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翻墙
刘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没问她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只是点头:“可以啊,那到时候我让我爹给你留个位置。”
她想了想:“其实如果你想跟慕箴在一起, 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澈哥给他安排了个厢房的。”
刘鸢跟她说,此次义卖地点就定在了金鸪楼。
金鸪楼不管是规模还是装修,都是最适合的,到时候台子就直接放在大厅最中央的地方,往上每个厢房都可以清楚看见。
又问了具体的时间, 就在三日之后, 明熙才收了心思, 认真上课。
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刘家兄妹两终于清闲了下来, 加之明熙脚伤恢复, 中午她预计叫上这一伙人, 赶在金鸪楼停业的这天请他们好好吃顿饭。
除了玉杉阿鸢, 刘澍她也叫上了。
刘鸢的这个弟弟,总是懒懒散散的, 前阵子忙的时候,他根本帮不上忙, 也跟着请了假, 四处去玩。
虽然对待课业总是不认真, 但天赋却是极好, 不好好学也能考的很好。
刘家的三个孩子,性格品性天差地别。
中午散学的时候, 他们去甲子班等人,得知慕箴今日没来后, 明熙短暂地失落了一会。
她本来还想着趁着这会功夫问问他对这场义卖的想法。
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去了金鸪楼。
今日是最后一天营运,大堂的桌椅被撤了个干净,小二将他们带到高楼的厢房,上好茶点了菜后又退了出去。
今日人少,没一会菜就上齐了。
渔阳虽富庶,但官家却清贫,刘家和罗家虽不愁吃穿,金鸪楼却不常来,他们也不客气,好好地吃了一顿。
饭后,他们就坐在厢房内闲聊,刘澍坐不住,又要跑出去玩,罗玉杉训斥他:“请客的主人都还没说话,你提前走,像什么样子?”
刘澍也皱眉:“要你管我?”
二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玉杉就跟明熙告退,随后揪着他的耳朵出了厢房。
明熙有些讶异地看了眼刘家兄妹,他们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小澍幼时被家中长辈惯坏了,谁的话都不听,后来说多我们也烦。”刘澈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有罗姑娘自小就管着他,一管就到了如今。”
刘鸢打了个哈欠:“他二人自小就吵闹,又偏偏都喜欢钓鱼,一边吵一边又整日黏在一起,也只有刘澍,能把玉杉那样的好性子激得一点就炸。”
明熙觉得挺有意思的。
刘澍和玉杉也算青梅竹马,但他们与自己和慕箴平日里相处不同,像一壶沸腾的热水般激烈。
反观他们,明熙想了想,他们相处时基本都是明熙在说话,说的也不多,基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慕箴附和两句。
就像是山野间缓缓流淌的泉水,平和安稳。
明熙有时候也会羡慕玉杉他们这样热闹的相处。
*
后面几天,明熙一直没再见到慕箴,问了刘澈,他也不知道慕箴在忙什么。
她心下惴惴,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义卖前一天,还没蹲到慕箴的她实在等不了,叫品秋送了封信去慕府。
确认安好与否是一回事,跟他商量明日义卖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又是另一个原因。
等到夜色昏昏,品秋还是没有回来。
明熙坐在院中,心神不宁地捣药。
阿鸢这几日累的一直咳嗽,她磨了几个药方准备带给她。
拿着药杵一下下捣着,叶府此时万籁俱静,院中只剩下自己捣药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品秋还是没回来,明熙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明熙动作一顿,她惊诧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见慕箴站在自己院墙之上,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惊了,丢了药杵巴巴地跑到墙角:“你怎么来了?”
慕箴动作轻巧地从院墙上跳下来:“见你在信中担忧,我便跑一趟叫你放心。”
他拍了拍本就整洁的衣角:“这些时日忙事不少,让你担心了。”
慕箴的动作让她想到很久之前在汴京的时候,慕府和侯府挨着,院墙那边就是慕箴的院子,那时候应天书院的功课极难,明熙学不会,又不敢去问向来严厉的姐姐。
她就总是顺着墙角的海棠树往上爬,用他送的骨笛吹两声,慕箴便会过来。
明熙将作业扔给他,慕箴就坐在树下,将答案和思路给她在草纸上写一遍,再站在椅子上递给她。
在汴京侯府的院子中的那棵海棠树,是梅昔苒生前亲手种下的,后来树木长得高大,树干长在她的院中,树枝却大部分伸到了慕箴的院子里。
这棵树,就像是河上的桥,海上的船,连接着他们二人无忧无虑的年幼。
明熙看他确实面色疲累,于是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慕箴安慰道,“就是最近经济不好,又暂且关了几个铺子。”
他望到院中的石桌上的药杵,猜到她方才可能在磨药,于是又说:“不过风茗药堂我会一直留着的,你若是想进药可以去那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了,明熙难免有些吃惊:“你这段时间关了多少铺子了,好像从我来渔阳之后你就一直在忙这些,今年生意这么不景气吗?”
市场上的东西明熙不懂,不过她见渔阳依旧很繁荣啊,街上好像也没几家店面受影响,怎么到了慕箴这,感觉家底都要关没了。
慕箴摇头:“没事的,就是做一些调整,而且店面太多,我每次查账也挺累的。”
明熙不懂他这方面的负担,沉默一会儿后,又问他:“明日的义卖,你一定要去吗?”
见她满腹心事的模样,慕箴笑了:“怎么你好像很忧心这场义卖?”
“我只是这事觉得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将传言说给慕箴听:“如今坊间关于提举的传闻已是沸沸扬扬,我祖母也说,官家是不会将官位放给商户的,官家这一举动究竟想干什么,我们不清楚,就别凑热闹了吧。”
耐心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慕箴低眉垂眼,望着她的眼神闪烁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没有必要担心,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能让我身边的人无忧无虑。”
他说到这,眼睛里又盛满了笑意:“不过我都不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事吗?我那没心没肺的小明熙,什么时候开始思考官家的心思了?”
声音尾调微微上扬,透着一股子的俏皮,明熙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去理会他的问题:“一定要去吗?”
慕箴点头:“怎么办呢,那块天山翠真的特别漂亮,真的很想要。”
叶明熙:……
她真是服了这人了。
明熙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带我一起吧。”
“你之前说过的,可以带我一起去玩的。”
慕箴知道,她还是担心自己会出问题,见说服不了自己便要求一起。在固执这一方面上,他二人意外地相像。
他答应了,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慕箴要走的时候,他又望了一眼明熙。
收敛起笑意,他目光灼灼:“真的,明熙,别怕,也别再忧心。”
如水的月色下,慕箴声音坚定:“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前,所以,不要怕。”
*
第二日临出门时,明熙将品秋一起带上了。
到金鸪楼的时候,她扶着品秋的手跳下了马车,却没想到在门口还遇到了熟人。
程兴杵着一支木拐,右腿像是没恢复好般微微向外扭曲着,他看见明熙的时候,眼睛里淬出的恶光像要将她凌迟。
品秋率先挡在她身前,更加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今日义卖,没有哪一家能和我们程家抗衡。”
在家闷了许久,程兴的声音哑得厉害,他阴恻恻地望着明熙:“等过了今日,我爹便是市舶司提举,到时候,你洗干净在床上等着吧。”
他冷笑一声:“小爷我玩不死你!”
明熙没有搭理他,程兴走过来,虽拄着拐,但右腿到底是断过一次,走起路来有些跛。
他气焰极为嚣张,好像官位已经到他爹头上了一样,撞了挡路的品秋一下,这才进楼去了。
品秋被他撞,当即就要拔刀上前,明熙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算了,跟这种人计较什么。”
她不想在今日多事,带着品秋也跟着进楼。
若是在前两天,听了程兴这番言论的她一定会惊慌失措。但慕箴昨晚特地跑来安慰了她,程兴说的这些她昨晚想了一夜,已经心如止水了。
进了金鸪楼,见大厅正中央摆了个大圆桌,想必一会儿义卖的东西都会陈列在这张桌上。
大厅中还有些零散的座位,但一般都是想着蹭热闹买些货品的,真正角逐这场狩猎的商家大户们,都在四面楼上的厢房之中。
厢房只开了扇对着大厅的窗户,也就是说,坐在下方的客人看不见楼上的人,而坐的越高的人反而看得越清楚。
明熙跟着小二一路爬楼,几乎到了顶层才停在了一处厢房门口。
她推门进去,见里头宽敞的房间就坐着慕箴一人。
桌面满满登登都是点心和茶水,悠闲地就像是来郊游,不像来参加义卖的各家富商,各个神色凝重,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见她来,慕箴朝她招了招手:“来。”
明熙在他对面落座,慕箴给她递了个玉牌,她拿在手里看,跟上次他送给自己来吃饭的那块很像。
“看中了什么就举牌。”慕箴说道,“下面的人会看见的。”
她明白这是待会用来喊价的物件:“这么放心我?若是我看中的东西很贵,给你叫破产呢?
慕箴知道她又在拿自己开涮,于是也跟着笑笑:“那你可得悠着点,若真是太贵,只能把你押在这我自个回去讨钱了。”
“切。”
明熙没再跟他多说,就算他让自己随便叫,她也不敢啊。
不考虑慕家财产的问题,总不能真给慕箴买了个官回去吧。
想到这,她紧张地挺直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动作。
义卖会刚开始的时候,她看到一件又一件的奇珍异宝被摆上台。
南海的珍珠玛瑙,北朔的虎皮大氅,还有几件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
往往老板只是刚拿上来报了个名字,就听得身旁三四个小厮望着阁楼,嘴里不停地报价。
刚开始,大家还试探性地一百两一百两地喊,见拉不开差距,竟是不用牌子,直接喊出报价。
即便是寻常一些的东西,都能随意卖到上千两的高价。
明熙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口干舌燥。
她灌了自己一整杯茶,才从震惊中缓了出来。
“渔阳的富庶,果然还是我无法想象的。”
慕箴始终都捧着杯茶端坐着,一会望望明熙,一会看着下面被叫卖的珍宝。
好似一点儿没被影响。
“咸宁回泉树林中的九丝白鹤草三根,底价七百两!”
明熙的动作一顿,她低头望去,果真见台上的锦盒中放着三根模样绮丽的草,根茎通直,花叶绽开,就像白鹤亮翅般散着九根丝穗。
九丝白鹤草,她只听晋修说起过,听闻入药调养身子有着奇佳的效果,但绝迹许久,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前世晋修说这味药治她身子最是好,找它找了许久也没有找见。
如今竟然被公然摆上台叫卖,还一卖就是三根!
明熙本不想多事,但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她看了这么久,知道加价都是一百两起步,她盘算了下自己的小金库,于是郑重地对慕箴道:“我先喊,回头我再把钱还你。”
慕箴只是笑着饮茶,并未言语。
她听竞争的声音已经没几个,可能大家都没听过这个草药,不以为然,价格最终喊到了二千三百两。
这价格对明熙来说负担有点重,但慕箴这样好的人,她分期分个几年凑凑也不是还不起。
于是明熙自信举牌,二千三百两,换三根世间难求的奇药,值得!
没曾想,楼下的小厮看见了她手中的玉牌,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而后声音嘹亮地叫喊:“北109厢房,五万两!”
全场一瞬寂静。
明熙一瞬间以为自己失聪了,或是失心疯了。
楼下的小厮刚刚喊得多少?
五万两?!!!!
明熙错愕地惊在了原地,她这才看见楼下那些喊价的人,手中拿的都是木牌子。
只有自己手中的,是玉牌。
这才明白,木牌喊价是一百两,玉牌直接就是五万两。
明熙瞬间有点崩溃了,五万两!她分期两辈子都还不起!!!
慕箴见她这样,倒是轻快地笑出了声。
他对上明熙石化的脸,眼中笑意满溢:“慢慢还,我不着急。”
明熙:……安阳侯叶府,要一夜破产了。
第42章 别怕
义卖容不得她后悔。
五万两的高价买三根草, 众人都纷纷往他们的厢房看来,想看看是哪家的疯子。
不认识的草药拍到了天价,自然没有人跟着明熙一起疯, 没人再往上喊。
没过一会的功夫,底下的小厮便恭恭敬敬捧着锦盒上来,端正放在二人面前。
一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明熙掏钱的动作顿住,她望着慕箴:“不收钱吗?”
慕箴此刻也好奇地捻起一根九丝白鹤草,正好奇地打量着:“等结束之后,账单会一起送到慕府。”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账单的问题, 只问她:“这是什么药?”
明熙有些郁闷:“那五万两, 我慢慢还你好了, 我每月的月银只有二百两,每年大概能还你两千两。”
她掰着手指头算, 如果自己足够节衣缩食最快多久能还清这笔钱, 她很快就算明白, 眼睛里突然又有了光:“25年!”
明熙高兴道:“我还以为这辈子还不清呢!25年就能还完啦!”
慕箴始终安静, 带着温柔笑意地望着她:“所以,明熙还会跟我在一起25年。”
他点点头:“听上去挺不错的。”
明熙有点不乐意, 她这边紧张兮兮地分析,好像都能看见自己过得紧巴巴的小日子了, 怎么这人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什么嘛, ”她撅起嘴, “就算不欠你钱, 我们以后各自娶妻嫁人,也不至于不联系吧?说得我活像个负心汉, 把钱还清之后就与你断交了一样……”
明熙越说越小声,因为她想起自己上辈子, 别说嫁人,只认识了季飞绍之后就确实把慕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知后觉有些心虚。
而慕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意也淡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他又调整好心情,重新问她:“这是什么药?”
明熙将叶子展开给他看:“九丝白鹤草,是绝迹了很久的一味仙草,据说是在很久之前,一位神仙的坐骑白鹤仙途径人间,掉落了一支羽毛,羽毛洗礼人间风雨后,破土而出。”
“羽毛演化为一棵草药,有九支丝叶,展开的样子就像是白鹤展翅,因而得名。”
这些都是上辈子的晋修告诉她的。
那时的她刚刚经历慕箴之死,与季飞绍大吵了一架,积郁在心,旧病复发,躺在床上虚弱的好像活不到明天。
闻冬整日趴在自己床头哭,就连自己都已经开始偷偷写遗书。
是晋修手捧着一本残篇来到她床前,声音又轻又慢地给她讲了那个神话故事。
他将残篇收起,清澈的双眼望着她,说她还不会死。
只要他能找到九丝白鹤草,她就绝不会死。
第二天晋修便走了,只不过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明熙又能重新坐起,他也没有找到。
晋修当然找不到。
因为明熙在他走的第二天就去翻看了那本残篇,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故事和记录。
她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晋修当时编来哄她的,没想到都是真的。
但是晋修口中记录它药性的医药残篇,她也没有看过:“药性嘛,听我朋友说,它能修补身体的不足,是调养的绝佳秘方。”
她想着拍下给慕箴用,但如今尚且只有晋修的这么一句话,她将锦盒盖上,想着还是找找晋修提到的那本残篇,或者还是等四年后去郴州找到晋修再说吧。
二人说话间,慕箴想到的那块天山翠也被呈了上来。
难怪他想要呢,明熙看着那块有她脸大的一块石板,心内感慨着。
玉石透着纯粹的白,只有几道青黑色花纹,透明度极高,隐隐能看到下面红色的衬布。
确实挺漂亮的,但她还是问:“天山翠并不名贵,虽少有,但比它珍惜的玉石你也有许多,怎么就看上它了?”
“天山翠其实准确来说,并不算玉石,”他冲着明熙眨眨眼,“它属于石英岩玉,本质是一种天山山脉附近开采出来的岩石,故而质地极为的坚硬,但同时又拥有翡翠一般的透亮,绿色花纹也比艳丽的翡翠来得素雅。”
明熙腰上就有一块翡翠的玉佩,她拎起来看了眼,确实觉得天山翠的颜色要好看些。
“既坚硬又美观,我还蛮喜欢的。”
慕箴不耐烦竞价,拿过明熙的玉牌就要举。
见状明熙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大惊失色:“你疯啦!我已经用你的名头花了五万两,你这一举,十万两的花销,今日第一绝对是你了!”
慕箴见她紧张到近乎发疯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不要紧,不说别人,但就程家今日准备的银两,不会低于五十万两,你不必这么紧张。”
他虽这么说,但明熙如何也放心不下,她找到桌上店家准备的另一块木牌,整个身子还是死死压着慕箴的身子:“你别动,我来帮你拍。”
她也不嫌烦似的,硬是一百两一百两地跟别人竞拍,楼下的小厮喊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哑了,一块不名贵的天山翠,拖了两刻钟的时间。
直到最后,也不知是对方烦了还是不想要了,明熙最后以两千八百两的价格拿下了。
她放松地呼了口气,顿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站起来的时候揉了揉肩膀,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看吧,非要花那些冤枉钱,我替你省下四万多两呢!”
慕箴没反驳,只是笑着摇头,将明熙蹭在他怀中时弄乱的衣褶抚平。
后来拿上来的东西,二人都没有了兴趣,他们就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平淡地看着渔阳几家大户争抢。
也不管上得是什么,有没有溢价,他们以近乎癫狂的举动往上加着价码。
都想成为此次义卖的第一。
明熙眼睁睁望着一块普通寻常的布匹都被卖出了四千两的高价,不免有些目瞪口呆:“如果我家里那些破烂也能拿来卖就好了,今日义卖的货物说是出洋得来的,但我看珍贵的东西也没有几样嘛。”
除却刚开始的时候,拿出来的东西有些稀奇,越往后面越普通,坐了一天看下来,六七成都是些寻常玩意。
慕箴只笑而不语。
义卖进行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所有的货物才全部卖完。
掌柜的和所有的小厮一起盘算着今日各户的花销,就连明熙都停下吃东西的手,紧张地往大厅中央去瞧。
一时之间,整座金鸪楼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寂,没有人说一句话,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地望着最下方,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偌大的酒楼只剩下掌柜几人盘算的细碎声响。
没一会儿之后,掌柜终于抬起了头,对着记录在册的账薄宣布着:“城南程家商行,共出银六十二万八千余两,是今日义卖出银最多的商户。”
咚、
明熙真切感知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虽然早猜到是这么个结局,但宣布结果时她还是免不了的面色苍白。
脑海浮现今日上午程兴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忽然觉得有些冷,颤着手去够茶杯,却怎么也抓不稳。
倏地,一双温热的大手牵住了自己。
明熙恍惚抬眼,望进慕箴那双柔和的眼睛。
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到身前,将茶杯递到自己手心。
明熙一口气喝了一整杯热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管落到肚子里,这才稳了稳心神。
慕箴一边护着自己拿茶杯的手,另一只手不住抚着自己的后背。
“忘了我昨夜说的了吗?”他难得强势地抬起明熙的下颚,让她与自己对视,“不用怕,明熙。”
慕箴的声音与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你要相信我,是不是?”
看着这样的他,明熙突然生出了种错觉,好像今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好像义卖本就该程家得第一一般,不然作为渔阳慕家最大的竞争对手赢了,一点儿也不见他脸上有一丝意外和诧异之情。
明熙闭上眼,摒弃了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重新睁开眼时,她恢复了平静。
“你说得对,”她点头,“我该相信你的。”
不仅如此,她在心中想道,她什么时候也能成为慕箴这般处变不惊的人。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真的很酷啊。
*
宣布完结果后,有许多人家不服,冲着闹着下楼要去看掌柜手中的账册。
明熙有些烦闷地皱了皱眉,慕箴这时起身,将二人拍到的东西拿在手中,又空出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走吗?”
她望望楼下拥挤的大厅:“人好多。”
她不想挤,想着再坐一会儿等人都走差不多了再说。
慕箴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我们从后门走,怀生在那等着我们。”
她没想到金鸪楼还有后门,起身跟着慕箴离开。
在楼内七拐八拐后,绕到了金鸪楼的后院,那儿真的有一扇门,怀生和品秋坐在马车上,二人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义卖刚开始没一会儿,品秋就仗着慕箴陪着,自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没想到此刻会跟怀生在一起。
品秋见到他们二人:“姑娘,怀生说送咱们回去,这么晚了,不如就坐他们的车吧。”
她们来的时候想着金鸪楼离府不远,可以走着回去,还能顺便逛一逛,就让马车回去了。
没想到耽搁到这么晚。
明熙也没说什么,回头见慕箴点了点头,就默默地拉着品秋的手上了慕府的车。
从外表看只觉得是辆再普通不过的车,进来后却发觉里头又宽敞又暖和。
怀生在椅下放了不少银丝炭,暖烘烘的。
她坐在轿中,看慕箴慢条斯理地将大氅脱下,里面穿了件修身的长衣。
他的动作总带着不经意的矜贵,明熙就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将大氅对折,然后盖在了她的膝上。
明熙:……
她摸了摸刺绣繁复的大氅:“我不冷。”
还有些热。
“嗯,”慕箴只说,“姑娘家护着点膝盖,寒气伤身。”
说的话就像祖母一样,明熙被炭火烤着,双腿又在厚重的大氅下裹着,都有些冒汗了。
不知是到了哪里,马车停了下来。怀生在外面说:“是知府家的人,正在说话,咱们等一等吧。”
知府?
明熙以为是能看到刘鸢,加上热得慌,她掀开布帘想着透会气。
但她没看到刘家人,只看到他们家的马车停在路中央,有两个身形极胖的人正对着马车说着什么。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明熙任能感受到车下二人昂扬喜悦的情绪。
她双眼微眯,看到了身形较矮的人杵着的拐杖。
……是程家父子。
轿中的人虽看不到,但看着程家主此刻兴奋的神情也能猜出正是知府大人,刘鸢的爹。
许是自家亲爹谈话谈得太高兴,影响到了程兴,他站在一旁,眼神黏在那紧闭的轿门上,面上满是贪婪的喜悦。
如今看来,那传闻确实是真的了。
明熙又看了两眼,见没人察觉到这边,默不作声地放下了车帘。
“明天一早,提举的文书就要送到程家去了吧。”
明熙心思沉沉说道。
“嗯,”慕箴心不在焉地应和道,“程家父子向来贪婪,市舶司提举又是个肥差,想来能捞到不少油水。”
明熙望着他,真的有些不懂了。
之前慕箴说不要怕,以为是在说程家不会赢,又许是提举一事并不属实。
没想到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顺利到好像这肥差就该是程家,这美事就合该落到他们头上。
她望着慕箴平淡如水的面容。
他不慌吗?他究竟在想什么?
明熙歪了歪头,将这破天的富贵拱手让给程家,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43章 秋游
纵使心里尽是疑问, 明熙也没有问出口。
因为慕箴将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有些冰冷的手腕。
他的掌心干燥又火热,明熙没有挣脱, 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攥着一团火。
她怔怔地看着二人握住的双手,忽然想起当初刚来渔阳时,他即便是要给自己擦眼泪,也是要隔着衣袖握她的手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的接触不再拘泥于礼数, 变得亲密又熟稔起来。
被他这么一打断, 明熙已经想不起方才自己在纠结什么问题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叶府,临下车时, 慕箴接过她递过来的大氅, 吗, 摸了摸她的额发:“早些睡, 别再胡思乱想,知道吗?”
明熙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应了一声。
撩开帘子目送她主仆二人进了府中后, 他才放下, 淡淡吩咐:“回吧。”
慕府清冷冷的, 没几个人, 回到院中的慕箴又一次下意识地望向了墙角的位置。
但可惜了,自己如今不在汴京, 那儿没有海棠树,也没有时不时就传过来的女孩笑声。
像是想到了她, 慕箴站在廊下,摇曳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他却是笑着的。
怀生这时候走了过来:“公子现在洗漱吗?”
他望了望天色,摇了头:“你去煮些热酒,一会儿有客人来。”
怀生纳闷:“这么晚了,还有客人?”
慕箴没解释,进了屋坐在桌前,身上披了件厚实的大氅,在灯下写着什么。
过了两个时辰,丑时末了,怀生正准备再来催一次让公子入睡,那边大门的小厮脚步匆匆过来了:“公子有客。”
怀生眉头一挑,去迎人了。
刘澈进来的时候,慕箴刚刚撂笔。
他像是赶来的一般,来到书桌前,灌了自己一整杯热酒:“汴京的信来了。”
刘澈放下酒杯,眉目间满是焦急:“我爹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准备吗?”
接过刘澈手中的信,慕箴垂眸看着,回答他道:“静观其变。”
看完后,又面无表情地还给了他,继续低头写着尚未写完的东西。
刘澈见他这样,挺不淡定的:“不是,就等着?什么也不用做吗?你确定不会危及渔阳?”
见他神情认真,刘澈忍不住探头去看:“你在写什么?”
慕箴将手下的纸调了个方向方便他看。
看了几行后的刘澈面色复杂,结巴道:“这是什,你在写什么?!”
“秋游采买的东西和该注意的地方啊,”慕箴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歪头,“马上就重阳了,书院不是该秋游了吗?”
刘澈:……不是,大哥,我爹在家急的胡子都快分叉了,你在这等着秋游呢?
见外头天都快亮了,慕箴终于起身准备休息:“回吧,让你爹别担心了,这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将烛火吹灭,日出的曦光打在他身后,让刘澈看不清他的神情。
见人家真的要休息了,他苦闷地抓了抓头,回府去了。
*
“秋游?”
明熙停下脚步,望向刘鸢。
“是啊,你没听说吗?”她大咧咧地将胳膊搭在明熙肩头,“每年重阳时,书院都会带我们去渔阳北边的黛湖山秋游。”
黛湖山不像之前去玩的纵山那样的矮山,它在渔阳城外,地势高的很,山上泉水围绕,枫树遍地,是方圆几十里难得的美景。
明熙还没去过,况且她听刘鸢说她们是直接自由行动,师长们虽会跟着,但从不干涉。
一大队人骑马到山下,不会骑的也可以坐马车走,之前她在渔阳从没参加过这么有意思的活动,于是有些期待地问:“什么时候去啊?”
刘鸢算了算日子,重阳节的时候书院会放假,每年都在前面几天去,这么一算也没几天了:“应该快了吧。”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课室,坐在前面的玉杉转过来,小声凑到刘鸢耳边问:“我爹听闻了昨日义卖,最后是程家赢了,一夜急的没睡着,拖我来问。”
她压低了嗓子:“提举一事是不是真的?”
刘鸢有点无奈地点头:“是,听闻程家人昨夜还堵了我爹的轿子,今日天不亮提举的文书就送到程家去了。”
“估计过不了两天就要上任了吧。”
玉杉有些震惊地微睁双眼,随即又狠狠皱眉:“这不像官家的作风啊,程家那样的酒囊饭袋,怎么可能任由那样的人掌管市舶司。”
在她们眼中看来,李榷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至少治国决策都很精明,这样一遭无厘头的决断,反倒让众人心里疑惑这背后的阴谋。
“别想了,”刘鸢摆摆手,“官家的心思,我们又怎么猜得出,这些烦心事都交给我爹他们吧,与其担心这些,”
她又看向明熙:“不如想想怎么对付成了提举之子的程兴啊。”
玉杉想道:“听闻程兴最几日被他爹管着,只能在家待着,我想至少到重阳节前,他都不会出来。”
明熙也不想在意这些事,只追着她们问秋游的事。
按她们所说,他们一行人当日会骑马到黛湖山脚下,然后开始爬山,黛湖山高,往往要爬到日暮之时才能登顶,在一起看了落日吃了烤肉之后,再浩浩荡荡地下山各回各家。
自由散漫,又极具浪漫。
明熙心向往之,她当晚回家也问了祖母这件事,祖母一趟往锅里烫着羊肉一边回忆:“是有这么回事,一大清早就去,晚上在山上吃了炙肉再回,要去整整一天呢。”
她将羊肉烫好,裹上一层麻油,喂到明熙嘴里,香的她差点咬掉自己舌头。
明熙随口问:“这个时候哪买的羊肉?”
一旁服侍着涮肉的孔嬷嬷答道:“是港口的船队带回来的羊肉,很新鲜的呢。”
明熙顿了顿:“是程家的商船?他们还送这个?”
“只要是生意,什么不送?”孔嬷嬷解释,“况且渔阳少有人家饲养牛羊,以往都是从城外运来,大夏天的容易变质,后来港口建起来后,用商船运,更便捷些。”
“再过不久便是重阳祭祀了,每年这时候都会运来许多牛羊,以供当日庆典使用。”
明熙点点头,却也没了吃羊肉的性质,随意吃了两口菜,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平静日子,张山长这日散学之前宣布了明日便去郊游踏青,所有人在城门外集合的消息。
自那日骑射课之后,明熙虽能骑着蹭蹭简单走一段时间,但当街纵马还是不行,当日随行的马车之中,只有她自己坐着。
渔阳的人大多自小学骑马,更何况难得一次可以跟着同僚一块儿踏青,会骑马的都不愿意坐车。
明熙一个人,有些烦闷地搭在窗边,看着刘鸢玉杉二人纵马享乐,心中暗骂她们不顾情意。
哒哒、
马蹄声自身后不紧不慢地传来,她有些好奇地回身望去,见慕箴还是穿着上次骑射课见到的那身胡服,骑着一匹高大棕马,身形挺拔。
明熙弯了眉眼:“这么晚才来。”
慕箴上前赶了两步,与她同行后便勒着马慢悠悠地走:“早上没起来呢。”
因要赶着爬山,他们没日出就要集合,明熙自个儿也差点儿没起来,但她怎么可能相信慕箴也会这样:“少来,净骗我。”
前头似乎有人看到了慕箴,遥遥喊了一句:“怎么不快跟上?”
马车自然比不上骑马迅速,明熙的小车远远落在了后面,慕箴陪着她,二人掉在了队伍的尾巴。
慕箴摇了摇手里的马鞭,没有回应,也没有急着走。
明熙见状哼了哼:“怎么不走呀?”
“许久没有骑马了,累得慌,这么慢慢骑挺好的。”
听他这么说,明熙显然有些紧张,她直起身子:“那你逞什么强呢,上我的车来。”
见她整个人都快站了起来,甚至想把身子探出来拽他,慕箴闷笑了两声,伸手摁着她的头将人按坐好,又屈指轻敲了两下她的发顶。
“坐好,别摔着。”
明熙捂着脑袋,明白他又是再拿自己打趣,皱眉想着慕箴原来熟悉了之后是这样的。
温温和和的外表下,竟还装着颗爱捉弄人的心。
真讨厌!
*
黛湖山下是一大片澄澈漂亮的湖,明熙下车望见的时候,还以为是澄海,毕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玉杉望了望已经开始坐下打窝的刘澍,站在原地愣了愣,停了一会儿后,还是背着包跟刘鸢和明熙告别。
刘鸢皱眉:“不是吧?你又不上去?还要钓鱼?”
玉杉扬着下巴点了点刘澍的方向:“我帮你看着他,反正我也不乐意爬山,你们去吧。”
众人拿她没办法,只能跟她告别,转身跟着大部队上山去了。
明熙离开前,又望了眼将外衫脱了垫在身下坐着的玉杉,有些疑惑道:“玉杉真的喜欢钓鱼吗?”
“当然啊,”刘鸢不在意地说,“他们两从小就一直在一块儿钓鱼,有水的地方就有他两。”
她转头问:“怎么了?”
明熙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想不通,于是摇头:“没什么,咱们走吧。”
明熙和慕箴都是书院里有名的体弱,二人远远落在最后面,刘家兄妹陪着他们,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上山。
黛湖山地势高,也陡峭,明熙十步一喘,觉得自己天黑了也爬不上山。
她看了眼在一旁散步模样的刘家兄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阿鸢,要不你先走吧,我,我实在累得不行。”
刘鸢也想着上去烤肉玩,她看着明熙满头的汗:“还可以吗?不然我背你上去好了。”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我走着歇着就行,你们先去吧,不用管我。”
这个“你们”所指代的,都有谁呢。
在场除了随口一说的明熙,其他人都是低眉垂眼地思索,刘鸢笑了笑:“那我先上去给你烤肉吃。”
她瞥了眼刘澈,自己走了。
刘澈望了望妹妹,又看了眼此刻累的正扯着慕箴的袖子低头擦汗的明熙。
像是不想脏了她的衣袖,慕箴从怀中掏出锦帕替她擦着额角。
明熙一点不抗拒,微微仰着头方便他操作。
二人永远都是这么和谐,又让人无法插足的亲密。
刘澈苦笑,沉默地离开了。
追上刘鸢的时候,她瞪了自家哥哥一眼:“怎么不留在那?多好的机会啊。”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又或许是自己的眼神总是太过直白。
他摇头:“算了,她有自己依赖的人,我又何必去打扰他们。”
刘鸢恨铁不成钢,她这个哥哥自小便懂事的狠,习惯照顾弟妹的他总会将身边的好东西让给他们。
这样的习惯造就了温吞性子的他,不愿争也不会抢,让人看了就火大的隐忍。
可喜欢这件事也是可以隐忍,退让的吗?
刘鸢忍不住冲他发火:“喜欢就去争取呀,明熙此刻又没开窍,她不懂喜欢的。”
“我懂呀。”
刘澈安静地望着她,眼底落寞又无奈:“阿鸢,你和她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明熙与慕二相互喜欢,谁也没法让他们分开。”
第44章 许愿
自家兄长的神情实在是太难过, 让刘鸢说不出话。
良久之后轻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走吧,让老妹我给你抓只兔子吃, 补一补受伤的小心脏。”
*
另一边,明熙坐在一个树桩上,望着树根附近的一串蘑菇,正自顾自地愣神。
她想到之间自己还认为洁癖的慕箴一定不会陪自己挖蘑菇,然而眼下,她看着一手挽着袖子, 一手拿着铲子小心又笨拙挖土的身影, 还是有些恍惚。
方才她挖累了, 慕箴便让她休息一会儿,自己接过工具替她接着挖了。
明熙出神地望着他好一会儿, 才噗嗤笑出了声:“铲子只能挖土, 你铲蘑菇的话会把它弄坏。”
她上前, 蹲在慕箴身侧, 见他如玉的指节毫不在意地拂去泥土,明熙问:“不嫌脏吗?”
慕箴笑笑:“不会, 而且挺有趣的。”
他根据明熙的指示小心翼翼将一株山阳菌采下,又拍了拍顶端, 慕箴知道明熙喜欢采蘑菇后, 自己也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 知道采下来后要拍两下, 在原地留一些菌子,才能更好的维护生态平衡。
二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采, 期间还找到不少渔阳没有的药材。
明熙望着杂草丛中的一片泛青的草叶,自言自语:“釉群青?这个时节就长了?”
她望了望天色:“是不是要下雨了。”
慕箴问:“为什么这么说?”
“釉群青只在多雾潮湿的深秋季节生长, 这个时候还算不得冷,可能是过几日有场大雨。”
她只寥寥解释了两句,将这些草药也尽数挖走:“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釉群青治风寒有奇效,我想着等入冬了才能屯一些呢。”
明熙随身带的小箱子很快就满了,她也就此收手,慕箴用自带的水壶在山野的清泉中接了些水,让明熙伸手。
清澈寒凉的泉水落在明熙手心,将她激得打了个寒颤。
“冷?”
她摇头。
慕箴将锦帕沾湿,细致的将她的一双手擦干净,捏着她的指节揉搓着指缝,温柔的触意让明熙有些发麻,她又没忍住抖了两下。
动作停了,抬头果然见慕箴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还嘴硬。”
迅速将她的手洗干净再擦干,慕箴今日没穿大氅,只能抓着她的手替她暖着。
一开始明熙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慕箴见她的手总是暖不热,将手拉到自己唇边,呵了热气。
短暂的暖意后,是有些潮意的湿润,手指不自觉地抖,碰到了一片柔软。
明熙抬眼去看,见自己指尖正抵着慕箴的唇瓣,他没有动,反而微微启唇,源源不断地呵气,为她暖着手。
指尖一瞬间发麻,就好像自己正按着的是虎口狼牙,她整个人都开始有些僵硬。
叶明熙这才发觉,慕箴已经长得那么高了,自己垫脚也只够的到他的肩头,站在身前时,能把自己整个笼罩住。
她默不作声地抽回了手,捏了捏发麻的指尖。
“怎么了?”慕箴见她神色不对,“不舒服?”
她摇摇头,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磕磕绊绊:“我们耽误很久了,还是快点上山吧。”
慕箴看了看天色,觉得还会冷,懊恼自己没多带一件外衣。
他担心明熙又冻着,再染上风寒就糟了,于是他建议:“我背你上山吧,咱们尽快上去,也尽快回,不然等天黑了,你会冷的。”
说罢也不等明熙反应,就直接半蹲在她身后。
明熙:……
她咬着唇,慢吞吞地趴在他背上,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
“背我上山,会不会很累啊?”她轻皱着眉头,有些小声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要勉强。”
慕箴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将她往上颠了颠。
“不勉强,更何况有你在呢。”
明熙掐了掐他的耳尖:“不许奉承我。”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背部传来微弱的抖动隐约猜测,慕箴好像在闷笑。
察觉到这事的时候,明熙突然觉得好奇怪。
心口处闷闷涨涨的,头脑也跟着晕乎,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整个人都开始发热。
她突然觉得慕箴像个火炉,与她接触的每一块地方都是炙热的滚烫,他挽着自己的腿弯的小臂,伏着自己的后背,还有自己紧搂着的肩颈,都隐隐感受到触感分明的肌理,与绵软的自己不同,烫得她发抖。
很奇怪,明明慕箴之前也总是背自己,再往前数的童年时期,二人也经常抱抱贴贴,但从来都没有现在这样,让她浑身不自在。
明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疑惑地想,难不成真的着凉,受了风寒吗?
可是她也没觉得冷啊?
于是明熙问:“慕箴,你热不热?”
“不热啊。”
“山路陡峭,你要走慢一些。”
“放心,我会走得很稳的,不会摔到你,别害怕。”
“什么啊,我又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你受伤!”
“好好。”
慕箴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坚实而稳重地将明熙背到了山顶,一路上女孩的各种无聊闲话,他也一句都不落的给了回应。
这一段路好像很长,她担忧着慕箴的身体,想着山顶怎么还不到,闹了几次要下来。
这段路又好像很短,短到明熙感觉还没说多少话,就看到书院中的众人。
他们到了很晚了,同僚们已经将肉烤的差不多了,见到姗姗来迟的二人,众人都朝他们看去。
羞得明熙在他背上蹦跶几下,像尾挣扎的鱼,恨不得抓紧跳下来。
慕箴抓了她的腿,怕她摔下来,慢慢半蹲下身,将人稳稳放下。
二人的互动众人根本不在意,或者说,在书院见多了他们的亲密,青鹿书院中谁不晓得那个新来渔阳的娇娘子与神秘又富贵的慕家哥儿关系好。
好到就算看到刚才那些画面也见怪不怪。
只有几个爱慕明熙或慕箴的人见了,有些沮丧地低眉垂眼。
自然也包括刘澈。
见自家哥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明白他虽选择放弃,但暂且还是过不了心头那一关。
刘鸢轻轻叹气,将明熙二人拉了过来:“你们来的也太慢了,我们都吃过一轮了。”
明熙好奇张望,见到周遭有许多火堆,上面架着野鸡野兔,还有学生自带的牛羊肉。
她很少吃这种炙肉,之前也只跟着刘鸢在纵山吃过一次,觉得肉柴的厉害,只是尝了几口就没再吃。
看到有不少学生带了羊肉,皱眉问慕箴:“这段时日渔阳羊肉这么多吗?”
怎么家里在吃,学生们也有在吃的。
他猜到明熙想问什么:“是程家的商船带回来的,他们好像改良了冷鲜处理的方式,也是为了过几日的重阳祭祖准备,这一次带回来了大量的冻肉。”
“怎么了?”
“没什么,”明熙说,“冻肉还是应该少运些,很容易变质的。”
天色在篝火的映照下渐渐走向昏暗,太阳下沉时,那绚丽的日光浸染了周边的云彩,形成大片大片颜色昳丽的晚霞。
就像是倾倒了一瓶彩墨在水中,明亮的颜色铺洒开来,轰轰烈烈的壮观。
日落的美景只在一瞬间,还没等这群学子从屏息的震撼中缓过来,带着凉意的夜色便缓慢将他们笼罩。
“我要考到汴京!我要平步青云!”
倏地,有人对着脚边逐渐亮起的渔阳城镇大喊着愿望。
爬了一整天山,再加上他们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见识了如此瑰丽壮阔的风景,谁能忍住不大喊一声呢。
有人带头,很快愿望就此起彼伏的被喊了出来,在空旷的山林回荡。
刘鸢也跟着大喊:“打遍天下无敌手!!”
明熙在一旁听了,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想着她一定与赵姝意有很多共同话题。
慕箴一直盯着她,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见她笑,声音柔和:“要不要喊?”
“我才不要,”她笑得满眼星光,晃得慕箴心头微痒,“太傻了。”
“真的吗?可我也想喊。”
“喊吧,”明熙赶忙笑着去拍他,想到一向温润君子模样的他,也要跟着他们在山间大喊,就觉得好好笑,“你喊,我一定不笑话你。”
虽是这么说,但她掩饰不住的唇角已经笑得很开心了。
慕箴好像有点苦恼,歪头想了想:“那,我就喊给你一个人听好了。”
他弯腰,整个人离明熙极近,凑到她耳边,鬓边垂下的发丝落到明熙脖颈旁,养得她不自觉又往前走了一步,更像是自己主动又将耳朵凑近。
慕箴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旁,带着一股木香的温暖。
她听见少年一字一顿,带着温柔的笑意和虔诚,在她耳边祈求。
“我要明熙,快乐一生,平安顺遂。”
啪、
不知渔阳谁家放起了烟花,升到高空绽放时,就像绽放在山顶上的众人眼前。
绚烂的火光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在黛湖山顶上的每一个心怀抱负,神采飞扬的少年。
当然还有因为慕箴短短一句话,而莫名脸红心跳的明熙。
她不知所措,只好转头去装作很认真的看烟火,慕箴见她抿紧了唇瓣,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她生气,有些急促问:“怎么啦?”
他说这话时,身子没动过,依旧是贴着明熙的耳根说的。声音又急又快,气息打了些,又惹得她脖颈有些痒。
明熙心跳得更快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去想,只能下意识地往旁边站站,还幼稚地用手捂住了耳朵,好像这样自己就能不受他的影响。
她这一系列动作顺畅无比,慕箴看在眼里,以为她是被烟花的声音吵到了。
见她眉头都皱起来,慕箴问她:“要不我们先下山?”
明熙想着这会儿人正多,提前走这样回去的路也不挤,于是她点点头,跟刘鸢打了个招呼提前走了。
夜色深了,脚下的路已经看不真切,慕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个火折子,一吹就是明亮的火光,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他向明熙伸手:“抓紧我。”
山路陡峭,万一失足摔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明熙抓着他的手,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后来觉得自己离他近时,总会觉得热,就故意走得慢些,远远地牵着他。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听到淅淅索索的声音。
明熙有些奇怪地望向脚边的草丛,见微弱的光亮下,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自己鞋面窜了过去。
“呀——!!”
她吓得惊叫,整个人蹦到慕箴怀里,力道大的差点把他撞下去。
但是慕箴稳稳地接住了她,见她害怕,还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怎么了?”
明熙有些哆嗦,眼泪都快掉下来:“有东西,有东西从我脚边跑过去了,是不是虫子……”
话还没说完,便是浓重的哭腔。
慕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将火折子举高了些,望了一会:“是野兔。”
他拍拍怀中女孩的肩膀,温声道:“明熙别怕,是兔子。”
明熙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黑暗中的山林无限放大了她的恐惧,她也顾不得自己奇怪的地方了,鸵鸟一般埋进慕箴怀里,只恨不得整个人都嵌进他体内。
见她抱自己抱得紧,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安慰,慕箴浅浅叹了口气,再次将她背了起来。
他将火折子递给明熙:“帮我照着路吧,别怕了,我背着你。”
明熙抽泣着搂紧他脖子,将火折子往下举,好照清山路,又害怕烫着慕箴,时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
走了没一会儿,正偷偷哭鼻子的明熙听见他在轻巧地哼着童谣,曲调悠扬缓慢,像是哄孩子的。
她心里没滋没味地想,自己又紧张又害怕的,他心情倒好,还唱起小曲儿来了。
但是明熙听着听着,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也不哭了,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听着慕箴哼着童谣,安安稳稳地带她回家。
第45章 事变
许是夜晚漫过山林的秋风太过惬意, 又许是慕箴哼的曲调十分柔和。
明熙心绪逐渐平稳下来,她擦干净脸上的泪,安静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她忽然明白, 慕箴已经不再年幼,也与自己印象中羸弱的形象分离。
她记得前世在汴京相遇时,慕箴身形瘦得就像是一截青竹,面带病气,连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显得那么浅弱。
而如今可能是因为自己连续不断给他灌药,慕箴虽不健硕, 却也如松柏修长, 宽肩细腰, 整个人是健康的窄瘦身材。
就连伏着明熙的背,都是那么的坚实平稳。
真好。明熙心想, 她希望慕箴可以永远这么健康下去, 就像方才他所许愿的一般, 平安顺遂。
*
第二日便是重阳, 书院放了三日的假。
祖母一早就让闻冬将她喊起来,明熙昨日疯了一天, 腿酸得不行,将头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 就是不愿意起来。
平常上学也就算了, 明明今日放假, 却还要早起, 这是什么道理?
闻冬过了一会拿着衣服进来,连她又睡着了, 上前叫她:“姑娘快起吧,老夫人说今日普觉寺的头香许多人抢呢, 还有平安福,听说每年去的晚了都没有呢。”
平安福?
明熙这才混混沌沌地想起来,祖母之前跟她说过,渔阳每年的重阳节都是要大办一场的。
从一早的烧香祈福开始,居民们可以为家人求得象征平安的小香包,这些香包都经过普觉寺主持之手,很是灵光,每年都要靠抢。
想到这些,明熙猛地坐起,也开始着急:“快快快,随便扎下头发就行了,我们快走。”
今日天气寒凉,闻冬给她加了件冬日的狐毛比甲,绒毛把脖颈护得严实,一点儿风都吹不到。
出门后,见祖母已经在马车里坐着等她,便急吼吼地上去。
等坐稳了,才往普觉寺赶去。
周氏将人拉到自己身前,一边揉捏着她的小手,一边问了些她在书院中的事。
祖孙二人亲密了一会儿,到普觉寺后,天还早的很,山下就已经有零散的人了。
明熙乖巧地跟在祖母身后,取了头香,虔诚地跪拜。
她很贪心,给很多人许了愿。但愿望也只有一个,就是平安。
祖母给家中人都要了平安福,亲手给明熙挂上的时候,她看了眼,小小的香包里塞着符纸和香料,四周的红丝汇在平安扣中,垂下一绺流苏。
很精巧好看,怪不得人人都想要。
她也认真地给祖母挂在腰间,祈愿她能陪自己长长久久。
离开普觉寺时,明熙顿了顿,让祖母等自己一会儿,又折了回去。
祖母看明熙奔跑的背影,不免叹了口气。
孔嬷嬷笑道:“姑娘长大了,自然会有在意的人。”
平安符除了相送家人,还可以送给心仪之人。
她二人知道明熙心中重要之人,祖母周氏摇头,眼底满是担忧:“慕二是个好孩子,就是……”
话没说完,但言之已尽。
慕家,终究不是个好归处啊。
明熙不懂长辈们的心思,她重新排队,掏出自己的小荷包,重金买了一个。
正要离开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又连忙道:“不好意思,麻烦再给我一个吧。”
她想,殷寻总是为慕箴做着危险的事,他也应该保一下平安。
将两个香包妥帖地放在怀中,明熙追上祖母,二人打道回府。
早上起的太早,她困得枕在祖母肩上打瞌睡,想着回府要好好睡个回笼觉。
不料在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下,将她整个人都震清醒了。
“怎么了?”
周氏有些不悦地问。
“姑娘,是,是程兴……”
明熙身子一僵,她猛地撩开轿帘,四下无人的街角,程兴带人堵住了去路,整个人大刀阔斧地拦在叶家马车前,望着她的眼神贪婪又阴狠。
程兴的穿着更加奢华,头上的发冠甚至是金镶玉的材质,在光下显得极为的耀眼。
看来程家主成为市舶司提举后,果真是又捞了不少的油水,钱气养人,前段时日被打的半死的程兴,此刻除了那条微跛的腿,面色看着滋养得比之前还要红润。
明熙知道,自己迟早要再次见到此人,但她没想到这人竟胆大如此,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住马车,甚至祖母还在车上的情况下。
“叶姑娘,”程兴见她不动,以为是害怕,不免冷笑出声,“我说过了,你迟早要落我手里。”
叶明熙十分冷静,她也很诧异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害怕,或许是想到了慕箴曾经的话,她甚至还暗自窥探了四周。
左右是墙,前后被堵,看明白了情势,明熙开口回应:“你想做什么?”
“你若乖乖跟我走,我还能放你家这车人平安。但你若是不肯,”
程兴手指微微一勾,围堵的人便一齐往前上了两步,本就不宽敞的路显得更加拥挤不堪。
粗略一数便至少有三,四十人,还不论后面明熙没看到的。
“那就别怪小爷我心狠。”
明熙将手伸到身后,紧紧攥了攥祖母的手,示意她安心,一边死死按着门,不让她看到外面的场景。
明熙站在车架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程兴:“你考虑好后果了吗?我爹虽然只是从五品的官员,但他也是先帝钦点继位的安阳侯。”
她慢悠悠道:“而我叶明熙,可是安阳侯叶府与太傅之女的嫡长女,名满天下的梅太傅是我亲爷爷,你不过区区一个提举之子。”
她望向程兴,眼神突然变得冷厉:“论身份,你不如我万分之一的尊贵,天子脚下,皇家之地,你程兴胆敢以身犯险,你信不信我便能让你求死不能!”
明熙的斥骂声十分响亮,竟让程兴微微怔住,真的被她唬住了半晌。
但他向来在渔阳长大,渔阳这个地方,离汴京有些距离,平日里终究是官不如商,程兴在这样的氛围下,根本无法理解明熙口中的尊卑。
也无法想象梅太傅的震慑力。
他已经色迷心窍,无论如何也要把明熙强要到手。
至于剩下的,天高皇帝远,如今的渔阳,就是他程家说了算!
程兴狞笑:“骂!接着骂!越骂我玩着才越起劲!”
说罢,就要上前去拽高站在马车上的姑娘。
他一把攥住明熙的手,过于软嫩的触感让程兴一时晃了神,随即便是即将到手的狂喜和癫狂。
他拽着那只小小的手,死命地往下扯,恨不得将人直拽到自己怀中,好好嗅一口这温香软玉。
“放开!!”
一声锐利尖叫,周氏红着眼从车厢中出来,干枯的手死命抓挠着程兴的胳膊,仍在发疯般地怒喊:“你个混账!无赖!你放开我的明熙!”
“祖母!”
明熙没压住帘子,见她冲了出来,顿时慌了:“您回去!”
“老不死的!”
程兴的手背被周氏划了几道血痕,他眉心一跳,暴戾地反手就是一掌,将周氏娇小的身子直接推下了马车。
额头磕到车辙,当即昏死了过去。
“老夫人!”
“祖母!!”
一时之间,混乱一片,孔嬷嬷和闻冬赶忙上去扶起周氏,见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渍,都吓得不轻。
“你!”
叶明熙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活剐。
她留在渔阳,与姐姐分别,为的不就是能扭转家人的结局,能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
前世她与祖母关系疏远,但这段时日的相处,祖母对她的涓涓关怀,无微不至。
是明熙上辈子追求了许久的家人温情。
她怎么能容忍别人毁了它。
“贱人……”
明熙头一次气昏了头脑,她望着程兴,口不择言,眉眼下压,眼神狠厉阴鸷,带着骇人的杀伐气息。
她忘了,与久经沙场的季太尉朝夕相处那么些年,自己也耳濡目染学得了三分他的气魄。
只一眼,便让程兴定在原地,就像看到了黄沙白骨,倏地冷汗连连,他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手。
明熙气昏了头,眼角淡红一片:“去死,”
她一脚蹬在程兴胸口,咬牙用了十足的力:“去死啊!!”
程兴一时不察,竟真的被她踹得倒退两步。
他愣愣抬头,那一瞬间,他又想到前不久被一脚踹出十几米远的慕箴。
那一脚用了明熙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摔下马车,见祖母昏迷不醒,眼睛包着泪水,唇瓣咬的发白。
心乱如麻。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兴反应过来,怒火色欲成了两道烈火,将他的理智尽数燃烧殆尽,他一把攥住明熙瘦弱的胳膊,还未等自己说什么,就是一声怒喝。
“监察御史奉命密查渔阳市舶司,请相关人员速回知府调查!”
明熙一愣,她怔怔抬头,只见刘澈站在街口,手持黄金令牌,程兴带来的人都被尽数压制。
他神色寒凉,再也没有明熙熟悉的温顿柔和,满面整肃。
监察御史?明熙呆愣住,刘澈?他是监察御史?
据她所知,渔阳并没有设立此官,但刘澈手里的令牌明眼人都看出不是假的。
官家钦点的?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李阕来游历渔阳时,还是早在那之前就?
为什么?为什么李阕要在渔阳埋下这么一个眼线?官运航线有问题?
没等明熙细想,程兴已经甩了她的手,怒不可遏上前:“你小子以为拿着假令牌就能……啊!!”
一支冷箭咻然穿梭而至,径直贯穿了程兴的肩头,泪泪血液落下,他捂着肩膀痛呼:“是谁!谁敢伤我!我堂堂市舶司提举之子!程家商户继承人!谁敢动我!”
刘澈低眉垂眼,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狰狞的模样,淡淡一抬手:“带走。”
手下的官兵纪律整肃,闻言一齐上前押着程兴走了。
刘澈这才上前,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望见她祖母:“我叫人送你们去医馆。”
“不用了,”明熙已经冷静了下来,“我诊过了,祖母急火攻心,我带她回府就行。”
额头的伤需要尽快处理,这两日伤寒的人多,医馆只怕还需要等,不如直接回府她来处理。
“好,”刘澈点点头,“那我派两人护送你。”
将人送进马车后,又叫了两人叮嘱,务必将人安全送回叶府,刘澈神色复杂对明熙道:“我…我不是有意瞒你。”
明熙摇了摇头:“这没什么,澈哥,我反而为你高兴。”
官家钦点的监察御史,可见其对刘澈的器重,明熙虽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明白刘澈是个正直忠义之人。
听到她还喊自己澈哥,刘澈这才松了口气,目送叶家的马车离开后,才沉着脸往知府赶。
*
处理了祖母的伤,见额角的伤口虽吓人,但并不严重,灌了一碗清心的汤药,见状态稳定下来,明熙才骤然松了口气。
她忍了一路的眼泪,这才终于扑簌簌地落下。
正压抑着抽泣时,窗台发来细碎声响。
她猜到了什么,擦擦眼泪,上前将窗户打开。
殷寻站在窗外,双手抱臂,看到她红肿的双眼,沉默半晌,递来一个瓷瓶。
“太清丹,给老夫人服下,明日就能醒来。”
明熙接过,哑声道:“谢谢。”
“抱歉,”殷寻淡淡说,“是我没及时赶到。”
明熙摇头,她看到当时程兴的那一箭,就是他站在高处射的。那个情况,他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殷寻见她情绪不佳,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等等,殷寻。”
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殷寻顿了顿,在月下回身,疑惑地歪头。
明熙掏出一直放在怀中的平安福,已经有些被捂热了,她踌躇了会,递到他面前:“这是我从普觉寺求来的,你,平日做事要小心些。”
殷寻愣了很久,面具遮盖了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神情。
见他迟迟不动,明熙手酸了,轻微皱眉:“拿着呀?”
他这才走了过来,许是一直握着武器,殷寻的指尖有些冷,触到她手心时,凉得她一抖。
明熙骤然抬头,望进了殷寻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
第46章 偏爱
那双眼睛, 比这夜色还要黑,望着她时,看不透在想什么。
明熙有些无措, 她以为自己越了界,不该随便送一个还不怎么熟的人平安符。
可是她就是想送给殷寻。
于是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匆匆道了别便将窗户关上。
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离开的声音。
明熙松了口气,倒了壶热茶,将太清丹给祖母吃了。
夜半深深, 闻冬过来问她什么时候休息, 明熙摇头:“你给我找个毯子来吧, 我守着祖母。”
脉象已经平稳,她舍不得离开, 若是半夜醒来, 她立刻就能安抚照顾祖母。
又叮嘱下面的人把药煎着, 再煮一锅软烂的小米粥, 明熙披着闻冬送来的毛毯,坐在一旁的软塌上, 望着祖母的眉眼里写满了担忧。
往常觉得老夫人身体好,自己若是犯了什么错, 厚重的手掌能拍的自己小手发麻。
可是如今看她躺在被窝里, 又觉得那么瘦小, 满头白发, 皱纹沟壑绵延,实在心里酸的很。
明熙抹了抹眼角, 深呼吸两下,将心情平稳好, 坐在灯下开始写疗养的药方。
后半夜时,祖母醒了,明熙给她喝了药,又喂了一小碗的热粥,见额上的伤口止了血,揉了点当初慕箴给她的玉真膏。
哄了老太太一会儿,见她重又睡着,她这才离开。
嘱咐了守夜的孔嬷嬷一些注意事项,明熙筋疲力尽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见品秋坐在房檐上,闻冬也没睡,正给她绣着帕子。
明熙问:“今日程家怎么回事,有听说吗?”
她从回来后就一直照顾祖母,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没时间去想。
不过刘澈今日的阵仗极大,只怕街边巷口早就传开了。
“问到了,”回话的是品秋,“程家的商船此次运了大量的冻肉,今日举行祭祀典礼时却发现大多都变质了。”
品秋本就看程家不爽,此刻简直痛快的要死:“发现的时候,知府脸都青了,毁了一年一度的重阳祭祀,这还了得?然后刘澈就带着官家御赐的金牌查封程家了。”
变质?
明熙浅浅皱眉,她想到这几日,不论是家里还是书院,吃的大多都是肉类。
一口气供应那么大数量的冻肉,只怕程家担保的新型冷冻技术根本就是个幌子,只是想少出航一口气多捞点油水。
她又问:“澈哥的监察御史是怎么回事?”
闻冬回话:“这个外面也都在说呢,说官家夏天来渔阳,根本就不是为了避暑,就是为了暗插眼线,好看管着渔阳财政情况。”
也对,论避暑,北方凉爽的地方多了去,为何要来路途遥远的渔阳。
这里是整个大政经济最发达的地方,李阙重视也是应该的,但他设立监察御史的目的,真的只是看管?
明熙才不信,但她也不想再管。
今日事情太多,又熬了一整夜,她此刻累的手都抬不起来。
临睡前,她嘱咐闻冬:“明日将家里吃食用具都用沸水滚一遍,再去市场囤积一些食物,多买新鲜的,后面的日子家中下人都尽量不要出门了。”
闻冬奇怪:“为何?”
这几日渔阳风寒的人太多,她以为是气温突降,但今日听她们说肉类变质,明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没解释:“吩咐下去就好。”
闻冬应了,她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明熙做了个噩梦。
漫天的风雪肆虐,将寿平湖边的树枝都冻得起霜,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寒风之中,低头望去,一身缟素。
“姑娘!”闻冬拉着她,“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芷姐儿一直在找你!”
姐姐?
明熙有些恍惚地想,姐姐怎么会来渔阳?
她怔愣地跟着闻冬走,回到叶府时,她中秋亲手挂的小灯笼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素白的花带,长长的白布顺着叶府的匾额围了一圈,高高地落下来,在风中摇摆。
满是颓唐意味。
明熙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门,一时有些失语。
“明熙!”
叶明芷出来,同样也是一身白衣,她好像哭过,眼睛有些肿,望着自己十分严厉:“你去哪儿了?不去守灵你跑去哪里了?!”
守灵?守谁的灵?
姐姐尚在训斥她:“虽咱们久居汴京,与祖母不亲近,但你也不该乱跑,让祖母伤心……”
明熙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抬头,越过拥挤的人群,一眼便瞧见正厅当中寿花包围的正中央,祖母那张沧桑的脸。
“祖母……”
明熙有些傻,她一步步上前,望见正中央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材,一时力竭,跌坐在了棺材旁。
“祖母!!”
一瞬间,天崩地裂,心灰如死,明熙不可置信地捂住心口,撕裂的疼痛几欲让她发疯。
泪水如雨,打湿她的衣衫。
明熙是被连绵不绝的悲痛唤醒的。
闻冬坐在她身边,满面担忧:“姑娘梦魇了吗,一直在哭。”
她仍在抽泣,坐起来后才从梦中的无边恐慌中脱出。
她梦见的,是上辈子祖母过世的场景。
明熙慌不择路,连鞋都没穿好就要往祖母院中跑去。
“姑娘!”
闻冬追在她身后,拿着件外衣:“别着凉了姑娘!”
她睡了许久,已经是半下午,祖母正靠在床边与孔嬷嬷说话,见明熙一身凌乱地跑进来,吓了一跳。
祖母笑:“谁家的小疯子,衣服也不穿就跑来。”
她往床里让了让,示意明熙上来。
明熙当即钻进被窝,钻进祖母怀中。
看她脉象稳定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熙窝在祖母怀里,平复着噩梦的恐慌,听她们闲聊。
“知府上报了朝廷,还不知官家会如何说,但总归这程家是要倒台的。”
祖母本就因今日的事对程家彻底没了好印象,恨不得那一家子今日便销声匿迹。听了孔嬷嬷打听来的,沉吟片刻冷笑:“自掘坟墓罢了,祭祀的东西都敢动手脚。”
她拍了拍怀中的明熙,又听孔嬷嬷说:“现在渔阳人都在说,先前那场义卖本就是官家的骗局,谁赢了,得了提举的官位,谁才倒霉呢。”
“刘家那孩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谁知道竟是御赐的监察,如今各商户都老实的很,生怕下一个被检举的就是自己。”
明熙听了她们的闲谈,也想到了那场义卖,那时人人都想赢,如今看来,真是祸福难料。
她又想起那晚见到程家父子二人时,慕箴平淡的神情。
他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这个提举之位非但不是个美差,还是个催命符?
在祖母这用了晚膳,明熙找出那枚还没送出的,小小的平安福,对着灯火,一针一线绣上了“箴”字。
明熙刺绣不好,这个字也刺得歪歪扭扭,但她还是认真地将慕箴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时间还早,明熙没有困意,她想着祖母的汤药里有一味草药快用完了,便喊品秋陪她出去逛逛。
到风茗药堂的时候,意外看到慕箴也在里面。
他像是在查账,坐在掌柜的位置翻看着账本,灯火打在他认真的侧脸,十分好看。
她弯唇笑了笑,上前:“老板,要十两泛椿香。”
慕箴抬头,望见她,眸光一亮,招呼她进来。
让小厮给她抓了药,他在一旁问:“老夫人没事吧?”
明熙点头:“已经好多了,就是额头磕狠了些,要躺床休息一阵子。”
“嗯,”慕箴应道,“近来渔阳风寒也多,你没事也别出门了。”
“我知道。”
明熙边说边看手中的药:“我已经吩咐了,叶府这段时间闭门。”
“姑娘,一共是三钱银子。”
明熙掏荷包的手一顿:“怎么降价了这么多?”
她看向慕箴,以为是慕府出了什么问题。
慕箴只简单说:“程家出事后,渔阳的商户都怕被刘澈查,大家降价了,我也自然跟着一起。”
她拉着慕箴出了门,小声问他:“澈哥真是钦点的监察?游历那时候定的?”
慕箴隐晦点头:“陛下一直关心渔阳的经济,那次避暑也是为了这事来的。”
“那此次程家出事,刘澈如何处理呢?”
慕箴回答:“汇报的文书已经送去汴京了,在官家下旨之前,程家上下七十余口都在知府等候发落。”
其实程家这事,说大吗也不算大,只是贪了油水将变质品充作贡品,若是程家背后有势力撑腰,将此事轻松揭过绝不算难。
但是明熙潜意识觉得,李阙绝不会放过。
他从夏天就开始部署,留下刘澈这根暗线,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汴京若是传信,明日就能到了,也不知渔阳会不会跟着受到影响。
反正就今日来看,夜晚的商贩已经少了许多,明明还在节庆当中,却也没觉得热闹。
明熙将绣好字的平安福拿出来,本来今日晚了,她没想到能碰着慕箴,想着明日专门跑一趟慕府再送给他的。
但临出门,她还是揣进了怀里。
许是平安福暗中的牵引,二人竟真的碰到了一起。
她递到慕箴眼前:“呐,送你的。”
慕箴似乎并不惊讶,但好像也没多高兴:“昨日就为了这个,才去普觉寺被程兴逮到的吧,傻不傻?”
明熙讶异:“你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重阳烧香祈福才是重点呢,你这只是顺便求来的。”
慕箴垂眸看着她,声音有些晦暗:“殷寻的那枚,也是顺便求来的?”
明熙眉头一跳。
又听慕箴说话,听的都有些低落了。
“你甚至先送给他……”
这个殷寻!
明熙有些头大,不是跟他说了别什么事都跟慕箴说吗?!
她抬眼,见慕箴神色郁郁,一脸明显的不高兴。
于是她想了想,轻声说道:“可是你这一枚,跟送给他的不一样,你这个可是全天底下独一份的。”
见慕箴神情困惑,她上前,指了平安福角落一块歪歪扭扭,不平整的角落。
“你看呀,”像哄弄一个孩子一般,明熙声音轻柔温和,“这里可是我亲自绣上去的,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祝福,来祈求这个人平安。”
二人的指尖一起碰在有些滑稽的“箴”字刺绣上,眉眼相对。
明熙弯眉含笑:“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哦。”
第47章 诅咒
市舶司贪污, 破坏祭祀,天子震怒。
程家商行及其所有财产尽数充公,前市舶司提举程易扬斩立决, 其余子嗣被判流放,女丁充入教坊司,永不回良籍。
圣旨一下,渔阳震惊。
在渔阳轰轰烈烈数年,早已根深蒂固的程家一夜倒台。
程易扬当天就被压到刑场斩首,将这个消息传到刑部的时候, 程兴正瘫软在地, 满脸死志。
他望向牢房外衣着精致的身影, 声音哑得听不真切:“你是来笑话我的?”
“不,”
慕箴走上前, 站到了光亮处, 足以让人看清他的神情:“我是来让你死的明白的。”
“有什么不明白?”程兴冷笑, “不过就是欺我程家无人, 不然,就我爹贪的那些银子算得了什么?”
他望着慕箴, 恨得咬牙切齿,慕箴这人长得比他好看, 家底也比程家殷实, 自己看上的小娘子也一直倾心于他。
就连如今, 倒台的也是他自己而不是慕箴。
他简直就像福泽满身, 到哪都顺风顺水,程兴眼都红了:“谁家不贪?哪个做生意的不贪?要说你慕家干干净净, 谁信?”
他挣扎着站起,冲到沉重的牢门前, 一双沾满了泥泞血污的手拼死往前抓,想着就算能给这人衣袍染上一点污渍,也是好的。
“不过就是运气好些,没有被官家查到而已吗?你狂什么?你在狂什么?!”
慕箴始终没有说话,就连程兴的手快到抓到自己下颚时,他也一直没有动作。
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垂眸望着他,那样平淡的眼神,和望着眼前这扇牢门没有任何区别。
“运气好些。”
许久,慕箴才讳莫如深地开口:“你说我慕家,运气好?”
“也许是吧,”他轻扯唇角,咧出一抹讥笑,“没有你们家的脑子,我确实运气好些。”
程兴一顿:“你什么意思?”
“就算你爹没有在冷运上动歪心思,就算没有毁了祭祀,换句话说,就算你程家本本分分做生意,但只要那日义卖第一是你们,这市舶司的提举轮到你家头上,这结局就没有任何区别。”
慕箴极少会这般长篇大论,更何况是与程兴这样的人。
极度的不耐让他的脸上笼着一层寒意:“明白吗?无论如何,程家都得死。”
程兴如遭雷击,惊愕愣在原地,就连手都忘记收回来,滑稽地僵在半空。
“什么意思……我爹,我爹又没有得罪人!”
“当然得罪了。”
慕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如今朝廷经济羸弱,远在北朔作战的官兵粮草都不足,一个商户为了区区从五品的官位就能毫不犹豫砸出六十多万两白银。”
他上前一步,对上程兴的双眼,眼底晦暗如海:“你说,你得罪的是谁?”
程兴瞠目结舌,禁不住一般连连后退,他疯魔一般摇头:“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那时,义卖开始前几日,听闻谁能赢得义卖,谁便是下一任提举之时。
他们全家人都志气满满,只有他爹程易扬疲懒,不愿做官,是他娘硬逼着程易扬参与。
程兴当时正名声扫地,他想到若是自己爹为官以后,在渔阳可以更加横行霸道,就连那个最讨人喜欢的叶明熙也能随便玩弄。
他跟娘连劝了几日,程易扬才同意去的义卖。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这样,岂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害了?
程兴兀自崩溃,又愤然抬头:“你骗我!你骗我!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告诉我!”
他可不信慕箴会有这样的好心,不来看自己笑话也就罢了,怎么会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慕箴轻笑出声:“我当然是来看你笑话的。”
有什么能比摧毁他的内心,看他彻底崩溃,更可乐的呢?
他伸出玉一样的手指,掐住程兴的下颚,黏腻脏污的触感让他皱了眉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碰了不该碰的人,便是如今的下场。”
“蠢货。”
程兴被他桎梏着,慕箴眼底的冷寒刺骨,他安静了片刻,疯魔笑道:“没错!没错!你就是运气好,投胎到了慕家这样的门第!”
“死了一个慕大!又毁了一个慕二!生意再大又能怎么样!你笑我程家沦为众矢之的,我看你慕家分明就是要步我们的后路!你就是第二个我!”
程兴已经彻底失心疯了,他仍在笑着:“慕二!我跟你大哥一起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等着你!”
慕箴仍旧神色淡淡,但手背上横亘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静静地听完,算得上温柔地对着程兴笑道:“你怎么会死呢?”
“你得断手断脚,苟延残喘地去北朔流放啊。”
说罢,也不再理睬,收回手后细致擦干净手上的污渍,扬长而去。
徒留牢房中程兴的怒吼和疯笑:“我诅咒你!慕箴!我诅咒你无亲无爱!病痛缠身!永不止息!”
*
出来的时候,刘澈正等在门口。
他见慕箴:“没出什么事吧?”
“嗯,”慕箴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他的手别给他治,路上也记得多看着,别让他死了。”
北朔蛮荒,程兴断手断脚被流放到九成九活不下来,但慕箴如此发话,就是要让程兴吃尽苦头。
刘澈头发有点发麻:“好…我让人多注意,不会让他死的。”
“嗯。”慕箴又问,“程家的财产清算了吗?”
“正在处理,不过数量还是有点超乎想象,整个知府加班加点估计也得一周的时间。”
“差不多,”慕箴回道,“汴京那边也会派人来,在人到前清算完就成。”
刘澈望着他总是成竹在胸的神情,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渔阳剩下的百姓就会没事了吗?”
“那得看这程家的分量够不够让那位满意,以及我交代的事你有没有尽心。”
“当然!”面对慕箴的话,刘澈差点跳起来,“我按照你说的,将渔阳几个大头家里的店铺合法查封,压一段时日的流水,没问题的。”
慕箴有些恹恹:“那不就行了。”
说到这,刘澈想起来前段时间他们一行人想去为明熙报仇的时候,慕箴设计断了程兴一条腿,当时也因为这事关了广艳栏。
他没记错的话,广艳栏也有慕家的一份。
那时候,他就……
不,不对。刘澈有些怔愣地想,年初慕箴刚来渔阳的时候,就以身体不适查不了账的原因,转卖了几家不怎么挣钱的店铺。
从那个时候,慕箴就已经预料到,并且在盘算着了。
刘澈额角冷汗簌簌而落,他突然想起最开始他爹要他询问慕箴意见时,自己十分不理解的模样。
慕箴那时冷淡,也不常出门,整日不是在家里就是去普觉寺。
直到后来某个时候,他才开始与自己走得近了些。
夏天的时候,他和他爹都猜到了陛下的意图,李阙想要吞了商航转为国运,削弱整个渔阳的经济充盈国库。但为保百姓的营生,他二人急得抓耳挠腮。
是慕箴那时主动告知他,与其让李阙想方设法克扣征税,不如主动将最大的肥羊拱手相让。
从不问世事明哲保身,到主动献计,慕箴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澈想了想,依稀记得是从明熙留在渔阳那段时间开始的。
他望着走远的慕箴身影,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对于明熙的感情,实在太过浅薄,他想。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在心中做过了选择,朦胧的倾慕和有力的帮手,他不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慕箴吗?
但若是这个选择交给了慕箴,刘澈有些气馁地想,如果对面放了什么选择,慕箴都一定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明熙吧。
这就是他二人最大的差距。
*
程家财产移交汴京那日,莫说是远道而来奉命押送的京官,就是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各个都看傻了眼。
成箱成箱的白银珠宝,银票商契,源源不断从程家搬出,这头都走到了尽头的城门,另一边的程家门口还在往外搬运着。
话本子里的戏言,大家闺秀出嫁之时要十里红妆,程家这阵仗,只怕排着队能有大几十里。
车马押运着宝箱,形成密密麻麻的一道风景,渔阳的百姓围观着,无一不啧啧称奇。
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程家数一数二的富贵,但当这富贵换算成实物,真切地一一摆在眼前,还是叫人震惊得发麻。
慕箴也站在高处围观着,望着逐渐被搬空的程家,他眸光黯淡。
“我诅咒你无亲无爱!病痛缠身!永不止息!”
程兴疯癫的话语这几日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忘也忘不掉,空然回响。
他又想到了年初时,自己决意要来渔阳时,母亲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掉泪的却是她自己。
兰氏一病不起,向来要强的人变得脆弱不堪,她握着慕箴的手,甚至是卑微的语气向他祈求:“我护不住你大哥,你相信我们一定能护住你,阿箴,就当娘求求你,陪在我们身边,哪儿也别去。”
慕家主当时就站在慕箴身边,望着他的神情也是不解又伤情。
就像程兴说的,大儿子惨死,二儿子病重,一个两个都不在他们身边,就算赚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了往事的慕箴狠狠闭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没关系,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一切的结局都在自己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所有的后果,他都可以承担。
慕箴一脸郁气地睁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突然有些错愕。
人群之中,一身红衣的明熙格外显眼,她望见了站在高处的慕箴,高兴地又蹦又跳向他招手。
她身旁的品秋拉了拉她,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明熙看了眼,高兴地冲着自己说着什么,很快又在人群之间消失不见。
慕箴有些慌乱,他垂眸找了许久,身后传来欢快的脚步声,他才恍然大悟。
他转过身,明熙一身红裙,就像是一只漂亮的红色蝴蝶,向着自己翩翩而来。
她热烈,欢笑。
她带着满腔的温暖和坚定,朝着自己一点点靠近。
慕箴明白,方才在人群中,明熙冲自己喊:
等我,我来找你。
明熙的衣服颜色艳烈,横冲直撞地闯进他晦涩无光的世界当中。
慕箴突然从晦暗的心绪中挣脱出来,在明熙跑到慕箴面前时,他一把抱住了她。
用力地,发狠地,像是这辈子都不会松开一般,
他抱住了那只灿烂的蝴蝶。
诅咒什么的都去他的吧,慕箴闭着眼想,只有明熙尚在一日,他就可以摒去杂念,毫不在意,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下去。
第48章 疫病
慕箴抱得很紧, 明熙一开始只是很诧异,但并没有推开他。
直到背后的力气越来越重,她几乎要不能呼吸, 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怎么了?”明熙柔声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慕箴闭眼,平复许久后,终于放手。
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向来平和的公子慕箴。
他启唇笑着,却并没有回答明熙的问题,只是转移话题:“怎么出来了?”
明熙要照顾祖母, 同书院告了几日的假, 叶府闭门谢客许久, 他没想到今日会看到她出来。
“阿鸢的弟弟病了,我去给她送些药, ”明熙刚从刘家回来, “没想到今日正巧碰上程家被抄, 那阵仗真大啊。”
她不免有些感慨:“家产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也难怪程兴能如此狂妄。”
那样一座金山摆在家中,搁她她也要膨胀。
慕箴揉揉她脑袋, 问:“刘澍怎么样?”
“发热挺严重的,”明熙有些担忧地皱眉, “近来渔阳城中高热不止的人越来越多了, 总感觉不是简单的风寒。”
慕箴也神色沉沉, 只嘱咐道:“回府之后还是隔绝与外面的往来, 不要再出门了。”
她答应了之后,见慕箴仍旧恹恹的模样, 明熙主动上前两步贴了贴他。
慕箴一顿。
明熙像安抚他一般,拍了拍他的后背:“累坏了吧?”
这段时日, 程家倒台的消息传出,看到程家家产被尽数充公,明熙要说猜不到什么,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明白,慕箴从一开始就在精密布局,小心筹划。
这种步步为营的日子她不知道慕箴持续了多久,但她知道,这一定很不容易。
如今程家没了,他或许可以暂且休息一段时日了吧。
“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的,对吧?”
怀中软玉温香,慕箴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挠着自己的下颚,他闭眼低弱地答应了一声。
“嗯。”
*
明熙回府之后,照例先回自己院中用沸水洗了手,问闻冬:“祖母的状况怎么样了?”
“伤口恢复得蛮好的,今日喝了两碗火腿粥,现在已经睡熟了。”
“嗯,”明熙细细吩咐,“切记这段时日,但凡是出过门的下人都不要进祖母的院子,府中所有人出门回来后都要用沸水沐浴。”
闻冬答应:“姑娘吩咐的,不敢不遵守的。”
明熙收拾完,开始整理自己的草药,她找到之前在黛湖山挖的一堆釉群青草,今日出门给刘鸢送药时,她还特地在药房问了一嘴。
渔阳山林中的釉群青都没有成熟,只有黛湖山那一片有,城中这一味草药缺的狠,临走时她将位置同药房们说了,等着他们的人再去黛湖山采摘。
明熙将自己先前摘的釉群青碾碎成粉末,想着做几份对症的汤药保存起来,有备无患。
忙完之后,她才捏了捏肩膀准备歇下。
闻冬见她脱衣,不免好奇:“姑娘今日不去老夫人院中吗?”
这几日夜里一直都是明熙照顾着。
“嗯,”她爬上床,“今日出门了,等明日再去看看祖母。”
闻冬见她满面疲倦,也不再说什么,吹了烛火让她休息。
明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闻冬有些急促地喊她。
“姑娘,刘五姑娘求见。”
明熙睁开眼,见夜色依旧,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她有些头疼,声音沙哑:“阿鸢?怎么了?”
闻冬站在屋外:“据说是刘澍公子夜里突然惊热,连呼吸都快没有了,灌了几碗汤药,都没有办法。”
一听这话,明熙猛地睁眼,她急匆匆下床,将外袍随意一批,拉开门:“怎么回事?”
闻冬摇头:“听说今夜药堂里几个发热的人都没了,大夫看了刘澍公子的情况,也说…快不行了,刘五姑娘连夜跑来,求姑娘去看一眼。”
明熙大惊:“没了?没了几个?”
“刘五姑娘说的是有六七个了,都是夜里突然高热,然后就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明熙匆匆穿好衣服就要走:“你带着我的小药箱,咱们走一趟。”
“姑娘真的要去吗?”
品秋不知何时出来的,站在一旁沉沉开口:“若真如五姑娘所说,如今在渔阳流传开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风寒,姑娘若是去替刘澍公子瞧病,也被传染了,该怎么办?”
明熙动作一顿。
品秋说得对,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风寒,更像是疫病。
见她许久没有动作,品秋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是个好人,自然也不会有想让明熙去做这个好人。
在这个世道,老好人的下场绝不会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光荣伟大,品秋只希望明熙能平安健康,至于其他的,她才没心思去管。
没想到明熙并不是在权衡,而是在思虑如何能做得更妥当。
她沉默片刻,吩咐她二人:“闻冬去替我找一件面纱来,我走之后,你们二人就去祖母院中伺候,将后门与我院中的道路清出来,今夜我从后门回来后让下人每日送一次饭到我院口,没事之后我再出来。”
明熙尽量在走之前做到事事完善:“至于你们二人,寸步不离守在祖母身前,千万不能让任何可能出过府的人接触到,明白了吗?”
品秋震惊,反应过来后又发火:“就不能不去吗?!”
“不能,”明熙这次回答地非常快,她将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收进药箱,“既然学了这手艺,自然不能罔顾生死。”
她利落地背起药箱,平日总是怯懦又温和的一双眼睛,此刻在黑夜之中,却亮得惊人。
接过闻冬递来的面纱,明熙将自己下半张脸遮住,她对品秋说:“这是医官的责任,想要成为医官,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品秋错愕地看着闻冬:“不是,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闻冬自小就被买回叶家,跟姑娘一起长大,她性子比明熙还要胆小。
向来都是姑娘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不去考虑对错,就好像姑娘说的都是对的。
见闻冬说不出个好歹,明熙又准备好要走,品秋咬牙:“我跟你一起去。”
明熙:“不用,你…”
“你院子通不到后门,只能从老夫人院子里过,我跟你一起,到时候我带你从房顶进来。”
明熙顿了顿:“可这样的话,你不是也……”
“那怎么办!”品秋有些生气,“你又不听我的话!我不陪着你,谁来伺候你!你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害怕怎么办?”
明熙没再多说,时间已经耽误很久了,她只能拽着品秋出门。
*
刘鸢很害怕,叶府的门在深夜紧闭着,不知道会不会打开。
但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弟弟烧得神志不清,几个大夫都说没有办法,她知道明熙只是喜欢医术,但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万一呢?刘鸢捂住脸,有些崩溃地想,万一明熙真的有办法,真的能治好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鸢绝望无助地凝视那道大门。
直到明熙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刘鸢的眼泪瞬间落下。
“明熙,我…”
“别说了,”明熙知道她想说的有很多,但还是打断她,“时间不等人,我们快走吧。”
其实她也没有处理过疫病的经验,为数不多的知识都是跟着晋修学的,他走南闯北许多年,见过的病症不少,但她不一样啊。
明熙前世一直待在汴京,很少出门,所以刘澍的问题,她也没有信心。
到了刘府,一路跟着刘鸢进了一个院子。
房间内有许多人,其中一个妇人正抱着刘澍掉眼泪,明熙也没那个心认人,径直上前查看了症状。
他流了许多汗,整个寝衣都湿透了,脖颈处烧得一片通红,面色却灰白。
刘澍尚在昏迷,却时不时地抖,明熙把了他的脉,以后虚弱地快感受不到跳动。
明熙将药箱打开,翻出睡前才调制的药包:“去煎药,大火煎半个时辰,好了就立刻端过来。”
刘家的下人迟迟不敢动,明熙看着实在年幼,诊脉的手都几乎握不住刘澍的腕,这样一个娃娃给的药包,没有一个人敢接。
还是刘鸢见没人动,忍不住发火道:“一个两个都聋了吗?!还不快去煎药!”
这才有人慌慌张张地接了药方走了。
明熙沉默,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刘澍浑身湿透,皱眉问:“怎么不给他换衣服?”
刘夫人双眼通红:“大夫说要保暖,万万不能着凉,所以没换。”
“荒唐,”明熙呵斥,“换寝衣,把身子擦洗一遍,再用烧酒擦第二遍,把体温降下去。”
刘夫人一开始没敢动,明熙见状,不免有些着急:“现在他的体温已经到了极限,再不降温,要把他脑子烧坏吗?!”
她被这句话吓得一抖,看了看怀中昏死的儿子,终于还是咬牙,决定拼这一回,将汗透的寝衣换了。
热水一盆接着一盆进进出出,刘夫人按照明熙的嘱咐,第二遍的时候用干巾浸着酒液,擦着刘澍的身子。
明熙被叫进去的时候,她摸了摸,体温下去了一点,许是身体干爽了,刘澍的神情也平和了些。
她拿出银针,心下有些惴惴。
重生以后,她就再没有试过针灸了,不知道这一针下去,能不能扎对位置。
但是煎药要半个时辰的时间,她怕刘澍等不到了。
明熙举着针,半晌不敢落下。
刘鸢站在一旁,突然开口:“明熙,我相信你。”
“所有大夫等让我弟弟等死,只有你愿意试一试,”刘鸢望着她,声音有些抖,“我相信你,所以你大胆做吧。”
明熙没有看她,只是一直凝神盯着手下的穴位,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只是下一秒,执针的手就坚定地落了下去。
*
汤药送来时,刘澍的呼吸已微不可闻,明熙收了针,将含有釉群青的药灌了下去。
她没有把握,只能试一试,若是有限,她才能根据刘澍的反馈改良药方。
忙完这一切,天色都快亮了。
明熙收回手,神色疲倦对着刘鸢说:“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得看你弟弟的反应了,后续如果体温还是只升不降,就还按我的方法给他降温。”
刘鸢沉重地点头,她明白刘澍的命运就看这段时间了。
她见明熙要回去,急忙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明熙摇头,又想到什么:“对了,防止这病有传染性,今夜跟刘澍接触过的人都尽量集中在一起,不要再接触其他人了,等个两三天看没事了再放松警惕。”
先前只知危险,却没想到还有传染的危险,刘鸢这才明白,自己欠了明熙多少。
她目送明熙离开,转过身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掉。
明熙累了一夜,被品秋背着跳在屋檐上回了院子。
临睡过去之前她还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学艺尚浅,刘澍能不能救回来,她真的没有把握。
若是晋修在这里…若是他在,她一定不会担心。
*
床上的人惊醒,坐起的时候,出了满身的汗。
外面的小厮听到动静:“公子醒了?”
许久没人回话。
小厮似乎也习惯了,自顾自地说话:“今日渔阳那边听闻有疫病,一户商家出价三百金请公子过去。”
“……疫病?”
没想到他会接话一般,小厮语气有些惊讶:“公子要去吗?”
“嗯。”那人身着一身单衣下床,脸色疲倦又苍白,望着四周,神情有些恍惚。
晋修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一个人站在床边,启唇喃喃自语:“渔阳……”
第49章 头疼
头疼欲裂。
明熙头总是疼, 不论是现在,还是很久以前。
她身子骨弱,春棠苑背荫, 只有在院子里才能晒到日光,她的小屋虽奢华,却看不到多少明亮的光。
一如她未来一般晦暗。
那时一到阴雨天,她便总头疼脑热的,治不好。
她总是与季飞绍吵架,一吵便又会生病, 季飞绍气不过, 三天两头外出打仗, 眼不见心不烦,明熙一般见不到他人。
是晋修一直陪在她身边, 作为随行医官和教她学问的师傅, 入住宫廷。
记忆里每每她卧病在床, 头疼的受不了时, 晋修会在她的床榻边挂上引香的香囊,那味道熏得她难受, 总让她想吐。
晋修为安抚她,便耐心地陪着她, 一边时时刻刻看着她的状况, 一边给她讲故事转移注意。
他说, 他不喜欢出门, 也不喜欢见人,世人都知神医晋修出诊以百金起步, 唾骂他不顾生死,违背医者本心, 一边却又巴巴地凑钱请他出诊。
晋修告诉她,是因为他实在抵触见生人,已经到了极度抗拒的阶段,但他又不懂怎么拒绝别人,只能把诊金拔高,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找他才好。
明熙当时听了,只觉得奇怪。
晋修有多怕见人,她是知道的,若非当初季飞绍去找他,也许他会在郴州的小破家里待上一辈子不出门。
于是她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对外宣称彻底不再治疗了呢,话放出去,自然不会再有人找你。”
那时,晋修是如何回答她的来着?
明熙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晋修干燥的手掌抚上她额头时,是让人清醒一瞬的微凉。
*
记忆中那阵凉意从额头袭来,明熙睡得有些迷糊,含糊喊着:“先生…”
手指动作微微一顿,明熙猛地清醒过来,望见慕箴坐在床边,正神情认真地凝视着自己。
“醒了?”
他笑道。
明熙错愕地瞪大眼睛,好像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猛地扎进被窝里,将整张脸都藏起来:“快走!快走!我还不知我有没有被传染呢!”
慕箴声音沉闷地笑:“好了,快出来吧,别把自己闷坏了,你还睡着我就来了,要传染早传染了。”
隔着被子模糊传到明熙耳中,她抓着被子慢慢探出头来,眼神哀怨:“你怎么这样啊,怎么可以不打招呼进我的屋子。”
慕箴眼睛里满是歉意:“对不起,我起来时听了昨夜的消息,实在是担心,想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你睡了一上午,但我看你跟品秋身体都无恙,应该是没问题了。”
他见明熙要起来,便绅士地起身,绕到侧房放置的竹制屏风的另一侧,等着明熙穿衣。
明熙一边整理头发一边问:“刘府那边来消息了吗?”
“我过来的时候问了,说是刘澍已经清醒,烧也退得差不多了,就是关节还酸疼无比,下不了床。”
刷——
“关节疼?”
拉开屏风后传来的,就是明熙清脆的声音,闻冬不在,她就简单地将头发扎成一道利落马尾,脸颊旁落着零星的散发,看着比以往更加俏皮。
她皱眉:“疼还是无力?”
“疼,跟风寒不同,是关节骨肉处传来的酸痛感。”
慕箴见她过分担忧,安慰了两句:“虽下不了床,不过但是精神了许多,也能吃的下饭了。”
明熙点头:“那这么说,昨夜的危急算是闯过去了,我来看看后续要怎么调理。”
她想到了什么,又问:“那昨夜渔阳其他的人呢?”
说到这个,慕箴瞬间又严肃了许多:“据我所知,风茗药堂昨夜有十二位病患,撑到今日早上的,只有四人。”
咚、
明熙心脏漏了一拍:“意思是,那八人都……”
慕箴凝重地点了点头:“这还只是我们家药堂的数量,再说剩下的那四人,也不过是在吊着命而已,随身有身亡的危险。”
昨天一晚上,只有刘澍一个人,从鬼门关被抢了回来。
釉群青……
明熙立刻抬头:“釉群青有效!有没有派人出城去挖?!”
慕箴一边同她往外走,一边给她说明外面的情况:“问题就出在这,黛湖山的釉群青已经被挖干净了,根本不够用,上面的听闻渔阳出现疫病之后,下令封城,仅仅半天的时间,现在进出不得了。”
“什么?!”明熙震惊地愣在原地,“那,那让其他地方的人送些釉群青来呢?”
慕箴垂眼摇头:“没用,我一早便试着联系过外面,但如今渔阳已经成了一座危城,谁也不愿意靠近,加上政府手段强硬,现在别说釉群青,连根草都进不来。”
李阙雷霆手段,听闻此次疫病危急后,宁可直接困杀他们渔阳所有人,也绝对不会允许病源泄露半分的可能。
明熙咬牙,她昨夜就猜到了这次疫病的危险,但没想到是如此可怕的情景。
好在前几日她就吩咐叶府中人闭门不出,听品秋说整个叶家都没有被感染的可能,更别提处在叶府最深处,被明熙下令重重包围的老夫人府。
明熙吩咐品秋,将这件事瞒好了,绝对不能让祖母知道,就让她已养身子的由头待在房中,绝对不能出来。
一旦有人违背命令要靠近院子,一律打杀出去。
品秋见她将自己和闻冬都安排去保护老夫人,不免忧虑:“那姑娘自己呢?”
“我去风茗药堂,看看病人们。”
明熙将发带紧了紧,确保头发不会散落下来碍事,又将院子中正在晒的草药尽数打包带走,加上可能用的上的银针窄刀,医药古书,通通装进药箱中。
看到品秋明显不同意的眼神,明熙柔和了嗓音安慰她:“放心吧,还有慕箴陪着我呢,他身边还有怀生和殷寻,我不会有事的。”
她看向一直安静待在身侧的慕箴,向他征求意见:“对吧?”
慕箴只是深深地凝视她,他今日过来,只是想确认明熙的状况,他没想把人也一起带走的。
更何况,方才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慕箴真切地看在眼里,她的手都在抖,一定是害怕的。
明熙当然害怕,她跟着晋修学医,一直都是个半吊子,从来没有实操过,慕箴发病时是第一回 ,昨夜刘澍又是第二回,两次误打误撞都让她成功了,但如今面对的是渔阳全城的百姓,她哪有什么把握。
“你确定吗?”慕箴没有劝她,只是想知道她真实的意见,而不是刚睡醒一时头脑发热想做英雄的草率决定。
他垂眸,神情认真:“你要明白,出了这个院子,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我明白。”
明熙轻声说,她早就不是那个只会躺在春棠苑中无力流泪的自己了,她会哭会闹,她要做所有上辈子没有做的事。
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会怕,但谁不会害怕呢,明熙坚定地望着慕箴,她只要做到不后悔,这就够了。
慕箴看懂了她的表情,于是上前接过她沉重的药箱,平静回答:“好,那我陪你一起。”
失败也好,死亡也好,无论你选择的道路通往哪一个结局,他都会一路陪同。
*
慕箴背着她翻过了叶府的院墙,从马车一路赶到风茗药堂。
路上,她带着面纱,开了一道窗缝,透出去望了一眼街景。
渔阳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热闹,明明正午的时间,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仅有的几户开着门,却都是医馆药堂。
明熙看不到里面的情景,门口却都能瞧见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跪地磕头,一边将额头磕得满是血,一边疯癫地说着什么。
这画面实在绝望,她看一眼便觉得喘不上气。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明熙实在想不通。
慕箴偏头望了一眼,将窗户关上,不让她再看:“如今渔阳一药难求,许多平民买不起药,便只有等死。”
明熙沉默了许久,问他:“风茗药堂还有多少药?”
“都是些常用的草药,但也足够你用的了。”
听到这句话,她便将自己药箱中治疗祛热的草药都翻了出来:“那你将这些都给他们吧,药堂的存货我还要留着研制药方。”
慕箴知她心软,想劝她留给自己做备用,但思量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轻叹一口气,让怀生送给那些可怜人。
明熙见怀生矫健的身形,不免好奇:“他也会功夫?”
“我从小练的时候,他也跟着学了些。”
风茗药堂很快就到了,明熙没再多说,进去就准备冲到搁置病人的房间问诊。
慕箴一把拦住她,神情认真:“你要制药,不能胡来,你要问什么,通通说给我听,我和小厮来去帮你问。”
这儿的掌柜和郎中都已经没了,只剩下两三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厮。
明熙紧张地咬唇,她不愿意慕箴去冒这个险,但几个小厮慌乱的不行,只怕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按照慕箴的指示,将问题尽数写在纸上,慕箴看了两眼收好后,指着后院的门说:“我们进去后,就立刻反锁,一刻钟后,你去门口那里,我将病人的答案说给你听。”
“若是有调制好的药方,就从院墙那扔过来,里面有药炉,我可能自己煎,明白了吗?”
慕箴条理清晰,将所有事都给她安排好了,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根据反馈研制药方。
见慕箴二话不说就要往院子里走去,明熙心下慌乱,连忙上前抓住他衣袖。
他回头,望见一双盈盈泪目。
“我还没吃饭……”明熙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我们,一起吃了饭再开始吧。”
若是失败了,若是来不及,若是自己真的将慕箴害了……
明熙望着他,祈求的眼神几乎要破碎。
那就让分别的时光,来的再慢一些吧。
第50章 晋修
饭是怀生去买的, 今日餐馆大多歇业,他只买来了简单的菜色。
不过二人也都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思,彼此心中清楚, 吃这一顿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持精力,和多相处一段短暂时光。
明熙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是直到吃完,她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红着眼,模样就像慕箴中秋时送给她的那只小玉兔憨态可爱。
“小心。”
万万千千的话语, 最后也只剩下这么两个字。
慕箴深深看了她一眼, 将院门关上了。
等待的那半刻钟, 是最为难耐的,明熙不敢放松, 翻看了掌柜留下的行医记录, 药堂里的这些病患大多都是几日前就病了, 往前推测出整个发病的时间段, 明熙在心中盘算着药方。
很快,约定好的一刻钟时间到了, 明熙按照嘱咐站到院墙边。
她焦急问:“里面的人还好吗?”
慕箴锦帕蒙面,只能听到他朦胧不清的声音:“刚刚又过世了一人, 我问了几个意识还算清醒的人。”
二人都没有废话, 三言两语就将问题说清。
明熙心里思忖着, 将药包扔进去。
“我临时写了十几分药方, 你先试试效果,其中有一份用红线包着的, 是单独加了釉群青的。”
她手中的釉群青数量也不多,只能省着点用:“你将那包药单独熬, 给意识清醒的病人喝,观察他的反应,包括药方起效的时间,和看看有没有刘澍相同的问题。”
将煮药的注意事项也交代了,慕箴一一记下。
说完没多久,明熙声音有些急:“还有!还有你,一定要注意捂好口鼻,病人咳嗽要站远些,如果他们吐了的话千万不能直接接触,还有……”
明熙没说完,那边便传来小厮急迫的声音:“公子!又有一人情况不好了!”
她听见慕箴扬声回答:“我马上去。”
又立刻对着墙这边温和说道:“放心吧明熙,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明熙也匆匆离开,把慕箴告知的信息记录下来。
根据病患们的症状写药方,还需记得每一味对症的草药之间不能有相克的属性,明熙一口气写完后,又对着医术检查了许久。
傍晚时分,终于有了个好消息,明熙给的药方起作用了。
釉群青对这次疫病果真有奇效,喝下那份药方的人与刘澍一样,很快就退烧了,并且也说关节酸痛,无法忍受。
明熙将下午调配的药方照旧扔了过去,并嘱咐今夜要注意病人温度的变化,若是持续高烧不退,还得白酒擦身,适度降温。
嫌来回跑太费劲,怀生来送晚膳时,明熙干脆让他将书桌搬到了院墙下。
他二人隔着这道高高的院墙,同时跟死亡赛跑。
明熙废寝忘食,夜不能寐,晚上几乎没有合眼地在翻找医书,写着方子。
她想到先前拍卖时的买到的九丝白鹤草,如果成效真的如同晋修所言,那么对于此次疫病是不是也有效果?
明熙举棋不定,并不是说她不信任晋修,而且她拿不准是否与其他药物相克。
一夜未眠,怀生早晨来时,神色十分凝重,他说城中昨夜又死了不少人。
她便不再犹豫,让怀生替她回叶府取了一根九丝白鹤草来。
失败与否,她都必须敢于尝试,渔阳的百姓经不住这么等了。
她先切了一小丝,跟釉群青放到最新改良的药方里,扔给院墙那边的慕箴后,终于支撑不住,趴着书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一次见晋修,是前世跟着季飞绍去郴州,他说传言第一神医的晋修,近几日他打听到就在郴州。
可他们在郴州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人。
后来有一日夜晚,明熙在郴州城乱逛,湖畔高大的槐树上,她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在树干上发抖。
起初她以为是个贪玩的孩子,等她走到树下才发现,竟是个比她还大几岁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急的都快要哭出来。
明熙一脸疑惑,歪头问他:“你在干什么啊?”
那人没说话,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将手心微微往下放了放,让她能看清。
明熙看到他手上的幼鸟,更疑惑了:“你不会爬树还捉鸟玩?”
“不是…”那人的声音细微又瑟缩,“我见大鸟许久没回来,幼鸟快饿死了,想要将它们带回去养……”
明明不会爬树,却还是异想天开要把幼鸟带回去,明熙当时觉得无语,却还是因为这份善心,想着把人带下来。
她给那人指着方向,一步一步看着他下来,临到眼前了,发觉是个俊俏的公子。
身量比她没高多少,但是皮肤比她还白嫩,像是在上面哭过,眼睛湿漉漉黑亮亮的,眼尾还带着点薄红。
他看着自己被磨破的手心,一脸委屈,盯了一会后,伸出舌尖舔了舔伤口。
明熙:!!!
她红透了脸,后退了一大步惊骂道:“你在干嘛?!”
那人顿了顿,抬起眼,又很快垂下去,像是那些不爱同陌生人说话的小孩子一样,嘴唇嗫嚅半天,声如蚊呐:“唾液可止痛,对伤口愈合也……”
“好了好了,”明熙一脸头疼地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但你在一个姑娘家面前做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妥啊。”
“啊…对不起,”他小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吗?”
明熙看着他,总觉得他就像未开智的孩子一般,叹了口气:“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只是跟明熙说了这么几句话,少年的脖颈就已经红透了:“我家在,柳湾巷巷尾。”
正拽着人袖子往前走的明熙听闻这熟悉的地址一顿,她跟季飞绍连着蹲守了几日都没见到人的地方,她不可思议的回身看去:“你是神医晋修的人?”
晋修歪了歪头:“你认识我?”
少年的眼睛像小鹿那样澄澈干净,明熙此前想过很多,为什么神医晋修总是销声匿迹,她以为是因为此人年老避世,不愿多管世间繁杂,但现在看来,只是单纯地害怕生人吧?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除了必要的出诊外,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愿出门越不愿见人,世间良俗他大多都不懂,像孩童的内心一样透亮。
这就是她与晋修前世的相遇。
明熙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望见怀生挡在自己身前,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就算是神医要用药,也得等姑娘醒了再说,这些药材都不能随意乱动的。”
然后便是她熟悉的刘伯伯,也就是渔阳知府的声音。
“这是自然,晋神医也是听说昨日叶姑娘给贫苦平民送药的事迹,想着来看一看,一起探讨的,绝不会乱动叶姑娘的药方的。”
二人交谈间,一道微弱的少年音打断他们:“看来是我来晚了,这药方已经完成了。”
熟悉的细弱声调,青涩稚嫩的少年音,明熙猛地站起身,绕过怀生的身子,看见屋中站着的少年。
比记忆里还要年少许多,细白的手指拿着明熙昨夜最后写的药方在看,眼睫长的很,眼睛低垂时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顺着声音望来,看见明熙时,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怔神。
晋修举起药方:“这个,是你写的?”
“你,在哪找到的九丝白鹤草?”
明熙看见他,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长松一口气:“先前渔阳义卖时,有拍卖这个,我就买了,但是不清楚药效,昨夜我也只是想试一试。”
晋修好像又愣住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试对了,这场疫病是由变质的牛羊身上带的,居民们吃了肉,自然就传到了身上。先是高烧不断,关节酸痛,若是不及时降温处理,很快便能让人失了性命。”
他很少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明熙听不清,就凑到他身前去听,等到说完了抬眼一看,又将人闹了个大红脸。
晋修缓了缓,将用了一点的九丝白鹤草递给知府:“这么一根草,足够救渔阳的百姓的了,我还带了不少釉群青来,将药液煮好后倒进白粥里,分给城中百姓喝了吧。”
轰轰烈烈的疫病竟然就这么容易被解决,刘伯伯小心又兴奋地接过草药,脚步飞快地去了。
直到这时候,明熙才记起墙那边的慕箴,她赶忙跑到墙下喊着:“慕箴?慕箴,你还在吗?”
迟迟没有应答。
明熙心中微沉,也不顾怀生等人的阻拦,一把拉开了院门进去。
原先安置在院中的病人此刻面色都还算好,不过就是关节痛得他们神情扭曲。
而慕箴倚在一张榻旁,面色苍白,喘息不止。
“慕箴!”
明熙惊慌上前,触到他手的一瞬间,便被滚烫的温度激得心中狂跳。
发热,无力,高烧不断。
正是中疫病的征兆,见慕箴总是喘气,可见连老毛病也一起被牵扯了出来。
明熙手足无措,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慕箴中了招,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冷静镇定。
她仓促抬头,下意识望向了不远处望着这边的晋修,两眼通红,水光潋滟:“先生,他,他发病了,你快来看看!”
晋修望着一脸惊慌的明熙,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暗了暗。
又快步上前,快准狠地摸了慕箴的脉搏,沉思片刻,对怀生和自己的小厮吩咐:“扶他上床,我来施针。”
听到这话,明熙的心定了定,晋修的针法活死人药白骨,有他处理,慕箴一定会没事的。
对,会没事的。
明熙起身,脚步不稳地晃了晃,眼见就要摔倒。
晋修一把拉住了她,二人靠的极进,明熙甚至能嗅见他身上的草木香。
她抬眼,看见晋修透亮的双眼望着自己,他说:“别怕,明熙。”
“我会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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