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2)
出了城门的那一刻, 游照仪还有丝不真实的感觉。
她和宣芷与说,自己想过过无牵无挂的生活,于是堪称决然地离开了广邑王府, 离开了上京。
这么多年来,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方向漫无目的离开这里,没有要打的仗、没有要救的人、没有需要披荆斩棘的前路,一切都是那么宽广又平和。
她连乌夜都没带,于是又在铺子买了一匹红棕色的新马, 站在城门口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出发了。
经过了人群熙攘的巷陌, 经过了长满芦苇、飘满浮萍的水塘,经过了鸡犬相闻的篱舍和方插上秧的水田,经过了一大片海棠花地。
路过一条小溪的时候下起小雨,雨滴打落花瓣, 满溪落花浮荡。
她贪婪地看着周边的风景,普通的花草、天边的云彩、溪里的游鱼,每一样东西对她来说都这么新奇, 而她这么多年来从未停下脚步好好看过。
心中说不上有什么很高兴的情绪,但她确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 感觉马蹄都轻快了不少。
游照仪一路朝南,到达的第一个落脚地就是冶州一个叫径山县的地方, 此地离上京还很近, 所以习性、气候也都差不多。
这两日下雨, 她便寻了一个客栈住宿, 清晨时分打开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屋子的厨房, 屋脊上两端是瓦砌的龙头,房门前有石垒的台阶, 因着下雨,从檐口流下来的雨水滴到石阶上,时间久了,那阶石上都有了凹陷。那厨房的木窗被打开,已经成了漆黑的颜色,开窗的手一摸就沾上了烟灰。
半朽的老树,成捆的木头,袅袅的炊烟,白面的香气。
游照仪趴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早上。
直到傍晚雨停,她才踏出客栈的门,空中弥漫着雨后草树泥土的芬芳,街道上还有未干涸的水迹,映射着天边灿烂的霞光。
她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逛,左看右看,在一个小摊上吃到一种叫培糕的东西,下面看起来像雪白的面饼,里面镶嵌了虾仁、猪肉、笋干等物,那摊主见游照仪好奇,主动和她搭话:“客官不是冶州人?”
游照仪笑着说:“不是,”又用筷子戳了戳那极有弹性的雪白面饼,问:“这不像白面,什么做的?”
那摊主一边熟练地打开蒸笼检查,一边给她简单的解释:“是米,将早稻米泡一晚上磨成粉然后加水,变成米浆,”
“欸,客官您的糕,包好了,给您。”他将纸包递给前来买糕点的顾客,又扭头对坐在桌边的游照仪继续说:“还需要铁锅和洞板,再铺一层纱布,舀上两三勺弄好的米浆再摊平,然后撒上馅料,有甜的有咸的,不过我这还是咸的卖得好。”
游照仪了然,夹起来咬了一口,果然鲜香扑鼻,香糯适中,让人食欲大开。但这东西很是饱肚,她吃了两三块就吃不下了,付了钱,又夸赞摊主手艺好。
对方呵呵地笑,让她下次再来。
一直逛到宵禁,城防营的巡逻队上街来,游照仪就跟着四散的人群一路回到客栈,心中无事,一夜好眠。
芒种之时,游照仪总算出了冶州的城门,进入了容州。
容州的气候较之上京便要湿润多了,风貌也很是不同,她到的时候正值什么灯月,听闻是曾南羌的最大的节日,整整持续七天,满街银灯玉箫,颇为壮观。
就算白日也很热闹,游照仪便像一个当地百姓一样在热闹的街道上穿梭,红脸青腰,落花柳絮,经过一条水街之时还能听见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她抬目望去,缀着流苏的油壁车碾过胭脂色的花瓣,停在香树之下。
柳边深巷,花下重门。
不知谁伸手撩开了细碎的流苏帘,一个女子走下马车,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珠钗发簪,青嫩的雪柳,凝碧的翡翠,还有一柄耀目的银箔步摇。
眸光继续掠过,渐次走过满街的喧嚣,映着天边的流云飞剑,何处莺歌婉转,摊贩热情叫卖,花猫踩过瓦楞……
直到天色渐暗,长风短笛,空明月色,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捣衣声,胭脂色的落花渐次飘落在潺潺的水街,画屏天畔,梦回依约。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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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之时,游照仪到达了宋品之当年所去的石珏城,探望了一下夫妻二人。
宋品之和其夫婿亓渊育有一子一女,在流云声案件公诸之前便已经送到了容州,宣芷与登基后前来帮衬的大理寺少卿江萦序奉命回京,宋品之则主动请旨留在了容州,继续处理流云声一案的后续事宜。
除了洛邑元七县的暗楼外,后又在洛邑发现了两处同等性质的地方,所有人都被送回了原籍,其中属容、蜓二州的人南羌旧人最多,足有四五百人,如今都带到了容州,设了一处书院收容。
游照仪来的时候,宋品之正好下课,甫一见到她吓了一跳,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二人触了触拳,她才笑着说:“我卸职了,出来游历。”
宋品之没问其他任何事,只高兴的为她接风洗尘,有带她看了看设的书院。
此书院名叫沧浪,占地颇大,宋品之给她介绍,又叹息着说:“那些人从前学的……虽然一开始有些难,总之如今倒好了,很多人都愿意开始学东西,还有主动出去干活赚钱的。”
游照仪也高兴,对她说:“你是他们的恩人。”
宋品之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说:“这有什么,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也是别人。”
游照仪真心敬佩她,正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急促的“游大人”给打断了。
她举目望去,竟是阿满。
许久不见,对方彻底褪去了往日怯懦柔媚的皮,显出几分清澈的刚直来,高兴的冲上来说:“听亓先生说您来了,我还不敢信,没想到真是您。”
游照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阿满,你长高了好多。”
他羞赧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品之道:“说起来这书院能继续办下去,多亏了阿满,初时那些人心中惊惧,我们都近不得身,还是阿满尽力游说,尤其是把你救他的事翻来覆去地说,把你说得好似天神一般。”
阿满闻言,满脸通红地看着游照仪,对方好笑的问:“真的?”
他忙道:“自然是真的,于我而言,游大人便是救我于水火的天神,阿满此生无以为报的!”
见他神色认真,游照仪也收了揶揄,只微笑着说:“我已卸职,不是什么游大人了,你叫我名字便好。”
阿满忙摇头,说:“那不行!”想了想又说:“……您比我大,那叫您姐姐可好?”
见她点头,阿满便轻声唤道:“游姐姐。”
宋品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
晚间二人把酒叙旧,宋品之思及白日之事,问:“你孑然一身出京,世子能让?”
她一向不是好奇的人,游照仪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态自若,便答道:“我与世子和离了。”
宋品之有些惋惜,但很快又问:“你觉得阿满怎么样?”
游照仪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宋品之便道:“阿满是个好孩子,容州之事,没有他绝不成行,他将你看做天上神佛,一心仰慕,你可愿收了他?”
游照仪反应过来,心里一震,忙说:“我对他没有这份心思。”
宋品之说:“若你是嫌弃他之前在流云声之事,做个侍从也可,想来他也甘之如饴。”
游照仪神色变淡,说:“他前生何辜,我绝没有嫌弃的意思,况你也说了他有才能,必然未来另有作为,何必附在我身上?”
宋品之见她神色认真,只好歇了心思,说:“好罢。”复又举起酒杯和她对碰。
……
听说游照仪一路无事,宋品之便请她暂留容州,在书院中教大家一些防身之术再走,她也好说话地答应。
阿满简直高兴至极,一连几天脸上的笑影都没下去过,日日嘘寒问暖,生怕她在容州冷了热了。
游照仪见他殷勤,便知宋品之说的都是真的,心下不忍,寻了一日把他叫住说话。
阿满与她单独相处,有些羞赧地问:“游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游照仪快刀斩乱麻,直接问:“你喜欢我?”
乍闻此话,他羞得浑身通红,虽张口结舌却还是应了:“啊、啊,是……是!”
游照仪叹道:“我不会在容州久留,何不将予我之心,寄付他人?”
阿满通红的脸一下子变白,讷讷地说:“您……您是不是嫌弃我之前……”说到这个,他神色更加落寞自卑,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游照仪忙道:“自然不是!我晓得你是无辜的,错不在你。”
阿满神色稍缓,道:“那……那……我晓得我比不上世子殿下,我不求能有什么名分,只求能陪在您身旁,这都不行吗?”
游照仪说:“你很好,真的,然而男女之情是很不易的,我对你并无此之心。”
她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阿满咬唇看了她两息,最终忍受不住似的哭着跑开了。
游照仪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叹了口气,被他一提,自己也想起了宣峋与。
他……
她不常想起他,然而一旦思及,那张靡颜腻理的容颜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脑中浮现,细到每一根头发的位置,肌肤细腻的纹理,浓密纤长的睫羽,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距她离京已近五个月了,他……还会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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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峋与并没有哭。
他正勉力地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强忍快要冲破喉咙的呕意。
兰屏正担忧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劝道:“实在喝不下就算了罢,殿下,这只是补药,并不是必须要喝。”
宣峋与却好似没听见,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碗放在桌子上。
满桌的菜,漂亮精致,也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可他只看了一眼,就难忍似的捂住口鼻,歪身伏在一旁作呕。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几缕涎水挂在苍白的唇边。
他浑身发抖,伸手接过兰屏递来的布巾擦净嘴角,又勉强自己坐在桌边继续挟菜。
可是无法,依旧吃一口吐一口,兰屏见他痛苦的模样实在难受,劝道:“殿下,要不算了罢……没有孩子……”
她话没说完,就被宣峋与嘶哑的声音打断:“滚。”
兰屏咬牙再劝:“您要小游回来也得先有命啊!若您出了什么事,又如何找寻她?!”
宣峋与充耳不闻,继续强迫自己吃饭,声音淡淡,满含压迫:“我让你滚。”
兰屏激愤地跺了跺脚,无奈的退了出去。
宣峋与继续勉强自己吃了一点,强忍作呕的欲望,扶着腰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怀孕已经近五个月了,肚子很明显的隆起,在纤细的身子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真是吃什么吐什么。
他有些无奈委屈的摸了摸肚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
窗边摆了一张宽大的躺椅,饶是夏日,山上夜中也有些微凉,是以放了一张薄被。
宣峋与坐下来,拿起被子轻柔的盖着肚子,躺下正好能看见天边挂着的一轮弯月。
薄被下的手下意识的摩挲着肚子,脑子里想得也都是这些日子反复咀嚼的曾经,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排苦思,才能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
突然,宣峋与感到手中轻轻的异动。
脑子瞬间卡壳,他心跳如雷,微微起身,复又把手放在肚子上细细感受。
很快,肚子又微微动了一下!
巨大的惊喜涌上来,如潮水般被他淹没,宣峋与良久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哭得不能自己,哽咽着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是不是想你娘了?别担心,爹会把她找回来的……乖、乖……”
这一下让他顿时发了狂似的想游照仪,脚步踉跄的走到床边,那里正挂着一副游照仪的等身人像。
这画是宣峋与孕中所画的,一笔一墨饱含苦思。
他抖着手把画拿下来,小心的铺在床上,和衣躺在它身边,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流下来,痛苦又痴绝地看着画中人的脸。
灼灼……灼灼啊……
脑中纷乱,竟想起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江寻也拿着书所叙的那首相思曲:
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郎隔年别。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
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带相思日应缓。
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那时自己并不能如此深刻的知晓其意,也能觉得字句戳心,而如今再想起,自己竟也成了曲中之人了。
如今他真是……一点芳心为君死啊……
如此自虐般的想着,可嘴角却露出一个病态又满足的笑容,又伸手珍惜的摸着肚子。
徒留满室寂寥,一地清辉。
第62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3)
秋分一过, 游照仪和宋品之告别,再次踏上了前路未知的旅途。
她怕阿满多思,走的时间都没告诉他, 只前一日跟宋品之话别, 第二日天光熹微便出了城。
继续往南,便到了与东集接壤的城池。
容州是左定山军在驻守,她也曾来过,但此间并未刻意去寻以往的故旧同袍, 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百姓行走。
然而正准备出城之时, 她还是被几个守门的兵卒认出,那个女子眼睛微亮,迟疑地问:“您是游校尉吗?”
游照仪本想否认,可见她神色期待, 还是点了点头。
她立刻激动起来,说:“我、我是驻京营去岁学子,听闻您的事迹才下定决心要从军!没想到今日得见!我、我叫季岚……”
季岚拉着游照仪的手, 语气激动,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堆, 甚至还说了自己的理想和心愿,莽愣之下是一颗少年清澈的赤诚之心。
游照仪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收回通关文书, 耐心地站在原地听她说。
直到她话毕, 游照仪才笑着说:“那祝你心愿得遂。”
季岚立刻眼眶通红, 巨大的惊喜把她砸晕,半晌才憋出几个字:“多、多谢!游校尉!”
她听闻游照仪要去往东集, 立刻说:“从这里去往东集是一个叫内若旗的小城,里面有不少客栈的老板都会说中衢话, 您可以问他们要人带您游玩,一天二十文钱就够了,您可别出多了。”
游照仪笑出了声,忙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有缘再见。”
季岚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交付通关文书,骑着马走出了中衢和东集的关隘。
游照仪骑着马慢慢走,思绪还沉浸在刚刚乍听闻季岚说是听闻她的事迹才下定决心从军的诧异里,又想到那年焦十安同样激动赤忱的话语和裴毓芙落寞的脸,心里慢慢充满了高兴的情绪。
少年意气,难能可贵。
……
东集地处富庶,几乎三面环海,水产海食也格外丰足,游照仪听从季岚的,在客栈老板的介绍下请了一位女子,带她游玩此地。
二人互换了姓名,游照仪叫她寻寻,在东集她又复用徐昭的身份。
寻寻年纪不大,十七八的样子,很是活泼,听闻她想看海,马不停蹄的安排,于一日清晨带她去往一处断崖之上。
站在崖边甫一看去,游照仪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一丝震撼,从山崖上往下看,脚下是一片广袤宏大,宽广无涯碧蓝的海,海浪高高扬起,又重重地拍打在岸边,发出异常磅礴的水声,她顿在原地,一时失语。
那一刻的感觉很难形容,她只呆呆地看着,被大海澎湃不可阻挡的气势所震撼,真切地感觉到了人的渺小,细如芥子,淡若微尘。
左边寻寻已然熟稔地席地而坐,用略带口音的中衢话道:“坐下看日出!很美的!”
游照仪反应过来,轻声说好,也跟着她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天边第一缕霞光。
大海广袤,远处是长波浩渺,与天相接。
天际是薄薄一层靛蓝色的云,很快,云层慢慢透出红色,远处一抹红日从海天一线中喷涌而出,瑰丽的景色映入游照仪的眼帘。
连绵的海浪带着霞光,湿咸的海风裹着温暖,一直荡漾到她的身边。
冥冥的薄雾,繁茂的草树,嶙峋的山石,浩瀚的大海,壮阔的日出……这些东西组成了一张磅礴瑰丽的长卷,叫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这一刻,游照仪才真实的感觉到那些金戈铁马、由鲜血、杀戮以及阴谋织就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已是天下大定,河清海晏。
红日已经不再遮羞,彻底显露了本色,她的脸庞发丝也染上了红光,显得漂亮而艳丽。
此间的美景实在太过让人惊叹,游照仪的手下意识动了动,突兀地扭身看了看右侧空无一人的身旁——
人间盛景,应该得有人分享。
她承认她那一动是想去抓宣峋与是,想和对方分享她的震撼和失语,然而她又很快将这点悸动压下,再次认真欣赏眼前的绝景。
既然选择迈出那一步,就不要回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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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照仪一直在东集待到冬天才离开,从另一边回到了中衢的蜓州,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路线,只随意观览游玩,尔后又从蜓州到了临海的寒州,又一路北上,顺着雀潭江游历昀州,最后到了洛邑。
踏入洛邑已是来年的阳春三月了,她回到迈州城,去看了一眼开在城南的商铺。
暗香盈袖在大案之后便归入焦家,里面的伙计也换了一批,并不认识游照仪,只来问她是不是买香的,她摇头,只略看了两眼就走了。
虽然从洛邑离开之前答应郑蓄有缘再见,但她并没有履行的想法,只在迈州城待了一晚,又继续前往新的地方。
……
五月底的一日黄昏,她又回到了上京。
先见到的人是焦十安,她现如今多是待在一家首饰店,游照仪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柜中算账,感觉到有人来,头也没抬的说:“客官想看看什么?”
游照仪好笑,说:“你头上这个就挺不错的。”
她听出声音,霎时抬头,惊喜的叫了一声,跑出来抱住她。
“照仪!你回来了!”
她离京之事大家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当时和她日日喝酒之时没反应过来,但事后便知道那其实算她的告别。
游照仪说:“正好路过,回来待两天。”
焦十安高兴得要命,命伙计看店,自己带着她回家了。
她在离首饰店不远的地方置了个小院,平日里忙便会住在这里,二人入了院子,焦十安才问:“你要回家吗?”
游照仪想了想,说:“算了罢。”
焦十安道:“那好罢,那你今晚和我睡?我偷偷去把却非叫来好不好?”
游照仪说:“行啊,想来我们三人一起睡还是在赫明山之时,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焦十安闻言,立刻兴奋的差人去叫狄却非,又叫人传膳布席,拉着她坐下。
焦十安说:“却非要成亲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愣了愣,啊了一声,摇头,问:“是郡王殿下?”
焦十安挤眉弄眼,说:“不是不是!你快猜猜,你肯定猜不出来!吓你一跳!”
见她反应这么大,游照仪反而感觉自己能猜出来了,想了一圈看似不可能的人,随口道:“不会是郭泊灵罢?”
她本是玩笑的,谁知焦十安一下子愣了,说:“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
游照仪吓了一跳,说:“真叫我猜着了?怎么可能?”
焦十安说:“有什么不可能,婚书都换好了,现在就等吉日了,她上次看见我还说你不在,参加不了她的婚礼,很是难过呢。”
游照仪确认被震惊到了,一时间都懵懵的,最后说:“却非……哈!”不知道说什么了。
焦十安难得能看到她这副表情,哈哈大笑,又和她说着狄却非的事情,正主就一路撒欢的跑了进来。
“照仪照仪!”
游照仪将她接了个满怀,狄却非兴奋的说:“我还以为十安骗我呢?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游照仪道:“十安说你要和郭泊灵成亲了,真的假的?”
狄却非这回不见上次与她说郑集安之事的羞赧,反而高兴地说:“真的呀,你如今回来了,可以参加我的婚礼啦!”
游照仪也忍俊不禁,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又绕回去了。”
狄却非说:“诶呀,他……他很好,你肯定猜不到,他居然喜欢了我好多年!”
游照仪说:“……那我确然没猜到。”
三人说笑着并行回到桌旁,这边餐食已然布好,她们便先举杯喝了一杯。
狄却非说:“可叹照仪你回来了,这些年我们连世子的面都没见着过。”
听她提起宣峋与,她挟菜的手顿了顿,问:“怎么了?”
狄却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闻言道:“你走了之后没多久,他就去往皇寺为国祈福了,连今年过年都没回来,也就是上个月回府罢,但也是闭门不出的。”
见游照仪神色有些复杂,焦十安忙在桌下踢了踢狄却非的脚,谁料游照仪看了她一眼,说:“你踢错了。”
焦十安忙尴尬的笑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诶呀!你曾经驻京营的下属都生孩子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好笑,但还是接话道:“谁啊?”
焦十安便和她说是谁,硬是把刚刚那句话囫囵了过去。
三人喝到晚间,俱是醉醺醺的,狄却非倒是高兴,没什么烦心事,然而焦十安却扒着她倾吐,说自己不爱做生意,学算账管家走生意真的好难。
游照仪抱着她,听她语气落寞地说:“我的手以前拿剑,现在只点钱。”
闻言,狄却非脸色也怅惘了起来,心疼地看向焦十安。
两人正准备好好安慰她,她却自顾自坐了起来,说:“但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宁康朝说得对。”
游照仪和狄却非愣了愣,慢慢地相视一笑,眼里俱有水光,后又继续坐在一起密话私语。
直到亥时中,三人才收拾完毕躺在床上,焦十安已经醉倒了,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狄却非和游照仪夜话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游照仪睁开眼睛,眸子里还是一片清明。
她认命地坐起来,给焦、狄二人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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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看一眼……
看看他到底如何了,若是他过得不错,以后便不再回来打扰他。
……
外头已然宵禁,暗夜沉沉,游照仪从焦十安的院子里出来,小心地踩着屋顶和小巷走,不敢和巡逻队撞上。
京中的路线烂熟于心,只三两下,她便已经看见了熟悉的积石巷和广邑王府的门楣,在黑暗中兀自耸立。
她怕遇见广邑王府暗处的雪刃卫,于是格外小心,四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绕到那个熟悉的院子边,纵身一跃,踩上了高大的墙头。
然而正待她要往下跳的时候,却呆在了原地。
院内依然是熟悉的景致,似乎一点都没改变,屋檐下几盏灯笼在随风摇曳,然而那屋门的石阶上,却有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衬着那张惊世的容颜,这是游照仪最为熟悉的一张脸。
他……一点都没变。
宣峋与面无表情,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朦胧的灯火下,双眼凝滞般的望着院门的方向,单薄纤细的身影似乎要融入无边夜色之中。
游照仪心口一震,竟生出一丝害怕来,忙别开脸,准备退回墙下。
“你回来了。”
正当她有所动作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游照仪僵硬的转过身,宣峋与已经站起来了,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苍白的脸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表情平和舒缓,眼里饱含爱意,似乎只是日常接她下值归家,而不是时隔一年的久别重逢。
宣峋与似乎怕吓到她一样,不敢往前走一步,连伸手的动作都格外小心,见她还在墙头,轻轻地说:“来,下来。”
他语气柔和,还带着一丝哄劝,游照仪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见她还是不动,宣峋与才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重复:“下来呀……”这回语气中多了一丝明显地颤抖和祈求,眸光也紧紧的锁着她,生怕错过她一点动作。
游照仪咬牙,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身跃下了墙头。
墙后顿时响起宣峋与带着哭腔的凄楚喊声:“灼灼——别走!”
整个王府似乎都被这一声叫醒,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兵戈声涌出来,游照仪知道是暗处的人被惊动了,连忙运气抬步,几个起跃间就消失在了暗夜里。
宣峋与顿时无力的跪倒在地上,雪刃卫迟疑的走上前来,正要说话,被他满含死寂的声音打断:“都给我滚。”
几人又退回了黑暗中。
院中满地寂寥,只有一青年微微抬首,目光痴痴地看着远方。
第63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1)
直到屋内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宣峋与浓郁的情绪才被打碎,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匆匆走回屋内。
孩子才出生快三个月, 根本离不了人, 平日里睡觉只愿待在他怀中,一放床上就要哭闹,没想到今日倒是听话,沾床竟也乖乖地睡了, 于是他便趁着孩子睡着便在院中静坐, 没想到……
孩子哭,他便也跟着孩子一起哭,把脸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喃喃道:“你今日这么乖, 是知道你娘会回来对不对?别哭……别哭,我知道你想娘了,等你大一些我就带你去找她, 乖……”
他熟练的哄着,又坐到床上拉起帷帐, 轻轻解开了衣裳,露出一片腻白的皮肉。
孩子似乎知道要有吃食了, 渐渐息了哭声, 小身子也动了动, 宣峋与托了托他, 熟稔的找到喂食的姿势,轻轻将他贴至自己的胸口。
脸颊散落的长发被他伸手挽到耳后, 目光也极为柔和,认真地看着孩子的小脸。
直到那张小嘴不知轻重的咬了他一下, 宣峋与才吃痛地轻呼出声,轻骂道:“和你娘一样坏。”
孩子是不懂什么的,吃完便闭着眼睛要睡了,可宣峋与却睡不着,整好衣衫后便一边抱着襁褓轻晃,一边兀自望着暗沉的屋内。
脑子纷乱,一夜无眠。
……
游照仪第二日便走了,和焦、狄二人告别后匆匆离京,一刻也没敢耽搁。
昨夜那一眼似乎掀开了她拙劣的伪装,一点后知后觉的思念如游丝般缠绕着她,不至于多影响她,却莫名感到有些害怕。
他……似乎过得还可以。
那就够了、那就够了,他合该找个真正爱他的妻君,幸福此生。
两相较下,她也确然更喜欢这种居无定所,遨游天地的生活。
到此为止罢。
游照仪捏紧缰绳,策马而去,没再回过一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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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寰三年,三月十五。
去年一年,游照仪独自游历了崇月,快到过年时又回到乾州,一路北上,于广邑再次见到了裴毓芙。
她并没有对游照仪离家游历的事情多说什么,甚至没有提到宣峋与,只像老友重逢一般,带她在广邑好好游玩了几日。
从广邑王府离开后,她去了一趟焦家在广邑的铺面,果然有一封给她的信,她拆开来看,发现是焦家要送一批价值连城的首饰到崇月象川城,焦家想在此再开分店。
象川、雪青、汀珀、鹿苑四城曾在中衢、崇月之战中被夺下,议和后变成互市,两国商定都不设守城之军,几年来发展得如火如荼,极为繁盛。
焦十安写道:“这批首饰太过贵重,更何况也是他国领土,找镖局我不放心,若你在七月之前到达广邑,就帮我走一趟。”
她四海漂泊,难以联系,焦十安便每月往各地商铺寄送同一封信,让她有空去看看。
送货之事以往也有过,不过也不多,一般都是些顶贵重的东西才会叫她,二人也并不用客气。
游照仪又继续往下看去:“却非上月已然生产,是个女儿,取名叫狄双寻,满月之礼我替你给了。”
……
“郑集安也与贺家议亲,驸马近日回京主事。”
……
“左相贺昀早年逾花甲,已然卸任,走前举荐了世子殿下,如今他便任了尚书左丞。”
“自今年始,驻京营暂停了征兵,赫明山参加应士正考之人也变多了,世子提出三策,擢升了俞平伯一干人等,正式将军械处编入了驻京营。”
游照仪坐在店铺的后院,细细地看完,才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挂了笑容。
她合上信,收了笑容,问焦家的伙计:“去往象川的队伍何时出发?”
那人愣了愣,才问:“您是徐姑娘罢?”
见她点点头,伙计才回答道:“大当家的吩咐,只有您七月前来了,随时都可出发,听您的便好。”
游照仪说:“那你们今日开始休整,后日清晨出发即可。”
伙计点头答应,自去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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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她前去王府和宣、裴二人告别,于第三日清晨和焦家的马队启程,往象川而去。
象川城坐落在崇月的储月府,从广邑过去要经过郴、隽二州,况护送的都是些贵重首饰,不能疾行,正常情况下约要一个多月左右。
首饰虽然不大,但需要层层保护,故而装了三个两人合抱的木箱子,放在马车内。
出游照仪外,焦十安共安排了十二个人随行,身手都很不错,其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叫公仪盈、公仪盏的双生子,是为姐弟,十七八的模样,容貌俱都出色。
弟弟公仪盏性情活泼,对游照仪此人格外好奇,其话多到和楚创、辛拙言能有一拼,游照仪常常招架不住,但好在他姐姐较为内敛,也能管管他。
此外马队中还有一位叫做贺尔雅的女子,四十多岁的年纪,孑然一身,年轻的时候屡试不中,于是便放弃了武试,自己出来谋生路。
她擅用剑,且是极重极大的巨剑,游照仪自恃已然力大,第一下竟没提起来,自此对此人生了几分敬畏之心。
然贺尔雅却不是个冷情之人,反而格外温和,马队之中属她年纪最大,对待这些小孩便多有照顾。
大概四五日的路程,他们进了郴州,东西贵重,他们便少有住客栈,大多是在野外露宿,好在这些人都是走马队的老手,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这日夜了,一行人照旧寻了处林子,燃了篝火围成一圈吃饭,贺尔雅给她递了一个白饼,有继续看着篝火上架着的汤食。
公仪盏坐在她旁边,继续问:“昭姐姐,上次你说到烧敌营,然后呢然后呢?”
焦十安安排他们的时候,只说她是自己从军时的同僚,别的也没多说,但公仪盏偏对打战的事情很感兴趣,知道她参加过叱蛮、崇月之战后,就两眼放光的打听。
游照仪把他代入了先前季岚的身份,也不好打破一个少年征战沙场、为国献力的理想,只好挑拣着和他说。
游照仪咬了一口白饼,说:“然后我便跟着游校尉往回跑了,谁料半路上碰见了一个女子,在火中四处奔走,游校尉认出那是陛下,大喊了一声,想去救她,结果那叱蛮王宗政和突然赶来,一箭射入了陛下的手臂。”
公仪盏惊呼,问:“真的?那这叱蛮王还挺聪明的,要是我肯定射救她的那个人。”
游照仪说:“习武之人,就算中箭也有一战之力,把陛下扯上马跑远的力气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若伤了陛下,她无力伸手,便也能拖一二了。”
公仪盏说:“正是,然后呢然后呢?”
游照仪接过贺尔雅递过来的汤食,说了声多谢,又继续和公仪盏说:“然后陛下大喊,让我们快离开,游校尉便带着我们先行撤退,那叱蛮王见我等想救陛下,异常愤怒,率军就冲上来追我们,但这正也中了我们的计策,将他引入了密林,我等对峙了片刻,援军就赶来了,敌军主力被剿灭,叱蛮王重伤,此战便胜了。”
公仪盏眼睛亮亮,继续问:“那陛下呢?陛下怎么回来的。”
游照仪说:“陛下有勇有谋,我等冲入敌营救她的时候,她已经凭一己之力把叱蛮王杀死了。”
公仪盏震惊,发出一声气音,道:“你们真厉害……”
游照仪喝了一口汤食,又听见他问:“陛下成亲了吗?”
游照仪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公仪盏又问:“那那个游将军成亲了吗?”
游照仪动作滞了滞,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说:“那我也不知道。”
闻言,公仪盏便意兴阑珊地说:“好罢,”游照仪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又问:“那昭姐姐你成亲了吗?”
游照仪一口热汤几乎呛在嘴里,公仪盈立刻出声警告:“小盏!”
贺尔雅好笑,递给她一方帕子,揶揄道:“你这么大反应,是成亲了?还是没成亲啊?”
游照仪见她也开自己玩笑,无奈地说:“和离了。”
贺尔雅了然,安慰她:“情字一事繁复,坎坷也是有的。”
游照仪受着安慰,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
后面几日,公仪盏似乎是被公仪盈警告过了,不再打听其他有的没的,只还问着她从军时候的事情,小到日常餐食训练,大到攻城交锋,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到了第十二三日左右,马队进入了隽州思康城,西北是河西军镇守的隽门关,正西则是岁坪城,再往下就是百臻,她在这些地方一度生死挣扎,如今再回却已是事易时移。
马队准备在思康城中补充物资,游照仪和贺尔雅等人去买吃食和喂马的草料,公仪盈等人则守在马车身旁。
到了半下午,几人又买了些思康特有的吃食,便复又上路了。
游照仪刚刚在城中与贺尔雅经过一家兵器铺,多看了两眼,二人便聊着兵械等物,贺尔雅对此事颇感兴趣,与她说:“听闻京中有一位大人叫俞平伯的,于此术上颇有造诣,所制的弓弩匕首等物是为一绝。”
游照仪点点头,没打断她,她便继续说:“左丞大人还将军械处编入了驻京营,唉,若是我当年能考上,也是想到此地的。”
游照仪说:“陛下开了恩科,军械处的招揽也自有一套体系,你若是想,还可以再试试。”
贺尔雅摇头,说:“不了,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挺好的,走南闯北,自有一番意趣。”
游照仪没再劝,笑着说:“也是。”
正说着,天色也将暗了,几人寻地驻扎后,游照仪还和公仪盈去猎了几只兔子加餐。
日落西山,霞光灿灿,天边云层也一点点暗下来。
篝火燃起,以烤制猎物,公仪盏复又凑到游照仪身旁与她说话。
她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眼前是劈里啪啦的炭火,远处是清脆的山林鸟鸣。
然而不知何时,身后突兀的传来了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
熟悉到刻入她二十多年的生命,熟悉到她到如今都未敢忘怀。
那个声音轻唤道:“灼灼。”
……
游照仪如遭雷击,很长时间都不敢抬头。
直到身边的人注意到他,警惕的上去问话,她这才匆匆站起来,咬牙抬头看了他一眼。
游照仪想过二人会重逢,在上京在广邑,处庙堂之高或是江湖之远,她想了无数次,却没想到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他穿了一身秀美的女装,带着帷帽,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游照仪心跳如雷,一时间不敢反应。
直到贺尔雅疑惑的站起来,准备朝他走去,游照仪才粗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宣峋与立刻道:“我是来找我姐姐的,我叫徐曳。”
贺尔雅狐疑地问:“徐昭,这是你妹妹?”
游照仪胡乱的点点头,不敢看他,只说:“是。”
贺尔雅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带着个孩子?”
宣峋与闻言,语气凄楚地说:“我本与我夫君一起来的隽州,可他却弃了我,只留下我和孩子孤苦无依……我听闻姐姐来了隽州,便来找她了。”
贺尔雅一时无言,不知道说什么,讷讷道:“那……那徐昭,你好好问问你妹妹发生了何事再行处事。”
游照仪点点头,眼睛看着贺尔雅,只说:“我知道了。”
言罢,她便扯过宣峋与的手腕一路向荒僻处疾走而去,宣峋与抱着孩子,有些跟不上,踉跄了一步后孩子便哭了,宣峋与忙甩开她的手,语气嗔怪道:“看着点孩子。”
游照仪不知作何反应,只满脸空茫地看着他熟练地哄着,直到那孩子复又乖乖的伏在宣峋与肩头,她才讷讷的问了一句:“谁、谁的孩子。”
宣峋与单手拿下帷帽,露出一张靡颜腻理的倾城容貌,声音如金如玉,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我的。”
游照仪手一紧,心中抗拒的猜想浮现出来,咬牙问:“你和谁生的?”
宣峋与神情矜贵,淡淡地说:“随便找了个女子,有几分像你,我便用了。”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游照仪一时间觉得喉间有几分干涩,目光发直地看着地面,气氛一度凝滞。
宣峋与似乎也耐心了很多,见她不言,自己也不动,看谁耗得过谁。
良久,游照仪才问:“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宣峋与语气平淡,却含着几分无奈,说:“我用了一圈人,发觉还是最喜欢你,便来找你了,如今我官至左相,你一介草民,看你如何说走就走。”
游照仪目光凝滞,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第64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2)
他故作一副久居上位的骄矜, 实则不错眼地盯着她的反应。
然游照仪正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砸懵,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到城里, 你回京去。”
宣峋与眉头都没动一下, 说:“现如今不是你命令我的时候了。”
游照仪无奈:“我没有命令你。”
宣峋与不听,只说:“暗处都是我的人,且只听我的,要走要留我说了算。”
游照仪说:“我们要去往象川, 风餐露宿, 你……你还带着个孩子。”
宣峋与说:“用不着你照顾我。”
游照仪看似正常地和他对话,实则还根本没反应过来,一股脑的情绪盘桓在心中,让她无所适从。
见他这副模样, 她这两年平和的心气竟也轻易地生出一分戾气来,声音大了几分:“谁跟你来的?兰屏还是许止戈?”
他还未说话,怀中的孩子已被她的声音吓到, 兀自地哭起来。
宣峋与立刻抿唇瞪了她一眼,说:“做什么这么大声, 吓着孩子了。”
游照仪感到一阵无力,第一次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宣峋与这回哄不下了, 孩子兀自哭闹, 并不搭理周围, 他抬头看了一眼没事儿人一样的游照仪, 上前一步强硬地把孩子塞到了她怀里。
游照仪忙要推拒,可宣峋与却迅速松了手, 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把孩子揽抱起来, 全身僵硬。
宣峋与神态自若的帮她调整姿势,让孩子能睡得更舒服点,她也只能僵直的任由他摆弄。
怀中的孩子……真的是宣峋与和别人生的吗?
他好小一个,身上一股奶香味,穿得严实,露出来的小脸漂亮白皙,眉眼间跟游照仪有几分像。
她和孩子圆圆的眼睛对视着,那双剔透琉璃眸慢慢的由哭变笑,小嘴裂开,露出几个可爱的乳牙笑开了。
宣峋与看见这一幕,一股委屈心酸瞬间涌上心头,伸手快速地擦了擦泪。
好在游照仪正不知所措,双目只紧紧盯着孩子,生怕自己把他摔了,并没有关注他。
孩子咿咿呀呀得说着话,发出几声断续的言语,游照仪听不懂,但宣峋与却明白,他是在叫娘。
他日日拿着游照仪的画像教他,这也是他学会的第一个字。
良久,游照仪才开口道:“男孩吗?”
“嗯。”
“叫什么名字?”
“宣恒之。”
宣氏这一辈是之字辈,洛邑王的两个孩子也是如此。
游照仪问:“你不娶她?”
宣峋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谁,声音也冷了下来,说:“娶,怎么不娶,已经纳为妾室了。”
游照仪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眼底涌出阴冷,被她敛睫遮掩,只说:“既如此,你还是回去为好。”
宣峋与充耳不闻,说:“我说了,现而今已经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了。”
游照仪抿唇,在心里狠狠的遏制自己逸散的戾气,软了语气:“阿峋,听话,回去罢,你还有官职,还有孩子——我会回去看你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宣峋与一下子眼眶发红,咬牙瞪她,语气冷戾:“放屁,你就是个骗子!”
是说好要回去看他,却只在围墙上看了他一眼,他求她下来她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年来,只那一次,只那一眼。
本来想等孩子再大些,可是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再不见到她,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要再次碎掉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吵,吵了半天都没个结果,倒是孩子一直扯着游照仪的头发乐,直到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向宣峋与伸出手去。
宣峋与知道他饿了,伸手接过他。
孩子已经一岁多了,到了快断奶的年纪,他也是吃食和奶水一起喂,可现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准备食物也来不及……
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抬腿轻轻踢了一下游照仪,示意她捡起地上的帷帽,说:“帮我挡着点。”
游照仪不明所以,问:“挡什么?”
宣峋与没好气地说:“还能挡什么?我要喂——”他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一时噤声。
但游照仪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只问:“你喂?”
宣峋与暗骂自己怎么一到她面前就没脑子了,一边强撑着扯谎,说:“我怕他没吃的,就用了点药。”
游照仪脑子还懵着,竟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只依言将帷帽的布拉直,为他遮掩。
宣峋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孩子估计是饿了,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宣峋与只能轻声哄他:“别急、别急,阿恒,很快就好了。”
他手上动作急了些,可越急越有些解不开,下一息一只手伸了过来,三两下解开了那碧玉盘花扣。
腻白的皮肉一下子暴露在她眼下,宣峋与羞恼的拍开她的手,嗔骂道:“流氓!”
游照仪一时无言,收回手继续拉着帷帽。
宣峋与轻轻拉了拉衣衫,将宣恒之放至胸前,孩子熟练的张嘴咬住,一时间只有细细的吮吸声传来。
天色将暗,他雪白的肌肤几乎泛光,被孩子咬住的那一处也……游照仪也被眼前香艳的一幕震到脑子发麻,一时失语。
直到他喂完孩子,把衣服穿好,游照仪才艰难的从脑子里捋出一点思绪。
宣峋与怕她发现端倪,忙道:“我饿了,给我弄吃的。”
游照仪道:“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放弃地说:“来吧。”
宣峋与面色稍霁,戴好帷帽举步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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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尔雅见她们回来,便给她让了个位置,说得:“再不回来兔子都烤焦了。”
游照仪示意宣峋与坐下,伸手阻拦公仪盏想帮她拆兔子的手,说:“我来就好。”
她伸手拆了兔子身上的棕绳,又寻了个干净的厚帕,贺尔雅等人正狐疑她要干什么,却看见她抽出一把匕首,一片一片地把兔子肉削下来。
公仪盏藏不住话,只问:“昭姐姐,何至于如此麻烦。”
游照仪没应声,差不多削了大半只兔子嫩肉,才拿好递给宣峋与,他想伸手接,可怀中还抱着孩子。
游照仪便示意他别动,把剩下的兔子插在树枝上,拿着厚帕坐到他身边。
宣峋与知道她要干什么,想要拿下帷帽,可手刚一动就听见游照仪说:“不用,就这样。”
她洗净双手,细心的点了油渍,再一口口的喂给他。
贺尔雅等人看得咋舌,心道这也太过宠溺,但人家是姐妹,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等宣峋与吃完,游照仪才三两下的解决了自己的晚饭,宣峋与正拉着恒之,试图教会他走路。
游照仪问:“他多大了?”
宣峋与骗她,说:“一岁没到。”其实已经一岁三个月了。
闻言,游照仪皱眉道:“一岁没到还不会走路呢。”
宣峋与不理她,骄纵地说:“你管我。”
游照仪无奈,只能站在二人身边,时不时地伸手扶一把。
很快,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篝火劈里啪啦的燃着,在暗夜中温暖明亮。
游照仪见他一副要带着孩子睡在野外的架势,忙道:“你把兰屏叫出来,送你去城里住。”
宣峋与不听,说:“你说叫就叫?我凭什么听你的。”
游照仪:“……”
她实在招架不住宣峋与这副样子,默了默才说:“我有事和你说,你让兰屏把孩子带去城里睡,你留下。”
宣峋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真的?”
游照仪点头:“对。”
宣峋与勉强信了,让她陪他到了一个荒僻之地,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熟悉的身影就从不远处走了出来,二人对视了一眼,兰屏笑着和她点了点头。
游照仪也点头以示回应,宣峋与叮嘱了几句,把孩子递给了她。
兰屏看起来也像是常照顾,孩子并没有认生,咿咿呀呀地就过去了,宣峋与低头亲了亲孩子额发,才示意兰屏离开。
游照仪见他这副模样,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一时间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暗夜沉沉,宣峋与有些害怕,孩子一走,他就忙不迭地退到游照仪身边,说:“你要说什么?”
游照仪听他声音发颤,伸手把他揽到怀里。
宣峋与却抗拒的推了推,说:“说话就说话,挨这么近干什么?”
游照仪几乎想扶额,又放开了他。
哪知宣峋与又说:“说不抱就不抱了?你何时这么听我的话?”
游照仪:“……”
宣峋与正想继续说什么,突然感觉到身子一轻,自己已经被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忙伸手去揽她的脖颈。
两年来再一次被她如此完整的抱进怀里,这种感觉几乎让宣峋与落泪,一时间所有的伪装俱都破功,只想没有骨头的黏进她怀中。
游照仪感觉到他的脑袋轻轻地靠在自己肩头,总算松了口气。
二人回到营地,贺尔雅等人正在安排值夜,游照仪便说:“你们休息吧,今日我值夜便好,顺便和我妹妹有些事情要说。”
贺尔雅看她抱着妹妹,便点了点头,那边公仪盏好奇地想说什么,被公仪盈一把捂住了嘴巴拖走了。
游照仪将他带到马车边,正打算将他放在车门口的横板上,宣峋与抱着她脖颈的手突然紧了紧。她顿时被他带得俯身,宣峋与才反应过来似的松了手,坐在横板上。
游照仪也坐在他身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知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她还是再问了一次。
她没看见宣峋与在暗夜里得逞的笑,只听见他不以为意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遇着个像你的人,说爱慕我,喜欢我,我就用了,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游照仪吐了两口气,声音也冷漠下来,说:“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应该在京中好好过你的日子。”
宣峋与背地里咬牙,强撑着说:“好歹我们也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是想给你看看我的孩子的,你也不知何时回京,我便来找你了。”
游照仪木然道:“那你何时回去?”
宣峋与说:“我爱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回去,你现在可管不着我。”
游照仪沉默,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
篝火熄灭,一时间只有虫鸣之声,清脆的在阒寂的夜里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游照仪感觉到肩头一沉,扭头看去,宣峋与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歪身靠在她肩上。
她看着黑夜里他模糊的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就跟一场梦似的,两年未见,竟多出了个孩子,一岁不到——那应该在她那次回京之时就有了。
心里第一次感觉到一丝难受,这种难受不同于其他,还多了一种被烈火炙烤的感觉。
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让他找一个爱他的妻君,携手共度,相爱一生。
可如今他做到了,为何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宣峋与……也喜欢那个人吗?
应该是喜欢的罢,如若不喜欢,照他的脾性不会允别人近身,他当年被杨凝章触碰,在她怀中哭的和天塌下来似的……他们床事之上……他那么美,也会被别人看见吗?
不要再想了。
游照仪遏制住自己的念头,烦闷的摇了摇头。
她没去揽宣峋与,只动也不动的让他靠着,抬头默然的看着月亮。
过了一会儿,暗夜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公仪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昭姐姐。”
游照仪轻轻嗯了一声。
公仪盏走到她身边,说:“我有些睡不着,来陪陪你。”
游照仪轻声问:“怎么睡不着?”
公仪盏说:“许是白日里吃多了罢。”他席地而坐,也抬头看月亮,问:“小孩呢?”
游照仪随口道:“先送到城里去了。”
公仪盏说:“这真是你妹妹?”
游照仪嗯了一声,又听见他说:“怎么你妹妹连孩子都有了,你还孑然一身。”
游照仪无奈,正说:“我……”却被公仪盏的话打断:“你瞧我怎么样?”
游照仪顿了顿,不知为何有心心虚,说:“你还是个孩子。”
公仪盏:“我都是十八了,不小了!”
游照仪:“我比你大了快十岁。”
公仪盏:“那又如何?昭姐姐,我觉得你跟个英雄似的,我特别喜欢你。”
游照仪知道他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日日听她说那些征战沙场的故事,有些崇拜而已,正想着用什么理由拒绝他,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突然一歪,整个身子往她怀中倒去。
游照仪下意识地伸手把他接住,牢牢地扣在怀里,心想:睡着了还不老实。
又公仪盏道:“我无此心,这事你也不要再说了,回去罢。”
第65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3)
宣峋与不知道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队伍中那个叫公仪盏的少年走过来和游照仪说话,说什么自己睡不着,他本想忍了算了, 可对方却又说什么喜欢游照仪, 他一下子妒火中烧,难以克制,便弄出了点动静。
现而今醒来,他正七手八脚地缠在游照仪怀里, 脸还埋在她胸前, 这种一早醒来看见她的日子恍如隔世,让他几乎想哭,再次无比贪恋的蹭了蹭。
然而游照仪感觉到他动,也睁开眼, 有些无奈地说:“醒了?”
她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没睡。
宣峋与诧异地问:“你是没睡?”
游照仪扶额,说:“两年未见, 你睡相怎么成这样了?”
明明看着像睡着了,却跟有意识似的, 一点点地往她怀里爬,她被这一下一下弄得无奈, 直接伸手把他整个人彻底笼在怀中, 他这才消停, 谁料没多久, 又开始说梦话,又哭又叫, 手摸到她脸上,似乎在确认她是谁, 确认了之后便要来亲她,她一躲开,宣峋与就开始哭,呜咽着说你不喜欢我了,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我就去死,快点亲我。
游照仪一时无语,他再亲上来便没有躲,可他见启不开她的牙关,又继续哭,说你张嘴,你不张嘴我就去死。
这都什么和什么!
她木然地张开嘴,两人刚濡吻了两口,心里的戾气和欲望也好似随着口齿被启开了,不再被动接受,反而用力地亲回去,直到他难受地低吟了两声才被放开。
到这为止,游照仪真的以为他彻底消停了,谁料到了后半夜,他又开始故态复萌,拉住她的手让她摸,一下说摸这里,一下说摸那里,不摸就哭,就说自己要去死,游照仪几乎给他跪了。
闻言,宣峋与才意识到昨天晚上做的梦都是真的,心虚地看了她一眼,转移话题说:“我去接阿恒。”
兰屏把宣恒之送来,说已经喂过一次了。
宣峋与点头,接过孩子,柔声问:“有没有想爹爹?”
宣恒之现而今只会说些字句,闻言奶声奶气道:“泥、泥!”
宣峋与险些被他气笑,说:“你就想你娘啊?”
见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宣峋与只好抱起他,复又往马队中走去。
马队众人都已经起来,正在整队待发,宣峋与又戴上了帷帽,抱着孩子走到游照仪身旁。
游照仪知道他决计不会走了,只好跟贺尔雅说:“我妹妹如今无依,可能得跟我们一段时间了,”见贺尔雅点头,又说:“不会拖慢进程,放心罢。”
贺尔雅笑道:“这没什么,你妹妹也是可怜,不过谁离了谁不能活呢?你让她想开些。”
游照仪讪讪地点点头,示意马队启程。
货物的马车一向是公仪盈负责,如今有宣峋与在,游照仪便和她交换了一下位置,宣峋与照旧抱着孩子坐在马车前端,二人并肩。
二人一路没怎么说话,只喂孩子的时候拉着游照仪帮他遮挡,游照仪怕又被他骂流氓,没再帮他解扣子。
谁料对方单手解不开,又开始怪她:“看这么久也不知道帮帮我,好歹我们夫妻一场,装什么?”
游照仪:“……”
她伸手,三两下解开了扣子,还故意往下扯了一下。
宣峋与立刻捂住衣服,娇斥道:“流氓!”
游照仪:“……”
她真的麻了。
宣峋与骂完,低头掀开衣服喂孩子,乳白的肌肤在白日里更是晃眼,游照仪瞥到一眼,连忙抬头,忍住咽口水的冲动。
好在宣峋与没发现,喂完之后就带着孩子回去了,休息之时照旧教他走路,到了傍晚便由兰屏送到最近的城县,白日又送回来。
游照仪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可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走,翻来覆去的说她管不到自己,自己如今位高权重爱怎么样怎么样,他若是一直这样,游照仪还能夸他一句又骨气,可惜到了晚上又跟没骨头似的往她怀里钻。
好在除了第一晚外,他就老实了很多,不再要亲要摸,最多就窝在她怀中,她也能睡个好觉。
公仪盏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表白失败,但也跟没事人似的,照旧喜欢问东问西,游照仪也还和他讲。
宣峋与并没有说什么,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出于身份问题,他白日里也时时刻刻戴着帷帽,快一个月了,马队里的人还没见过他的全貌。
不过别人都没有关注,唯一好奇的只有公仪盏,有日偷偷趁着游照仪去打猎,问宣峋与为什么一直戴帽,他张口就来,说自己的脸只能给夫君看。
公仪盏不可置信地问:“你夫君不是抛弃你了吗?你为何还如此守贞。”
宣峋与笑了笑,说:“哪怕是她弃了我,我也不愿让别人看了去。”
公仪盏认定他脑子有问题,开始对他敬而远之。
游照仪回来便感觉公仪盏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她没多问,于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最后,直到马队顺利到了象川城,首饰也送到了新的店铺中。
这时候游照仪的任务就结束了,其余人得回到广邑焦家,但游照仪是不用的,况且她还有事情要和宣峋与解决,便和那些人告别。
公仪盏有些舍不得,对她说:“若是来广邑昭姐姐要来看我啊!”
游照仪点头,还是那句:“有缘会见的。”
宣峋与在她身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她装作没听见,表面上还是笑着和他们挥手告别。
————————————————
送走马队后,游照仪又拉上宣峋与,到了兰屏带宣恒之住的客栈中。
匆匆再要了一间房,她跟个强盗似的拉宣峋与上楼,一把将他推进了房中,反手合上房门。
宣峋与并不害怕,甚至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
游照仪走上前来,伸手捏住他的脸,声音阴沉,问:“孩子到底哪来的?”
宣峋与知道她不会相信自己的说辞,但还是色厉内荏的说:“问那么多遍干什么?不相信吗?我告诉你,我就是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我就是娶别的女人了怎么样?你管不着……唔!”
游照仪掐着他的脸吻上来,动作粗暴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唇。
宣峋与挣扎,被她抽出发带绑住手,三两步被带到床上。
游照仪扯他衣服,宣峋与就胡乱挣扎,骂道:“流氓!你要干什么!”
虽然是骂,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怒意。
游照仪充耳不闻,解开绑住他双腕的发带,把他扒光后又绑上,宣峋与挣扎了半天,气喘吁吁的看着她。
他玉体横陈,依旧美的撼动人心。
游照仪拉起床幔,俯身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已然不再挣扎,双腿紧紧地缠在她身上,胸腔急促的起伏。
……
正当他脸上空茫一片,脑子彻底被情欲占据的时候,游照仪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摁住了他,掐住他的下颚在他耳边问:“我最后问一次,孩子怎么来的?”
宣峋与耳边轰鸣,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吐着舌头含糊的问:“什么……什么呀?你……你先……”
游照仪不动,继续按着他把他脸掰过来面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宣峋与反应了片刻才听明白,剧烈地挣扎起来,拳打脚踢地哭骂:“不做就滚!你就是个大混蛋!给我滚!你给我滚!”
他的力气跟个小猫似的,游照仪三两下按住了他,难得耐心的又问了一遍。
宣峋与挣扎不出来,崩溃的大哭,终于破罐子破摔地说:“我生的行了吧!我生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吗?”
猜想得到验证,游照仪浑身泄力,撤身坐在一旁。
宣峋与伏在一边哭的好似天要塌下来了,游照仪满心复杂得看着他。
他赤着身子,腰肢细窄,还是一片光洁如玉,她实在不知道他是如何用如此纤细的身子生下孩子的。
……
宣峋与感觉到她的手覆在自己腹部,那些怀孕时的苦痛和委屈突然成倍的翻涌上来,这一个月来的伪装也彻底破功,呜咽着靠近她,哭道:“我好痛的,灼灼……你疼疼我,疼疼我呀。”
游照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解开他的手腕,伸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
他情欲还未消退,久旷的身子一点星火就开始燎原,难耐地去亲她的脖颈,含糊道:“给我……灼灼,给我。”
……
事毕,宣峋与小声抽泣着,乖乖地伏在她怀中。
游照仪摸他的脊背安抚,又滑至他腰间,最后停在他的小腹,语气尚算冷静:“说罢,怎么回事?”
宣峋与伸手揽住她的脖颈,非要跟她全身贴着,找对姿势后才声音沙哑地说:“你走前一天,我去找陛下要了药。”
游照仪声音干涩,说出心里的猜测:“是明德帝君从崇月带来的那个药。”
见宣峋与点头,她几乎眼前一黑,声音也严厉起来:“你是不是疯了?!宣峋与!你知道那个药有多危险?!”
宣峋与被她说得委屈,闻言眼泪也止不住了,哭喊着说:“那我能怎么办?!”
见游照仪不说话,他翻身压在她身上,喃喃地重复:“我能怎么办?”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额前的头发散落下来,还有几缕刚刚被汗浸湿,贴在他的脸旁,他近乎癫狂地开口:“明明是你答应要陪我一辈子!最后反悔的也是你!我都说我什么都不要了啊,我什么都不要了!可你为什么还是走了?!那段时间我跟条狗一样围着你,就怕你哪一天突然消失不见!”
“可你还是走了!你头也没回的走了!”
“从小到大,你知道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我有多不容易吗!”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巴巴的送到你面前,你却不要,你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我费尽心力保护它们,那段时间我每天像个娼妓一样朝你张开腿任由你施为。”
“你去打战、去边疆,我知道我得顾全大局,什么都不能做便罢了,更不能拖你后腿,待在上京日日等、夜夜等,渴盼你能多想我一点,保重着你自己,可你呢?!你救这个,救那个,我都不管,我都不问,可你敢说,你经历那些的时候想到过我一点?想到过那些对我做下的承诺?”
“我想了你这么多天,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想得要呕血,要心碎,可你呢?我们分开的时候,你想过我一息没有?!
“我和郑蓄、和公仪盏就没什么区别,因为你就是个骗子!你说的话从来不会兑现!”
“自顾自地说什么想我过得更好,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怎么能过得更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有你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想死!我想死!”
那个死字被他深深的咬在嘴里,颤抖着诉说这么多年的破碎与伤痛。
用力吐出一口气,宣峋与流着泪笑起来:“你和陛下说,你要无牵无挂地活,”心里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意,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有了阿恒,我看你如何无牵无挂!”
这一刻,时间就像死了一样,游照仪望着眼前这张全是泪的脸,感觉到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
和从小到大每次那样,她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让宣峋与彻底崩溃,支撑在她脸侧的双手一软,整个人埋在她怀中大哭。
游照仪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完整地接纳了这个怀抱,指尖顺着他的脊背摸上去,放在他的后脑上摩挲。
半晌,她轻轻眨眼,才发觉有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在枕巾上。
直到过了很久,久到窗外日光西斜,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近乎死一般的寂静。
“你为广邑王府出生入死,我为你生了孩子,你就当我也为你死过一次了?好不好?别再丢下我了,灼灼,什么权位、荫封、官职,什么另一番天地,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和你在一起,灼灼,只要你带上我,碧落黄泉,我都愿意随你去……”
第66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1)
天色将暗, 二人才收拾好情绪从房中出来。
他情绪激动地说了一大堆,几乎要把心剖给她,可游照仪却没什么都没说, 只亲了亲他额头, 叫水给他擦身。
一到这种事情上,他就格外小心翼翼,摸不准她是什么想法,一时间心里惴惴。
兰屏抱着宣恒之过来, 把孩子递给脸色尚还苍白宣峋与, 他伸手接过,爱怜地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发,微微向前挪了一步,想让游照仪抱抱孩子。
宣恒之在他怀里动了动, 两只嫩生生的小手朝游照仪伸出,发出清脆的笑声,一字一句地叫:“泥、泥……娘!”
宣峋与顿时瞪大了双眼, 眼眶发红,惊喜地说:“你看, 他会叫娘了!你……”
抬头看,游照仪却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宣峋与一下子噤了声, 眼里的光迅速暗淡下来, 想把宣恒之收回怀里。
下一息, 她突然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
游照仪几乎脑子发晕, 眼神复杂地看着怀中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宣恒之伸出两只小手摸她脸, 又轻轻拍了拍,继续叫:“娘、娘!”
他连续叫了好几声,游照仪都没应声,直到他嘴巴一扁,下一息就要哭出声,游照仪才反应过来似的震了一下,答应道:“……在,娘在这。”
宣峋与听到这几个字,瞬间眼泪就盈满了眼眶,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了。
谁知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拉过去,伸手为他拂去了眼泪,他顿时委屈又眷恋地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和她靠在一起。
————————————————
几人在象川停留了一段时间。
游照仪什么都没说,二人就像一对带着孩子的普通夫妻,白日里逛逛集市,尝尝这里的吃食,再一起带着孩子游玩。
宣恒之很乖,一点都不需要大人操心,最多就是有点爱哭,但也很快就能哄好,游照仪说这点是跟宣峋与学的。
游照仪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窗前抱着孩子哄,外边灿灿的阳光照下来,一大一小都好似镀了一层金光,整个画面美好静谧的宛若一个令人沉溺的美梦。
宣峋与笑着,没反驳。
心想,他愿意溺死在这场梦里。
……
快到六月的时候,游照仪决定启程回中衢,没说什么让宣峋与离开的话,他便怀着点卑微的期待惴惴不安地跟着。
然而她好似并没有游历的意思,虽然不见得走的有多急,但目的明确,十来天就走过了隽州,然后又进入郴州,等到了谭州他才开始感到害怕,咬牙问她是不是要把自己送回上京。
游照仪当时正在驾着马车,闻言没说话。
宣峋与顿时心如死灰,抖着声音问:“孩子呢?孩子你也不要了?”
宣恒之正躺在马车里睡觉,刚刚中午游照仪还在抱着他玩。
游照仪目视前方,无奈地说:“我没那么狠心,你先进去吧,这事儿等回了上京我们再说。”
宣峋与并不是很相信,直到游照仪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安抚道:“真的,乖。”
她语气太温柔了,宣峋与没办法拒绝她,凑上去亲了亲她嘴角,可怜兮兮地说:“我乖,你别丢下我。”
游照仪点点头,说不会的。
宣峋与就怀着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跟游照仪回到了上京。
已经快到六月中了,府中的紫叶李繁华已谢,塘中芙蕖含苞待放,游照仪从门口走进去,她和宣峋与的院子还是原模原样,屋中的陈设也丝毫未变,唯一多了的东西是宣恒之的摇篮。
知道他们要回来,府内院中已经收拾干净,摇篮也垫了干净的褥子。
游照仪让宣峋与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宣峋与却摇摇头,说:“他不喜欢这个摇篮,会哭的。”
游照仪诧异,问:“摇篮还有喜不喜欢?”
宣峋与嗯了一声,熟练地轻摇怀中已经睡着的孩子,轻声说:“我抱着就好。”
游照仪怕他累,想伸手接来,却被对方躲过,埋怨着说:“我来,灼灼你都抱不好。”她都不会带孩子,每次跟宣恒之玩都没有轻重,颠来颠去把他吓得半死。
游照仪无奈地笑了,并没有跟他争,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准备踏出门去,却被宣峋与慌乱地声音叫住:“你去哪?”怀中的孩子一动,他压低声音,紧紧盯着她,又问:“你去哪啊?你要实在想抱孩子就给你——”
“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游照仪温和的声音打断他,头也没回地补充了一句:“别这么草木皆兵的。”
此话一出,宣峋与立刻委屈地眼睛都红了,抿着唇低下头,看着孩子无知无觉的小脸,心想:这都是谁害的?
如今他已然是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缴械投降。
“你可要帮我留住你娘啊,”对着儿子喃喃,又道:“若是连你也留不住他……”
若是孩子也留不住她……那他便是彻底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
游照仪厨艺一般,做得东西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这会儿又有孩子在,她便去叫了兰屏帮她一起。
兰屏给孩子弄了些软烂的面条,游照仪便也煮了两碗面,一起端到房里。
回来时孩子还没醒,便给了兰屏抱着,宣、游二人先吃饭,吃饭宣峋与也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时不时的看孩子一眼,恨不得马上塞完立刻去抱孩子。
他那些从小养成的规矩习惯,此刻竟全都没有了。
游照仪伸手把他脸掰回来,语气不容拒绝:“专心吃饭。”
宣峋与看她神色不虞,立刻听话地嗯了一声,克制自己只盯着眼前的吃食。
吃完饭,孩子还没醒,游照仪拿起孩子的那碗面,对兰屏说:“兰姐姐,劳烦你再照顾一下阿恒,我和殿下有话要说。”
兰屏点点头,单手接过面碗,抱着孩子出去了。
两个侍从也走进来,把吃完得碗收下去,端来饭后漱口的水和一些果茶点心。
宣峋与目送着兰屏出去,听闻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又扭头回来不安的看着她。
游照仪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苡華道什么感觉。
待一切收拾完毕,房门也被轻轻阖上。
二人面对面坐着,让宣峋与想到了那年她去往须山县赈灾,遇到母亲弟弟,回来之时二人也是这副样子,然后她就说出了那句让自己做了多年噩梦的话——宣峋与,我不喜欢你。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生怕当年那一幕会再次上演,只敛睫看着地面,半分不敢抬头。
知道游照仪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生阿恒?”
宣峋与想回答,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句话。
游照仪见他不言,便替他回答:“为了我回来?是吗?”
良久,宣峋与睫羽乱颤的嗯了一声。
下一刻便听见游照仪说:“可我不是那种为了孩子驻足的人。”
历史重演,当头棒喝。
宣峋与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一股黑暗深重的情绪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慢慢把自己吞噬,眼前游照仪的脸渐渐变得恍惚不清。
他到底还能怎么办?他到底还能怎么办?
镇定……镇定,宣峋与,还有办法……还有办法,还没到绝路……
可是已经耳鸣如蝉,生阿恒那一夜的苦痛骤然翻涌上来,他那时真的几乎死掉——
“别咬!你疯了!”游照仪气急的声音穿透噪音,勉强传入了自己耳朵,一只手伸过来掰开自己的嘴巴。
全是血。
游照仪一把扣住他的下颚,眼里都是戾气,声音冷沉:“怎么?真想死了?还是用这种办法威胁我?”
他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力地摇了摇头,游照仪才皱着眉头给他喂了一口水,血水吐出来,舌尖上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咬痕,下一息又被鲜血浸润。
游照仪松手,托了托他下巴:“自己含着。”
宣峋与发出一声鼻音,不敢说话。
游照仪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问:“你爱孩子吗?”
宣峋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嘶哑着声音回答道:“爱。”
游照仪又问:“更爱我,还是更爱孩子。”
“你。”这是下意识的回答。
游照仪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一时间没说出来话。
宣峋与手动了动,摸到她的手拉住,语气里含着祈求,问:“这两年,你想过我吗?”
游照仪正要张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听实话。”
他认命了,如果孩子也不能让游照仪回到他身边……那、那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游照仪脸色无奈了,说:“你到底是把我想得有多冷血无情?我自然是想过你的。”
这个答案出乎了宣峋与的意料,他怔怔地看着游照仪,眼泪蓦然留下来,可怜地问:“那你为何还要走?走得如此绝情?你可知我这两年……我这两年——”
他语气颤抖,惨痛难当。
游照仪叹气,说:“我……我那时以为你会过得苡華好,是我错了。”
那时宣峋与识破了她那些伪装,开始寻求她没付出的那份爱,又为此日夜悬心,备受折磨,她原以为二人分开或许能生活得更好。
至始至终,至始至终,她都希望宣峋与能过的好。
可是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好。
自从那日在客栈,他哭着对她说完那一大段话,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宣峋与急促地摇头,眼泪落到游照仪的手背上,哭着说:“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好好,我知道。”她有些心疼,伸手把宣峋与抱起来,整个拢进自己怀里。
亲了亲他的额头,语气低缓下来,带着哄劝:苡華“我知道了,别哭、别哭。”
宣峋与哭得喘不上来气,双手却死死得抱着她的腰,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
游照仪给他一点点的擦眼泪,说:“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看到特别好看的,我就会想到你,想你为什么不在——总之、我是想你的,阿峋。”
宣峋与止住眼泪,泪盈于睫地看着她。
游照仪继续说:“就算没有孩子,就算不是为了广邑王府,我也是喜欢你的,只是还——”
“好,”宣峋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说:“到这里就够了,后一句我不想听。”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只要别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自己就还能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可游照仪却拉下他的手,坚定又残忍地说了出来:“只是还不够爱你。”
宣峋与白了脸,泪眼里浮现出些许怨恨。
可游照仪继续说:“但我愿意试试。”
他愣住了,尔后又突然挣扎起来,从她身上下来,踉跄地站定,哭喊道:“骗子!”
什么会试试,都是骗他的!之前也说要试着喜欢他,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他!
游照仪重复:“真的。”
宣峋与也重复“骗子!”
游照仪神色平静,只问:“你希望我怎么证明?”
宣峋与愣了,半晌突然又神色痴狂的说:“成亲,”他点点头,像是认同自己,继续说:“对,成亲!正妃!我要你入广邑王府,成为正妃!”
他上前两步跪在游照仪面前,双手放在她膝上,似乎想极力说服她:“我们成亲后,你想做官、想游历,想干什么都可以,陛下已经掌权,开了恩科,我这两年也有好好帮她,献言献策,你不知道,朝中已经多了很多许多女官女将,我们先前的担心已经没有了,”他语速越来越快,瞳孔颤动:“而且广邑王府也有了继承人,我、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或者你娶我,你娶我也可以,”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劝服她的点,轻轻地微笑起来,说:“我为你料理家务,为你铺床叠被,为你生儿育女,你喜不喜欢女孩?我、我再为你生一个好不好?”
游照仪低头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只觉得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把对方从地上提起,抱在怀里,她尽量温柔的给了宣峋与一个吻。
良久,游照仪说:“好。”
第67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2)
入夜之时, 宣峋与又喂了一遍孩子,在自己房中,自然没怎么遮掩, 一片透亮腻理的皮肉, 在灯光下隐隐泛着柔光。
却没想到刚喂完,游照仪便让兰屏把孩子带了下去,他还狐疑,说:“让阿恒跟我们睡罢, 他很乖的。”
游照仪嗯了一声, 走上前去握住他纤弱的脖颈,说:“等会儿再送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红着脸说:“把灯熄了。”
游照仪恍若未闻,只拉了帷幔, 隐隐的灯光还是能透进来,若隐若现,比之更是引入入胜。
上一次在这张床上的记忆, 还是两年多前游照仪离开的前一夜,那时他怀着最后一搏的绝望和希冀, 几乎要把自己彻底撕碎,再一点点的哺喂给她。
第二天早上起来, 她就走了。
不知为何, 他有些害怕, 却也不想拒绝, 一时间有些僵硬。
他以为游照仪没发现,谁知她吻下来, 说:“别怕,我轻轻的。”
宣峋与抖着声音嗯了一声, 朝她摊开一身骨肉停匀的皮肉。
……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里传来宣峋与破碎的声音:“你、你怎么还和阿恒抢吃的……”
游照仪轻笑,慢条斯理地蚕食分解这道珍馐美馔。
……
待到云收雨歇,料理干净,游照仪才把孩子抱了回来。
宣峋与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手都有点抬不起来,却还是勉力接过孩子,放进自己的臂弯里。
游照仪也吹了灯躺下来,听着他小声地哄着孩子睡觉。
今天才刚回到广邑,一路风尘,一大一小都累了,很快就沉沉地睡过去。
等了两刻,游照仪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宣峋与紧紧攥着,她一动,他便立刻惊慌失措地梦呓:“灼灼……”
游照仪立刻坐了回去。
又等了几息,游照仪才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里衫,搭在床边,换了一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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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屏正在房中等她。
门吱呀轻响,桌前已经放了一杯热茶,微抚杯壁,恰好温热。
游照仪坐下来,轻唤道:“兰姐姐。”
兰屏笑着应了,说:“是想问世子的事罢,我想你是要来的。”
游照仪嗯了一声,啜饮了一口茶,说:“这两年总以为他能过的好,现在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拿起放下。”
兰屏:“你这两年想事情倒是通透了许多。”
游照仪:“大概是这两年走了很多路,也看了很多事,心境也变了许多……”她摩挲了一下杯壁,问:“兰姐姐,你们……怪我吗?”
兰屏不明所以,问:“怪你什么?”
游照仪说:“怪我如此狠心,害的殿下吃了那么多苦,裴王妃……裴王妃会怪我吗?”
兰屏笑了笑,说:“孩子出生刚一个月的时候,王妃就知道了,殿下没瞒着,她虽生气殿下用此虎狼之药,却没有怪你,只说这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
闻言,游照仪捏着杯壁的手紧了紧,一时无言。
良久,游照仪才道:“和我说说吧,我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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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照仪是建寰一年三月初七离开上京的。
其实在兰屏看来,一开始宣峋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许是知道自己要怀孕的缘故,一直尽量保持心情,注意饮食,连她都以为自己想错了,觉得或许游照仪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直到六月的时候,许止戈出了任务,她便和盛道谙听令随宣峋与去往皇寺,到这里为止,她还不知道世子怀孕的事情,还天真的以为他真是奉命前往皇寺为国祈福。
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宣峋与显怀了。
一开始,她都没往那方面想,宣峋与虽没有刻意瞒着,但也未曾主动告知,盛道谙一早一晚给她号脉,她一个女子也不大入内。
直到他的肚子越来越大,时不时作呕,多思,她心中才不可置信地浮现出这个猜想,在一日布膳之时问他:“世子,你这不会是……”
宣峋与皱着眉头挟了一块鲈鱼,淡淡地说:“怀孕了。”
她愣了一秒,直接跪在了地上。
宣峋与瞥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她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世子,您用得不会是崇月皇族的药罢?”
宣峋与自顾自吃饭,没有理她。
兰屏忙道:“世子,您三思啊!您看崇月皇帝子女,泰半没有父亲,便可知此药九死一生了!”
宣峋与扶额,语气有些烦躁,道:“好了!兰姐姐,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可转圜,你们都不必再说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
兰屏想到什么,说:“您、您若是出什么事,就再也见不到小游了。”
宣峋与神色僵了僵,说:“也好,”尔后嘱咐道:“我要是死了,你就跟她说,我是为了给她生孩子死的,她这辈子就再也忘不掉我了。”
兰屏顿时脸色苍白,不知作何言语。
她这才明白过来,宣峋与谈何解脱,根本就是把自己困得更死了。
“四五个月的时候反应很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跟把骨头似的,只有肚子大着,盛道谙想尽办法调理,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听到这里,游照仪喃喃道:“孩子是腊月生的。”
兰屏说:“对,腊月十七,生了一天,最后是剖腹取子。”
腊月十六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翻过夜去,宣峋与却突然疼起来。
好在盛道谙说应该就这两日了,和她日夜守在门前,不敢离去,第一时间就冲了进去。
宣峋与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帷幔,见到有人冲进来,却哭喊着叫了一声灼灼。
兰屏心口一阵滞涩,急促地准备着盛道谙要的东西。
这种痛实在是剧烈到可怕,宣峋与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身体发肤有哪一点受过伤害,这种仿若酷刑般的痛让他几乎无法发声,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从半夜到清晨,她就像个提线木偶,盛道谙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刻也不敢耽搁。
宣峋与一开始还有力气叫,大多都是撕心裂肺地惨叫,期间掺杂着几声游照仪的名字,以此来麻痹自己继续撑下去。
到了后半夜,他也没力气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头发被汗浸湿,湿漉漉的黏在脸上。
盛道谙让兰屏给他喂汤药,他努力咽下去,伸手去拉兰屏的手,用尽了全部力气握住。
“他说:‘兰姐姐,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别告诉灼灼,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瞒不住了,你就随便编一个理由告诉她,总之别说我是为了生这个孩子死的,我不想让她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广邑王府。’”
游照仪握紧双拳,心口一片发疼的麻。
“见孩子实在生不下来,盛道谙只得铤而走险,选择剖腹取子。”
“他自己都没十足的把握,可是当时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好在殿下福大命大,盛道谙剪断脐带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满床都是血。
宣峋与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浑身发凉,肚子被人掏了一个大洞,意识渐渐流失,他用尽全力转了个头,目光发直的盯着房间一角。
兰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挂着的正是游照仪的画像。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虚弱到只剩下气音,手指微动,似乎想伸出手去,可最后只喊了一声:“灼灼……”
失去意识之时最后听见的,是孩子嘹亮的哭声。
“世子没瞒着王妃,让我去了信,孩子大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山上下来,王妃也赶了回来。”
“她把世子骂了一顿,但最终没说什么。”
“世子为孩子取名为恒,上了宗谱,两个月后回到朝廷,日日勤耕不辍,直至官至左相。”
“然后便是今年三月,他从焦姑娘那询问到了你的去向,带着孩子匆匆赶去了隽州,余下的你便知道了。”
……
从兰屏房里出来,游照仪在自己院门口独自坐了一会儿。
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非她不可,何至于差点付出性命,何至于低落尘埃,还要开出一朵卑微的花来。
这种强烈到几乎要付出生命的爱让她感到了心口麻木的震动,一时间难以适应。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吗?
……从小到大,她都强迫自己把男女之情都系在他身上,于是千丝万缕,事事纷杂,她都快看不清自己的那一份感情。
如今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竟需要他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让她抽丝剥茧,窥心自视。
他要什么,自己便给他,不就好了吗。
……
她走回房内,轻轻开阖。
宣峋与还攥着她的里衣,睡得无知无觉,怀中的孩子也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兀自酣眠。
他殊艳的容貌在清浅的月光下更添三分颜色,美的惊心动魄。
游照仪走上前去,极轻地在他额发上印下一个珍重的吻。
一夜好眠。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身旁,宣峋与难得睡了一夜好觉。
然而还未睁眼,便发现自己手中攥着的衣物极为绵软,没有支撑,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张地翻身坐起来,才看见游照仪正睡在一边,中间隔了个宣恒之。
他脸色惨白地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中的布料,重新躺回被子里。
游照仪自然是醒了,问:“怎么了?”
宣峋与猜她昨晚必定是去干什么了,却不想深问,只说:“没事。”
游照仪看见那件里衣,说:“昨晚准备找兰姐姐问点事,你拉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就先脱了,很快便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愣了愣,良久,眼眶慢慢发红,露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来。
神明垂怜他……不,是他的灼灼垂怜他了。
……
待到辰时初,游照仪照旧起床晨练。
宣峋与带着孩子赖了一会儿床,等到游照仪回来便一起用了早饭。
吃到一半,里间传来孩子的哭声,宣峋与匆匆放下筷子,疾步走了进去。
不多时,宣峋与温柔的哄声响起,孩子也渐渐止住哭声,随着宣峋与来到外间。
看见游照仪,孩子立刻从宣峋与怀中朝她伸出手:“娘、娘……”
游照仪便走上前去,把他抱进怀里。
见此,宣峋与有些高兴地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坐下来吃饭。
然而等他把早饭吃完,向宣恒之伸出手说要吃饭的时候,小孩却置若罔闻,抱着游照仪的脖颈奶声奶气地说:“娘、吃。”
游照仪便伸手拿过兰屏准备的吃食,说:“我来喂吧。”
宣峋与唇线拉直,失落地哦了一声。
游照仪好笑,单手把他拉过来,扣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吻,说:“多大人了,连孩子的醋也吃。”
宣峋与被吻得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中登时被一种柔软的情绪盈满,可下一息又觉得游照仪给的太多了,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患失也患得,患得也患失。
————————————————
午饭后趁父子二人午睡,游照仪进了宫一趟。
宣芷与登基第一年,为定国本,娶了前左相贺昀早的嫡幼子贺砚为帝君,两人育有一对双生子。
郭泊灵与狄却非成亲后,升任四品,进了兵部,卜同钰则接手了羽林卫,护卫禁宫。
游照仪踏上宣室殿宫道的时候,便看见了卜同钰穿着武官制袍,持刀守在门口。
她走上前去,依令卸械,卜同钰神色冷沉,见到她勉强笑了笑,和她打了声招呼,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宫人便给她开了门。
踏入宣室殿,她才发现帝君贺砚也在里面,正坐在一边与宣芷与陪着孩子玩。
身旁大监唱礼,宣芷与才把孩子送到贺砚手中,惊喜的走过来拉起她:“照仪,你总算回来了。”
她跪下行礼,道:“陛下万安,帝君万安。”
宣芷与把她扶起,对贺砚道:“你先带着孩子回去罢,朕和游大人说会儿话。”
贺砚点点头,问:“晚饭过来吗?”
宣芷与嗯了一声,说:“记得把殿中的冰块撤一些,天热了也别贪凉。”
贺砚说好,又与游照仪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出去了。
宣芷与示意她坐,问:“什么时候到的?”
游照仪:“昨日刚到。”
宣芷与:“如今你们也有孩子了,你不若留在京中?我还想你能来帮帮我。”
游照仪:“朝中能臣武将只多不少,陛下您现在也做得很好了。”她居江湖之远,也能听闻她的策令政见,短短一年,就迅速褪去了莽愣,显出了杀伐决断的一面来。
宣芷与:“说起来还要多谢阿峋,他才是帮了我不少,”想了想又说:“可如今四海升平,军中事务却只多不少,如何精简提升,日常参训,朝中武官大多都只能纸上谈兵,我还真少了位能臣。”
游照仪看着她带着期待的眼神,好笑的说:“我确然想在京中先待两年,”宣芷与的眼神骤然亮起,她继续道:“若您需要,我自然来帮您,然官职却不能太高,以免别人参您徇私舞弊。”
宣芷与不以为意,说:“你虽向来低调,但声望却不低,去岁恩科擢升上来的一干人等,有不少人视你做标杆,若晓得你再入朝为官,指不定有多高兴。”
游照仪说:“就算如此,也需要小心为上,您登基才第三年,一切都得稳固着来。”
说起这个,宣芷与却有些怅惘,道:“掌权之后,我甚至有一点理解父皇了,很多事情变得更加不由自己,无可奈何。”
游照仪说:“是卜同钰的事情吗?”
宣芷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说起卜同钰,她又说:“我想纳其为贵君,母后也不同意,说这个位置他配不上。”
“我也知道,我是皇帝了,不可能再一意孤行,可我每次看到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都……”
她顿了顿,没说下去,这种事情游照仪劝不了,只说:“得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陛下应该比我更明白。”
宣芷与点点头,说:“说得是,好在你回来了,我倒还有人说说话,今日我便让吏部拟调令,封官职,明日送到广邑王府。”
游照仪答应了,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去见了见她的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是为兄妹,男孩叫做琮之,女孩叫琅之,相貌都和贺砚较为相像,尤其是女孩,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就是性格和温润的贺砚天差地别,更是像了宣芷与。
游照仪也为其高兴,她是真的跌落过云端,却仍旧一路挣扎着走到今天,合该幸福美满。
第68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3)
游照仪确然是想好要在京中留两年的, 她想好的事情一般都不会更改,所以便答应了宣芷与的授官,也当再为中衢尽一份力。
现在想来, 曾在宣芷与面前说的什么无牵无挂, 实在是太过轻率,她自小长在广邑王府,也是周围的所有人、所有环境、所有经历造就了如今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得无牵无挂。
两年来, 她可以坦然的去找宋品之, 找焦十安,找狄却非,找所有朋友、同僚,却唯独害怕见到宣峋与。
曾几何时, 她在裴毓芙面前立下誓言,说要永远保护、陪伴宣峋与,怕他伤心难过, 希望他过得更好,可是到头来, 最大的伤害就是她带来的。
窥心自视,才发现自己唯独对他一人狠心。
宣应亭曾说自己把他宠坏了, 可细细想来, 宣峋与又何尝不是把她也纵容坏了。
……
回府之时已是黄昏, 她想是宣峋与该醒了, 匆匆回到院中。
兰屏正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宣峋与神色怔忪的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看着, 脸色有点苍白。
他午睡醒来见她不在,慌张地走出门去寻, 却被守在门口的兰屏告知她入宫了,此时此状,她入宫何为,自然不言而喻,除了和宣芷与叙旧,也代表着她即将做出的决定。
于是他便惴惴不安地等着,半下午神思不属,生怕得到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消息。
直到游照仪走进来,他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站了起来,和她隔着半个庭院对视。
几息过后,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灿灿阳光下朝他展开双臂,宛若那年赫明山下,笑着对他说:“阿峋,过来。”
……
第二日午时,广邑王府开中门,摆香案,游照仪跪接圣旨,重领官职,时任兵部尚书,开府立宗,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
待宣旨的大监离去,宣峋与却惴惴不安的来到她身边问她:“你是自己想留任京中的么?若你还是更愿意出去,千万别为了我……为了阿恒留在这,我想你更高兴些,只要能让我在你身边便好。”
游照仪闻言,颇有些心酸地说:“自是我自愿的,放心罢。”
见她神色平静澹泊,宣峋与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个有些开心的笑容。
……
建寰三年八月初四,宜嫁娶。
兵部尚书游照仪与广邑王世子宣峋与喜结连理,良缘夙缔。
广邑王宣应亭与王妃裴毓芙奉旨归京主事,驸马也随临时归京的镇国公主参宴,建寰帝还携帝君于大宴亲临王府,中衢大小官员如流水般来去,皆来庆贺。
此番游照仪并未出府,二人皆在府中,免去了入府之仪,此刻俱手持红绸,立于宣、裴二人面前。
礼前几日,游照仪登了宁府的门,请允宁康朝母亲郑颂和前为赞礼,对方欣然应允。
郑颂和立于上首右侧,高喊:“行庙见礼,奏乐。”
一时间轻快喜庆的管乐丝竹之声于室中响起。
宣、游二人跪于香案前,三上香,三叩首,昭告宣氏宗庙。
郑颂和接着赞唱:“升,平身,复位,跪。”
二人依言,又接唱:“升,拜,升,拜,升,拜,读祝章。”
祝章需要由族中小辈读,于是便由洛邑王宣荐与的世子来,少女名叫珩之,用脆生生的声音念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间夜会德星贤。彩軿牛女欢云汉,华屋神仙艳洞天。玉润冰清更奇绝,明年联步璧池边……”
客人们挨挨挤挤的站在堂中观礼,脸上都洋溢着笑意。读完祝章,郑颂和又唱礼,二人又行了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礼毕,屋外鞭炮齐鸣,丝竹之声再起,堂中宾客立刻哄闹起来,一时间俱是祝福之声。
二人循礼到了开宴的大堂,与宾客、同僚寒暄,受了祝酒。
狄却非、焦十安等赫明山的同窗都来帮他们喝,挨挨挤挤的跟在他们身后,吵闹声一时都要翻了天去。
宣峋与来者不拒,不遗余力的喝,游照仪晓得他高兴,也并未阻他。
一场大宴散罢,几个亲近的同僚好友俱都喝得不省人事,宣、裴二人着手安置,除却自家率人来接的,家远的便留宿客房,近的差人一个个送回去。
宣峋与放开了喝,游照仪便克制着,待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带着他回院。
宣、裴二人许久未归,除了此一件高兴事外,还待多看看宣恒之,贴心的说二人今日洞房花烛,孩子就跟着他们。
宣恒之并不认生,虽然只与祖父祖母见过几面,也高兴的拍着手去了。
宣峋与喝得烂醉,没骨头似的挂在游照仪身上,这回轮到游照仪给他递合卺酒了,说了好几次,他勉强听进去,双手接过,乖乖的抓住杯壁与她交杯。
游照仪轻声说:“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二人一饮而尽,宣峋与痴痴地重复:“永结同心。”
喝完合卺酒,游照仪为他脱衣洗漱,他都乖得不行,然等二人躺入被中,宣峋与醉意才翻上来,双臂缠到她身上,说:“要。”
游照仪:“?”
她愣了一下,说:“你都醉成这样了,怕是不成行了罢。”
闻言,他皱了皱眉,苦恼的把手伸入被子里,半晌后才止住动作,委屈地说:“真的不行了。”
游照仪好笑,说:“那乖乖睡觉吧。”
可他还是摇头,拉过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弄我,就可以。”
游照仪忍俊不禁,笑问:“你这么厉害呢?”
宣峋与点点头,认真地说:“弄哪里、都可以。”言罢,又在被窝里蹬了裤子,赤身翻到她身上来,昂起纤白的脖颈任她啃噬。
……
情到浓时,宣峋与抖着双臂抱住她的脖颈,委屈又幸福地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啦。”
游照仪暗叹,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说:“我也是你的了。”
……
第二天清晨,游照仪晨练完毕,宣峋与已然起身,正在为自己穿衣。
她惊奇,问:“今日竟起得来了?”
宣峋与揉了揉酒后发疼的额角道:“今日要拜宗祠,入玉牒,你不会忘了罢?”
闻言,她走上前去帮他穿衣,一身玉雪般的肌肤上红梅点点,引人遐思,她有些意动,趁着整理衣领之时吮吻上他的下唇,饶是突袭,宣峋与也乖顺的张口接纳了,良久之后二人才分开,他色如春晓,气喘吁吁的靠在她怀中喘气。
好一会儿,他才推了推游照仪,软言道:“先去宗祠罢,别闹我了。”
游照仪说好,最后亲了亲他唇角。
敬告天地,诚拜宗祠,三跪九叩,二人做得一丝不苟。
直到游照仪的名字从侧妃之位抹去,复又写在那页薄薄的纸上,与他并躺在一起,宣峋与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韶华易老,百年易逝,然而此后不论命运如何流转,二人终能死后同归,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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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始,游照仪便开始上值了,兵部尚书统管了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她便也得和宣峋与一样参加三日一朝,与其并立朝堂。
此前她从未见过宣峋与参政论策的模样,初见还有几分新奇,见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遇到某事某案六部的相似的案件文书便都能记得且拿出来说一说,便知他这尚书左丞并非枉担虚职了。
然而他也不是完美无缺,比如说很多武选、车马之事,他未亲历,也难懂其中细事。
便说最近的一件事,京中驻京营停止了招兵,但其也不能就此取消,现下虽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也要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朝中就驻京营之职翻来覆去吵了许久,却拿不出一个定夺来。
以宣峋与为首的文官的意思是既然停止招兵,那便由俞平伯统领,继续壮大军械处,直到边疆军械改换一批,然以辅国将军李际白为首的武官则认为此举有些浪费,想要将边疆每年退下来的老兵残将先安置在驻京营,再行安排。
然而武官大多说不过他,每提出一条理由,都能被宣峋与堵回去,一时间异常愤慨。
今日也是如此,众人复提驻京营示意,两方叙述,武官依旧落了下风,宣芷与左看右看,正要拍板,游照仪却举令,从武官队伍中站了出来。
她声音平缓,道:“驻京营一事,望陛下听臣一言,左相所提固然是为了边疆稳固,军械复用,然俞平伯之能大多只在轻械,于重械上并无造诣,若依此言,现而今也只有宣武卫有弩机营,两相较下,确然是退下来的老兵残将安置之事更为紧急。”
“各位有所不知,军中训练,多有受伤者,又规定年逾六十者可卸甲归京,而有些兵卒退下来后家中可能没了亲眷,有些身有残疾,不能自理,这些都需要朝廷为其发放抚恤,每年回来的一批人不在少数,都需要兵部短时间内处理好,然焦头烂额之下必出错漏,无法落实到每人身上,若是有驻京营能为其缓冲,也是个办法。”
“至于左相所提之事,臣之提议,是于武官应士正考之中再添新项,分项而考,为军中擢选才能之人,复入军械营,或许俞平伯也能多个帮手,再创新式。”
有的没有的,她自认大致都考虑到了,洋洋洒洒说完,朝中文武皆看着她,什么神色都有。
见殿中静可闻落针,她只得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问:“左相,您说呢?”
宣峋与扭头看了她一眼,又对上宣芷与揶揄的眼神,语气都弱了下去,说:“那、那好罢。”
武官震惊之下立刻一脸扬眉吐气的表情,看向她的眼神堪称感激涕零。
宣芷与见总算无人置喙,终于高兴的拟旨拍板。
此后夫妻二人并立朝堂,虽则游照仪不是每次都能说得过他,但也毕竟只有她敢开口和左相呛声,有她说话,宣峋与总能多思多想,而有宣峋与的提策,游照仪也能细细思量,一时间文武官之间也不再那般分明,有了新欣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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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天也一日凉似一日。
这日休沐,宣恒之被送到宫中,与琮之琅之两兄妹玩耍,府中只剩宣、游二人。
昨日二人贪欢过头,宣峋与累极,吃了饭后便说要午睡,游照仪心中想了事儿,陪他睡着后,又走出房间上了阁楼,翻出了之前刻木雕的小物件。
前几日见着宣峋与案前摆着一个圆滚滚的木老虎,她一时间还没认出来,谁料宣峋与说那是她去驻京营那年给他刻的生辰礼物,已然被他摸的圆润了好几分。
游照仪拿起来看了看,那些原本深刻坚实的棱角已然磨损下去,原本有几分神韵的小老虎变得有些啼笑皆非。
她摸了摸放下,说等休沐再给他刻一个新的。
阁楼还是以往的模样,几乎没变,她刻木雕的那些物件妥帖的收在盒子里,放在角落,游照仪把整个拿起来打开,发现里面甚至还有一片当时的木屑。
已然十多年了。
这片木屑被盖在盒中,竟依然透着微微光泽。
游照仪没扔它,照旧放好,重新拿起当时画的图纸改了改,又从中拿出一块未用完的木料,开始认真的雕琢起来。
宣峋与属虎,生辰是腊月初三,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二人都不是爱过生辰的性格,礼物也是时有时没有,他也不缺什么,想要的也只有游照仪在他身边。
游照仪对雕刻并不熟练,她也不是十全十能之人,唯一能拿得起的就是练武,但刀用的多了,便感觉能融会贯通,雕个可爱的小玩意儿倒也罢了。
手指翻飞间,游照仪思绪也在不停的游走着。
从她入驻京营,到叱蛮之战,又与崇月相争,再到游历天下,已然十多年的时间,除却他来边疆的日子,她和宣峋与在上京的日子加起来怕是连一年都没有。
一息一刻一时,十二时辰才是一天。
一天一天一天,三百六十五天才是一年。
每一次投眸,每一次抚摸,都是无比深刻的思念,绕入云间,岁岁年年,盼着能送去她身边。
那时候的她呢?
宣峋与曾经在象川的客栈歇斯底里的问她,风餐露宿,饮雪食雨之时,她想过他多少时间?
……
日头西斜,灿灿金光又照入阁楼之上,宛若十几年前的那一天。
正想着,一个惊惶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还带着几分哭腔:“灼灼、灼灼!”
时光如水,几度奔回。
那年她即将离家,坐在这里为他刻生辰礼物,他也是如此慌张的奔上来,说,我以为你走了。
脚步匆匆,一个翩跹的身影跃然而上,正扭头惶急的寻找她的身影。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午睡醒来下意识的往她怀里去,却摸不到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看向别处。
谁知屋内也是空空荡荡,吓了一跳,只抓了件外袍,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寻她。
他提着衣摆,跑上楼梯,霞光也偏爱他,将他秀美的轮廓以金光勾勒,鸦发如云,随着他的动作如雾般聚拢又散开,宛若误入此间的神灵。
扭头,终于看见了坐在栏边的游照仪,游照仪也抬眼看他,霞光下的美人面动人心魄,惹得她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去试曾经试过无数次的方式——在他最美的时候,让自己爱上他。
已经很久了,自从叱蛮之战受伤醒来看见他担忧的望向自己开始,她真切的生出一丝情谊后,她就不再尝试这个方式。
……
宣峋与看见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提着衣摆急匆匆的跑过来,乳燕投林,倦鸟归巢,他一头扎进她怀中,泠泠的一滴泪就顺着左眼落了下来。
带着哭腔的声音犹含委屈:“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吓死我了。”
游照仪不说话,只摸着他纤细的脖颈将他的脸抬起来,美人泫然欲泣,七情上脸,眼中的爱意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
她慢慢低头,珍而重之的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分开之时,宣峋与下意识的往前追了追,不解的看着她。
游照仪喉咙里有些干涩,心中那头饕餮饿兽似乎突然被一段薄薄的冷绸制住,甘愿俯首称臣,画地为牢。
她看着宣峋与的眼睛,声音迟疑,带着不解,却又无比确信,说:“阿峋,我好像爱上你了。”
宣峋与愣住了。
十多年时间如疯狗一般在二人中间倏忽穿过,那年别离,她坐在这里回答他,我能走到哪里去?如今光阴斗转,时移事易,她再一次坐在这,说,阿峋,我好像爱上你了。
曾几何时,他独身坐在广邑王府的门槛上,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寂寥无人,而如今仍是冬日暖阳,风雪迢迢,他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个归人。
第69章 番外1
游照仪&宣峋与
宣峋与发现自己眼尾长了一条皱纹。
他今日醒得早, 游照仪出去晨练好一会儿,他便准备起床穿衣。
思及昨日游照仪有些凶狠,他便想先看看自己的身上脖颈上是否有什么痕迹, 谁料眼神刚从脸上逡巡而过, 便发现了眼角出现了一条细小的微纹。
乍一看到,他还有些不太相信,又将眼前的铜镜擦了擦,然而那条细纹依旧牢固地盘桓在自己眼角, 异常刺目。
心里一下子感到慌乱, 宣峋与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条皱纹,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才惊慌地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半张脸, 三两下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不能让她看见。
游照仪刚刚晨练完,照常回房叫宣峋与起床。
推开门,她随意挽了挽头发, 唤道:“阿峋,起床了。”
见床上的人依旧不动, 她才走了过去,轻掀被子一角, 道:“起床, 今日有朝会。”
宣峋与嘤咛一声, 翻过身去, 嗔道:“都怪你昨晚闹我,我再睡会儿。”
游照仪不听, 一把揽过他纤细的腰肢拽到自己这边,说:“不能再睡了。”
宣峋与把脸埋在她怀里, 不肯抬头,说:“我等会儿就来,你先去看看阿恒罢。”
游照仪说:“有什么好看的?他刚刚与我一起晨练完,已然去饭厅了。”说着就要伸手掰他的脸,宣峋与一下子慌了神,僵着身子不肯抬头。
见他这副样子,游照仪觉出不对劲来,以为他怎么了,便用了点力把他脸抬起,宣峋与抓着她腰侧衣物的手立刻发紧,惊慌失措地不敢看她。
……这也没什么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潮粉,雾鬓风鬟,美撼凡尘。
她被他的容色所摄,低头吻住他的红唇,肉麻地叫:“峋宝,乖宝,起床了。”
没有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已然觉得对方容貌动人,雪雕玉刻,如今晓得了自己的心意,只觉自己一日爱似一日,对他没有一点抵抗。
宣峋与被她叫得有点脸红,偷摸地看了她两眼,发觉她真的好似没注意到自己的皱纹,赶忙松了一口气,热情地回吻过去。
吻毕,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她握着宣峋与秀美的脖颈轻轻摩挲,叹道:“不想上朝了。”
宣峋与喘着气笑了一声,明明知道她什么意思,还要问:“为什么?”
游照仪知道他想听什么,并不吝啬地说:“因为你太美了,因为我喜欢你,爱你,”她又亲他,碾过他饱满的唇,说:“不想离开你。”
宣峋与笑,想了想咬着唇问:“要是、要是我不美了……我老了,你还爱我吗?”
游照仪不知道他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笑着反问:“那我要是老了,你还爱我吗?”
宣峋与下意识答:“爱,”又补充:“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游照仪说:“我当然也是,”言罢又帮他拿过衣服,问:“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一大早又开始胡思乱想?”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微微心安了一些,乖顺地顺着她的动作穿好衣服。
————————————————
今日是小朝会,只上了半天,下午夫妻二人又分开处理其他的政事,游照仪去往了兵部,宣峋与则留在宣室殿与几个大臣商量盐税的事情。
好在事情不多,未到黄昏,宣室殿便事毕了,婉拒了宣芷与留他用饭的邀请,他又匆匆去往了兵部。
游照仪本来事情完得比宣峋与还要早,正郭泊灵商量完军械之事后本要走了,然兵部却有一个叫江凝的年轻后生,年仅二十,曾在崇月之战中随游照仪支援李鸾徽,对她颇为崇拜,今年刚立功调任归京,知道上司是游照仪,拉着她没完没了的叙旧。
据他所说,当时他被一崇月士兵挑下了马,正无力反抗之际,是游照仪策马而来,一刀结果了对方,可能游照仪自己不记得了,但是对他来说是救命之恩,不能忘怀。
游照仪道:“此恩此情,你记在心里便好,我又不要你报答我什么。”
江凝却道:“这可是救命之恩,若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必然是粉身难报的,不晓得您缺什么,要什么,或是要办什么事?若有用得上江某的地方尽管告知,江某无有不应啊!”
说得激动,他还拉住了游照仪的手晃动,脸上是一览无余的期待和真诚。
游照仪便笑道:“好,我若是又用得上你的地方,我一定和你说。”
江凝立刻点头,高兴地说:“好好!那大人今日是否得空,不知我能否请大人吃个饭。”
游照仪道:“饭就不吃了,殿下还在家中等我,若是回晚了怕是要挨骂。”
说着,她还玩笑似的朝他挤了个眼色,江凝立刻善意地笑起来,说:“那好罢,那大人您早点回家,下次若得空一定要给我个机会啊!”
游照仪答应下来,江凝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对方背影消失,游照仪才低头笑了一声,抬步望宣室殿走去。
然而刚走到宣室殿的宫道上,就听宫人说世子早就走了,她颇为诧异,又匆匆告辞,往宫外而去。
宫外广邑王府的马车还在,宣峋与却仍旧不见踪影。
她走上前去,问驾车的侍从:“世子出来了吗?”
那侍从闻言,有些为难得说:“约两刻钟之前出来的,说先回了,让我接上您再回。”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却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坐上马车道:“那先回府吧。”
侍从应是,抬手策马往积石巷而去。
……
等到马车入了府,游照仪已经大约反应过来他怎么了,进了院子一看,对方正抱着宣恒之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书,见她进来,神色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的那点不确定也被抹去,她心下暗叹,走上前去。
然而这边宣恒之见到娘亲回来,立刻扔掉了书朝她奔去,兴奋道:“娘!早上那套剑法还没教完呢!快点再教我!”
宣恒之今年已经六岁了,性子不像夫妻二人任何一人,格外开朗活泼,且对习武也颇感兴趣,天天追着游照仪教他。
游照仪一把抱起飞奔而来的儿子,说:“今早学得那些你都记住了?”
宣恒之肯定地点头:“记住了!”
游照仪笑说:“这么厉害呢?那我等一下考考你。”
宣恒之得意道:“随便考罢!我都会啦!”
游照仪说:“我先和爹爹说些事,你自己跟着兰姑姑温习一会儿,等会儿若是考校通过了,我再教你后边的。”
闻言,宣恒之立刻欢呼一声,高兴的点头答应,朝远处的兰屏跑了过去。
这边宣峋与见她朝自己走来,躲避似的别过了头,却直接被对方拉住手腕,道:“回房罢。”
他有些不情愿,想起刚刚她与那个年轻人言笑晏晏,心中就骤然涌起委屈……明明早上还说喜欢他爱他,翻过脸去,就什么都忘了么。
他跟个小猫似的,一只手被她抓着,另一只手还抓着秋千跟她角力,眼神里满是幽怨,好似她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游照仪只好松开了他。
谁料这一松,直接把宣峋与激出了眼泪,站起来看着她,骂道:“你混蛋!”
她心里颇觉得他可爱,面上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问:“我又怎么了?”
宣峋与咬唇,眼泪兜不住得滑下来,带着哭腔骂:“骗子!”
骗子!明明说喜欢他,爱他,离不开他,现在连哄都不哄,对他都不耐烦了,果然她就是喜欢自己的脸和身体,看他老了,就去喜欢别的年轻人。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永远漂亮年轻啊。
可是……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游照仪克制住自己给他擦泪的冲动,照旧淡淡地问:“我又骗你什么了?”
宣峋与用衣袖用力拂过自己的脸,擦掉眼泪,说:“你就是骗我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都是骗我的……唔!”
话没说完,却被她揽过腰亲住。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
宣峋与流着眼泪挣扎起来,用尽全力去推她的肩膀,然而等推开了,他眼泪却流得更加急促。
若是她想,他根本就推不开她!果然是厌弃他了么……二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自己又老了,她肯定腻了……
正麻木得想着,对方的脸又凑了过来,这次他没再推拒,仰头和她碰了一下唇。
游照仪语气中多了笑意,问:“刚刚是不是去兵部找我了?”
他纤长的睫羽抖了抖,没说话。
游照仪便又问:“看到我和江凝说话了是不是?”
宣峋与抬起泪眼看她,控诉道:“你还说!你还握他的手,他走了你还看着,还笑!”
“好好好!”游照仪举手告饶,解释:“他就是个小孩,二十都没到呢,崇月之战跟过我,我只是照顾照顾后辈罢了,没别的意思。”
听她提年龄,宣峋与脸色白了一分,说:“你、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此话一说出口,他立刻一副等待宣判的惶恐表情,等得估计还是斩立决。
游照仪实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讷讷道:“我哪有?!”看了眼眼前这张和二十岁没什么区别的脸,她又道:“而且你哪里老了?”
宣峋与抿唇,把眼角的细纹指给她看,说:“我就是老了,我都长皱纹了……而且你还提他的年龄,你、你是不是更喜欢年轻一点的……可是、可是我也年轻过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比他漂亮……能不能只喜欢我一个……”
见他这副样子,她才明白过来今早叫他起床之时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无语凝噎,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摸了摸他眼角道:“这都看不见啊,而且你现在也很漂亮。”
闻言,宣峋与还是高兴不起来,默然的低着头看着脚边的落花。
游照仪伸手捧起他的脸,说:“人都会老的,阿峋,你老了我也会爱你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他也想相信……都是她前科太多了。但是听到此话,他还是面色稍霁,问:“真的?”
游照仪点点头,贴着他的唇瓣说:“我爱你的,或许现在还没有你爱我那般浓烈,但此情长久,我心恒之。”
宣峋与心口一震,良久才反应过来,哭着说:“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游照仪好笑,替他擦了擦眼泪,重复道:“我爱你,此情长久,我心恒之。”
宣峋与抱紧她,说:“我也爱你,我好爱你。”
日头西斜,霞光万千,金光再一次长久地洒在了院中相拥的二人身上,宛若逝鸿年华中的那些吉光片羽。
灼灼,我心恒之,从无转移。
第70章 番外2
宣应亹&杨元颐
时至今日, 杨元颐还能记得第一次见到宣应亹的那一天。
二人隔着细细雨帘的匆匆一瞥,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好似这也为二人生离死别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让他知道什么叫生生灯火, 明暗无辄。
……
入京的日子是两国夜观天象,算来算去算出来的吉日,然而却天不遂人意,快走到上京城门口的时候, 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然而下雨也没办法, 帝卿的仪仗还是得仪态万方地淋雨走着,生怕丢了崇月的颜面,落了皇族的威严。
入了上京城门,杨元颐就得改换衣衫, 乘坐步辇,步辇四面通达,只有一层轻纱遮掩, 路边都是冒雨观礼中衢百姓。
从城门口至中衢禁宫,一路摇摇晃晃, 就像他忐忑不安跳动的心。
中衢皇帝宣应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母皇说她胸有大略,天生将材, 姐姐说她有勇有谋, 励精图治, 她们将其夸来夸去, 都是说她是个好皇帝,好君主, 却没说她是不是一个好妻君。
他虽是主动应召而来,却总是对要相伴一生的人有所期待的。
路过积石巷, 就是外宫道,透过一层薄薄的金纱,杨元颐模糊地看见远处宫门口乌压压的人群,只有最前端一个身着帝服的身影打了伞,恍惚间看不清面容。
雨开始下大了。
纱帘被撩起,他一步步地踩下高高的步辇,站定后望前方投去了一瞥。
雨帘遮面,恍然如梦。
杨元颐正准备提起衣摆,淋雨踏上宫道,谁料宣应亹拂去了大监为其撑伞的手,独身一人朝他苡華走来。
他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身边的礼仪官也愣住了,惊恐地低声说:“中衢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按照和亲之礼,应该由帝卿率仪仗走至中衢皇帝面前,躬身下拜,以示臣服,表崇月和平之意。
然而中衢皇帝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把杨元颐在崇月日夜练习的那一套礼仪全部打乱了。
“殿下,你也走吧,总不好让中衢皇帝先走到我们面前。”
被礼仪官低声提醒,杨元颐才骤然反应过来,提起衣摆匆匆踩上宫道,朝前走去。
很快宣应亹的面容都清晰了起来。
她很美。
这是杨元颐看到她第一眼时,内心唯一的想法。
一张极为殊艳的脸,即便在初春清凉的雨丝中都艳得能灼伤人似的,狐狸眼中略带笑意,再加之全身上下都是象征帝王的仪相,让他不敢直视。
劈里啪啦的雨声打在地面上,一朵朵炸开水花,遮掩了他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他不敢直视的,到底是帝王的威严,还是她的眼睛?
眼前出现一只素手,宣应亹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穿过雨声、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畔:“走吧。”
走吧。
杨元颐慢慢地把手搭在那只手上,被她合掌收紧,二人牵着手,淋雨朝前方走去。
……
崇月帝卿先封贵君,不到一个月,又入主宣室殿。
朝中一时有言,说她不应让别国帝卿成为中衢帝君,参奏的折子纸一般的飞来,杨元颐唯恐她一世英名为他所毁,在封后前一晚劝说于她。
灯火如豆,映照着宣应亹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些不安,可还是兀自低着头等她回应。
宣应亹放下手中的奏折,摁在手下,沉沉地开口道:“你不愿成为朕的帝君?”
他怎么会不愿……只是……
“陛下……”
杨元颐语气哀伤,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宣应亹最后一丝笑意也隐去,道:“既如此,朕明日大朝便下旨,开春大选,择定新人。”
言罢,她丢下奏折,起身下榻,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杨元颐顿时心如刀绞,可依旧咬牙站在原地,努力克制想挽留她的手,直到传来关门声,他才泄力般的倒了下去,脸色惨白的伏在榻边。
良久,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被他抖着手擦去。
她……她……
“既然难过,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熟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他霎时抬头望去,宣应亹正倚在门边,定定地看着他。
她没走。
他一下子破涕为笑,再也顾不了许多,踉跄着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把她抱进怀里。
宣应亹又问了一遍:“朕最后问一次,你——愿不愿意?”
“愿意,”他急促地回答,说:“我愿意,你别走。”
与其让他看着那些好颜色的新人入宫接天连碧,暗自神伤,倒不如受些骂名,好过异国飘零,再无根基。
“朕晓得你不喜欢朕,”宣应亹说:“只为了两国邦交,不得不如此。”
听她毫不留情的戳破,杨元颐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宣应亹的狐狸眼里仍带着笑意,然而帝王的威严也在她身上表现得了淋漓尽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过没关系,只要朕喜欢你就够了,不用去管那些人怎么说。”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烟波浩渺的眉眼轻蹙,似乎永远带着悲悯,好像九天神佛,自愿被贬凡间,普渡众生。
她爱不释手得摩挲着,似乎对把神佛拉入红尘的戏码格外感兴趣,笑着说:“然你若是自己退缩,朕便把你的腿打断,关起来,日夜承宠帝恩,只能见到朕一个。”
闻言,杨元颐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时间心中生出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点隐秘的期待。
他在心里回答,好。
他也自小长在深宫,晓得帝王恩其实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此时此刻,他依旧彻底的沉下去了。
……
宣懿十五年,小郡主出生了。
过年之时洛邑王宣应衷带着妻女归京,把尚在襁褓的小郡主带给宣应亹看。
小郡主虎头虎脑,异常可爱,也不认生,第一次见到皇姑姑便咧开嘴笑了,伸手去抓她衣领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玉绦带。
宣应亹很是高兴,把那绣着铭文的玉绦带接下来,缠在了宣芷与小小的手臂上。
又附耳在杨元颐身侧说,这孩子有帝王之相,她很喜欢。
杨元颐面上不显,心中却一惊。
这话的意思是……要把皇位给她吗?
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说起孩子,这也是杨元颐另一个心结。
二人成婚已有六七年,明明很是恩爱,却仍旧没有一儿半女,每月一次请脉时他都会问太医,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可太医每次都回答他身体康健,毫无隐疾。
他没问题……那就是宣应亹了?
可他也不可能大剌剌的去探听一个皇帝是否不能绵延子嗣,只能一直压在心中。
如今连她的弟弟都有孩子了……
那日宣应亹高兴,宴上多喝了几杯,有些醉酒。
杨元颐帮她沐浴之时却被她缠上,夫妻二人温存过后,他便鼓起勇气,于床榻间轻声问:“应亹,我们要个孩子罢?”
宣应亹眼里还有几分醉意,语气含糊道:“朕身子在战场上伤过,恐怕是不能有孩子了。”
他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宣应亹却不晓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秘闻,只歪身抱住他,一下子就睡着了。
只剩杨元颐思绪万千地看着床顶,一夜未眠。
……
第二日晨起,宣应亹宿醉头疼。
杨元颐给她端来汤药,把自己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决定告诉她:“你晓得我是我父亲生的罢?”
宣应亹喝着药,疑惑的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杨元颐继续说:“崇月皇族有药,可以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你……你愿意吗?”
宣应亹放下药碗,神色莫测得看着他。
良久,她才说:“朕昨晚说什么了?”
杨元颐有些心慌,但还是说:“……你说你身子在战场上伤了,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宣应亹叹了口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知道的,”她拉住他的手,说:“那药朕知道,可使男性怀子,然而生产却比女子惨烈十倍,你是不要命了?”
杨元颐讷讷地说:“可你毕竟是皇帝……”
宣应亹无奈:“有没有孩子朕不在乎,只要皇位在宣氏手中便罢了,朕弟妹那么多,何愁找不到一个继承皇位之人,”
她捏紧他的手心,继续说:“而朕……我……我只要你。”
听闻此话,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却见对方眼中满是认真。
那一瞬间心中不知被什么情绪盈满,只觉得甘愿为这句话去死。
……
从那之后,二人放下孩子这件事,依旧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母皇和姐姐说得对,她是一个有识之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整个中衢在她的带领下欣欣向荣,一片生机。
杨元颐那时候便想,不出十年,中衢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没有十年了。
五年不到,宣应亹身体便每况愈下,宣懿十九年的时候,她便已经到了缠绵病榻,无法起身地步。
杨元颐日日守在她身边,喂她汤药,可有一日她却问他是谁。
他不可置信,抖着手砸了汤药。
从那日起,宣应亹便谁也不认识了。
不仅是他,自小服侍她的大监,教习她武功文课的老师,心腹的女官……所有人被她一点点的忘掉,只剩下一片谁也无法理解的空茫。
杨元颐只能每日忍着泪一遍遍地说给她听,说他是谁,说二人怎么相识,怎么遇见,怎么相爱,怎么在一起……
有时他也会趁着对方糊涂,胡编乱造,说他们曾经相识在并州以北、相识在雀潭江南,她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天涯剑客,或是一个钟灵毓秀的豪门千金,然而不论怎样,他们都终将相遇,终将在无边落花中牵起对方的手,不希求琼楼玉宇,只愿得几缕孤烟,共奏丝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观水村渔市,赏江山无限。
然而今宵酒醒,却都是沤珠瑾艳。
……
宣懿二十年初,大雪。
铺天盖地落下来,天地都成了一片明晃晃的白,耀得人眼花。
宣应亹彻底沉疴难起,太医已然束手无策,殿内殿外乌泱泱地跪了一片人,杨元颐伏在她榻前,双目通红,哀哀地看着她,见她迷茫地眼神望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她神色回光返照般地开始变得清明,用尽全力伸手摸到他脸上,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她没力气再说了,只看向他身后的女官,说出最后一句话:“朕死后,不许帝君无嗣殉葬,告诉洛邑王他们三个,要永护帝君安泰。”
闻言,他几乎崩溃,用力握住她抚着自己脸的手,痛哭流涕:“别走,应亹,别丢下我……”
可她眸光已经涣散,只看着他这边,渐渐失了生息。
“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他把脸埋在她冰凉的手里,哭得几欲昏死。
……
大约半个月,宣应亹的弟妹们来到了上京,一起处理她的后事。
杨元颐宛若行尸走肉,跪在灵前,一动不动,似乎魂魄已经随着宣应亹去了。
直到宣应雍跪在他身侧,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帝君,长姐希望你好好的。”
他好好的,他自然会好好的,这是宣应亹的遗愿,她什么都没说,连皇位、家国都未托付,只托付了他的安泰。
他一定会好好的。
起灵入陵,著书立传,刻碑修室。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亲历亲为,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回首二人共同走过的十多年岁月,像一把寒刀利刃,把他的人生彻底割成了前后两半。
他拒绝了姐姐让他回崇月的要求,只搬到巽山的皇寺中,淹旬旷月。
……
直到崇月起战,他才匆匆赶下山去,经由皇帝同意,奔赴了战场。
把匕首放置颈下的那一刻,他如一潭死水的心终于生出了一丝欣喜——他总算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陪她了。
利刃割开脖颈,痛苦和冰凉一起在身上肆意蔓延,跌下马之时他恍惚间宣应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笑着朝他伸出手,说:“走吧。”
走吧。
走吧。
此后山高水长,千难万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
春风拂过巽山,拂过皇陵,那述圣纪碑千百世地矗立在此,一字一句书写了一个帝王一生的功绩,等着后人瞻仰毁誉。
然而却有一句话,永远独立于昭昭皇权之外,只道尽了独属于一人的此爱绵绵。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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