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喝酒

    一时之间, 满座寂静。

    与方才的程兴闹事时不同,此刻人人屏息不语,慕家与程家同为渔阳鼎盛家族, 但慕箴就是有一种气场,能让周遭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

    程兴此刻再喝醉也有些清醒了,他怒瞪着来人,咬牙切齿:“慕箴……”

    叶明熙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朝他的方向跑去。

    多日不见,思念之情就像遇水的棉花般膨胀, 撑得她心内沉甸甸的欣喜。

    慕家先前在渔阳, 事事都压程家一头, 后来好不容易得势举家迁居汴京,这渔阳才算他程家一家独大。

    程兴为程家独子, 养得跋扈无比, 整日吃喝玩乐, 看中的美人就要带回家玩弄。

    在渔阳, 谁不知道程家?对他程兴,谁不捧着怕着?

    被刘澈那厮落了面子也就罢了, 一个不知名姓的贱婢也敢这样瞧不起他。

    自己三番四次邀约不理不睬,那姓慕的喊了两声便巴巴地跑上前。

    程兴一身的火气, 尽数撒到了明熙身上。

    他又夺了身旁人的酒杯, 就要往明熙身上砸去。

    “啊!”

    明熙眼见那杯子就要砸到自己, 害怕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 便落入一个温暖带着沉雅木香的怀抱当中。

    慕箴用大氅将她整个人包在怀中,眉眼一凛, 抱着她原地转了半圈,酒杯砸在他后背, 又落在了地上。

    程兴三两步上前,就要去抓明熙出来:“你个贱人……”

    还没碰到慕箴,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像铁钳一般死死锢住他,程兴回头,对上怀生那双带着冷笑的眼睛。

    “你……”

    啪、

    怀生一手抓着他,一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用了十足的力气,若非还抓着他的手,只怕程兴此刻都跌坐在地。

    他抬起头,唇角被打破,一片斑驳的血迹:“你特么!”

    啪、

    反手又是一巴掌,怀生依旧笑眯眯的,动作却狠厉利索:“有姑娘在这,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自始至终,明熙都被慕箴按在怀中,大氅将她严密地裹了起来,慕箴一手隔着大氅环着她的背,一手护在她头顶。

    鼻息间尽是暖意的馨香。

    她被闷得有些难受,探出头来,见她脸颊通红,慕箴有些歉意:“还好吗?”

    明熙摇头,没有说话,见程兴被控制住,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程兴此刻怒火中烧,破口大骂:“放手!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明明同样都是富商之子,比起低调奢华的慕箴,程兴穿得就像个暴发户一样,什么金石玉器通通往身上戴,浑身上下叮当响,肥胖的身躯被怀生一只手锢住,扭动着像一条肉虫。

    慕箴捂住明熙探寻的眼,不想让她看这些腌臜画面。

    “跟我去楼顶吗?那里视野好。”

    明熙有些犹豫,问他:“可以带上我朋友们一起吗?”

    听她这么说,慕箴这才目光上移,望见了她身后的三人。

    方才自明熙跑过去后,刘鸢一直两眼发光地盯着他们那边,一脸八卦。

    慕箴礼貌浅笑:“诸位,赏个脸吗?”

    听见提到了他们,刘鸢立马兴奋点头:“好呀好呀,一起一起!”

    罗玉杉有些头疼,拉她小声道:“跑去打扰他们干嘛?”

    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二人感情好,站在一起时其他人都不存在一般,眼中只剩彼此。

    “哎呀人多热闹嘛。”

    刘澈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动作,面露苦色。

    三人上前,刘澈与他似乎早已认识:“慕二。”

    慕箴对他点了点头。

    程兴还在发疯:“你敢!姓慕的,你家都搬汴京去了渔阳这我说了算!这顶楼是我要订的!你敢去!”

    慕箴闻言,也只是轻偏过头去,声音淡淡:“是你说了算,还是程家说了算?”

    怀生跟着补充:“这蔚茗轩虽说是程家的产业,但是是慕家投了大量的钱财,这几年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家公子爱喝茶,愿意贴着经营,这蔚茗轩早便倒了。”

    程兴不知何时,额上已遍布冷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慕箴的目光有些淡漠,好像无论程兴怎么发疯,都不会激起他半点情愫。

    他不爱同外人说话,与程兴说的那一句已让他烦闷,也不再多废话,拉着明熙便上楼去。

    “你……”

    “省省力气吧,”怀生见他还贼心不死,十分大度地解释,“你与我家公子同时订,上去的却是我家公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掌柜的不可能做出得罪人的决定,必定是问了背后的老板,也就是程兴的爹。

    连程家家主都知道不要得罪慕箴,怎么生了个儿子就是个傻的呢。

    得亏是他家公子来的巧。

    怀生不免有些凉薄地想,若是晚到一会儿,让这厮伤着了叶姑娘,只怕明日这蔚茗轩,连同程家都要遭殃。

    *

    顶楼的风景果真更好,而且偌大的空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床边一张硕大的桌子盖着厚重的毯子,上面已经摆满了餐食点心。

    明熙凑近一看,望见正中央一大盘黄澄澄的螃蟹。

    “哇!”

    她惊喜道:“这儿怎么有螃蟹!”

    慕箴看她笑了,好像没被程兴吓到,这才放下心来:“方才去金鸪楼,带了些你喜欢吃的过来。”

    她喜滋滋地在窗边落座,还招手道:“阿鸢,玉杉,快来。”

    三个姑娘坐在一排,挤进毯子里,发现这是个被炉,里面暖烘烘的。

    天渐渐黑了,潮水也越发汹涌,夜间的海风有些寒凉,此刻被暖炉一烘,十分惬意。

    明熙这才想起来介绍:“这是慕箴,你们应当认识吧?”

    刘鸢挑眉:“慕家名声响亮,自然是听说过,不过慕公子一向闭门不出,就是书院也不常去,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她望着明熙,有些揶揄道:“你们什么关系啊?先前不知你还和慕公子这么熟。”

    明熙没听出她的画外音,只是单纯地解释:“先前在汴京我们住得近,一起长大的,算是我哥哥吧。”

    众人见慕箴神色自若,心下都默默吐槽。

    还没开窍呢,小姑娘一个。

    慕家虽说广交好友,慕家主为人随和谦顺,但慕箴向来不喜与人深交。

    无论是在汴京还是渔阳,都像是澄海早晚间缥缈的薄雾。

    虽克己守礼,却向来待人浅淡,何曾这般体贴入微过。

    兄妹?

    怕是只有明熙自己这么想,剩下那个人,不过是对她的纵容,不去刻意戳破罢了。

    *

    明熙不懂三人心中的想法,她如今眼中只剩桌上的螃蟹。

    慕箴用帕子擦了手,手边是一整套的拆蟹工具。

    持刻刀的手拿起长柄斧,稍一用力便将整个蟹壳掀起。

    鲜甜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明熙馋极了,直勾勾地看着慕箴手下的动作。

    他的手实在是太好看,原先养尊处优让手指修长白皙。

    后来在渔阳刻玉,掌心留下茧痕,让蟹八件更加趁手,不过一会就是满登登的一碟蟹肉。

    慕箴端到明熙面前:“吃吧。”

    她自然也不客气,拿着木勺就擓着吃了起来。

    桌上满满都是金鸪楼的特色佳肴,玉杉笑着摇摇头:“怪不得方才不愿与我们一起去吃,原来早就与人约好了呀。”

    “这也真是便宜我们了,连吃带拿。”

    慕箴浅笑:“先前刘澈也帮了我的忙,不必放在心上,只怕不合你们胃口。”

    “金鸪楼的菜,不合胃口也只怕是我们的问题。”

    刘鸢自己扒了只螃蟹,吃的正香。

    窗外不知何时放起了烟花,他们坐的高,几乎就盛开在他们眼前。

    明熙的小脸在烟火的照耀下更显娇俏,慕箴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她,好像这样就能填满内心这段时日的空虚。

    不过就是短暂相处了数日,此番争吵后,重新回到往常一个人的生活,反倒让他难以忍受。

    “身体好些了吗?”

    他轻声问:“还冷不冷?”

    担忧她身体未愈,还特地让蔚茗轩的人抬了这被炉上来。

    明熙咬着勺子摇头:“我早就好了,一点儿也不冷。”

    这被炉烘得她热的慌,脸蛋红扑扑的,愈发显得眼睛明亮。

    慕箴还是有些担心:“螃蟹寒凉,不如喝点酒吧,也能驱寒。”

    明熙听闻没多想:“好啊。”

    “嗯?”

    刘鸢反倒不乐意了,两眼微眯:“怎么我刚才说要喝酒你不愿意,慕二一说你就点头呢。”

    明熙一愣,她真没多想,方才自己沉迷吃蟹肉,慕箴这么一说,她下意识就答应了。

    原先刘鸢要喝,她心里担忧。

    自己一个人来,万一要是喝醉了,该怎么回府,出事了可怎么办。

    但面对慕箴,她从来没有那些担忧,对他的信任让她每每都忘记了所有问题。

    好像下意识想着,反正有慕箴在。

    有他在,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面对刘鸢的问题,她也不知怎么回答,嗫嚅半天。

    罗玉杉又用随身的扇子打了她一下:“多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她颇为嫌弃道:“莫说明熙,我也不爱跟你一块喝酒,喝多了就耍酒疯。”

    刘鸢冤枉大喊:“我哪有。”

    说话的这么会功夫,怀生已经将烫好的酒端上来。

    除了几盏烫酒,还有一碟子雪白可爱,剥好的荔枝。

    荔枝是去了核的纯果肉,慕箴用木勺舀了几颗在酒杯里,又浇上半杯酒,递给明熙。

    “这样不烫口,喝着也不会醉人。”

    她尝了一小口,虽说有果汁混在其中,却还是辣得她喉间发痛,一瞬间脸烧的更红了。

    “不会吧。”

    刘鸢看她这样,有点傻眼了:“真的这么不能喝?一口就醉了?”

    “我没醉!”

    叶明熙皱眉说着,她确实没醉,意识还在,不过酒精烧的她有点混沌,情绪也莫名跟着翻腾。

    就像受到潮汐牵引的海水,剧烈地起伏作乱着。

    往日怯懦的性格也变得大胆,她对上慕箴的视线,见他一直望着自己,明熙哼了一声:“剥呀。”

    不顾身旁三人或玩味或讶异的神情,不如说她此刻已经忘了刘鸢他们的存在,眼中只剩下那个目光温和的人。

    明熙拿着勺子,脸庞酡红,双眼有些湿漉漉的,在烟火下更显得眼波流转。

    她催促着,声音被果酒辣得有些哑,却掩盖不住话音中的娇蛮:“我还要吃螃蟹,接着剥呀,慕哥哥。”

    语调娇滴滴的,就算是刘鸢听了一耳朵都浑身酥软,刘澈也红了满脸,低垂着眼兀自喝酒。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忍心打扰二人。

    但这二人没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注意,他们的眼中只剩彼此。

    慕箴笑了一声,笑声清逸悦耳。

    他手下动作飞快,没一会儿又是拆了两只螃蟹。

    他将蟹肉堆满了漂亮的琉璃盏中,接过明熙手中的木勺,擓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声含笑意:“啊。”

    向来清冷又疏远的慕箴何曾在外人露出过这种表情。

    温柔又耐心,就像是在无条件地迁就那个漂亮又娇气的小醉鬼。

    第32章 投壶

    面对喂到嘴边的勺子, 明熙也没多在意。

    在家里时,祖母和闻冬也时常这么喂她吃饭。

    她吃了几口,有些被腻到, 撇过头不愿再吃。

    慕箴适时给她盛了碗甜汤,明熙接过后慢吞吞喝了两口,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有些太安静了。

    她抬头张望,才发现刘家兄妹和玉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偌大的顶层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傻愣愣地问:“阿鸢和玉杉呢?”

    慕箴撑着脸,看她乖巧的模样:“走了有一会儿了。”

    明熙有些泄气地鼓起嘴:“都怪你, 你一来, 他们就都走了。”

    知道她现在不清醒, 慕箴也没多在意,闻言不过歪头笑笑:“怎么, 不想见我吗?”

    “我们好几日没见了, 明熙不想我吗?”

    他这话问的直白, 或许也只有在她醉了的这时候才敢问出来。

    明熙用勺子戳着碗中的小元宵, 吭着头瓮声瓮气:“我才不想呢……”

    “可我想明熙了。”

    慕箴望着她,视线是就连篆刻时都没有过的专注:“从我们争吵那天开始, 就一直在想明熙。”

    酒劲开始渐渐上来,熏得她脑子昏沉沉的, 就像不久之前生病时那般难受。

    这股感觉好像让自己又回到那时候, 明熙皱皱鼻子, 心里十分委屈说:“下次不论发生什么事, 都不可以凶我了哦。”

    慕箴摸了摸她的发顶,答应她:“嗯。”

    “无论发生什么, 都不可以哦,你发誓!”

    慕箴见她实在执着, 有些无奈地收回手,十分严肃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我慕箴,在承历二十三年八月十五发誓,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对明熙不耐烦,永远对她温和以待。”

    “我以慕家基业起誓,至死不渝。”

    他说得虔诚又严肃,完全不像对待喝醉酒,明日一早起来或许会全部忘记的明熙。

    慕箴收手:“可以了吗?”

    然而明熙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吃了酒本就不清醒,都不用等到明日,很快就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她此刻探出身子说道:“烟花!烟花没有啦!”

    见状,慕箴也只是无奈又宠溺地笑笑。

    或许真的不该给她喝酒,原想着给她暖暖身子,竟然真的一口就能让她醉去。

    尚且是加了果肉稀释后的酒。

    慕箴按了按眉心,撑脸望了一会儿她的模样,望了会明熙不安分,到处摸摸看看的小动作。

    时候已经不早了,观潮仪式接近尾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逛街去了。

    慕箴见明熙趴在窗台昏昏欲睡,担心她吹夜风又要着凉,坐到她身边去,摇了摇她瘦弱的肩膀:“明熙?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视线不对焦地看了半天。

    她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但听声音也辨认的出来,这是她最最挂心,最最心怀愧意的慕箴呀。

    明熙哼了半天,含糊不清地说话:“头疼,走不动。”

    “乖,”慕箴哄她,“回去了,不然在这吹风,头会更疼的。”

    “你背我走,”明熙自然而然地撒娇,“走不动,你背我……”

    她这样,看来是真的起不来了。

    慕箴有些头疼,他嘱咐怀生:“去将马车停到门口。”

    等人走后,他将那件一看便昂贵的银色大氅解下,替明熙围上,又将兜帽拉上,将她整张小脸都盖住,这才蹲下身,拉着明熙的胳膊,将被裹得圆滚滚的人整个搂在怀里。

    手臂一勾腿弯,明熙哼唧一声,便感觉自己腾空而起。

    自己被人稳当当地抱了起来。

    慕箴看着瘦削,褪去大氅一身暗绿色的对襟长衫,更显得萧条。

    也不知那样细长的一双手臂,是如何将明熙抱得那样轻松,下楼梯时又快又稳,晃也没晃地,迎接着整栋楼客人好奇的打量,面不改色地出了蔚茗轩。

    慕箴的大氅将明熙脸遮得干净,就连头发丝都没露出来一根,刚出了门,怀生就拉起马车的帘子,让慕箴将人稳稳抱了进去。

    见明熙好像睡着了,怀生压低了声音问:“送姑娘回叶府吗?”

    慕箴眼神缱绻地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克制地没有伸手,只是这么安静地看着。

    “先在街上逛逛吧。”他吩咐,“时辰还早,等她酒醒了再送她回去。”

    于是怀生将帘子拉上,自己坐在车前,慢悠悠地赶了起来。

    车驾得极慢,似是担心打扰车内熟睡的那个人,又像是想让这段温馨的时刻过得慢一些。

    慕箴就坐在明熙对面,见她像个孩子一般趴在柔软的大氅上睡着,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好像就能这样看着她,一直看到天荒地老,也不会厌烦。

    *

    明熙是被似有似无的声音吵醒的。

    她迷糊睁眼,发觉自己竟是在马车里面,猛地坐起,瞧见对面的人,惊慌的心这才平复下来。

    “醒了?”慕箴倒了杯温茶递给她,“头还疼吗?”

    她摇头,只是觉得干渴,接过杯子三两口便喝完,这才觉得好了些。

    车外还有模糊的吵闹声不断传来,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发觉马车停在湖边。

    而不远处好像正在进行什么活动,怀生坐在车前,正喜滋滋地观望。

    明熙将头伸了出去问怀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投壶比赛啊,”怀生抱着手臂观战,“这群人真够不行的,比到现在也没人赢一个大奖。”

    比赛?

    她有些好奇,去扯慕箴的衣袖:“我们也去看看嘛。”

    慕箴自然同意,下车后还将大氅给她披上:“起风了,别再着凉。”

    寿平湖旁边的区域被清空,腾出一大块地方来,一个卖灯的商贩组了个活动,头等奖是一只镶嵌了夜明珠的兔子宫灯,灯身是用透亮的琉璃做得,被里头的烛火一照,在光线边缘还散着五彩的光。

    特别好看。

    叶明熙一眼便喜欢的不行,听闻头等奖的规则,是要隔了十米远后,一组五支箭矢中,投中四个贯耳。

    她渴盼地看着慕箴:“你,你会投壶嘛?”

    自己是从来没有玩过的,这规则一听便觉得刁难人。

    慕箴望了眼那个宫灯:“喜欢?”

    明熙连忙点头。

    慕箴就笑笑,拉着她的胳膊便一同上前。

    怀生递了钱,领了箭,交给站在位置上的慕箴。

    这比赛已经设了一晚上,本身投壶不难,但老板设了十米远,加上夜晚光线不好,壶身都看不真切,更别提投中贯耳。

    人人都放弃头等奖,纷纷去争别的灯了。

    见又有人退了老远,有人站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有这点闲钱不如买一盏灯了,这么远怎么可能……”

    话音还没落下,便是一支箭矢飞过飞过那人耳旁,及其稳当地落入一侧壶耳。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飞快的两支箭,咻咻而过,也是同样投进了壶耳。

    整个过程不过数十秒,众人呆愣愣地望着那个最远的壶瓶,以及一侧壶耳修长的三支箭,全场寂静。

    没一会儿,便爆发出一阵热闹的叫喊声。

    “我去!这么厉害!”

    “三支了!连中三支!我投了一晚上一支都投不进!”

    “怎么停下来了,接着投啊!”

    就连明熙也才反应过来,明白慕箴是个多么厉害的高手,眼睛倏地发亮,连忙摇着她的胳膊:“快投快投!”

    慕箴拿出第四支矢,却没动作,只是将它递到明熙面前。

    明熙:……

    她有些无措,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什么意思。”

    慕箴又将矢往前送了送:“第四支,你来试试。”

    “我不行的,”明熙连忙摆手,周遭望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多,让她更加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没试过,我不会的,还是你来吧。”

    “没关系的。”

    慕箴声音柔和的就像包容一切的河流,他平静地望着明熙,安慰她,鼓励她:“你就望着那个壶,扔出去就好了,既然喜欢那个灯,那你自己也要争取一下呀?”

    他走上前,揽着明熙的肩膀不让她退缩,另一只将箭矢放在她怀中:“就算没中也没关系,第五支箭还有我替你兜底呢,无论你射中与否,那只宫灯都是你的,这样想想,是不是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可是明熙抱着箭,还是有些胆怯,声音十分小:“可是,可是他们都看我,他们要是笑话我……”

    “不会的,”慕箴声音一再放轻,简直就像一阵春风,“谁敢笑你,我帮你教训他。”

    有他的保证,心中的慌乱好像少了些。

    明熙举起那支箭,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望着有些遥远的投壶,心下擂鼓,震得她整个世界都像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没关系。

    无论自己做什么,慕箴都会为自己兜底。

    不要怕。

    谁敢笑话她,慕箴都会出手教训,不叫她受委屈。

    既然那盏漂亮的宫灯注定会是自己的东西。

    那么自己这一箭,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为什么自己不能参与其中呢?

    想明白这些,明熙的心忽然静了,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穿耳而过的风声,与眼前的投壶。

    这种专注至极,无心其他任何事的专注,慕箴每每篆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脑海中浮现灯火下认真篆刻的那张脸,明熙眨了眨眼,手腕一翻,箭矢便飞了出去。

    啪嗒、

    箭矢稳稳地落入壶身之中,虽不是两侧的壶耳,却也十分精准。

    见到自己的箭也投中了壶身,明熙眼睛倏地放大,紧接着她便听到身旁人赞叹的声音。

    “哎哟!真中了!”

    “这个小姑娘也厉害的紧啊!”

    “这两人什么来头,投壶这么厉害的?”

    众人或惊艳或赞许的目光和话语让她的脸比喝醉时还要通红,她兴奋地转身,对着慕箴激动地跳了起来:“我中了!慕箴!我投中了!!”

    慕箴笑容依旧:“很轻松的,是不是?”

    “嗯!”明熙双眼明亮地重重点头,“确实很轻松,没想到投壶一点儿也不难!”

    慕箴望着她,目光有些无奈:“我不是说这个,明熙。”

    在清辉的月光和绚丽的花灯下,慕箴的面容精致万分,昳丽的像看一眼便能沉醉其中的美艳妖物。

    他声音清浅,却能准确传达进明熙的耳中。

    恰逢此时,慕箴举手射箭。

    哒、

    又是一支箭精准漂亮的落入壶耳之中,甚至这四支箭,落入的都是同一侧,拥挤在壶耳之中,刚好将空隙填的满满当当。

    “尝试突破,变得勇敢一些,一点儿也不难,是不是?明熙。”

    与箭矢一同落下的,是慕箴这句温柔的话语。

    望着壶耳中的四支箭,与自己投出去的那一支,它们倚靠的十分近。

    明熙呆愣愣的,那个时候,心底好似绽放了无数耀眼的焰火。

    将她沉闷了十多年的心底,都照耀的明亮又温暖。

    第33章 玉雕

    赢了今晚一直无人问津的大奖, 就连老板都是高兴极了的。

    他本就不缺钱,设立这个比赛也是因为爱好投壶,如今见了慕箴这样的高手, 连忙把兔子宫灯送上。

    “哎呀,慕公子还有这么个绝活呢。”

    渔阳的老板商贩八成都受到过慕家的投资,慕箴常去查账,他们自然也都认识。

    “早知你这么会玩,以后每次有投壶比赛我都叫上你。”

    慕箴只温和笑笑:“慕某在渔阳修养,并不多出门, 还是家中小妹喜欢这盏灯我才来试一试的。”

    小妹?

    老板纳闷地看了眼明熙, 他怎么没听说慕家还有个女儿。

    不过他也没多在意, 只是点点头问明熙:“妹妹也厉害呀,这么远都能偷中, 还有没有喜欢的?我多送你几盏。”

    明熙面对生人, 便没有了先前的活泼, 此刻抿着唇规矩地摇头:“谢谢老板, 不过不用了,这盏就很好看了。”

    她接过慕箴手中的灯, 好奇地拿在手里转着玩。

    宫灯镶嵌了好几颗夜明珠,虽品相不是很好, 但胜在数量多, 这么一盏灯,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想必十分贵重。

    在她的转动下,宫灯在夜风中摇摆, 绚丽的彩光斑斑点点的投射在地面,明熙一边转, 一边去踩地上的光点。

    自己跟自己玩的开心。

    玩了一会儿嫌热,将大氅脱下,慕箴抱着那件大氅,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温和如水地望着她玩闹。

    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逛了一会儿街,又吃了些中秋特有的点心小食。

    明熙有些累了,她望望天色,有些不早了,这才对慕箴道:“我要回去了。”

    祖母还在家中等她一起吃晚膳。

    慕箴替她拿过宫灯,站在她身侧,替她挡了寒凉的夜风,二人一道往叶府走去。

    祖母喜静,叶府位置有些偏僻,走了一会儿后便见不到什么人了,一路僻静,只剩下二人走动的声音,还有怀生驾着车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清风徐徐,明月朗朗。

    硕大的月亮倾洒着光辉,透过层层云雾照射下来,披盖在二人的身肩。

    模糊朦胧的月光就像明熙穿在身上的笼纱,叫眼前的景色与眼前的人,都美得虚幻。

    明熙正偷偷看他,忽然听到慕箴的声音。

    “……你给通判家的姑娘送了礼?”

    嗯?

    明熙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是玉杉。

    她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慕箴目视着前方,声音淡淡:“今晚在蔚茗轩,她说‘连吃带拿’,想必是在我来之前,你送了她礼物。”

    他脚步微顿,偏头便这边望来:“我的呢?我有没有礼物?”

    明熙噗嗤一笑。

    他那时就能想到这么多,岂不是一直憋到现在,自己都快到家了才问出来?

    本想着晚上在蔚茗轩相聚时将礼物给他,没想到后来与朋友们一起玩了,大家都在,她就没好意思。

    再后来又是醉酒又是投壶,中间睡了一小会儿,她就忘了这茬子事。

    眼下慕箴提起,她反倒起了些捉弄他的心。

    “没有哦。”她笑得眉眼弯弯,眼中的狡黠让她在月光下就像只调皮的小狐狸,“玉杉和阿鸢之前这么照顾我,我才给她们送礼物,没有准备你的啦。”

    她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看他或失望或沮丧的表情。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慕箴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半分。

    “嗯,”他声音清浅,“但是我给你也准备了礼物,明熙。”

    他总是爱叫自己的名字,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以及还在他身边。

    慕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放到她面前。

    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他的耳侧有些微红,声音也带了些紧张:“你,看看喜不喜欢?”

    明熙没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礼物,她有些错不及防,呆愣地看着掌心的木盒,一时半会没有动作。

    慕箴也不着急,只是一直站在她面前等待着。

    良久之后,明熙才缓慢地打开小木盒。

    红丝绒毛铺就的木盒正中央,躺了一只温玉雕刻的小兔子。

    模样是趴着的,露出圆滚滚的身子和尾巴,看不到脸,只有胖胖的耳朵竖起,耳朵里透着微红,不知是镶了什么名贵的材料。

    玉石被打磨得光滑,憨态可爱,明熙看一眼就十分喜欢。

    不用慕箴她也知道,这一定是他亲手雕刻的。

    他明明先前只是在玉片上刻字,没听衍悟说过他还会刻这些小玩意儿。

    也不知道是刻了多久,才磨出来这么个小物件。

    明熙眼眶忽然有些热,她关了盒子,半晌没说话。

    见她这样,慕箴有些紧张:“不喜欢?”

    明熙没回答他,只是径直上前,拉过慕箴的手。

    温热的两手相接,慕箴心头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要抽走。

    明熙的手微用力,他便没有挣扎了,将慕箴的手拉到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指腹间的茧痕。

    她揉了揉,觉得掌中的大手滚烫,以为是篆刻留下的肿伤,明熙噘着嘴:“刻了多久?”

    若是她此刻抬头,便能看到慕箴涨红的脸。

    明熙的小手软的离谱,还没长开,肉乎乎的温暖,蹭在自己茧伤上,带起他心头一片痒意。

    “没,没多久。”

    慕箴狼狈地结巴:“我们那日争执后开始,刻到昨天好的。”

    岂不是连一周时间都没有?

    明熙有些无语:“你不让我熬夜,自己偷偷熬是吧?”

    说到这,顺带又摸了把手腕,诊了个脉,见他身子平和,毒素也没有继续发酵的迹象,这才放了心。

    “我很喜欢。”

    明熙抬头,望着他十分认真:“特别特别喜欢。”

    她这话说的含糊,又没有主语,也不知是在说喜欢送的小玉兔子,还是在说喜欢眼前这个人。

    慕箴被她这句话弄得心神不定,心绪翻腾,刹那的春意潮水又通通被他克制地压下。

    他定了定神,嗯了一声:“喜欢就好。”

    眉眼是足以溺死人的温柔。

    慕箴拿出兔子,兔耳被隐秘地打了洞,盒中还有一根红色的穗绳,他用绳子将玉坠串起,想要往她腰间挂。

    “不要。”

    明熙皱了鼻子,有些娇气说道:“不要挂,这么可爱,我要拿回家放起来。”

    “乖。”

    慕箴哄她:“就今晚挂一夜,好不好?”

    他这么说,明熙这才愿意。

    安全将人送到了叶府,慕箴拍了拍她的头:“去吧。”

    明熙见他没什么反应,哦了一声:“那我走咯?”

    “嗯。”

    明熙有些好笑道:“我没给你准备礼物,你真的毫不介意啊。”

    见她这么说,慕箴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她耍了。

    只是笑笑:“还会有一点小失落吧,但我能忍住。”

    这话说得委屈,但配上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明熙还真的看不出他哪里有失落。

    她自己明白,是慕箴太能忍耐了,自小便克己至极的人,总是能将自己的情绪完美掩饰。

    明熙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藏了一整日的锦包,郑重地交到他手中。

    “不能这样了。”她认真地看着慕箴,眼神诚恳,“至少在我面前,可以不要那么忍耐的,我喜欢你在我面前随意洒脱的样子,你难过也好,开怀也好,我喜欢看到那个真实情绪的慕箴。”

    她想了想,又皱眉补充道:“当然了,不可以凶我,再真实也不行。”

    慕箴哑然失笑。

    他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锦袋打开,左手微扬,里面的东西便滑落在掌心。

    一块品相至极,触手升温的宝玉。

    慕箴刻玉刻得多了,他只瞧一眼便知此玉难得,不仅仅是昂贵,更是极难寻到的一块透亮明玉。

    他只觉得心中震荡,垂了眼眸问她:“这是……”

    明熙见他这般,有些意味不明地问:“你不认识吗?”

    慕箴以为是在问品相,只摇头:“独山玉是见过的,但是未见过这般品相的。”

    他声音有些哑:“想必极难寻得,十分贵重吧,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见他这反应,明熙知道他是真的不认识这个。

    这块独山玉,正是前世姐姐临死前交给她,慕箴为她谋的最后一条生路的信物。

    阴差阳错被带了过来,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只一看到它,就会想起前世种种恩怨情仇。

    叫人心头发闷。

    此次中秋,她实在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慕箴,总是觉得不够珍贵。

    思来想去,她还是将这块玉石拿了出来。

    也算得上是物归原主了。

    明熙点头:“没有人能被你更适合它的了。”

    有了慕箴亲手刻制的玉兔,她此刻又觉得这个礼物不够诚心。

    她有些苦恼:“你亲手给我做了礼物,我这反倒有些讨巧,等回头我再给你送个更好的吧。”

    慕箴不懂她心思,只握着玉石摇头:“很好的。”

    “这个已经是最棒的了礼物了,明熙。”

    他心中之情汹涌,只怕比起今夜的澄海潮水也不遑多让。

    从这个礼物就能看出,明熙待他,珍之重之,即便他清楚地明白眼前人不过是将自己当做哥哥一般的依赖,他也觉得足够美好了。

    目送明熙进门,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慕箴手中紧紧攥着美玉,抬头望见那一轮皎洁明月,心中喟叹着。

    让这段美好的时光再长一些吧。

    慕箴虔诚地祈祷。

    他愿意奉上一切,作为月神的供奉,只求他身边人,能够平安和顺。

    而另一边,与祖母在院中的明熙也恭恭敬敬地烧香祈福,不信神鬼的她,在重生之后越发诚心。

    伟大的月神啊,她闭眼祈愿,请求您保佑我所爱之人,能够健康顺遂。

    同一轮明月下的二人,此刻都奉出了一颗真心,许下了相同的心愿。

    第34章 书院

    吃过晚膳后, 将礼物给了祖母便回房间休息了。

    今日累了一天,她照例看了眼院中的草药和蘑菇,见没什么问题便准备休息了。

    泡在温热的水中, 热气将她包裹,明熙舒适地叹了口长气。

    “姑娘在沐浴吗?”

    闻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嗯了一声,便听见浴门被人打开。

    明熙趴在桶边:“今日玩的可开心?”

    闻冬跪坐在她身边,调笑道:“自然开心,还与品秋在湖边看见了个小娘子投壶, 厉害极了。”

    她讶异睁开眼:“你们看见了?怎么不来找我?”

    闻冬替她按着肩颈, 在柔和的力道下昏昏欲睡。

    “姑娘跟公子玩的好好的, 我们上去凑什么热闹。”

    在她的按揉下,全身的疲惫都恍若消散, 迷糊间好似闻到一股海棠花香。

    “什么味道?”

    “香吗?”闻冬说道, “是今夜逛街买的花油, 店家说沐浴时按摩用, 可舒缓身心。”

    香,当然香。

    前世自己整个人都被引香熏成了呛辣的味道, 极不好闻,如今闻什么她都是觉得香的。

    闻冬的声音在氤氲的浴房中显得朦胧:“刚来渔阳的时候, 姑娘总是愁容不展, 心中好像装了许多事。”

    “我不像越春姐姐满腹诗书, 也不像品秋能实时保护姑娘, 闻冬不能替姑娘分忧,只能尽可能让姑娘舒心。”

    明熙淡淡一笑, 还没等她说什么,闻冬又豁然开朗。

    “不过现在好了, 姑娘有慕公子陪,看着是越来越开怀了。”

    尤其是今晚投壶时,闻冬从来没瞧见她家姑娘那般明媚的笑容。

    明熙握了握她的手:“花油的账记得从我月钱里走。”

    闻冬拍了拍她:“今日给的零花钱够多了,就当是我送给姑娘的礼物吧。”

    *

    汴京那边的信还没来,明熙披着外袍坐在灯下,开始磨墨。

    她将近几日的生活尽数写下,在渔阳这边交的朋友,与她们一同上前玩闹,今日中秋,自己吃了好多好多的螃蟹,投壶还赢了个漂亮的宫灯。

    林林种种,事无巨细。

    闻冬将那盏宫灯挂在廊下,照亮着院中蘑菇丛角落。

    在摇曳的灯光下,一朵朵亲手采摘的小蘑菇显得圆滚滚,胖乎乎。

    闻冬一回头,瞧见品秋坐在屋檐,两腿垂下,差点踢到她。

    她抬头:“你又在做什么呢?”

    品秋探出头,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金鸪楼的酒,姑娘给我们带的,你的我放在你房中了。”

    “你别吃醉了。”

    “不会。”

    院中的圆月硕大,月光也将这个温馨的小院照得明亮。

    “闻冬。”

    听到姑娘喊,她应了一声。

    “晚上祖母蒸了螃蟹,还剩了许多,我带回小厨房了,你去热热跟品秋吃吧。”

    螃蟹昂贵,便是富贵人家也吃不得几次,她家姑娘总是这样,自己吃了什么喜欢的,便要她们也吃。

    闻冬愣了愣,好半晌才回神:“……哎。”

    明熙吹了灯,屋内黑了,明熙上了床还在嘱咐她们:“少喝些酒,夜里别守着了,早些睡吧。”

    等到屋里人睡熟了,闻冬才垂着眼去了小厨房。

    这哪里像主仆,更像是姐妹才是,明熙这个娇气的需要她们精心照顾,又总是为她们着想的乖妹妹。

    *

    又歇了一日,青鹿书院八月十七开课,明熙今日待在家中,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这几日抄的策论,练的字,还有慕箴送她的那种狼毫笔,都被好好地收进小书箱中。

    明熙在院子里照料着草药,吩咐她们二人:“书院不让你们跟着,往后上课你们都随意安排吧,帮我看着些草药和蘑菇就行。”

    闻冬在她身边惯了,见她不要自己陪着,免不了开始担忧:“姑娘中午要怎么吃饭呢?上课渴了饿了又怎么办?”

    活像个老妈子。

    明熙失笑:“我是去听学,又不是去打仗,还有阿鸢和玉杉在,你别太担心了。”

    “是啊,”品秋跟着说,“这些就别担心了,还是担心担心姑娘若是学不进去该如何吧。”

    明熙笑吟吟:“今日小厨房炖了肘子哦。”

    品秋:“姑娘我错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必能天下第一。”

    明熙:哼。

    开学当日,她起了个大早。

    书院离得远,今日便是正式开课的第一天,她生怕迟到。

    随意吃了两口,祖母过来给她送行,往她的小荷包里又塞了张银票:“今日头一回去,中午请你的朋友好好吃一顿。”

    明熙偷看了眼,见数额不小,笑得眼睛都弯了:“嗯嗯,那我去啦。”

    若是搁在往日,头一回去几乎都是生人的地方,她必定要辗转反侧。

    但许是想着今日能见到慕箴,还有阿鸢和玉杉两个小姐妹,她竟然一点也不紧张。

    满心都是要见他们的期待。

    到的时候,时辰还早,进了门只看到零星几个穿着素净的少年捧着书在背。

    没走几步,便见到刘澈过来。

    她打了个招呼:“澈哥早。”

    见她这么喊,刘澈猛地愣住。

    明熙以为自己失礼,有些不好意思:“不能喊你澈哥吗?我见玉杉也这么喊…”

    刘澈满脸涨的发红:“不,不是,我只是没习惯。”

    他挠了挠脸:“张山长知道你今日来,叫我带你过去。”

    青鹿书院的山长张衡,便是之前祖母提到已还乡的吏部侍郎,听闻出身极为苦寒,早年一度在考学途中饿死。

    是途径渔阳时,被当时也还年轻,并已经发了第一笔财的慕家主,也就是慕箴的爹救了。

    慕箴他爹在经商方面是个奇才,却偏偏不善读书,对于读书人,他向来敬仰又热情。

    资助了张衡一大笔钱,支撑他上京中榜,一路平步青云。

    后来听说渔阳的商户为了避免张衡这样的情况发生,自行出资建立了青鹿书院,渔阳周边的贫苦学生都可以来,只要成绩优良,便可免除一切花费。

    张衡听闻后,四十多岁便辞去官职,回到了渔阳,教书育人。

    渔阳这边流传着张衡的名言。

    “朝廷并不缺臣子,但每一个年幼的我都缺少一位良师。”

    明熙听了,心中颇多敬畏。

    到了山长的书房,明熙跟在刘澈身后进去。

    张衡不过五十来岁,模样却看着无比苍老,许是操劳过多,脸上皱纹深深。

    听到声音,他抬头瞥了一眼:“叶明熙?”

    她恭敬行礼:“见过山长。”

    张衡没理会她,只是抽了张卷子:“写吧,看看你的成绩,再看你能去哪个班。”

    刘澈一愣,问道:“可是朱先生说……”

    “朱聆说了算,还是成绩说了算?”

    张衡冷冷扫过他二人:“放假时日的成绩,只有朱聆在,他那人本就与梅家交好,谁知道成绩是真的还是假的?”

    明熙听明白了,是山长以为朱先生偏向她,伪造成绩进好班?

    她也没生气,只是笑:“既然这样,那学生再做一张卷子便是。”

    已经快上课,明熙对刘澈说道:“谢谢澈哥带路,你先去上课吧。”

    见她心无芥蒂的模样,他也隐隐放下心:“加油。”

    反正肚子里的知识又不是假的,明熙接过卷子,见没有策论,只是一些做起来很快的小问答,她稳了稳心神,便认真答了起来。

    见她这般,张衡多看了两眼,便低头批改学生们的课业。

    在朱聆这段时日的疯狂加练下,很快便答完,她恭敬地交给张衡:“山长,学生好了。”

    张衡仔细检查,皱着眉头又看了她两眼:“你是叶鸿文的女儿?”

    叶明熙怔愣:“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又没了声音,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放下道:“嗯,听朱聆说你策论不好,去甲丑班吧,策论是由我带的。”

    听闻阿鸢与玉杉都在甲丑,她放下心笑道:“那多谢先生。”

    问了几个学生,还没找到路,明熙有些路痴,青鹿书院规模极大,她饶了半天。

    “明熙?”

    她回头,见是朱聆,赶忙上前:“朱先生,可算碰着您了。”

    “怎么这么迟?第一堂课都结束了。”

    朱聆以为她又是迟到,难免说了两句:“先前只有我们三人,迟会便也算了,如今正式开课要早些来才是。”

    知他误会,明熙将方才的事都说了。

    朱聆冷哼一声:“这个张衡,果然……”

    他刚下课,本该回去休息,见她迷路,又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此时正是休息时间,里面一通玩闹声,朱聆指了指刘鸢的方向:“你就跟她坐吧,听说你们已经认识了?”

    刘鸢这时也看见她了,朝这边跑来:“怎么这么迟?”

    送别了朱聆,明熙坐下后才开始说明方才的情况。

    她有些奇怪:“朱先生方才说果然,果然什么?”

    一旁的刘鸢噗嗤一笑:“张山长此人,最是厌恶高门侯爵,听闻你是叶家之女,存心刁难吧。”

    明熙这才明白过来:“他以为我与朱先生有私交,所以才安排我来的甲丑班。”

    见她面色平和,刘鸢问:“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气的,不是说明山长此人刚正不阿吗。”

    刘鸢顿了顿:“其实我听朱先生说,他是安排你去最好的甲子班。”

    “我哥哥刘澈,和你那位…慕箴慕公子,都在那里。”

    叶明熙:……

    叶明熙:!!!

    “什么?!”

    她大惊失色:“慕箴不在这里?!”

    刚刚进来没找到慕箴,她还以为是今日他没来。

    难怪。

    叶明熙想,难怪那位张衡最后还说了那句,甲丑班的策论由他亲自带,是因为朱聆说她策论不好,所以特地把她调到自己手底下吗?

    策论和慕箴,那当然是慕箴更重要啊!

    叶明熙面无表情,方才心里对张山长的那些尊敬与敬佩顷刻间荡然无存。

    刘鸢:好可怕,看到了杀气,这就是有情人被拆散的怨念吗?

    第35章 马驹

    也等不到中午, 明熙扯了扯刘鸢的袖子:“你知道甲子班在哪吗,带我去看看吧。”

    她想去看看慕箴。

    刘鸢自然知道她想去干什么:“可以是可以,但是澈哥今日跟我说早上来的时候没看着慕箴, 可能是没来。”

    啊?

    明熙着急:“怎么可能不来上课的?”

    知道她不了解,刘鸢耐心与她解释:“听闻慕公子多病,来渔阳修养,慕家主遣他来学院时写信与张山长说了,前程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只求这个儿子平安健康。”

    “慕家主与张山长有知遇之恩, 恩人之子, 山长自然颇多照拂, 慕箴就算一直不来也不会说什么。”

    这样说起来,其实慕箴选择在渔阳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且不说这里本就是他的祖家, 单就慕家早年对于这里的建设, 他就可以生活得很好。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 很快就到了甲子班。

    青鹿书院按照年龄划分成甲玄首三个阶级, 每一阶级又按成绩划分子丑寅卯辰五个班次,慕箴本就聪慧, 被分到顶尖的甲子班,并不奇怪。

    还未走近, 便见一人慢步走出, 一边走一边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

    不是慕箴跟刘澈又是谁呢。

    刘鸢见了皱眉:“澈哥!你不是说慕公子今日没来?”

    见到她们二人, 慕箴上前两步。

    “是我今日来迟了, 许久未来学院,在家准备了许久。”

    他与刘澈关系似乎有些好, 替他解释了两句,这才走到明熙面前。

    “我听刘澈说了, 山长将你分去了甲丑班?”

    明熙瘪了嘴:“针对我呢,早上还让我写了张卷子。”

    在他面前,又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大度,许是见到了慕箴,让她心中对张衡的怨气又多了不少。

    “我听说了,甲子班是朱先生带,本来也是准备将我送来的,要不是山长捣乱,我们就又能一起上课了。”

    慕箴其实也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宽慰她:“山长也是为你着想,想要好好教习你的策论知识吧,没关系,我们两个班的骑射课是在一起的。”

    “一旬有两节,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在一起的。”

    骑射?

    明熙还是有些泄气:“我不喜欢,还是更想和你在书院中一起练字。”

    说到这个,慕箴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准备去找明熙的目的。

    他从自己随身的书箱中翻出厚厚一摞纸张装订的册子,交给她:“你总是拿着我的随笔练字,总归是不规范,我给你写了本字帖,从易到难,收录了常用的三千余字,你跟着这个练吧。”

    那册子极厚,足有四十多张纸,每张纸上字迹写的稍大,比书苑里卖的字帖还要正规整齐。

    明熙翻了翻,自觉得沉甸甸:“都是你自己写的?”

    “嗯,”慕箴应道,“因刻玉的缘故我写字总是下意识用力,你不必学我,容易伤到手腕。”

    他不知厌烦地事事嘱托,就连下笔的姿势都要拆开来揉碎了给她讲清楚,明熙有些不高兴:“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这么累吗,我跟着你的随笔练挺好的,而且我又不是刚启蒙的孩子了,知道怎么练字的。”

    大话说得容易,但也不知是谁之前总是模仿他下笔时的用力,弄得自己腕子痛。

    慕箴看透,却也不说,只笑着看她。

    二人又将两个女孩子送了回去,慕箴细细嘱托了她许多事,与祖母在家与她说得差不多,什么好好听课,不要与山长作对。他不常来书院,若是有急事,可以还像之前生病那般给他写信。

    明熙只听到了最后那段话,皱眉:“很忙吗?我还想中午可以跟你一起吃饭。”

    听她这么说,慕箴显然是误会了:“你去金鸪楼吃饭,只要带着我给你的牌子,掌柜都不会收钱的,你尽管去吃。”

    之前去金鸪楼吃饭怀生拿出来的那块玉牌,明熙见模样好看把玩了几下,慕箴便送给她了。

    可她要说的哪里是这个?她明明是想跟他一起吃饭。

    明熙哪好意思说这个,只是瞪着慕箴,气鼓鼓地走了。

    只留下愣在原地,茫然无措的慕箴。

    围观了全程的刘鸢啧啧称奇:“这慕公子经商诗文,样样精通,听闻先前在汴京还没病的时候便是骑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在这些事上居然能笨成这样。”

    说了两句,见身旁人没反应,她偏头看去,见刘澈一脸落寞地望着不远处二人的背影,眼底像是落了一场晦暗的大雨。

    像是猜到了什么,刘鸢一脸讶异:“澈哥,你……”

    刘澈只摇头,让她噤声:“进去吧,我与慕二也走了。”

    见慕箴已经往这边走来,刘鸢眼神复杂地目送二人离开。

    *

    明熙进屋后,见座位前面的玉杉,问道:“你今日是迟到了?”

    罗玉杉有些头疼道:“都怪这人,昨夜功课做不完,非要拉着我帮他一块补,写得我手都废了。”

    坐在她身旁的少年应当比她们小一两岁的样子,脸圆圆的,看着还蛮可爱的。

    “这是刘鸢最小的弟弟,刘澍。”

    应当就是之前他们口中,喜欢同罗玉杉一同钓鱼,中秋时被锁在家中的幼弟。

    明熙同他打了招呼,没聊两句,见刘鸢进来,脸色有些不好。

    她担忧道:“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给你看看?”

    刘鸢摇头,思忖了很久才开口对她说道:“明熙,你对慕公子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明熙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们两是什么关系呢?”

    刘鸢的话十分直白,惹得玉杉偏头看了她一眼,思量着什么。

    明熙却歪了头:“不是说了,他与我一同长大,算是我哥哥吗?”

    氛围不知为何有些奇怪,刘澍坐在玉杉旁边,左右看了看,趴到桌上补觉去了。

    刘鸢咬唇,凑近了她耳边,红着脸问:“那你,你喜不喜欢他?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刘鸢!”

    罗玉杉呵责。

    明熙没觉得有什么,女孩子家之间的话题罢了,她只是皱眉想了想。

    喜欢二字对她太过遥远,她本就是怯懦之人,活了这么些年,唯一一次的动心,却惹来季飞绍那个罗刹。

    将她身边的人赶尽杀绝,她自己也是落得寥寥一生,郁郁而终的结局。

    动心的代价太过凄惨,说她因噎废食也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罢,明熙已经不敢再随意喜欢什么人了。

    慕箴……

    明熙眼眸有些暗淡地想,他那样好的人,应当健康平安,娶一个像姐姐那般温柔贤惠的姑娘陪在他身边。

    她只要慕箴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将他的身体治好,其余的……

    明熙自己也不知道。

    她摇头:“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

    这话就连玉杉听了也惊奇:“你不喜欢慕公子吗?”

    见她们都神色讶异,明熙挠挠脸,很小声地说:“之前我做了些错事,让慕箴受了好多苦,所以我来渔阳,也是想要陪在他身边,把他身体养好。”

    “至于其他的,我都没想过。”

    一时沉默。

    明熙这话,究竟是没开窍,还是真的没这个意思,谁也不知道。

    只有刘鸢眼眸垂落,暗暗松了口气。

    *

    一月有两旬,每一旬有两日假,每次假前都会上一整个下午的骑射课。

    除了时不时中午能跟慕箴吃上会饭,便只有这时候能见到。

    毕竟慕箴答应她,只有骑射课,他是一定会去的。

    明熙换了身胡服,正待在马厩里选马。

    身后一片阴影投下,明熙回身,又有些赌气地转过去:“还以为你今日也不来了。”

    慕箴这几日又不知在忙什么,接连几日都见不到人。

    不知是不是渔阳有什么事发生,刘鸢也说澈哥这几日早出晚归,也不知这二人是不是在忙同一件事。

    慕箴也同她一样,穿着身便于动作的窄袖胡服,腰间的蹀躞带镶了几颗黄玉,繁复奢丽。

    本以为他会撑不起这身衣服,但看来慕箴的身子已经被养好,再没有当初普觉寺初见时的消瘦苍白。

    一身骨肉已慢慢挺拔,蹀躞带勒出他劲瘦的腰间,慕箴总是穿着大氅,即便是天气热前也喜欢穿件厚衣,明熙还是头一次见他穿如此修身的衣物。

    胡服将他的身形勾勒,明熙才发觉,原来他一点也不比同龄人矮瘦,孱弱。

    自己垫了脚,也只能到他脖颈处的位置。

    见明熙傻愣愣的盯着自己看,慕箴有些失笑地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明熙垫脚,顶了顶他的手:“头一次见你穿这么修身,有些不习惯。”

    她皱眉:“很奇怪,明明第一次见,却不感觉陌生。”

    慕箴神色如常:“挑好马了吗?”

    “没呢,”说到这个,她有些泄气,“我头一次骑马,实在是不敢,阿鸢和玉杉都有自己的马,我让她们先走了。”

    她有些惆怅地望了一圈马厩:“这些马的脾气都好大,我就是摸一摸,就像牛一样顶我的手。”

    明熙边说边揉自己的手心,姑娘家手嫩,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掌心已是一片红。

    慕箴看在眼里,又抬眸扫视了一圈,不知从哪牵了匹瘦小的枣红小马来。

    “这是我前两日找来的,你骑它吧,它年岁还小,性格也温润,不会摔到你的。”

    这匹被藏在角落,明熙方才没看见,知道是慕箴特地为她准备的,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上前摸了摸马头,小马没有顶她也没有要开口要咬自己,她才有了点勇气,接过慕箴手里的马绳。

    “她叫什么?”

    慕箴摇头:“没有名儿,你起一个?”

    明熙顺着小马的头一路摸到后背,像摸狗一样来来回回地摩挲,小马被她摸得舒服,歪头来蹭她的手。

    确实又乖又温和。

    她的心彻底定了下来,在小马耳旁轻声道:“就叫你蹭蹭,好不好?”

    蹭蹭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拱了拱她凑上来的脸。

    慕箴耳力好,听到了她说的话,闷声笑了两下。

    明熙有点不高兴:“你笑什么?”

    慕箴摇头:“没有,去上课吧?”

    在书院学习的学生都有自己的身体马,即便是家境贫寒的学子,书院也会给他们提供。

    见他没有要牵马的意思,明熙疑惑:“你的马呢?”

    慕箴走两步上前,凑近了她,摸了两把蹭蹭的头:“我不骑,我来教你骑马。”

    蹭蹭的身上挂着马具,被安排地妥妥当当,慕箴指着马镫:“你踩着这里翻上去。”

    蹭蹭虽小,在马中不算大,却也有明熙那么高。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伸腿的时候却还是哆哆嗦嗦。

    见她紧张,慕箴一手按着蹭蹭的头,一手护着她后背,和声道:“别怕,明熙,我会护好你的。”

    明熙霎时想到那个中秋的夜晚,投壶摊前,慕箴对她说,无论做什么,他都会为自己兜底。

    就算自己摔下,无论朝哪个方向摔,慕箴也一定都能接住自己。

    想起这个,明熙又没那么害怕了,她望着蹭蹭背上的马具,一咬牙,拽着马绳,脚下一蹬就上了马。

    她平衡感差,坐在马上有些不稳,摇摇晃晃就要摔下来。

    明熙吓得两眼含泪:“慕箴!慕箴!”

    惊慌失措下,她只来得及喊他的名字。

    一双大手拖住自己的胳膊,稳住了身体,将她牢牢按在马具上。

    明熙偏头一瞧,慕箴与自己视线平齐,很轻易就能看见他平静的眼睛。

    “我在这,明熙,别怕。”

    别怕。

    他在这。

    明熙只望着那双湖水般平静温和的眼眸,便觉得不会害怕。

    第36章 病痨

    慕箴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护着, 二人一马慢吞吞地到了马场。

    蹭蹭虽年幼,本就跑不快,加上马绳在慕箴手里, 刻意地控制着速度,它已几乎是在踱步的速度前进。

    两个班的人一起上课,马场虽不小,却也显得拥蹙。

    刘鸢骑着一匹高大的棕马,明熙骑在蹭蹭身上,还需仰头看她。

    “哪儿找的马宝宝呀。”

    语气揶揄, 明熙听了红了满脸:“你, 下次算术课别抄我的!!”

    “哎哟, ”见她生气,刘鸢又赶忙上前哄着。

    明熙虽体弱, 但头脑一等一的好, 就连向来严苛的山长在上了几节课后也对她和颜悦色了起来。

    功课厉害, 人又温和听话, 哪个老师能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各个夫子都对她看重的要命。

    明熙的算术和史学都是拔尖的,刘鸢哪有那个脑子, 小测就靠她,闻言赶忙哄道:“乖宝宝骑宝宝马, 天经地义!我看谁敢多说!”

    这话听着更奇怪了, 明熙涨红了脸, 不想理会她, 只摇了摇慕箴的鬓边的发带,小声道:“我不想在这了……”

    这儿确实拥挤, 没走两步就要遇上别人,慕箴问她:“那去后面?马场后有一片湖, 咱去那走走?”

    明熙点了头,见他们要走,刘鸢提醒:“记得下课前回来,夫子要考核的。”

    没问要怎么考核,明熙骑着蹭蹭,跟着慕箴的步伐走出了马场。

    书院占地极大,不仅包含了课室,学子的宿舍,马场堂厨,后头还有一片不小的湖和树林,以供住宿的学子平日里学累了散心。

    离马场也不远,没一会便到了,远远就看见那片湖旁坐了两个身影。

    明熙将手搭在眼前,望了望,临到跟前才认出二人。

    她有些无语,看见一地的渔具:“你们真是哪儿都能钓鱼。”

    不是玉杉和刘澍又能是谁。

    二人本在吵着什么,见来人了,偏头瞧见明熙,罗玉杉耸了耸肩:“反正骑射课只要下课前去小测就行了。”

    说罢又转头接着跟刘澍吵:“你分明就是用了我的鱼饵才钓上的这尾大鱼,不管,这局不算。”

    刘澍没什么表情,只是掏了掏耳朵:“是你非要跟我比,输了又不认。”

    玉杉:“再来一局!不准你用我的鱼饵了!”

    刘澍只是嗤笑:“随你。”

    见二人认真,明熙也不再说什么,跟着慕箴绕着湖水慢慢骑着。

    秋风和煦,山林清新,一时之间惬意的很,明熙便慢慢放松了下来,姿势也不端正了。

    脚从马镫里出来,坐在马上摇着腿:“你这几日又忙什么去啦?”

    慕箴只是垂眸看着她摇晃的腿:“把脚伸进去,在马上不能不踩马镫。”

    直到看着明熙撇着嘴又把脚塞了进去,他才慢慢开口:“查账去了,最近渔阳各家账务有点繁琐,又出了些问题,关了几家店。”

    明熙不懂账务,只是听他这么说,觉得问题好像很严重,皱着眉担忧道:“什么问题呀?严重吗?”

    都关了几家店,想必是很严重的了。慕家搬去汴京后,行商重心也不在渔阳了,如今这里怕是没多少店面。

    就这样还关了几家,岂不是更没有了。明熙一脸担心,好像明天慕箴就要没钱,再过几日就无家可归。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慕箴失笑:“没问题的,放心吧,不过就是几家可有可无的店面而已。”

    听听。

    几家可有可无的店面。

    慕家在渔阳留下的多是祖产,基本是些盐行庄园,被他说的像是小摊小贩。

    她这会回过神来了,想起如今他们家在汴京打下的产业,就知趣地没再多问。

    开玩笑,慕家如今的家底够吃几百辈子的了,谁破产也轮不到这位哥儿啊。

    这么慢吞吞地遛了好几圈,就连蹭蹭都困得越来越慢,二人这么走着聊着,像要把这几日空缺的时间都聊回来。

    蹭蹭走累了,又像是饿了,走到一片草地前便不愿再走,垂下头吃草。

    他们也不催促,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它。

    “慕箴。”

    远远地,有人骑马过来,是不认识的一个女生,想必是他甲子班的同学。

    “卢夫子喊你过去,说你不上课,就要帮他整理小测成绩。”

    慕箴很少上骑射课,帮夫子整理成绩也是常有的事,听罢也没质疑,只是拽了马绳想带明熙一块儿过去。

    然而蹭蹭正吃得开心,任凭他怎么拽也不愿意走。

    明熙见状,说道:“你先去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

    这怎么行?

    慕箴皱了眉,她不会骑马,虽说蹭蹭品性温和,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

    那女生就在一旁等着,见他磨蹭就催道:“快点儿,夫子等着呢。”

    慕箴伸出双臂,伸向她。

    明熙:?

    慕箴温和开口:“我抱你下来,一会儿你牵着它走。”

    这样就算是蹭蹭受了惊,也不至于伤了她。

    明熙见他结实修长的手臂,瞥了眼一旁的女生,有点红了脸:“没事儿的,我就骑着它可以的。”

    “下来吧。”

    慕箴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没法,只能小心翼翼踩着马镫,腿一扬颤悠悠地便要自己下来。

    慕箴上前,撑着她两边的胳膊底下,像抱小孩一样把人抱了下来。

    二人倚在一起,明熙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木质香。

    一下子没了声音。

    见她稳稳落了地,慕箴又嘱咐了两句:“蹭蹭一吃完你就牵着她慢慢往马场走,千万别急,也别拽疼了它,遇到什么事就喊,这和马场离得近,我过来很快的。”

    见明熙心不在焉的,慕箴浅浅皱眉:“记住了吗?”

    明熙低着头:“嗯嗯,你去吧。”

    夫子那边催得厉害,慕箴没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明熙就一个人蹲在原地,望着蹭蹭安静吃草的样子,小声说着:“你说他是不是很夸张?”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干嘛总是这样不放心我?”

    “那个女生都看到了,心里肯定在笑话我,要是她跟别人说,别人一定都笑话我。”

    明熙的声音沉闷又小声,就好像在跟小马驹说悄悄话。

    正说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细碎的声音。

    就好像有人正踩在草地上走路,以为是同样散心的同学,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瞬间站了起来,如临大敌。

    不是别人,就是中秋夜那晚在蔚茗轩骚扰她的程兴。

    他此刻同样穿金戴银,一副暴发户的打扮,没有穿胡服,想必不是正在上骑射课的甲子班学生。

    那他为什么在这里?逃课?还是特地来堵自己的?

    叶明熙抿紧唇瓣,面色有些白。

    “我打听过了,你是安阳侯叶家的姑娘。”程兴一开口,惯常地仰头,一股子的傲气和无礼。

    “这大政的候位,是最不值钱的,更不用提你家本就家底不足,纯靠祖上的老本勉强过活。”

    明熙皱眉,脸上罕见地带了些怒气,任凭是谁,在听了此人对自家的贬低后都会生气,脾气再好的她也不例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箴给了你多少钱?”程兴一直蹲守在这里,蔚茗轩一见后他便对明熙念念不忘,势必要抢到手。

    他大言不惭道:“无论他给多少,本公子都给双倍,不,三倍!”

    为了找到她,程兴将叶家查了个底朝天,不受重视的从五品侯家姑娘罢了,折在他手里更贵重的身份又不是没有。

    渔阳原先落魄,就是靠着慕家为首的一批商户发展起来,逐渐成为今日模样的。

    可以说没有商户,就没有如今的渔阳,与汴京不同,在这里,只要有银子,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听闻叶明熙也来了青鹿书院后,程兴便一直暗自跟着,就是刘家那该死的姑娘跟的太紧,做什么二人都在一块,不然他早就得手了。

    听闻这日他们骑射课,他又翘了课蹲在这,方才二人相拥的身影望在他眼里,妒忌早把他的理智都烧没了。

    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说不准这二人什么都干过了。

    程兴一边靠近她,一边想到慕家那小子,处处出尽了风头,就连这惊艳了整个渔阳的小娘子,也只跟慕箴熟稔。

    新仇旧恨,让他眼底都赤红了。

    “反正你都被慕箴玩过了吧?我不嫌弃你,你跟我,我……”

    “胡言乱语,恶心至极,”明熙被气得说话都哆嗦,还是发狠地冲着程兴骂道,“满脑子脏东西!你这么清楚,也是被谁玩过了吗?”

    侮辱她就算了,侮辱慕箴,这才是明熙最无法忍受的。

    像月光湖泊一般澄澈美好的人,谁也不能玷污,也正是这份心,才让她有勇气怒斥。

    “你……”程兴被她这句气疯了,三两步就要上前抓住她,“我不把你玩死,我就不姓程!”

    他速度极快,力气又大,眼看着就要跑到自己眼前。

    跑是肯定跑不掉的,就算是现在喊,慕箴也赶不过来。

    明熙白了脸,慌不择路地就去拉尚在吃草的蹭蹭。

    也不知是不是它也知道此刻情况危机,一拉便拉动了。

    浑身都在抖,踩空了两下才成功踩上了马镫,磕磕绊绊地上马,再一抬眼,程兴已经到了跟前。

    她没拿马鞭,只能用腿狠狠一夹马肚:“跑呀!蹭蹭,快跑!”

    万一要是被程兴抓到,下场自己都不敢想,好在小马驹足够通人性,软软地叫了一声转头便往马场跑去。

    再怎么跑,蹭蹭也不过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马驹,根本跑不了多快。

    明熙被颠得厉害,又抓不稳手中的马绳,慌乱间回头望去,见程兴就追在身后,近到一伸手就能抓到她。

    “啊——”

    她一慌,心神乱了,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晃晃,脚也在马镫里拧的她难受,感觉脚腕都要断了,咬咬牙还是没听慕箴的话,把脚拔了出来。

    眼见马场越来越近,明熙一边害怕自己摔下去,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夫子救命啊——有坏人——!!!”

    还没坚持到马场,蹭蹭一个大跳,直接把明熙顶得失去平衡,整个人往一边歪去。

    因为没踩在脚蹬里,明熙便立刻翻了下去。

    “啊——!!!”

    “明熙!”

    她听到有人赶来的声音,但她实在太害怕,没敢睁开眼,失重的恐怖让她心脏狂跳,但摔倒的痛意迟迟未来。

    “没事吧?”

    明熙睁开眼,才发觉自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夹在怀里,他半跪在地上,一看便知是方才及时接住了自己。

    她认出来人,是教骑射的卢山卢夫子。

    一下子放下心来,明熙瞬间感觉委屈和害怕的情愫涌了上来,万一方才被程兴抓住了,万一没人及时赶来……

    明熙抓着夫子的衣服,哇哇大哭:“夫子!有坏人!!!”

    她哭得伤心极了,模样本就乖巧,加之卢山本就凶,少有学生愿意这般与他亲近。

    明熙哭的这位五大三粗的夫子心都要碎了,他拍拍明熙的背:“你放心!夫子给你主持公道!”

    程兴看到人都来了,卢山也来了,暗自愤恨,转身就要跑。

    “呃、”

    猝不及防,他被人踢中胸膛,来人踹的力气极大,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撞到树干上才停了下来。

    程兴吐了一地的血,他恍惚抬头,望见慕箴利落地拍了拍衣服下摆,望过来那一眼,冷厉的吓人。

    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被这发狠的一眼吓得浑身发冷,僵在了原地,他捂住痛狠了的胸口,只觉肋骨都像是被他那一脚踹断了几根。

    不觉有些茫然。

    不是说慕箴体弱多病,没几年好活了吗?

    这他妈是一个病痨子能踹出来的?!

    第37章 依赖

    明熙正哭着,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

    “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她回身看去,见是慕箴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她便松开夫子,投到他怀中:“慕箴!”

    她肆无忌惮地哭喊:“那人…那人说要把我,要把我……”

    程兴的话她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书院中的人都是人精,又总是听闻程兴的恶行,怎么猜不到她话中的意思, 此时赶来的一圈人, 都是一副同情担忧的神情望着正中央, 跪坐在地的小娘子。

    见她哭得伤心,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慕箴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 最大程度给与她安全感, 手不自觉地颤抖, 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在听得那声撕裂的求救声时,那一瞬间他有多害怕。

    他将明熙按在怀中, 来回抚弄她的头发,不住安慰:“没事了, 没事了, 我在这了。”

    等人稍稍安定下来, 他神色焦急来回扫视着:“刚刚摔下来, 有没有受伤?”

    听他这么问,明熙才恍然察觉自己脚腕上火辣辣地疼, 她满眼泪水:“脚疼…马镫勒得我疼得厉害。”

    慕箴这才知道,是因为马镫不合脚, 磨到了她,这才松开了险些摔着。

    闻言心里更不好受了,他眉宇间尽是自责:“是我不好,没有提前按你的尺码定做,不然马镫也不会不合脚,你也不会差点摔了……”

    在他们二人说话的功夫,卢山已经走到程兴的面前,见他吐了满地的血,爬也爬不起来的狼狈模样,他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当时冲出去的慕箴。

    当时情况危急,自己是最先赶到的,其次就是他。

    踢中程兴胸膛的那一腿,只有自己看到了。长腿高扬,当中就是一踹,那力道能将将近二百斤的程兴踢飞出去,撞到树上还震落了不少飞叶,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

    至少在整个青鹿书院善武的学子中,没人能做到。

    慕箴这人,向来寡淡,来渔阳数月,几个夫子都没见过他几次,山长似乎与他家关系甚好,见状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他们照旧。

    直到最近,这人才来的勤些,但仍旧是不温不热的,待人确实温和,但总觉得谁也亲近不了。

    他这还是头一次,见慕箴如此关怀一个人,卢山又望了眼不远处紧紧相依的二人,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慕箴生病,与曾经在汴京骄矜肆意的生活落差太大,才导致他郁郁冷淡的性格。

    但如今看,他对待那个姑娘,与踢了程兴的这一腿。

    这病,倒还真不好说了。

    但他还是将所有事压在心底,啥也没说,只是单手拎起半昏半死的程兴,扬声嘱咐:“骑射课暂停,你们都回班吧,叶明熙若是受伤了,你们几个带她去医馆看看。”

    说罢便拎着程兴找山长去了。

    刘鸢这才敢凑上前来,挤在二人中间,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明熙啊你哪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明熙也觉得脚腕疼得很,抽抽搭搭地就要掀起裤腿查看,被慕箴一把抓住手。

    许是明熙受伤,他脸色难看极了:“伤在了脚,先去医馆吧,刘鸢,劳烦你骑马带她去。”

    脚腕子受伤,确实不该这时候看,周围不少男生在,刘鸢反应过来:“哦哦,那明熙你来,我带你去医馆。”

    明熙现在十分没安全感,感觉慕箴要走,急忙拽着他的衣襟:“你要去哪?”

    慕箴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扯开,只是一直半蹲着,给她冰冷的手暖热:“我就跟在你们身后,乖,脚伤了耽误不得,刘鸢骑马快,你先跟她走。”

    玉杉这时候也过来,跟慕箴两人一人搀一边,到了马边,慕箴又是举着她胳膊将她整个人送上了马。

    他嘱托道:“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去书院最近的那家济仁堂,注意安全。”

    见慕箴虽急迫,却仍旧从容有序地安排好事情,刘鸢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握紧腰间明熙抱她的手,点头:“我知道了,你…你也尽快来。”

    她的话慕箴心里门清。

    明熙依赖他,他不在便没有安全感。

    慕箴点头,看着刘鸢纵马,箭一样地冲了出去,这才问刘澈借了匹马,追了上去。

    *

    到济仁堂的时候,刘鸢将明熙背在背上,一边冲进去死命大喊:“大夫!大夫救命啊大夫!”

    被她这么喊,全屋的人视线都看了过来,明熙有些丢脸地把脸往里藏了藏,被刘鸢这么喊,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不治身亡了。

    被背到屏风后,头发花白的大夫拉开明熙的裤腿,见她脚腕处被磨得出血,血渍糊在裤子上,有些地方干了,伤口还与裤子粘在了一起。

    大夫只轻轻一动,伤口被拉扯的痛感让明熙忍不住哭了出来:“别…疼。”

    那大夫叹了口气:“姑娘,你这伤口要及时清理,你忍着些。”

    说罢还没等明熙反应过来,手下动作快准狠地,径直将那片裤腿撕了下来。

    “呜呜呜……”

    明熙痛得浑身发抖,连哭都没了力气。

    刘鸢看在眼里,也是心疼的要命,她将明熙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别看别看,不看就不疼了。”

    “慕箴呢呜呜,”她哭得厉害,仍记得那人的话,说马上就来找自己,“慕箴来了吗?”

    刘鸢转头,看见屏风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听到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外,听着明熙的哭声,一言不发。

    “他在,”刘鸢安慰她,“就在屏风外,明熙,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了。”

    药上得差不多了,为了刺激伤口尽快恢复,大夫上得都是些涂了愈发剧痛的草药,明熙疼得意识不清,被大夫灌了一碗安神汤,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她躺在榻上,满头是汗,睡得极不安稳。

    慕箴这才进来,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觉得给人的感觉压抑极了。

    刘鸢压低了声音问:“刚刚怎么不说话?”

    不进来就算了,她知道是为了避嫌,伤在脚上,看到了也确实不好。

    但是方才明熙问的时候,他就在屏风之外,二人就隔着一盏屏风,他只要回话,明熙一定听得见。

    听到她的问话,慕箴只是摇头。

    他也想回话,但他哪里能说呢?

    总不能说他因为被明熙吓得狠了,到现在都说不了话吧。

    狂跳的心脏一下比一下剧烈,让慕箴几欲想吐,好像一张嘴心脏就能跳出来。额角渗出点点薄汗,他的面色也不好,苍白如纸,他望着在睡梦中仍旧皱眉的明熙,情不自禁走上前,指尖极轻地按揉她眉心,动作轻微的就像是春日湖畔掠过的清风一席。

    好在,好在是没出什么大事。

    慕箴在心底喟叹着,轻轻拭去了明熙眼角愈掉不掉的一滴泪。

    似是感受到慕箴的存在,明熙紧皱的眉头也渐渐松开,睡得沉稳了。

    每次见到他们二人,便总有一种莫名的氛围,谁也插不进去的感觉。

    刘鸢站在一旁,安静地注视了一会,见自己站在这实在是多余,笑笑离开了。

    *

    明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昏昏日暮了。

    安神汤的作用在残留着,她有些晕乎乎,看半天才看出自己已经回了房间中。

    闻冬坐在脚榻边,见她醒了,赶忙凑上前:“姑娘醒了?饿不饿?身上还疼不疼?”

    品秋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也推门进来,见到她后松了口气:“姑娘总算醒了,靠,要我说你拦着我干嘛,我今夜就能把那个混账剁成肉泥!”

    闻冬正给明熙喂水,闻言扬眉厉声:“姑娘还在这,说的什么浑话?!”

    见明熙不喝了,又问:“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小厨房去做?”

    明熙摇头:“不饿,别准备了,我想泡个澡。”

    闻冬有些为难:“大夫说了不能碰水,去浴房坐着,我给姑娘擦擦吧?”

    明熙点头。

    品秋问:“老夫人让醒了给她回个话,那我去了?”

    “别去,”明熙喊她,“我好累,擦擦就要睡了,别再惊动祖母。”

    她这么说,品秋自然没再去,只是看着姑娘眉间横亘的郁色,恨得牙痒痒。

    那个劳什子程兴,明面上不让动,自己私下还不能揍一顿吗。

    说干就干。

    见浴房的门紧锁着,品秋满脸狠色的翻墙出去,一路问着程兴今夜的行程就去了。

    *

    广艳栏今夜没多少客人,中秋刚过,费钱的地方不少,不是人人都有闲钱来喝花酒。

    品秋到的时候,只听闻楼下大堂的三两闲人说着今日程家公子包了十几个姑娘的事。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姑娘们跳艳舞,酒色上头之际,大肆谈论着今日的八卦。

    程兴被卢山交给了张山长,张衡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将程兴赶出了书院,还扬言决不许他再来听课。

    被当街逐出书院,渔阳百姓都看得真切,加上明熙当时看伤,百姓心里都有数。

    纷纷在心中唾骂这个寡廉鲜耻的货色,丢尽了渔阳的脸。

    不过程家毕竟是富商,程家家主虽气恼他没有规矩,毕竟是亲儿子,还受了些伤,请了名医替他上好药后,就只是口头上骂了几句,罚了点零花钱,这事儿竟也轻飘飘揭过。

    程兴白日丢了面子,还被踹了一脚,回家又被老头子教训了一番,心里闷着口气,大晚上跑来喝花酒。

    品秋面无表情听完,从袖里掏出一支短剑,身形鬼魅地就要往楼里去,找到那个混球,好好为自家姑娘出气。

    谁知刚走到二楼,一扇厢房的门悄无声息打开。

    从里面出来个清秀的姑娘。

    品秋隐在暗处,没有露头,她快速瞟了一眼,发现竟认识这人。

    令安就站在门口,明明没看到她人,却依旧朗声喊道:“品秋姑娘,我家主子邀你喝一杯茶。”

    品秋被吓了一身冷汗,她走出来,狐疑地看她:“你看到我了?”

    令安,正是罗玉杉的贴身女使。

    她笑着摇头:“是有人猜到你今夜会来。”

    她这么说,品秋下意识以为是罗玉杉。那姑娘极为聪明,却竟是连自己的性子都清楚。

    于是她顿了顿:“既猜得到我今夜是来做什么的,你拦我做什么?”

    “姑娘说笑,今日厢房内的主子们,都是为了替叶姑娘做主而来,”令安侧了侧身子,“姑娘也进来,一起听听吧?”

    主子…们?

    品秋进门,看了一眼,诧异道:“慕公子。”

    不大的厢房内,一张方桌的主位上,正坐着慕箴,两边还有刘澈和罗玉杉。

    刘澈见到她,一脸惊奇地看着慕箴:“还真被你说准了。”

    玉杉也笑:“过来吧品秋,来听听这位慕大佬今夜的计划。”

    见到这么多人,品秋也没怯,只是跟令安一起站到了玉杉身旁:“什么意思?”

    罗玉杉看着手中的茶水:“咱们都是准备今夜来这给程兴些教训的,但都被慕二拦住了,方才他说你也会来,澈哥还不信呢。”

    刘澈坐不住:“所以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汇聚在了慕箴身上,而他依旧只是云淡风轻地为在座的每一个人倒茶。

    见众人着急,也只是轻笑:“静观其变吧。”

    等了没一会儿,便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打斗声,叫喊声,还有…程兴的哀嚎声。

    “什么动静?”

    刘澈正欲出去查看,被罗玉杉一把按住,她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房内众人皆噤声,唯有慕箴仍旧淡定如初地在喝茶,神色淡淡的模样,就像听不见那惨绝人寰的叫喊声一般。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被五感敏锐的品秋捕捉。

    她神色凝滞地捂住了鼻子,心中有了可怕的猜想。

    这不会是…程兴的血吧?

    但是他们的人都被慕箴拦在了这里,是谁?

    咚、

    一片凝固的肃静中,慕箴搁下杯盏的声音格外清晰。

    血腥味已经足够浓烈,让在场人的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

    只有慕箴仍旧平静,恍若此刻不是在混乱无比的花楼,而是身在江边雅致的诗会上。

    “刘澈,应当带了官府的人吧?”

    被喊到名的刘澈诡异地沉默了一会:“你怎么知道,算了这不重要,你要做什么?”

    “还不快点出兵平乱?”慕箴浅笑,就像是个在为渔阳平静的生活担忧的普通百姓,“程家的公子,可不能出事啊。”

    广艳栏一片血腥与混乱之中,唯有慕箴神色浅淡,反倒叫品秋远远看了,有些胆战心惊。

    第38章 背她

    刘澈带人进去的时候, 整个人愣在了门口。

    厢房内遍地是血,程兴早已昏死在桌前。

    角落一个衣着白衣的姑娘哭得瑟瑟发抖,而她身前的男人手持长刀, 正泪泪滴血。

    官兵将二人带了回去,程兴也被送去了医馆,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广艳栏也被查封停业。

    刘澈站在门口,见手下的人有条不紊地贴着封条,神色复杂。

    罗玉杉几人早便离开, 此刻正坐在广艳栏对面的茶馆中, 她收回窥视的视线, 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你预料好的?”

    她看向慕箴:“你知道我会在程兴的酒里下软筋散,让他失去力气。知道刘澈会带兵来, 想带他回官府。你甚至知道程兴点的这个琴女是被流放到广艳栏, 还有个学武的未婚夫郎找来了渔阳。”

    然后就在今日, 程兴中了玉杉下的软筋散, 再被琴女的未婚夫郎痛下杀手,最后刘澈带着官兵冲了进去。

    巧合?

    罗玉杉可不这么认为, 这一系列巧合撞在一起,就有一种荒唐的合理。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程兴?”

    品秋适时开口, 小心地问。

    玉杉只笑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既然让他活着, 想必程家这段时日还有作用吧。”

    慕箴没有回答, 只是见刘澈将人带走后,准备起身离开。

    动作一顿, 望了眼品秋。

    “今夜的事,别告诉你家姑娘。”

    气场强到让人无法忽视, 就像是一堵看不见的承重墙,沉沉将她整个人压倒,就连小腿肚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品秋不是没见过慕箴,跟在明熙身边时,她也是见过几次,打过几次照面的。

    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淡漠凉薄的就像是自己手中短剑的剑刃,与他对视一眼都能感受到万丈的疏离与遥远。

    全然没有了在明熙面前时的温和。

    就算慕箴不说,她也不会告诉明熙今夜这些腌臜事,脏了她的耳朵。

    直到人走后,茶馆内才从那股紧张的氛围中脱出。

    罗玉杉也轻松一口气,随后又兀自笑了出来:“你往后可得看好你家姑娘。”

    品秋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为什么?”

    “他这样算无遗策,毁了程兴还能全身而退的人,缠上你家姑娘,可不得小心些。”

    品秋这才反应过来,瞬间如临大敌。

    慕箴对自家姑娘的感情,她是一直看不透的,她也一直不明白闻冬对他二人的维护和坚定,想到今夜兵不血刃,喝着茶就把程兴弄了个半死的淡定模样,品秋…品秋不淡定了。

    回去的时候,姑娘已经睡熟了。

    闻冬点着灯等她回来,见到她一瞪眼:“你去哪了?不会去程家了吧?”

    品秋:……

    “没有,”她别扭道,“我没蹲到他人,就回来了。”

    确实没蹲到,毕竟自己一去人就被截胡了。

    见她身上没怎么乱,闻冬相信了,去厨房端了碗面来:“吃了早些睡吧,姑娘这几日都要我们照顾呢。”

    自从那日在金鸪楼,她说自己吃不饱后,明熙便夜夜吩咐小厨房给她备着份宵夜。

    今晚的面是用酸菜猪肉炖的,酸辣爽口,品秋吃着吃着,就掉了两滴眼泪进去。

    呜呜呜,她边吃面边想,姑娘对她这么好,就算万一以后慕箴跟姑娘反目了,要折磨她,也必须踏过她品秋的尸体先!

    闻冬背对着她,看她边吃边抖,以为是冷风吹得她抖,一边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说活该,一边给她把窗户关上了。

    *

    明熙在家歇了两日,因不能下床,这几日都跟祖母睡在一起。

    晚上祖孙两一起睡,白日里她就坐在床上,披一身外衣陪着祖母喝茶下棋。

    程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明熙下棋的手一顿。

    “被人打了?”

    闻冬一脸泄恨地点头:“听闻是在花楼看上了个卖艺不卖身的琴女,正欲强要了那姑娘,被一个男子拎着剑砍了好几刀,还废了条腿呢!”

    “活该!”祖母将棋子狠狠敲在棋盘上,发出脆响,“这么个败类!没死都是侥幸了!”

    明熙见祖母这模样,反而被逗笑。

    天晓得当周氏看到明熙满腿血迹的样子回来时,她被吓成了什么样。虽腿伤不严重,但从每次换药时明熙的脸色便能看出,有多疼了。

    疼得她心肝都颤。

    程兴那败类,还好是没出什么大事,若明熙真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每每想到这,她都真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明熙摇了摇头,没去多想为何自己刚一出事程兴就遭了殃的巧合,也不去想会是谁做得,片刻不愿再去回忆那烂人一分一毫,只是下着棋,担忧祖母被气出个好歹,撒娇道:“祖母,该你了。”

    就这么闲了几日,等到伤口结了疤,她实在是受不了。

    听闻程兴彻底不会再去书院,在家里养伤之后,她闹着要回去听课。

    祖母呵斥道:“多读两日书又考不上秀才,你在家安心养着。”

    “不嘛,”她倚着祖母,来回摇着她的袖子,“我无聊,明熙无聊,祖母,你就让我回去嘛,有品秋每日接送我,没关系的。”

    明熙实在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祖母不答应,她就扯着袖子不让人走,睁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

    “……有什么可无聊的,你那些蘑菇呢?”

    “蘑菇有闻冬打理嘛,人家想找阿鸢她们玩。”

    祖母仍旧不为所动:“那你就给她们下拜帖,让她们来家里。”

    叶明熙:……

    总不能说她真正想见的不是那些朋友而是男孩子慕箴吧!她总不能给慕箴下拜帖吧!

    见说不通,明熙心里又急,开始装模作样地假哭:“祖母一点也不疼明熙!我就想去书院!就要去就要去!”

    闹了一天,祖母才终于松口答应了。

    见自家姑娘慢吞吞地走路,闻冬叹口气:“姑娘这是何必呢?像这两日一样同慕公子书信往来不也是一样的嘛?”

    明熙一顿,闹了个红脸:“谁说我是去见他的!我,我是担心策论作业再不交山长又要责罚我了……”

    闻冬:你最好是。

    夜晚。

    想到明日就能去书院,明熙将这两日的课业都整理好,养伤的这几日,慕箴又差怀生送了几回信来,明熙看着一日日丰满起来的小匣子,笑得眼都弯了。

    “姑娘,该换药了。”

    “哎。”

    她应了一声,将匣子收起,坐在床上挽起了裤腿,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小腿,和缠着纱布的脚腕。

    闻冬动作极轻地将纱布拆了,见伤口都已经结了痂,也消肿了,问道:“明日就不用绑纱布了吧。”

    “嗯,”明熙又读了两日踝关节的医书,心里门清,“结了痂就差不多好了。”

    闻冬挖了一勺玉白的药膏,敷在伤疤处,伤药瞬间化成了滋补的药水,顺着伤疤渗透了进去。

    这药是慕箴送来的,也多亏了这药,明熙才能好的这么快。

    “慕公子送来的药真好用,”闻冬想起之前明熙发烧时,嗓子也是靠吃慕箴的药好起来的,诚心感慨,“若是没这盒药,姑娘还得受老些罪呢。”

    药敷上后,非但不疼,还有一种水润润的清凉。

    明熙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

    因为脚伤不便,明熙很早就起了。

    品秋背着她,进书院的时候天才刚刚亮。

    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刚一进门,品秋整个人极夸张地一抖。

    她抬头,望见树下的身影。

    顿时喜笑颜开。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慕箴只是十分无奈地上前:“算到你今日伤口该结疤,猜你一定不愿意闷在家里。”

    见她晃晃悠悠从品秋背上下来,他伸手扶了一把,浅浅皱眉:“怎么能这么不顾自己身体呢?山长不是也说让你好了再来?”

    “我无聊嘛。”明熙偏偏像个软骨头,从品秋身上又挨到慕箴身上,软绵绵地靠着他,“反正来书院又不需要走动。”

    此刻见到了慕箴,便眼里都是他了。明熙摆手:“品秋你回吧,晚上散学你再来接我。”

    品秋听她这么说,又问:“午膳姑娘怎么办呢?我中午给您送来?”

    “不用。”

    回话的却是慕箴:“我吩咐了怀生,他中午会来。”

    见自家姑娘一心跟慕箴说话,品秋又想到前几日广艳栏时惊心动魄的画面,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府去了。

    见四下无人,明熙又不自禁地娇气起来:“你扶我进去。”

    书院门口的清晨一个人也没有,鸟雀倒是不少,在泛着冷意的晨露间围着二人打转。

    慕箴也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天不亮就过来,为的就是好好照顾她。

    于是他轻巧地在明熙身前蹲下,脊背挺直得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剑。

    明熙捏了捏手指:“我,我是让你扶我……”

    谁要他背了。

    慕箴见她迟迟没动静,稍稍偏头来:“伤口刚结疤,还是尽量少走路,若是裂开了还有的疼呢。”

    而后一笑:“况且,之前不是也背过的吗?”

    明熙咬了咬唇,她意识到慕箴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二人还没有闹别扭的年幼时期。

    那时在汴京的应天书院,她确实总被慕箴背着。

    但那段时日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中间横亘的,不仅仅是这些年来的疏远和冷淡,更是后来物是人非的生离死别。

    算了……

    明熙叹气,反正四下无人,也不会有人看见。

    她慢吞吞地俯身,赌气一般往慕箴身上一跳,像个小肉团似的撞在他背上。

    被以为会被她撞一个踉跄,然而少年的背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座雪山一般安稳。

    稳稳地接住了她。

    慕箴双臂勾着明熙的腿弯,站起时还将人往上颠了颠,以求成为最稳定的座驾。

    明熙勾着他的脖颈,担忧道:“我会不会很重?你身体没事吧?”

    一阵轻笑。

    “别太低估自己的医术了,明熙,”慕箴声音温润,“有你在,我身体怎么会有事。”

    这话明熙听了,比听什么哄弄人的话都开怀的多。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阳光落在书院小路两旁的树上,斑驳的树影又照在二人身上,一时静谧。

    到明熙的课室,果真一个人都没有。

    走到她的座位,慕箴才将人轻轻放下,等明熙坐好后,又问她:“还疼不疼?”

    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伤口在恢复时还有些痒,但都这么问了,明熙怎么会放过撒娇的机会,此刻正皱眉道:“疼死了!特别特别疼!得吃金鸪楼的肘子才能好。”

    慕箴眸色晦暗,他指尖爱怜地在明熙脸上轻蹭两下,又克制地收回了手:“嗯,中午我让怀生送来。”

    慕箴就这样垂着头望着模样乖巧的女孩儿,觉得她就像小羊羔一般绵软,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和伤痛,不吵不闹,只需要一点美食就能将人哄好。

    他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疼,比自己之前亲口喝下的毒药,还要让他镇痛。

    程兴的教训还是轻了。

    想来内敛温和性情的慕箴,头一回生出这样黑暗的念头。

    第39章 毛毛

    慕箴一直陪着她说话, 直到听到有人来他才离开。

    “中午散学就坐在这别动,我带着午膳来找你。”

    可以饭来张口,明熙自然乖乖听话, 她嗯嗯了两声,目送他走远。

    坐在课桌前练字,直到夫子来上课了也没见刘鸢来。

    问了坐在前面的玉杉,她说:“这几日刘伯父家中好像忙得很,刘鸢请了几日的假了。”

    明熙这才看见,那个最小的刘澍也没来。

    她又问玉杉:“那你中午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罗玉杉不用脑子也猜得到她中午的安排, 又想到程兴如今那半死不活的模样, 只是笑笑:“我就不打扰你啦, 中午我还是回家吧。”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策论小测,快散学时, 他命人将答卷收上来, 与此同时走到明熙身边:“怎么今日就来了?”

    明熙已经收了笔:“学生已经修养好了, 觉得不能辜负山长重视, 便来了。”

    听了她的话,张衡心中一震, 想起明熙刚来时自己对她稍显刻薄的态度,不免在心中感慨, 还是梅家的基因好, 能让叶鸿文那个草包得了这么乖的女儿。

    又细细嘱咐了几句, 让她首要顾好自己身体, 还说程兴如今已被书院革除,如今断了条腿闭门不出, 让她安心。

    说到学生们都离开了,说到慕箴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张衡这才停下, 望了望慕箴,有些奇怪:“找我有事吗?”

    慕箴愣了下,像是没想到这个点了张衡还在,行礼道:“学生来找明熙。”

    看到他还拎着两个食盒,张衡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在二人的脸上来回看着,兀自笑笑。

    “那你们吃,我先走了。”

    话音里透着调笑,直笑得明熙心中打鼓。

    “山长会不会以为我太娇惯?”

    见她满脸的担忧,慕箴将怀生从金鸪楼买来的饭菜一一摆上:“不会的。”

    明熙显然是想歪了,但慕箴也没说破,他神色自若地将筷子递给她:“别担心了,吃吧。”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惯了,见书桌上尽是香喷喷的菜,还有明熙点名要的酱肘子。

    原先在汴京,明熙还不爱吃肘肉,侯府的厨子没金鸪楼的精细,总是一整块地拿来炖汤,没滋没味的,不像这边,按照纹理结构切成小块,再用辣子焖煮入味,香的要命。

    食不言,二人闷头吃饭,慕箴总是吃的很少,明熙还没吃半碗米,就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精致地拿锦帕擦了唇角,又拿了茶水漱口。

    一整套动作下来,与狼吞虎咽的明熙对比起来,显得涵养多了。

    慕箴整理好,便来服侍明熙吃饭,又是盛汤又是取菜的,只差没拿筷子喂她嘴里。

    “晚上品秋来接你?”

    明熙嘴里含着块小肉丸,唔了一声。

    “散学时路上正堵,若是没能及时来,你坐着别动,知道吗?”

    事无巨细地字字嘱托,明熙敷衍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吃完后,慕箴挽袖将桌面的杯盏收拾了,妥帖装回食盒,又拿帕子将明熙的书桌擦干净了。

    做事比起闻冬还要细致三分。

    就连吃饱后明熙瘫在桌上,稍稍一抬头,一杯温热的花茶就递到了自己手中。

    明熙抬眼望他:“你……”

    慕箴望她,见她又不说话,歪头疑惑。

    做这些事也太熟稔了吧,按理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少爷,怎么服侍起人这么得心应手的?

    但明熙没好意思问,嗫嚅半天,又趴回了桌子。

    见她困顿,收拾好的慕箴将带来的大氅抖开,盖在她身上。

    熟悉的木香混着药味将她掩盖,温暖的绒毛戳着脸,明熙昏昏欲睡。

    “睡吧。”

    她听见慕箴的声音缥缈而温柔:“我就在这,守着你睡。”

    *

    上完一天的课,散学的时候,明熙果真没看到品秋的身影。

    她将课业收拾好,便坐在位置上看着话本子等品秋来。

    哪知品秋没等到,等来的是慕箴。

    他进了课室:“品秋被今日值班的学子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进,我送你出去吧。”

    说罢,又是极为娴熟地在她身前蹲下身。

    明熙有些无奈地嘟囔:“这个品秋,平时都不守规矩,怎么今日就被拦到了。”

    就不会翻墙进来找她吗。

    听她这么抱怨,慕箴许是误会了:“不喜欢我背你了?”

    明熙不愿说,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她有些泄气地搂紧慕箴的脖颈,身子紧贴他的背,明明自己待在他身边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医治他,怎么总是反过来被照顾。

    见她迟迟不说话,慕箴轻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背你了。”

    “嗯。”

    明熙嗡里嗡气地应了一声。

    可不是很久了吗,就算站在慕箴的视角来看,他们从关系疏远到渔阳重逢,也隔了几年的时间了。

    “可我是很喜欢背明熙的。”

    明熙心头一空,偏头去看他的侧脸。

    像是重新拥有了久违的宝物,慕箴的眼中闪烁着凛凛碎光,将他的面容都映照得明亮:“好怀念跟明熙相伴在一起的那段时候。”

    他说的恳切又直白。

    明熙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很久之后才说:“你还是没想起来为什么我不跟你亲近了吗?”

    因她的动作身体顺着惯性往下滑了滑,慕箴一边想着,一边熟练地将人往上颠了颠,让她更好地抱住自己。

    想了半天,慕箴也没想到答案,于是他笑笑:“为什么呢?”

    声音清浅,好似根本就没指望明熙能回答他,又或是他自己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答案。

    总归如今的二人又重逢,较之以前还要更加紧密地待在自己身边,这样就够了。

    见他完全没印象,明熙当年的那股烦闷之情又涌了上来,她揪住慕箴束发的发带,拽了拽,将他发冠都扯歪了些:“我九岁那年,被书院中的同窗欺负,关在书阁之中,你还记得吗?”

    听她说起这茬,慕箴顿了顿,问了句:“哪一回?”

    明熙:……

    也不怪他这么问,实在是之前在应天书院,人人都喜欢欺负她。

    光是将她锁在书馆中不让她回家,便有许多次,是慕箴及时赶来,将她带回去。

    明熙一想到这些,知道慕箴从小就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因为那点小事与他疏远了那样久,又觉得自己太不应该。

    于是她声音越说越小:“就是最后那次,中秋花灯的时候,所有人都去街上玩了,姐姐也以为我出去看灯了,待到很晚的那次。”

    经她这么一说,慕箴便想起来了。

    见他反应过来,明熙好奇地问他:“当时大家都以为我在街上,你怎么会回书院找我?”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上辈子直到慕箴死后,她还是没有想明白。

    许是想到了应天书院中的那群混账,慕箴眉心微皱,却仍旧耐心地回答她:“那日赵姝意请假,你姐姐也留在府中准备,书院中你没有关系亲近的朋友,我想只有你自己的话,宁愿回府看书也不会一个人上街去玩的。”

    慕箴走的很慢很慢,几乎让明熙感受不到一点颠簸的不适,她就那样舒适地趴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听他温润的声音娓娓诉说。

    “我其实也拿不准,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我想中秋佳节书院也不会有人值班,若是你真的被锁住了,岂不是要被关到第二日。”

    他声音淡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忘了当年自己有多忧心这个小姑娘,寻人的脚步都带着踉跄。

    “我想,就来看一眼,就算我猜错了,也不过是多跑一趟。”

    明熙眼睑低垂,很久都没有说话。

    慕箴也没有催她,将人送到了门口,品秋远远看见了,往这边跑来。

    她这才低下头,在他耳边极快又小声地说:“那天,你叫了我的乳名。”

    “我不喜欢,所以跟你生气。”

    还没等慕箴说什么,明熙就被品秋抱走,带上了马车,回了叶府。

    晚上的时候,明熙躺在被窝里,问坐在身边看佛书的祖母:“祖母,您还记得我的乳名吗?”

    “记得呀,”祖母低头看她,“你不是不喜欢,不让我们叫吗?”

    她望着面容慈祥的祖母,身子往她那边蹭了蹭,摸到她的衣角:“其实,我也没有不喜欢。”

    毕竟是母亲生前,亲自为她起的小名。

    但是幼时她不喜欢家人那样叫她,闹了几次后,也就没人再喊了。

    隔了那么久,明熙也已经忘了,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这孩子。”祖母见她说着话就睡着了,将寝被往上拉了拉,一下一下地拍着被子哄她。

    *

    “嘭——”

    透过小小的窗户,烟花炸开的光亮晃醒了地上睡着的小人。

    明熙睁开眼,唇瓣干渴地发白,她眨眨迷蒙的眼睛,起身去推书阁的门。

    纹丝不动。

    她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又坐回了原地,书阁高处小小的窗户下,她抱膝坐在角落,失神地望着一朵又一朵绽开的烟花。

    明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是中秋,怪不得赵姝意和姐姐下午都没来书院。

    黑暗笼罩,已经快到了宵禁的时候了,不会再有人来救她了。她将自己蜷成一团,冷意让她的身子有些发抖。

    想起书院中那群人三天两头在自己耳边嘲讽的话。

    你姐姐又不是你亲姐姐。

    没爹又没娘的东西。

    什么都不会,你呆在书院里干嘛?

    明熙望着那扇紧锁的门,轻轻皱眉。

    还是不要有人来了,她有些泄气地想,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若是有人来把自己救回去,姐姐和嬷嬷又要抱着她哭个不停,用那副感觉她可怜的要命的声调哭嚎,喊着自己的乳名。

    被这样对待,就好像自己是个一碰就碎的陶瓷,活不过明天一样的卑微。

    明熙眼睛里的眼泪微闪,又被她很快擦去,动作又快又狠,将眼角擦得通红。

    但话又说回来,还有谁会来救她呢,姐姐姝意都不在。

    她动作顿了顿,想到了慕箴。

    那个每一次自己被欺负都在场,都站在自己身前的慕箴。

    那个被所有夫子同窗喜欢,即便是欺负自己的纨绔,见了他也会迅速离去的慕箴。

    见证了自己所有狼狈辛酸模样的人,明熙将脸埋进腿中,瘦弱的肩膀微抖,她终于抽噎着小声地哭了出来。

    她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最后一朵焰火绽放的时候,整个夜空都被照亮,透过那小小的窗户,就连坐在书阁中的明熙都能感到那股光亮。

    光亮越来越强。

    明熙后知后觉地抬起瞌泪水斑驳的脸,刺眼的光让她闭上了眼睛。

    “明熙、”

    慕箴张皇失措的声音,和他跌跌撞撞跑来的脚步声,让明熙低眉垂眼,彻底晕死了过去。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慕箴害怕地将自己抱在怀里,向来精致整洁的慕箴满头是汗,望向她的神情是触目惊心的害怕。

    “毛毛!”

    慕箴颤着声音喊她。

    明熙晕过去的时候,眼角掉了一颗眼泪。

    她果然,还是最讨厌这个人了。

    明熙这样想到。

    第40章 义卖

    明熙早产, 体弱多病,大夫说活不了几岁。

    梅昔苒痛不欲生,寻求名医古方, 最终还信了民间风俗,说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

    明熙的名字是一早被定下的,梅昔苒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她长跪祠堂,祈求祖宗保佑她的孩子长寿。

    伤心之际,自娘家带来的猫儿蹭着她的腿撒娇,梅昔苒泪眼滂沱地看了看它, 给明熙起了个乳名。

    毛奴。

    她不希望明熙大富大贵, 只希望能像这只猫儿一般, 健康顺遂,平安快乐。

    许是这个名真的起了作用, 后来明熙顺利地长大, 梅昔苒只当是乳名的功劳, 总是抱着她, 毛毛、毛毛地唤她。

    后来明熙长大了,明事理后, 她不喜欢家人这样喊她。

    不好听是一回事,主要这个名字代表的, 是她的脆弱和渺小。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 就好像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 自己有多微弱, 像春天的蒲草一般,一折就断。

    时隔很多年后的如今, 明熙才知道,自己年幼时讨厌的, 不是这个昵称,也不是喊昵称的慕箴,她讨厌的,是那个岁月之中无能为力的自己。

    *

    后来再见面,慕箴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也不知是忘记了,不在意,还是明白了之后刻意避开她不喜欢的这个话题。

    明熙每日家和书院两点一线,中午也总是跟着慕箴一起在课室吃饭,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连时间都变得特别的快。

    这天早上,祖母从被窝里将明熙的脚挪到自己腿上,对着日光仔细看了,见伤疤彻底退了,一点儿痕迹没留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她挖了滋补的玫瑰油,又抹了一遍,明熙迷迷糊糊醒来,见祖母将她双脚抱在怀里。

    暖烘烘的。

    她坐起身,散着头发一头扎进祖母怀里:“祖母,我想吃红油抄手。”

    吩咐了孔嬷嬷下去准备。祖母将她捞起:“你伤也好了,今日便早些起来,自个儿去书院吧。”

    知晓今日品秋不会送她,明熙利落地起来,自己收拾了一番,吃了碗鲜香的抄手,开开心心地去书院了。

    今日来学堂,明熙终于再见到了刘鸢。

    “你这几天在忙什么呢,”明熙有些不高兴地抱怨着,“好几日不见你来上课。”

    刘鸢神色憔悴:“抱歉,主要是我家最近事太多,我爹忙不过来,就让澈哥跟我帮他打下手来着。”

    听她这么说,明熙又担忧问:“出了什么事?”

    “渔阳市舶司的提举孟大人前不久跟着朝廷的货船出海,结果病死在了途中。”

    刘鸢叹了口气:“可怜孟大人年纪轻轻,家中只留下了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我爹将此事上报汴京后,陛下下旨,说此次出海带回来的宝石玉器统统拿出来在渔阳义卖。”

    “义卖得来的银子,三成留给孟家的孩子,七成上缴国库。为了举行此次规模盛大的义卖,我爹愁的胡子都快白了。”

    明熙有些不解,货物就算再多,一一登记在册,再准备好场地便是了,随便工作量大,但也不至于让刘鸢这样有活力的人熬成个黑眼圈。

    “你不懂,”刘鸢听了她的问话,十分痛苦地摇头,“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在外面散播谣言,说谁家在此次义卖中占得大头,谁便是下一个市舶司提举。”

    闻言,明熙陡然吸了口冷气。

    刘鸢面露苦色道:“明白了吧!从五品的官,更何况还是掌管整个渔阳市舶司的官位,那群商家大户做梦都想求个一官半爵,一听这话,那些打听消息的商妇女眷都快把我家门槛踩塌了!我和澈哥本就忙着整理货物,还要被那群人纠缠,这些日子我都快烦死了!”

    若是这样说的话,别说是义卖了,渔阳的那些商户恐怕都能用银子把知府埋了。

    渔阳的这群富商日子过得本就逍遥,若是能再谋的一份好官位,也不是能在渔阳无法无天,彻底横着走了?

    她顿时想到了程兴。

    明熙有些无措地皱眉,偷偷问刘鸢:“所以,这个传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鸢摇头:“我哪里知道,我问我爹,他也没跟我说。”

    渔阳的海运生意六七成都是程家的,论财力,能跟程家相抗衡的没有几位,若这传言是真的,那下一任提举,九成九都是程兴他爹……

    难怪,明熙蹙眉想到,难怪这段时日程兴被他爹勒令在家修养,不准出门。她原本以为是受了伤,如今看,怕是程家主提前查探到了这个消息,不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吧。

    若真给程家捡到了这个从五品的官位,那他们家在渔阳,岂不是彻底要成山大王了?

    到时候程兴,又会怎么对她……

    一想到这里,明熙惴惴不安,一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的。

    就连中午散学,她也迷糊地出了书院的门,直到玉杉及时喊住她:“你中午不跟慕公子一起了吗?”

    明熙才如梦初醒,匆匆谢过她之后,又折回了课室。

    慕箴正站在她们课室前的一棵银杏树下,微微仰头。

    银杏叶顺着秋风落下,正巧飘到他眼前,慕箴伸手抓住,少年精致的眉眼望着叶子时显得专注而安静。

    “有心事吗?”

    慕箴没有抬头,但他仍旧察觉到明熙的到来,这样问她。

    见明熙没回答,他上前牵住她的手,眉眼轻皱:“怎么这么凉?”

    “今日有鲟鱼汤,很暖胃的。”

    明熙一言不发地跟着慕箴在院中找了个石桌,总有早起的学子在此处读书,石桌边缘都被磨得发亮。

    慕箴将掉落在桌面的树叶捡了捡,将餐食摆出,给明熙盛了满满一碗鱼汤。

    鲟鱼的肉质紧实,先用铁锅煎过一遍后再加水,炖成的这一锅浓白鲜甜的鱼汤。

    明熙喝了一口,觉得暖意从喉间一路顺到胃底,将她烦乱的内心烫得熨帖。

    她垂眸将碗放下,望见慕箴的眼睛盯着自己。

    两眼相对,他没有躲避,反而弯了弯双眼:“怎么样,要和我倾诉倾诉吗?”

    明熙顿了顿,还是拐弯抹角地问他:“听刘鸢说,果断时日渔阳会有一场义卖。”

    “嗯,”慕箴将饭递给她,好像是会错了意,“你想去玩?我可以带你去。”

    明熙只问他:“你会参与吗?”

    慕箴侧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有合眼缘的,应该会买吧。”

    听他这么说,应当是不知道那人云亦云的内幕,明熙咬唇,只能隐晦地提醒他:“若是要参与,也别太出风头了。”

    “为何?”

    为何?明熙自然知道慕箴来渔阳,是为了远离朝堂,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若是万一,这个官位落得了慕箴头上,对其他人而言是万幸,对他慕箴来说岂不是大祸临头?

    明熙有些郁闷地想,自己前世这个时候在汴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渔阳的事她听的少,根本不记得这场暗含汹涌的义卖,慕箴有没有牵扯进去了。

    面对疑问的眼神,明熙随口胡诌道:“你不是说要在渔阳低调嘛,听刘鸢说此次规模不小,我担心你被盯上。”

    慕箴闻言笑笑:“原来你这般魂不守舍,是因为担心我?”

    明熙动作一顿,小声嘀咕:“胡说什么呀。”

    见她望向自己的小眼神哀怨又娇憨,慕箴灿然一笑,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揉乱她的发顶。

    “傻姑娘。”

    明熙拿着筷子将米饭捣得细碎,被他这么一闹,烦心事烟消云散。

    算了,她咬了一块萝卜想着,反正有慕箴在,就算程兴当上了知府,她也没必要害怕。

    *

    晚上回府的时候,她将今日的事同祖母一一说了。

    祖母周氏虽不问世事许多年,但到底也是名门出身,这些事比明熙要熟知的多。

    听祖母所说,渔阳的口岸生意是这些年李阕拉动经济的主要来源,而市舶司是朝廷专门下设在渔阳的职称,早年因朝中经济不好,李阕十分看重渔阳对外的往来贸易。

    孟大人还是从汴京的文官中下放到渔阳,相当于钦差的待遇。

    进出船舶货物的检查、征榷、抽解、贸易诸事,统统都由市舶司说了算,而提举更是其中说一不二的位置。

    祖母听闻了刘鸢的话,笑着摇头:“当今官家最为忌讳的事,便是商户人家掌权,就算是从渔阳的书院里选一个书生来,这官位都落不到他们那些人手中去。”

    虽听她这么说,但明熙还是觉得,这事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若是假的,知府早便要杜绝了,怎么会任由其发酵到如今的模样。

    她虽不想承认,但心里还是认为这事儿是真的。

    吃完了饭,坐在灯前,久违地没有练字,反倒是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自己的思路乱写一通,好像这样就能理顺自己繁杂的思绪。

    李阕下这样的命令,究竟是为何呢?市舶司提举虽不说是个多大的官,但也对朝堂的经济起了一定的作用,用这样草率的方法决定,不怕筛出来个草包吗?

    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一定没表面上这么简单,自己和慕箴还是不该赴这个险。

    决定不去搅合这件事的明熙,第二日便听说慕家的公子看上了一块透亮的天山翠,跑去问刘澈公子要了个义卖的席位。

    叶明熙:……

    她面无表情地拉住刘鸢:“义卖的位置紧不紧张?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

    最好是跟慕箴挨着的,能让她问清楚,他那个聪明的脑袋瓜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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