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女眷们往行宫深处走的时候,叶明熙开始疯狂回忆。
前世她还是从赵姝意那听来的秘闱,说天子子嗣不丰,是因为早年皇后为保太子基业,残杀皇子,四皇子生母家世浅薄,十几年前来渔阳游历时,发觉有孕后为了保命称病留在了渔阳,等到天家一行人回宫,才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回汴京。
李阕早年一心治国,对子嗣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即便是李怀序出世也没有接回来,久而久之便一直养在行宫之中,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这次在陛下面前露脸,李阕才惊觉四皇子已长这么大了,一起接回了汴京。
这几天完全没有听闻关于李怀序的传言,可想他露脸,就在今日的狩猎宴会上。
可又能出什么意外呢?
叶明熙想不通,她心下焦急,奈何她们不会骑马的女眷跟着长公主,与密林狩猎的客人们是分开的。
他们在林子深处猎物,女眷们则在外围花园赏景,今日姨母告病未来,赵姝意会骑马,跟着哥哥一起狩猎去了,眼下官家女眷除了身旁的姐姐,竟是没几个相熟的。
像要发生大事,明熙心下擂鼓一般不得平静。
“哪位是恩阳侯家的叶二姑娘?”
被喊到名,明熙猛地抬头,却见长公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好像本来就知道她是谁,却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上这么一句。
李怀南此人,最是骄奢淫逸,往日出门奴仆环绕,身边还要跟着三两面首,偏爱寻欢作乐,不是饮酒就是看戏,今日却是意外的正经。
叶明熙被她盯着,头皮有些发麻,上前两步:“正是小女。”
像是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李怀南眼下青黑,隔着几丈的距离,身子前倾凝视着她,瘦削的肩骨像要从宫服中挣脱,双眼微眯:“你过来。”
感受到叶明芷握着自己的手微微用力,她安抚地挠了挠,盯着一圈女眷的视线走去。
还未走到公主身边,像是不耐她磨蹭的速度,伸出伶仃的手,一块烙铁般地狠狠钳住了她手腕。
叶明熙闻到她身上搽的浓浓熏香。温暖厚重,扑了她满脸。
李怀南瘦极了,巴掌大的脸显得微凸的两眼更加突兀,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盯上猎物的秃鹫一般骇人,声音也冷飕飕的:“你就是那个被衍无大师批了命的贵人?”
叶明熙思忖着,谨慎回答:“贵人谈不上,不过是运气稍好些……”
“嗤。”李怀南不屑地笑了一声,尖锐地打断了她的说辞。
问完了话,却也不松手,一直紧紧攥着明熙的手腕,赏花踱步,走哪都死死拽着她。
面对叶明芷过于担忧的目光,明熙也只能暗自冲她摇头,示意她放心。
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对策,远远地就瞧见有一堆人走来。
为首之人骑着一匹枣红高马,逆着阳光远远而来,将身后的侍从轿辇丢在身后。
那马高极了,明熙甚至要仰着头去望那人的高大身形,阳光斑驳,照射在他脸上显得朦胧。
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
但只是一瞬间而已,通过那人纵马的动作及身形,叶明熙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是季飞绍。
她瞬间脸色苍白,有些呼吸不畅。
对于这个人,她实在太过熟稔,骑马的样子,迎着阳光朝她走来的样子。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末的细节,都像是篆刻在她脑海之中,即便相隔了十几年的虚幻岁月,她也能在这个和煦暖阳的时刻乍然回想起来。
他二人的点滴相处。
暴雨之下男人的手臂壮而有力,横亘在腰间时传来的隐隐痛意,几乎又在此刻传来,下意识的害怕,让明熙有些退意。
但她没有成功,反倒引起了李怀南的注意,她面色不虞地朝她望了一眼,明熙又咬牙,将自己的反常死死压抑住。
这么一会的功夫,季飞绍已骑马走近,见到是她,李怀南瞬间绽开了笑颜。
长公主贵为李阕与皇后的嫡长女,自幼锦衣玉食娇养着,若非是这几年纵欲享乐,面色青白瘦削,也是极美的。
她娇声道:“之前在琼林宴上遥遥一见,季少卿的风采令永乐至今难忘,那时想与你说些话都可难啦,整日避而不见,好像本宫是个什么洪荒野兽,怎么如今你却过来这边了?”
长公主封号永乐,也足以见得李阕对她的宠爱。
但是令明熙怔愣的是她的话音中与季飞绍的熟稔。
她前世怎么不知,他与长公主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她望着尚未下马,高高在上的季飞绍,眼底满是复杂情愫。
季飞绍像没听出来李怀南的揶揄,恭敬下马行礼:“殿下此话在下受不起,陛下在林中猎得一头鹿,特命在下接殿下前去观礼。”
得知他此行只是为了替天子跑腿,会错意的李怀南有些不虞,紧锁眉头按捺着躁意,拽着明熙就往季飞绍身后跟着的轿辇上。
叶明熙一惊:“殿下,陛下只传唤了您一人,民女,民女恐怕……”
“恐怕什么?”她不耐烦地打断,仍是没松手,拖着她就往轿子上拽,“本宫让你跟着去是荣幸,你在推辞什么?!”
“殿下!”
目睹了一切的叶明芷急忙上前,刚刚开口,李怀南阴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谁敢多说一句,本宫便乱棍打死!”
李怀南怒目微睁,不允许任何一人逆着她的意,厉声:“谁敢多话?”
眼见姐姐真的不怕死要接着开口,明熙赶忙上轿:“我去,我去的!”
她回头小幅度对着叶明芷摇头,无声道:没事的。
还没多说几句,便被李怀南拉了进去。
季飞绍没说话,反正他的任务只是把长公主带去,长公主又要带谁,他也不管。
见二人坐好,便淡淡吩咐:“走吧。”
*
轿子逼仄狭小,明熙不得不跟李怀南挨得极尽,拥挤的空间内,长公主身上的熏香更是让她难受。
她难耐问道:“民女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长公主为何如此呢。”
李怀南最是娇纵,平时除了侍从男宠,谁靠近她都要斥责,但今日这轿子如此小巧,只够她一个人坐的,非要拉上叶明熙,她脸色也不好看。
不仅仅是不耐,还有些焦躁不安。
不安?
叶明熙有些茫然。
李怀南瞪着她,骂道:“让你来便来,给本宫闭嘴!”
话音刚落,一支飞箭带着疾风而来,穿破奢华的轿辇,擦着明熙的脸颊直直飞过,将轿子射个对穿。
事发突然,她与李怀南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箭矢尾端飞速擦过的炙热高温犹在脸上,下一刻便是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尖锐喊叫。
“有刺客!!”
“保护殿下!”
叶明熙捂着脸,仓促抬头,一眼望进李怀南那双慌乱又强装镇定的双眼之中。
她看着叶明熙,眼中闪过一丝凶狠。
还未等反应过来,侧肩传来一阵大力,她没坐稳,竟是直直摔下了轿子。
幸而及时用手撑着,才没有摔伤,衣裙摔进尘土之中,脏乱不堪。
兵荒马乱中,叶明熙狼狈地从地上坐起,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怀南。
她竟然直接把自己推下来了!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李怀南直接将帘子拉上,厉声喊:“走!驾车走!”
侍卫女官纷纷护着轿辇,季飞绍在方才的慌乱之中下马追击,侍卫将轿辇套在他的快马上,狠狠一抽马屁股,拉着李怀南疾驰而去。
周遭八九个黑衣人,见只有叶明熙落单,都纷纷朝她而来。
刀光剑影,她瘫软在地上,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心下慌乱,泪眼涟涟,却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离自己的脖颈越来越近。
她才刚回来,又要死了吗?
又要死了?
她闭上眼,有些不甘。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厉声传来。
“俯身!”
本能反应让她来不及思考,瞬间趴下,下一刻便是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离她极近,甚至能感觉到那刺客的热血溅到自己衣裙上的细微感觉。
还未等她睁眼,一道大力拽着叶明熙颈后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拉起。
又蹲下身,揽住她细弱的小腿,将她整个人抗在肩头,冲着茂密的树林中跑去。
颠簸之间,叶明熙勉强抬头去看,身边景色飞速倒退,身后的刺客几乎都被重伤,还剩两三个对他们穷追不舍。
“唔……”
不用看那人的脸,按着身下人的肩颈,叶明熙也知道是谁,她被颠得难受极了,不自觉地哼着。
“别动!”季飞绍边飞速跑边道,“刺客还没甩掉!”
季飞绍内心不耐极了。
他就说李怀南没安好心,非要带个官家女,方才杀刺客凶险,本不该护着她。
一个侯府的女儿,就是死了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但是见她方才怔怔坐在尘土中,眼泪愈掉不掉的样子,也不知怎么了,身子就像不听使唤一样,自己就冲上去将要杀她的刺客解决了。
为此还受了伤,后肩挨了一刀。
眼下还不安分,扭来扭去,饶是他再强硬的意志,也止不住伤口被这般磋磨。
剧痛之下,他几乎面无血色,还得留意身后刺客的动向。
可叶明熙也实在难受,她本就体弱,这么被架在肩头,顶的她也面色惨白。
前世季飞绍也树敌不少,跟着他像这样被追杀的凶险日子也不是没有,可被抗在肩头还是头一遭。
她兀自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觉得再这么颠下去,还没等被刺客杀,就先要被颠死了。
她双手抱着季飞绍的脖颈,小腿上下挣扎着。
季飞绍忍不住火气:“你动什么?!”
他也实在是累了,一时没抓稳,叶明熙便从他肩头滑了下来。
竟是直接坐在了他手臂上。
而他也是下意识的,手臂一紧,将人紧紧箍在怀中。
叶明熙也将人搂住,脸顺势埋在他脖颈间,二人一瞬间紧紧相依,密不可分。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就好像发生了无数次那样熟练。
见他呆愣,叶明熙白着的小脸微微抬起,轻皱眉:“跑呀。”
这个动作避开了后肩的伤,跑起来也轻巧,但是季飞绍扛人扛惯了,不知道带着姑娘逃跑时,是可以这样亲密的抱着的。
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孩,也不再多想,再次飞奔起来。
叶明熙缩在他怀中,又嗅到了熟悉的冷梅香,甚至隐隐搀着血气。
她知道,季飞绍一定又是受伤了。
她神色恍惚,不由得想起前世。
那时也如同此刻,追杀他们的人紧追不舍,季飞绍也抱着她,即便身受重伤也绝不松手。
只是远不像此刻这般身形僵硬。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季飞绍的安危,抱着他的脖颈颤声道:“跑不过的,你抱着我,还受了伤,跑不过的!飞绍,你把我丢下吧!”
那时的他说了什么呢。
他只是儒雅地笑了笑,好像那时并不是在逃命,而是在闲情逸致的诗会上一般。
他垂眸,深深凝视着叶明熙含泪的模样,像是爱极了她为他哭泣。
“不会的。”
季飞绍温声安慰,“这辈子,我都不会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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