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明熙作出反应,身旁的梅息芸动静极大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地清脆:“陛下明鉴!明熙是我姐姐与安阳侯的孩子,梅氏上下几代忠贞,安阳侯更是先前舍命救下先帝才得到的爵位,如此贞烈之后,绝无异心!”


    李阕没接话,只看着手中的签文沉默。


    叶明熙也像是被吓傻了,梅息芸摇摇她,惶恐道:“明熙,你快说话呀!”


    叶明熙被她晃了晃,像是突从噩梦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这样的!大师,大师明明不是那么说的!”


    “大师说我落水,身子不好,渔阳风水秀丽,要我多,多在渔阳待几年好好调理身体,他不是这么说的!”


    混乱之中,叶明熙哭得撕心裂肺,委屈至极,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含糊不清,但还是让在场之人听明白了意思。


    梅息芸偷瞧了眼陛下,见他仍旧面无表情,略略松了口气。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屋内只剩叶明熙的哭声。


    哭声渐渐微弱,李阕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签文丢在桌前:“行了,哭得朕头疼。”


    叶明熙猛地止住,怯懦地望着天子。


    李阕摆摆手:“回吧。”


    梅息芸如释重负,行完礼便要扯着叶明熙出去。


    “等等。”


    二人一顿,李阕指着那道鱼脍道:“既饿了,将这道菜带回去吃吧。”


    叶明熙忽感心头一阵寒凉,颤抖谢恩:“谢陛下。”


    退出厢房,二人都额角生汗,仍旧不敢说话,闷着头往前走。


    下楼时,正有一人欲往上来,带路的德全瞥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季大人,陛下可等了你许久了。”


    一道清爽的男声含笑:“在下办事不济,让陛下久等了。”


    这声音顿时让低头走路的叶明熙如坠冰窖,前世阴冷的声音仿佛在此刻重叠,她顿时僵住了身子,浑身麻痹。


    梅息芸看她:“明熙?”


    察觉到她的异样,季飞绍体贴站到楼梯角落,让出位置:“请夫人与姑娘先行。”


    梅息芸点头:“多谢。”


    叶明熙跟着姨母,脚步沉重地下楼,擦肩而过时,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冷香。


    那是上辈子与他朝夕相处,日夜厮磨时,闻惯了的冷梅花香。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抬头望去,正对上季飞绍那双冷厉的凤眼。


    他眼睛狭长,面无表情盯着你看时,只觉得薄凉,但季飞绍此刻眉眼稍弯,眼含浅淡笑意,反倒衬得眼光暗转,柔和多情。


    上辈子,叶明熙便是被这双眼睛骗了。


    她迅速收回眼神,低垂眼睑,步履匆匆离去,再没有多余的目光了。


    季飞绍怔愣,望着她的背影,暗自思量。


    进到厢房,季飞绍跪下:“陛下。”


    李阕:“都查清楚了?”


    季飞绍:“是,渔阳临海,如今东边口岸设了两处,每处可同时停靠三艘轮船,如想要继续开扩海路,东南方向有一矮山,移之则可解决,只是有一问题。”


    这事办的漂亮,查探时间比预想的要快许多,李阕刚上位时推行经济政策,在渔阳设了贸易口岸,海路打通后带动财政解决了不少赤字问题。


    只是近些年来打仗整修,哪哪都费钱,挥霍的日子过惯了,再要回到紧巴巴的日子,李阕不愿。


    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早年的决议,想着能不能再在海商方面想想办法,此次渔阳之行,避暑是假,暗访是真。


    他漫不经心道:“什么问题?”


    季飞绍沉默片刻,道:“前任安阳侯未入祖坟,矮山之处是叶家寻得的一处风水宝地,那下面…有前安阳侯的墓室。”


    李阕没有应声,像是由安阳侯想到了叶明熙,问他:“你方才见到叶家的二姑娘了吗?”


    季飞绍一怔:“见了一面。”


    “觉得她如何?”


    他不明白陛下问话的用意,只思忖着回答:“看着年幼,与一般稚童无异。”


    李阕神情不明地笑笑:“她与衍无的说辞一致,说明她与衍无,都没有说假话。”


    他顿了顿,又看向手中的签:“衍无今日为朕算卦,说大政平和,官民和善,维持它现有的样子便可绵延百年,繁华不朽,朕所担忧的问题不会发生。”


    这话一出,季飞绍细细思忖,他自然明白李阕此番不是为了避暑,开扩口岸之事在他心中占着极大的位置。


    李阕老了,却不服输,他想复刻年轻时候的成功,所以此次即便有官员反对,也撼动不了他的决定。


    季飞绍本以为区区安阳侯,阻挡不了他的脚步,即便挖坟挪位,也是要开展下去的。


    但半道杀出的衍无大师,算的这一卦,听李阕的话音,他已决定放弃了。


    于是干脆俯身道:“臣也觉得此法实为不妥,不若臣再去渔阳四周查探可开扩的地形。”


    李阕沉声:“不必了,口岸之事到此为止吧,朕有其他的事交给你办。”


    *


    直到第二日李阕传唤叶鸿文,夸赞叶明熙乖巧懂事,赏了一箱子金器文玩,侯府上下心才定了下来。


    叶明熙心中明白此次逢凶化吉,也有慕箴的一份,她挑了一块上好的玉料,想要送给他。


    但这几日实在惊险,家中都不许她出门,没办法,她只能叫闻冬去普觉寺候着,看到怀生了交给他。


    闻冬当天又拿着玉回来了,有些不开心:“慕公子不要,我说了好久他也不愿收,只让我带这封信回来给姑娘你。”


    叶明熙展开,齐整的字迹写着:


    勿再往来——箴。


    她有些泄气,又有点伤心。


    她知道在汴京的时候自己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当初他离京时自己也没有相送,如今分别数月,乍一相逢对她冷淡也算在理。


    但是……


    她又想到头两次慕箴或弯腰或半蹲在她身前,替她细细擦泪的模样,叶明熙又止不住心怀希冀地想,他也没有那么讨厌自己吧。


    为何几次三番告诫自己离他远点,为何来了渔阳日日郁结,要靠篆刻排解忧愁。


    叶明熙本就不是个通透的人,她想不明白,若是前世,她只怕会暗自怯懦,以为他是厌烦了自己,默默神伤远离。


    但重来一回,她心中明白,自己身边的人大都对自己满含善意,是自己愚钝,感受不到,不愿面对罢了。


    她不想再逃避,伤害相互的心意,不明白的问题,当面问清楚便是了。


    叶明熙想再上普觉寺,却被叶明芷严厉制止。


    “你近来惹眼的很,得了衍无大师与陛下的侧目,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给我老实带着,不许出门,更休想去普觉寺。”


    她可怜兮兮:“可是我真的有事!”


    叶明芷不为所动:“怕又是为了上次你独自去见的人,我不管,近来估计有不少人找你,你得待在家。”


    叶明熙委屈嚷嚷:“谁会来找我啊。”


    她以为这只是姐姐搪塞她不让她出门的借口,没想到就在当天,真的有拜帖送来。


    接过叶明芷递来的帖子,仔细看了:“陛下为什么这个时候设宴?”


    说是设宴,实则狩猎,官家在渔阳的行宫奢华富丽,连接着密林,里面鸡鸭野禽颇多,狩猎游玩,最合适不过。


    安阳侯作为随行官员,理应受邀,她们女眷的帖子是由长公主那边下发。


    长公主是陛下李阙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颇为宠爱,娇纵无度,向来不爱管应酬之事。


    此次渔阳之行,皇后病重,后宫随行的只长公主李怀南一人,刚到的时候他们没设宴,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明熙好奇问:“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叶明芷垂着眼眸,抽走拜帖没有回答,只嘱咐她:“明日记得跟紧我,你近日风头不小,我明明对外称你风寒未好,这帖子却指名道姓地要你去,长公主只怕对你感兴趣的很。”


    明熙一愣,忽然想到前世这个时候好像姐姐确实出了门,没有带她一起,后来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对那天的事都闭口不言。


    叶明芷没跟她说发生了什么,明熙也没在意。


    这场宴会是发生了什么?前世姐姐替她推脱了,这次却因为衍无与李阙的关注,长公主指名要她跟着去。


    她心下惴惴,总觉得一定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


    祖母年迈,没有跟着,明熙上轿的时候,叶鸿文已经在里面了。


    她惊喜:“爹爹。”


    一边在他身旁坐下,亲昵地挨着他。


    叶鸿文睨了她一眼,嘱咐道:“今日跟着长公主,要多多巧言,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向来得宠,你若能讨得她欢心,侯府的日子也好过些。”


    李怀南性情不定,与太子一母同胞,将李阕的暴戾遗传下来,明熙对她向来有些怕的。


    她没应声,叶鸿文依旧喋喋不休,向她灌输一定要讨好公主的说法,甚至教她如何回话,言辞谄媚伏低,明熙听着不喜,沉默地稍坐远了些。


    “明熙。”


    轿帘被掀开,叶明芷站在外面,神情有些冷:“跟姐姐坐到后面来。”


    “你什么态度!没看见为父还在说话吗?!”叶鸿文被打断,一脸怒意。


    转脸看见叶明熙垂头耷眼的丧气样,又养到自己之前那个病歪歪的正妻,心下有些不耐:“去吧去吧,跟你姐姐走吧,我落得清净。”


    叶明熙低声道了句是,沉默地离开了。


    叶明芷不喜父亲,与明熙不同,身世卑微的她过于早慧,早就看透了叶鸿文的为人,但自己不在意,不代表愿意看着明熙也遭受冷眼。


    明熙沉默不语的样子,她看一眼也心疼的要命。


    她将妹妹搂入怀,一路上静谧无声。


    叶明熙与爹爹分别太久了。


    前世的时候,叶鸿文还未等她出嫁便惨死身亡,他的缺点早在这些年的思念与缅怀中烟消云散,只剩下模糊的面容与父亲的概念。


    让她忘了,其实叶鸿文并不是一个多么称职的父亲。


    感受到后脑温柔地抚弄,明熙抬头,望进姐姐那双如水的眼睛。


    她笑弯了眉眼。


    是啊,她还有姐姐,步步艰险的未来,以及眼下暗含危机的宴席,她都一定要守护好叶明芷。


    不再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轿子停了。


    闻冬在外面喊她:“姑娘,到了。”


    她撩开帘子下轿,抬眼看到的就是白墙黑瓦的行宫庭院。


    没来由的,她好似突然猜到了这场宴会的主角。


    那个常年住在行宫中,从未在汴京露过面的四皇子,李怀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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