广邑王毕竟是皇室宗亲,他若要吩咐,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游照仪示意岱渊几人镇守营帐,管好帐门后才对卓璞玉道:“将军对今上是何想法?”
卓璞玉神色立刻变得警惕,并不轻易作答。
游照仪便继续说:“流云声一案想必将军也听说了。”
卓璞玉小心翼翼的回道:“今上已经将越德时和陈西岳枭首了,还株连了九族。”
游照仪说:“卓将军是聪明人,难道说真得就这么相信了?”
卓璞玉道:“我只是一介边疆臣子,一年回不了京中一次,有些事我不愿探寻太多。”
游照仪说:“南羌自灭国时卓将军就驻守在此了,是先帝亲自调的令,必定是很信任你。”
提到宣应亹,卓璞玉的神色也肃穆了起来,说:“是又如何?”
游照仪说:“若我说,先帝之死存疑呢?”
卓璞玉神色一震,目光像利剑一般射向她。
……
乾明二十二年三月,广邑王与镇国公主称皇帝身边的心腹大监甄全平涉先帝死因一案,以清君侧为名,举兵而反。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第58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2)
广邑王并镇国公主率三万人马于正月十五举兵攻入上京, 兵临城下,皇帝命河西军、左定山军进京救架,宋凭玄、卓璞玉拒不出兵, 京中驻京营各统领、副统领纷纷倒戈, 压制京畿卫为其开了城门。
兄妹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剑指禁宫,与羽林郎将及皇帝私卫共三千人于宣室殿前对峙。
郭南羽此番也被宣应亭点兵而来,看着羽林卫首的青年, 严厉道:“郭泊灵, 过来!”
郭泊灵尚还不明所以,白着脸看着眼前的队伍,茫茫的问:“爹!怎么回事?你们真的反了?!”
他又看向宣应亭身后的游照仪,问:“游照仪, 怎么回事?!”
游照仪抿唇不语,郭南羽立刻道:“此事我后与你细说,你现在先到爹这边来!”
郭泊灵摇头, 不可置信地说:“爹!你们这是谋反!”
先帝死因只有几个心腹之人知道,为了保全皇家最后的颜面和民间的威望, 他们打的旗号也只是清君侧,给皇帝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郭南羽见他如此固执, 又不能当即言明真相, 一时无语凝噎, 见状, 宣应雍立刻道:“不要伤他就是!快冲进去,小心皇帝逃走!”
几人闻言, 立刻抽刀向前,游照仪跟在宣应亭身后, 未免其他人刀剑无眼,主动朝郭泊灵攻去,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僵持间郭泊灵咬牙问:“到底什么情况,我不相信,你们真的反了?”
游照仪也不能说,只道:“你相信你爹,也相信我。”
郭泊灵满脸都是挣扎,说:“你发誓!你对着宁康朝发誓!”
游照仪牙根一紧,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的说:“我以宁康朝为誓,此行皆为大义!”
郭泊灵与她对视两息,总算相信了,率先收刀。
羽林卫的其他人也本也茫茫,毕竟眼前是宣应亭和宣应雍,皇家争位,他们选错就是株连九族,只能跟着上司行动,见统领郭泊灵收械,一时间许多人都跟着收了势。
一行人立刻势如破竹,不再收束手脚,还有一千多人尚属皇帝私卫,几次追杀游照仪等人的刺客就出自此间,但此刻他们毕竟人多势众,没有援军,这些人也只是负隅顽抗,不成气候。
宣应雍一马当先,一脚踢开了宣室殿的大门,里面的宫女和大监俱都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皇后王颂兰面无表情的站在殿中,和宣应雍对视。
宣应雍一身杀伐之气,歪头一字一句地问:“二嫂,我哥呢?”
王颂兰淡淡地说:“十几人护着他跑了,应该往东宁门去了。”
宣应雍没急着追,反而问:“逃跑不带你?”
王颂兰不以为意地笑:“你们是来杀他的,又不是来杀我的。”
宣应亭紧随其后地走进来,问:“人呢?”
宣应雍下巴抬了抬,说:“二嫂说东宁门。”
宣应亭立刻带着游照仪等人追去,宣应雍尚还站在原地与王颂兰说话。
“太子和帝姬呢?”
“东宫。”
见她神色平静,宣应雍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王颂兰眸光微颤,鼓起勇气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是我对不起长姐……这件事我早察觉出有端倪,但我没有说。”
宣应雍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说:“你!你在闺中之时,长姐待你不薄!”
王颂兰眼中溢出清泪,嘶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帝位,我、我也成了皇后……”
良久的沉默在殿中弥漫,久到宣应雍唇角变得平直,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她,说:“走吧,去和我一起见见长姐。”
东宁门连着城门口,通向洛邑,然而还没等皇帝跑出城门,就被守在城门口的楚创、张长鸣等人抓住,宣应衷早已失了帝王之威,指着楚创破口大骂:“你敢拦朕?!你这是意图谋反,是为反贼!”
楚创并不说话,虽然眼里掺杂着害怕和惶恐,但还是面无表情的持械站在原地。
见状,皇帝立刻命令身边的十几个人杀出去,那些人确然都是高手,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很快就为宣应衷杀出了一条血路,策马奔逃出去。
宣应亭等人刚好赶来,立刻追了上去。
游照仪目光四转,在经过楚创身边之时突然躬身,拿过一把放在那里的弩机,踩着乌夜三两下掠上城楼,举目远眺,对着宣应衷的马匹射出了一箭。
那黑马中箭,扬蹄嘶鸣,宣应衷脸色惊怖欲绝的伸手,被身旁之人扯到自己马背上。
游照仪再次对着疾驰的马匹射出一箭。
但这回空了。
她并不恼怒,见人马跑远立刻持械翻下城楼,落在等在下方的乌夜身上,策马复又追上去。
一路追至郊外,宣应衷身边之人已被宣武卫的弩机手射杀了大半,只剩五六个还护持在他身边奔逃。
然而宣应衷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日日黄粱绕枕,就算有人护着,又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日夜行军的将士。
很快大军就追上了几人,宣应亭接过游照仪给他的弩机,一发即中,再次射在了宣应衷的马匹上。
趁着这一机会,大军即刻冲上前去,将五六人围在了中间。
宣应衷自知已经跑不掉,阴骘地看着宣应亭,冷笑道:“尔等乱臣贼子,是想谋取皇位吗?!”
宣应亭神色冰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腔,只说:“二哥,今日十五,是团圆之日,随我去见见长姐吧。”
闻言,宣应衷的眼里浮现惊恐,转身就跑,喊道:“我不去!我不去!”
然而周围已被大军围死,他在盾牌上没头乱撞,最终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嘴里依旧喃喃着同样的话。
宣应亭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朝郭南羽挥了挥手,对方受命,上前两步将宣应衷从地上拽到马上,大军改换路线,向皇陵驰去。
在先圣显德皇帝打下江山之前,中衢的国土只有雍州、谭州、广邑三城,以谭州中央的覃京为都,宣氏先祖皆入覃陵,直到中衢版图初定,国都迁往如今的上京,皇陵所在也变成了上京西郊的巽山。
自先圣显德皇帝伊始,巽陵已经葬入了四位中衢皇帝,包括二十多年前被放入的先圣宣懿皇帝。
宣应亭到巽山脚下的时候,宣应雍已经带着王颂兰在皇陵门口等他了,比起宣应衷的慌乱,王颂兰就显得镇定了许多,依旧保持着一国之母的风度和仪态。
大军镇守在山脚下,游照仪、郭南羽及周写随着几人踏上了宽阔的石阶。
日光透过枝叶,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见远方的群岚。
宣应衷很是抗拒,但被郭、周二人死死钳住了手臂往上带,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性。
踏过千阶石梯,周围已然叠嶂重峦,抬目望去皆是高山,身边的树木也比先前更为蓊郁,每根枝条都呈现热烈的生长姿态。
气势磅礴的棂星门在眼前巍然屹立,门后是巨大的祭天台,各朝皇帝在此年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棂星门是灰色的,两边巨大的楹柱已然褪去金漆,有着斑驳的斑斑孔洞,爬满了青苔藤萝,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宛若这些年飘摇而去的逝鸿年华。
再踏一步,远处晚钟骤然响起,在层叠的山峦中带来数声回音。
巽山上还有一个皇寺,曾经明德帝君杨元颐就在此待了数十年。
几人听着钟声继续往上走,穿过寺庙明黄的墙壁,走过凿玉描金的碑文,就到了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一代代皇族兴衰更迭在眼前不断上演,最终归于黄土一抔。
宣应亹的陵寝位于司马道东南方的辅路,由杨元颐亲撰,宣应雍书丹的述圣纪碑位矗立在她陵前,上面一字一句的记载了宣应亹在位期间的功绩成就,此书毕后,杨元颐亲刻十四字,是为: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字字泣血,道尽哀思。
再见此碑,宣应雍一时情上心头,酸涩地落下泪来。
宣应衷已然面如黄纸,兀自低头,不言不看。
行到此处,游照仪、郭南羽、周写三人便不再往前,只守在门口,宣应亭拽过宣应衷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往前。
先帝无子,回光返照之时只来得及吩咐身边女官,让他们护帝君无恙,为他免去无子殉葬之责,言罢便撒手人寰了。
在宣室殿停灵半个月后,由钦天监择日封棺,连至七层,一路哭灵,由明德帝君及归京的兄妹三人扶柩,葬入巽山皇陵。
原本因为要与杨元颐合葬,宣应亹的棺椁便一直放在墓室中,等苡華帝君百年后再一起封入地宫,但杨元颐为了中衢、崇月之和自刎献身,于去年年初抬入巽山,棺椁正置于宣应亹身边。
正待择日封陵之时,流云声一案被查出,先帝死因成疑,宣峋与身处太常寺,管着礼乐、郊庙事宜,更改了钦天监之日,硬生生的将封陵日延后了几个月。
一路穿过墓道、过洞、天井及甬道,就能看到放着墓碑的前室,上书:宣懿顺圣皇帝神位。
穿过此室,后方便是摆放先帝梓宫的中室,里面四面都燃着长明灯,七层棺椁已被启开,完整的倒放在一旁。
宣应衷在进入前室的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宣应雍硬生生的拖入了中室,见到此景立刻惊恐地蹬着地面往后挪,不可置信的叫道:“你敢开棺!你疯了!你疯了!”
宣应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那棺盖面前,厉声道:“我能有你疯?!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棺盖!”
开棺是宣应雍还在乾州之时命心腹之人漏夜前来做的,看清景象后再传信回去,自己并未亲见,而如今那些棺盖上触目惊心的抓痕真切的映入眼帘,让她几乎被割得七零八碎。
她声音悲泣,质问宣应衷:“你看到了吗?二哥?!”
宣应衷挣扎着回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讷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宣应雍伸手紧紧制住他,眼睛赤红:“你敢说那药不是你献的?!般若不是你放的?!使长姐陷入假死钉入棺中,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是撑到极限后自刎的!二哥!宣应衷!长姐她何曾对不起你啊……”
宣应雍泣不成声,声音苦痛难当的质问。
闻言,宣应衷抓住宣应雍扼住他的手,眼里涌出愤恨,道:“你也知是假死?!我可没杀她!我没杀她!你忘了?是我们一起把她葬入皇陵的!你们都是凶手!你们都是凶手!你们手上都沾了长姐的血!啊!”
他痛苦的惨叫了一声,身子被踢飞出去,勉力看去,是宣应亭站在身后,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他和宣应雍表情如出一辙,好像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幕让他从心底感到可笑,随即剧烈的大笑出声,带动刚刚的伤口,咳出几口血来。
“你们俩真的很像……哈哈哈咳咳!”他看向宣应雍,说:“阿映,如果你能一直这么笨就好了,那样二哥一定会一直对你好的……可惜!”他脸色变得凶狠,说:“你怎么能和长姐一样呢?你怎么能和长姐一样早慧?!还有你!宣应亭!都是从母皇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天才,只有我是废物,只有我一无是处!口口声声说着在乎二哥,敬佩二哥,到头来还不是像母皇和长姐一样忽略我?! ”
他语气愤恨,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不甘和怨恨一齐吼出来。
宣应亭恶狠狠地咬牙,大步走上前去把他拎起来,朝宣应亹的棺椁走去,可宣应衷似乎看出了他要干什么,立刻挣扎了起来,哭求道:“我不去!我不看长姐!放过我!求你了阿亭!阿亭!放过我——”
凄惨的哭求在被按到宣应亹棺椁边的时候戛然而止,二十多年日夜噩梦的脸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棺中燃了不腐之香,她身上也涂了药物,依旧保留三十来岁风华正茂的青葱模样,双目紧闭,面容平和,但身形扭曲,手中拿着她征战四方从未离身的拥水剑,剑尖深深的斜穿了自己的咽喉,如雪的剑身上是早已发黑的血迹。
内层的棺椁并不狭窄,放置了一应陪葬物品,其中最为醒目的便一旁放着的翠玉层云糕,那是杨元颐亲手做的,用木盒层叠封存才放入棺中,如今木盒碎裂,里面的糕点也不翼而飞。
棺壁上俱是抓痕和血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第59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3)
眼前这一幕深深的扎入了宣应亭的眼睛, 让他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来,心口痛的麻木,抓着宣应衷的手瞬间泄力, 双膝一软, 跪在了棺前。
宣应亭看着已然面色空茫的宣应衷,嘶声问:“二哥,你看见了吗?”
宣应衷被长姐的死状吓得魂飞天外,狼狈的退至中室墙角, 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脑袋。
宣应雍却不肯放过他, 手持匕首冲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领愤恨交加的流泪质问:“你可有悔?!”
冰凉的刀锋已经抵在他的脖颈之间,多年来的帝王威仪在此刻已然不复存在,他哀哀地哭求道:“我悔!我悔!阿映, 放过我罢!放过我罢……皇位给你,什么都给你,别杀我!”
宣应雍见他这副哭泣认错的模样, 心中怒恨更甚,狠狠甩开他, 道:“你对着长姐求去罢!若她愿意放过你,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别!别!”他满地乱爬, 扯完宣应雍的衣摆, 又去抓宣应亭的的袍子, 最后还求王颂兰救他, 然而王颂兰自进入墓室起,就一动不动的跪在棺前, 像个已经失去生命的木偶。
正动作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宣芷与的声音在外响起:“父皇!母后!”
宣应衷眼里一下子迸发出希望,挣扎着站起来想朝门外跑去。
宣芷与带了一队人马,被游照仪拦在门外,她有些祈求的说:“照仪!留父皇一条性命罢,怎么都好,别杀他!”
游照仪并没有接此话,只说:“帝姬,您不能进去。”
宣芷与见她如此,立刻神色焦灼想往里闯,却再次被游照仪拉住,对方神色冷漠,严厉地说:“他谋害先帝,已是死罪,你难道忘了你的诺言?忘了之前是怎么被送去叱蛮?忘了卜同钰的死了吗?!”
宣芷与的动作一下子僵住,复杂又痛苦的看着她,一时没了动作。
就在这犹豫之间,墓室的石门已经缓缓闭合,兄妹二人并王颂兰走了出来,却不再见宣应衷的身影。
宣芷与感到一阵晕眩,腿软地跌坐在地上,轻声问:“父皇呢?他……他死了吗?”
宣应雍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淡声道:“乾明皇帝祭拜先帝之时再感悲态,气急攻心,猝然崩殂,本宫感念其敬孝之心,为其辟地,留驻皇陵,择日再葬。”
她将宣应衷关在了陵墓前室,与长姐的墓碑相伴,尝尝长姐尝过的滋味。
宣芷与茫茫的反应了半晌,脸色发白的哭出了声。
游照仪淡淡了看了她一眼,心下叹气。
远处晚钟复响,惊飞山林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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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明二十二年二月,乾明皇帝宣应衷卒于巽陵,其长女宣芷与继位登基,改国号为建寰,其母王颂兰为皇太后,其弟宣荐与为洛邑王,再往封地。
建寰一年,登基礼成,新帝下令新开恩科,大赦天下。
清明之时,游照仪随皇室宗亲再往巽陵,重新祭拜了宣应亹,她的棺椁也被重新封好,随杨元颐一起封入了地宫,而宣应衷的则放在中室,等待太后百年之后与其合葬。
她卸了驻京营统领一职,举荐了张长鸣,宣芷与想给她重新授官,却被她拒绝了,只说再议。
从巽陵回来的第二天,宣应亭及宣应雍复回边疆,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裴毓芙和郑畔都随军同行,裴毓芙还重领了官职。
游照仪是真心为她高兴,送别之时难得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握着裴毓芙的手不肯松,说:“有机会我去看您,您要好好的。”
裴毓芙也有些怅惘,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也是。”又看向依在她身边的宣峋与,说:“爹娘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见他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要学会长大啊。”
这句话意有所指,宣峋与难过之情更甚,哀伤地看着裴毓芙。
她心头酸涩,却不改其意,摆了摆手说:“别送了,回去吧。”
游照仪揽住宣峋与的腰,点了点头站在原地。
那边郑集安也不舍的和父母话别了,走到他们俩的身边,一起目送两行人马渐渐远去。
直到人影缩成小点,逐渐消失在远方,几人才回头往城里走,游照仪想起什么事,问郑集安:“这段时间事连着事,也没问你和却非怎么样了?”
郑集安愣了愣,露出一个苦笑,摇头说:“应该……没机会了。”
游照仪惊异,说:“怎么回事?如今新帝登基,你们俩的之前所担忧的事已然消散,怎么就没机会了?”
郑集安脸色哀伤,说:“却非说,历经此事,才发现自己确然不是做郡王妃的料,对我的喜欢也很浅薄……总之,不愿再和我在一起了。”
闻言,游照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当年明明是想为了狄却非心愿得遂,才起了此事的想头,一路走来披荆斩棘,终成大业,如今她却放手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聪慧得很,一旦认清局面,果断慧剑断情,倒是她一直犹犹豫豫,踟蹰不前。
游照仪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感情之事勉强不来,如今你也要入朝为官了,定然另有一番天地。”
郑集安点了点头,目光悠远地看向远方的山岚。
……
到了积石巷门口三人分道,游、宣二人携手回府,这段时间他们似乎恢复到了以往相处的样子,自然甜腻,这让宣峋与对二人的感情勉强重拾了一点信心,也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她谈谈。
然而还未等他寻找到更好的时机,某日下值时就看见匆匆而来的许止戈来报他,游照仪带着养好伤的卜同钰进宫面圣了。
他的心骤然慌乱起来,生怕宣芷与气急处罚她,从太常寺一路策马狂奔至宫门口,可刚走上宣室殿的宫道,就看见游照仪就一个人走了出来。
宣峋与忙走上前,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来了,堂姐没说什么吧?”
游照仪安抚的拉住他的手,说:“没事,陛下没有处罚我。”
宣芷与一开始确然有些恼怒,但她不仅带了卜同钰,还带了一封宗书长卷,不仅再次写明了流云声一案如何操谋,还连带着将洛邑官场贪腐、皇庄欺上瞒下、军中饷银明细等一连串的事情,宣芷与默默看完,神色复杂。
游照仪行了个大礼,跪在阶下,说:“先帝所行,功不抵过,广邑王及镇国公主保其名誉,祸不及他人,以皇族之礼下葬,已是给先帝留了最后一分体面。”
“若您当时救下先帝,后患无穷,臣使计阻拦,并不后悔,您要杀要贬,悉听尊便。”
宣芷与看了一眼跪在下首的游照仪,遥想当年,她恰从叱蛮归来,满心惶恐,只觉得她是那道破除浑噩昧梦的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敢轻放。
后来归京,她虽日夜在父皇面前演戏,装作与她不睦,然而或有机会私下相处,也是抛却礼节,亲昵非常。
可现如今,二人却是君臣相待,她坐她跪,大殿下长揖深深,山呼海唤大拜叩首,再也回不去当年。
殿中寂静可闻落针,良久,宣芷与才开口:“先帝之事已然了结,我不想再牵扯任何一人。”
游照仪不卑不亢,金砖触首,道:“多谢陛下。”
宣芷与又问:“授官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之前说再议,如今呢?可愿来帮我。”
游照仪笑了笑,摇头说:“陛下身边能臣无数,不缺臣一个。”
宣芷与:“你不为官,想做什么呢?”
游照仪闻言,一向淡然的面容竟露出了几分孩童般的天真疑惑,歪头想了想,说:“想试试无牵无挂地活。”
宣芷与愣了愣,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那我给你些银钱,算是赏你从龙之功了。”
游照仪也笑,说:“陛下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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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照仪没有和宣峋与说大殿上的事情,只说陛下并没有怪罪她,宣峋与松了口气,便没有再问,两人今日有约,便一起朝流云声而去。
新帝登基,卸任的除了游照仪还有已经官至宣威将军的焦十安,她自小练武,从未做过生意,然而家中庞大的基业不可能后继无人,父母想着年纪渐高,趁着还能带她几年,望她回家继承家业,她之前虽拒绝了好些次,这次却答应了,于上个月卸任归京,开始接手家中商铺。
游、宣二人进房之时,焦十安和狄却非已经等在那里了,几人寒暄了几句,郑集安才匆匆而来。
狄却非有些不自在,坐在游、焦二人中间,郑集安倒是还好,照常与各人打招呼,说话,坐在了宣峋与的身边。
左侧还有一空位,几人自然的留了出来,放了一副碗筷。
焦十安给那个位置挟了一筷宁康朝爱吃的炒蟹,说:“罢了去宁府看看。”
几人点头,狄却非又说:“宁康曦明年也要结业了罢?”
游照仪说:“是,有十四了。”
一晃眼宁康朝走了已然两年了,一时间众人心中皆有些怅惘,悲伤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
最后还是狄却非打破沉寂,率先举杯,道:“好了,来敬一杯给宁康朝,新风除尘,百废待兴,不正是我们所期盼的吗?”
余众举杯,与她相抵,这回倒是游照仪先说话了,还是那句众人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话:“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酒杯相碰,一饮而尽。
宁康朝说得对,我们始终如一。
今日众人又是大醉一场,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
他们几人前路几折,如今又有颠覆,皆再次通往了不同的道路。
游照仪默默看了看几人的脸,心说:各自保重,平平安安。
……
接下来的几天,游照仪依旧无所事事。
宣峋与每日上值后,她便在京中无聊地闲逛,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等到武官下值后便找楚创、张长鸣、阮伯楷等人喝酒,驻京营的人喝完了便去找周星潭,或者又几个故旧同袍,每日都是醉醺醺的回家,宣峋与颇有些无奈,却仍旧事无巨细的照顾她。
她喝醉之后比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样子好太多了,常常盯着他瞧,他心里高兴,晚间任她施为,情到浓时也不再问对方爱不爱他,只乖顺的享受她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这种日子一连过了半个月,这日他以往也是一样,可进门后却看见游照仪目光清醒的坐在房中看书。
一时间一阵不安兀自涌现出来,他正待踏入房门的脚步僵硬的顿了顿。
游照仪已经看见了他,放下手中的书,说:“回来了?先吃饭罢。”
宣峋与僵硬的笑了笑,乖乖地说:“好。”
夫妻二人净手用膳,广邑王府的菜式一向不多,但样样精致,今日做的也都是宣峋与爱吃的菜,他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佯装自若的吃着。
游照仪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照旧与他话着家常,说府门檐下的灯笼该换了,说映雪这两日吃得不多,说快要入夏,给他选了两身衣服,又说谁家大人孩子满月,该送什么满月礼过去。
说到这个,他心跳快了几分,鼓起勇气说:“如今堂姐登基……灼灼,我们要个孩子罢?”
游照仪愣了愣,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他飞速颤动的纤长睫羽,温声问:“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
宣峋与也跟着放下筷子,颠三倒四地说:“如今这不是……你也留在了京中,我们俩都不小了,广邑王府……母亲也提过几次……”
游照仪想了想却问:“你想要孩子吗?”
宣峋与点了点头,说:“想要。”
二人成婚时裴毓芙便给了他们一个避孕的药方,不分男女效用,且都是精挑细选的药材,没什么后遗之症,她和宣峋与也没分过什么你我,有时候她喝,有时候宣峋与喝。
听到这个回答,游照仪神色变得有些不忍,宣峋与一脸期待的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游照仪闭了闭眼,温柔地看向宣峋与那张漂亮干净的脸,说出的话却宛若利刃:“阿峋,我们和离吧。”
第60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1)
很长一段时间, 宣峋与都是茫然的状态,似乎那句话剥蚀了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副躯壳, 能做到的只有一动不动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
直到游照仪有些担忧地喊了他几声, 无奈地说:“别哭啊,阿峋。”
此话一出,他才惊觉自己早已落泪,伸手摸了摸, 满手水渍。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却已经克制不住的战栗,极其艰难地问出声:“为什么?”
游照仪没说话,伸手想替他擦眼泪,被他侧脸躲过, 只好收回了手。
她说:“我曾经以为,我说出的话一定能做到,说好要陪你一辈子, 便真的会陪你一辈子。”
“你和王妃把我带回府,此等恩情无以为报, 故而我立誓要保护和陪伴你,你过得好这件事已经变成了我前半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为此我付出了所有我能付出的。”
“可有日我发现, 这种陪伴对你来说变成了一种折磨。”
闻言, 宣峋与急促的摇头, 拉住她的手,语句破碎的说:“不、不, 不是,不是折磨。”
游照仪安抚的回握他, 继续说:“你开始问我爱不爱你,喜不喜欢你,也越来越看明白我。”
“我已经骗不了你了。”
宣峋与还是摇头,脸色惨白又可怜,从椅子上跌下来摔在地上,伸手抱住她的腰,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灼灼、灼灼!求求你,你答应过我的——”
骗子!骗子!骗子!
明明答应他要陪他一辈子,明明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为什么还是会这样……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这样!
骗子……
“你没错,阿峋,”游照仪双手托住他的脸抬起,声音平静而温和,“夫妻合该相爱,你想要你的妻君爱你,一点错都没有,是我错了。”
“是我变了,是我反复无常,朝令夕改,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轻易许诺,你没有错。”
这是一种自暴自弃式的话语,宣峋与愣在原地,一时间被这个说法砸的头晕眼花。
不知从何日起,他突然看穿了枕边人极力伪装的一颗真心,于是惴惴不安,孤愤难评,无数个深夜都惊惧哪日灼灼会骤然离去,只好咬着牙装出一副温驯柔顺之态,渴望她能怜惜自己,把这场骗局再次延续下去。
可惜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天翻地覆。
游照仪是那样的平静,把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让他想求饶,想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都无处着力,只好全然舍弃自己的尊严,不讲道理的重复:“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你说过,你就得做到。”
他的眼泪急促滑落,滑过脸颊,落进她的手心。
游照仪感觉到那眼泪是无比的灼热,从手心那一点极速的烧尽心里,让她已经结冰的心又吱嘎作响。
可她还是没有心软:“对不起,阿峋,我可能做不到了。”
“不行!”他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声音悲苦:“你不能这样,灼灼,是你说要陪在我身边,试着喜欢我,我知道我太贪心了,我任性,我狭隘,总是仗着你在我身边就肆无忌惮,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死死的望着她的眼睛,像个穷途末路的犯人摇摇欲坠且可悲地还想从中获取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可游照仪还是摇头,说:“对不起,阿峋。”
对不起,阿峋。
好似有什么东西骤然破碎,却没发出一丝微响。
……
游照仪下定决心的事,谁也更改不了。
她很快写好了和离书,送到他面前,他浑浑噩噩地看着眼前这张纸,上面字迹不小,笔法熟悉,可大部分他却看不清,只有和离两个字格外醒目。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静静地看着,内心一片死寂。
良久,巨大的悲伤反而让他冷静下来,轻声说:“我不会同意的。”
游照仪却说:“你同不同意,我都会走,阿峋,你又拦不住我。”
……她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那些欢愉、陪伴、快乐、悲苦……对她来说,难道就什么都不是吗?!
宣峋与牙关紧咬,狠狠地扼住自己的泪意,企图为自己在她面前留下最后一分体面。
别哭……宣峋与,别哭,别再在她面前哭了。
游照仪继续说:“侧妃和离之事并不复杂,若你有空,改日将我于玉碟除名即可,广邑王府一分一毫我都不会带走。”
想了想又说:“你值得更好的,阿峋,我也过过自己的生活,好吗?”
宣峋与低着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外面太阳西落,灿灿日光洒进来,却照不到他脚下。
游照仪并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站起来,说:“我明日走,若有机会,还是会回来的。”
言罢,她抬脚,一步步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才抬起头,早已双目通红,满面泪流。
……
夜半,游照仪已然于另间酣睡。
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只一个布包,她在广邑王府待了近二十年,左右来去,竟也没什么值得带的。
宣峋与只看了一眼,就像灼伤似的匆匆地收回了目光,径直朝床铺走去。
游照仪自他开门就醒了,眼看他越走越近,问:“你要干什么?阿峋。”
宣峋与在她床前站定,与她对视了几息,突然把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开始脱衣服,像竹笋一样把自己剥出来,莹莹如玉的躯体一点点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几息才上前拽住他最后一件衣服,声音大了一点:“你要干什么?!”
宣峋与顿时泫然欲泣,整个人衣衫不整地软倒在她床上,哀求道:“灼灼,最后给我一次罢。”
游照仪一顿,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趁她怔愣的间隙,宣峋与已经把最后一件衣服脱掉,肌肤如玉,轮廓起伏,丝毫无瑕。
见她还是不动,宣峋与只得咬牙,丢掉最后一丝廉耻,曲腿摆出引诱的姿势,月光柔柔的洒进来,只有令人遐想的阴影为他遮羞。
游照仪扶额,叹息着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宣峋与长发散乱,容光惊世,纤长细韧的腿一点点缠到她身上,见她没拒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说:“最后一次——给我留点念想,我不拦你了。”
游照仪在昏暗中和他对视了半晌,终于妥协地把他压入锦被之中。
……
几乎一夜无眠。
直到天边泛白,宣峋与才力竭地倒在锦被之中,痴缠着游照仪的双腿早已绵软,喊了一夜的嗓子也异常嘶哑。
本只一次,游照仪便打算收手,可他却哭喊着缠上来,极尽引诱,只说是最后一次,求她多疼疼他。
游照仪一时不察,竟从中觉出一丝心软来,连忙遂了他的意,同时借此麻痹自己。
——又睡到日上三竿,游照仪才睁眼,掀开被子看了看依着自己安眠的宣峋与,满身痕迹,一片脏污。
看了床顶半晌,她翻身起床,宣峋与一下子惊醒,茫茫地看向她。游照仪没说话,叫了热水为他净身,擦洗,最后放回收拾干净的锦被中。
她又收拾好自己,吩咐熬避孕的药,拿起外间送进来的早点,坐在床边轻柔的抱起他喂了几口水。
他嗓子干哑,喝了几口水才觉得神魂皆定,又眷恋的靠在她怀中,一口一口的吃着她喂来的稠粥。
照顾完他,游照仪才自己坐在桌边吃完了剩下的东西。
敲门声轻轻响起,游照仪走去,接过熬好的药,站在门口便一饮而尽,又回来打开看了看那布包,扎好,随身的武器也又检查了一遍。
到这里,所有该做完的事情都做完了,她才回头看向一直盯着她的宣峋与,说:“我走了?”
宣峋与顿时鼻子一酸,可好歹忍住眼泪了,攥紧被子艰难的点了点头。
游照仪最后说了一句:“我总是希望你过得更好的。”
希望他过得好……呵……
他没起身,没动,似乎真的已经接受了她要离去的事实,静静地盯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走出房门,消失不见。
锦被之下,宣峋与正伸手轻轻的贴着小腹摩挲,低头露出了一个苍白病态的笑容。
……
直到日光西斜,宣峋与才从床上坐起来,细细地摸了摸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又再次摸了摸小腹。
没事的……没事的……
灼灼总会回来的……他会让灼灼回来的……
艰难地给自己一件件的穿好衣服,下地,双腿绵软地歪了一下身子,又眼疾手快地扶住床架站稳。
一步一步的挪到桌边,那上面还放着她摁了手印的和离书。
他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轻轻的撕碎,点了火烧成灰烬。
……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
小游走了,兰屏本以为宣峋与会不饮不食,伤心难过,却没想到他倒还好,每日三餐不落,甚至对食宿更为挑剔。
她这才松了口气,想着或许小游是对的,离开了她,殿下才能真的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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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时候,当值的盛道谙在夜半接到世子的密令,前往面议。
乍接到消息,他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心中惴惴不安的去了,屋内只点了一盏灯,一片昏黄,世子殿下一人坐在桌前,从背影都能看出无边的寂寥。
他自然也听说了游照仪离开的事,一时心中也有些酸涩,走上前去道:“殿下有何吩咐?”
听到声音,宣峋与空茫的眼神才渐渐聚焦,看了他一眼,轻拉袖口,朝他伸出一截如霜如雪的皓腕,淡淡地说:“为我探脉。”
他应是,坐下来伸手搭脉,仔细探寻。
好半晌,盛道谙手一僵,顿时感觉心跳如雷,抖着手又细细的探了一遍,良久才撤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宣峋与。
见他如此神色,宣峋与心中那块日悬已久的石头终于落地,喃喃道:“那就好。”
什么那就好!盛道谙忙退后一步跪在地上,恳切道:“当今唯有崇月有此秘药可使男子怀孕,但那药九死一生!崇月皇帝十几个孩子大多没有父亲,殿下!您三思啊!”
宣峋与充耳不闻,只挥了挥手,说:“你将孕期事项给我列个单子,明日呈交给我,六月起随我去往皇寺,直到生产。”
盛道谙言辞恳切,又道:“殿下——”
“滚。”宣峋与淡淡地打断了他,轻抚腹部,目光柔和。
盛道谙僵硬地咬了咬牙,无奈地退了出去。
……
“你想清楚了?”宣芷与神色难辨,看着面前还未显怀的宣峋与,语气叹惋。
游照仪走前的那一日下午,他神色癫狂的闯入宫中,问她要明德帝君从崇月带来的皇族秘药,她吓了一跳,本不愿给他,可他却跪在下首,低三下四、苦痛难当的哭求,她实在不忍,只能松口。
即便是坐着,宣峋与也小心的护着肚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对外便说我去皇寺为国祈福,若是能年前生产最好,若是不行,麻烦堂姐您帮我拦拦爹娘。”
宣芷与点点头,说:“这些都是小事,只是……只是此事实在九死一生,你……若是……”
她没说下去,宣峋与却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宣室殿中跳动的烛火,声音阴冷的说:“没有灼灼,我不如去死,”话中满是戾气,让人生寒,他继续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争。”
宣芷与指尖捏得发白,只好说:“不如我让裴太医随你去皇寺?她专擅生产之事。”
宣峋与摇摇头,说:“不必了,盛道谙够用了,况她是个女子。”生产必然袒露,他不愿意被除了灼灼之外的女人看到他的身体。
宣芷与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心道:人命关天,是关心男女的时候吗?!
可她知道劝不住他,最后叮嘱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他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该我的朝事直接把卷宗送至皇寺便好,灼灼希望我做点事情。”
宣芷与叹气,说:“知道了。”
宣峋与这才走出去,单薄寂寥,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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