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爱慕
叶明熙沉默了很久, 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今日的局,是你一早就安排的, 你不仅想挑起两位殿下的矛盾,更是想借殿下的手约我出来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季飞绍见她这样,眉梢轻挑。
“今日陛下并没有问我几句,他根本想不起我这号人,让我赶来行宫,想必也是你的意思。”
他倏然笑出声, 是与方才面对李淮南不同的, 真正愉悦的, 被逗出来的笑意:“怎么,不在我面前装了?”
叶明熙深吸一口气, 抬眼直直望向他:“我为什么这么了解你, 为什么知道关于你未来的事情, 我告诉你, 是因为…”
她猛地涨红了脸,揪着裙边, 闭上了眼羞耻地大声喊道:“因为你会在未来疯狂地迷恋我,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心跳如雷, 叶明熙一口气喊出来, 说完也不敢睁眼, 只听见自己震动的心跳声。
死一样的沉寂。
叶明熙慢慢睁眼, 望见季飞绍凤眼微睁,表情错愕, 竟是愣在了原地。
他一向都以假面示人,叶明熙活了两辈子, 什么时候见过他如今这样滑稽又真实的表情。
“你…”
季飞绍着实被惊到了,张口结舌:“你个姑娘家,说的什么浑话?”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季飞绍此人,非她莫属。
叶明熙明白,他这人看着待人温和,为人处世都人人称赞,但轮到他自己的问题,总是拧巴又回避。
他一心朝堂,前世就算娶她也是为自己的事业铺路,如今见她利用长公主,她更明确了。
叶明熙这段时日的反常,可以说是因为私情,但一旦被他认定自己有异心,知道他想要拉拢李怀序上位,祸乱朝政的目的和计划,只怕她活不过这个夏天。
于是她鼓起勇气,两颊红透,继续补充说着:“你不是一直好奇嘛?这就是答案,我自落湖之后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梦见你对我爱而不得,因爱生恨,便在未来将我锁在自己的庭院中,禁锢了我一生。”
叶明熙不敢看他的神情,怕又被他察觉自己说谎,只低头望着自己的绣鞋:“大梦醒来,我当然也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梦中的你实在可怕,我只见到你就控制不住害怕……”
季飞绍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但听来竟然觉得荒唐得合理。
他歪着头皱眉细细打量面前的姑娘,她还小的很呢,模样都没怎么长开,小了他整整八岁,虽现在看着精致娇俏,但自己怎么可能对这么个娃娃动心?
再说,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可能会专注于儿女私情。
季飞绍罕见地被噎住了,他不可置信地追问:“十二也是我派给你的?”
一提到她,叶明熙愤恨的表情都真实了起来:“是!就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那医术是怎么学的?”
叶明熙继续胡扯:“你家中藏书中有很多医药绝篇,我被你禁锢在家时,只能看书解闷。”
严丝合缝,十分合理。
这事玄乎得吓人,但就连他都找不到纰漏的地方。
眼见他神情沉郁得吓人,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叶明熙又连忙找补:“但是我明白的,梦只会是梦,小女不敢奢求季大人什么,也看在我这么诚实的份上,大人也别再跟我过不去了。”
季飞绍眼中再没有任何笑意,阴鸷一片:“没有别的了吗?”
“啊?”
“在你那个梦中,”季飞绍顿了顿,“还有没有看见未来别的事了?”
叶明熙飞速摇头:“那梦飘飘忽忽的,我只看见自己到死都在那小小的院墙之中,没有旁的…”
瞥见季飞绍的眼神越来越危险,她悚然一惊:“哦还有一次,姐姐带着姐夫来看我,她抱着我哭。”
叶明熙小声嘟囔:“是李怀序……”
差点就把这茬忘了,她后背一层一层的冷汗,当初逃追杀时,自己对四殿下的异常也一定被他察觉了不对劲。
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些,季飞绍兀自点头:“所以你当时不喜他与你姐姐接触。”
叶明熙一边看着他神情,一边小声嘀咕:“这便是所有的答案了……”
回想她方才的话语,季飞绍皱眉:“那你,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面前的小姑娘一下没了动静。
如同死水一潭,眼眸里的光亮都慢慢熄灭,眉眼间笼罩的忧郁,看一眼便让人心闷得很。
记忆中冰冷的雨水好似又落在她身上,叶明熙苦涩地扯唇一笑,声音缥缈朦胧:“病死的…”
一时之间,唯有沉默,二人之间微风带过一阵又一阵的花香。
一切都能说得通,但……普天之下真的有那么玄妙的事吗?
季飞绍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没办法反驳,因为十二作为自己精心培养的暗卫,不可能有人认识,还有她对自己那种迷一样的害怕与熟稔。
更为可笑的事,如果梦中之事发生,自己如果圈禁了一个爱而不得的人,真的会派十二去监视她。
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普觉寺那位衍无大师,也是因为知道她的奇特才亲自请签的吗?
所以叫她在渔阳修养,也是因为远离即将前往汴京的自己?
这都什么跟什么。
虽然季飞绍知道这便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他难免心中抵触,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更不相信所谓的梦中事。
那个故事当中为爱疯魔不顾一切,甚至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目标的痴人,绝不可能是他,他也绝不可能相信未来会产生这样的自己。
于是他带着嘲弄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叶明熙,出言讽刺:“莫说是你这个小丫头了,即便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天仙,我也不会迷恋到无法自拔。”
季飞绍解了心中疑惑,看她的眼神也愈发不屑:“看你是侯府家的姑娘,这次便饶了你,我也劝你尽快忘了你那些痴梦,说出去也只会招人嗤笑,让你难堪。”
说罢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这段时日在这个姑娘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既然得到了答案,他便对她不再有任何兴趣。
关于她所说的未来,季飞绍绝不会让其发生。
按他的性子本该斩草除根,他都想好了,若是今日得到了什么不合理,又或者是什么会影响到他的计划,即便是是安阳侯的嫡女,他也一定会铤而走险,暗中杀了她。
但今日看来,不过是一个闺阁姑娘与自己寿平湖遥遥一见,发了一场引人发笑的春-梦罢了。既然没什么可威胁到他的,若是杀了她,一旦牵扯到自己…
两方孰轻孰重,他分得清,也不能赌。
季飞绍走出许久,又蓦然停下,转身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远处娇小的身影。
嗤然一笑。
不过一场黄粱大梦,如今梦醒了,便该是梦外的人掌控故事的发展。
*
什么痴梦?
叶明熙气得瞪圆了眼睛,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对他一见倾心,回家才做得这些梦吧?
我呸!
即便是解决了眼下的危机,但她还是因为最后这句话气得想爆炸,叶明熙望着他的背影愤恨地想,本姑娘花容月貌,用得着做你那伪君子的痴梦!!
许是真的相信了叶明熙的说辞,再加上他对这些事下意识的回避,季飞绍真的离开了。
叶明熙叹了口气,压在她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短暂地离开,她望着身旁的品秋,抿了抿唇。
“今日之事,绝不可以让别人知道,闻冬和姐姐都不行。”
品秋神情复杂,她也跟季飞绍相同,觉得是自家姑娘心悦人家做出的疯梦,听了自家主子所有的闺中情事难免有些尴尬了,笑了两声道:“是。”
走了许久,才瞧见找来的闻冬,她如释重负地擦擦汗:“终于找到你了姑娘。”
叶明熙问她:“姐姐呢?”
“陛下问完话后大姑娘便离开了,听闻后来又派人去请了你匆忙掉头回来,被挡在宫外进不来呢。”
猜到了,季飞绍设局,一定会想办法把姐姐拦住,她身心俱疲地点点头:“快回府吧……”
这段时日闹得她不得安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
坐上轿子,叶明芷坐在里面等她,见她好好回来了,心也终于放下了。
“如何,陛下问了什么吗?”
叶明熙摇摇头:“没问什么要紧的,估计是临时想起我这么号人。”
她想起来:“四殿下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叶明芷神色发沉,“往生殿中的景观湖许久没有清理了,水质脏乱,落入湖中感染了伤口,已经开始发热了。”
“听闻四殿下在渔阳行宫过得不好,体质也虚弱,渔阳之行没带多少太医,看陛下今日的意思恐怕要带着他尽快回京调养了。”
连姐姐都这么说,那看来回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又问:“陛下今日是打了长公主吗?”
叶明芷看她:“你瞧见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再说残害手足一事,陛下怎么可能容忍,听闻今日之事后盛怒,当着众人的面打了长公主一耳光。”
“第一次便罢了,这次更是直截了当的愚蠢,想来回京过后殿下的盛宠也到了头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一路颠簸,四殿下还有没有命到汴京。”
自然是没事的。
叶明熙垂眼,虽然这段时日较之前世有许多变动,但李怀序是绝不可能轻易就这么死了,季飞绍也不会让他死。
见她沉默,叶明芷苦笑:“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只怕听不明白。”
她摸了摸明熙的头,见她神色疲倦,将她按在自己腿上:“睡吧,明熙,有姐姐在这。”
叶明熙枕着她的双腿,嗅着姐姐身上的清香,闭上了眼睛,安心地陷入了沉沉梦境。
刚回到府中还没多久,果真便收到了陛下三日后便回京的消息。
周氏叹气:“此次不过待了一个多月,这暑气还没过便要走了。”
叶鸿文也纳闷,不过于他而言自然是汴京更好,想不通便不再想,吩咐府中下人尽快收拾行装。
叶明熙老老实实地在家闷了三日,生怕再上街碰着了谁,临出发前日,赵姝意来同她告别。
“还以为你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的不走了。”
她手上把玩着茶杯,没有看她,语气别扭:“我跟你保证回去之后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嘛。”
叶明熙觉得有些好笑,将她手中的杯子夺下给她倒了杯茶,又递到她手中:“我是想多陪我祖母几年,瞧你说的,就算我不回去你也不能欺负旁人啊。”
见赵姝意神情疑惑,叶明熙咳了咳:“我最是仰慕表姐的潇洒身姿了,希望等我回京之后,你能完整练完赵家枪法了。”
赵姝意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却总是懒懒散散的,上辈子没能练出枪法,直到嫁人出阁后便再也没捡起,叶明熙知道没法守护自己的父兄是她一生的痛,叶明熙不希望她仍旧重蹈覆辙。
见她说的诚恳,赵姝意轻哼:“好吧,既然你想看,那我便回家练练。”
临行前一夜,叶明芷跑来与她同榻而眠。
夜间,她抱着明熙,十分担忧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你留在这究竟是好是坏。”
“渔阳秀丽,远离朝堂,自然能过的舒心些,但我实在是怕,父亲一向不靠谱,若是母亲也因你不在身边而生分了,等你回来只怕会苛责你。”
叶明熙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她依偎在姐姐怀中撒娇:“我有姐姐就够了,姐姐能护着我。”
叶明芷沉默,而后坚定道:“对,姐姐一定会护着你的,等回了侯府,就算争不到中馈之权,也能多为你的将来预备些。”
如今待在最为信任之人的身边,明熙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姐姐待我真好。”
叶明芷怜爱地抚弄她的额发,温柔地笑着:“是母亲好。”
当初叶明芷年幼,生母被叶鸿文丢弃后也没过多久便病逝,自小跟着乡下姑母生活,后来听闻她生父乃是京城的侯爷,隔天便拎着她远赴汴京上门喊冤。
其实只是为了敲诈一大笔银子。
梅夫人虽怨恨叶鸿文,却从来都未曾苛待过她,还为她起名明芷,告诉她“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要她时时刻刻铭记,身份的低微并不代表什么,不可轻易自厌自弃。
跟着大夫人生活的那几年,是叶明芷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对于明熙她一生有愧,觉得自己也是害死她生母的罪魁祸首之一,对这个妹妹,她便是将心肝都剖出来也不为过。
既然自己有信心能护着她,不让她将来在侯府受委屈,那么此刻无忧无虑些,又有什么要紧。
她想通后便拉着昏昏欲睡的叶明熙,与她再三的约法三章,每十日便要通一次书信,绝对不可以向她隐瞒任何大小事,嘱托再三才抱着她睡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卯时不到叶明熙便起了,一旁穿戴整齐的叶明芷望她:“你别送了,接着睡吧。”
她摇摇头:“已经醒了,我送你们去渡口。”
渔阳的口岸轮船硕大,不仅可以押送货物,走海路也远远要比陆路节约时间。
去的路上,叶明芷不放心,又细细唠叨了几遍,明熙觉得有些好笑:“我是在这修养,又不是躲难,哪有你想的那么危险啊。”
话虽如此,但长姐如母,一下这么久不能相见,又怎能让她不忧心呢。
等到了口岸,叶明熙掀帘下轿,被眼前壮阔的景象震慑到。
巨船一艘连着一艘看不到边,直直延伸到水平线去,在晨雾的朦胧下都看得不太真切,看来陛下当真为了李怀序加速了回京的速度。
天都还没大亮,隐隐有些微光,清晨的露水混着海风,叫叶明熙打了个哆嗦,她朝海边望去,只觉得辽阔,但晨间的冷雾浓重,她仔细瞧着,想看清雾中巨船的模样,一阵强风吹过,吹散些雾气,视野之中冷不丁的出现一个人影。
季飞绍高高地站在船舱边,面无表情地与她遥遥对视。
叶明熙瞬间心下擂鼓,心虚地收回了视线。
另一边,侍卫还在恭敬汇报:“此次在渔阳暗访的数据已经整理完毕,行囊也已经提前送去了汴京。”
见男人迟迟没有回答,侍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安阳侯府的方向,知晓他前段时日一直在调查着什么,小心问道:“可是叶家那边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安排两个人留守汇报吗?”
季飞绍收回了视线,思忖着:“不必了,还是着眼于汴京的安排……”
又交代了两句,见有同僚朝这边走来,他挥手让侍从走远。
见季飞绍久久凝视着一个方向,同僚好笑地靠近问他:“瞧见什么了,这么专注?”
他面上带笑,又回到了那个如沐春风的君子人设,他挥了挥面前的晨雾,只觉手掌一片冰凉:“瞧这雾呢,真是够大的,就连岸上的人都看不清。”
同僚哈哈笑道:“你不是渔阳人应当不了解,渔阳靠海,早晚的雾气就是这般大。”
后续说什么季飞绍也没再关注,只是再次望着方才匆匆瞥见的人影方向,目光沉沉。
*
临近分别,叶鸿文也象征性地嘱托了两句:“在渔阳多照拂些你祖母,听见没?”
叶明熙敷衍应声,一旁的叶明芷朝她望去,只是无声比了个写信的姿势,她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日头升起,很快驱散了茫茫大雾,巨船载着一行人朝着远处驶去,叶明熙一直站在口岸边,望见那一艘艘巨船从庞然大物逐渐变成一点缩影。
心头压抑许久的负担就像也跟着那些巨船离开了一般。
走了,终于走了。
季飞绍这段时日为李阕办事,此番带他回京也早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直到如今亲眼见他离开,才算是真正的与他,与前世的种种恩怨苦楚,一刀两断。
叶明熙长呼一口气,呵出的冷雾氤氲在她眉眼之间,带着她这段时日所有的烦心忧思飘扬散去。
她终于开怀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轻巧地从台阶上蹦下,动作轻盈活泼。
短时间内她都不会离开渔阳,季飞绍也不可能相隔甚远地再来调查,怀疑她,久而久之,自己这么号人迟早淡出他的人生轨迹当中,再无瓜葛。
不用算计,不用防备,再不用费脑子去应对那些弯弯绕绕。
“走!”叶明熙抱着祖母撒娇,她终于可以从这一刻起,重新做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十一岁稚童,“祖母,我们回府睡觉!”
周氏也和蔼地笑,拉着她的手:“祖母给你炖碗鸽子汤。”
“好!要吃辣的!”
*
第二日一早,叶明熙刚醒便吩咐闻冬准备马车。
清晨露重,没什么人,烧了普觉寺的头香后便熟稔地往那个偏僻的角落去。
然而今日怀生不在,她推门,却只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衍悟大师?”明熙四下张望,“慕箴今日不在吗?”
先前见过一面的衍悟站在柜前,收拾着柜中杂物,闻言懒洋洋道:“他往后不来了。”
叶明熙错愕:“什么?为什么?”
衍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本就是凡尘中人,怎好一味待在寺中呢,先前监院是看他心神不宁,才分了这块院子给他琢玉。”
他将柜中的刀具玉石尽数打包起来:“如今他心事已定,昨日便自行告知监院离去了。”
心事已定?叶明熙心中疑惑,那不成他入普觉寺也是另有目的?
她想不通,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着急同衍悟告别,匆匆离开。
衍悟见小姑娘慌慌张张的身影,不免感到好笑:“有什么可着急的,反正迟早再见……”
叶明熙不知道慕府在渔阳的祖宅位置,只能跑到他家产业,风茗药堂去。
掌柜的听过慕箴的安排,自然眼熟叶明熙,但他听闻来意,只是摇头:“公子这几日都很忙,许久没来我这了。姑娘您若是着急,不妨去慕府问问吧。”
慕家在渔阳发家,后来迁居汴京后,祖宅也没有荒废,慕箴来到渔阳后也是住在那里。
要了地址后,她又马不停蹄赶到慕宅。
高门大院,门匾高阔,一看瞧上去比叶家还要排场阔气,闻冬上前叩门询问,没过多久又蔫吧地回来:“门口的小厮说他家公子这几日总是天不亮就走了,深夜才回。他们也不知去了哪,姑娘若是有急事,可以进屋去等。”
哪有什么急事呢,不过就是一身轻松后,迫切地想来见一见他。
既然哪都见不着人,又不急于这一时,叶明熙沮丧地摇摇头:“回吧。”
见她神情有些低落,闻冬哄她:“二公子想必这几日有事要忙,反正知道了慕府的位置,咱过段时日再来寻他便是。”
叶明熙嘴硬道:“他要忙便忙好了,我干嘛要一而再再而三巴巴地来找他!”
知她这是恼羞成怒,闻冬只笑,也不拆穿她。
品秋反而赞同地点点头:“正好明日就该去老夫人说的那个学堂了,姑娘也该收些心。”
品秋是姐姐从赵家那边的女侍从中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如今跟着闻冬一样是她的贴身女使,虽然做事有些笨拙,但至少身手不俗,能很好地保护她。
赵家侍卫如海,她先前并不受重视,如今跟在叶明熙身边,小主子对自己好,她记在心里,也自当想多为她考虑。
姑娘家家的,当然都像大姑娘那般聪慧贤淑的好,她不像闻冬,总是一味地宠着,在品秋心里,还是觉得姑娘这个年纪该多读些书,又是季大人又是闻公子的,别总是跟在这些人身后打转。
品秋说的学堂,叶明熙也是知道的,前几日确定她要留下来后,祖母便联系了渔阳这边的青鹿书院,本来这段时日暑热,书院放假,但为了习惯这边的进程,便拜托书院的先生先教她一阵时日,给她开个小灶,补补课。
她是没想到来到这边还要继续念书的,记忆里在汴京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喜欢,应天书院的夫子们都心高气傲,不喜姑娘家读书,总是被呵斥责罚。
她虽爱看书,但也并不代表愿意被夫子们一天到晚地针对,于是就总是跟着赵姝意玩闹。
叶明熙想到重回一世,竟还要再经历一遍念书之苦,有些烦闷地瘪瘪嘴。
回了叶府,老夫人派人来请,见她又跑了一身汗,笑着将她的手攥在手里:“乖乖儿怎么一早就跑出门,瞧你满脸的汗。”
天还是有些热气,祖母吩咐了人又抱了冰盆进来,一边看她吃冰乳酪一边帮她摇着大蒲扇。
叶明熙哼哧哼哧吃了一大碗乳酪,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觉得这几日被祖母喂胖了不少。
一旁跟在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孔嬷嬷调笑说:“朱先生过两日便要回渔阳了,就这么几天的日子里了,姑娘要玩便让她玩吧。”
祖宅这边常年清冷,好不容易来个娃娃,不说老夫人,便是下人都紧着宠。
见明熙一听先生两字就苦了脸,祖母笑着戳了她额头:“你还不乐意呢。”
她实事求是:“先前汴京的时候先生们就不喜欢我们女子。”
祖母哈哈一笑:“应天书院里那一群老酸儒,跟这边怎么能比呢。”
见乖孙女一脸疑惑,她解释道:“渔阳的商户早年间资助贫寒学士,那些学士反哺恩情,自发组织的青鹿书院。”
“如今的书院山长,是已致仕还乡的吏部侍郎,还有各位先生,都是苦寒坚毅之人,断没有汴京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气。”
她点点明熙的头:“你呀,好好念书就是了。”
见祖母这么说,明熙心中也敬佩了些,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日,她也不再出门,整日待在院中看书试药。
面上对慕箴生气,如今还是惦念着他的身子,想给他多调理调理身子。
上次见面太匆忙,也没来得及问托殷寻送的几次药效果如何。
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他这段时日这么忙,有好好喝药吗?
叶明熙心中苦闷,这天被闻冬喊起的时候还迷糊着。
“姑娘快起了,今日要去跟着先生念书的。”
品秋伺候不好,只能帮她整理小书箱,闻冬飞速给她梳妆,忙中有序,将她的头发尽数挽起,额间只留有些许碎发点缀,脑后发饰简约,只一根细簪固定,再用发带绑住,长长的红发带从脑后顺着落到腰间。
穿了一身淡湖色的长裙,整个人看起来简单又乖巧。
见她昏昏欲睡,闻冬:“快醒醒姑娘,已经迟了。”
被赶上轿子的时候,品秋揭开食盒,飘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是她爱吃的鲜虾小馄饨。
叶明熙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馄饨,才总算清醒了过来。
青鹿书院离叶府有些远,等到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这是肯定迟到了。
叶明熙有些无措,匆匆下轿。
许是书院正在放假的缘故,正院满地的落叶,门口也大敞着,没有小厮仆从。
直到走进正对门的正厅,叶明熙才瞧见人影,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长衫,正捧着一卷书看。
见有人来,他抬眼,望见叶明熙时,神色有些恍惚。
叶明熙:“朱聆朱先生吗?”
朱聆起身,冲她点头:“叶二姑娘,随我来吧。”
听祖母说,本来是打算等暑热过去,书院开学再让她来的,但是这位朱先生听闻过后担心她跟不上这边的进度,提前自请结束假期赶到渔阳为她授课。
这位先生如此看重自己,今日迟到也并未对她苛责,叶明熙心中对他好感了不少,亦步亦趋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子。
像是平时休息的地方,庇荫凉爽,明熙坐在一张长桌上,听见朱聆问她:“可有带先前的功课来?”
闻冬二人没进屋,如今自己背着小书箱,闻言翻找道:“之前在应天书院的考卷,学生都带来了。”
朱聆接过,应了一声,又递给她一张极长的考卷:“你今日将这张卷子答完,我看看你的水平。”
那考卷长的吓死人,叶明熙随便瞄了眼,里面策论算术礼仪什么题都有,她有些头皮发麻:“是……”
她长呼一口气,端坐在桌前,开始认真答题。
朱聆也在看她以前的功课,一时之间,静谧无声。
写了没多久,明熙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先生。”
她一顿,提着笔回过头去,慕箴站在门口,身形如松如竹,头戴一顶玉冠,衣着华美,他行礼:“学生来迟了。”
干脆利落,恪守礼节,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也是十分赏心悦目。
“不算迟。”
朱聆招手唤他进来,从带来的书卷中抽出长卷:“你前段日子总是告病不来,小考也耽误了,正好我今日赶回来,你便一起跟着补补吧。”
慕箴面色不改,只和声答应:“是。”
叶明熙有些傻愣愣的,屋内只有一张长桌,她眼睁睁望着慕箴接过卷子,在她对面坐下,暗自对自己轻巧地眨了眨眼。
没等多久,朱聆出门去书房取书。
叶明熙憋了半天,终于等到二人独处,还未等她说话,对面的人早有预感般抬头。
“快答。”他声音轻和,“这卷题多且难,你今日不一定答的完。”
她心里有些闷堵,她将笔一扔,干脆不写了:“我前几日跑了满城找你,全渔阳都知道叶府二小姐巴巴追人,肯定都在背地里笑话我。”
她有些委屈,无理取闹地嚷嚷:“现在又突然跑出来,神出鬼没的,每次都等你来找我。”
叶明熙觉得好不公平,难受极了,如今只有他们二人,自发地耍起了小性子。
慕箴没忍住,笑出了声:“渔阳的百姓才没那么闲呢,况且今日不是来了?”
叶明熙没好气道:“那是朱先生体恤你,才叫你一同来的,若是他忘了呢?你岂不是还要躲着我?”
慕箴见她说气话,双眉下弯,有些无奈:“实在是有要事脱不开身,既然说了今后会与你在一起,我便不会再轻易离开。”
叶明熙听他这么说,才开心起来:“真的吗?那这段时间,你也会如同朱先生说的那样,一直陪着我吗?”
听祖母说,青鹿书院要等到中秋节后才开始上课,如今距离中秋还有一段不短的时日,若朱聆真的单独为他二人授课,那岂不是这段时间,他们都能日日相见,朝夕相处了。
慕箴望向她,笑得温柔,望着明熙明媚的面容,眼中缱绻长久不散。
夏日的风从窗外而来,带起他脸侧长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汤药起了作用,他的面色已经不似原先苍白,长眉如画中远黛,鼻梁高耸,双眸明亮温和。
眼下这般凑的近了,叶明熙才发觉他唇下还有一粒红痣,显得模样比她还要精致。
“真的。”
他肯定了明熙的猜测,伴着夏风,伴着暑热,伴着二人距离相近所带出的隐隐旖旎,含笑开口,带着隐晦的郑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面若好女,瞠然自失。
明熙知道这两个词都不贴切,但美色误人,她满脑子全是这两句。
慕箴的五官样貌是温柔的精致,舒缓的眉眼中好似有山水流淌,望着你的目光,清澈明亮。
叶明熙怔怔望了许久,收回视线,瞧见自己手中的笔落下一团浓墨。
“啪嗒、”
与她心跳同频落下,成为一块刺目的黑渍,污了刚刚才写下的答案。
第22章 砚台
朱聆出的长卷涵盖了所有, 因上辈子总是闷在家看书的缘故,对她而言还是信手拈来的,但她也顾忌着, 思忖着前世这个时候自己的水平,挑挑拣拣答了些。
唯一有些难度的便是策论,她虽看书多,但对于做文章而言还是有些苦手,她皱着眉望着最后策论的题目,凝思了许久也未曾下笔。
不自觉就开始有些分神, 二人坐的极近, 她稍一抬便能瞧见一只宽大苍白的手架着上好的紫狼毫笔, 行云流水地书写着,不带停顿。
或许篆刻真的能让人平心静气, 慕箴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一般, 一口气便将考卷答得七七八八, 他的手因刻玉的缘故, 生了不少的茧,指节也宽大, 明熙直勾勾地望着愣神,心下想着。
这样大的手, 估计自己的手指只能够到他第一个指节, 两手相触比对时, 若是他弯弯手指, 一定能将自己的手整个包起来。
这样散漫地发着呆。
“叶明熙。”
朱聆的声音有些严厉的凉意,她一惊, 抬头看去。
先生狠狠皱眉,语带苛责:“好好答题, 别总盯着旁人看。”
这话一出,叶明熙的心狠狠一跳,娇俏的一张小脸很快红透,余光瞥见持笔的手一顿,随后慕箴的视线也跟着望了过来。
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慕箴此刻的反应,头几乎快埋进长卷之中,羞赧欲死:“是……”
声音微弱,带着哭腔。
听见一丝清爽笑意,叶明熙红着脸偷偷瞄了一眼,慕箴笑得开怀,眼中细闪的微光都在光照下流转生辉。
与偷看的明熙对上眼,慕箴将她面前没剩多少墨的砚拿走,明熙力小娇气,磨不了多久便手酸,慕箴没来之前,总是写一点磨一点。
慕箴察觉到后,将自己的砚台摆在二人中间,挽袖磨墨,轻声道:“写吧。”
手腕动作之间,带出的不仅仅是甜味的墨香,更是藏在他衣袖之间隐隐药香。
明熙仔细分辨,闻出了是自己调制出来的汤药味道。
真的有在好好喝药。
叶明熙又默默开心了起来,提笔过去蘸墨,慕箴动作停顿,偏开手方便她取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白嫩的手背蹭到了他的指节。
相触的瞬间,慕箴垂下眼,尽全力地去掩饰自己慌乱的气息。
*
早上因明熙起的晚了些,没过一会儿便是正午。
烈阳高悬,一阵燥热。
朱聆抹去了下颚的汗珠,才将视线从书卷中移开。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先休息吧,你们去用过午膳后未时再来。”
说罢便整理了下桌上的杂乱,先行离去。
写了一上午的明熙终于松了口气,将笔一扔便趴在桌上冗长地叹了口气:“先前在汴京也没这样。”
见她整个人没劲地发蔫,慕箴好笑地抽走她脸下的长卷。
叶明熙感受到拉扯,懒洋洋地将脸翻了个面。
脸上满是刚才卷子上未干的墨渍。
慕箴掏出真丝的手帕,蘸了温水轻轻擦拭:“应天书院的先生轻视女子,朱先生与他们不同,这是看重你呢。”
叫叶明熙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抵触,反倒舒服地闭上了眼,又将小脸凑近了些方便他的动作。
指尖轻弯,短暂地停顿了些,又凑上前去。
脸上传来的触感轻和又温柔,夏日暖热的过堂风一吹,将她迷糊的脑子都带的清醒了些。
叶明熙睁眼:“离未时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回家吗?”
她是不想回的,一个时辰来回一趟,剩下的时间吃完饭,连小憩一会都不够。
慕箴恐怕也想到了这层,他将湿透的帕子收回怀中,歪头思索片刻:“我带你去金鸪楼吃饭吧?”
“真的?”
叶明熙双眼猛然变亮。
金鸪楼奢侈异常,不仅价格昂贵还极为难约,除却刚来时姐姐带她来吃过一次,便是上次陛下约见了。
李阙那次忽略不计,叶明芷带她来吃的那次,是在落湖之前。
隔着重生前后十几年,她早就忘了这闻名天下的酒楼是什么滋味了。
叶明熙兴致冲冲:“慕二少请客嘛?”
叫她如此高兴,慕箴也笑,他点头:“这是自然。”
“那你可别后悔,”叶明熙神情狡黠,“小心别被我吃破产了。”
“二姑娘便是要我们公子将金鸪楼整个买回家,也不会破产的。”
门外侯着的怀生几人见先生离开后,进来便听到二人说话。
怀生将鼓囊囊的荷包举起,一脸骄傲:“难怪今日出门公子叫我多带些银子,我还塞了好几张大银票,姑娘今日敞开了吃,我家公子都付的起。”
耳旁是姑娘欢呼雀跃的笑声,慕箴动手简单收拾了二人的桌面,走到怀生身旁小声呵责:“就你话多。”
怀生扬眉:“嫌我话多,公子笑那么开心干嘛?”
他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此时唇角已笑得有些泛酸。
“往日都不爱来书院,昨日接到朱先生的传信我以为公子不会管呢,今日天不亮便起来梳妆打扮。”
怀生端详了自家公子今日过分华美的装扮,外衣还是前几日淮绣坊新送来的款式,腰间又是挂玉又是叶姑娘给的药囊的。
花枝招展,显得面色都好了许多。
他笑着调侃:“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看公子你……嗷!”
慕箴面无表情地拍了聒噪的怀生一掌。
主仆二人跟在三个姑娘身后慢吞吞地走,叶明熙同两个女使的说笑声,时不时便传到他们耳中。
慕箴望着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姑娘:“真好。”
“嗯?”怀生偏头,“公子说什么?”
他摇摇头,只是在心中喟叹。
有她在身边,真好。
*
金鸪楼前几日被贵客包场,许久不对外开放,如今重新开门,接连几天都座无虚席。
叶明熙感慨:“渔阳真是富庶,这酒楼昂贵,便是我家也不能常来,我以为生意不会好,如今看来还是我愚昧了。”
闻冬也道:“是呀,都说汴京繁荣,但除却亲王宦官,寻常人家过得哪有渔阳这边舒坦。”
慕箴的马车刚停下,便瞧见叶明熙朝自己跑来,衣裙散开,在风中如同展翅的蝴蝶。
她皱着眉:“今日我们来迟了吧,人这样多恐怕没位置了。”
好不容易让她开心一次,怎么可能会叫她失望呢。
慕箴淡笑:“无事。”
便领着她进门。
怀生走在最前,外出的时候他便是代表慕箴说话之人,完全没了在明熙面前插科打诨的模样。
他身形挺直,显得贵气了些,从怀中掏出一张玉牌递给跑堂。
跑堂的接了,“哎哟”了一声,将两手擦了擦,毕恭毕敬地将玉牌还给怀生,朗声道:“慕公子,您随我来。”
他这声喊的明亮,大堂周围的几桌人都遥遥望过来。
被几道视线注视着,叶明熙有些紧张,不自觉捏了捏指尖。
慕箴垂眸,觉察到她动作,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挡住了那些人若有若无的目光。
温和问她:“走吧?”
叫他习以为常的样子,叶明熙反倒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羞赧。
跑堂的小二将他们上楼,这金鸪楼面积极大,除了刚进门的主楼,四边都有宽阔的楼梯通往高处。
四个方向的大楼与主楼之间的二楼装有护栏的凌空飞桥,又相互连通,十分气派。
再往上的楼层便是包间厢房。
可能本想带他们去包间,慕箴却停了脚步,指了二楼一处宽阔大桌:“就这吧,此处没人定吧?”
跑堂的连忙道:“没人没人,那您先坐着,看看要吃点什么。”
品秋望了望四周,觉得这慕公子当真和闻冬说得那般体贴,不想让她们姑娘在大堂挤,又不去包间,二楼此处不仅幽静,三面都被栏杆围起,楼下人稍一抬头便能瞧见他们几人身影。
不会平白落人口舌。
她看了眼自顾自兴奋的叶明熙,又在内心想着,可惜她家姑娘愚钝,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
慕箴体贴地用壶中沸水给二人餐碟都烫了一遍,见明熙扒着栏杆往楼下望,开口问道:“要不要餐牌,看看想吃什么?”
他们坐的位置极好,视野开阔,左边是大开的窗户对着热闹的市集,右边是高高隔起的红木栏杆,栏杆下便是大堂热闹的宾客。
叶明熙扒着望了会楼下桌上的餐食,用手指点了几个看着便好吃的,小声凑到慕箴耳边道:“要那个鸭,那桌的鱼,还要那个金灿灿的叶子菜。”
慕箴一一看了,记在心里,将菜名报给小二,又问:“喜欢吃鱼?这家还有道长桥飞鱼,也好吃的。”
见叶明熙连连点头,他又加了几道招牌菜,最后叫了个西湖牛肉羹。
叶明熙粗略一数,有些惊讶:“点了这么多,吃的完吗?”
“无事,”他招呼怀生他们都坐下,“吃不完也可以带回去。”
一开的大桌,五人坐着也宽敞的很。
菜上的很快,基本是这边点了那边便下锅。
叶明熙:“堂下这么多人,我以为要等上一会呢。”
怀生给众人倒茶,闻言笑道:“慕家是金鸪楼的东家之一,这点子特权还是有的。”
又是东家。
叶明熙瞪大了眼:“难怪那小二那么恭敬呢,慕二少真是了不得,什么店都是东家。”
慕箴笑笑:“这不是我家的产业,家父那会儿有些闲钱,什么店都喜欢投点玩。”
他用公筷每道菜都夹了点放在她碟中:“尝尝吧。”
闻冬品秋二人也不敢多吃,只一个劲地往明熙碗中布菜。
她虽贪吃,但食量小,每道菜吃了两口便没什么肚子。
又接了慕箴为她盛的一小碗牛肉羹,捧在手里边望着楼下风景,边慢条斯理地喝着。
堂下不仅仅有食客,还有不少衣着简朴的人游走在各个饭桌之间。
头上缠着花布的妇女斟酒,换碟,身形高大的壮汉来回搭话,热闹的很,掌柜的也没有驱赶。
“这是做什么呢?”
慕箴抬眼望了,解释:“渔阳会有些人在饭桌之间寻活,妇女斟酒,壮汉跑腿,金鸪楼规模大,富家人也不少,有时随手给的赏钱便够一家吃上几天的了。”
明熙讶异:“掌柜不管?这不会很乱吗?”
慕箴摇头:“不过是讨生活的一种方法罢了,他们虽不宽裕,也是凭本事吃饭,况且带动了周边的服务,只要不是太混乱,一般都不会管的。”
她听在心里,再一次感慨着渔阳的随性与包容。
这要是放在汴京,早便被老板寻官差来赶人了。
叶明熙有些新奇地看着,望见一年轻人挎着一篮子的水果来回售卖,她笑得眉眼弯弯:“渔阳真好啊,吃个饭还有水果送到跟前。”
慕箴暗暗瞥了眼怀生,便见怀生一抹嘴,噔噔跑下楼,将那人带了上来。
那少年年幼的很,看着跟明熙一般大,他可能也知道金鸪楼楼上都是非富即贵之人,紧张得满头是汗。
明熙凑上前看了眼,发觉竟还有名贵的荔枝。
她挑了些水果,见慕箴又要给钱,急忙推了推闻冬:“你请我吃饭,水果我请你好了。”
闻冬拉开小荷包付钱,因方才也听了一耳朵,知道规矩,给了不少赏钱。
慕箴也不推脱,只淡笑:“好。”
怀生将人带下去,下楼时见二人看不到了,掏出了一整锭的银子。
少年连忙摆手:“方才那姑娘已经给了……”
“嘘。”怀生示意他小声,笑得张扬,“姑娘开心,我们公子便开心,公子一开心,爱赏多少赏多少。”
沉甸甸的银子,够他们一家今年好好过个暖冬了。
这哪是什么姑娘公子,少年有些恍惚地想,是下凡的一对小菩萨才是。
第23章 牙疼
怀生上楼时, 见他家公子正给人剥着荔枝。
渔阳的荔枝果甜,壳却硬的很,明熙手指嫩, 让品秋剥给她吃。
慕箴却一言不发接了过去,剥得认真。
她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在她心里看来,慕箴对她再怎么好都不会惊讶。
她吞了一个,鼓在颊中,舌尖甜津津的, 捧着脸道:“渔阳不是盛产柿果嘛, 怎么方才没看见呢。”
慕箴道:“柿果软烂, 不易拿到市场兜售,一般都是定好直接送到府中去的。”
“哦, ”明熙应了声, “那你今年吃了没?甜不甜?甜的话我也叫祖母弄些。”
慕箴手指动作顿了顿:“没有。”
他敛眸回答:“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嗯?”
叶明熙一怔, 吃荔枝的手都停了下来:“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爱吃吗?”
这可是她对于慕箴, 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唯一记忆深刻的了。
慕箴没回答, 只是沉默了很久。
“不喜欢了吗?”
“没有……”慕箴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抿着唇, 唇下的小痣显眼了些。
他别扭道:“会弄脏衣袖。”
叶明熙有些奇怪:“吃什么都会弄脏啊, 脏了换一件不就行了。”
她思忖了片刻, 哦了一声:“吃腻了直说嘛, 那之前的点心我就不用柿果做了。”
见她这么说,果真是不记得了, 慕箴叹了口气。
“以前年幼在汴京时,有次我弄脏了衣袖, 你看到,一整天都皱着眉头看我。”
荔枝被他干干净净地剥出,放在白瓷碟中,慕箴诉说着过往的故事,语气中带着些隐晦的委屈。
不自觉地抠着坚硬的荔枝壳,将手指扎的痛了也没注意:“那时我想,还是戒了吧,不然总被你嫌弃也不好。”
啊?
叶明熙有些错愕,他说的这些,自己怎么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不对,”她神情严肃地反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慕箴怔怔地抬头望她。
“虽然我现在记不起来这事,但我当时一定不是嫌弃你。”
见慕箴仍没反应过来,叶明熙想着。
怎么会嫌弃他啊?
虽说她小时候对他印象确实不好,那也只是因为某些事赌气罢了,怎么可能会嫌弃啊。
那时自己幼时亡母,他又就住在隔壁院子,可能是他母亲嘱托要好好照顾这个体弱的小妹妹,慕箴自小便对她体贴入微。
再加上他本就是华贵一身,模样昳丽,功课又最是好,简直就是整条街区父母们眼中的模范。
她叶明熙哪来的自信,嫌弃他?
于是她信誓旦旦:“虽然我不记得了,但不会嫌弃你的,永远不会。”
慕箴听闻她言,本就形状下弯的双眼愈发温和,愉悦的情绪释放得过于明显,整个二楼都熠熠生辉。
“嗯。”他应声,又接过葡萄动手剥了起来,动作麻利,渗透着欢喜。
“哎别弄了,吃不下了,”明熙叫他动作飞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又松了口气,“还好你没变。”
面对慕箴疑惑的眼睛,她笑笑:“我学做的都是柿果的点心,你若是不爱吃了,我又要重头学了。”
慕箴又想到先前吃的点心,咬了咬唇:“不会。”
他低头动作,任由汁水沾湿手指:“用什么做,我都爱吃的。”
声音沉闷低微。
随从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出声。
只有叶明熙这个不开窍的,闻言随口接话:“好啊,那更方便啦,省得我再去学新的。”
闻冬:……
笨死算了啊姑娘!
*
众人将菜吃的差不多了,明熙本以为会剩下许多,没想到怀生跟品秋都是能吃的。
怀生就不说了,品秋看着瘦瘦弱弱的,竟是将半盆的牛肉羹都喝了。
见姑娘目光讶异,她没好意思地挠挠脸:“我们练武之人,胃口有些大。”
“先前怎么不说?”明熙问她,“岂不是之前在叶府都饿肚子?”
品秋嗫嚅半天,没好意思说,确实是这样的……
叶府不同赵家,将军府多武夫,餐食一般都准备的多,叶府上下都文弱秀气的,她吃不饱一点。
叶明熙不赞同:“既然跟了我,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呀,以后我吩咐小厨房,给你的餐食多备些。”
品秋嘿嘿一笑。
时间还早,慕箴问她:“回书院歇一会吗?”
还要在那坐一下午,现在哪里愿意回去,明熙飞快摇头:“我想逛逛。”
渔阳这么繁盛,她来这都没怎么好好逛逛。
“这个点基本都在吃饭,也没什么热闹的,你若不想回去,那我便陪你消消食,等过两日中秋了,再好好逛。”
是啊,叶明熙这才想起,已经快到中秋节了。
前世这个时候也回京了,今年还是她头一回在渔阳过中秋呢。
她高兴道:“渔阳的中秋热闹吗?”
慕箴点头:“很热闹,观潮点灯,蹴鞠投壶,从早到晚都是活动。”
这些明熙都只在书中简单看过,汴京的中秋一般都是在侯府同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的三房一同吃一餐,晚上除非赵姝意来找她,不然她也不会出门。
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活动,光是想想就心痒痒的。
二人一路边说边笑,她走的累了才上了轿子回书院。
困意涌了上来,品秋见她眼都快睁不开,给她摇扇:“到书院还有段时间,姑娘睡会吧。”
明熙掀帘探头,见慕箴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安心地打了个哈欠,靠着闻冬小憩了一会儿。
到书院时,叶明熙揉揉眼,见怀生抱着个大水壶,问:“这是什么啊?”
“公子猜姑娘会口渴,叫我去买的蔗汁,是种饮品,这儿的姑娘都可喜欢了。”
他们进了屋,朱聆还没来,慕箴找了几个杯子洗净,倒了两杯。
递给明熙:“这个寒凉,只能喝一杯。”
又在朱先生位置上留了一杯,剩下的都给怀生,让他们去外面热的时候喝。
叶明熙尝了一口,冰凉凉的清甜,果真很好喝。
她歪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口渴?”
慕箴只笑。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解释:“之前应天书院,你每回午休睡醒后,便会叫闻冬给你倒水来喝。”
“刚刚吃饱又走了那么多路,你肯定要睡一会,醒来也会口渴。”
说着说着,慕箴又觉得不太好,好像自己是个一天到晚盯着她的变态一样,又渐渐没了声音。
“啊…”
叶明熙愣神:“原来你以前,这么关注我啊?”
慕箴心一顿,心中苦涩想果真如此,晦涩开口:“抱歉…若是你不喜欢,”
还没等他说完,叶明熙又神情低落:“之前我对你有些偏见,我都不记得你的事了……”
听她这么说,慕箴有些讶异抬眼。
不是因为她话中的那句有偏见,而且她话音透露出的,好似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无他疏远了。
“你……”
“来的这样早?”
二人对话被打断,朱聆踏步进来。
“休息好了就继续写吧,写完了交给我。”
朱聆严厉,学习的时候最是反感交头接耳,慕箴便沉默,二人又开始继续答上午的题。
没过多久,慕箴写完了,交上去后又自觉地坐了回去,翻了本《熹平石经》开始抄写。
朱聆走下来,静静观摩了他的字,片刻后才开口:“你的字写的愈发好了。”
“是,谢先生夸赞。”
因这段时日篆刻的原因,他手上有力,连带着字也力透纸背,规整的字形边角藏着锋芒,整肃而平直。
他欣赏了一会儿,转了一圈,绕到明熙身后。
叶明熙察觉,紧张地直起了身,也不敢随意下笔,装模作样地盯着题目看。
朱聆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让她从耳后红到脸颊。
她有些泄气地看着自己还算整洁的书面,自己这字,也不算差吧?
等慕箴又抄了三四页的书,叶明熙才终于停了笔。
朱聆望过来:“写完了吗?”
“嗯。”明熙有些惴惴送了上去,抠着手指站在一旁。
朱聆抬眼,见她满脸紧张凑在自己身前,不免好笑:“你们去外面的池子把砚台洗了,再去把院中落叶扫扫,我批一会。”
叶明熙有点惊讶,她说怎么放假了院子就这么多叶子,合着平时这些事都是学生在做。
“不要找侍从做啊,”朱聆边看长卷边嘱咐,连头也没抬,“自己动一动,锻炼锻炼。”
叶明熙的砚台没怎么用,墨渍也干了,她拿着就跟着慕箴出了屋。
院中三人可逍遥了,闻冬靠在树下昏昏欲睡,怀生一脸兴奋地看着品秋练剑。
明熙跟在慕箴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将砚台泡在水中。
小小的一个池塘,经过几天放假,池面上水源干净了许多,但仔细去瞧还是能看见沉底的墨色污渍。
二人贴着蹲在一起,就像是烈阳下依偎生长的两朵小蘑菇。
见朱聆没出来,慕箴拿过明熙的砚台,骨节分明的手搅在清水之中,丝丝缕缕的墨色缠绕在他指间。
赏心悦目的很。
叶明熙两手捧着脸,专心地看他洗自己的砚台。
静谧之间,只剩下他手下的水声潺潺。
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砚台,好像要把它擦得锃光瓦亮:“你说,你之前对我有偏见。”
明熙打了个哈欠:“是啊。”
“那现在,是不是……”
慕箴没说完,只是连抬头看一眼她都没有,仍是低着头,耳尖微红。
“哗啦——”
一阵清凉湿意溅了他满脸。
水渍顺着鼻梁滑下,落在唇瓣上,显得唇色红润了些。
慕箴抬头去看,明熙笑咯咯地张着手,衣袖都潮出一片重色。
“傻子,”她将指尖的手尽数弹到慕箴脸上,“我若是还讨厌你,怎么会跟你一起吃饭啊。”
手上还在洗着她的砚台,娇纵的小姑娘还要将水泼到他脸上,尽是水珠,慕箴也不恼,在明熙面前,他脾气总是好得吓人。
他也笑了,抬肩用外衣蹭去水渍,不再说什么。
八月初的日头正盛,将他心底也烧的暖热。
叶明熙见他毫无芥蒂的模样,不免惊奇:“你都不好奇我之前是因为什么对你有偏见,讨厌你啊?”
其实慕箴根本不在意,但见她这样,便顺着她意问:“为什么呢?”
只一想到那件事,明熙便浑身排斥抗拒,她哼了一声:“慢慢想吧,我才不告诉你呢。”
*
不同于自己的随意清洗,慕箴将她的这块砚台搓了又搓,拿惯了刻刀的手清洗起砚台来,也是能将它洗得发光。
即便是方才自己那样娇纵说话,眼前人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噙着笑意忙活。
她一瞬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慕箴正用帕子替砚台擦干水分,听见身旁姑娘低落的声音。
“对不起。”
他讶然抬眼,瞧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低垂着眉眼,难过之色写满眼底,好似下一秒就要掉出泪来。
“对不起,慕哥哥。”她声音隐隐哽咽,不顾湿透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慕箴将砚台放下,擦干了手,隔着帕子将她的手拉开。
“怎么了,嗯?”
慕箴从没觉得自己耐心这么差过,篆刻玉石时,有的玉料坚硬,他刻下数百笔可能也不过浅浅一道印记。
但他从来都是日以继夜地一刀刀篆刻,百刀,千刀,一句短短的词句,数万刀都是基础。
他的耐性与坚韧的性情都是这般磨炼出来的。
然而每每看到明熙哭,他总是觉得衍悟说得不对。
衍悟教他刻玉,是说篆刻能让他在面对任何事时都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平静与坚韧,不慌乱迷茫,也不轻易妥协。
但是不对。
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什么明熙只要一哭,他便如何都忍受不了,总会轻易地妥协呢。
监院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如果能将此换算为时间的话,那他慕箴愿以自身世世代代供奉起誓,叶明熙的每一生灭,都可以欢喜快乐,永不难过。
他叹气,将面前令他揪心的小脸抬起:“为什么又哭?”
为什么?因为对不起他。
她也想问慕箴为什么,她叶明熙何德何能,能让她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的好。
愿意救她于火海,为她身死,重生一世,万事万物都在变,有许多事情的变化是她叶明熙看不懂,掌不住的。
但唯有一事亘古不变,便是慕箴对自己永恒的真心。
时隔多年,他仍清晰记得自己睡醒会口渴这些微末的小事,但直到方才他问出口叶明熙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仍是对他心怀芥蒂,不喜欢他的。
那他这段时日,到底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她好呢?
再反观自己,除了他爱吃柿果,又能记住他什么事呢?
她竟是在为慕箴感到不值得。
慕箴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只稍微联想前后便能将叶明熙别扭的情绪猜得差不多。
“明熙,只要你在我身边…”他唇齿一顿,“不对,只要你过得好,我怎样都可以的。”
叶明熙最忌讳这个,她闻言立刻凶狠抬眼:“收回!”
眼眶红红,语气极重:“慕箴,我要你收回那句话!”
“我要你向我保证,未来要好好保护自己,决不能再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你保证!”
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慕箴的头颅滚落在自己脚边的触感让她崩溃,只一想到那双熄灭的双眼,叶明熙就觉得要喘不过气。
叶明熙早便对自己暗暗发誓,她要守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如若这辈子慕箴再出什么事,她不可能还有勇气活下去。
见她认真,慕箴点头:“好,明熙,我向你保证,在做任何事,都以健康为前提。”
叶明熙这才放下心来,她双目潋滟,可怜巴巴地瞧他:“慕哥哥,你要将今日这句誓言牢牢记在心底,若是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也不……”
慕箴眼疾手快捂住她唇,以防她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他郑重点头:“你不必再说,我记住便是了。”
他垂眸,在心中默默补充着。
做任何事,都以明熙的健康为前提。
他说得笼统,主语没加这种幌子,大概也就能哄哄明熙这种小姑娘。
将明熙的名字加在其中,他这回在心底珍之又重地来回念了几遍,像要将这句话用自己最顺的那把刀,篆刻在脑中。
一旁的三人面上是在玩耍,实际都偷摸着朝这边看。
品秋不高兴道:“你们公子又惹我们姑娘哭。”
怀生喝完一整壶的蔗汁,不在意地翘着腿打着嗝:“闹着玩呢,你懂什么,马上我们公子便哄得她开怀。”
果真,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叶明熙跟在打扫落叶的慕箴身后,踩着落叶蹦蹦跳跳。
闻冬感慨:“你家公子怎么说也是娇养长大的贵少,为了哄我们姑娘又是洗砚台又是扫地的。”
“这算什么,”怀生嗤笑一声,“叶姑娘若有心,连慕家家产都能骗光。”
“好哇,你说我坏话。”
怀生一惊,仰靠的身子一滚,狼狈跌在地上。
叶明熙叉腰,明媚叫嚷:“慕箴,他说我坏话!”
慕箴停下动作转身望着挠脸的怀生,扬眉:“去将马喂了。”
一众幸灾乐祸的视线中,怀生认栽:“是是是……”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朱聆依次将二人的问题说了下,他拿着明熙的长卷,教诲着:“看得出来你在汴京的功底学得很好,便是来我们这跟进度也绰绰有余,就是你这个策论和字还得加强。”
虽说女子不考科举,在诗书礼算几门上深攻便可,但朱聆负责对待每一个学子。
“你策论的基础太薄弱了,先抄几日的优秀论文学学结构,顺带练一下你那狗爬一样的字。”
叶明熙暗暗嘀咕,自己的字虽说不上磅礴大气,但也绝对工整,怎么就狗爬了。
散学时天色还亮,怀生牵着马来的时候,她不经意撇了一眼,“咦” 了一声。
“怎么了?”慕箴问。
叶明熙这才明白为何今天一整天她都感觉哪里怪怪的:“怀生驾车吗?”
“是啊,”怀生应道,“一直都是我驾车啊。”
“怀生忙得过来吗?”叶明熙顿顿,“你那个殷寻呢?怎么不带他?”
慕箴脚步一顿,偏头凝视着她:“你与殷寻…很熟?”
熟,当然熟,而且是你不知道的熟。
叶明熙歪头,反问:“怎么这么说,之前不还是你让他与我交流的嘛,多亏他及时将你情况转述给我,我才能更好地调整药方,你今日看着状态好多啦。”
“没有,”慕箴抿唇一笑,没说话了。
怀生一脸困倦:“殷寻嘛,是公子自己培养的暗卫,只负责处理一些隐秘的事,平日不怎么露面的。”
“这样啊……”
叶明熙解了疑惑,笑着对慕箴摆手:“明天见啦~”
慕箴从未觉得这般简单的几个字如此明亮温暖过,于是他也抬起手,左右摇晃:“嗯,明天见,明熙。”
*
回到叶府时,不过刚到酉时,晚膳还没开始准备。
她去祖母房中问安,将今日朱先生的教授都说了。
祖母笑道:“这青鹿书院老早之前便是学生自己打扫,这习惯竟是传到如今。”
她点点明熙的头:“叫你再偷懒,今日可扫地了吧?”
话虽这样说,还是一脸在意地掰开她细嫩的小手仔细看了。
“没有,”她如实道,“朱先生还叫了那个慕家的公子一起来了,扫地洗砚台都是他帮我做的。”
“他中午还请我在金鸪楼吃了饭。”
祖母惊讶:“那个富商慕家?他家的公子不是……”
说到这孔嬷嬷悄默地推了老太太两下,这才反应过来:“哦…是二公子。”
明熙大大咧咧,也没在意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只是挑了桌上的葡萄吃。
“祖母,听闻渔阳的柿果是要预定送来府上的,回头上市了您帮我要一些吧。”
“好啊,”祖母捏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吓唬她,“不过可要少吃点哦。”
“这柿果你若是吃多了,脸可就要变黄啦。”
明熙翻了个白眼:“我都十一啦,祖母你就别拿这些哄小孩的话来骗我。”
祖母“哎哟”笑了:“看来是大了,不好骗了。”
满屋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喜乐融融间,叶明熙吃葡萄的手突然一顿。
【有次我弄脏了衣袖,你看到,一整天都皱着眉头看我。】
霎那间,叶明熙突然想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为何会一直盯着慕箴瞧了。
很小的时候,自己嗜甜,吃坏了几颗牙,夏天渔阳送来的柿果又特别好吃,她那时被明令戒糖,便偷偷往嘴里塞柿子吃。
那时姐姐瞧见了,一本正经地吓唬自己:“明熙,柿果可不能多吃,吃过了脸也会变黄的,到时候人家都是白溜溜的,就你黄不拉几,长大也白不回来啦。”
她那时不懂事,被吓得眼泪汪汪,一口也不敢再吃。
后来听闻隔壁的慕哥哥也喜欢吃柿果,她亲眼瞧着一整筐的柿子被送进了慕府的大门。
可后来她等啊等,再见慕箴时,别说变黄,白皙的脸还透着红润,一点也没有姐姐说的吓人模样。
她怀疑自己被骗了,一整天皱着眉头,严肃地盯着他的脸瞧,想知道是不是他在家偷偷学大人敷粉,才好让自己心里因为那些错过的甜柿子感到好受些。
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的,根本就是姐姐说来骗她,不让她吃那么多再坏了牙齿的。
哪是什么因为他衣袖弄脏而嫌弃。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叶明熙噗嗤一笑,瞳孔里满是笑意,明媚娇俏。
祖母见状,问她:“怎么了这是,又乐什么呢?”
“无事,”明熙揉了揉脸,止不住笑,“想到甜柿子了。”
嬷嬷祖母闻言便笑她孩子气,净想着吃了。
只有明熙知道,自己是想到那充满谎言与甜腻的柿果,和被一句玩笑话而戒了最是喜爱之物的傻瓜,笑得她牙都痛了,痛得她眼泪汪汪。
第24章 往事
也许是今日总是聊到以前的事, 这天晚上,她又梦到了自己年幼时的场景。
叶明熙自幼丧母,父亲不慈, 她跟在姐姐跟嬷嬷身边长大,难免性子胆小。
应天书院七岁入学启蒙,当时父亲要将她送进去,还要她多攀附权贵,与大人物们的儿女交朋友。
书院之中秩序森严,排班竟是按照家室嫡庶区分, 身为太傅府与恩阳侯之后, 她理应进最高贵的天枢班, 与姐姐隔了两个长廊。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叶鸿文才执意将她送进去。
她那时还没过七岁的生辰, 身量娇小瘦弱, 不愿意离开家, 更不愿意自己独自一人上课。
叶明熙哭了许久, 也没能改变叶鸿文的决定。
后来还是梅息芸听闻后,暗骂叶鸿文不是个东西, 又赶忙将赵姝意也塞了进去。
赵姝意也同样讨厌书院,加上母亲向来偏袒, 她根本不听梅息芸要她好好照顾妹妹的嘱托, 根本不想管她。
叶明熙本就胆小, 加之身边人各个都清楚知道她爹不疼娘早亡, 变着法地欺负她。
姐姐年长她几岁,课业繁忙, 散学也比他们晚。
那时她总是躲在书院的假山后面,看着日落, 抹着眼泪等姐姐下课。
四下静谧一片,春夏还好些,总会有些鸟叫蝉鸣,但秋冬天不但安静,还要忍受着阵阵寒风。
那时风吹进假山后,感觉天地就只剩她自己的荒败。
加上同僚总是笑话她,说姐姐不是她亲姐姐,对她再好也都是装的,她迟早会霸占家中财产,再一脚把她踹了。
寒冷,孤寂,没有安全感,这些元素组成了叶明熙的童年,她就这么瑟缩着长大。
季飞绍总是笑话她,说她畏首畏尾,怯懦的要命,一点也不像名门闺秀,反倒还不如城中普通人家的姑娘。
他不懂明熙始终担忧自己会被丢弃的害怕,也不曾去了解她那段无光的童年,那时她听着自己夫郎随口而出的嘲笑,面上无奈地笑,心里却满是颓唐。
闻冬叫醒她的时候,她还没能从那阵久违的孤寂中抽离。
叶明熙怔怔抱着被子出神,脸色有些惨白。
见她这样,品秋上前试探了她额头温度,见一切正常,欲言又止:“姑娘可别装病不去书院啊。”
听见声音,闻冬“啊”了一声:“姑娘别耍赖,快起来了,老夫人今日天不亮就起来煨汤,嘱咐我用汤头煮了小馄饨,再不起来就要凉了。”
她端着瓦罐进门,一阵浓郁的鲜香。
叶明熙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满心惶恐的小女孩了。
她重生一遭,看得分明,想到姐姐同慕箴,如今身边尽是宠她爱她之人,她再也没有必要害怕。
于是她为了伸了个懒腰,驱散了梦中的晦暗,懒洋洋笑着:“我要吃一大碗!”
*
到书院的时候,慕箴已经到了。
她一脸埋怨地将书箱放下:“闻冬跟品秋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说什么朱先生不许她们服侍,她们便不要待在书院,一起上街玩了。”
掏出书卷时,她重重叹了口气:“我也好想去玩。”
慕箴正襟危坐,身形笔直,闻言温声安慰:“再过一周便是中秋了,你的课应该就上到中秋。”
叶明熙趴下叹息:“还要一周啊。”
朱聆还没来,二人之间唯有慕箴抬手磨墨的细碎声响。
叶明熙偏头去看,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养眼。
墨条在他手中显得瘦小,也不像明熙握在掌心,只是用指腹夹着,小指靠在墨条后固定,像持笔一般拿着墨条,小幅度地来回画圈。
咯吱、咯吱、
叶明熙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这声音让她想到那座小小的院子,这才想起来问他:“衍悟大师说你不再去普觉寺了。”
“嗯,”他低声应着,“我将东西都带回了慕府,虽不再去寺中,却也会在家中篆刻。”
叶明熙有些出神,她小声问:“那…往后你若是没来书院,我又急着找你,可以去你家吗?”
她还记得曾经慕箴的嘱托。
慕箴动作一顿,实在是这句话说的太过可怜,又带着些期盼,让他的心都跟着一缩。
他抬眼,望见她圆顿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生怕自己拒绝的模样。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汴京的应天书院,她缩在假山后微微发抖的模样。
明熙总以为那段时光只有她自己,她渴盼着能有人从天而降陪在她身边。
而她不知道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人,总是追随着她,在她不知道的记忆角落,呵护着她。
“可以的,明熙。”
他放下墨条,认真地盯着她闪烁的双眼道:“先前是我不对,如若要保护你也不该傲慢地违背你的意愿,以后我不会了。”
慕箴字字虔诚,垂下的眼睫在他的面上落下阴影,又好像落在明熙心里。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时期的低沉,沙哑得像踏在落叶之上的声响:“若是你喜欢,我便日日都来书院陪着你,放假你想找我,也可以直接去慕府,不要再害怕,更不要再哭。”
他伸手摸了摸明熙的发顶,眉间轻皱,好似她爱哭的问题比任何麻烦还要令他棘手。
“至少在渔阳,在我的身边,你可以随性而来,至于其他任何问题,都统统交给我来处理。”
慕箴的眼神坚定又明亮,较之日月烛火还要耀眼,他用着这样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就好像能够直直透进自己心底。
透进那些无光的年少岁月,驱散了她周遭身边的所有黑暗彷徨。
*
朱聆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安静的很。
叶家的这个小姑娘最是聒噪,总是趁自己不注意时像只小鸟雀般说个不停,今日竟是十分乖巧地在面前摊了本书看。
他纳闷地走上前,定睛一瞧,瞬间没好气道:“装乖你也装的像些,你这书都是倒的。”
说完瞧见她的脸色,皱眉:“脸怎么红成这样,中暑了吗?慕箴,去抬点冰来。”
“不用,”叶明熙赶忙抬头摆手,一脸慌乱,“我,学生不热,不热……”
虽是这么说,但慕箴想着这几日暑热,还是搬了盆冰来。
明熙用手扇着风,丝丝凉气扑在脸侧,滚烫的温度消下去了些。
她偷偷看了眼慕箴,见他面色不改,好似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令人动乱一般。
只一想到方才那段话,叶明熙就觉得自己像吃了轮明日般,心内暖洋洋的,不自觉地傻笑。
“还笑呢。”
台上的朱聆见她这般,看着手中的课业恨铁不成钢:“你这字怎么写得越发的歪斜了,你家中长辈都是一手的好字,轮到你便这样了呢。”
嗯?
叶明熙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又见朱聆叹了口气:“你还是接着抄策论吧,我给你找找《名姬帖》,你照着字形练练。”
朱聆去了书房寻字帖,叶明熙无所事事地翻着桌上的杂书。
她瞥到慕箴笔下的字,运笔轻盈,笔画灵动流畅,整体整齐均匀,撇捺边角又有些飘逸。
工整漂亮。
叶明熙抽了两张他抄的字:“慕哥哥的字好看,我想练你的字,可不可以呀?”
慕箴一顿:“女眷大都练《名姬帖》……”
“我不喜欢,”许是他方才纵容的话给了自己底气,如今在慕箴面前表达喜恶也越发理直气壮,“姐姐也练得一手簪花小楷,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大气,还是你的字好看。”
都这样说了,慕箴自然不会拒绝,他笑笑:“那你练吧,回头我给你正规写几本字帖出来。”
得了他的应允,明熙这才高高兴兴地将面前的书都收起,留出一大片空地,一边放策论优秀选篇,一边放着慕箴的字,对照着抄写。
朱聆回来的时候,见她已经开始认真抄写,上前看了一眼,咦了一声:“你练的是慕箴的字?他是练得行楷吧。”
大政女子多写簪花小楷,显得秀气雅致,草行楷瘦多为男子写,见她写得一脸认真,没有昨日那般心不在焉,朱聆也自当没什么意见。
左右是要练字,他不像京中酸儒,规定女子非要如何如何。
朱聆点点头:“慕箴的字也不错,你能练出六分便可以了。”
说罢又嘱咐了慕箴,让他闲暇时也多教教明熙持笔姿势与运笔技巧,便安静看书,想着这两日再出一套题目给他们二人。
练慕箴的字让也叶明熙意外地专注,等朱聆再开口,又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她搁下笔,无意识地揉了揉腕子,慕箴见状,问:“手疼吗?”
叶明熙点头,他的字迹深重,自己下笔也不自觉地用力,像要模仿出他浓墨重彩的字形。
二人又坐到金鸪楼的二楼,这几日快要将他家的菜尝了个遍,将脸枕在自己臂弯中,喟叹道:“我这胃算是给你养金贵了,这几日晚上回府用膳都觉得不香了。”
就连祖母都看得出来,调笑她被金鸪楼养刁了舌头。
慕箴给她倒了被热茶,轻声:“金鸪楼厨子很多,我调两个给你带回叶府。”
叶明熙被吓得直起身:“千万别,我这真要给你养刁了,回了汴京我还吃不吃饭了。”
慕箴身子一僵,垂眸望向没心没肺,没在意方才说了什么的小姑娘,敛眸在心中叹了口气。
“对了。”
叶明熙想起了什么,举着筷子问他:“朱先生同我家有什么渊源吗?怎么知道我家中人写字好看?”
“安阳侯与太傅在京中也称得上名门,你父母想来字也不算差,况且……”
慕箴思忖着回答:“朱先生中举后,听闻在太傅手中学习了一段时日,按年纪来看,许是与梅夫人相识吧。”
叶明熙一愣,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她也曾听姐姐说过,她娘亲梅息苒体弱,并未去过学堂,一直都是在家中由太傅梅大人亲自启蒙教导,梅大人又惯常喜欢往家中捡些苦寒上进的学生回去,再加上朱聆与她父亲年岁相仿。
这么一想,确实很有可能相识。
怪不得,她暗想,怪不得祖母一报她的名讳,朱聆便连夜从家乡赶回渔阳替她上课,她祖母估摸着也是这个意思。
自己不到两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明熙对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姐姐跟她说的。
梅息苒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模糊朦胧的形象。
“多跟我说些我娘的事吧。”
慕箴见明熙停下吃饭的动作,神情落寞,声音也没有往日的活泼。
“我想多知道一些。”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将手掌放在毛茸茸的发顶,顺着发丝来回抚弄。
见明熙疑惑地抬头,他狡黠地笑,存心逗她:“这也是梅夫人教我的戏法哦。”
第25章 妹妹
慕箴年幼之时, 便懂得审时度势。
初来汴京的时候,许多人瞧不上他们家,即便是街巷中家境苦寒的书生, 路过他家也是要啐一口的。
在还认不得太多字的年纪,他便首先记住了什么叫贱商。
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又总是心疼他,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藏住心事,不将那些受过的委屈说与家人听。
隔壁府的夫人, 是慕箴年幼最喜欢的人。
她温柔的像是家中院落盛放的西府海棠, 明媚又柔和。
在觉察到慕箴总是被街上的孩童欺负, 梅息苒便欢迎他到侯府做客。
本就是左右邻居,加上当时叶鸿文与自己父亲都忙, 于是都没发现他总往侯府跑的事。
那时明熙刚出生不久, 明芷也刚来侯府, 终日畏首畏尾的。
于是梅息苒抱着明熙, 一哄便是三个孩子。
明熙也算是在他眼中长大的孩子,慕箴知道许多她的秘密。
年幼的明熙因未足月便出生, 身体弱的很,经常难受地哭闹, 梅夫人便是在那时候教的他。
“我们明熙虽爱哭, 但娘亲摸摸头就安心了是不是?”
梅息苒的笑容和煦温柔, 抱着孩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光辉, 明熙在她的抚弄下,哭声渐停, 这招十分有效,百试百灵。
每次他看就像是在看变戏法, 十分神奇,久而久之,他便也记住了。
后来梅息苒病重,垂危至极她嘱托慕箴,哭着求他将来稍微照看些明熙,她还那般年幼,自己死后除了明芷只怕无人爱护。
慕箴看着被窝中的奶娃娃,又想到自己的过去,于是他承诺:“我会照顾她的。”
至少不会让她沦落到,像自己曾经那样任人欺负的下场。
普觉寺的重逢,在明熙看来是巧合,但其实是他一早便算好了的。
他当时清瘦了不少,如若明熙没认出他,那他便还如同往常那般默默守护她身后。
慕箴其实自己也清楚,明熙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躲着他。
但他还是带着微末渺小的希冀,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他事后也万分的庆幸,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叶明熙扒在自己胸前恸哭时,就像天塌了般,痛苦得情难自抑,他莫名地想起梅息苒生前的动作。
于是他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到小姑娘脑后。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还似从前。
不论是他,还是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的,他的小青梅叶明熙。
*
听他说了这么一段往事,叶明熙安静了许久。
曾经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慕箴的故事下又添上了几分柔和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情,有些沉闷,又有些委屈。
她身边任何一个人,对自己娘亲的了解都要比她多,她身为梅昔苒的女儿,却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了解。
到了下午,叶明熙也一直情绪不高,闷着头练字。
慕箴从袖中抽出一个窄小的锦盒,推到她面前。
叶明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示意的目光中打开。
是一支紫狼毫笔。
与他手中用惯了的那支相似,只不过上手轻很多,用久了估计也不会累手。
“以后用这支吧,”慕箴轻声,“我初练字时,便是用的这款笔。”
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的临摹他的字,还是因为上午揉手腕的动作被他记在了心里?
叶明熙不知,只抿唇笑了一下:“谢谢慕哥哥。”
慕箴眉间一跳。
许是这段时间少女娇俏跳脱的模样瞧多了,眼下这般沉默安静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了曾经在汴京的时候,明熙惯常颦蹙的眉眼。
既然来了汴京,既然她来到自己身边,既然已经决心决意甘愿挡在她身前,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慕箴再不愿看到她这般神情。
“散学后,一起去逛一逛吧?”
叶明熙:“啊?”
*
渔阳的街市比起汴京热闹喧嚣许多。
汴京不大,还处处都是达官显贵,按赵姝意调侃的话来说,在二楼扔一块砖,能砸死一片文官侯爵。
地位高贵,家中规矩自然也森严,汴京的街市还有衙差巡街,再加上天没黑便宵禁,很少有商家在傍晚时分还开着门。
就连叶明熙也习惯地以为渔阳也是如此。
然而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渔阳才最是热闹。
各大酒楼瓦舍人声鼎沸,街边的小商小贩也忙的热火朝天。
几家连着的铺子清闲了,还会凑到一块闲聊八卦,你喝我家的茶,我就你家的瓜果,一派和谐。
寻一辆板车,架一个木台,随意固定一下便能拖到繁荣的路边贩卖。
汴京哪里见过这些,那儿的衙差死板又严厉,要整顿汴京的风气,街上一个小贩也不许留。
叶明熙觉得新奇,四处摸摸看看。
见一处简陋的木车上还有胭脂水粉,她好奇地盯着瞧,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自来熟地拉过明熙,抹了一道艳丽颜色在她手背上。
“漂亮吧?这可都是用姐姐自己家产的蜂蜡混着牡丹花瓣研磨出来的,你闻闻香不香。”
叶明熙听她的闻了闻,果真是甜腻又醉人的香。
她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只觉得哪哪都新奇。
汴京的胭脂颜色纯度低,讲究低调不显张扬,而抹在手上的这一道,颜色浓重地就像是晚霞耀眼的裙边。
凌厉肆意。
她年纪还小,往常重要场合闻冬给她上妆也只是浅浅铺一层,还要用最清淡的颜色。
眼下见了这,就像眼馋家中长辈盘发的大金长簪般,满脸孩子气地皱眉跟慕箴撒娇:“我想要这个。”
慕箴自然也看见了她手上昳丽的颜色,了解她心思,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前仔细看了台面上的各种颜色。
指了其中一个道:“选这个吧。”
指尖所指的,是水润清透一些的湘妃色。
妇人瞧了眼连连点头:“姑娘还小呢,我这个颜色重了些,这色也好看的,许多小姑娘买呢。”
说着就要在她脸上试。
叶明熙眨了眨眼,将脸凑了上去,妇人用手指蘸了些,轻轻抹在她唇瓣上。
她唇色因体弱十分浅淡,平日里便常觉得没气色。
明丽的颜色上了以后,整张脸都变得愈发俏丽明媚。
“哎哟,”妇人笑着,“乖乖真是漂亮呢,不枉费你有个这么听话的小情郎。”
叶明熙正一脸兴奋地看着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闻言也没生气,只是没在意地接了句:“是我哥哥。”
慕箴从始至终都是淡笑地看着她,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妇人瞧着二人一点也不相似的外貌,露出一副年纪轻轻玩这么复杂的揶揄表情:“我懂~”
慕箴买了那盒胭脂,二人离开后明熙也迟迟舍不得抹掉,总是偷摸着抿一抿,又眉眼弯弯地笑。
“热不热?”
叫他问了,明熙才感到额角濡热汗意,她正准备抬手去擦,被慕箴按住,仔细拿帕子擦了。
叶明熙想起之前好几次,调侃他:“是不是碰着我以后,帕子都费了许多张。”
“只要明熙干干净净开开心心,再多帕子也是费得的。”
被这么一句闹了个大红脸,叶明熙猛地噤声,嗫嚅:“我还是很爱干净的……”
“当然,”慕箴收回手,轻笑,“若是能不爱哭就更好了。”
叫她皱眉,又使起了小性子,慕箴勾唇:“走吧,带你去吃冰酪酥山。”
明熙没听过,但一听就知道好吃,她眼睛明亮亮的:“什么是冰酪酥山?”
“拿水果和牛奶浇在碎冰上,很解热的。”
她从没吃过,在汴京也只吃过拿羊乳做的乳酪,闻言立刻焦急:“快走快走。”
店面在一处深巷之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三个扎辫子的孩子。
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一个老婆婆走了过来,望见慕箴后惊喜道:“小箴来啦,这是?”
慕箴像是回应刚刚她的话,此刻说道:“我妹妹。”
“哦哦,”老婆婆头发花白了,却仍旧动作灵活地抽了个木牌递给明熙,和声,“那妹妹看看要吃什么?”
她照着慕箴的推荐要了荔枝味的,等婆婆送上来后,她惊叹:“这也太好看了。”
碎冰泡在牛乳中,满满堆成一座小山的形状,荔枝的碎肉伴着花瓣淋下,就像是一座自顶落花而下的雪山。
最顶上亮晶晶的一圈,是甜腻腻的蜂蜜。
叶明熙迫不及待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真好吃,下次带闻冬她们来一起吃。”
她吃的极快,满嘴都是荔枝清香,等她看到木勺上沾了些红色,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连胭脂一起吃进了嘴里。
她舔了舔唇,生怕没了,喊慕箴来看:“胭脂还在不在了?”
一碗碎冰下去,明熙的唇瓣水润润的,颜色早被吃个干净,却依然昳丽。
慕箴不自觉将口中的冰咽了下去,解了一些不知名的燥热。
他径直摇头。
明熙哀怨:“好不容易涂了这么好看的颜色出来玩,这么快就吃没了。”
慕箴:“明日接着涂便是了。”
明熙也想,但她还是皱眉:“不过节不登门的,这么花枝招展的不好吧?”
慕箴笑笑:“无事,渔阳人率性,也有许多姑娘家上书院搽香,先生不管的。”
听他这么说了,明熙才重展笑颜:“那好呀。”
穿堂的风通过窗口带起明熙的头发,她伸手整理,见对面慕箴垂眸,动作矜持,小口吃着。
最是端庄优雅。
她不免起了些坏心眼:“原来慕哥哥总是盯着旁人瞧呀。”
慕箴一愣,抬头看她。
“连姑娘家搽了水粉都知道。”她一脸坏笑,为难他道,“难怪为我选颜色眼光这么好,原是看多了呀。”
慕箴没解释,只是低头将脸埋了下去。
以为是自己的恶作剧让他难受了,明熙神色一变,还没等她解释,就听见一阵沉闷的笑声。
叶明熙:……
慕箴抬起头,笑容张扬,连肩膀都在细微颤抖。
他总是风轻云淡的,何曾这样开怀笑过。
叶明熙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他说话。
“看来心情终于好起来了。”
“啊?”叶明熙傻眼。
她这才恍然,怔愣道:“难不成今日的毛笔,胭脂,还有这冰酪酥山,都是在哄我开心吗?”
“不然呢?”
慕箴已经止住了笑,满脸无奈地撑着脸看她:“真是,心情一好些就来捉弄人,不过,”
他又有些释然,眉眼温柔:“比起你那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是来捉弄我吧,明熙。”
荔枝的甜融化在口中,和着一点淡淡的花香。
叶明熙不自觉又舔了舔唇,以为是胭脂中的花香味道。
甜腻得糊着,从嗓子眼坠到心底。
第26章 争执
因在外面逛, 回府晚了些。
祖母也没多问,许是年纪大了,不爱管这些事, 只要明熙陪在她身边,随她怎么闹腾都行。
晚膳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祖母见状佯怒道:“是不是在外面吃东西了?”
叶明熙嘿嘿一笑,她知道祖母对自己宽容,不会真生自己的气。
不像在侯府,若是在饭前乱吃点心, 姐姐能扣她一周的零嘴。
祖母盛了碗汤, 哄着说:“这排骨汤炖的软烂, 你喝一碗。”
惦念着孙女在长身体,留在渔阳这么多日, 她老人家每日都吩咐小厨房变着花样地给她炖汤喝。
叶明熙摇头:“真的吃不下了祖母, 留着明日让闻冬下面来吃吧。”
时令盛夏, 哪还留得到明日。
祖母哼了一声, 叫撤下去分给下人们喝。
又说:“汤都喝不下了,柿果岂不也吃不了?”
见孔嬷嬷端了一盘子柿果上来, 放在她面前笑道:“这时候柿果都被订得差不多了,还是老夫人差人说了才送了一些来呢。”
明熙高兴地抱着祖母的脖子, 扑进她怀中:“我就知道祖母最疼我了。”
祖母乐呵呵地搂紧她:“你别把我这一把老骨头撞散了。”
吃是肯定吃不下了, 但还可以做上次那样的糕点。
上次做的糕点丢给慕箴后自己走了, 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 到底爱不爱吃。
热火朝天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做的还是自己拿手的糕点。
叫品秋给祖母送了点过去, 累了一天,便洗洗睡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 闻冬给她梳头的时候才说起:“品秋昨日从老太太屋里回来,带了封侯府的信回来。”
“姐姐寄的?”
她一愣,算了算日子,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汴京,怕是到家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已经寄来了。
“快拿来给我,”她皱皱鼻子,“昨晚怎么没喊我呢。”
若是知道信来了,她爬也要从床上爬起来。
品秋这时带着信进来:“是老太太交代的,若是姑娘睡了就不要喊了,让你睡。”
她接了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前世姐姐嫁进东宫之后,她也能随时随地进宫看她,头一次分别数日,早便想她了。
叶明芷的字娟秀整齐,是自小练簪花小楷的清丽。
信封厚实,拆开看竟有满满四五张纸,明熙美滋滋地看,到了书院才将将读完。
她将昨夜做的点心摆上,留了点给朱先生,便叫慕箴来吃。
明熙见他动作缓慢,咀嚼的时候也慢条斯理矜贵的很,纳闷慕伯父明明是个散漫无拘的性子,怎么养出这么个贵少爷,比官家的嫡出公子还有知礼守节。
二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糕点,明熙回忆着方才信中的内容,闲聊起来。
“四殿下已经被正式接回宫中了,刚治好伤便邀约我姐姐游玩答谢。”
她有些气鼓鼓地说,“都说四殿下内敛,我说胆子大的很呢,我之前那样拒绝他,他居然还贼心不死,幸亏姐姐听我的话没有答应。”
这话枉顾尊卑,但朱聆还没来,屋内只有他们二人,慕箴自然不会说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的喋喋不休。
“姝意表姐回京后也没再胡闹了,白日听学,散学后便回家拉着伯祁哥练赵家枪。”
随信来的还有一箱子衣物首饰,明熙喟叹:“还有我那个继母,听问我留在渔阳后便准备了许多汴京流行的衣裙布匹,钗环首饰。她这样,我姐姐的日子也不会难过了吧。”
慕箴思忖了会:“何氏在家中身份不高,性子最是温顺善良,自然不会苛责你们。”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慕箴虽吃的慢,却是动作不停,把所有糕点吃干净了。
见他喜欢的样子不像强装,明熙笑盈盈道:“喜欢吗?原来你也不爱吃甜,等柿果泛滥上市后,我多买些给你做柿饼,糖蜜也少放些。”
也不爱吃甜。
谁不爱吃?
自己离京时她还不沾阳春水,短短数月时间,是为了谁开始学做这不甜的点心?
慕箴垂下眼帘,疑问如潮水袭来,又强硬按下,不去思考。
她有自己的秘密,那又如何呢,只要如今陪在自己身边,他便不再奢求其他。
将空了的碟盘收起,又擦了擦手,明熙抽了几张纸开始写回信。
许是慕箴送的笔太好用,又可能是她这段时间真的潜心练字,她笔下的字形越来越工整,慕箴的字她已有三分像。
她得意洋洋地扬起写了大半张的信纸,怼到慕箴面前:“看我的字,是不是进步了很多。”
慕箴抬眼匆匆一瞥,恍惚便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连忙移开视线,嗯了声:“是好看了很多。”
“你都没有看,”明熙皱眉喊着,“就知道敷衍我,你看一眼嘛。”
都是女孩子家的闺中私话,他怎么敢认真去看,还没等他说什么,朱聆便到了。
“还在街上就能听到你嚷嚷,来得早就多背两篇策论,瞎闹什么。”
明熙瘪了瘪嘴,瞪了慕箴一眼,又坐直了身子接着写信去了。
看了叶明熙在汴京的功课,朱聆没有在课业方面多督促她,唯有策论与练字方面多加关注。
他拿起明熙昨晚写的策论作业,将人叫到了跟前,一处处问她,为何要用这样的观点,还能不能想到别的,据点除了用到的这些还有哪些可以作为备选,没有用到的理由是什么。
明熙不怕写作业,最怕朱先生这样细枝末节的提问,她答的支支吾吾,头皮都隐隐发麻。
朱聆见状,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不好,要改。”
他忍了又忍,还是皱着眉叱骂:“安阳候是怎么养孩子的,一天到晚净知道媚上欺下。”
听他这么说,明熙讶异,倒不是因为自己父亲被骂而感到不高兴,只是觉得此人非但十分了解叶鸿文,还真情实意地在感到愤怒。
他与自己母亲的关系,看来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
再问下去就是知道答案估计也害怕地说不出,朱聆直接大手一挥放她下课,明熙一下又生龙活虎起来。
二人照例蹲在池边洗砚台…应该说是明熙看着慕箴洗砚台,她看着慕箴日日康健的脸色,询问道:“这两日给你的药方都有好好在吃吧?引香效果怎么样,还会被辣得咳嗽吗?”
慕箴一一答了,明熙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不论是厨艺性情,在课业上有所保留的态度,还有这稀奇古怪的医术。
总是会用天马行空的方法和八杆子打不着的药材组成有奇效的方子,闻所未闻的手法,即便是日日都要喝进肚子里的,他也从未问过。
用怀生的话来说,哪天若是二姑娘捧了碗见血封喉的毒药来,他家公子也会不声不响地一碗干了。
叶明熙一边记着他的反应,一边思考:“这么快就有抗性了吗…但又不能用太烈的药,还得在引香的改进上想想法子。”
她做的引香,与晋修做给她用的引香简直天差地别,她只学了晋修医术的一点皮毛,那味以万金计价的引香药方,她不能完美复刻出来,为了慕箴她也要慢慢研究。
见她一边写着思路一边打哈欠,慕箴皱眉:“昨晚没睡好吗?”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些日子又要试药又要做功课的,难免睡得迟些。”
什么?
慕箴动作一顿,压低了眉眼转头看她:“你晚上几时睡?”
明熙想了想:“一般都在亥时末了,若是作业多些,得拖到子时。”
叶府离书院还远些,这么算一天都睡不到四个时辰。
这怎么像话?
又想到这几日她每日的作业虽完成了,面对朱聆的提问却都含糊,无论是休息不好精力不济,还是每晚来不及复习整理,哪个答案慕箴都不接受。
带着满身的火气,慕箴刷地站起,水花飞溅,折射出他怒气未消,严肃的一张脸。
明熙怔愣:“你怎么了?”
“别试药了,”慕箴怕吓着她,又怕她不听自己的话,紧皱眉头,“你年级尚小,好好休息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你这天天觉都睡不饱,也太离谱了。”
叶明熙有些茫然,不懂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可是我不困呀,要是困了我会睡觉的,你身体不好,不试药调理…”
“调理不好了!”慕箴头一次冲她发这样大的火,径直打断她的话,一手拎着砚台,一手紧紧握拳,池水顺着手腕暴起的青筋滴落。
他眼底风暴骤起,凝视着明熙,声音满是颓唐无奈:“我的身体如何,我根本不在乎,你没必要为了我损害自己的身子,你身体本就不好,再不好好休息,你……”
说到最后,不断上涌的酸涩哽住了喉间,再没说出后续的话。
叶明熙也站起,面对着他,神情平静:“那这么说,你才最应该理解我啊,慕哥哥。”
慕箴的火气一顿,瞬间明白了她的话。
“自己的身体如何,根本不在乎。而我在乎的,执着的,你难道不明白吗?”
明熙说着说着,情绪也跟着波动,许是前世那个寒冷的夜风又刮进了自己的心中,眼泪泛起,声音颤抖:“你口口声声都说为了我,而我想要的是什么,你这些日子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她看着一言不发,却依旧一脸不同意的慕箴,满含委屈地哭喊出声:“我要你健康顺遂,平平安安,我要你可以重回汴京,受万人仰慕敬佩,我做错什么了!”
吼完也不想再看慕箴的反应,转身跑远。
只有慕箴站在原地,他望着那道瘦弱离去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汴京。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惹了明熙生气,她再也不理自己之后,他看到了始终都是这道背影。
争吵之后,最糟糕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回到二人一开始,疏离淡漠的关系。
但人的心或许总是贪婪不知足的吧,二人这段时日天天在一起,只一想到要再度分离,拎在手中水淋淋的砚台就沉重无比。
沉到了心底。
第27章 生病
二人这场莫名的争执持续了许多天。
就像要划清界限一般, 明熙也不再去用慕箴的墨了,她憋着一口气,吭哧地掏出许久未用的自己的砚台, 手法笨拙地研墨。
诡异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就连迟钝的朱聆都抬起头来,一脸诧异:“这几日这么安静,你两怎么都不说话了?”
见二人面色都不好看,他挑眉:“怎么,吵架了?”
偷瞄到慕箴的神情一直平淡如水, 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叶明熙感觉更气了, 研墨的动作都重了起来。
咯吱咯吱、
力气大到整个桌子都在晃动,乱了他笔下的字。
慕箴这才抬起眉眼, 却也没有看她, 只是伸手稳了稳桌子, 又接着抬手写字去了。
自始至终, 也没朝她这边望上一眼。
她突然有些泄气了,为着自己的行为感到幼稚, 也为这没来由的冷战觉得疲累。
直到散学,二人也没再说话。
眼见二姑娘目不斜视地上车走了, 怀生憋了半天, 还是没好气地埋怨他:“您就作吧……”
慕箴眼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怀生又将话都咽进了腹中。
*
心中堵着气, 胃口也不好,晚膳没吃两口便回了屋。
为慕箴调制的引香始终达不到自己预期的效果, 她已多日没睡好了。
天色沉沉,她点了许多灯, 摇晃的烛火中,明熙强迫自己在如海的典籍中寻找着最优解。
一不留意,又到了深更半夜。
闻冬给她端了一碗热汤面,是用猪骨熬的高汤,香气扑鼻。
她担忧道:“姑娘,你晚膳都没怎么吃,用些宵夜吧。”
明熙看得头脑昏昏,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摆摆手:“我吃不下,你给品秋端去吧。”
闻冬叹气:“其实慕公子说得对,你要早些休息的。”
动作一顿,心头愈发烦闷,明熙闭了眼,声音有些不悦:“出去吧,我再看一会就休息。”
如今早已不是休不休息的问题了,这是在跟慕箴赌气在呢。
闻冬劝不动,也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汤面端了出去。
等又记录了三四份配方,等着明日实际试验下,她才停了笔站了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窗外已有淡淡的亮光。
浑身酸疼,站起的瞬间眼前一片眩晕,她稳了稳,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的疼。
她长叹了一口气,扑到被窝里,将自己裹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感觉没过一会儿,便听得闻冬惊惶的声音:“姑娘烧起来了……”
“郎中呢?老太太那边回话了吗……”
她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没睡着,整个人晕乎乎的,能听个囫囵话,意识却又不太清醒。
口中被灌了一碗汤药,她迷迷糊糊咂嘴尝了尝,分辨出几味治风寒的药。
有人替她擦着汗,叹了口气:“书院那边通知了吗?”
“朱先生说让姑娘好好休息,等中秋之后再跟着学生一道回去。”
祖母拍了拍睡得不安稳的明熙:“听到了吧,好孩子,睡吧。”
叶明熙眼睫颤了颤,沉沉睡去。
*
这一觉睡得时间便长了,等她再次睁开眼,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满身都被汗打湿,黏糊糊得难受,她张口想喊闻冬,嗓子却哑的出不了声音。
她勉强撑起身,咳了两声。
闻冬像是听见了,从门外进来:“姑娘醒了?”
她赶忙上前,倒了杯温茶,不冷不热,温度刚好解渴。
明熙抱着她的手,喝的有些急。
“姑娘慢些,”闻冬拍着她的背,怕她呛着,“饿不饿,炉上热着青菜肉丝粥,炖得可香了。”
睡了一整日,又生着病,明熙饿得头冒金星,连忙点头。
闻冬端了一大碗来,一勺勺地喂给她。
已经是亥时,这粥搁灶上小火温煮了整整一天,鲜甜顺滑,她吃了个干净。
闻冬一边喂她,一边同她说着话。
得知朱聆让她节后再去上课,明熙明显愣了愣。
闻冬看她煞白的小脸,这段时日好不容易养的脸蛋又瘦了下去,有些心疼:“这下姑娘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了。”
“慕公子听说你生病,送了许多补药来呢。”
闻冬叹气:“明明公子跟姑娘都是心疼对方,怎么就不好好说话,非要吵架呢。”
一碗粥下去,总算有了些精神。
在渔阳养得太好,让她忘了,自己身体是这般差劲。
不过就是熬了几回夜,便能烧的厉害。
慕箴恐怕也是知道这个原因,才与自己争执。
叶明熙又躺回了被窝里,嗓子仍旧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望着床顶出神。
眼下证明了慕箴是对的,前些日子的冷战突然就变成了笑话。
她突然鼻子有些发酸,许是在病中,让她有些多愁善感。
她突然好想慕箴。
好想好想,想立刻就见到他。
但明熙也明白,不说自己尚在病中,如今又不是在汴京,近到翻个墙头就能到对方家里,叶府与慕府在渔阳的祖宅隔得老远。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心想着要快些好,一好了就去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明熙突然闻到一股清淡的香。
泛着冷汽的,木质香味。
她睁开眼,感到阵阵微风,她有些发愣,转头看见窗户敞了一条缝。
闻冬一向细心,自己还病着,一定不会忘了关窗。
夏夜的微风十分轻柔,还带着温柔的热意,吹在她脸上,却还是激得她咳了两声。
然后她就看见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出现在屋中,动作极轻地关上了窗。
来人动作轻又快,至少她是没瞧见人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站在屋中,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袍,好像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宽大的腰封勒出劲瘦的身影,顺滑的马尾发丝坠在腰后,那人转过身,金属面具在夜色中闪过一抹细光。
殷寻。
她张口想喊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进自己,半跪于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将瓷瓶倒入床榻边的茶杯中,是亮晶晶的,粘稠的蜂蜜状。
他拿木勺搅了搅,挖起一勺递到明熙嘴边,开口刚要解释:“这是……”
明熙恍若未闻,径直张口吃了。
殷寻的动作顿住,明熙咬着勺子,面露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他怔了怔,还是皱眉说道:“病糊涂了?往后生了病保护好自己,别喂什么东西都吃。”
可是他是殷寻呀。
明熙雾蒙蒙的眼睛有些呆愣,又有些委屈,殷寻怎么会害自己呢?
说不了话,她只能摇了摇头。
也不知他有没有明白明熙的意思,只是继续解释道:“公子猜到你咽喉不适,这清陈露最是滋润。”
她吞了几口,觉得十分甜腻,糊在嗓子里,咽也咽不下去的感觉,但确实感觉好了很多。
明熙张嘴啊了两声,见能出声了,眼睛亮了亮:“谢谢。”
殷寻没反应,仍是跪在床前,伸手像要试试她额间的温度,见她头发散乱着,又克制地收回了手。
他沉默了会,开口:“我家公子命我来向姑娘道歉,前几日是他太冲动。”
虽然有厚重的面具覆盖着,明熙仍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他惦念姑娘的身体,却也不该同姑娘吵架,他让我向你保证,往后一定以姑娘的意愿为第一。”
见明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语气有些奇怪:“姑娘还在怪我家公子吗?”
明熙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羞愧。
她有很多话要跟慕箴说,但是要亲口对他说,她不想要殷寻在中间传话。
于是她说:“哪有什么怪不怪,我明白的,这个世界上,他是为数不多愿意真心待我的人。”
许是生病让她脑子迷糊,竟是顺口说出这样的话,明熙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她见殷寻愣在原地,有些困恼地皱皱眉头:“不许同他说!”
面对殷寻,反倒比面对慕箴时来得随性,带着认识许久一般的熟稔:“往后我跟你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许跟你家公子说。反正,反正你家公子都听我的,所以你也要听我的。”
殷寻并没有因为她奇怪的态度多想,只是轻点头:“好,不与他说。”
等到她把清陈露吃干净了,殷寻这才离去。
直到黑影彻底消失不见,品秋才从屋檐上探出头来,皱着眉不高兴道:“你怎么就这么信任慕家哥儿啊,下次他胆敢再送侍从来夜闯咱们姑娘的闺房,我可不管是谁手下,一律都打出去了。”
闻冬捧着木盒,里头满是珍稀的药材,闻言翻了个白眼:“姑娘若是不愿意,再小声我也能听到的,你也一直在房上能看到,他就是进去说了会话,不会出事的,小古板。”
品秋被她气得小脸涨红,翻了个跟头便不见了。
喉咙间的干哑得到了缓解,再睡便觉得好多了。
昏沉沉的头脑清明了许多。
若说前世最愧疚的,莫过于慕箴,那么于她而言最信任的人,除了姐姐,便是殷寻了。
前世他奉慕箴之命进京寻她,那时天子病重,季飞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二人撕破了脸,院墙深深,她被囚在深宅大院之中,每一日都过得辛苦。
在闻冬都不曾察觉的日日夜夜里,殷寻就像蛰伏于阴暗处的影子,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冒出来。
春日给明熙折一支最漂亮的海棠,秋冬送她最甜的南角巷的板栗。
是他在明熙支撑不下去的沉沉深夜,温和宽慰她,叫她别放弃。
他会救自己离开,离开汴京的朝堂政乱,离开季飞绍令人窒息的控制,去繁盛的渔阳,风景如画的玉安,将来天下山河湖海,她都可以一一看遍。
后来他虽然食言了,殷寻和慕箴都死在了季飞绍的手下,但他其实不知道的是,春夏秋冬,天下景色,都通过那无数个寂寥的深夜,通过偷偷送给她的美食玩具,映在了她的心底。
第28章 写信
嫌医师给她调的药性太慢, 明熙第二日给自己写了个方子。
平日自己院子里为试药也囤了些草药,闻冬跟在她身后耳濡目染,也知道她家姑娘有些本事, 便也没多说什么,照着方子给她煎药去了。
明熙知道自己此次发热不是因为受寒,多日来没休息好是一方面,与慕箴吵架憋了一口郁气在胸才是关键,给自己喝了两碗活血清神的药,很快她便康复。
但也因为这场病, 她被祖母勒令在家休息, 书院那边不用再去, 周氏让她在家好好看书,过节才能出去玩。
明熙没法, 也知道自己身子确实不好, 天气还热, 大病一场后她有些畏寒, 坐在院中练字时,身上穿了件厚重的大氅。
她看着自己笔下愈发工整的字形, 又想到了那个笔挺的身影。
二人经过那次莫名的争吵后,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了。
叶明熙有些黯然地抿了抿唇, 瞥到放在一旁自己用来给姐姐写信的信纸, 忽而眼睛一转。
她转头去喊品秋:“品秋, 慕府的位置你还记得吗?”
品秋从屋檐上探出脑袋:“怎么啦?”
她总是这样, 不是在屋檐上跑来跑去,就是翻腾在树间。
照她的话来说, 明熙身边的日子太无聊了,若是不多动动, 迟早要变成闻冬那样的包子脸,连剑都耍不起来。
明熙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喊她过来。
品秋一跃,就跳到了她身边,明熙趴在她耳边,红着脸小声说:“你可不可以帮我去给慕家送一封信呀?”
品秋眼睛一瞪,一本正经道:“姑娘,私传书信若是被逮到,搁话本子里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可是要被关进大牢受刑的…嗷!”
闻冬晒完了药,将竹簸箕狠狠拍在她头上:“死品秋,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的话本子都烧了!”
而后又安慰有些被吓到的明熙:“姑娘别听她瞎说,你写,我给你送。”
见明熙真的被自己说的白了一张小脸,品秋嘿嘿笑道:“姑娘若是熟知大政律法就知道我是在胡说的了,奴婢都说了姑娘要多读些书呀。”
她揉揉头站起:“姑娘写吧,我一刻钟就能给你送到。”
被品秋这么一闹,原先准备好好跟慕箴诉苦道歉,好好大写一番的心思也没了,她踌躇提笔,思索了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上寥寥言语。
【已无大碍,切莫忧心——熙】
她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大咧咧地占据着整张信纸中央,显得空空荡荡。
皱着眉心想,就算真的被人逮到,就这么两句只言片语,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终归还是被品秋那句玩笑话吓到,她将信封装好,又有些害怕地取了蜡烛,将蜡油将封口密封好,交给品秋。
品秋戳戳那块凝固了的蜡油,咧嘴笑笑:“姑娘啊,在军中若是想要不破坏这蜡油偷看书信,方法可太多…嗷!闻冬!”
又锤了一拳头的闻冬对着明熙温柔道:“姑娘饿不饿?我给你盛碗小馄饨?”
*
按理说品秋的速度那样快,她中午睡了一觉却都还没回来。
明熙坐在院中的桌上,凳子像长了刺一样扎的她来回动弹,眼睛也总是往门口那瞥。
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她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与去时一身轻松不同,品秋回来时,手上拎满了东西,累得她满头大汗。
将东西一股脑往桌上一放,喝了两杯冷茶,才缓过气来。
“这个怀生,仗着我会些功夫,拿我当驴使呢,什么东西都要我带着。”
品秋将东西一一数给明熙。
“这是东焦街的蟹黄酥,悦果斋的蛋黄月饼,还有淮绣坊新到的笼纱料子,说是可以给姑娘裁条新裙子。”
足足一桌的吃食玩意,品秋介绍了一遍,才坐下来:“慕公子说中秋节就快到了,这些都是渔阳出的新鲜玩意,怕姑娘这几日闷在家里吃不到,叫我都给你带来了。”
闻冬见了那匹烟绿色的笼纱料,用金丝绣上了大片大片的桂花图案,在光下隐隐闪着细碎的光,煞是好看,十分欢喜:“呀,这料子真好看,姑娘穿一定很精神。”
说罢就拿着料子下去找府里善做衣的嬷嬷裁剪了。
一桌子的糕点吃食,明熙却没有多瞧,她只通红着脸问品秋:“信你给了吗?”
品秋:“给了呀,哦!”
她这才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他还写了回信,写了好久,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明熙眼睛一亮,接过信封,与自己写的薄薄一片不同,只稍微一捏厚度就只至少写了两三张纸,十分厚实。
她手腕一翻,看清封口处,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应该是看到了自己用蜡油封口,他也跟着密封了,但是是用火漆封住的。
大红的蜡油被火漆印章盖出兰花的图样,将封口严密封住。
明熙之前也是见过火漆印章的,叶鸿文就有一个,不过是用来密封工作上的秘密文件用的,她幼时见到,想玩一次,被叶鸿文发现打了手板心,训斥她这不是小孩子该玩的东西。
在她心里,火漆印章是十分严肃珍贵的,然而慕箴却用来盖在与自己的往来书信之中,她没来由地笑了笑,十分珍惜地来回摸摸已经定型的图案。
真好看呀……
她都有些舍不得损毁。
突然想到了什么,明熙抬头,一脸兴奋道:“你今日说得可以不破坏蜡油的方法,是什么呀?”
品秋:……
完了,没救了,她家姑娘还能成为大家闺秀吗?
*
品秋抽出一把小刀,用锋利的刀锋顺着蜡油底部一点点削下,把控好力道后,印章就完好无损地被割了下来。
“哇!”
拿到一整块兰花图样的火漆章,明熙眼中闪着小星星:“品秋你好厉害啊!”
“哼,”她勾勾唇角,不打扰明熙,又不知跳哪里去了,将院子留给了她家姑娘。
将印章放到小匣子里妥帖收好,她这才拿起信纸开始看。
整整三张纸,写了他和朱聆那日在书院中听到她病倒了的消息后有多着急,朱聆也没有了心思,大手一挥让他也不必再去上课。
慕箴调侃写着:【本来就好奇朱先生为何要单独拎我过去听学,如今一看,我果然就是你的附属而已,你病了,朱先生连我都不想教了。明熙,你可得好好养身子,不为了自己,也为了我能有课听。】
明摆着是写来逗她乐的,明熙看了之后,也确实笑出了声。
又洋洋洒洒写了许多这几日渔阳的热闹。
【明熙,渔阳这几日街巷都热闹极了,可惜你看不了。】
【你第一次在这里过节,怕你中秋那天吃不完所有的点心,特地让怀生买了些,你先吃两天,再留着点肚子,中秋那天我带你去金鸪楼吃大餐。】
【明熙,风寒好些了吗?听殷寻说你发热得厉害,记得多穿些,别再着了凉。】
【给你送去的料子有些单薄,若是中秋要穿,记得多加件大氅。】
【对不起,明熙。】
叶明熙一愣,笑容也顿在了脸上。
极大篇幅的热忱后,便是情绪急转直下的歉意。
【是我太傲慢,总是不会与你好好说话,想必先前在汴京,你也是这般嫌弃我。我向来嘴笨,又没有什么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我总是告诉你要随性而为,自己却忘了都要先征询你自己的意见。】
【我打着关心你的名义,却幼稚地冷淡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乖乖听话,近日反思,才明白我这样的行为,于你而言又是一种控制。】
【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原谅我吧,明熙。】
叶明熙逐字逐句看完,安静了许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慕箴说的,先前二人的冷战对她是另一种的控制。
她满眼复杂地伸手抚过漂亮的字迹,只在心中想着,明熙二字繁琐复杂,他却总是在信中写着,就好像不顾繁杂琐碎,在时时刻刻呼喊她的名字,向她讨饶,祈求原谅。
明熙。明熙。
原谅我吧,明熙。
少年近乎仓皇无措的真挚歉意。
有什么好原谅不原谅的呢。
她抱着信纸,红了眼眶。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生他的气呀。
闻冬进院子,喊她去老太太屋里吃晚饭,见她仍旧坐在桌前:“姑娘,还在练字呀?”
明熙动作顿了顿,红着脸“嗯”了一声。
闻冬随便瞄了眼,见她宣纸下还垫着什么,隐隐透出字形来,以为是在描字帖,就进屋替她收拾东西嘱咐道:“快收了吧,在院中坐了一天,一会儿用了膳回来泡泡澡休息了。”
“哦。”
明熙应了一声,见周遭无人,咬着唇将纸下垫的“字帖”拿了出来。
就是慕箴方才才写给她的信。
她的字本就是照着慕箴练得,那拿他写给自己的信来描写,也是应该的吧。
写了没一会,明熙才真切体会到自己的名字在这封信里的数量,还没跟着写完一遍,她已经能将自己的名字写的流畅漂亮。
将信与火漆印都收在小匣子里,又将小匣子放在床边的矮柜里,她这才拍拍手,蹦蹦跳跳地跟着闻冬去祖母那里。
*
“知府家的五姑娘?”
祖母给她夹了个虾仁水晶包,点了点头:“知府刘家的嫡女,行五,与你年岁相当,名唤刘鸢,回头去了书院,与你应该也是一个学堂的。”
“她早便下了帖子,你先前忙着上课,前些日子又病了,眼瞅着过两日便中秋了,她特地约你明日吃茶,等过节好带你一块玩耍。”
听起来倒是个极为体贴温柔的人,明熙答应道:“那我明日带些茶饼。”
祖母见她终于有了精神,不再像前两日病恹恹的模样,喟叹:“今年中秋,你可有的玩了,渔阳活动比起汴京那可热闹多了。”
一旁的孔嬷嬷又替胃口大开的明熙添了碗粥,闻言笑道:“老夫人还说姑娘呢,今年头一次有孩子陪着过节,心里怕是也乐坏了呢。”
目光慈爱地看着明熙,语气揶揄:“老夫人明明吃不得海鲜,还定了一兜子的大闸蟹,也不知是给谁吃的呢。”
啊!螃蟹!
明熙瞬间高兴了起来,汴京在内陆,一年到头也吃不着多少,她只吃过几次,味道鲜甜,她可喜欢了。
祖母见她激动的模样,哈哈笑着,将她搂在怀中,点了点她的鼻子:“订给这只小馋猫吃的。”
离中秋还有三天,她却已经迫不及待了。
等她见面的慕箴,没有参与过的热闹集会,还有美食美酒。
天爷呀,把她打晕,直接昏到中秋那天再醒来吧。
明熙咬着水晶包,默默地向往着。
第29章 朋友
第二日一早, 明熙就出门赴宴了。
知府家的五姑娘约了她去蔚茗轩喝茶,这个蔚茗轩,开在渔阳倚靠的澄海旁, 背靠着辽阔海域,视野开阔,听闻过两日节庆时,渔阳百姓都会登上这座高楼,吃酒观潮。
明熙还没去过,之前慕箴说要带她喝茶, 她对茶汤没什么兴趣, 今日倒是头一回。
刚一进门, 便有统一青色长褂的小厮上前,问了是否提前定了位置, 得知是来赴刘鸢的宴, 十分有礼地带着她去了二楼的一个厢房。
品秋跟在她身边, 不免咋舌:“这渔阳的风水真是养人, 就连一个茶馆的小厮都这般的沉稳秀气。”
明熙在心中想道,哪里是风水养人, 分明是钱财养人。
这蔚茗轩一个茶馆,不过也就是给客人品茶观海的地方, 装修乍一眼看虽算不得富贵, 却处处暗含奢华, 有气韵而不张扬, 单单就绑帘子用的抽绳上都个个栓着块暖玉,便晓得这地儿也是个用金银烧出来的地。
到了厢房, 明熙推门进去,望见宽大的窗户旁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位姑娘。
左边的穿着一身红裙, 头发利索地束在头顶,干练潇洒。
右边的则是白底的长裙,还似明熙一般穿了件厚实的褙子,一边撑着脸一边摇扇。
见有人来,都往明熙的方向看来。
明熙笑笑,见到不熟悉的同龄女子,令她难免有些紧张:“不知哪位是约我的刘五姑娘?”
“什么刘五姑娘,难听死了,”左边那个女孩跳起,两三步就走近来抓她的手,“就叫刘鸢就好了。”
她又指了指那位道:“这是通判家的大姑娘,罗玉杉,叫玉杉就好。”
刘鸢像是嫌热,夺过她手中的扇子往脸上扇了几下:“她与我一块儿长大的,听闻我要出来找你玩,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可烦人了。”
“注意措辞,”玉杉被抢了扇子,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是你爹觉得会冒犯叶姑娘,才让我看着你的。”
刘鸢给她下了帖子,她知道,但这位罗姑娘,明熙有些好奇问道:“是哪两个字?”
玉杉回道:“玉石松杉。”
“这字取得真好,”明熙真心感慨,“不落俗套。”
玉杉笑笑:“我爹就喜欢装文人墨客,见笑。”
听她们在一旁开始聊起了诗词,刘鸢没劲地打了个哈欠:“我说,咱们去玩啊,别老闷在这里嘛。”
明熙一愣:“玩?可…不是说来喝茶吗?”
她还从家带了不少上好的茶饼。
刘鸢:“叫姑娘出来,当然是用喝茶的由头了,不然你祖母怎么会放人呢。”
她凑近明熙,俏皮地眨眨眼:“你不知道,我们都可好奇你了。前阵子渔阳来了一批从汴京来的贵客,我们小辈都被按在家中不许外出,后来听闻叶家留了个姑娘,我们都想找你出来玩呢。”
“可惜你祖母看得太严,说你还要读书,现在才舍得放你出来呢。”
刘鸢一脸兴奋:“你是从小长在汴京的?汴京有多繁华?你见过天子嘛?”
“喂!”
见她越问越离谱,罗玉杉一扇子敲在她后脑,瞪她:“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
“我好奇嘛!”
明熙浅笑:“没什么神秘的,要说繁华,我觉得还不如渔阳呢。汴京规矩多,管得也严,姑娘们大都不能随意出门,街市也不怎么热闹。”
啊?
听她这么说,刘鸢傻眼了:“那还是渔阳更好些,至少我出去玩没人管。”
明熙附和:“我也觉得。”
*
一块用了些茶点,三人很快熟络了起来。
刘鸢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咱们去狩猎吧,纵山的兔子都该肥了。”
她口中的纵山,便是不远处的一座矮山,明熙的祖父还葬在那里,山清水秀,依靠着澄海,风水极好。
明熙以为她们在说笑,结果真的被拖来纵山,还让下人牵了三匹马来,才觉得不妙。
“你不会真的要在这玩吧?”
明熙一脸惊恐:“这不是有许多陵墓?在这猎物,不大好吧?”
罗玉杉在一旁嗤笑:“现在你知道刘伯伯为何要我跟来了吧?”
刘鸢见她嘲笑自己,冷哼一声道:“我可听说这纵山中的湖鱼都肥了,我弟弟先前钓了好几尾七八斤的,你守规矩,你可别去钓啊。”
她这话一落下,罗玉杉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明熙的肩膀:“明熙啊,既然你也算半个渔阳人,那不如入乡随俗吧。”
“令安,把我的钓具拿来!”
见罗玉杉已经飞快将钓具背在了背上,翻身上了刘鸢带来的马,明熙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这渔阳的姑娘,都这么…不拘一格吗?
刘鸢也骑在马上,催明熙道:“快呀,我们带你去好好玩一趟。”
叶明熙喃喃:“我,我不会骑马。”
刘鸢:“啊?汴京的学堂连骑马都不教的吗?”
当然是教的,只是不教女儿家罢了,就连将军府的赵姝意在骑射课上也得跟着一块绣花。
绣得她满肚子火。
幸而今日是品秋随她出的门,此刻她抱着品秋的腰坐在马上,有些害怕地颤。
见她这般,刘鸢有些可怜她道:“小娘子这般柔弱,等学堂开课,骑射课你要怎么办呀,夫子可凶了。”
怎么办?她更想知道眼下怎么办?在陵墓遍地的山野纵马玩乐,这真的没问题吗?!
到了山林深处,有一口漂亮澄澈的湖泊,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亮,十分好看。
刘鸢骑着马找野兔去了,玉杉也颇为娴熟地甩杆开始野钓,瞥见一脸局促的明熙,她笑了笑:“没事儿的,即便被大人们逮到,也顶多就是说上两句,咱们只是来玩,又不做什么坏事,心怀敬意,先辈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汴京是不是特别无趣?”
罗玉杉偏头看她:“从见面起,你就一直很紧张,轻松些吧,明熙,这儿是渔阳,离经叛道的事,往后可多着呢。”
叶明熙看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湖前,洁白的裙摆随意扎起,绣鞋布满泥泞,却丝毫不在意。
“我不知汴京的生活是怎样的,但如今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做你自己。”
听不到回答,罗玉杉奇怪地回头,见明熙正蹲着,看着草丛里的什么。
注意到视线,她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地上:“竟然在这里见到了野生的络乌菇,我还只在书上看过。”
说起来,罗玉杉好像也隐隐听闻,叶家从汴京来的姑娘,十分醉心于医药。
她看着明熙一脸惊奇,兀自笑了笑。
从钓具的包裹里翻出个铲子,扔给她。
叶明熙疑惑地看她。
“挖吧,”罗玉杉笑笑,“纵山生态好,蘑菇有不少,喜欢就挖回家养着。”
还能这样?!
不得不说,明熙真的可耻地心动了。
她从小就不爱出门,总是关在屋子里看书,那时她看了许多游记图鉴,最喜欢的一本《论菌类属》,记录了各种五花八门长得奇奇怪怪的蘑菇。
为她贫瘠的生活增添了多彩的见闻。
如果……如果可以挖回家,种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岂不是可以自己种一本《论菌类属》出来?
叶明熙望了望脚边的络乌菇,咽了咽口水,拿起了铲子。
“我,每个蘑菇只挖一颗,不会破坏平衡的,对不对?”
见她上道,罗玉杉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像我钓鱼,也不过是想减轻点山野的压力,生物数量一旦超载,对自然也是一种负担。”
叶明熙心定了,她撸起袖子,一脸亢奋:“那我就不客气啦!”
*
品秋背着个小箩筐,里头全是明熙挖来的,各式各样的蘑菇。
她见自家姑娘蹲在林子里,一手抓着铲子往外挖,一手直接扒拉着蘑菇周边的泥土。
三个姑娘此刻各忙各的,一时之间都沉心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耳尖一动,听闻有人过来,偏头一看是离去不知多久的刘鸢。
刘鸢此刻抓了只兔子,骑着马过来,见明熙满手是土,她问:“在挖啥呢?”
“蘑菇!”
叶明熙两眼发亮地抬头道:“是金耳菌!这个我也只在书上见过!”
“哦~”刘鸢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先洗洗手,吃个兔子再继续吧?”
她手一扬,明熙看见她抓了只肥嫩的兔子。
跟着刘鸢回到湖边,见罗玉杉脚边的木盆中游着三尾鱼,刘鸢哈了一声:“不错不错,有兔子吃还有鱼吃。”
罗玉杉收了钓竿,洗了洗手,看刘鸢已经抓了只鱼准备生火,嘱咐道:“麻烦你这次多烤一会儿,上次的鱼吃了我回家闹了几天肚子。”
见她们准备烤肉来吃,明熙也从箩筐里翻出几根口蘑。
“这个我看书中说烤出来也很鲜美的,一起试试吧。”
刘鸢吹了个口哨:“明熙,你开始上道了。”
三人围坐在柴火前,看着刘鸢娴熟地烤肉,明熙将手上的泥泞洗干净,觉得有些冷,便伸手去烤火。
没过一会,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肉香。
刘鸢将兔腿一只撕给她,一只撕给玉杉,自己又叉了块胸肉:“来,敬明熙。”
明熙羞赧,不好意思地与她们碰了碰。
兔肉筋道,湖鱼滑嫩,烤蘑菇也是鲜甜无比。
叶明熙吃过不少珍馐佳肴,此刻却觉得都比不上今日这荒郊野外的一餐。
玉杉抿了口蘑菇烤出来的汁水,三两下将蘑菇吞了。
“这蘑菇比肉都好吃。”罗玉杉喟叹,“看来往后有明熙在,咱们能荤素均衡些了。”
刘鸢跟着道:“是啊,谁认得哪些蘑菇野草能吃,还是明熙厉害。”
叶明熙笑了笑:“这算什么。”
吃完了,又将柴火浇灭,简单收拾了一番,三人告别,各自回府。
见叶明熙一身脏乱的回来,孔嬷嬷掺着老夫人出来迎接,惊叹:“我的小祖宗,您又去哪疯了?”
“去纵山打猎了是吧?”
祖母一语道破,明熙背着小箩筐,有些僵硬在了原地。
但她没有怪罪,只是有些无奈道:“早听闻她刘五是个不羁的性子,还以为会装个几日,没想到今日就带你瞎胡闹。”
周氏常住渔阳,自然不像汴京的人那般严厉,只是上前拉住她,吩咐孔嬷嬷:“去打些水来。”
她点点明熙的头:“还背了个小箩筐,我看看都挖了啥。”
见祖母并不怪罪,明熙笑得眉眼弯弯,她将竹筐顺到胸前:“祖母你看!纵山上好多我只在书上见过的蘑菇,每样我都挖了一个,想种在我的院子里。”
祖母一个个看去,瞧见不少颜色绚丽的,她嗯了一声:“有些蘑菇是有毒素的,你应当也知道,种可以,千万不能吃啊,摸了它们也要记得洗手。”
明熙自然知道,她闻言也点头:“我记得啦。”
见她喜欢这些,神采奕奕的模样,祖母自然也高兴她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洗洗手吧,来吃完饭再弄。”
*
等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在晒药木架子旁的角落,已经开出来了一片土壤。
想必是方才吃晚膳的时候,祖母吩咐人做的。
庇荫还阴凉的角落,对于蘑菇生长是最有利的,不过她从未种过这些,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她满心欢喜地将蘑菇都倒出来,生怕弄坏了,徒手一棵棵地种了下去。
今日挖的不多,只种了小小一块角落。
明熙将每一棵采摘的位置和图样,记录在一个新本子上。
等写完了,她仍旧觉得兴奋,实在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又提笔给慕箴写信。
将今日的游玩见闻通通给慕箴说了一遍,塞进信封。
塞给品秋一点零花钱,让她明日买酥酪吃,哄她再帮自己送一回信。
大晚上被姑娘叫进来的品秋,见明熙躺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散乱着,摇着她的手,一脸乖巧地望她。
满眼希冀。
品秋:……
好想拒绝但是谁会忍心啊!!!
第30章 中秋
疯玩了一整天, 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了才醒来。
闻冬在家忙了两日,终于跟府里的绣娘一起将慕箴送的那匹笼纱料子裁成了长裙。
见明熙醒了,她拎起裙子:“好不好看?姑娘要不要穿上试试?”
明熙摇头:“中秋那天出去玩再穿吧。”
闻冬想了想:“天估计会冷呢, 那我再去准备两件厚褙子,搭着穿。”
梳洗好后,一看日头已经不早了,她问:“品秋还没回吗?”
“回了,”闻冬从桌上拿来个包裹,“她一早便去了, 回来时我见你还睡, 便收着了。”
明熙迫不及待拆开来看, 见又是不重样的点心,还有一本翻得陈旧的书籍, 和一本厚重的空白簿。
她随便看了两页书, 好像是关于种植方面的。
照着品秋先前的样子拆开信, 又将崭新的, 没见过的松竹图样的火漆印收在匣中。
看了信才知,是慕箴听说了她喜欢蘑菇, 又想在院中的角落养护后,送来的一本教学。
他说蘑菇若想养活有些难, 先按照书籍方面记录的要点来跟着学习, 若是还养不活, 也可以将其中的水分晒干后, 做成书简的样式夹在空白簿中,以便后续收集整理。
叶明熙不由得再一次感慨, 慕箴的心思之细,他就像是一汪温和澄亮的湖泊, 永远愿意包容,支持自己的一切愿望。
他又在信中说了下近几日的状况,明熙写信给他附上了新一轮的药方,他喝了几日,将情况都如实写给了她。
不知是安慰还是真的药方奏效,慕箴身体好了很多。
【八月十五那日,渔阳会在澄海旁举行观潮仪式,届时我在蔚茗轩等你。】
【风霜雨雪,不见不散,明熙。】
不见不散。
叶明熙凑近信纸,以遮挡自己不自觉露出的傻笑。
靠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浅淡的药香,她分辨了下,闻出了自己写给他的药材。
不知是不是慕箴挽袖提笔,将药香蹭到了纸上。
这份熟稔的,隐隐约约的香气,令她感到十分安心。
闻冬这时过来:“姑娘,这味草药也需要晾晒吗?”
明熙见她篮筐中的药,将信纸收好:“你忙了几天了,我现在都好了,放着我来弄吧。”
她接过篮筐,一边走一边娴熟地将袖口收起,一边晒着药,一边想趁着这几日清闲再在院中试几个引香的药方好了。
*
这天晚上,忙了一整日洗漱完后的明熙照例在睡前描着慕箴的字。
她总喜欢在睡前写些东西,泡了热水澡后的身子温暖又放松,她舍不得立刻就睡觉。
发饰都尽数摘下,柔顺的黑发铺洒在软榻之上,她穿着寝衣模样乖巧地写字,闻冬在一旁给她绣着荷包,品秋又不知在哪个树头上看月亮,每个夜晚都是这般的静谧温馨。
靠在烛火另一边的闻冬动作一顿,突然问道:“中秋没几日了,也不知道渔阳过节需不需要送礼呀?”
她这么一说,明熙才反应过来:“是该送。”
先不说这儿有没有这个讲究,单就刘鸢和玉杉对她的好,她也确实该送个礼物。
明熙想了想,将慕箴的信收起,开始列礼物单子,好选出几样来,回头叫闻冬去采买。
给两个朋友和家人的礼物都好想,唯独慕箴,她不知道该送什么。
慕家家财万贯,想必什么都不会缺。
倏地,明熙眼眸微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床边的矮柜拖出了那个小匣子。
里面放着慕箴给她的书信,字帖,琐碎的小玩意,还有一个十分珍贵的东西。
叶明熙神情复杂,而后将采买的单子给闻冬,她接过看了眼,“咦”了一声:“姑娘,没有慕公子的吗?”
她掀被上床:“嗯,他的我自己准备。”
*
中秋这天,她醒的很早。
闻冬来给她梳妆,因考虑她要玩闹的原因,将头发固定在脑后,束成乖巧方便的发髻,又用祖母前几日才给她打的淡黄色的宝石钗点缀,又绑了几道湖绿色的绸带,顺着发丝散落在腰后胸前。
长裙穿了慕箴送的那件烟绿色的笼纱料,细碎的桂花图样盘踞在裙角,顺着微弱的动作在光下若隐若现,生动异常,就像步步生花那般娇俏。
闻冬怕她冷,又给她在大褂外又加了件带兔绒的鹅黄褙子,要不是明熙竭力阻止,还要给她加件大氅。
进老太太屋的时候,祖母一见她,便眼睛发亮:“这是谁家的小仙子落了凡尘呢。”
明熙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将本就娇丽的小脸更显得可人。
祖母将她拉进怀里,祖孙两亲热了好一会,又随便吃了些月饼。
中秋一般着重在晚膳,眼下不过随意吃了些各种口味的月饼点心。
怕她头一回在渔阳过节不习惯,祖母叫人准备了各式各样馅料的月饼,甜的咸的,都有。
她吃了几个,觉得最喜欢的还是火腿的,她爱吃辣,祖母还吩咐小厨房放了些辣子,正和她口味。
到了下午,府中下人说东西准备好了,她们才起身去挂灯。
渔阳这边的习俗,是家家户户都要在屋前挂上两盏灯,担忧着祖母年迈,明熙接过暗红色的灯笼,站在高椅之上,正欲抬手挂上。
“明熙!”
动作一顿,她回头,偏在此时,一阵风吹过,发丝和绸带飞舞,打到了她的眼睛,明熙慌乱地拨弄,因为站得高,动作不稳地晃了晃。
“小心!”
底下的人跟祖母有些被吓到,但她很快就站稳,抬眼望向来人。
刘鸢跟一个身板挺直的高大男人站在不远处,刘鸢见自己喊了那一声差点吓着她,吐了吐舌头走上前:“没事儿吧?”
明熙将灯笼挂好,扶着品秋的手下来,站稳了才摇头:“这么早便来了?”
昨日刘鸢写了帖子邀她中秋一起玩,想着晚上慕箴才会出来,她便同意了。
但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她张望了下,见刘鸢竟是骑马来的。
与她一同来的男子,如今像是愣神一般,傻呆呆地望着明熙,怔在了原地。
刘鸢抱怨道:“我等不及了嘛,况且今日傍晚观潮,不早一点儿去,蔚茗轩就没好位子了。玉杉去占厢房,我跟澈哥就先过来找你了。”
她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拉过那男人:“这是刘澈,我哥哥,非要跟着我出来。”
刘澈脸有些红,轻皱着眉:“小妹。”
刘鸢不理他,只问明熙:“走不走呀?”
叶明熙望了眼祖母,周氏也知道今日节庆,小辈们肯定要一起出去玩,于是点点头:“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吃饭。”
目送祖母进屋后,明熙有些佯怒道:“你又牵马来,明知道我不会,你总这样!”
刘鸢笑嘻嘻地:“还让你家女使载呗。”
品秋跟闻冬早没影了,明熙翻了个白眼:“今儿一早我就给她们零钱,让她们自己去玩了。”
刘鸢将自己的马牵来,骑上去后冲她伸手:“那又怎么了,我带你呗。”
找马车来又太费时间,明熙只能拽着她的手上去,抱着她的腰。
刘鸢:“澈哥,你还发什么愣呢?”
明熙低头去看,才发现这个叫刘澈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也站在原地没上马。
见她的视线过来,刘澈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道:“你们先走,我在后面看着你们,小妹,你载着朋友,骑马的时候要小心……”
刘鸢最不喜欢这个大哥唠叨,还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扬手冲了出去。
“啊!”
“小妹!”
明熙搂紧刘鸢的腰,一路尖叫。
*
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便到了蔚茗轩。
明熙被刘鸢搂着下马时,还有些晕眩,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髻:“你这…你,要骑慢些呀。”
性情温吞如她,即便是被涨红了脸,也依旧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刘澈下马后,有些严肃道:“仗着骑术好,自己骑得快就罢了,载着别人也不知道规矩些。
见明熙都没有怪自己,刘鸢也懒得跟他争辩,只是做了个鬼脸,拖着他们上楼去了。
玉杉订的位置在中层,视野有些局促,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位置已经很不错了。
那日来蔚茗轩,每一层上还都是一间间紧闭的厢房,但今日一看,每个隔间左右两边的窗户都是可调节的,此刻都尽数收起,使得每一层楼都更像是只有栏杆隔断的大堂。
一上楼梯就能很轻易地看见整层楼的人,此刻都倚靠着栏杆,望着海面品酒。
他们的位置有些靠里,玉杉坐在窗边,能透过她的身影看见辽阔的澄海。
见他们进来,玉杉望了眼,问:“你弟弟没来?”
刘鸢摆摆手:“功课没做完被我爹逮到了,在家补呢。”
后日青鹿书院便要开课,这个时候还没写完,那确实得着急。
玉杉挑了挑眉:“我本还想着炫耀一番,我昨日去野钓,钓了条野生鲈鱼呢。”
“哇,”刘鸢摇头,“这不得给他气个好歹的。”
随即又拍拍胸脯:“你放心,今晚我肯定把话带到。”
二人聊得火热,见明熙有些不解,刘澈请她入座后,淡笑着解释:“家中幼弟与罗姑娘都极爱钓鱼,总是比来比去,吵吵闹闹的。”
明熙觉得有点羡慕:“这不是很好嘛?”
罗玉杉有多爱垂钓,她那天是看在眼里的。
有一个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那得多快乐呀。
若是慕箴也喜欢挖蘑菇……
明熙顿了顿,忽然诡异地感觉若是自己叫慕箴陪她一起挖,慕箴一定不会拒绝吧。
但是一想到慕箴那个每日连头发丝都精致到位,上一次发病不过出了些汗便说衣着不整的人,她实在不敢想象陪着自己在树林中蹲着,满手污泥的模样。
想着想着,明熙被自己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将在场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刘澈脸看着更红了,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说话都有些哆嗦:“你,在笑什么?”
明熙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她从随身的包中掏出两个木盒,“我还给你们准备了礼物……呃。”
她看了眼刘澈,动作有些僵硬。
刘鸢将小包接过去:“没事儿,他不会在意的。”
刘澈也含笑点点头:“今日本就是我临时跟过来看着我小妹的,别在意。”
拆看一看,给玉杉的是一枚精巧的浮漂,刘鸢的则是一把匕首。
两样东西都是明熙跟着闻冬一起去精心挑选的,看她们二人的神情,便知她们肯定喜欢。
刘鸢搂着她的脖子:“小明熙!怎么这么贴心呀!”
罗玉杉将礼物收起,模样认真地抵着下颚思考:“看来今日得出点血了,咱们一会儿去金鸪楼吃螃蟹吧?”
见他们都同意,明熙笑着摆摆手:“不用啦,你们喜欢就好了。”
“我初来渔阳,不懂这边的规矩,你们待我好,我送个礼也是应该的。”
玉杉笑了笑:“渔阳最大的规矩,那日已经告诉你了呀。”
她戳戳明熙的脸:“让自己开心。”
就在此时,随着礼花的响声,刘鸢吹了个口哨:“仪式开始了。”
晚霞漫天,月亮也隐隐透出光亮来,海水在潮汐的作用下潮涨潮落,每一次的潮汐带来的海浪起伏,以及拍打间的壮烈声响。
围在海岸边的居民,摆了长长的一道供奉桌,他们对着月亮,对着潮汐,对着供奉的祭桌开始跳舞,舞步热烈而虔诚。
刘澈向她解释道:“渔阳中秋,每到月出时都会拜月观潮,对着月亮和澄海祭祀跳舞,祈福来年海航顺利。”
渔阳财政的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着港口通商,中秋拜月祈福,再合理不过。
这些仪式每年都有,他们都有些看腻了,但明熙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这些都是汴京没有,她从未看到的。
眼前的景色壮观又惬意,让她看得有些陶醉。
刘鸢却砸吧着嘴觉得没劲:“不去金鸪楼吃螃蟹,不如在这喝些酒吧?”
啊?
明熙有些傻眼,她们不过十一二岁,能喝酒?
刘澈皱眉,抬手去拦起身的刘鸢:“你像话些,叶姑娘在这呢。”
“啊,明熙,”刘鸢也有些傻眼了,“你不会连酒也不会喝吧。”
“你们汴京的姑娘,都这么乖巧的嘛?”
刘鸢实在想喝,明熙也跟着拉她:“不要去了,要是喝醉了回府很麻烦的。”
“没关系,我们酒量都很好的,你要是害怕喝醉,待会我们送你回去就是了。”
明熙有些哭笑不得,主要是一会儿还得见慕箴,喝醉了像什么样?
他们这边拉扯的动作大了些,引得坐在附近的人看来。
“嘭、”
一个酒杯摔了过来。
酒渍甩的满地都是。
明熙有些被吓到,浑身瑟缩了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刘澈兄妹两动作极快地将她挡在身后。
“程兴,你疯了?”
刘鸢厌恶地皱眉:“耍酒疯滚一边去!”
“不是要酒嘛?我送你们些。”
随着说话声音的走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明熙有些不适地皱眉,抬眼从刘鸢的肩膀看了过去。
一张醉的通红浮肿的脸,只怕早已神志不清,双眼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两道缝,此刻正巴巴地望着明熙这边。
见与她对视上,露出一副□□来。
“美人儿,来陪我喝一杯呀。”
被唤作的男孩年岁与他们差不多大,但模样实在磕碜,此刻红着一张大脸,愈发显得吓人。
叶明熙有些被吓到,缩在刘鸢身后,没敢说话。
“啧。”
见她不出来反倒躲得更深,上前两步就要来抓她。
刘澈一把死死钳住他的手,表情难看的要命:“你这是吃了多少酒,敢在大庭广众下骚扰姑娘,滚!”
一把甩开他的手:“妈的刘澈你拽什么,一个穷知府家的也配在我面前说话!你知道你爹前两日还到我家来,嗝、到我家来拜访嘛。”
“若是没有程家,渔阳早,早就倒了!你爹在我面前都得低三下四的,你在这对本公子狗叫什么?!”
刘澈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你……”
不去理会他,自顾自挣脱开刘澈的手,往明熙的方向凑近。
“好漂亮的小娘子,之前怎么没见过?”色眯眯地来回扫视着明熙,声音越发飘扬,“你不认识我吧,我是这渔阳第一海商之子,全渔阳六,六七成的海运都是我家的生意。”
他醉醺醺地不住朝明熙靠近:“跟了小爷我,保管你在渔阳,吃香喝辣,横行霸道!”
望了眼窗户:“坐这挤吧……跟小爷我走,爷带你去顶层看海……”
“不好了公子!”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上来,擦着汗道:“掌柜的说今日顶层早便被人提前定下了……”
恼羞成怒:“你没跟他说我是谁吗?!”
小厮有些尴尬:“说、说了,但是那人…那人是……”
“明熙。”
一道朗润的嗓音适时响起,穿过嘈杂的人群,精确地落在明熙耳中。
她顿住,又很快抬起头望去。
慕箴站在楼梯口,倚靠着走廊的烛火,衣着华贵,大氅上满是奢华的刺绣,颈边的狐毛将他的面容衬托的愈发俊美。
不过几日不见,他又清瘦了些,下颚的线条像一把锋利的刀。
勾环佩玉,束发戴冠,鬓边的发尾还坠着一颗闪亮的绿宝石。
在众人面前,便不像与明熙单独在一起时那般温和,此时的他整个人都散着一股子的散漫矜贵。
他像是看不到中间在耍酒疯的男人,也看不到满堂打量的众人,一双眼眸只望着明熙,从大氅下伸出修长指节,遥遥喊她:“到我这儿来,明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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