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记住

    我会救他的, 别怕。

    这不是明熙第一次听晋修对自己说这句话。

    前世季飞绍与她在郴州,晋修避而不见,除了危在旦夕的病人求助, 其他时候都会像这样逃避。

    还是而来他们在郴州耽误太久,季飞绍的仇家派人来追杀,他被砍得重伤。

    那时明熙拖着满身是血的季飞绍,砰砰砸他房门。

    也是如今日一般,泣不成声,求晋修救他。

    那时的晋修也是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轻声说了这句话。

    他会救他。

    晋修永远是那个晋修, 干净澄澈的少年, 虽然害怕生人但是永远会为了病患克服。

    明熙焦灼不安地等在屋外,里屋一片寂静, 她听不见一点声音。

    刘鸢找来的时候, 她都快要崩溃了。

    见她这样, 刘鸢叹了口气:“我听说了慕箴的事, 不过有神医在,你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嗯……”

    明熙心不在焉地应着。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 疫病凶险,本就伤身, 慕箴身子毁了不少, 万一扛不住怎么办?方才他旧病复发, 浑身剧痛的同时还喘不上气, 那痛苦一定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万一他撑不到晋修给他布完针怎么办?

    刘鸢见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模样,当机立断拉着她站起身:“你不能再呆在这了, 正好我爹那边药粥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一块去施粥算了。”

    明熙不愿意, 她只想待在这里,好等晋修出来后第一时间看望慕箴。

    但她架不住刘鸢的力气,还是跟着一同去了。

    并吩咐等在外面的怀生,一结束就立刻前去通知她。

    二人出了风茗药堂的门,一路往知府门口赶去,因免费领药粥的消息散了出去,此刻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了。

    她们连忙上去帮忙,刘澈也在施粥的人员里,明熙上前,边忙边问:“先前只听慕箴说刘澍没事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刘鸢一边呵斥有人多拿,一边忙里偷闲回答她:“烧已经彻底退了,就是身上还疼的厉害,晋神医说你那个什么草可以根治这个毛病,玉杉已经来过帮他领了吧。”

    “玉杉?”明熙纳闷,“她在你家吗?”

    “是啊,先前一直要来,被我爹娘拦着,后来烧退了我娘才放心让她过来,现在应该是她在照顾刘澍吧。”

    宁愿冒着被传染至死的风险,也要去照顾他。

    明熙猜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他们感情真好啊。”

    “是啊,”刘鸢却叹了一口气,“你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二人感情好,只有我那个蠢弟弟不晓得。”

    回想二人相处,总是玉杉单方面追着刘澍的脚步,反观刘澍这人,没心没肺,逍遥洒脱,谁也看不透他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在得不到一点正向回馈的情况下,玉杉也能始终如一地坚持,明熙低眉垂眼,有些敬佩和羡慕玉杉的果敢和无畏。

    *

    来领粥的人无一不感激地涕泪恒流,他们被疫病折磨得人不像人,一家人中若是有还没被染上的,那尚且能够体面地来领,但大多都是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人。

    根据家中人口数量领到药粥后,数日的绝望终于等来了救赎,他们佝偻着身子向刘伯父叩拜。

    刘父不敢认这个情,手掌指向一旁正忙着分发的明熙:“都是叶姑娘的功劳,药方是她写的,仙药也是她拿出来的,你们可不能谢我,去谢她吧。”

    明熙正忙着,忽然就有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挤到自己面前,她正疑惑,问:“领药粥要排队啊。”

    人群中有人喊:“是她!前几日药堂门口发药的也是她!”

    “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是叶家的孩子!听闻叶家至今一个人都没出事呢!”

    “未卜先知,这不是仙人是什么?”

    众人杂乱的声音混在一起,明熙听不真切,只觉得他们各个神情激动,一点儿病气都看不出了。

    真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明熙被人群簇拥着,品秋一眼就瞧见了她家姑娘。

    找上来的的时候还满心担忧:“姑娘,你这两日不要紧吧?”

    明熙没想到会看到品秋,一脸震惊:“你怎么出来了?府中有人病?祖母怎么样了?”

    知道她想歪了,品秋连忙打住:“府中没事,老夫人也没事,她一直在院中静养,连外面疫病的事都不知道,是有人听说了疫病已经被解决,现在人人都可以来知府门口领药粥,我才想着出来找你的。”

    没事就好。

    明熙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说什么,怀生又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姑娘,晋医师出来了,我家公子已经没事了!”

    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别的,望向刘鸢,她点头:“快去吧明熙,千万别急。”

    她怕跑不及,让品秋背着她,一路飞快地赶回药堂。

    院中,晋修正在净手,他抬眼看到明熙从品秋背上爬下,脚步蹒跚差点又要摔倒,手指间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清洗着。

    “怎么样了?”明熙不敢进门,只是抓着晋修的袖子焦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晋修没有拉开她,就着她的姿势还稍稍弯了点腰:“没事了,只是发热引发了他的久病,好在没烧得多厉害,已经退烧了,就是他的……”

    晋修声音放得低了些,垂眼望着明熙的脸:“他的毒,这次凶险了些,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在帮他调理身子?做得很好,若非有你,此番他就算挺过去,也再无康复的可能。”

    他这话说得吓人,明熙脸都白了:“那,那就是说现在没事了?”

    晋修垂眸点头。

    明熙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得到了点头认可后,明熙嗖一下窜进了屋子。

    这间房很小,像是药堂平日开张忙不过来时掌柜睡得地方,慕箴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唇色都淡了几份,双眉轻皱着,搭在被子上的腕骨嶙峋,看着就让人心惊。

    她终于明白前世为何自己每每生病,姐姐前来探望自己时,总是忍不住地点眼泪。

    因为明熙自己也经不住,眼前朦胧一片,泪水蓄满在眼眶,都不需要眨眼,便能一颗颗饱满地掉下来。

    就像珍珠一般豆大圆润。

    她上前摸了摸慕箴额头温度,降是降下来的,但又觉得低于正常温度。

    害怕他冷,明熙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还往上拽了拽,将他脖颈处都围住。

    见晋修进来,她低声询问:“他的旧伤能根治吗?”

    “难,”晋修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若是还有九丝白鹤草,就容易了,但是这种仙草,向来极为难寻,你能找到一根,已经很不容易,再要……”

    “我有。”

    明熙打断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还有两根。”

    晋修:……

    这合理吗?

    感受到晋修莫名有些哀怨的小眼神,明熙挠了挠脸。

    她自是清楚,前世晋修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找这株仙草,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普普通通一场义卖,竟然让她不费力气直接收获三根。

    明熙将另外两根九丝白鹤草拿了出来,摆在晋修面前。

    “我知道先生您出诊费高,我出不了这么多,既然您说它珍贵,那这最后一株,我当诊费送给你。”

    晋修安静地垂眸望着红盒中并排放着的两株仙草。

    一共三根,一根救了渔阳,一根拿来救这个少年,还有一根当做诊费送给自己。

    他安静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那你呢?”

    他抬眼望着明熙:“你的身子我若是没有诊断错,也是极弱的,若是没有这仙草稳固,你也活不长久。”

    晋修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暗淡,黑沉沉的,不像记忆中那般明亮。

    是因为屋里没有光吗?还是他在生气?

    不会,明熙很快又反驳自己,晋修那样好脾气的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眼下二人都不相熟,得到了肖想许久的仙草,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生气?

    晋修问她:“你自己呢?不需要吗?”

    明熙释怀地笑,她摇头:“我并不在意,长寿也好,短命也罢,也许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命。老实说,我对这些看得并不重要,人活一世,我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够过得安好,顺遂,这样我便了无遗憾。”

    她坐在床边,轻抚慕箴因痛楚轻皱的眉间,声音轻的就像一阵风,她喃喃自语:“我能来到你身边,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晋修望着她:“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歪头道:“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很小的人,遇事只会哭的那种,但渔阳的疫病这般猛烈,你却是一个人逆转了危机,即便我不来,也根本不需要担心。”

    “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

    明熙闻言只是笑笑,她自己并未察觉这些改变,但听晋修这么说,她才突然明白。

    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人了,前世的明熙,如果被困在一座围城之中,只怕早就慌乱无措,只会傻傻闷在屋中哭泣,等着谁来拯救。

    怎么会想到又是救了刘澍又是写药方的。

    明熙垂眼望着慕箴安静的睡颜:“是因为他在我身边,我才有这么大的改变。”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晋修猝然开口。

    明熙皱眉,有些不喜他这样问话,却还是回答:“自然,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她转头望着晋修,眉眼间有些疏离:“先生说看错了我,难道我也看错了先生?我本以为先生是个不爱与生人说话,能躲就躲之人,没想到却也是有一颗八卦之心的?”

    见她这般,晋修有些无措,他张口又闭上,来回几次,眼睛暗淡了下去,双眉下压,整个人沮丧地像要哭出来。

    “对不起,”他声音有些喑哑道,“我不知…原来这是个那么重要的人,对不起……”

    他张嘴想接着说什么,但看着明熙细心为慕箴擦额头的动作,几次三番,终归是没有再说话。

    沉默地收起了红盒,晋修起身离开。

    明熙见他离开的身影单薄,整个人笼着一层莫大的伤心,有些迟疑地心想,方才自己的话,说的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怔愣片刻,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晋修此人,对她有救命之恩,教育之惠,她敬之爱之,只是方才他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让她不快,她也不该那般说话。

    天已经快黑了,渔阳阴了几日,就今日晴了,这样的天衬托着全城得救的背景,有一种让人心空的放松。

    晚霞绚丽的色彩大片大片的铺散在天际,明熙找到在准备药方的晋修,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上前:“方才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说话难听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啊。”

    晋修一愣,随即又垂下眉眼:“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真的吗?”明熙问他,方才看他明明就有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脆弱和悲伤。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快来哄哄我我太伤心了的潜台词。

    “嗯,”晋修轻轻应了一声,显得极为乖巧软糯,“没关系的,真的。”

    晚风轻轻带起他的发丝,晋修的头发尾巴总有些翘,散在脸颊旁,更显得少年气。

    他说着话,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很久之前,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旁人的话语意见统统都不及自己内心想法重要,心中记着这样一句话,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

    难怪这次见,感觉晋修已经不怎么怕人了,不然怎么会和自己这样一个没见过的人说这么多话。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改变,所以这辈子与前生有许多不同,晋修性情的改变,这样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明熙弯弯眉眼:“这样啊,很有道理啊,那你要好好记住这句话啊。”

    晋修没有抬头,只是一直望着手中的药草。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明熙离开,进屋去继续照顾慕箴,晋修才低声回话,好像只是单纯地在跟自己说话。

    “嗯,”他的声音极轻淡,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

    “我会永远记住。”

    第52章 酸涩

    慕箴醒来的时候, 神智很快清醒。

    他记挂着明熙,正准备起身,发觉被子被牵扯住, 他偏头一看,手边的姑娘正安静地睡着,束着的头发已经散落在他手边。

    手中还拽着为他擦汗的帕子。

    慕箴警醒地先是往后退了退,试了下自己额头的温度,见已经不再发热,才放下心来。

    “疫病已经结束了。”

    门外有人走进来, 低声说着:“不用紧张了。”

    慕箴见来人与自己差不多大, 像是刚刚忙完什么, 衣袖挽到了手肘,见明熙睡着, 垂眸安静地往她身上盖了件毯子。

    “她昨夜一直照顾着你, 只怕累坏了。”

    慕箴望着来人, 不动声色将明熙发冷的手攥在手中暖了暖, 温和问道:“你是?”

    看见他的动作,晋修什么都没说, 只是抬眼轻轻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明熙醒来的时候, 正对上慕箴一双温柔的眼睛。

    她放松笑笑:“什么时候醒的, 怎么不喊我?”

    慕箴:“没多久, 听人说你一夜未睡, 想着让你休息一会。”

    “哪有这么夸张,我就是帮你看看情况, 晋修才是忙了一晚上,”她站起身, 看见身上的毯子,“嗯?你给我披的吗?”

    慕箴垂眼:“是那位…晋先生为你盖的,他名字听着耳熟,是那位神医吗?”

    “是他,”明熙将毯子叠好,又披到了慕箴身上,“如今渔阳的疫病已经解决了,我请他多留几日,帮你把身子调好。”

    她摸了把慕箴的脉搏,见已经彻底不再发热,问了关节也不痛了,知道他已经痊愈,只是还虚弱着,需要修养。

    明熙站起身:“我去看看那边的药怎么样了。”

    见人要走,慕箴心里没来由地慌乱,他下意识将人叫住。

    “明熙。”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头,见慕箴半天不说话,歪头:“怎么啦?”

    慕箴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让怀生去买些饭回来一起吃好吗,我有点饿了。”

    “好,”明熙没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只乖巧点头:“等我问了晋修你需不需要忌口,我再让怀生去买点。”

    等人走后,慕箴觉得身边都冷了些,他想起方才见到那人俊俏的模样,不觉皱眉握紧了手中的被子。

    有些惴惴不安。

    明熙出来后,见晋修就坐在院中煎药,他露出两条小臂,长年累月地挖药材让手臂不似脸颊白嫩,虽瘦弱却也隐隐有些肌肉。

    他背对着明熙,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着:“忌生冷辛辣大荤,去买些素粥回来吧。”

    “哦,”见他听到他们的谈话,明熙也没在意,吩咐怀生和品秋去买些吃食回来后,上前站在晋修身旁,“你进去休息会吧,这里我来。”

    “不用了。”

    晋修手中动作不停:“一会儿我把药煎好端进去就是了。”

    他忙了一晚上没合眼,再不休息只怕要猝死了,明熙上前夺过小扇子就要赶他:“你进去趴桌上睡一会儿吧,慕箴人很好的,你别怕他。”

    晋修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低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抬头,也不愿意挪窝。

    明熙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在意别人,也不害怕别人了吗?”

    “唔,”晋修含糊不清地说,“我还是等药好了,与你一起进去吧。”

    见他执意,明熙也不强人所难,也去搬了个板凳坐在他身侧:“那你不愿进去,就在这对付着睡一会儿吧,一会儿饭来了我喊你起来。”

    晋修看了看她:“那我能不能靠着你睡?”

    “不能,”明熙虽知道他率真,但也总是会被他的话吓一跳,没好气地说,“怎么不看看你多高啊,靠着我睡脖子还要不要了。”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晋修比她高出许多,他看了眼二人的肩膀,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怀生他们买了好几份粥回来,她接过后摆脱他们看着药炉的火,准备进房时,晋修也巴巴地跟着她,明熙头一次觉得他这般黏人,兀自笑了笑。

    慕箴见明熙带着人进来时,脸上还有着宠溺的笑意。

    他心中有些发闷,接过明熙递来的粥时,迟迟没有动作。

    明熙见状,以为是菜色不合口味,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先生说了要忌荤腥,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好好吃一顿吧。”

    摸着摸着,觉得手下的触感无比顺滑,慕箴发质好,又长又直,散在身后时就像是一段纯黑的绸缎般丝滑,不像她还有些毛毛躁躁的。

    没忍住,又来回摸了几下,心中想着难怪这么多人都喜欢摸她的头,这手感确实挺好的。

    没摸两下,手下的慕箴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双眼里点点光亮,绚丽的让人心空。

    刚想让他多吃点,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喊声:“啊、”

    明熙回头,见晋修坐在桌前,微张着嘴,神色怔怔。

    “怎么了?”

    晋修满脸委屈地转头,一边将殷红的舌尖吐出来,一边含糊不清道:“好烫……”

    明熙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就像在照顾两个孩子一样心累,看了眼他的舌头,没有烫出伤口,给他倒了杯冷茶:“压一压就是了,别吃那么急。”

    二人熟稔的相处让慕箴有些错愕:“你们…之前认识吗?”

    重新坐回床边的明熙打开一份素粥,铺面而来的清甜味让她也有些饿了,一边吹一边说着:“没有啊,前两日晋先生来渔阳后才认识的。”

    晋修也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吃的很快,将口中东西都吞了搭腔说:“我与叶姑娘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

    明熙动作顿了顿,觉得这词真是极为恰当,她与晋修,可不就是故人重逢吗。

    她没反驳,慕箴看在眼中,神情有些苦涩。

    结束之后,晋修将药端了进来,明熙已经跟他说了调理身体的事,他也没多说什么,一口气就喝完了。

    晋修的药最是酸苦难忍,方才他在煎药的时候明熙闻到那股味道就有些受不了了,那么浓稠的一大碗,慕箴喝完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把明熙心疼坏了。

    “不难喝吗?”她皱眉,“晋先生的药虽效果好,味道确实一等一的难喝,可以我手头没有蜜饯,不然……”

    “有也不能吃,”晋修打断道,“会坏了药性。”

    慕箴见她这般,笑着摇头:“没事,不怎么难喝。”

    “你就别跟我逞强了,”明熙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的药我还是知道的。”

    晋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等他们说完话后才开口:“今夜你还留在这吗?”

    “他回慕府吧,老待在医馆像什么话啊,”明熙思索,“我也该回家看看了。”

    “嗯。”

    晋修道:“那我先回客栈休息了。”

    明熙立刻起身:“我送送你。”

    晋修此次来住的客栈有些简陋,离得也不远,明熙见状有些皱眉:“你怎么挑这么个地住呢,你诊金昂贵,干嘛这么委屈自己。”

    她拉着晋修的手不让他进去:“我出钱,替你重新找个好点儿的住吧。”

    晋修摇头:“这里已经很好了,往日上山采药,时常露宿街头,这里有顶,很好。”

    明熙:……

    有顶就叫好,这是得多不讲究啊。

    晋修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垂眼道:“况且,我也不会在这里久待,渔阳的疫病已经结束,等慕公子的身体养好,我就走了。”

    “有急事吗?”

    晋修乖乖摇头。

    “那走什么,我带你多在这里玩几天,渔阳的风景很好的。”

    晋修没再说话,很久之后,他对明熙说了许多关于慕箴需要注意的地方。

    “他吃的药毒性烈的厉害,此番修养后平日也要时常注意些,静养一年左右,便可彻底痊愈了。”

    夜里的风有些冷,风中的晋修也显得单薄,他想起明熙望向慕箴的每一眼,都是十足的关切和重视,声音有些堵:“我…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明熙觉得他情绪不对,以为是累狠了,也不再坚持,目送他进客栈后,摸不着头脑地回去了。

    药堂里慕箴已经收拾好了,整个人也有些闷闷不乐的。

    他坐在床边,见明熙回来后,声音也有些低沉:“回来了?”

    “嗯,”明熙揉了揉脖子,“走吧。”

    坐进马车里,慕箴望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明熙今天真是被这两人搞得头大:“怎么了,有话要说吗?”

    “那个晋修,人看着很好。”

    明熙点头:“是啊。”

    “你们二人还都喜欢医学,共同话题也多。”

    明熙本来一直在点头,听到这话有些狐疑地望过去。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你……”

    慕箴抿紧了唇,极力抑制内心涌动的酸涩,晋修虽接触不多,但他也是听过此人的名号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都可以把人救回来。

    本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今日见了,没想到竟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

    与明熙相处间,也能看出此人心性纯良清澈,这样好的人,自然哪哪都比他要好。

    反观他自己有什么呢?除了有些钱财,功名利禄,他甚至连一个健康的体魄都无法保证。

    慕箴心中苦涩就要溢出来,化作苦痛的眼泪,冲出禁锢时,却又变成了祝贺的话语。

    “你若是喜欢他,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他眨眼,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不过若要跟他离开,还是先在渔阳多待两年,好吗?”

    明熙:……

    明熙:啊?

    我是哪一步没跟上,说的话怎么突然听不懂啦?

    第53章 归途

    “等等等等, ”明熙有些哭笑不得,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慕箴从醒来就一直怪怪的了。

    “谁跟你说我喜欢他了。”

    慕箴顿了顿:“不是吗?我见你二人相处不久却聊得很愉快,我以为, 你是喜欢他呢。”

    明熙坐过去,敲了敲他的脑壳:“瞎想什么,我才多大,就算是要给自己找妹夫,也得等我长大些吧。”

    慕箴的眼睛低垂,好半晌才抬起来, 望着她满眼笑意:“那可说好了, 将来你若是有心上人, 先带来给我把把关,可千万别闷不作声就跟别人跑了, 我可是会伤心的。”

    明、上辈子确实闷不作声跟季飞绍跑了的、熙有些尴尬, 戳了戳他的袖子:“那你也要把身体养好, 健健康康地陪在我身边一起长大才行啊。”

    回到叶府时, 刚得知渔阳外界消息的老夫人炸了锅一样在府中闹,瞧见明熙回来, 一双眼红着,却声色俱厉将手中的拐棍狠狠跺着地:“给我跪下!”

    明熙什么也没说, 只是乖巧地脊背挺直跪了下去。

    一旁的嬷嬷女使们闹成乱糟糟的一团, 一边劝着老夫人, 一边又扶着明熙。

    闻冬声泪俱下:“老夫人, 我家姑娘在外面熬了几日的夜,饭都不曾好好吃过, 累坏了,刚回来就别让她跪了吧。”

    孔嬷嬷也搀着老夫人帮腔道:“姑娘出去又不是做坏事, 她救了全渔阳的百姓,外人都道她是女菩萨呢,老夫人就别气了。”

    周氏在院中修养了许久,她这几日要出门,却都被下人们拦住,又说什么注意身体又是天冷什么的,死活不让她走出院门。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竟是被瞒了这样大一件要事。

    知道明熙孤身一人前往满是病患的药堂,为了试药甚至住在了药堂中,幸亏是及时将药方琢磨出来了,要是再迟上几天,她也被染上疫病。

    只这么想想,她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一屋子的人哭声劝阻声乱哄哄,只有作为主角的祖孙两依旧冷静,面无表情。

    周氏心中的怒火也渐渐平息,明熙完整地回到了自己眼前,这就是最好的。

    “我问你,你可知自己错在哪了?”

    明熙沉默许久,就连一旁跟着跪的品秋都忍不住戳她:“快说啊姑娘。”

    她默默抬头:“孙女不知。”

    满屋寂静。

    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她有什么错?

    祖母见她双眼澄澈,忍不住上前,斑驳的手掌抚着她白净的小脸,她忍着眼泪:“你错在不应该瞒着我。”

    “祖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你应该告诉我的,明熙,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冒险,家人的意义就在于会时时刻刻地陪在你身边。”

    周氏的眼泪落下,拐杖敲地的力气大了些,咚咚直响:“你到底把家人当什么?!”

    说着说着,又喘不上气般坐在椅子上。

    明熙见状,怕她又气急攻心,连忙膝行过去,靠在她膝头,又将祖母的手抓来蹭着自己的脸:“我当然没有孤身一人啊祖母。”

    她的声音温和有力:“我有陪着我的朋友,也有照拂我的前辈,我这几日虽累,却一点也不辛苦。”

    明熙直起身,望着祖母的泪眼:“您听孔嬷嬷说的了吗,我救了全渔阳的百姓,解决了疫病,如今外面人人都夸我呢,祖母,您别为我担心,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孙女儿不再像在汴京时一样无助怯懦,我找到了自己想做的,能做的,需要做的事,明熙找到了前路和目标,您相信吗,我会成为像晋先生一样厉害的医师。”

    周氏摸着孙女乖巧的脸,终归还是什么重话都舍不得说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都结束了,我再生这些气又有什么用呢。”

    将明熙拉起来,又心疼去摸她的膝盖:“跪疼了吗?”

    “闻冬说你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吃些饭早些歇下吧。”

    周氏望着她,语重心长:“医师这条路不好走,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明熙点头:“放心吧祖母,我都知道的。”

    目送她离去后,周氏仍旧久久未动。

    孔嬷嬷安慰她:“姑娘如今懂事了,老夫人以后也不能总是这么严厉地批评了。”

    周氏摇头:“鸿文小时候不争气,训斥他习惯了,明熙不像他,确实不该这样。”

    孔嬷嬷是年轻时就陪着周氏的老人了,闻言也想到了以前侯府鸡飞狗跳的日子,笑了:“少爷淘气也不听话,姑娘跟他一点儿不一样。”

    “随她娘了,”周氏叹息,“以前听闻梅家姑娘身子差,太傅大人不许她念书,小姑娘夜里躲被窝里拿火折子也要看书,还险些将屋子烧了。”

    想起这些,周氏兀自笑了笑:“娘两都是一样的倔脾气。”

    *

    回到自己熟悉的床,明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还是闻冬来喊她,才悠悠醒来。

    “刘姑娘递了拜帖来,说是感谢你救了她弟弟,邀姑娘去金鸪楼吃饭呢。”

    明熙迷蒙接过拜帖,发现今日吃饭的人还不少,还约在了金鸪楼,刘家清贫,只怕今日是真下了血本了。

    她揉眼问:“我睡了多久了。”

    “六个时辰了,”闻冬将帘子拉起,明熙看见外面天光大亮,竟然已经是第二天了,“老夫人看拜帖来了才让我们喊你的。”

    明熙伸了个懒腰:“那洗漱吧,这几日都没好好梳头,头发都打结了。”

    闻冬将水放好后,见人泡在水里了,蹲在一旁耐心柔和地给她整理头发。

    出来后,就又是香喷喷白净净的明熙了。

    到金鸪楼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刘家三人,玉杉,还有慕箴都坐着喝茶闲聊在。

    明熙:“我迟了吗?”

    “本就是请你的,有什么迟不迟的。”刘鸢给刘澍倒了杯茶,“去,敬你的恩人一杯。”

    眼见刘澍真的神情认真地要对自己作揖,明熙吓得止住他动作:“哪有那么夸张,快别这样闹我了。”

    接了他手中的茶盏喝了:“好了好了,我喝了你的茶,这就够了。”

    知她脸皮薄,众人便也没说什么,明熙在慕箴身边坐下时,问他:“先生不是说要忌荤腥?你一会可不能吃多。”

    “嗯,”慕箴给她夹了几个点心,“我看你们吃就行,不饿。”

    提到晋修,刘鸢撑着脸:“我今儿还约了那个神医说一起吃饭呢,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小厮给我回的话。”

    明熙了然:“他这人怕生,是这样的,你别在意。”

    话刚说完,众人的眼神都过来了。

    刘鸢:“你怎么知道?你们之前认识?”

    明熙心想,她是不是真的藏不住任何事,怎么谁都这么说。

    她只是摇头:“之前不是一起待过一阵吗,我问他他说的。”

    玉杉也跟着道:“我还没见过呢,名声这样大的神医居然同我们差不多大,想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明熙顺着话音看向了玉杉,许多时间不见,她消瘦了好多,面色看着比大病一场的刘澍还要差。

    她担忧地上前,替玉杉诊了脉,没发现什么问题:“怎么脸色这样差?你哪里还不舒服吗?”

    玉杉苦笑摇头:“还不是前几日刘澍生病,我照顾了几日,熬夜将气色熬差了吧。”

    刘鸢闻言冲着刘澍发火:“我让你将府中的补品带给玉杉,你带到哪里去了?!”

    面对玉杉的恩情,刘澍反倒没有了对明熙的敬佩,他闻言抓抓头,有些不在乎道:“她又不是生病,要什么补品,好好休息几日不就行了,回头把我珍藏的几套渔具送她,说不定还更高兴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

    眼见要吵架,沉默了一会儿的玉杉笑道:“好了好了,今日不是来吃饭的嘛,都少说两句吧,补品我也确实用不上,不用给我送了。”

    面对刘澍一脸你看我就说吧的懒散表情,刘鸢气得牙都痒了:“你就惯着他吧!”

    一直没说话的刘澈问了明熙的口味,体贴地点了一桌子菜后,才颇为平淡地瞥了眼刘澍。

    大哥的震慑力还是足够的,刘澍瞬间正襟危坐,不再敢说话。

    明熙这一顿吃得颇为满足,慕箴真是克制地一口都没有吃,只是一直给她布菜,再时不时同刘澈说上两句。

    “渔阳经历这一劫,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了。”

    “很快了,”慕箴给明熙盛了碗汤,“渔阳向来是生机满满的,如今疫病问题已经解决,各大店铺开张也就在这两日了。”

    金鸪楼作为标志性酒楼,自然是最先振奋起来的。

    “说起来,蔚茗轩之前最为程家的产业,不是也有你家的一份吗,”刘澈问他,“程家财产充公,这蔚茗轩算谁的?”

    明熙也很好奇,向他望去。

    慕箴示意让她快吃:“朝廷的,先前刘伯父问过我,我那点儿利润,就当送给陛下了。”

    这样大一座楼,说送就送了,众人无不咋舌,也就只有慕箴的财力够他这般视金钱如粪土。

    临走的时候,明熙牵挂着晋修,想着他这几日也辛苦的没吃多少,便在金鸪楼打包了几样招牌菜送去。

    她按着记忆来到上次的客栈,直到敲门晋修让她进了屋,也没看见刘鸢口中的小厮。

    晋修像已经准备睡了,头发披散下来,更显得眼睛圆润。

    她想着晋修与慕箴明明差不多大,可能就是这双圆眼的缘故,总是显得稚嫩。

    将饭菜拿出来,明熙道:“吃了吗?我从金鸪楼给你带的菜,给你改善改善伙食。”

    晋修乖乖地拿着筷子,看清楚饭菜后,愣了愣。

    卤水贡鹅,清蒸鲈鱼,白灼菜心,还有一道豆腐羹。

    一水的清淡菜色,一点辣色都瞧不见。

    “怎么了?”明熙问,“吃不惯吗?”

    晋修摇头,安静地开始吃。

    见他吃饭慢吞吞的,明熙闲不住,开始跟他聊天。

    说是聊天,晋修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到头来只有明熙自己在说。

    从渔阳避暑到在这里定居,又聊了很多在这里生活的趣事,给晋修说了寿平湖的景色有多美,街头巷尾的蜜水和酥酪又有多好吃。

    就连明熙自己都没察觉,她说的九成九的趣事里,都有慕箴的影子。

    她说的开心,也没在意晋修听得高不高兴,他越吃越沉默,到头来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见他这样,明熙有些好笑:“这么好吃啊,那等回头你在渔阳多留几日,我再带你尝尝别的菜。”

    她烂漫地想着:“还有景色小吃,我都带你统统过一遍。”

    晋修已经吃完,他擦了擦嘴,又漱了口,确保口中没东西了,才低声开口:“慕公子的药方,我已经完成了。”

    “真的?!”

    明熙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蹦起。

    晋修看着她明丽的脸,平淡道:“只要坚持喝上一月时间,体内的毒素便可慢慢退散。”

    这比明熙四年后去郴州找他的计划快上了不少,她眼中星光璀璨,高兴得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太谢谢你啦!晋修!”

    回府的路上,她还一直在高兴。

    她甚至已经安排好后几日带晋修去哪里玩,吃什么点心了。

    这日清晨,她还在睡梦中,便被闻冬悄声闹醒。

    “姑娘,慕公子在府外等你。”

    明熙偏头一看,也刚刚卯时,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天色还是一片黑暗。

    她有些头疼。又缩回被子里,闹着起床气:“这么早想干什么?不见不见,跟他说我要睡觉。”

    “还是快起吧,”闻冬顿了顿,“慕公子说晋神医已经动身准备出城了,说让姑娘去送一送。”

    什么?!

    明熙这才猛地惊醒,赶忙起身:“快快,给我找身衣服来。”

    怎么这么快,甚至天不亮就要走。

    难不成是躲她,要连夜回郴州吗?!

    第54章 告别

    这么早的天, 府中只有零星几个下人起了。

    温度寒凉,闻冬要给她找件大氅,明熙记挂着晋修, 没敢等直接出门了。

    慕箴的马车就停在街角,她上去后就瞧见慕箴坐在里头。

    “怎么这么突然,你怎么知道他这时候走了?”

    慕箴将准备好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将绳结扣好:“他临走前去了刘府结了诊费,刘澈通知我的。”

    他心中知道晋修与明熙关系好,明熙甚至跟他说过未来几天要带晋修去哪里玩。

    他也纳闷为何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走, 但他想明熙一定会想要跟晋修告别。

    心悦也好, 友谊也罢, 无论心中对于他们二人关系亲近有多酸涩,慕箴想, 他都一定要让明熙与晋修好好道别。

    江湖路远, 晋修又是个不见踪影的人, 此番若是离别, 下次相见便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明熙有些恼:“他什么意思嘛?生我的气了?亏我昨晚还给他带饭,居然走都不说一声!”

    见她心中带气, 慕箴劝阻:“许是有什么急事呢,一会儿去告别, 可别口不择言, 要好好说话。”

    明熙抱着胳膊, 寒着一张脸。

    到城门口了, 远远就瞧见轻装包裹的主仆二人。

    慕箴留在马车里等她,明熙嗖一下跳下车追了上去。

    还在下着朦胧的细雨, 她连伞都顾不得打。

    “晋修!”

    人影一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慕箴的劝诫通通忘了, 明熙大步上前,眉间紧皱在一起:“怎么大清早就要走?还不说一声,我有这么讨人厌吗?”

    晋修越过她的身影,望向了不远处的马车。

    那马车看着低调,但他识货,车架用的是顶级的紫檀木,车帘用的是最遮风的珊瑚绒。

    名贵异常,想来这渔阳,只有慕家那位公子用的起。

    “我问你话呢?”明熙见他出神,更生气了,“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朋友。

    晋修眸色暗了暗,他没有回答,只是垂眼望向明熙。

    十分稚嫩,又明媚自由的明熙。

    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太大,快要拖到地上,一眼便知不是她的尺寸。

    许是方才跳下来的动作激烈了些,大氅的绳结松了点,发顶也落了些水雾,晋修将手中的伞偏了过去,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双肩瞬间淋湿。

    “我们当然是朋友。”

    说这句话时,晋修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腔被撕裂般,密密麻麻的痛楚。

    他突然释怀一般,骤然笑出来,细雨之中的面容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他的纯真笑意。

    “明熙,我只是需要立马回去,没来得及告诉你。”

    “有什么急事?”

    “可能渔阳的气候太潮湿,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晋修的声音极轻极淡,就这样散在风雨之中。

    他不舒服,不舒服极了。

    在看到自己来时,明熙已经与慕箴亲密无间的模样。

    在看到慕箴倒下,她情绪崩溃恳求自己救他的模样。

    在方方面面,每一个都宣告着自己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插足他们的蛛丝马迹里,晋修都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

    他明晰药理,洞察人体,他知道自己身体没有任何毛病,也不会无端产生如此剧烈的痛苦。

    但他还是经历了,再一次的。

    晋修领悟,他所遭遇的这些,无关病症,是不甘与艳羡在作祟。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留下呢?眼睁睁看着她再一次与他人幸福甜蜜,共度一生?

    他做不到,所以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明熙听闻他的话,顿时又担忧了起来:“水土不服吗?那确实该走了,但我们是朋友,你要跟我说一声啊。”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知道晋修一旦沉心研究,便顾不得生活上的许多事。

    那股气劲早在晋修说他难受时消散,明熙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别总把身体累着。

    说了许久,晋修也一直乖巧听着。

    他也对明熙说了在郴州久居的地址,若是有事,大可直接去找他。

    明熙自然知道,见说得差不多,也好好地告过别,她挥手送晋修离开。

    在分别的时候,晋修深深地望着她。

    秋雨寒冷,晨风凉凉。

    晋修的声音苦涩无比:“明熙,这一次,是我来迟了。”

    明熙没听明白,以为他在说此次渔阳的疫病,只是不解地看着他:“没有呀,你来得刚好呢,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就算写出了药方也不敢推广,才不会这么快结束呢。”

    晋修的眼睛明亮又哀伤,他看着明熙,唇瓣嗫嚅,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于是他向明熙作别,望着晦暗的天际和朦胧的雨,他心想,既然选择了与过去告别,那么他希望明熙未来可以永远像如今这般自由。

    晋修将伞给了明熙,身上淋了点雨,小厮将伞挪过来时,感慨了一句:“公子偏急着走,这雨还有的下呢。”

    他闻言抬头,自己一向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夏日雷鸣的阵雨。

    阴测测的天总让他想起痛苦的记忆,今日这天也是阴测测的,但晋修笑了。

    “很快就要停了。”他轻声,“这场雨,终于结束了。”

    *

    等到见不到人影了,明熙才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车里。

    慕箴一直待在这等她回来,方才他们谈话时也没有掀帘子看。

    见她回来,他开口:“走了?”

    “嗯,”明熙有些不开心,“说他身子不舒服急着要走,真是的,亏我还计划了好久要带他在渔阳好好玩呢。”

    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那我带你去南巷喝碗豆腐花?”

    作为无辣不欢的明熙在遍地甜党的渔阳,连碗放辣的豆腐花都吃不到。

    但凡要是敢把辣子滴到碗里,就会遭来店家的围杀,慕箴找了好久,才在南巷的一家摊贩找到会做辣的豆腐花店,让明熙吃了个痛快。

    可她现在没心情,神情恹恹:“不了,我还是回府补觉去吧。”

    慕箴也没强求,将人送到叶府后叮嘱闻冬给她煮完祛寒的姜茶,别让她病了。

    好不容易与故人重逢,却没相处几日就分别,明熙心情郁闷极了,没喝姜汤便上床睡了。

    窗外的雨好像又大了,明熙睡得昏昏沉沉。

    她又梦到了郴州,那段并不算多美丽的回忆。

    季飞绍被刺杀后,为了方便治疗,他们干脆般进了晋修家中。

    她白日里跟着侍从一起照顾季飞绍,他那时刚被晋修救回来,整个人虚弱的很。

    闻冬不在,院中没有会做饭的人,她自告奋勇开始学做菜。

    就想着能给病中的心上人补充点营养,季飞绍不吃辣,她每做完一道菜,就会先拉同样不吃辣的晋修试味道。

    他听话的很,每次都是乖巧地吃,再一一给出反馈。

    明熙娇惯着养大,要学会做菜哪里有那么容易,手上总是受伤。

    晋修每次都会沉默着给她善后。

    有次他捧着明熙被燎伤的指尖,小声问:“这么喜欢吗?”

    “嗯?”

    晋修见她不解,抬头问:“这么喜欢他吗?”

    明熙含蓄笑笑,却大方承认:“是啊,非常非常喜欢。”

    “真好。”

    晋修真切说着:“没有人喜欢我。”

    “怎么会?”明熙诧异,“你可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每一个被你治好的人,一定都会对你感恩戴德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如果我不是神医呢,如果我什么都不会呢?”晋修看着她,“就像那个男人一样,如果他失去一切,你也一定会喜欢他吧?”

    见明熙果断点头,晋修失落道:“我也想要这样的人喜欢我,我遇到的人,都不好。”

    明熙听说过,晋修自小便是个天才,一开始免费为家乡的人治病。

    后来入不敷出,活不下去时,想要诊金,却被同乡斥骂。

    不过就是仗着他年纪小,又没有亲戚帮衬,想可着劲压榨他。

    经历这些事的晋修远离家乡,到了外面,也大都看他小不信任他,久而久之晋修开始害怕与旁人说话,对方一开口,他总以为是要骂他。

    说这话时的晋修就像是个孩子,神情有些委屈,让明熙见了心里发软。

    她不自觉地哄着:“我就很喜欢你啊,虽然跟季大哥的喜欢不同,但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的。”

    明熙捧着晋修的脸:“你这样好的人,未来也一定会等到那个人的。但你要记住,别人喜欢你的前提,是你得先喜欢你自己。”

    晋修的双眼中满是温柔的明熙,他听见面前的姑娘说道:“旁人的话语意见都没有都没有你自己重要,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沮丧,等你足够喜欢自己,别人就都会来喜欢你啦。”

    少女的话语就像阳光落下,让晋修的眼睛都变得闪亮亮的。

    记忆就定格在那个午后的小院中,明熙醒来时,仍觉得头痛。

    窗外的雨还没停,她恍惚记得方才梦到了什么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话,但大梦初醒,一切都忘得干净。

    喉间干渴,明熙下意识咳了两声,引来了闻冬。

    她低声呼喊:“姑娘又发热了,约莫是淋雨受了风寒。”

    外面杂乱细微的声音逐渐听不真切,明熙仍在想方才的梦。

    究竟是梦到了谁,梦到说了什么话,怎么醒来后总有股怅然若失的失落。

    想了半天的明熙最终还是放弃,重又闭上眼休息。

    第55章 求佛

    淋了一会儿的雨, 明熙又病了几日。

    不过并没有任何疫病的征兆,只是普通的风寒。

    躺了两日,等她能下床时, 渔阳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许是天气凉了,明熙的身子断断续续的好不了,总是咳嗽。

    汴京那边听闻了这段时日的凶险,写了好多信来,从询问疫病的情况到她的身体状况,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叶明芷说, 也许是渔阳那些气候太潮湿, 入冬了太冷, 明熙不习惯,所以风寒才迟迟不好。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带着祖母在年前回一趟汴京, 等过完年了再回去。

    立冬这天, 明熙的院子里早早用上了炭火。

    闻冬也是在汴京长大的, 也无法适应这边的天气, 进了屋后打了个冷战:“今日上集市碰见刘姑娘家的女使,托我问问姑娘年要在哪边过。”

    明熙正坐在火炉边给姐姐写信, 轻咳了两声:“祖母怎么说?”

    见她还在咳,品秋将她写的止咳露又拿出来让她喝。

    闻冬道:“老夫人说今年若是回汴京, 还可以顺路搭商船, 便捷的很, 但还是看姑娘你的意思。”

    渔阳的海运自从大半被朝廷征收后, 外出贸易的生意变得频繁了些,据刘鸢他们说往年这时候入冬了, 商队的人便大都休息在家,等开春再继续了。

    但看眼下的架势, 只怕过年也不会断了。

    明熙想了想,若是真能蹭上商船,回去确实很方便。

    但是冬季的海上只怕更湿冷,只怕会引发祖母膝盖的旧伤。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只能叹气:“容我再想想吧。”

    因为生病,这段时间都没能去书院,明熙和慕箴约好,每隔几日二人便去蔚茗轩相聚,他来为她讲些重点。

    蔚茗轩也被官家收管,装修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有腔调,客源少了许多,明熙上去的时候,慕箴正坐在窗边等她。

    小小的厢房里也被抬了炭火上来,为防止她闷,慕箴还特地开了些窗。

    她上前,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摸他脉搏。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慕箴也习惯地将袖子往上拉,连着吃晋修留下来的药方,慕箴的脉摸着已经平顺许多,再没有任何顿塞微弱,经怀生说,咳喘的老毛病也一直没有再犯过了。

    明熙定了心,这比她计划里四年后再治愈慕箴身子的计划要快多了。

    她解开大氅坐在他对面,慕箴适时将题册推过来:“张山长说你在家中估计只看医书,策论的基础不能落下,让你写了我交给他看。”

    明熙皱眉,疲懒的劲上来了:“我不想写,一篇策论要写好多。”

    但她又怕,先前自己躲作业时,张衡亲自上门寻她,盯着把作业写了。

    明熙笑嘻嘻地把题册又推回慕箴面前:“好慕箴,你帮我写。”

    先前在书院,自己不乐意写的抄写作业,都是让慕箴替她写。

    她本就是练的慕箴的字,加上他有意模仿,没人看得出来。

    慕箴却是笑着摇头:“不行,你也确实很久没写策论了,我看看你退步没有。”

    “什么!”

    她气鼓鼓:“先前不是也帮我写过嘛,怎么人家生病了,反倒不心疼人家了。”

    风寒让她说话带着鼻音,听上去更加娇蛮。

    明熙起身,跑到慕箴身边坐下,死皮赖脸地靠在他身上,挽着他的胳膊摇来摇去:“疼疼我吧,明熙难受,明熙不想写。”

    慕箴被她闹得脸都笑红了,像是痒一直左右躲着她的动作。

    “好了,”他受不住般,抵住了明熙一直在他肩上拱来拱去的额头,语气颇为无奈,“那我给你起个头,你往后写好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熙知道今日这篇策论是跑不掉了,她哼哼唧唧地回了座位,

    将下巴抵在桌面,她懒洋洋看着慕箴给她写开头。

    “今年你什么时候回汴京啊?”

    屋里太暖和,明熙打了个哈欠问:“我祖母说今年可以跟着商船一起走。”

    慕箴写字的手停顿,时间太久,留下了一团斑驳的墨渍。

    他眼底有些黯淡:“我不回汴京。”

    “嗯?”明熙抬头,“过年也不回?”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好像确实前世慕箴真正回汴京之前,都没有回去过。

    逢年过节,一次探望也没有。

    先前她以为是身体问题不足以支持他这么远的路,但眼下都好了,为什么不回家?

    慕箴重又写字,低垂着眼:“嗯,不回了。”

    “为什么?”

    见慕箴半天不回话,她没好气道:“又是我不能听的理由是吧?”

    “抱歉…”慕箴声音低落极了。

    明熙见他这般,也开始心疼了。

    他自然也十分想回去的,不说他想不想回,慕家二老一定十分挂念他。

    唯一的幼子重病去了渔阳,过年过夜不能在自己身边,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本来还不打算回汴京的明熙突然道:“我决定啦!”

    慕箴抬眼望她:“决定什么?”

    明熙笑嘻嘻道:“决定今日这篇策论我要好好写,然后让你给我买一个最大最甜的烤番薯吃!”

    她的欢声笑语一下击散了慕箴的阴霾,心情跟着一起轻松了起来,他笑出来:“嗯,写完我就给你买。”

    他的开头起的很快,没一会儿就将手里的纸张转了个方向,递给明熙让她继续。

    明熙坐直了身子,还是凝心手下的文章。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下午的光阴飞逝。

    她捧着热乎乎的番薯下车的时候,率先去了祖母的院子。

    “确定要回去了吗?”

    老夫人接过她递来的半块番薯:“怎么突然改了心意。”

    她一边啃着一边含糊道:“没有呀,本来就是在考虑吗。”

    想到祖母的腿伤,她吩咐闻冬:“冬日海面想来湿寒无比,到时记得多带两双护膝.”

    老夫人也思索着:“那我们在渔阳过了腊八走,趁这段时间府中多准备准备。”

    离腊八还有一段日子,明熙的行李有闻冬收拾,她带着慕箴日日上街,想着给汴京的大家带礼物。

    “真决定了?”

    慕箴拿着一柄短刀赏玩,问她:“什么时候回?”

    明熙一边挑选一边答:“过了腊八吧,已经写信给姐姐说了,大概能在二十前后到。”

    “那挺好的,”慕箴真心道,“还能一起过个腊八节。”

    明熙扎眼:“怎么,是不是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我啦?”

    慕箴见她这样神气又骄傲的神情,不由得心里一软。

    他还记得自己与明熙在渔阳重逢时,她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姐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模样,连景色都不敢多看两眼。

    哪里有如今这般明媚,叫人心中欢喜。

    “是啊,”他毫不避讳上前,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慕箴扭住明熙的鼻尖,笑着捏了捏,“可想可想你了,即便你就站在我眼前。”

    这样一闹,反倒是明熙红了脸,她嘟囔着拍开慕箴的手,捂着鼻子转身走了。

    *

    腊八这天,渔阳很是热闹。

    疫病结束后的第一个庆典,官府想着促进百姓消费,百姓也想着把那股劲发泄出来,仪式从几日前就开始准备。

    众人在海边支了个巨大的火堆,又在火堆边围了一圈的大鼓。

    明熙一早就被祖母拉起来吃了碗腊八粥,用红豆熬得,特别软糯香甜。

    吃完早膳,本想跟着一起收拾上路的行装,却被祖母推出来玩。

    刘鸢来接她的时候,提到海边那堆鼓,说是今晚大家会击鼓驱疫。

    众人在金鸪楼吃了今年最后一顿团圆饭,举杯祝明熙路上平安,给她逗笑了许久。

    “我元宵过了就回来,最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哪有你们这么夸张的。”

    吃了饭,众人去海边玩,鼓做得极大,都是由高大的壮年男子举着鼓槌,跟着众人欢唱的节拍击打。

    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声音震动着在场每一位从疫病中死里逃生出来的居民,小辈们听了心中激动,上前围着那一圈鼓跳起舞来。

    明熙也被刘鸢拉上,又是蹦跳又是转圈的,她求救般地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慕箴,皱着一张脸无声呐喊:救我!

    慕箴却只是披着一身华贵的大氅站在一旁,眉目温柔地望着她动作。

    神情缱绻,眼波撩人。

    像是要将火光下跳舞的姑娘,从眼底一直铭记到心房深处。

    明熙被刘鸢拉着跳得快散架了,篝火照的她浑身都热,实在受不住跟刘鸢求饶。

    放她走的时候还摇头叹息:“你就是身子太弱,就应该多跟我们跳跳舞。”

    明熙出了一身的汗,刚走到一旁想把大氅脱了,一只骨感分明的手将她按住。

    慕箴皱眉:“出了汗再吹风,要着凉了。”

    这个时候才来找自己,明熙没好气:“方才也不见你来救我。”

    “哪儿的话,”慕箴笑笑,“方才你跳舞,不知多开心呢,笑得那么欢,我哪好意思扫兴。”

    明熙哪还记得自己有没有笑,只知道现在累得很。

    娇蛮的劲一上来,她只看着篝火众人跳舞的方向,一眼也不往他那瞧:“谁信你。”

    远处玉杉被刘澍拉着跳舞,玉杉今日穿了身漂亮的长裙,动作间总被绊倒,裙摆被踩了几个脚印。

    刘澍见她这样,又去找姐姐跳。

    她看着看着,一旁的慕箴见真的不理自己,低声问:“生气了?”

    明熙心思还在那边,闻言不过轻哼一声:“生气了,怎么样?”

    “那…我拿礼物赔礼道歉,也不知道宽容大度的叶姑娘能不能原谅在下。”

    一听有礼物,明熙诧异转头,对上他那双笑眼:“你还准备了礼物?”

    “老早就准备好了。”

    明熙瞬间有些苦恼:“可我没有准备你的,要不别送了,等我从汴京寻个好玩意儿回来,咱们再交换。”

    慕箴却摇头:“那不行,我这礼物可等不了了。”

    “为什么?”

    这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什么篝火什么生气,统统消散了,她凑到慕箴身前,挨着他:“是什么是什么?”

    慕箴却歪着头卖关子:“叶姑娘也不说会不会原谅呢。”

    “哎呀,原谅原谅!”

    明熙急的都上手去扒慕箴的手,只摸到干燥温暖的手心,她着急道:“是什么呀,快给我看看!”

    慕箴闷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红丝绒的锦盒递给她。

    跟中秋送的那个盒子一样,但是要大一些。

    明熙狐疑抬头:“你又给我雕了个兔子啊?”

    慕箴没回答,只温声道:“打开看看。”

    她动作小心地打开,惊在了原地。

    沉默了许久。

    见状,慕箴拎起锦盒中的玉镯,轻轻套在明熙手腕上,严丝合缝。

    “怎么了,不喜欢?”

    手镯很冰,让她不自觉抖了抖,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她太惊讶了,因为这手镯质地是那么熟悉。

    白青的底色,几道青黑的花纹,颜色淡雅透亮。

    这分明就是他们从义卖上买回来的那块天山翠!

    这说明,这个手镯不是买的,又是慕箴他一笔笔刻出来的。

    明熙至今都记得当初要买它的时候,慕箴是怎么说的。

    【天山翠属于石英岩玉,本质是一种岩石,故而质地十分坚硬。】

    他竟然用亲手,用岩石给自己雕了个玉镯。

    难怪当初一听有天山翠就要参加义卖,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块料子给自己做份礼物?

    明熙心疼大于感动,她闷不吭声拉起慕箴的手,没见有伤口,却还是不开心道:“既然要刻手镯,选个料子软点的就是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她将慕箴的大手一扔,眼眶都有些红了:“你根本就是存心让我难受!”

    没想到她情绪会这么大,慕箴将人拉近,低声哄着:“你仔细看看这个手镯?”

    听他这么说,她又将左手抬起来,方才慕箴动作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想褪下来,却褪不动了,尺寸太刚好,死死掐着她的手腕。

    她透着朦胧的火光,将手镯转了转,见内圈还有隐隐的小字。

    明熙以为是自己的名字,但细看字有很多,密密麻麻绕着内圈,她问:“这是什么?”

    “药师佛心咒。”

    慕箴垂眸望着她手腕上的手镯,像是十分满意它现在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手镯与手腕的缝隙连他的指尖都进不去,这样的大小刚好不易褪下,等长大后也不会紧。

    他神情虔诚,垂眸低声:“我刚来渔阳时,普觉寺的住持总让我抄这份经文,让我向佛祖祈求平安顺遂。”

    不顾明熙怔愣的目光,慕箴伸手抚上她的脸:“我已经会背了,就在雕琢的过程中篆在了手环内圈。”

    “天山翠是我能找到硬度最大的玉石了,废了我十几把篆刻刀。”

    慕箴双眼里的虔诚就像一片无涯的海,铺天盖地来,将明熙吞没。

    “我要你戴着它,生生世世都平安下去,明熙,希望天崩地裂之时,保佑你的这块手镯与这份经文,都不会受到丝毫的损伤。”

    “这是我在佛前,诚心祈愿的诉求。”

    第56章 回京

    明熙的眼泪像是小小的湖泊, 不断落下。

    她内心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磅礴的情愫化作眼泪砸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愈哭愈烈, 止不下来。

    慕箴慌乱地拿衣袖,笨拙地妄图去堵住那双满是伤心的眼睛。

    “不要哭啊,”他的声音满是无措,“明熙,你别哭。”

    对于自己而言,慕箴是谁呢?他是一起长大的邻家竹马, 是对自己照拂有加的哥哥, 更是在自己危难之际愿意抛下一切解救自己的人。

    她也正是因为最后那个原因, 这一次,她留在了慕箴身边。

    但扪心自问, 在没有亲眼见证慕箴的死状之前, 在那段遥远的年幼岁月, 慕箴难道就对自己不好吗?

    没有, 他对自己永远是细水长流,从一而终的呵护。

    但她统统忘记了, 忘记了慕箴的体贴,忽视了慕箴的温柔, 她为了追逐季飞绍, 在慕箴独守渔阳的这几年不闻不问, 要不是最后为自己送了命, 她都想不起这个人吧。

    但对于慕箴而言,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样的?

    答案毋庸置疑, 少年人将他全部的真心供奉神灵,将对她的所有保佑都一笔一划虔诚地刻下。

    或许不仅仅是刻在这坚硬的玉镯上, 更是铭刻在他心底,明熙想,时时刻刻他都会自己祈福。

    慕箴给予自己的,实在是太宏大。

    感动,愧疚,不安。

    坍缩又爆炸的情感充盈了明熙的内心,她说不出话,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最终当了个胆小鬼,匆匆道了声别,捂着落泪不止的脸跑了。

    回到府中时,她坐在桌边,反应不过来似的仍在捂着胸口喘气,长时间的落泪让她整张脸通红,但这是感动的泪水,不足以让她难受。

    只是心跳的极快,压抑不住似的,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明日一早便要乘船回汴京,房间内被打扫的干净,她缓了缓心神,对着烛火看了一会儿腕子上的手镯。

    细腻温和的质地,边角也被打磨得圆润,绝不会硌手,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

    经文刻得不大,急巴巴地凑在一起,但因为是篆刻上去的原因,并不明显。

    看了半天,她叹了口气,将袖子放下,尽可能忽略这个一直夺去她注意力的小东西。

    她凝神磨墨,开始给慕箴写信。

    自己方才落荒而逃的举动实在是太失礼,明熙想,但是当中道谢目前她又实在无法做到,还是用回二人的老方法,用书信来传达自己满腔的感动和不知所措吧。

    不自觉写了洋洋洒洒的几页纸,闻冬来催她睡觉:“姑娘,歇吧,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嗯。”

    她用先前跟慕箴一起出去玩时买的海棠花纹火漆给信件封了口,递交给品秋,嘱托她明日临走时再交到慕府去。

    直到第二日上船时,她又后悔了,这次回京怎么也要个把月的时间,怎么能不当面告别呢?

    明熙匆忙转头要往回走,被闻冬拉住:“姑娘,开船了!”

    她急得不行,又开始在心中埋怨自己,左右为难之际,品秋指着不远处的口岸:“姑娘你看。”

    明熙讨厌,望见清晨渔阳海边薄雾间,站着一个浅淡的影子,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挥手。

    幅度特别大,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

    即便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身形,明熙也一眼认出了他。

    她不顾船上人的侧目,也跟着摆起手来,几乎都要跳起来,冲着雾气大声喊着:“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

    那边传来的声音却是:

    “一路顺风——”

    明熙一噎,猝然笑了出来。

    一大清早赶过来,没有问明熙昨晚的失常,他只想祝她路途顺利。

    这样体贴完美的人,这样好的慕箴,全天下只有一个。

    慕箴放下发酸的手臂,那艘巨大的轮船的影子消散,直到再也看不真切。

    他摸了摸放在胸口前,明熙写下的厚重信件,长叹一口气,对着怀生道:“回府吧。”

    怀生油嘴滑舌:“公子别伤心,姑娘过了年就回了。”

    久违了的孤寂和清冷好似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看辽阔的海面。

    生怕再也等不来故人的消息。

    他眉间轻蹙,笑得有些落寞:“但愿吧。”

    不远处,有孩子在玩家长们给他们买的炮竹,炸裂声此起彼伏,热闹的欢声笑语下,慕箴有些无奈地想。

    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

    明熙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晕船的。

    这几日她在海面上吐得七荤八素,等到了汴京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望见早早就守在渡口的家人们,她感动极了。

    赵姝意也来了,她比夏天看着更高了些,快高她半个头了,远远瞧见船靠岸就激动地跑了过来。

    “明熙,你可终于到了,你…”

    “呕——”

    一个没忍住,刚站稳的明熙吐了赵姝意满身。

    赵姝意:……

    赵姝意:“叶明熙你找死吧?!!”

    明熙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回神,来接她的人除了赵姝意,还有就是姐姐叶明芷,和一旁模样十分拘谨的夫人。

    姐姐上前,先是问候了祖母,视线移到许久未见的妹妹身上时,情难自抑地抱了抱她,赵姝意在一旁跳脚:“芷姐你可别抱她,这丫头会再吐你一身!”

    叶明芷没理会她,抱她的手劲愈发大,几乎要将人揉进怀里。

    明熙被迫仰着头:“姐姐…我快呼吸不了了。”

    她这才撒手,拿帕子隐晦地抹了抹眼角,拉过身后的人:“明熙,这是母亲。”

    父亲娶得续弦,户部尚书家的何氏,何淑。

    明熙对她没有多少印象,姐姐引荐了,她才乖巧称呼:“问母亲安。”

    何淑想来性子怯懦,平日在侯府都是听叶明芷的安排,她早便听闻叶家这个小嫡女是芷姐最珍重之人,不敢怠慢。

    更何况人家是太傅家的亲孙女儿,有自己正儿八经的母亲,见她小脸吐得苍白,她赶忙道:“累坏了吧,见你吐得厉害,赶紧回府让小厨房给你煮碗甜汤压一压吧。”

    又连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小声道:“母亲。”

    周氏拍了拍她的手,一群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回了侯府。

    明熙晕的什么都吃不下,在船上蹉跎几日,脚下仍感觉天旋地转,匆匆给慕箴写了短暂的信报平安,便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

    闻冬在房间,整理了行装,这个小院子是她们二人一同长大的地方,对于闻冬而言,回到这儿便有一种归属感。

    她瞧见明熙醒了,拿着一把梳子道:“姑娘你看,是你最喜欢的那把紫檀钝齿梳,好久没用了,今儿用这把梳子吧?”

    明熙无所谓,她坐在镜子前,打着哈欠问:“品秋呢?”

    “说是去赵家找朋友玩了。”

    “表姐来了吗?”

    “早晨来过,不过看姑娘还在睡,等了一会儿就走了。”

    闻冬替明熙绑好马尾,自疫病之后,明熙越来越喜欢这个造型,做事利落,人看着也精神。

    她摸了摸垂下来的发带,站起身:“那我去找她吧。”

    反正待在汴京也没什么事干。

    一推房门,叶明芷正坐在院子中央,翻看着一本厚大的册子。

    听见响声,瞥过来一个眼神。

    就这么清冷冷的眼神,让许久没有感受过严厉管教的明熙一下子汗毛倒立。

    “你昨日刚回来,便不说了,明日开始辰时就得起了,知道吗?”

    明熙乖巧点头,姐姐这才绕过她一般,朝她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跟前,又是轻轻一皱眉头:“梳的这是什么头?闻冬。”

    见闻冬整个人缩成个鹌鹑,明熙摸了摸发尾:“说她干什么啊,我喜欢的,这样方便。”

    “女孩子家家,怎么能只图方便?”

    叶明芷站起身,将发间的一簪展蝶坠环钗插到她脑后。

    “既然在汴京,还是规矩一些。”

    明熙在渔阳的所见所闻和无法无天,几乎事事都在信中说了。

    叶明芷也知道,也想管,但终归天高皇帝远。但如今人在跟前了,就不能像在渔阳那般疯了。

    “我想去找表姐玩。”

    “明日再去,”叶明芷翻着手里的册子,“今日带你过遍家里的账本。”

    明熙震惊地看着她手里的厚册子。

    本想着自家姐姐信中说的“家中情况部分掌握,不必忧心”是哄她的谦词,您账本都搞到手了这还叫部分掌握吗?

    明熙摇头:“我不想看,姐姐您心中有数就行了。”

    “什么话?”

    叶明芷呵斥她:“什么叫不想看?”

    若搁在以前,明熙早就被吓得含着眼泪跑去看了,但她此刻不想看就是不想看,况且比起经常在书院中指着她的策论咆哮的张衡山长,姐姐的训斥太过柔声细语。

    她已经一点儿也不怕了。

    甚至能贴上去蹭蹭姐姐的脸撒娇:“姐姐~明熙不想看,明熙想去玩。”

    在渔阳,她总是这样靠撒娇躲过祖母,师长,慕箴的惩罚,百试百灵。

    果然,叶明芷也一脸怔愣的样子,见她不说话,明熙噌一下就跑了。

    一旁站着的越春有些感慨:“姑娘在渔阳养了半年,活泼了不少呢。”

    叶明芷没有说话,摸了摸被蹭的脸颊,有些失神。

    与此同时另一边,终于受到来信的慕箴满含期待地展开,发现只有寥寥两句。

    【到了,晕船很厉害,吐得不行,呕。】

    还画了个满脸皱巴巴难受样的小姑娘画像。

    慕箴乐得两眼弯弯,头一次觉得,独自在外一个人过年,也没那么难捱。

    第57章 拜访

    早听说明熙要回来的时候, 赵姝意就说要带她去吃一家特别好的茶点。

    等她找到的时候,赵姝意已经点好了在大堂等她来了。

    面对表姐兴致勃勃的眼神,她尝了一口, 蟹粉酥做得有些干,她不经意喝了口热茶,面上带笑:“果然好吃,表姐真好呢,有好吃的都想到我。”

    赵姝意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二人正聊着天,一旁不知谁家的姑娘听了两耳朵, 兀自嗤笑道。

    “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 一个连发髻都不梳的痴儿。”

    “绝配。”

    明熙平淡地回头望了眼, 见隔壁桌的三个姑娘衣着张扬,神情不善, 望见明熙的眼神, 不闪不避, 反倒大大方方地对视。

    “怎么?去了一遭乡下, 那儿的野人也是如你这般不梳头的嘛?”

    明熙有点疑惑地歪头,自己出门只是简单扎了个马尾, 又不是披着散发出来的,这也值当说?

    渔阳的姑娘打马球或劳作的多的是, 也都爱这样把头发拢起, 最是便捷。

    “你们——”

    赵姝意拍案而起, 一脸挡不住的怒气:“以前在书院欺负明熙就算了, 人好不容易回来你们又……”

    眼见她都要跳桌去走人了,明熙一把将人按住。

    她这才明白, 原是特地找茬来的,但是她又仔细看了眼前三人的眉眼, 实在是想不起来都是些谁。

    她对京城的记忆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半年,加上前世那几十年,幼年时的人事她上哪记得去。

    于是她一脸茫然:“请问诸位,姓甚名谁啊?”

    老实说,她真的只是诚挚地问候,没想到对面三人直接脸色都变了。

    其中一人讥讽笑笑:“怎么,在乡下待久了,脑子也坏了?”

    “瞧瞧你们两,姑娘不像姑娘的,简直丢了我们汴京闺秀的脸。”

    安抚着赵姝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明熙淡淡反问:“姑娘什么样啊?”

    她抬眼:“闺秀又什么样啊?像你们这般不好好念书,整日混日子,等到了适嫁年龄再由家中父母说一门亲事,嫁人生子寥寥一生吗?”

    明熙的声音平淡如水,却震住了对面的三个小姑娘。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明熙又道:“我表姐的赵家枪,可是等着上战场为国立功的,我也是等着开医馆,救死扶伤天下无灾的。”

    “如果说姑娘的生活是如你们说的那般,那我们不像姑娘,也挺好的。”

    “你…你……”

    三人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阳侯府最窝囊最懦弱的女儿,什么时候出落的这么会咄咄逼人了。

    她们一人被憋红了脸,想要反驳,又确实如她所说,没有一人有能拿得出手的。

    “赵姝意是将军之后,我自是知道她的厉害,”其中一人不服输道,“至于你说什么救死扶伤,别把人笑坏了,就你一个草包,还能开医馆?”

    赵姝意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顺着她们的话茬,笑眯眯地问明熙:“我记得前不久渔阳才出了大乱子吧?”

    “死牛死羊带进渔阳城的疫病,惊动了官家,下令封城了吧?”

    她两眼冒着星星,故意恶心对面的三人:“明熙你是怎么来的汴京呀?”

    明熙知她心思,笑着配合:“治好了呀,虽说是治好了,但是那场疫病在治疗时,我还留了许多病人用过的东西作为日后学习用呢。呀,这三位姐姐离得这样近,若是被染上了……”

    望见三人刹那苍白的脸,赵姝意也痛惜摇头道:“被染上就惨了,我可听闻疫病患者到最后七窍流血,脚下生疮,浑身溃烂活活痛死为止啊!”

    “啊——”

    “疯子!疯子!”

    “回府!我要回府沐浴!”

    三人尖叫着,也不再与她二人争论,踉踉跄跄跑了出去疯癫模样引来一路上众人的侧面。

    直到讨厌的人不见了,明熙与姝意对视一眼,骤然肆意地笑了出来。

    “蠢不蠢呀她们,”明熙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疫病结束病人们的东西不彻底烧毁,官家怎么敢开那道城门的啊。”

    赵姝意笑得肚子都痛了,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有趣,真有趣。”

    她笑着摇头:“你去了一趟渔阳,整个人有趣多了,以前她们每次讥讽我们,你都只知道哭,我气不过揍她们,回头我却被罚的更狠。”

    赵姝意恳切道:“你别走了,就留在汴京吧,往后应天书院有了你,咱们再也不怕受罚了,你一个人就能把她们都气死。”

    话虽这么说,但明熙是不可能留下的。

    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更是明白了,汴京她完完全全不适应。独独没有梳一个发髻,从出门到现在就惹了多少人的眼,出了多少事。

    汴京的规矩是定死的,姑娘家也是被束缚住的,她还是更加向往和喜欢渔阳的自由与随性。

    *

    回府的时候,明熙下马车,下意识往旁边的宅子望了一眼。

    慕宅的大门修的很是低调,但她年幼进去玩过几次,知道里头才漂亮,她想来,慕伯父此人向来小心翼翼,就连大门都不敢抢了隔壁侯府的风头。

    父子两一脉相承的体贴,明熙低眉垂眼,将东西取了,便去慕府拜访。

    慕府门口的小厮没认出她,还是明熙报了名讳,他才巴巴地前去禀报。

    没过一会儿,一个有些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喘着气将门打开。

    “哎呀,”他有些狼狈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叶姑娘快请进,有段日子没见,都成大姑娘了。”

    明熙这才认出来,竟是伯父,慕箴的爹,慕钧。

    长辈亲自为自己开门,明熙有些受宠若惊,她赶忙进门:“哪里,是我叨扰了。本想着过两日再来,但是慕箴托我给二位长辈的东西,我想还是越早送到越好。”

    本以为是侯爷有什么,慕钧还有些忐忑,一听闻是跟那个常驻渔阳老家,与自己都没有多少联系的不孝子有关,瞬间神采飞扬。

    “什么?是阿箴的消息,哎呀,快请进快请进。”

    “天音——是阿箴的朋友从渔阳来了!!”

    这个矮矮胖胖看上去还有些滑稽的男人,嚎叫的声音清透嘹亮,随即极为热情地带着明熙往里屋走。

    明熙有些汗流浃背,是太久没见了吗,原来慕伯伯是这么个乐天喜感的人吗?

    而且慕钧许是常年应酬,身材胖乎乎的,慕箴那副好模样的皮囊,是从哪遗传的啊?

    见了慕夫人杨天音,明熙顿悟了。

    慕箴的模样,简直就是照着杨夫人一比一还原的,难怪她常常觉得慕箴眉眼漂亮精致,小时候总觉得他是个小姑娘。

    如今见了杨夫人,明熙被惊艳地呼吸都停了一瞬。

    不似姨母那般柔美,也不似姐姐的端庄,杨夫人的气质更像是雪山边的一支青竹,挺直皎洁,清冷不败。

    像是身子不好,屋内热烘烘的,肩上仍旧披着厚重的毯子。

    瘦削的下半张脸尖锐流畅,岁月没有带走她的美貌,反倒更沉淀了几分宁和。

    平淡的眉眼望过来时,轻薄的唇瓣微弯,杨天言轻声道:“是明熙吧,以前你娘总抱着你来作客。”

    明熙被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望着,骤然红了脸,磕磕绊绊道:“伯母好。”

    慕钧也跟着进来,面色红润道:“之前明熙去渔阳的时候我还想着怪巧的呢,说不定能与我家阿箴碰上,没想到真的碰上,还是一对好朋友。”

    明熙跟着伯父的动作坐下,安静地没说话。

    还是杨天音一个眼神,让喋喋不休的慕钧乖乖闭上了嘴。

    杨夫人温和地望着她:“阿箴最近还好吗?”

    明熙这才来得及说话,连忙道:“你们放心,他先前刚到渔阳的时候,一直待在渔阳的普觉寺中,跟着一个师傅学习篆刻。”

    她一五一十诉说着慕箴的生活:“因为他说篆刻可以让他静心,您看,这些都是他刻得玉牌。”

    此次离开渔阳之前,她曾问过慕箴,来到这里后,怎么没见他给汴京写信。

    慕箴那时沉默了很久,整个人都很低落。

    他说他不能联系,不然他来到渔阳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明熙不明白,但她理解,毕竟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承受这种孤独。

    于是她瞒着慕箴,偷偷收集了许多东西,慕箴没有办法联系父母,但她可以啊。

    慕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让伯父伯母也能稍稍靠近一点儿子的生活,这也是她应该做的吧。

    明熙将这个藏了一路,十分隐蔽的小木匣子打开。

    里面满满登登,有慕箴最开始来渔阳时篆刻的玉牌,他以为都被衍悟拿去卖了,其实她偷偷地买回来许多收藏。

    还有他给自己一笔一划写的字帖,在书院偶尔写的课业,还有他最喜欢喝的茶叶,她都一一带来了。

    每拿出一样细碎的小东西,都会说上一段有意思的小故事。

    不知何时,整个房间只剩下明熙一个人的声音。

    慕钧与杨天音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再看着手中或圆润的玉牌,或整洁的课业,渐渐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儿子的模样。

    就好像在明熙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他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二人面前,重新生活了一遍。

    将最后的两样东西拿出来,明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嗯…这个也是他买的新年礼物,托我带来的。”

    其实是她偷偷在渔阳买的,本打算与慕箴一同回来时拜访他们时送的,但既然慕箴并不打算回来,那不如就当做是他送的好了。

    给慕钧的是用来锤腰背的小木锤,给杨天音的则是帮助睡眠的沉香。

    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胜在用心。

    二人接过,都感动的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在原地。

    许是想久未归家的孩子了,慕伯父的眼角都有些红。

    “孩子!好孩子!”慕钧抬起头,十分滑稽地用袖子擦擦眼睛,“伯伯要给你包个大红包!”

    明熙:!

    “不,不用了!”她连忙准备起身告退,“我与慕箴关系好,他在渔阳的时候也总是照顾我,这一趟不过是顺路的事,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伯伯您不用客气!”

    眼前伯父已经嗖一下没了身影,拦都拦不住,明熙愣在了原地。

    “没关系,别紧张。”

    说话的是杨夫人,她已经将慕箴爱喝的那款茶叶泡上了,眼睛真诚地望着明熙:“可能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夫妻二人,真的很感动。明熙,你是个好孩子,就别拒绝我们的好意了。”

    话虽如此,但是看到慕伯父拿来的一整套的黄金首饰,她着实还是震惊了一会儿。

    “这…这也太贵重了!”

    明熙在内心疯狂尖叫:“这我真的不能收!”

    “拿着吧!”慕钧一直往她怀里塞,就好像不是首饰,反倒是个烫手山芋一般,“我们家没女儿,你伯母身子弱,这首饰丢仓库落几年灰了,正好等你长大了戴!”

    推脱好一会儿,明熙根本说不动,慕伯伯的嘴巴太厉害了,不愧是做生意的,他一张嘴,明熙半天插不进去话。

    最后还是心惊胆战地收下了,沉甸甸的重点让她抱着都有些狼狈,走出慕府的步调都带着滑稽。

    慕钧目送她离开,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如果真是我家的女儿该多好啊。”

    杨天音听出了他的话音,瞥了一个白眼过去:“侯府家的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

    慕钧嘿嘿一笑:“这不是瞎想吗?”

    偌大的院子重又陷入了沉寂,夫妇二人进了卧室,又好好端详了一会儿慕箴的课业。

    “真好啊……”慕钧眼含热泪,“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文章,就因为生在了咱们家,就断送了……嗷!”

    杨天音抽出他手中的文章,顺带拍了他一掌。

    见夫人动作珍惜地将明熙带来的东西全都缩进了小匣中,疑惑道:“不看了吗?”

    杨天音凝重道:“今日叶家的姑娘来,是来过年拜礼问候的,关于渔阳的事一个字也没提起,记住了吗?”

    慕钧委屈地瘪瘪嘴:“记住了。”

    唉。

    他在心里叹口气,儿啊,若真是能娶到这么乖巧听话的娃娃作媳妇,就不用像为父一般日子过得这么窝囊啦!

    第58章 三年

    在汴京的生活有些无聊。

    这边一到傍晚, 街市上就没什么人走动了,不过等到除夕那天,百姓都会上街游玩。

    汴京的除夕会点花灯猜字谜, 是和渔阳不一样,很安静的活动。

    这几日明熙除了在府中吃吃喝喝就是去找赵姝意玩,她答应自己会好好练赵家枪,是真的没有食言。

    她还特地在赵家的院子耍了一遍给明熙看,遗传了父亲的天赋,赵姝意的动作干练又漂亮。

    “我觉得你说得对, ”赵姝意那天在院中对她说, “先前我不乐意练枪法, 只想着安于现状。”

    “但你那日说的,这样姑娘家最后的结局就只是嫁人生子, 困在后院之中。”

    她虽然自小父母感情和顺, 但并不代表她就愿意过同样的日子。

    “将来嫁人, 一定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肆意快活了, 我娘过得好,是因为我爹好, 但天下男人,能有几个我爹?说不准就找了个婆家, 让我天天生孩子再带孩子, 天啊, 我都不敢想。”

    明熙想到她上辈子的结局, 可不就是如她若说,困于后宅吗?

    赵姝意每每想到这点, 手上的红枪都要甩飞出去。

    “我宁可跟着哥哥他们一起上战场,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明熙见她的身姿越来越矫健, 想到了未来赵家的惨案。

    赵家父子在战场上身亡,姨母悲痛过度,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赵家只剩下嫁出去的女儿,和一个所谓的庶子。

    也正是因为没有了靠山,即便在夫家过得不好,赵姝意也只能将所有的苦咽进肚子里。

    明熙还记得这件事,她想,若是赵姝意再厉害些,等到了赵家出事那年,她和表姐两个人的力量,应该能扭转赵家的结局吧。

    见她眉头紧皱着,赵姝意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她,上前拍拍她,轻松一笑:“无论如何,我都要过自己的生活!”

    明熙眼睛亮亮的,连连点头:“嗯嗯!表姐果然最棒了!那再耍一遍枪法给我看吧!”

    就这样,连着被明熙督促的赵姝意终于下不来床了。

    【表妹,见字如晤,表姐双臂刺痛,体谅一下,除夕花灯见吧。】

    大清早正准备去将军府的明熙收到这样字条,歪了歪头思索,她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算了,左右离赵家出事还早着呢,不急于这一时。

    叶明芷来的时候,望见明熙坐在院中正在收集树枝上的雪花,海棠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套器具。

    以为是在学文人煮雪烹茶,叶明芷欣慰地点点头,想着渔阳果真是风水好,将人养成了个小淑女。

    她上前坐下,想着也来一杯,打开小泥壶,发现里面居然装的是酒。

    叶明芷:……

    “叶明熙!谁允许你喝酒的!”

    在树下忙活的明熙怔怔转头:“啊?不能喝吗?”

    她在渔阳还不爱喝,回了汴京,竟还分外地想念这一口。

    也不知是想喝酒,还是想念可以围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们。

    她学着玉杉的样子抓雪来煮酒,还往里丢了几颗酸甜的梅子,明熙也知道自己不能喝,就是想着解解闷,趋趋寒。

    看见叶明芷一脸生气的表情,她挠了挠脸,将人拉着坐下,给她倒了一杯。

    “姐姐也尝尝嘛,这种梅子酒不醉人的,还挺好喝的。”

    叶明芷自然是喝酒的,但是不代表她可以允许明熙喝。

    她头疼地按了按鼻梁:“你才多大?谁带你喝的?”

    “渔阳的人都喝啊,而且我喝的少,来,姐姐你尝尝。”

    明熙三言两语含糊了过去,狗腿地给人倒了一杯。

    叶明芷喝了一杯,仍在絮叨:“什么年级做什么样的事,喝酒可以,但也要在家里和信任之人面前才能喝,知道吗?”

    姐妹两许久没能坐下来聊天,今日倒是赶巧了,二人一面喝着一面说着话。

    梅子酒果真不醉人,明熙喝了两杯,仍能清醒地跟姐姐说话。

    没过一会儿,越春拿了一摞拜帖来:“大姑娘,这都是除夕那几日各位夫人家送来的帖子。”

    叶明芷接过随便看了两眼,问明熙:“你可有想去的?”

    她诚实摇头:“除了姨母家,我没有要拜访的。”

    “嗯,”在这方面,姐姐向来不强迫她,将帖子又放回去,“挑几家热闹点的,回头我跟母亲去吧。”

    “是。”

    越春得了话,却没有离开,只是欲言又止地小声说:“还有除夕那天晚上,四殿下……也发了帖子来。”

    皇子的面子,没人有胆子不给。

    叶明芷顿了顿,问:“在哪里办宴会?”

    “不是宴会,”越春小声,“是邀您一起,共赏花灯。”

    “什么!”

    明熙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可以!不许去!”

    她着急地望向姐姐:“不是说了要讨厌他吗?”

    叶明芷没说话,只是皱眉道:“越发没规矩了,喊什么?”

    越春有些委屈地小声嘟囔:“四殿下就像个狗皮膏药,根本就甩不掉呀,大姑娘连着拒绝,那帖子还是源源不断地送。”

    明熙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怎么这样啊,那除夕,姐姐还去吗?”

    叶明芷没说话,只是一直闷着头喝酒。

    “姐姐…姐姐……”

    见怎么都不理她,明熙有点焦虑又伤心,一直小声地喊她。

    直到人都走了,也没给她个答案。

    这天晚上,叶明芷准备睡了,明熙又跑过来找她。

    “做什么?”

    明熙爬上她的床,死乞白赖要和她一起睡,可怜巴巴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不要去?”

    叶明芷笑出了声:“这么在意?”

    在意!她都快在意死了!

    这个死皇子李怀序!当了她一世的姐夫不够,居然还想来当第二世!

    只要她叶明熙还活着,就绝对不允许!!

    她眼睛湿漉漉的,趴在姐姐怀里,像只小狗一样:“告诉我吧。”

    叶明芷拧着她的耳朵:“不去,不去,好了吧?”

    “真的?千真万确?以后再来约你,也都全部拒绝?”

    叶明芷被她闹得没法,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都不去,好了吧?快睡吧我的小祖宗。”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熙这么排斥四皇子,不过既然都这么粘人了,到了那日称病不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

    除夕当日,明熙又见到了久违的父亲。

    自己回来那日,叶鸿文也只是匆匆来见了祖母,他总是这般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

    令她感到意外的事,续弦何氏真的是个很和善的人,许是先前在家中日子过得不好,性格有些畏畏缩缩,像以前的明熙一样,家中大事小事也基本都会找明事理的叶明芷做主。

    这几日在家中,她们同祖母四人吃吃饭,喝喝茶,明熙没想到,没有父亲陪伴在身边,家人间的温情也一点儿没少。

    吃完了丰盛的团圆饭,家里开始收拾陈旧的东西,找一个除旧迎新的好兆头。

    明熙本想跟着一起,却被轰了出来找赵姝意玩。

    除夕夜的汴京街头,还是十分热闹的,出来的大多是年轻人,围在一盏又一盏的花灯下猜着字谜。

    她跟着赵姝意一起,到处凑热闹,哪儿的花灯好看她们就凑到哪儿去,一盏又一盏看过去。

    直到被一阵喧哗声吸引了注意。

    人群散开的一块空地,挂着一盏巨大的纱灯,框架用红木制作,并雕刻各式花纹,纱灯盖头伸出6根木爪,每一爪都坠着闪着金粉的红流苏。

    灯体嵌进纱绢画,模糊看见有飞天仙女模样的图样,工笔重彩,色泽艳丽。

    渔阳多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灯,极少见这样工整艳丽的纱灯。

    想必这就是今晚灯谜的重头戏。

    但众人惊叹的,并不是这盏灯,而是在猜灯谜的人。

    店家规定,只有连续猜对八十八个灯谜的人,才能拿走这盏飞天神女落纱灯。

    这分明就是在刁难人,一个字谜若是难点,想上一炷香时间的也算平常,八十八个,等猜完天都亮了。

    但站在人群正中央,受到万众目光的人,猜灯谜的速度简直是逆天,只是望一眼,读了题干答案下一秒就出来了。

    少年人身量极高,即便站在最外面也能看到他的面容,在朦胧的灯光下,剑眉星目的端正模样显得有些柔和,一双凤眼俊逸无比。

    不同于身旁无数闺中少女的惊艳低呼,明熙只觉心情一下就烦躁了起来,眼神都变得有点无语。

    该死,怎么又碰到了季飞绍这个死人!

    晦气晦气真晦气!

    她正想带着表姐走,却没想到赵姝意望着季飞绍的身影有些发愣。

    “你还记不记得他?”

    听见这么问,明熙冷笑一声,怎么不记得,化成灰她都认识。

    赵姝意垂眸道:“当年在渔阳,你落湖那次,你就是被我强行拖去看他的,记得吗?”

    话音有点不对劲,明熙望着她,神情惊恐:“表姐,你不会喜欢他吧??”

    赵姝意只是沉默,又苦笑:“人家平步青云,仕途节节高升,我算得什么,也配喜欢她?”

    她头朝季飞绍的方向点了点:“你可知,他自被陛下从渔阳带回后,直接被指派为太子少保,如今人家与同为太子一脉的左丞相孙女往来正盛,风头大着呢。”

    明熙望了眼,见他身边确认站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纱灯许是她要的,此时正一脸兴奋又羞赧地看着季飞绍猜灯谜。

    这人明熙是知道的,左丞相最宠爱的小孙女,一心痴恋季飞绍,非他不嫁,早先时候明熙还为这事同他吃了许久的醋。

    季飞绍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过是官场应酬,你何须担心?”

    明熙如今相信他,但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明白季飞绍这人心中只有自己的事业,要说会为了谁动心,明熙是绝不会相信的。

    所以她不想管丞相家的姑娘,也不想管季飞绍,她一双眼只紧张地盯着赵姝意,感觉自己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我可不管他们,表姐,你可千万不能喜欢这个姓季的啊!”

    明熙张望了四周,鬼鬼祟祟趴在她耳边说:“我在渔阳听闻,这位季大人先前就有许多传闻,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私底下却惯会折磨年轻女子!”

    “千万不能被他的外表蛊惑啦!”

    明熙扼腕痛心,神情激动的要命,让赵姝意觉得自己倾心的不是一个翩翩少年郎,而是凶神恶煞。

    这件事明熙当做了头等大事,她心说可千万别前世她遭难,这辈子就轮到表姐了!她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婆婆,日日夜夜都在赵姝意耳旁说季飞绍的坏话。

    白天说,夜里念,等回了渔阳后也要每隔一段写信问姐姐他二人的情况。

    一转眼,三年时间倏忽而过。

    明熙已经长成了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她的模样比起前世更显得娇俏烂漫,一双眼眸明亮无比,整个人都看着活力满满。

    她穿着汴京买的新夹袄,内里穿了条烟绿色的长裙,从商船上跳下来时,明艳动人,脆生生的娇蛮。

    明熙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岸边等待的慕箴,三年的时间过去,他也蜕变的愈发精致,长得极高,明熙一眼就能望见他。

    这年只有明熙一个人回了汴京,她三两步上前,冲到慕箴面前:“哈!我表姐说她看透了季飞绍的面目,答应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慕箴歪了歪头,有些好笑地将蹦蹦跳跳的人拉住:“我若是没记错,你每年回来都这么说吧?”

    少年成长后,嗓音变得更加低哑,慕箴的声音不再像年幼时那般清透,更是一种好听的沉稳。

    “我不管,”明熙捂住耳朵,“反正我看不惯他两在一起!若是被我知道表姐还偷偷联系,我飞回去打她!”

    一起相伴了三年的时光,对于这位比家人还要熟稔的小青梅,口中时常蹦出一些胡言乱语,慕箴十分娴熟地点头敷衍:“是是女侠,先前你还说赵姑娘的枪法已经练到了天下第一,即便如此,你打她也一定是很轻松的事。”

    明熙不开心地踹了他的腿:“你怎么净揭我的短。”

    慕箴笑着接过她的行礼:“走吧叶女侠?阿澈他们在金鸪楼给你接风呢?赏脸吗?”

    她一边走,一边仍在絮絮叨叨:“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渔阳的日色落下,照在吵吵闹闹的二人身上。

    街上的街坊百姓见状都见怪不怪,慕家的公子和叶家的姑娘嘛,关系好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嘛?

    第59章 后悔

    三年后的金鸪楼, 装修的更为奢华了。

    作为老主顾,店里的小厮都认识他们二人了,远远瞧见便迎上来:“叶姑娘何时回的渔阳?”

    明熙笑笑, 模样长开了的她如今粉腮桃眼,一笑只觉周遭都亮了许多:“就你殷勤,我这不刚回来,等着吃洗尘宴呢。”

    “哟,”小厮一天带她进来一边打趣,“难怪慕公子与刘公子二人一早就来定包间呢。”

    “行了行了, 不用你带。”

    回了金鸪楼, 明熙跟到家了一样熟稔, 她摆手:“忙你的去吧,我们自个儿上去。”

    他们一行人每次聚在一起, 都只会待在同一个包厢。

    明熙跟着慕箴吵吵闹闹地上楼, 说着吐槽汴京的气候有多干, 还揉了揉自己的脸给慕箴看:“你看你看, 我皮肤都干出印子来了!”

    二人距离被骤然拉近,扑面而来的一阵女儿家的脂粉香, 慕箴呼吸一滞,僵硬地看人将一张脸蛋凑到自己面前。

    说有印子, 可哪有的事?女儿家最是娇俏的时候, 别说是印记, 就连大一些的毛孔都看不见。

    整张小脸像软乎乎的糯米糍, 嫩白嫩白的。

    慕箴撇过头,将她的脸往另一边推:“胡闹什么?”

    触手可及的温软, 稍稍用力就像陷入一团棉花一般,触不到底的柔和。

    令他心神震荡。

    等到明熙已经若无其事地进了厢房, 他仍站在外面愣神。

    指尖微颤,仍旧没有从方才的触感中回过神来。慕箴有些无奈地想,太自由了也还是不好。

    是不是该教明熙要与异性保持距离了呢?

    *

    进门的时候,老朋友都已经在等他们了。

    刘家兄妹三人和玉杉,菜都已经按照明熙爱吃的点好了。

    明熙坐下时,还在感慨:“还有贡鹅,真是会点,我在汴京就想着这口呢。”

    刘鸢长大后,五官有种张扬的明媚,她撑着下颚:“慕箴呢?”

    明熙已经等不及,吃了一口菜了,闻言转头见慕箴刚进来,嘟嘟囔囔:“干什么呢,这么慢?”

    等人到齐后,又是习惯地举起酒杯,为明熙接风洗尘。

    众人闲聊时,刘鸢问起玉杉:“你爹给你留的位置,你去了没?”

    他们这一行人今年已经从青鹿书院毕业,因先前刘澈担任监察御史一事,如今正跟着他爹也就是知府的手下做事,刘澍和慕箴都闲散在家,明熙平日里在风茗药堂帮忙。

    玉杉的文章不比男子差,渔阳又颇为开明,罗家早早为她谋的一份文书官职,但玉杉迟迟没有去上任。

    她此刻正兴致缺缺地摆弄着碗中的米饭,玉杉模样清冷,是渔阳人人称赞的闺秀典型,知书达理,文采斐然,在外人面前,永远含着三分淡笑,平日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只有在他们这些朋友面前,才会露出私下里的一些小情绪。

    她有些沉闷道:“急什么,你比我爹还急。”

    刘鸢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被谁赶来做说客的,还不是你娘整日拉着我娘哭嚎。”

    明熙也有些疑惑,但她看着玉杉面色烦闷,便没有多说,只是说了些在汴京时的趣事,便将此时接了过去。

    临走的时候,她正想蹭慕箴的马车将她送回去,玉杉掀开车帘:“明熙,我载你吧?”

    明熙心下有些了然,没多说什么,跟慕箴告了别。

    上了玉杉的马车,走了一会儿,却一直没人说话。

    明熙也跟着没有张口,只是望着车外慕箴的身影越来越远。

    “明熙有喜欢的人了吗?”

    玉杉的声音温温柔柔,就像她姐姐一般叫人心中熨帖。

    她回头,望见玉杉正对着自己笑:“我记得三年前,阿鸢在书院问过你这个问题,当时你说你不知道,那现在呢?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吗?”

    自己的心意?

    是指让自己身边的家人朋友健康平安,每一天都过得幸福这件事吗?

    明熙迟钝地摇了摇头。

    见她虽模样娇丽,性子却仍旧如同年幼一般朦胧天真。

    玉杉笑了笑,心中想着某人真是将她养的极好,口上却说着:“不开窍,其实也挺好的,世间凡俗情事,懂得多了只会叫人伤心。”

    她的声音笼罩着一层苦闷。

    明熙坐到她身旁,将头靠在她肩侧,又抓住了她的手。

    语言的安慰有时候会弄巧成拙,不如直接身体上的相依让人感到平静。

    玉杉将她搂紧,闭着眼道:“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去爹爹给我安排的官职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将这份官职,交给刘澍。”

    明熙好像有些明白了,她抬头看着玉杉:“他没有同意吗?”

    玉杉睁开眼,却猝然掉下眼泪:“你说他那样的人,明明心中向往自由生活,却又有颗该死的自尊心。”

    “不同意不就不同意,为什么要骂我一顿呢?”

    只一想起,玉杉的眼泪便停不下来:“说我轻贱他,同父母一样看不起他,他总是这样,惯会说这些话扎我的心。”

    “他也不想想,若是一直没有官位,这么散漫下去,谁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他?”

    明熙沉默了很久,作为朋友,她自然是欣赏刘澍的逍遥,他没有功名,也不愿去科考,只醉心于天地,将浑身的诗文才华倾数浪费。

    但是作为玉杉的闺中密友,她最看不惯的便是刘澍这般的人。

    他无拘无束,却又哪哪都是他的拘束。

    只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相伴长大的挚友他都可以随意伤害。

    明熙忽然想起三年前,渔阳疫病之时,刘澍危在旦夕那会,玉杉拼死也要去照料他。事情结束之后,反倒比刘澍这个病人还要憔悴不堪。

    这些话,玉杉谁都没有告诉,眼下在她面前释放了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将这几日的委屈和酸涩,尽数宣泄。

    到叶家的时候,明熙语重心长地安慰她:“若是刘澍执意如此,不如放弃吧。他这人固执的很,想来也不会改,若是你一心往里扎,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

    她动作轻柔地擦了擦玉杉的眼泪,声音柔和:“你有职位,有抱负堵,有大好的未来,何必吊死在一个他身上?”

    话糙理不糙,玉杉将眼泪擦干,并没有应答,只哑着嗓子,强打精神笑道:“回去吧,明熙,跟你说了这些,我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明熙有些难受,但看她神情坚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下了马车回府去了。

    去向祖母问好时,也带着一脸的愁容。

    祖母与她月余没见,早盼着念着了,如今一瞧搭眉丧眼的,紧张道:“怎么,在京城受委屈了?”

    谁敢给她委屈受呀?赵姝意的枪法已经出神入化,甚至跟着父兄上过一次战场,威名赫赫的大政第一女将的名声正盛,谁敢在汴京欺负女将保着的人?

    明熙有些没精打采地摇头,沉闷道:“祖母您说,是不是再好的感情长大了都会散啊?”

    刘澍和玉杉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钓鱼,一起翻山越岭地到处疯玩,每次开学前,刘澍写不完的作业甚至也是玉杉陪他一起补。

    这样好的玉杉,这样好的感情,刘澍怎么舍得说不要就不要?

    见她俨然一副为情感所负累的模样,祖母与孔嬷嬷对视一眼,试探道:“那是慕箴惹你生气了?”

    “不该呀,我看这几年,你说东他都不带往西的,怎么还会与你闹别扭?”

    “唔?”明熙茫然地眨眨眼,“我不是……”

    她突然想到,若是慕箴与她,也像刘澍同玉杉一样呢?

    虽然刘澍与慕箴哪哪都不一样,也一定不会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与自己吵架。

    但是若是将来,慕箴有了心悦之人,渐渐与自己远离,到那时,自己会如何呢?

    在三年前,她也曾思考过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她想的是,只要慕箴幸福,她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如今在想想,她的生活已经彻底离不开慕箴了。

    时隔两日必定要一起吃饭,每日去药堂慕箴也会接她回府,回去的路上说说笑笑,买些爱吃的零嘴逛逛喜欢的饰品店。

    隔个一段时间还要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外出踏青游玩。

    若是将来,慕箴的身边被另外一人代替,自己还会同年幼一般,真诚地祝他幸福吗?

    明熙想不通,她也想不到真到了那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当晚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仍旧是季夫人,常驻京城,与季飞绍公务离京,前往渔阳时,她遥遥一瞥,望见了繁盛的街头摊贩有一对身影。

    慕箴仍旧是那个慕箴,清风明月般朗润温和的气质,眉眼如画,即便是坐在小摊贩的桌椅前也无法遮掩他卓越的气质。

    坐在他对面的人背对着明熙,只看到是个打扮精致,举止淑雅的姑娘。

    他们二人坐在明熙最喜欢的那家南巷的豆腐花店。

    慕箴不吃辣,却总是被她捉弄,明熙总喜欢挖一勺自己的豆花混进慕箴的碗里,总是吃的他眼泪都快下来,窘迫地灌水。

    明熙喜欢欺负他,从小到大都是,每每这时,她都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而如今,她远远就能瞧见那边的二人面前摆着的豆花,都是渔阳人喜爱的白糖口味。

    他们一边说着笑着,一边吃着豆花。

    明熙远远地瞧着,想要上前打个招呼,却一步都走不动,脚步钉死在原地,望着那边融洽的身影,心中忽然涌出无止境的难过。

    ……她怎么又被丢下了?

    醒来的时候,耳畔的棉枕都被眼泪打湿,明熙抽噎着醒来,胸腔仍是撕裂般的疼痛。

    原来她食言了。

    明熙怔愣地任由眼泪滑落,她想,她已经变成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坏孩子了,她不愿意让慕箴离开。

    这些年的陪伴与时光,早就让她习惯了慕箴的存在,他填补了自己内心的空缺,早就已经不可替代,也不能舍弃的了。

    这日傍晚,慕箴照例来风茗药堂接明熙时,见她神情恹恹。

    他疑惑:“怎么了?”

    明熙望见这张昨晚才梦见的面容,那时的难过恍若又涌上心头。

    她想问很多,但她终究是心中的顾虑的更多,什么也没说。

    只是慌乱摇头,驴头不对马嘴说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往你碗中的豆花加辣了!”

    慕箴没能搞懂这位小青梅的逻辑,歪头想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

    明熙有些泄气地低头,搓着手指:“因为你不喜欢。”

    “往后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做了。”

    慕箴只是静静看着她,突然来了句:“谁说我不喜欢?”

    次次去吃次次都要往我碗中加辣,若是真不喜欢,哪能此次都让你得手?

    慕箴有些无奈地心中叹气。

    第60章 决绝

    重新跟慕箴坐到南街的豆花店, 看他又轻车熟路的要了两碗,一碗加辣子,一碗加白糖。

    明熙心想, 她和慕箴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慕箴见她真的不捣乱,反倒有些不自在。

    希望二人相处时,明熙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个幼鸟一般活力满满。

    眼下一直沉默, 叫人猜不透心思。

    难道真是到了有少女心事的年龄了?

    慕箴神情有些复杂, 伸手去触明熙微皱的眉头:“在想什么呢?”

    “唔, ”他的手有些暖,明熙也没躲让, 只是言语搪塞道, “玉杉最近总是不开心。”

    慕箴闻言轻笑:“你知道这两日她已经上任了吗?”

    她还真不知, 闻言惊讶道:“真的?已经去了?做的好不好?”

    罗家在渔阳任通判一职, 玉杉也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做些文书工作。

    “罗姑娘有才学,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况且……”

    明熙见他话说一半,偏头疑惑:“况且?”

    慕箴一笑:“况且漕司的转运使徐大人, 近来想去罗家提亲。”

    “啊?!”

    明熙目瞪口呆, 分明前两日玉杉还在同自己说她与刘澍的纠葛, 怎么一转眼, 提亲的人都要上门了?

    她震惊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玉杉怎么说?罗家怎么说?”

    慕箴让她冷静:“罗家自然是欣喜,徐大人仕途平步青云, 年纪轻轻便到了转运使的位置,听闻那日去通判府同罗大人议事, 忘记了一项律法,在屏风后记录的罗姑娘当即补充了出来。”

    “徐大人没想到还会有女官,感到新奇,想让其出来一见,没想到便是一见钟情,听闻是罗大人的女儿,当即就说想要议亲。”

    “徐大人当初是罗通判一手教导出来的,前途无量的学生心仪自己女儿,自然是一桩美谈。”

    自然,二人初见的故事,便是她听了也觉得浪漫,但是明熙心中清楚,玉杉喜欢的,终究是那个散漫无度的刘澍。

    慕箴像是知她所想,一边搅弄着豆花一边摇头:“刘澍…除非他自己醒悟,否则绝非良配。”

    “你知道?”

    “罗姑娘望向他的眼神,我还是十分清楚的。”

    慕箴声音有些发苦,罗玉杉那一个个爱而不得,痛苦迷惘的眼神,就像每一个午夜梦回,无法入睡时想起明熙的自己。

    寂寥得好似月光落满全身。

    明熙有些苦恼:“他们究竟会如何呢?”

    从朋友层面上,她希望玉杉如愿,但抽身来看,任谁也知道,刘澍不是良人。

    若是不知悔改,玉杉又执迷不悟,最终痛苦地还是只有她自己。

    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明熙仍旧希望他们能够同从前那样。

    她有些偏执地将他们对应到了自己与慕箴身上,她害怕,忐忑,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对青梅竹马,最终走向相看两厌的局面。

    明熙没了逛街的心思,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没想到刚歇下,闻冬就迎了上来。

    “罗姑娘方才来,等了您许久,见没回来托我传话,邀您后日午后去寿平湖与她一见。”

    可能是与这两日有关,明熙想她不痛快,想去游船散心,便点了点头,记住了。

    *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漕司转运使徐凭,她是听过几回的。

    苦寒出身的学子,在青鹿书院成绩一骑绝尘,考出功名后在汴京历练了几年,官家将他下放到渔阳做了几年转运使。

    为人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做事起来滴水不漏,原先在书院时,就经常得到罗大人的教诲,如今在渔阳重逢,私下也经常往来。

    年纪轻轻便坐到了这个位置,而且谁都知道,他来渔阳只是历练,官家迟早要把他调回汴京。

    这样的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也多,不过他家境不好,自己也没那心思,总推说会耽误了姑娘,只一心埋头公干。

    没想到会喜欢上玉杉。

    更没想到玉杉在寿平湖约她,明熙首先看到的就是湖畔船舱边上的二人。

    今日有些日头,徐凭撑着一把伞,遮在玉杉头上,他正神情认真地说着什么,玉杉时不时答上一二句。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闹翻了,玉杉神情激动,推了他两把,徐凭没有动作,只是隔着袖子轻握住她手腕,将人稳了下来。

    船只靠岸,罗玉杉立刻下船,徐凭担心不稳,撑着手臂在她身后虚护着。

    明熙看在眼里,直到玉杉到了她跟前,眼睛有些红:“走吧。”

    明熙抬眼望了望,徐凭仍站在船上,身形极为高大,肩宽窄腰,五官深刻立体,面无表情的,乍一看有些严肃的凶。

    这样的人撑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油纸伞,与明熙视线相交,有礼地收了收下颚,冲她打了个招呼。

    还没等她回礼,受不了的玉杉将人拉走:“还在看什么,走了!”

    等她们上了马车,明熙回头去瞧。

    那高大身影仍旧站在原地,却没有往她们这看,只望着平静的湖面。

    “那就是传闻中的徐大人?”

    明熙收回视线,望向玉杉:“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

    玉杉痛苦地捂住脸,神情几欲崩溃:“我真的不知道……”

    见她这般,明熙反倒有些傻眼了,她以为玉杉会坚定地刘澍,但这么看,感觉已经动摇了。

    “若是没有遇见刘澍,可能我会被他打动吧。”

    玉杉抬起满是眼泪的脸:“这段时日,他每日都会约我出来,却只是同我说了自己未来仕途的计划。”

    “我们聊了很多,诗词歌赋,古今文学,我们的每一个观点都契合的要命。”

    玉杉有些茫然:“如果刘澍的话,可能我也就选他了吧。”

    想到刘澍,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可是,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早就已经成为我的骨中血,肉中刺,叫我如何割舍。”

    “今日我同他说,就算我与你成婚,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忘记刘澍的。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徐凭平淡一笑:“从你这几日的言论来看,你对你竹马永远是单方面的付出,若是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到如今也不见他行动?”

    “罗姑娘,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无法自拔的心仪,还是已经扭曲的执着呢?”

    “就算是执着也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总会有法子,将你的骨血,你的肉刺,通通换成我徐凭。”】

    饶是明熙,听闻这一段也不免震惊咋舌。

    “那…那你今日找我来?”

    罗玉杉抬头:“徐凭这几日风头大的很,整个渔阳都知道了他的意图,都多人都来找过我,就连阿鸢都来问我,只有一个人。”

    她咬牙:“刘澍今日在城外野钓,我想去找他。”

    明熙沉默,她突然想到慕箴说刘澍此人,绝非良配。

    呵。

    无论关怀与否,这个节骨眼儿还天天跑去钓鱼,明熙有事真的搞不懂,这个年龄段的公子都在想什么。

    他们都当玉杉糊涂,真的以为她要一头南墙撞破头,然而她这段时日没日没夜的哭,早就哭明白了。

    罗玉杉平淡道:“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要么在今日说开,要么,就彻底舍弃吧。”

    “他既不想要,那我也不要了。”

    咚、

    没来由的,明熙心下擂鼓一般忐忑。

    找到刘澍的时候,他正戴着草帽,坐在湖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罗玉杉远远望见他那模样,眼中的情愫淡了淡。

    她上前,踢了踢刘澍的小木凳。

    刘澍懒洋洋瞥她:“干嘛?”

    不怪乎玉杉对他念念不忘,刘澍真是刘家模样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刘澈文雅,刘鸢张扬,只这刘澍,眉眼五官透着一股懒散的风流潇洒,遗传了刘夫人的桃心形的唇瓣,从小就像个玉娃娃,一生被娇惯,养成如今这般没心没肺也属正常。

    玉杉深呼吸:“你这两日,难道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刘澍耸了耸肩:“想我同你说什么?说那个比你好几岁的老男人?”

    徐凭虽虚长他们几岁,但绝没有到老的地步吧?

    玉杉冷笑一声:“他是老男人,你呢?你比我小,岂不是孩子一个?”

    刘澍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年龄,闻言面色有些不好,语气有些冲:“你想说什么?本来城中这几日满是你的传言,我听着就烦!好不容易到城外躲躲,你要是想钓鱼就钓,别在那叽叽歪歪!”

    这话,算是彻底让玉杉死心了。

    她打了许多腹稿,关于她自己,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关于只要刘澍点头,她愿意立刻与徐凭说清,从此世界唯他一人。

    但此刻,那些话好像都不再重要了,于是玉杉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被扔过来的鱼竿,兀自无助又仓促地笑了一声。

    “你真的是看不出来,还是根本不在意呢?”

    玉杉的声音,就像风一样轻。

    她猛地发疯一般,淑女的言行,矜持的举止,她通通不要了。

    捡起地上那根鱼竿,玉杉发了狠地将它打横,狠狠往自己抬起的膝头撞去。

    咔、

    清脆一声响,断裂的不止是那柄鱼竿,更是这十几年来无休止的追随和执着。

    面对刘澍震惊的面容,罗玉杉长舒一口气,她将那断成两截的鱼竿掷到他脚边,忽然轻松地挺直了腰背。

    “真当老娘喜欢钓鱼了?要不是陪你这傻逼,谁乐意天天弄脏鞋袜和裙摆啊!”

    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她不喜欢钓鱼,一点也不喜欢,她讨厌沾到手上洗不干净的鱼腥味,更讨厌轻易弄脏衣裙的泥渍。

    与刘澍告别,与过去那段拧巴又酸涩的往事告别,罗玉杉发觉自己没有料想中的痛苦,她反倒一身轻松。

    就好像终于从一种梦魇中醒来。

    也许徐凭真的是对的,她年少青涩的爱慕,早就在刘澍日积月累的冷淡和忽视中消散,成了病态扭曲的枷锁,只束缚住了她自己。

    刘澍有些无措地站起:“玉杉,你……”

    “刘澍,”

    罗玉杉神色平静,风带起她的长发,让她此刻的面容温和又决绝:“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日后我大婚,记得钓一尾最新鲜的鲈鱼来道贺。”

    说罢,她拉着一直沉默的明熙转身离开,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明熙望着玉杉决绝的背影,她轻声问:“十几年的感情,说割舍就割舍了,再也不联系吗?”

    玉杉摇摇头:“也许青梅竹马,无非只有这两种结局。”

    “分道扬镳,又或是相看相厌。”

    她抬头望望飞过的雁群,神情终究还是有些怅然:“见一面,便恨一遍,还是让曾经美好过的回忆,以还算平和的方式封存起来吧。”

    分道扬镳,相看两厌。

    明熙心中擂鼓,她不住地在脑海中重复着。

    若是将来,慕箴爱上了别人,他会怎么选?

    无论怎么选,明熙都无法承受。

    只一想到方才玉杉与刘澍,二人决绝的画面,带入她与慕箴,明熙只觉得快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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