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


    王听澜今日去的是南城, 南城破败且逼仄,民房低矮无序,搭建的人车难行, 有些地方想过就得侧着身子挪过,各种动物粪便,以及人为造就的脏物, 全摊在狭长的烂泥地上,人脚踩上去, 连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但这里, 却住着将近小两万人口,老人孩子占了近一半,青壮闲汉约有三分之一, 剩下的全是大龄妇人以及卡在婚嫁之龄的姑娘, 一个全州府最贫穷脏乱差的地方, 也是鳏夫和老光棍最多的地方,这里的姑娘是不允许外嫁的, 基本全在内部消化,且是以亲换亲的那种嫁娶法。


    崔闾上任之初,并腾不出手来整治这块地方,东西二城,以及他就任的衙署所在的北城,分豪绅、富绅, 与平民, 内城以衙署所在的北城门正中心为起点,绕西往东为半圆内的地方, 都属于生存条件很好的富裕区,便是佃着严修土地耕种的佃农, 实际上的生活也强过府城以外的县镇百姓,而外城则与小部分西城接壤,与南城共用一条饮水渠,再往东连接近码头处,形成南北两个半圆,也就所谓的内外城区分。


    仿如南北两个天堑,当内城人声鼎沸的商超,汇聚了整个府城人来购物时,南城门这块地方,却似被遗忘了般,天未暗灯便熄了,整个区域陷入安静的死寂中,偶有一两声嘈杂的怒骂哭泣声,都似见惯了般,无人理会,什么内城逛夜市,商超购物优惠等翻天覆地的改变,都映射不透这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依然麻木的过着从前的日子。


    整个南城门里生活着的人,之前都有一个共同身份,便是罪民家属,比如偷鸡摸狗又够不上诛连的犯徒,其家人就会被剥夺居住条件的优越地,全家赶至南城门里自生自灭,后来从东西城也流过来了一些人,却要么是灶户家里失了劳力,被排挤出圈的孤儿寡母,要么就干脆就是遭逢突变,躲这里来自暴自弃的,总归是,南城门这片地方,尚没有受到江州变革后的任何惠利。


    这里的人似是被府城内的官老爷给遗弃了一般,另三个门是不许踏足的,连最脏最累的倒夜香的活计,他们也没资格做,唯一生存所需的来源,是从另三个门倒出来的泔水和垃圾,捡食废弃之物,便成了他们每日的循环,人生前景近乎断绝。


    九家倾覆之夜,江上船仗正酣,那落水的将士和匪寇,那样的在水中挣扎战斗至力竭,沿岸的漕运帮众,有力出力,哪怕是为了崔闾当时喊出口的赏银呢?好歹他们拼着命的参与了,要么捞人要么补刀,总归是没有干瞪眼看着。


    但这最靠近码头处的南城人,根本叫不动,哪怕崔闾当时喊的身价银子足够高,捞一人而足以富全家,也依然喊不动这些人来帮忙,就只晓得抄着手看热闹,并伸长了脖子指着落汤鸡似的码头帮众哈哈大笑。


    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着实叫人恨的牙痒痒,甚至他们哈哈笑的声音里,竟充满了落井下石之意,对着殊死奋战的将士嘘声一片,对着贼寇打气加鼓励,一股子我过的不如意,别人凭什么要如意的泄愤心理,将府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包括各家里美名在外的女孩儿,全都给播报了一遍,大有只要成功打上岸,金银美女样样有的意思。


    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敌方喊来助威的亲友团,还是我方辖下庇护着的子民了,等事后再深入一了解,还真有那些因罪被罚入了贼寇窝的家属亲朋。


    他们在本州府治下过不好,亲人被罚入海岛晒盐场也生还无望,寥寥的几个因凶恶不怕死的劲头,被选入海寇窝,偶尔因做好了差事,得已通过奖惩通道,往家将赏钱捎回,那就是这两头终身不得见的亲人,唯一的寄托了。


    九家子掌舵者,要拿捏着这些被挑选出来,替他们卖命的罪者,手里自然得捏着他们最在意的东西,并且给了他们最后的生存价值导向,也就是只要对他们的命令言听计从,让驾船往哪打,就将刀指向哪,而事成之后的奖赏,就是可以将所得的财物奖赏,通过他们特意开通的邮寄渠道,捎带给在府城挤兑下生存困难的家人。


    如此,南城里的这波人,才能在如此恶劣又无任何生活来源的日子里,吊着一口气的生存繁衍,但这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堕懒风气,却是不是从何时蔓延了开来。


    奋斗是不可能奋斗的,这吊日子,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拉倒,有今日没明日,就图一个嘴上乐喝,身体力行改善生活?那不是他们的风格,哎?就摆,就烂,有本事你们把整个南城给屠了。


    厌世之人恨不能拉所有人一起去死!


    就着这份过节,崔闾上任之后,便无视了这块地方,他倒要看看,南城门这块地的几个乡里长,会对着日渐兴旺的江州府城,生不生得出奋起之心,会不会为了这块地上的百姓,来主动与前往各城门县镇做调查了解的胥吏接触。


    他掌管过一族事务,对于这类人的心理那是一摸一个准,就一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逆反心理,明明是为着对方好的心思,到了人家眼里,就得跪着求着,好像没有他们的配合,就做不成事的那种恶心心理。


    笑死,我出钱出力的改善的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利益,结果倒成了我是为名为利,需要用你们搏名声一样的那种互利关系,倒贴也不带这么倒贴的,老子的钱撒进海里,也不带你们玩。


    南城门里的这些人,就跟他族里那少数几个二百五族人一样,以为自己糜烂下去,就能以独树一炽的姿态,成为最后被跪求着上轿的稀罕人,然后可以从他这里讹到,相比其他族人扶持金的几倍多的利益。


    说到底,也是一种博弈心理。


    一方以为他图名,一方就以此做要挟,好坐地起价,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拆迁谈赔偿款的时候,懂分寸的,拿到心理价位上的数额,也就搬离了,指望靠拆迁一举成就亿万富翁的,永远不会对所提赔偿款项满意,于是,钉子户也就产生了。


    崔闾开在内城的商超,说了不禁止任何人出入,废止了从前外城人不得踏足内城的禁令,结果就这样一个对于外城百姓而言如此欣喜的消息,传到南城门那块,竟然无波无澜的过去了,爆火的商超开了一个月,南城门那块的百姓,无一人前往,他派在那边蹲守的衙差,闲出屁的去聊骚那里面的孩子,想哄着人踏出南城,结果叫乡里长唆使个疯汉子给咬了一口,正正好在腮帮子上留了个大血牙印,回衙秉告时,简直一脑门火大,要不是大人耳提面命,不许动手,他那刀就真的忍不住了。


    没见有人这么堕落的,东西两城都有一条道可以于南城相望的,结果,那两城来往的百姓,个个手拿肩扛的往家里搬东西,每天热火朝天的干活挣银子置家伙什,换谁不得跟着一起奋斗啊?


    偏南城门这块上的人,就不,就能忍得住诱惑,管孩子在家哭闹,老婆娘子低声哀求,那里面当家做主的男人,把着道路口,严防死守的不让出,就要把自己日子过成异类,过的人弃鬼厌。


    崔闾也来火,给了那个被咬了脸的衙差病假,冷笑着吩咐所有胥吏衙差,再不许往那边去,他们想堕落就堕落,想烂就烂着,他才不会出面去与他们谈,揣着如此心思之恶毒之人,不配得到他的怜悯与接济。


    这些人永远不明白,一个上位者想要搏名声,永远是不必去向下讨好的,就像钉子户的房子非要坚持不肯拆,那规划者完全可以绕开他,就让他遗世独立,独门独户,索群寡居,成全他的独立与冒险。


    上位者的眼睛只会盯着上位者,有钱什么买不到?他可以让全府城百分之八十之人夸他好,甚至为他立长生排位,那么这余下的一成人再到处说他的不是,说他沽名钓誉,也只会成为上位者眼中的刺头毒瘤,与无法教化的愚民。


    想用一副烂泥地里的身子,来要挟心存善念者,那是最最愚蠢的方式。


    就像他陪太上皇去西城察访,对着那些贪心不足的男人,其实也可以用冷处理的方法,晾一晾他们,等他们自己受不住了主动来谈,如此,主动权就会一直被他们牢牢抓在手里。


    可谁叫他遇上个真正从心里体恤百姓的太上皇呢?人家是真一门心思做实事,一颗搞阴谋诡计的心全怼在朝堂上了,对着“淳朴”或被生活逼迫偶尔想岔了路的子民,那是真宽容,真能忍。


    崔闾要不是陪着他去的西城,就那些为了多分土地,而将女子贬的一无事处之人,根本不可能给好脸色,对着那胡搅蛮缠之人,直接能以杀威棒震之。


    他也是忍了又忍的,才将那股子怒气压下去,凉凉的眼神一直从西城回到衙署办公堂,才勉强收了回去。


    太上皇的龙兴之地在北境,他所有的一举一动,北境百姓都有目共睹,并给予了他非常正向的反馈与支持,偶尔一两个刺头,也会被其亲族镇压下去,他的那些惠民之举,是直接呈现在那一地的百姓眼前的,所以,他的号令与指向,那一地的百姓无有不从无有不应。


    可其他州府不是,包括江州在内的所有百姓,只是知道天下换了姓,未尝有亲身体会过太上皇的与民同甘共苦的过往,也没有直接参与过他的那些惠民之举,听的各种小道消息,就跟听传奇似的,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还有一点就是,北境普及了四五十年的教育,那里几乎人人识字懂算术,从那里出去的掌柜伙计,根本不愁活干。


    可大宁天下,又有多少个州府能做到人人识字呢?


    愚民愚的不就是未开化的思想么?可他们上哪去识字呢?没有条件让他们理解太上皇的土改理念,而太上皇目前也是做不到全天下普及文化知识,那些掌握着大量书库的勋贵世族,从根本上就要断绝百姓的自我意识,对于推行文化普及,全都嗤之以鼻,连所谓的大儒,也在跟天子算账,说读书所需的花费,不是平民百姓能承担得起的,再说,让百姓全都上学识字去了,谁给他们的田地浇水施肥,谁帮他们做工干活,那户部税收又从哪里来?


    他们把户籍制度分的那么细,匠藉、工藉、乐藉、军户、灶户,以及水上船户,为的,不就是遏制民众意识的觉醒么?这些被分出来的所谓贱藉,三代内都被拒在考场之外,那剩下的普通农户,再因田地失去生活来源,靠着佃地过活,就算有资格进学,又哪里真的有那个经济实力供养呢?


    所谓的耕读之家,得是经过至少三代人的积累,才能举全家之力供出一个孩子,如此限制苛刻的进学之路,非以天道酬勤来涵盖的,有时候还得靠着老天帮忙,及全家人的齐心携力。


    这就导致太上皇对这些子民们,很是心存愧疚,以为自己登鼎之后,就能一展抱负,推行许许多多的惠民之政,让天下百姓都能在他这一代人的手里,不说致富,至少能得个温饱,脱离被奴役的命运,然后教育一视同仁,可惜种种理念出师未捷,如今便只能硬灌输,然后用自己巨大的忍耐力,去容忍质疑与不理解他的子民,想着尽量能以更温和的方式,教这些人跟着自己的脚步走,有北境一地的先例在,他难到会挖坑给自己的子民吃?


    可沉淀了上千年的封建教条,不是靠嘴说靠宽忍,就能说服和改变的,崔闾在梦里看过他的一些所谓的心路笔记,说是野史,可现在想来,其实都有迹可寻。


    人总是在吃亏以后长记性,太上皇的忍耐力,也会在亲近人受损伤甚至危及性命之后告馨,那野史上有记一则杀民事件,录的是宣和三十二年后的某日,说太上皇与百姓拔刀相向,怒斩一镇百姓近百人,后被不要命的史学官添上一笔暴戾辣评,但正史记录里,却没有这一则事件的任何描述。


    崔闾却是透过那不知真假的心路笔记,旁测了一下自己身处其位的憋闷郁结,然后再以太上皇视角揣测之,其实不难联想到他情绪崩溃的点。


    他又不是真的神,本来就以杀伐起家,对敌从不讲柔情,为了彻底杜绝北境的外族之扰,他甚至欲将整个凉羌灭族,要不是人家跑的快,直接逃去了俄尼楚,恐怕这世上早没有凉羌一族的存在了。


    这样一个人,能忍住手里的刀,不砍向那些怎么也说不通的封建老顽固,十几二十年的奔走在大宁朝州府各地,心性忍性耐心已经非常人不可得,上位者的身份从来没有蒙蔽过其双眼,也从来没有想将手里的刀,对准那些跳脚与他对着干的愚民百姓,换谁来都得赞一个圣人言。


    可人哪有不崩溃的点?只没戳到痛处而已。


    无论正史是否记载过太上皇的失态之举,但作为人来讲,尤其是近距离与太上皇相处了这些日子的崔闾来讲,他是信野史里那一段的记载的。


    有些无法教化的愚民,那些守着封建教条不思变,为着一己之利谋私的乡绅里长,其实杀了反而好,留着只会让盲从者继续盲从,让煽动者继续盈利,杀之而后快,才是当局决断的该有手段。


    施政者太仁慈了,反而会成为得寸进尺者的把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在这一点上,崔闾其实很能与太上皇共情,对着那些怎么也教化不了的,不如直接送他们去见阎王来的好,要头疼也请阎王去头疼,来日去了地底下,打官司都没带怕的,换谁来也指责不了他。


    只不过这离太上皇举刀向民还有十二年之久,这时的太上皇仍然坚信着愚民可教,私利者可引导的信念,对着那群胡搅蛮缠者,仍保持着无知者可谅解的心态,毕竟在普及教育这块上,他自觉有亏,如今亲力亲为,被一些口水溅到,也只认为这是改革路上必经的磨难。


    回衙署的一路上,崔闾都没在他脸上看到挫败感,除了疲累,眼神依然坚定,大有一日说不通,明儿再来的越挫越勇气。


    讲真,他越是近距离的与他接触,就越佩服他的那份宽忍度和气性,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此与民讲道理的,尤其是上位者,他们手里的权利,就是最好的道理,哪怕指鹿为马,也多的是人附和,可只有太上皇做到了融入百姓堆里,切身的为他们着想。


    王听澜的意外受伤,带出了崔闾在南城门上的处置手法,他不似太上皇般怀柔,也没有多大的忍耐度,心里记着那夜江州之变的怒意,又在之后彻底了解过那片地上的百姓生活态度后,才决定了如此冷处理的晾着那边,就让他们干看着其他三个城的百姓,过上经济腾飞的好生活,就让他们自己生出想爬出烂泥地的心思,而不是他带着全衙署的官吏,去求着拽着他们往前奔。


    自己都不努力的求生求发展,他凭什么要带着属下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阎王不救该死的鬼,烂死就烂死。


    他甚至为了不让太上皇注意到这片区,在太上皇将办公地点搬到了他桌边时,就收了有关于南城门处的所有资料,想着等再抻他们一月半月的,就该差不多了。


    土改的资料占据了太上皇的所有心神,加之他要抢时间跟着武弋鸣出海,于整个府城的具体治理情况,也只能看着每日的汇报了解,崔闾的案头只要不出现南城区,他不可能有机会注意到那里。


    崔闾起初只是想治一治那里的堕落厌世风气,等与太上皇接触了几日后,就越发的不想叫太上皇知道有这处地方,想着等他跟船出了海后,他再腾出手来整治那块。


    无他,哪怕没有英雄情节,他也不愿意见到这样一个,被后世奉为英主的男人,在拥有无上地位和权利后,去受那种阿臜气,去与那些教化不开的老顽固们苦口婆心,他着实心疼他的口水,觉得他这样的人,再要怎么纡尊降贵,也不该将时间和态度,浪费在这等人这等事上,他无法接受梦里的那个被人称颂的英伟男子,在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面前,温声温气,却还得不到一点正向反馈,可能甚至需要他一而再的浪费口水,浪费脚力,去与他们讲道理,周旋怎么帮他们改善生活的事。


    那太可怕了,除了会有损他脑子里的后世评价,还会直接满足了那些人拿腔拿调拿乔的心理。


    看,你堂堂府台大人,不是终究撑不住了,要来求我们给面子,跟上你的治理规划么?


    太上皇目前的身份,是衙署幕僚,他出面,等于崔闾出面,这必然要与前期崔闾的冷处理方式相违背,然后导致他前期的施压,功亏一篑。


    可凡事总有个意外,他只管看住了太上皇,却没料到王听澜那边会往南城门去,且身边竟然没有侍卫跟随,看情况似乎只得那个叫凌嫚的小丫头。


    崔闾第一时间喊了崔诚去拿舶来神液,王听澜一头一脸的污垢,伤口处必然是遭了污渍浸染,就算是喊了大夫来,在清理完伤口之后,也得找那种能抗感染的药物来,再没有比那舶来神液更好的东西了。


    凌嫚被太上皇叫到一边问话去了,崔闾却找了抬人回来的衙差了解情况。


    那衙差煞白着一张脸,又是气又是恼,跺着脚道,“哎呀,卑下提醒过王大人了呀,让她务必离南城门那块远着些,没事不要过去,她明明前些时日都听了的,行踪都只在其他几个门里,就一个没注意,一个没注意,卑下们就错眼不见的叫王大人踏进了南城门。”


    那边凌嫚抽抽噎噎,在太上皇的安抚下才平衡了情绪,捂着脸低低道,“姐姐说,她发现了一处地方,有可能是崔大人为瞒过五哥或者我们这边人的眼,将一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关押看管,不叫他们到我们眼前来喊冤申诉,又说那南城门口常有衙差在那处值班看管,带太多人不好进,就我们俩趁人不备时进去,做个暗访……”


    她说完就又开始流眼泪,手颤抖着想往腰囊袋里摸,那里有一柄防身短刀,若她当时没有犹豫,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当着她的面,伤到王姐姐。


    凌嫚懊恼的捶头,声音带着恨意杀气,“五哥,那个地方的女孩子太惨了,真的人间地狱般,我跟姐姐只不过想带她们离开那里,就被前后冒出的上百个人拦住了,他们不让那些女孩子跟我们走,也不让我们走,说既然来了,不给他们留个后就不准离开。”


    说完她自己都被气笑了,实际上,当时她就给气笑了,一脚将那大放厥词之人,给踢粘在了脏到吐的墙角根上。


    长这么大,真没遇见这么不要命的。


    可是,下一瞬,她的脸上就显露出了一股扭曲之色,牙齿咬的嘎巴响,手不由自主的又开始去摸腰间的刀。


    崔闾那边已经问完了衙差嘴里的话,踱着步的到了太上皇身边,看着这小姑娘的面色,闲闲问了一句,“是不是被背刺了?内心受到了伤害吧?”


    凌嫚叫他问的差点跳脚,嘴巴却不能控制的反问出声,“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场?”


    凌湙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得无礼,他那时跟我在一起。”


    凌嫚呼吸一顿,不由抽道,“我踢飞了那人之后,后背上不防遭人重重一撞,踉跄着脚的没来得及站稳,就被那些人与王姐姐分开了,而那撞我之人,竟是之前我们要带着离开的所有女孩子里的一个,她瞪着我,说我踢死了她的哥哥。”


    明明没有,她收着力的,只是踢晕了而已,谁叫他嘴贱呢!


    崔闾就跟看书时喜欢在书页旁留旁白一样的,再次幽幽开口,“你心里很受伤,觉得那些被救的姑娘简直不可理喻,竟然会为了折磨奴役她们的人,冲你出手,朝你发火,你不能理解她们的意图,倒是想离开呢还是不想离开,觉得自己干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所谓善举。”


    凌嫚瞪大眼,望着崔闾,再扭头望向她五哥,上次这么当她肚子里蛔虫的人,是她五哥,一语道破了她看清幺鸡的内心,而装傻不回应的事。


    她能怎么办呢?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僵尸娃娃,哪怕现在身体开始重新生长了,本身底子已经是坏了的,就跟破布娃娃换了新衣裳一样,表面看着是光鲜亮丽的,内里实则千疮百孔,这样的她,怎么能去祸害一个如此诚实,有大好前途的男子。


    所以,她只能装傻,装不懂幺鸡的一片深情。


    凌湙无奈,转向崔闾道,“你别逗她了,想来你是很清楚那片区的情况的,说说吧!”


    崔闾抄着手笑了一声,“宁先生不防等王大人醒了之后问她吧!或许,还能以治下无方,让武将军代你向上参我一本。”


    王听澜的做事手法,不外乎怕他欺上瞒下,做出欺君罔上之事。


    可换种思路,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呢?她始终对自己的世家身份介怀,哪怕联名保举过他,也时时在履行一种监测他为官是否清正严明的责任,怕自己保举错人,怕太上皇受他蒙蔽,又或者,怕江州这个除北境以外的妇协试点,会失败成为全国笑料,她的内心根本不信任他。


    泥人也有脾气,崔闾再有意与帝党交好,也不能一味的忍气吞声,任由她这般左试右探。


    是以,他故意拿话刺太上皇,一脸的阴阳怪气。


    他实在是被王听澜的行为伤到了,觉得她在侮辱他的智商。


    那南城门又不是块巴掌大的地方,能往里塞上小两万人的片区,她每日间来回路过,定然有见过人影在里面活动的,有什么问题不能直接当面的来问?要她这样子的,单枪匹马的带个小姑娘去搞暗访。


    不搞笑呢么!


    他要真想欺上瞒下,根本不会让她看到南城片区有人活动。


    太想当然了!


    崔闾撂完话转身就走,只走前将崔诚拿过来的舶来神液一把塞进了太上皇手里,很大力的道,“拿着,别回头又指责我见死不救。”


    谁还没有个脾气了?


    凌湙捏着药瓶,与愕然呆愣的凌嫚面面相觑。


    好家伙,这是冲着我发火了?


    这么理直气壮,看来那片区的问题,应与他无关。


    正想着,董知事便抱着高到能遮到他头顶的案宗资料,到了他面前,声音不带好气道,“府尊大人叫我给你送的,有关于南城门那边的实际情况,前后历任府尊大人对那片区的处理方法,宁先生慢慢看吧!”


    说完,也不等凌湙接话,直接将那些卷宗,给丢到了旁边的桌案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态度之差,再次让凌嫚瞪圆了眼睛。


    因为凌湙之前开玩笑,说崔闾聘他做幕僚太大才小用,至少得给他个府经历的职,结果,这话叫董知事听了去,此后,再对上太上皇其人,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他在衙署蹲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府经历的窝挪了出来,却横插一人想来抢,这怎么行?


    所以,好脸色是必须没有的。


    崔闾就是故意派他来送资料的,就是要让这太上皇知道,没了尊贵身份的遮掩,该受的白眼和气一点不会少,自己掂量着办。


    太上皇凌湙被这胆子越发横的崔府台,也给撅的没处讲理,只得埋头翻看起了有关南城门的记录。


    崔闾那边却在问董知事,“宁先生什么态度?有没有对你送去的卷宗……呃,有什么说法?”


    董知事谦卑的躬着身,一脸板正严肃,“府尊如此器重他,将南城之事交予他,他能有什么说法?属下觉得,他该感恩戴德才对,能得府尊如此重用,是他的福气与运气……”


    崔闾忙打断他,挥手叫他下去,真是越说越有掉脑袋的架势,再说下去,诛九族都够了。


    算了,正愁没有机会点醒那位,南城门那里的问题,若能提前叫那位意识到自己行事上的过分优容,有会纵容人的贪念,或许也能改变十二年后的那场祸事。


    崔闾背着手,哼着小曲往后院休息去了。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王听澜的年纪摆在那里, 受一次伤损耗的元气,哪怕她这些年习武不断,也还是不能与年轻时候比, 当夜大夫瞧过之后,起了一次烧,果然是需要用到舶来神液, 后尔断断续续在昏醒之间挣扎了两日,才终于脱离了危险。


    人却是瘦了一大圈, 亦瞬间苍老了下去, 让一直陪护在旁边的凌嫚焦心不已,几乎在心里发了毒誓,若她王姐姐真有不测, 就是拼着被她五哥打一顿, 或者再重新给扎回没有神智的尸蛊娃娃, 她也定要将整个南城门给夷平了。


    幺鸡本来还想带她去保川府玩一玩,结果遇上这种事, 只得自己赶脚去了保川府,去将主上要的东西取来,然后也倍着凌嫚一起守在王听澜的房间门口。


    武弋鸣那边也得了消息,当时就调了一队兵,去将南城门那一片给控制了起来,并且抓了几个直接导致王听澜受伤的罪魁祸首, 等人给押进了衙署大牢, 那边凌嫚抽空去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竟然就有当时推的她差点栽倒的那个女孩。


    两人隔着牢门栅栏, 那女孩被凌嫚瞪着看的直往一个男人背后缩,却正是她那嘴巴贱的哥哥, 此时正一脸无所谓的望过来,张嘴或许还想贱一下,结果一条剩了半截的血淋淋的舌头先伸了出来,或许还指望能吓一吓凌嫚,结果,却迎来个看死人样的目光,没被惊吓到不说,脸上竟然露了笑,张口直接道,“谁割的?干的漂亮!”


    旁边带她进来的狱吏躬着腰道,“是武将军身边的副将令人割的,这人嘴巴跟吃了屎一样,一路污秽之言,实在叫人难以容忍,秦副将就让我们狱吏中擅使刑的鬼抄手,剪了他一截舌头下来,不过姑娘放心,那鬼抄手留着分寸,没剪太多,虽会影响说话,但问个口供什么的,还是能大着舌头慢慢说来的。”


    只是再别想,跟蹦豆子一样的连着句的往外冒词了,感觉整个牢里都清静了不少。


    凌嫚高兴的眼睛都亮了,直接叫来了鬼抄手,问他怎么剪舌头,才能不至使人说不来话,还能令人感受到极致的施刑痛楚,以后再叫她遇上这等嘴贱之徒,人杀不得,嘴巴总能剪得。


    那边凌湙也拿到了武弋鸣问出来的口供,就只一页纸,说了怎么用那些女孩子引王听澜和凌嫚上当,又怎么利用当时情势分开了两人。


    王听澜日日在城里来回,便是再无心打听,城里来了个女性大官的事,也传开了,并且随着妇协部的成立,这位大官具体是做什么的,已经人尽皆知。


    这些人就是利用了这个消息,在发现闯入南城门的人,竟然是这位女性大官时,就起了捉弄心理,一开始他们的主意或许都没打到凌嫚身上,可已经长开的凌嫚,有着一副令人看着就高兴的小苹果脸,眼中透着的明快开朗,是他们在周围女孩子的脸上,不曾见到的自信大方。


    牢里的那个女孩,被凌嫚叫人按着,说要拿她来练刀,看看刚刚从鬼抄手那里学来的技术行不行,那女孩骇的面无人色,扭头想找她哥哥求救,结果,发现跟她一起被抓来的亲人朋友以及邻居们,没有一个人肯出声,全都眼神平静的望着她。


    大有一副,你直管去死,我们看着就好,回头会给你收尸的意思。


    那女孩吓的崩溃大哭,又努力仰起头来望着凌嫚求饶,“不是我要骗你的,是他们说你的模样太干净了,眼睛像水洗过一样的透彻,脸也好看漂亮,说要把你留在南城门里,看看你能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能保留现在的样子,呜,大人大人,不要剪我舌头,剪了我就嫁不到好人了,会被我爹娘送去给老鳏夫当暖床丫头的,求你了!”


    凌嫚顿了一下,不可思议道,“就因为这?”


    那女孩头直点,眼泪一直流,凌嫚张了张嘴,突然就觉得那一地的百姓,其实活着也创造不出她五哥所讲的什么社会价值,就因为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女孩子,突然闯入了他们圈定的地盘,然后就被以如此荒谬的理由,意图侵害,预谋磨灭她身上的所有,令他们嫉妒的东西。


    这简直是一种从心上的坏与恶,根子里就有的恶劣基因。


    凌嫚无趣的收了刀,摆手让人放开了那个女孩,看着她的眼睛道,“知道我们进去后,为什么选了你带路,然后去联系那些想离开的女孩么?”


    然后不等那女孩开口,接着继续道,“是因为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向往外面的世界,你看到我们的第一眼,不是警惕不是回避,而是期待,那一刻的你,从心里有在期待我们的到来,盼着我们来,是不是?你摸着自己的心问,是不是一直在期盼着我们来?”


    那女孩低下头不敢吭声,眼泪一直流的非常汹涌,更不敢扭头去看身后的哥哥,她生来就是要拿去帮哥哥换媳妇的。


    凌嫚道,“你看看你身后的这些所谓的亲人朋友,在你要被施刑时,可有起过一丝要为你求情之念,你在他们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已经被狱吏松了禁锢的女孩,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残忍的现实告诉她,哪怕她言听计从,哪怕她乖顺肯干,哪怕她助纣为虐,在生死一线之时,任不能避免被抛弃的下场。


    她在家人亲朋的眼里,是真的一文不值,连换亲这等事,也不是非她不可,因为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大不了她哥多等两年,到时候一样换。


    凌嫚没有理会她的哭声,抬脚就回了王听澜处,望着昏睡的显露苍老的王姐姐,一时竟不知道她坚持的人生理念,到底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她如此奉献。


    明明她们都是战场上冲杀过的,取敌首级如砍瓜切菜,结果,自收了兵刃之后,行事越发的受拘束,处处要受人气,为了所谓的改革,不止要与那些世家勋贵周旋,还要跟无知少教化的百姓苦口婆心,脾气好愿意听的还好说,脾气不好不讲理的敢拿扫帚撵人,她真是再没预料到,她们两个能冲锋杀敌的人,竟然会栽在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手里。


    她五哥自从退位微服之后,变得真是太慈眉善目了,她还是喜欢当年那个敢骑着马,在千军万马当中横扫一切的狂悖战王,就是后来在京畿里坐皇帝,也有敢跟满朝堂官员亮刀兵的气魄,现在这日子,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憋屈了,但只有这一次,叫她起了杀意。


    凌湙不知何时悄悄到了她身后,有幺鸡这个耳报神,凌湙对这姑娘在牢里的举动一清二楚,此刻自然察觉到了她内心里的隐怒波动,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上次因为崔闾的关系,两人在办公房内并未说上话,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看着两人没什么交集,私下里却是已经拜过君臣之礼了。


    崔闾将南城门的资料送来给他,却叫他有了与王听澜明面上的对话机会,在王听澜醒后第一时间,他就来看过了她,因此,也自然知道了她跟凌嫚分开后发生的事。


    那些人拿住了王听澜最在意的点,用一屋子女孩的命,要挟王听澜不许她将妇协权益,推行进南城门这片区里来,否则,他们就把这些女孩子一个个投江里去,宁愿打光棍,也不许叫,女孩们有爬到他们头上的一日。


    王听澜叫他们的话险些气死,心里又担心着不见人影的凌嫚,口吻就失了往日的温和,哪知道就激怒了那些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被绑起来的女孩子,一个个的真给丢江里去了,她一着急,就动了武,但依然记着没有拔刀,只拳脚与那些人来回,然而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被几人联合从后背偷袭,用一把砍柴刀伤了身,接着就被一拥而上的人围着给拳打脚踢的打了一顿,等凌嫚摆脱纠缠找到她时,她已经半陷入了昏迷,口鼻内全是血沫,但她始终记着主上说过的话,不许对手无寸铁之人拔刀,因此,她哪怕在那样的境地里,也紧紧的拉住了暴怒中的凌嫚,阻止了她要杀人的冲动。


    凌湙声音有些阴沉,望着昏睡里的王听澜,他跟凌嫚一样,私底下都是管王听澜叫姐姐的,这也是他当年跟着流放队,入北境后救的第一个女子。


    她拜他为主,一跟就跟了一辈子,当年他实在分身乏术,在边城既要搞练兵,又要搞民生,在女性发展安置这块上,就显得力不从心,或者也不是力不从心,就是他身为男子的身份,有些事做起来总会被人曲解,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为女子发声。


    他又不是女子,干什么总去干涉女子之事?声音多了,便有流言,说是为以后长大了婚配准备的,毕竟边城那个地方,能出什么好女子?现在培养培养,等他成年了,选起人来才不至于磕碜。


    后来王听澜来了,他看着她消沉无生志的样子,便郑重将此事交予了她,除了想用烦忙的事务,来占据她空荡荡的心,好不叫她总是陷入胡思乱想中,另外就是她的性别福利,可以以重用她的信号,来让那些总是揣测他用意的人闭嘴。


    王听澜一直身体力行的,在执行他的命令,而随着他地盘的扩张,她只用更加繁忙的身影,默默的支持他,并从不喊一声苦累,和工作中受到的委屈伤害。


    凌湙道,“嫚儿,你应该知道,你王姐姐,虽是千户之女,可人生的波折一点不比普通女子少,她受到的苦楚与伤害,这些年虽说是淡忘了,可到底心里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凌嫚沉默了,当年王听澜被救回边城时的样子,她不太记得了,但却知道,这是个与她一样没有家的大姐姐。


    北境登城千户之女,却因为当年凉州大将的好色之意,以其父兄之命,强纳了她为妾,迫使她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她本以为这辈子没有指望了,在凉州那个逼仄的大将府宅后院,过的生不如死,后来,凌湙来了,用绝对的碾压之姿,揭发并坐实了凉州大将通敌卖国之罪,她登时就从那个后院里挣脱了出来。


    因为凌湙,那个凉州大将府里的所有女眷,免于没入教司坊的命运,在那场诛连九族的大罪里保得了一命,她也得以归家,然而命运并没有眷顾她,父兄在登城城破时,就已经被她那个所谓的丈夫杀了,她也被与其勾结的凉羌骑兵抓了,准备带回他们的王庭当女奴,在小凉山后头的月牙湖休整那夜,在她差点被当众猥亵羞辱之际,她那未婚夫拼死来救她。


    可那几千的凉羌骑兵,却像招猫逗狗一样的,圈着马儿的,用一柄柄弯刀,将她那未婚夫划的遍体鳞伤,那一夜的鲜血流的可真多啊!


    王听澜似在睡梦里也睡不安稳一般的,额头上满是汗珠,苍白的唇上沾着干裂开后往外渗的血丝,凌嫚轻轻的用湿帕子沾了水替她擦试,却似听她低低的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凌湙叹息,“你王姐姐眼睁睁的看着她未婚夫,被敌骑凌虐而死,她这辈子是过不去那个坎的,所以,她致力于筹建妇协部这事上,她总是异于常人的热心,也非常能容忍那些人的挑衅,因为她不想再让那些受苦的受压迫的姑娘,与她一般,失去家人,失去挚爱,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她想用自己的能力,尽可能的帮到那些女子,嫚儿,王姐姐年轻的时候,脾气也不是这般好的,遇到冲她吹口哨调戏之人,一棍子打的人哭爹喊娘都是有的。”


    只不过后来他成了皇帝,被那些大世家勋贵联合抹黑,动不动就谣传他杀人如麻,推行个新政,总有各种刁难等着他,王听澜不愿用强硬手段再去推行妇协工作,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他的名声,她害怕太强硬的手段,会再为太上皇招来误解与污名。


    在查阅南城门那片区的资料,和历任府台对那边的处置方法时,凌湙终于明白,崔闾说话为什么会那么阴阳怪气了。


    那片区的人,何止烂泥扶不上墙呢?根本是每一口呼吸,都在污染空气。


    凌湙眼眸微眯,脸色深沉,定定注视着睡梦里也不安稳的王听澜,低声道,“王姐姐,当年是我来迟了一步,叫你与赵大哥天人永别,如今这般年岁,我又怎能看着你受如此折辱,而无动于衷,仍坚持与人为善?呵,我真是……真是一叶障目,竟那么自欺欺人的过了这许多年,不是深知人心黑暗,深知自己退一步而叫别人进十步的道理么?难道就因为他们是百姓,平民,手无寸铁,我就……”


    那口供之上,字字书写着那些人踩踏王听澜时,肆意鄙夷的嘲弄,辱骂她一个老女人,就算身居高位,就算有皇上撑腰,不也一样得被人吐口水踩脸,一样的没人要没人娶,骂她如此着力于替女人挣取所谓的权益,定然是嫉妒人家有人要有人娶,要让所有女人都跟她一样,都变得没有男人要的扭曲心理。


    他深吸一口气,按着凌嫚的肩膀,“照顾好你王姐姐,外面的消息一个也不许传给她听。”


    我非佛,亦不修道,有些时候,该拿刀还是得拿刀来解决。


    他边走边解了腰间的佩剑,旁边幺鸡紧紧的跟着他,一把子接过了他抛过来的镶金嵌玉的长剑,“把我的刀给我。”


    幺鸡眼神大亮,哎了一声,麻利的解了背上的一把大刀,利索的递了过去,声音里带着喜悦,“主上,您终于想通啦!”


    太好了,这劳什子破剑,终于可以拿去典了买烧鸡吃了。


    凌湙边大跨步往后院里走,边指使幺鸡道,“去叫武弋鸣来,让他调两个千户营去南城,将所有上至六十……六十六,下至十岁上的男丁,全部捆了,敢有反抗者……立斩不赦。”


    幺鸡大声应是,扭头跟生怕凌湙会反悔似的,跑的那叫一溜烟,瞬间就看不见人了。


    凌湙却一路直直进了后院,崔闾正拢着袖子,在亭中置了小吊炉子煮茶,手里摆着一摞信件,脚边上是成箱笼的衣裳和吃食。


    “你倒是悠闲,竟然还煮起茶来了!”


    崔闾抬头,脸上是来不及抹去的一片欣慰之色,望向龙行虎步而来的太上皇,眉眼竟然难得平和温暖,“那是,本府又不像宁先生你,家中竟生一些不着调的子孙,本府家里的孩子们,个个……咳,大半都是好的,特别是我家的长子,呵呵呵,颇得我之真传呀!”


    凌湙知道他在说什么事,这是又拿话来刺他了。


    他站住了脚步,望着亭中坐姿闲适的崔闾,挑眉道,“崔府尊的胆气,是越来越壮了,可有个词叫秋后算账,崔府尊还是莫要太飘的好。”


    崔闾一点也不在意,弹着手中的信件道,“看看,冬至而已,我家孩子们给我准备的东西,多贴心呐!”


    说完拿眼斜睨着太上皇,声音凉凉道,“小雁儿那边可等着个公道的处置呢!也真是奇怪了,那秋统领和纪大人也回去这般久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个结论下来?”


    接着弯腰从箱笼里往外扒拉,翻出了一双鞋子,拍了拍,声音里带着做作的喜悦,“哎呀,这孩子,本来就不大会针线,听说死命着着林娘子学了几个月,呵呵,怪有心的,还晓得给我这个老头子做一双鞋捎来,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姑娘啊!”


    凌湙本不想搭理他,可又实在不能忍他这副洋洋得意,在他面前故意卖弄的样子,提步进了凉亭后,大掌一伸就将鞋子给夺到了自己的手上,举到眼前翻来翻去的看了又看,内心当然挺不是滋味的,当面上还得装作不在意,看完又塞回崔闾手里,“就一双鞋子而已,值当你这么炫耀么?又不是你家的闺女,回头她指定会给……”我补上的。


    崔闾斜着眼,一脸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哼哼直乐,“就因为不是我家的闺女,才叫本府高兴,这说明什么啊?这说明本府的一片真心公理,叫这小丫头感受到了,看进了眼里,她这才会如此回以真心,投桃报李,虽礼轻,但情义重啊,咽,回头我就去信问问她,肯不肯给本府当闺女,反正我家院子多房子大,再养一个闺女完全够住,以后若要结婚嫁人,嫁妆我都给她提双倍,这孩子,太叫人心疼了,哎!”


    凌湙看他表演,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只在崔闾说到最后时,顿了一下,终于是正了神色,道,“北境那边……已经将两人看押了起来,放心,会给那孩子一个交待的。”


    纪家那边近些日子不断派人到保川府来,通过娄文宇那边给自己传信,希望能得到自己的宽赦手令,但凌湙一律都叫娄文宇挡了回去,并去信给了武帅府,让那边严加看管二人,特别是纪百灵,不许纪家人与她有任何接触,至少秋三刀,凌湙也是一脸头疼。


    他叔叔秋扎图一直在自己身边,当然也知道了这个侄儿干的蠢事,却始终一句开口替他求情的话都没说,而且,送信来的人告诉他,秋三刀现在非常危险,因为孕子时受了纪百灵一刀扎腹,导致他身体里的孕囊破损,胎子很有可能已经落去了身体旁处,如今每日卧床不起,连大夫都不敢帮他下药,种种描述,都跟宫外孕一般,有着一尸两命的征兆。


    凌湙简直无法想像,那样的两个孩子,小时也看着都还好的模样,怎么长大了就变了性情?连秋扎图也无法解释,他们秋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逆子,所以干脆闭嘴一口情都不求了。


    李雁那边自然是得知了他的到来,本来是按捺不住要到府城来见他的,是他去了信,叫她安心呆在滙渠,等这边事了,他才好借口找她,往滙渠去实地看看。


    没料竟是让崔闾在他面前装了一波,凌湙斜睨向他,暗忖,“李雁那孩子定然也给他准备了,回头他那边指定有一份,哼,当谁没有似的,且叫你得意去吧!”


    两人扯了一通闲篇,才终于将话题转向了正事,凌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冲着崔闾拱了拱手,声音真诚,“多谢!”


    多谢你用南城门之事,来点醒陷入迷障中的我,或许两人在西城那里查访时,这人就已经起了心思,只不好说,也没有由头提。


    崔闾眨眼,装不懂,“不谢,啊不是,宁先生要谢本府个什么?”


    凌湙不搭理他,点着桌几道,“我已令武将军带了两营人去南城门,崔府尊是不是得现身一下?看后面怎么个处理法?”


    崔闾意外,装震惊道,“调了两营人?宁先生这是要开杀戒啊?”


    凌湙拿手指点点他,“再装就过了,崔闾,你说说你原本的想法,是准备怎么处置那片区里的百姓的?”


    崔闾这才收了玩笑色,正经危坐,与其对视,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半晌,竟齐齐出声,“充船役苦力。”


    凌湙顿了一下,与崔闾眼对眼的定定对视,忽尔笑着拍了一下桌几,震的上面的茶盘砰砰跳。


    二人竟不谋而合了。


    只不过崔闾是想将那些人,给充进漕运船下,让他们去做船工挑夫,逼迫他们自食其力。


    而凌湙这边,却是直接绑了往准备出发去东桑岛的海船上带,一场海战下来,能活出几成人来,全靠他们各人运气。


    既然说服教育无法感化他们,那就直接提头见吧!想争命想活的,哼,自己看着办!


    二人举杯相碰,滋溜一口吸了茶,互相做了个请的姿势,“去南城看看?”


    走着!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南城门片区这会子已经甚嚣尘上了, 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将这块地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哪怕有执武将兵挡在前面, 威严肃穆杀气凛凛,也吓不退为看热闹坚持不走的百姓。


    不让靠近,那我登高总行了吧?


    于是, 周围地势稍微高点的地方站的全是人,有二层小楼的地方, 上面也挤满了人头, 实在不行,堆人墙挨个轮着看,反正这热闹不可能不看。


    真真是太好了, 府台大人终于忍不了这些垃圾了, 天天臭气熏天, 路过那一片时,人都得摒住呼吸, 否则呛一鼻子臭味,能恶心半宿,太脏乱差了。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半分未觉官府有恃强凌弱,乱杀无辜之感,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将兵们, 竟有觉可爱亲切之感, 多正义凛然呐!真是一群可敬的人呐!站的松柏一样的笔直,竟然连鼻子都不捂, 表情更动都不带动的,军纪严明, 意志坚定,不愧是保川府的兵。


    反而在见到里面有奔逃反抗,抓挠踢打,嘴里喷着污言秽语的人,最后被士兵们一刀拍晕了拖走,半分不容情面时,竟都纷纷鼓掌拍手称快。


    该,早就应该这么收拾他们了,一群通匪通贼,不知道内里藏了多少龌龊人和事的贱民。


    这便是整个南城人的处境,是连本地同胞,都瞧不起容不下的存在。


    南城门位置虽偏,地势低洼,又常年受江水浸浊,屋潮青苔满布,换谁其实都瞧不上这块地方,当然也不会眼红居住在这里的人,可到底这也是府城,再地势不好,再条件简陋,这里也是府城,是其他乡镇里很多上府城来讨生活的人,花钱都买不到的屋契房源。


    衙署户房档案里,对南城门片区的房地契管理这块上,明确的标注了不通买卖的勾划,简直与城中狱无异。


    但是给这么一帮不思进取,不知道好好打理房屋以及周围居住环境的贱民住,真也是其他几个门的百姓,所不能理解的,把这些人随便赶到哪处的晒盐场不就好了么?强制做活,还有地睡,让出这片区的地,不知要翻盖多少新房小楼,能减轻其他几个门里百姓的居住情况,简直不知该有多棒。


    只这心思在以前是不敢想的,也就最近江州码头陆续开放了,进了许多外地商贾,有思想灵活的,便打起了府城地契的主意,看着内外城的地势,当然首选内城,可僧多粥少,也有资本雄厚之差,那些资金链薄一点的,便将目光打量在了外城上,南城门这处不免就有被人问起,然后,当地的百姓们便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摆手摇头。


    衙署户房那边,近一月以来,不知接了多少牙人的申表,说有许多外地来的商贾,想联合出资盘下南城门片区的开发权,也无须衙署自己出力劳神,只要这边允许,办了房屋地契转让手续,他们就自然有人有钱,并会全心全意的将这块地方搞好,甚至能搞成府城外普通百姓商贸休闲集散地。


    内城有内城的消费标准,外城也当有外城的生活区域,就比如那百货商超,内城有,外城也不能厚此薄彼,也应当有,毕竟普通百姓的生活范围都在外城,每日劳累到家,若能就近购买生活所需,谁还愿意大老远的跑内城去呢?费脚力不说,还要多掏一份运力。


    然后,附加的一份内城商超整改计划表,全篇看下来,只有一个意思,内城自有内城的消费力,不应当为了迁就外城百姓的购买力,而平衡物价,降低一些本可以高价售出的好物。


    说到底,就是有钱人的钱,就该往狠了死死赚,不用替他们节省,太低的物价,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货品不好,配不上他们,富人圈的攀比,一向以价值多寡论,而不是所谓的性价比,性价比是外城人该有的经营模式,反正,商贾之战,最忌稳,稳了谁也挣不着钱。


    曾经有钱,并且一直在有钱人行列的崔闾:怪不得老子跟崔诚两个人出门买东西,总会买出两样价来,东西明明都一样一样的,每回都是老子的贵,所以后来,他就不再坚持自己买东西去了,全都交给了崔诚,放给下面人去买。


    本来是怕采买这块叫人弄出油水来,他自己就想捏着这块亲力亲为,结果自己买的反而贵,他当时还纳了闷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时,一口崔锣锅轻轻的碎了!(吝啬期崔老爷的外号)


    那些卖他东西的买卖人,一看他来就提价,因为知道他有钱,肯定是不在意那点小钱钱的,怪不得那时候崔诚的脸上,总是欲言又止的,约莫就是想提醒,又怕伤了老爷面子与尊严的样子。


    无意中知道了真相的崔闾脸黢黑黢黑的,好个奸商,看他回了滙渠怎么整顿这些奸商。


    好家伙,可真是好家伙,原来这奸滑的生意经,从一开始就对有钱人这么的不友好。


    作为曾经一文钱要掰两半花的吝啬鬼,这真相简直该遭雷劈,当时崔闾就不好了,直接扔了这份计划表,并恨恨的表示,老子有钱,也不当这冤大头,有钱人才不像你们说的那么蠢。


    结果,这份计划表,不知怎地,被夹在一卷案宗里,给送到了太上皇手里,他看着南城门那块地的实际情况,又看到了那份计划表,以为是崔闾特意令人夹带来给他看的,一时竟颇觉有志同道合感,这不就是商业CBD么?


    真是好超前的经营理念,这个崔闾,有点东西!


    活这么几十年,从来以地为生,一门生意都没做过的崔闾表示,这是误会,真误会!否则他也不能对这上面,那样直白的坑有钱人的钱那么生气,他再博览群书,知识面广,也没有一天真正站在有钱人的立场上,去赚有钱人的钱,他就很朴实的抠啊!


    但到底,那份计划表都是人家真心诚意,想与他这个应当具备有钱人思维的大老爷分享的,虽未细致罗列细则,可经营理念确实可以,因此,崔闾在生过那头气后,又想着捡回来重新品品,结果却怎么也找不见了,正想着回头再令人让下头再送一份上来,最好是拿下地后所有的开发项目细则。


    两人也没骑马,一路腿着往南城门走,中间与之擦肩而过的百姓,纷纷驻足行礼,神情轻松坦然,街两边的孩童连跑带跳,后头追着各家的大人仆从,以衣着能区分内外城的孩子,此时却竟能玩做一堆,内外城的交界处,正在逐渐模糊,住两边上的人家关系,是最能看出这种改变的,再没有对个视线都彼此嫌弃互唾的情形发生了。


    短短数月而已,江州府城内的风气,正在翻天覆地的速度在改变,这从衙署差役和各门子胥吏书办出门,遇到普通百姓时的态度就能判断的出,官威的具像化,正在由外而内的伸缩收敛。


    崔闾扶了一把撞到腿上来的孩童,那孩子的母亲先是束手紧张的立着,等看大老爷没有拿孩子撒火的样子,忙展了笑脸过来接人,福身冲崔闾请安,抱着孩子还教孩子给大人叩头,敬意多而惧意少,神情里满满的是日子好起来后的舒坦,和对带来改变之人的感激。


    旁边凌湙静静站着,看崔闾习惯性的从袖兜里掏酥糖,可能人年纪大了,就好口甜食,连他也不例外,过段日子不吃口甜的,就总感觉心理不得劲,这崔闾也是,袖兜里总备着酥糖,每每两人在办公房里埋头办公,过不会儿,就能听见他的茶碗响动,以及腮帮子鼓涨。


    偏偏就他这么个吃法,身形竟然没膨胀,肚腩也没有,整个人还是精干干的,虽不似他练武的肌肉身型,但腰肩比的身体线条,是不输年轻人的。


    用他那年代的话来说,这是个风姿卓越的小老头,或者就这年纪,根本也论不上称老头,人家在他那年代,叫风华正貌的中年帅大叔。


    凌湙叫自己发散的思维逗笑了,低头瞄了瞄自己,点了点头,嗯,自己也不错,身材保持的一向很好,肌肉线条完美,肱二头肌有力,最重要的男人腹肌,他有八块。


    嘿嘿,这崔闾指定是没有,都不见他动弹的,坐着办公一坐就一天,能保持现在的模样,纯属先天条件优越,这么一想来,一对比,那自己也应当算在风华正貌的中年帅大叔以内的。


    回头得督促幺鸡去,叫他少吃点烧鸡,也就现在能动能跳,还能保持身型,别以后老了动不了了,身形大变反弹,成了个一身肥肉的糟老头,那嫚儿是指定不能许他的。


    那边崔闾已经将酥糖递了出去,慈爱的看着嗦手指的小男娃娃,摸了摸他的脑袋。


    有了这个插曲,两人自然而然的聊起了家里的情形,崔闾边走边叹,“我家里的孙孙们,也有几个如他般大小的,正调皮的时候,仆妇们整天跟着,有时候都扶不住的往坑里跌,哎,真是好久没见他们了。”


    凌湙没有小孩,但他有视为亲子的侄儿,也就是当今。


    他想着当今小时候的模样,一时道,“我家孩子倒没见有调皮的时候,一点点大就帮着府里理事了,那时候我冲锋在前,我那义兄也不是个掌家理事的好手,一摊子事就只能丢给那孩子,身边跟着一众幕僚帮衬,倒也跌跌撞撞的过来了。”


    崔闾眯眼,似有不服,“我家长孙也少有调皮的时候,虽没有接触过府务之内的家族事,但书却读的好,小小年纪沉稳老练,看着有不输我当年年少时的风采,来日定然也如他爹他祖父我一般的优秀。”


    凌湙斜斜瞄了他一眼,没接话,因为他想到了已故的义兄,那样个英武钢铁般的汉子,没料草原塞上一阵风寒,出征时旌旗烈烈,凯旋时却迎来的是漫天白幡。


    他再没料到,说好了喝庆功酒的人,回来竟然青头白脸,自己独去领了断魂汤。


    崔闾明显的感受到旁边人的心情低落,恰巧南城门在望,已经能看到里外三层的人头在攒动了,并且不时能听见最里处有声音穿透出来,“那边,兵大人,左,往左,那小子往左墙根下的狗洞去了。”


    却是骑在小二层楼上的围观者,在给抓人的将兵当耳目,播报那些反抗拒捕的南城人。


    如果忽略那嘈杂尖厉的哭喊声,以及一声声救命凄厉的求饶声,这副现场,跟军民蹴鞠同乐一般,竟意外的和谐。


    月余时间,百姓们在与每日巡逻的差兵,面对面的遭遇过几次后,再没有从前那般的惧怕心理了。


    衙署大门前的公示牌上说了,只要心里没鬼,傥荡胸怀之人,很不必因为与官兵遇上而心生胆怯,官兵又不都是凶神恶煞的,在对自己地盘上的百姓,只要不犯法不犯规,他们是不会无理抓人,再凭喜好迁怒人的,但有遇上这种人,只管去衙署那边敲鼓告发,一但查证属实,那无理作恶的官兵,就得扒了官衣打板子,然后剥夺其职权。


    打这之后,百姓们再与官兵差役们面面对,真就少了扭头就跑的底气,及至现在,都能搭上话了。


    “那边,那边的柴禾堆里还有一个,兵大人,对,你,就你斜后方那堆柴禾里。”


    凌湙望着嘈杂一片的南城门,想起了之前看到的计划表,对崔闾道,“江州历任府台,只把那些犯事的家属往这里迁,允其繁衍生息,却捏着房地契,一为让这些人日日生恐,怕被漂泊无依,二也为拿捏他们手里的那些水鬼,令其死心踏地的为他们卖命,三呢?整个南城门的地不通买卖,任由腐烂污染空气,他们一直就不对这块地方有任何安排或想法?”


    崔闾随着他的话,也在深想,当时他查阅资料时也很奇怪,整个南城门的地,都归的衙署,住在这里的百姓,是真只有居住权,而不具备拥有者的地位,而且这个事吧,似乎整个府城的人都知道,不然,不会有商贾会打这片地的主意发生,且还要往衙署递计划表商谈买卖事宜。


    这些百姓手里若真捏着房地契,怕早趁此机遇卖了跑路了。


    凌湙接着又道,“你令人递来的改建和重新规划南城门的计划表,做的很不错,里面的想法确实可以试试,尤其平价商贸这块上,如能在外城建起来,价格应当会被他们压的更低,这样得实惠的,就会是外城一地的百姓,可以考虑!”


    崔闾愣了一下,暗忖:原来我找不着的计划表,竟然到了你那里,且还挺赞同上面的重建规划的。


    幸亏,他在生过气后,头脑转过弯来了,回头就催着让他们再将更详细的那份,再提早交上来。


    二人排众而入,两边人先还不让道,嘴里骂骂咧咧,“别挤了,别往里挤了,没地儿站了,真没地儿站了。”


    等回神意识到来者何人时,立刻唰唰的空出一条道,声音都矮了八个度,“大人,大人里面请,那个,先把面罩子戴上,不然实在难以呼吸,里面都抓的差不多了,只有三五个顽强不肯束手就擒的,不过您放心,马上就好,一定马上解决。”


    那头一直在现场压阵的武弋鸣,看见了两人,立马扶着腰刀跑了过来,一来,就见着了凌湙腰上挂着的长刀,当场就刹了脚,差点膝软的跪地上去。


    妈耶,这斩神刀怎么出场了?不是一直被他师傅背着收着么?怪不得叫他带人来把这处围了呢!


    崔闾不解的看向离他二人远远的,就开始刹脚的武将军,主动上前询问,“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这里面的哭声似太凄厉了些,有伤人命么?”


    他只知道太上皇手里的刀是把传世的名刀宝刀,可只有武弋鸣等一众北境人知道,这把刀代表着什么,它曾随太上皇斩杀过凉羌王族上千众,前后四任凉王羌主都死在了这把刀下,杀的凉羌二族再也不敢宣立王族之主,只以小头目流浪草原,但有哪处的风,传来二族又立了谁为王谁为主的话,这把刀都会带着雷霆之力杀将出去。


    实是一把饮人血会自鸣的凶刃,光拔出刀时的锋利之气,都能割的人肌肤出血,发尾断裂,没有人能轻触其锋,连他师傅背着这把刀时,也得用厚厚的牛皮卷起来,才敢往身上背。


    凌湙手掌轻握着刀柄,轻轻的敲了一下,刀鞘发出的金属鸣音,震醒了武弋鸣,于是,他立刻又往前小跑了几步,到得二人面前,做出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摸着大脑袋道,“本将军办事,二位放心,都叫小的们捏着分寸呢!肯定不能伤着性命的。”


    却是边说边扇口鼻,表情隐忍,抱怨道,“就是这气味实在难闻,里面的狭长小道也忒多了,七拐八绕的,要不是有骑楼上的百姓义举,还真有可能漏出去几个,真真的奸滑狡诈。”


    崔闾皱眉望向内里,努力忽视着鼻尖处漫过来的刺鼻气味,冲着武弋鸣道,“里面的妇孺呢?可叫人好好安抚了?”


    武弋鸣面上的表情顿了一顿,接着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叫凌湙捕捉到了,于是沉声疑问,“怎么?”


    崔闾也望了过来,就听武弋鸣并指发誓,“本将军用性命保证,我们的人绝没有伤到里面的妇孺一丁点的,连手指头都没碰过,是……是那些人见逃不过,就拿家里的妇孺做质,叫咱们放他们一马,本将军当然不能同意,结果,那几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就把自己家的妇孺给抹了脖子,还……还不止一家。”


    真大有他活不了,就带着一家人一起死的意思。


    可在抓人之前,他就让手下人喊了喇叭,说明了上海船当劳役帮工的事,并且点明了这是府台命令,谁也不准违逆的话。


    这些人不听啊!集体如炸锅的鱼一般,反弹的厉害,于是,他只能动用武力逮捕。


    凌湙厉眼扫过去,武弋鸣额上的汗出的更多了,腰不自觉的想要弯下去,可又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只能硬挺着顶着这样的眼神立着,祈求有人能打破这种时刻。


    崔闾不负他所望的,开了口,“那些被挟持的妇孺们,就没有反抗的?一个也没有跑出来的?”


    武弋鸣想了想摇头,“没见有跑出来的,但反抗肯定是有反抗的,且基本都是为了孩子,以身挡住了攻击,让孩子跑的,只有几户,是妇人孩童实在太瘦弱了,一个没逃掉的。”


    崔闾深吸一口气,与凌湙对视了一眼,然后心一定道,“告诉里面抓人的将士,遇如此心狠以妻儿作挟之徒,一律当场斩杀,不用给他们留上船挣命的机会。”


    他们的计划,只针对那些可以改造之人,像这些连自己家人都不顾者,要之无用。


    武弋鸣愣了一下,然后发现旁边的太上皇在点头附和,于是立马道,“行,我立即让人往里传令。”


    但崔闾接着又道,“让传令的将士再加一句,若肯乖乖跟船出海,接受改造,等他归来之际,府城以及周边各县镇的一角,必有其家小的一处落脚地,且是带房地契的那种安置法,视功绩高低安排。”


    武弋鸣这下子实实在在怔住了,这奖赏属实实惠得人心,连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跟着哗然了起来,纷纷交头接耳,甚至有胆子肥的,直接抻长脖子问崔闾,“大人,大人,是谁都可以上船挣功绩么?您看小的行不行?小的不怕死不怕累,就怕回家没屋睡,那牛棚小的是一日也住不下了,大人,小的也愿意跟船出海拼一把。”


    他一喊完,附和声竟然还不少。


    这哪里是惩罚啊?这分明就是白给,要是这样,他们愿意代替南城人去遭这个罪。


    那南城内的百姓,先还哭声震天,等传令兵将话一声声沿着街巷往里传过时,哭声渐止,不时的有疑问发出,然后就是低低的啜泣声。


    崔闾与凌湙就守在街巷口,内里抓捕人将兵们,将捆了一溜的男丁们,全沿街角路牙子上挂,一个个基本头脸肿胀青紫,再之后,开始有妇孺老妪,拿砍柴刀的,拿蝇结的,甚至拿撕成一条条的床单破衣,捆着人,边哭边把人往外送。


    “金儿啊,你乖乖的听话,去跟着海船走一趟,那是保川府的将军带队的大船,不会有事的,你挺过了这一回,以后咱家在府城就是有根了,等你有了儿子,那挣来的房地契,就也有了传承,咱们家也就能一代代的传下去了,乖,别怕,去吧!”


    尽管声音哽咽,但把人推出巷子口的动作,却不带半分迟疑,那被家里平时大气不敢喘,声音都不敢出的女人,打了个错手不及的男人们,一脸懵的看到了怼到面前来的刀,这才晃然回过神来,他竟是被家里的女人们联手卖了。


    买家就是这府城里最大的官。


    待要跳脚暴力像往常一样抽打回去,却被来接应的将士一把按到了地上,然后就听见了一声冷斥,“别动,再乱动削了你喂鱼。”


    南城门内懦弱不懂反击的女人们,被一纸房地契,激出了奋勇雄起的心,啜泣着,湿红着眼睛,颤抖着双手,三五个联合起来的,将躲藏起来的男人,从地窖,从锅台下的坑里,甚至从粪坑里拖了出来,推出南城门巷子口。


    别躲了,挣家产去。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最后清点出来的南城青壮三千不到, 五十至六十六间的约一千二三,十到十三岁的男童竟然达了三千五,点名册递上来的时候, 崔闾和凌湙都惊了。


    若连不足月的男童一起算,这整个南城门内,光男性数量就占了整个片区的三分之二, 女性人口除开老妪和未长成的闺女,正当育龄的女子满打满算, 可能也就两千左右。


    怪不得问询笔录上, 四十五岁往上的男人,基本全光棍,只零星几个与乡里长交好的人家, 能有妻子在侧。


    崔闾注意到问询笔录上这样一句话, 因为男多女少, 婚配之龄间的差距往往在七八岁到二十左右,那些换亲的人家在得了儿子之后, 特别是年纪在四十左右,又无任何经济来源的男人,便会将妻子再次换出去,而换这种身份的妇人回来的人家,其目地就很直白了,生儿子, 得抢在女人还能生时, 让她生。


    凌湙在旁边看着看着,就脱口而出一个词来, 典妻。


    崔闾一瞬间就理解了,确实跟一处地的恶习很像。


    江州是一个又封闭又开放处, 封闭的是对岸新政新律普及不进这里,如此这里的豪绅富户们家中的女子,沿袭的还是最古旧的女德仪止,男人们也尊守着最古旧的封建礼教,将女子附属为自己的私产、颜面,既不许抛头露面,也当然更不可能拿出来与人换,送妾倒是很流行,但也不是奔着操心别人子嗣去的。


    真有这样的想法,朋友都没得做,怎地?你是笑话谁不能生呢?送个妾来羞辱人。


    而开放呢?


    是因为江州一面对海,船从海上过,一趟趟下来,自然会带些外岛他族的习性回来,就比如这□□生子之事,原本就是东桑岛那个没教化的野人地,他们不通礼,没有乐,更不知耻,一切社会活动,都基于动物本能,繁衍子嗣是他们睁眼闭眼日日想的事,就根本不把女人当人,一个男人用其生出了儿子,就换另一个男人来,一直得生到女人再生不出为止。


    此等寡廉鲜耻之背德行径,曾为江州府城一阵子的笑料,崔闾当时还在滙渠那边窝着,等笑料吹他耳里时,又过了好几年,当时心里也是鄙夷唾弃的很,觉得那边人真似不开智的禽兽似的,脸面尊严等为何物,可能都不知道,实在是礼乐崩坏且无任何可教化价值之地。


    谁也没料,此等风气,竟会在南城门内盛行。


    换亲之说,已然叫人替内里女孩惋惜了,可她们身处此地,无法脱离,对此等不公之事,若想活命,就只能接受,长此下来,倒也成了惯例,其他几个城门的百姓,说起来倒也接受良好,毕竟换亲也是亲,也属正当婚娶事。


    结果呢?换亲底下还埋着另一层,更不为外人道的典妻生子之事。


    崔闾一下子就理解了王听澜的心情,她想查自己是真,这倒能说明她对人对己的要求,都一视同仁的严苛,是不允许自己人这边有藏污纳垢之行径的,与其日后叫人检举揭发出来,不如她自己查实了举报,错也就错在他们内部人识人不清,用人不查上,倒不会连累的主上一起挨嘲,亦能得个大公无私之说。


    我们连自己人都隔三差五的查,往后查个别党别派的贪官污吏,还有什么人敢跳脚说我们没资格没公理心?


    崔闾接受了太上皇来替王听澜的分说之词,可能也是怕他心存疙瘩,以后与王听澜共事,心里不痛快。


    他接受,但心里有没有疙瘩,痛不痛快的另说,这完全是看在太上皇亲自纡尊降贵的,来替她解释的份上,想着到底也曾保举过自己,怕自己掉链子拖后腿,也属正当,那气性怎么说呢?下去了一半多。


    而另一小丁点儿,则在看到换亲之下还埋着雷后,彻底平了。


    不怪王听澜,她本身就是搞妇人工作的,打听到南城门这片区,竟然还有换亲这等糟污女子之事,自然肯定忍不了,等深入南城门内部后,再调查出典妻生子这等乱人伦遭天谴之事,那一颗心指定是炸了的,她本身武艺是不差的,怎么就不肯对诓骗她的妇人出手呢?因为她同情她们,因为她知道,这些女人定然身不由己,她们没有选择,她们无法反抗。


    恶俗,必需铲除!


    崔闾将问询笔录塞给凌湙,与他讲了东桑岛上这种生息繁衍法,末了沉声道,“此次武将军领兵,先生作为为随军幕僚,还请不要心慈手软呀!”


    这位对百姓之事,过分优容了些,也不知道对外邦百姓们,是不是也要优容?别回头只砍些幕府执事类的头头脑脑,然后将收到手的小岛也归入自己翼下,行教化之责,认为那边的百姓也有可改造之处,费人费力费精神,何必呢?自己整的大宁版图内的百姓都教化不完,可别再发散闲心好意,去教化别邦异族了。


    这一次没有蛊灾影响绝嗣之事,自然也没了可教东桑岛人登陆抢掠之机,太上皇心里的震怒或涉及不到外族侵扰一方上,对着那些恶事未达者,万一起了怜悯心……那可真是犹如吞只苍蝇般叫人难以舒坦了。


    是以,招呼还是提前打上的好。


    他不知道太上皇真正的过往,自然也就不知道,太上皇可以对任何地区内的子民优容,唯独对着那一地的子民,不会给予任何赦免优待。


    别说有伤天和,有伤天命他都不带手软的。


    至于典妻之恶俗,到底是由哪边发源起来的,既然崔闾心里已然认定了是由东桑岛那边传的,那就当是了。


    凌湙拿着那些问询笔录,眯眼回之以深沉表情,“崔府尊还请放心,宁某必将督促武将军,对那一地的主事百姓,一视同仁,必不让其再有此等恶俗之事发生。”


    崔闾却低着头,在那些被捆着沿街角边蹲着的男子眼前晃,皱眉疑惑,“雁儿那蛊虫爆了满城飞,怎么南城人一个也没有?”


    凌湙在旁边接话,“那小王蛊不食浊血。”


    人家一身通体玉色,这等脏污之地,那小东西根本不会往这头来,连他身上的王蛊现在都躁动的很,显然是已经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了,要走。


    崔闾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蛊虫会与别的蛇虫鼠蚁一般,喜阴暗喜潮湿喜脏乱,原来不是,后尔再一想,是了,李雁那小王蛊养身喝的都是人心头血,当是通身血液最干净处的源头了,怪不得这里的男子一个也没中招,原来是被嫌弃了。


    啧啧,连只虫儿都嫌弃不肯靠近的人,那得脏成什么样?


    只是这样一来,崔闾顿一顿,似不经易道,“也不知道雁儿那小宝贝,能不能在东桑岛上使一使,不会也嫌弃那边人脏,种不上可生育的蛊吧?”


    他这念头一动,旁边凌湙就跟着懂了,尔后就乐了,大乐。


    这缺德冒烟的老爷子,怎么那么得他胃口呢?


    别说,你还别说,他跟着去一趟的目地,还真有这打算。


    江州出了第三性人,他就知道雁儿那王蛊是养成了,真真的是在出海前,想去找雁儿,再催生些虫宝出来,也不用怕雁儿那只会因为上次的伤害催不出来,这不是有他呢么?


    他身上的这只老宝贝,自有办法帮那小东西早熟一把。


    东桑岛民的生育之职,以后交由男人来承担,三年抱两,五年抱双,那应当、或许,可能就没有时间再来琢磨上船当海盗,登上别人的地盘抢东西掳女人了吧?


    两人眼神交汇,揣着心知肚明的心思,直溜达到了那群年龄在十到十三岁之间的男童们面前。


    便是重男轻女的生下了他们,这些男孩子也没有被善待,一个个养的面黄肌瘦,腰背佝偻,神色畏缩又行止粗鄙,年纪不大,眼眸却已现沧桑,而身上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早磨灭的干干净净,污浊之色已悄然爬上了眉梢。


    崔闾招手叫来了负责登记名单的书吏,问道,“这些男孩子们,有可母亲前来认领的?”


    那书吏躬着腰,恭敬答道,“基本没有,卑职在每个人名旁边都勾了一笔,有母亲在侧的不到十分之一,大多数都随父祖生活。”


    这就是换亲底下最大的隐患,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至于生出来的教养之责,她们没权利参与,及至再被典卖出去,便彻底斩断了那一份的母子情,导致这些男孩子在残缺的家庭中长大,最后都会沿袭父祖辈的恶俗,一代代的将迫害女性之举继承下去。


    从婴幼儿时期起,就种下了对女性不尊重的鄙夷之念,潜意识的祸根随着年龄增长,终成一把刺向女子的弯刀。


    凌湙看着这些男孩子皱眉,捆上船做船工劳役太小,放归回家又已快到成人之龄,总归卡在教化与惩处之间,恍然间,他便懂了未成年人犯罪在量刑处罚上的为难了,真是重了轻了都不得劲。


    崔闾却显然没他这层顾虑,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他确实在梦里见过这条律令,只能说后世之人还是太讲人文理念了,给了太多未成年人所谓的优待,纵的他们不知人生艰难,社会险恶。


    他毫不犹豫道,“把十二到十三岁的分出来,回头让码头卞管事来把人带走,一天三顿管饱不管好,每日除开睡觉休息的时间,全部上码头帮着装卸货物去,想吃好穿暖,就靠计件改善,一件计一文,不论大小都只记一文。”


    那记录着书吏愣了一下,现在码头帮众那边,装卸货计件方式,早都按轻重大小算了,且最小件都在三文上,大件重货直接十文起跳,一日下来的工钱,足抵一家老小花用,还能存上点周转银子。


    看来这些个小子,确实是不用善待了,且有了统一的记件标准,那些重物大件货品,怕都得归他们来抬扛搬了,这苦是吃定了。


    凌湙却从中体味出了崔闾的用意,人是最受不得比对的,有了一文钱就会想两文钱,有一口饱饭,就会想肉汤,这些个男孩子,可能一开始还能继续沿袭祖辈的惫懒理念,等看到左右周围人,拿到工钱后吃香喝辣,穿好穿暖,那心防迟早得破,都是半大小子,虽瘦但力气在,只要心里起了伏动不平,想活好的动力也就有了。


    说一千道一万,任何的苦口婆心的劝导教化,都不如用现实生存法则,来碾压冲撞洗礼,年纪都不大,只要不是彻底没救的,经此一途,当应有所改变和长进。


    接着就又听崔闾道,“把十到十一岁的,全部送去煤球坊,待遇条件与码头这边一样,管饱不管好,并且让管事的在分饭之时,令吃的好些的工友们,将他们包围起来,管闻不管尝,一滴汤汁子也别漏给他们,哼,想活的像个人,就得自己挣。”


    凌湙眸光闪烁,他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如此处置这些男孩子,只到底他心里的宽容度,是经过后世教养的,再哀其不幸,也总会念着深入骨髓的未成年人的宽松政策,总归是下不去狠手去惩治的,就如北境内的一些犯了错的未成年人,会被统一关进一处圈起来的高墙里,派老学究们去天天用学识去轰炸他们。


    在他的理念里,劝学堪比十大酷刑之一,他那年代不是有一则非常流行的梗么?如何将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一秒惩治成暮鼓晨钟的老年人?


    给他发十套卷子,指定那轻盈的脚步就变沉重了。


    而崔闾的体罚,虽看着不人道,却可能真会比他的文教更具有明显的教化影响,嗯,回头得去信北境那边,将高墙里关着做思想教育的少年犯们,全都赶到边城那边去种树植草去。


    再尔后,就到了那些六十至六十六年龄层的老男人堆里,这些人根本已经没了教化的意义,思维早已固定成型,且顽固,甚至南城人的生态环境,都是由他们主导推动着一代代相传下来的。


    因此,崔闾看了一眼后,直接吩咐一旁的胥吏,“全部送到晒盐场去,不论生死,无需特殊关照,能不能活下来,看各人命硬不硬吧!”


    出海的船毕竟是要去打战的,弄这么一批坏骨头上去,万一联合手的把船凿了,这账也不知道该算谁的,因此,说到底,这送上船之人,还得由他手上过一糟。


    一来二去的,真正能登船的南城人,共计三千出头一点点,这下子可把躲在一旁,努力侧耳听着崔闾下断词的妇人们给急到了。


    没有登船的机会,可怎么能挣着家产?


    于是,在一阵骚动后,就有个年纪挺大的老妪被推了出来,眼睛也不敢抬,只盯着脚底下,刚要开口说话就先跪下了,颤颤危危道,“大老爷,我们家老头子一把子力气,且今年刚到六十,打人死劲的疼,他、他有力气,力气挺大的,叫他上船去吧!”


    她越说声音越小,身体也越发的抖如筛糠,特别是在她说话时,一道刺向她的目光,更让她吓的瑟瑟发抖,崔闾顺着那道目光追过去,却在人堆里,发现正是这处的一个乡里长,正涨怒瞠目的瞪着这处,目光简直要吃人。


    他垂眼打量着这个老妪,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家老头子是哪个?”


    老妪不敢抬头,只拿手斜斜往一个方向指去,却正是那个乡里长处,声音更低若蚊蝇,“家里全是小子,没有姑娘了。”


    至此,声气一下子哽咽了起来,眼眶瞬间泛红,撑着地上的胳膊软的扒到了地上,“……姑娘……姑娘都叫溺死在了粪池里。”


    这许是埋在她心里多年的隐痛,如今不防泄露了出来,一时竟忍止不住,悲泣的直不起身。


    她后头的许多妇人女孩,瞬间都忍不住的捂了嘴,压抑的哭泣声逐渐蔓延开来,影响着周围人的心绪。


    崔闾弯腰扶起老妪,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但在她脸露失望之色时,又疑道,“你想让他上船挣家产,是为了谁呢?”


    儿孙那边的认亲人里,没有这个老妪,她又无女傍身,求这房产准备给谁?


    老妪依然不敢以眼神与崔闾直视,而是低着头,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哑声道,“老身偷偷藏活了一个孙女,想,想替她挣个南城门的户籍。”


    有房才有户,她那侥幸活下来的孙女儿,一直都是寄在好姐妹家的,她因为是乡里长的女人,年轻时免于被典换的命运,可一直生育带来的苦果,就是她明明只有四十出头,看着却比她家六十的老头子还要苍老,而她那好姐妹,这一生的苦楚用缸来装都装不下,被典出去四五次,所生儿女连她自己都算不明白,孙女儿生下来被她那老头子按常规给溺进了粪桶,准备往南城门专门用来掩埋女童尸骸的粪池里倒。


    她终归是存着一份奢望,趁人不备时,去将孙女儿捞了起来,却是这孩子命大,呛了一口气的活了下来,如今也八岁了。


    她扭头冲着一处墙角招了招手,一个女娃娃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人时,心都不由的化了,尽管瘦弱似不足月的早产儿,可黑眸里的纯真稚色,显示她被保护的很好,连叫人的声音都软软的,“祖母,你别哭哦!妞妞吹吹。”


    其他人家的女娃娃,可以看着数量的给予活着的机会,比如要对比着家中的男娃娃数量留着,毕竟是要养着换亲的,可乡里长家里的女娃娃,没有存活的必要,只要乡里长想,他家的儿孙可以在所有南城人的家里,随意挑捡女孩进门,因此,也就无需再浪费口粮养活姑娘了。


    因此,乡里长家里,没有女孩子,只有媳妇子。


    待那女娃娃依在老妪身旁时,就见了一妇人捂了嘴朦胧着眼睛,冲了过来,一把抢过来女娃娃捧着脸看,又将眼神落在老妪身上,泣声悲道,“娘,这是……这是?是真的?”


    老妪叹息一声,点着头道,“是的,是那个孩子。”


    年轻妇人哇一声抱着女娃嚎啕大哭,她也不在认领男孩的母亲名单中,对于自己生养的儿子们,显然也是怨恨多于母爱,她没有办法逼自己,去接受那种,可以跟着父亲一起对她挥拳相向的逆子,所以,她在书吏喊对号母子名单时,退缩了。


    哭声再次引动了那边妇人们的集体哀泣,围观的百姓从集体群嘲奚落,到最后的默不吱声,都只静静的看着她们,有泪浅的也跟着一起抹起了眼睛,真是再没料到,这南城门里的女人,竟然过的是这种日子。


    崔闾望着悲痛中的妇人们,缓缓开口,“前日,王大人在你们南城门内受伤,如今还趟在床上无法动弹,本府尽管很同情你们,可你们助纣为虐之事是真,不管是不是被逼迫的无奈之举,错却是已经造成了,王大人一片公心,亦是真诚的怜悯你们,想要帮助你们的,你们但凡有偷偷打听过,就该知道她的具体职务是干什么的,因此,对于你们最后的安置问题,本府想来,是需要与王大人那边再商讨合计一下的,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取得王大人的原谅,却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内外城的禁步令早已解除,你们随时可以前往衙署去叩请她的原谅,若王大人肯出来见你们,那之后的安排,你们尽可以听她的,本府以官身保证,王大人那边,定会为你们谋一个最好的未来,并且依然会不计前嫌的帮助你们,你们也请尽可能的相信她,同为女人,她与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说着眼角余光瞟到了身旁人,不禁又加了一句,“太上皇与当今,设立妇协部的初衷,就是想要彻底改善本朝历代以前,对于女子的诸多束缚,用王大人这样的女子当官,也是为了给你们做表率,他在用实际政策告诉你们,女子只要有能力有才干本领者,举官举业都可以,是无需再依附男人来生存于世的,女学女户在北境那边已然是个成熟的体系,假以时日,定也会传承大宁各州府,而我们江州,正踩在了这道风口上,如何做,该怎么改变,要如何乘着这股东风逆天改命,全只在你们的一念之间,包括所有在此围观的其他妇人们,你们也一样可以回去好好想想,在对待王大人来做你们的思想工作时,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都回去仔细想想,本府可以保证,再没有任何一朝,任何一个时间段,能比得上现时的机遇了,毕竟,如太上皇和当今这样的明主,千百年来才出一个的英豪呐!”


    没办法,人在官场混,清高不能当饭吃,该奉承还是得奉承。


    崔闾说的一本正经,可旁边的凌湙却差点站不住,脚尖磨来磨去的难以安定,以往都是臣下们在折子里拍马屁,他看着也没甚实感,看完也不当真,直接朱笔批完就算,可崔闾这样当众往海了夸的,真没体验过,脸皮薄一些的,指定得红通通。


    哎呀,这崔府尊也真是的,夸人竟然也夸的这么真诚,要不是他与他这几日的相处体验,怕要信了他的吹棒,但不可否认,这一大段听起来似肺腑之言的夸夸之词,委实取悦到了凌湙,觉得夸的对又不对,反正中间那段确实是说中了他立女学女户的用意,并且理解的很深刻。


    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刺的崔闾差点也老脸一红,实在是这当面拍马屁的行为,也叫他难以为情,这老大的年岁,没料也要为官场规则折腰。


    哎,都是为了生存!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


    南城门的安置改建工作, 瞬间越等,成为几项待处理府务中的首位。


    西城土改事务,被自然而然的搁置了。


    崔闾不提那边, 凌湙在查阅南城门历史资料时,意识到的自身问题,终于在亲至南城门后, 决定接受对方隐藏的好意和劝谏,以短暂冷处理的方式, 晾一晾那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百姓们。


    他从前做事果决而狠戾, 几乎是不容人有商量探讨的余地,除了因为自身问题,另就是, 他从心底里, 就不认为有谁能比他更有能力, 把事情做好做完美。


    两世为人的基础上,他可能就没有打心里依赖人的习惯, 无论前世或今生,都是他一个人在单打独斗,身边的伙伴们来来去去死生别离,他连做为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都还是在这一世里慢慢修复的。


    他前世的原生家庭,和今生的原生家庭, 没有成为他依靠的大山, 小小年纪,他就知道, 在喜爱精美的玩具,和粗糙的裹腹物之间, 该怎么选择,前者是裹着砒霜的糖,后者才是贫穷底层人,就手能够得着的东西。


    空中楼阁很美,仙气飘飘望之艳羡,可终究拥有者皆非常人,最后再换来一句,那不过都是虚妄之物,以来安慰自己弱小不够格的自尊心。


    仙人在天上嘲讽,卑微如蝼蚁的凡人愚昧无知,而眼界短浅亦或就是受了天道蒙蔽的凡人,亦在质疑天上仙人的存在,认为那都是古人编来骗小孩的玩意。


    凌湙心境上的开阔,是他在武学造诣上了最高巅峰后,由他心头血蕴养着的荆南王蛊提点的。


    那时他束缚于沉冗的朝务,与封建守旧派,和自己带领的改革创新派之间,日日累犊,不眠不休,只觉四处皆敌,腹背受制,然后手捏刀柄,却发现敌皆不在明处,且个个手捻世间大道,圣人之训,反欲来教导他如何为君,怎样当皇。


    他在龙兴之地北境,习惯了说一不二,指哪打哪,可没料甫一入京登高位,那些个也习惯了对皇权指指点点的守旧派,竟然雪花似的呈上奏表,指责他太独断专行,不能体恤臣民之心。


    凌湙那时只觉气血上涌,说他不体谅臣工,他认,天天民脂民膏享用奢华生活的一群囊虫,他没办法体谅,可带上百姓的名头一起来指责他,就太无耻了,满天下最没资格拿百姓说事的一群人,却捏着道德经义来教他,企图将他也驯化成与他们一样的同类人。


    那是一段叫人至今想起来,都要磨刀霍霍的过往,他的万般才智,终不敌满朝的群狼伺虎,在让幺鸡和已经转为了他暗门影卫的秋扎图,调进三万刀营亲兵,准备血洗京畿各大世家之际,他一直豢养在心头上的王蛊,破开了他心境上被遮蔽的阴霾,告诉他此间世事的真谛。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朝纲,将平稳的世道再次推入乱世横流中的大血洗,消弭无形,他也于隔日的朝会上,在众多虎视眈眈的注目下,宣布了禅位旨意。


    此间天地,因缘际会者众,他侥幸得已入此间历练,满身杀伐,血流漂杵,在登鼎入至高尊位时,便以功震煞,命祸相低,再要造杀孽,便是为新建的大宁王朝,埋下与前朝覆灭的一样祸根,或不满百年,或不足三代,乱世会再临。


    王蛊携天意示警,换个别人或许早嗤之以鼻,可本身来历就蹊跷的凌湙,却在沉思过后,选择了相信,若退一步能换得此间百姓安宁度日,休养生息,换他义兄武氏一门长长久久,他便也可以放下斩——马——刀。


    他注定是没有后嗣之人,却不能凭一己之念,将义兄武氏一门推至险境,大宁皇朝往后皆姓武,他既将人推了上去,也当给人垫一个善始善终的基石。


    在北境军务政事一把抓的太上皇,在卸了肩上重负后,终年于民间游历,与皇城之人事,再无交集瓜葛,从前放不下的责任,和殚精竭力生怕辜负百姓期望的进取心,都在日渐被新的皇权覆盖后,一点点的消无,他开始学着放手,学着弱化自己的存在,隐匿行踪,终其一生,都发誓不再现身人前,渐渐成为所有人口中的传说。


    而事实上,他在属于自己的平行线里,确实做到了弱化,和隐匿之举,终其一身没有再干涉过皇权事务,往后的许多年里,传出来的利好的惠民之举,到底有多少是经他手推行出来的,都众说纷纭无法证实。


    两个人其实并不知道,按照本来的历史进程,他们是没有交集的,或者说,就不曾生长在一条平行线上。


    是崔闾从梦醒之后,就不曾将他所生活的这个时间点,真的当成梦中所述的那本传记体戏文来演,他从心以为并坚定的认为,他所生活的时间空间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拼尽全力的,在自救的道路上,挣扎求存,为自己为家人努力搏生机。


    尔后,才有了戏文里,只被当做旁白的一处,也是唯一一处,暗谕了太上皇对于被灭门炮灰的关注,只有短短几个字“地有油?原来如此”……而已,再往后,便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主场,连太上皇都只存在于别人的嘴里,而始终未见真身。


    两条平行线,若以崔闾梦中所示,他为戏中人,而太上皇则为戏幕主体支撑者,有他才有戏,也就是说,以太上皇为主体的平行线为真实,而崔闾所在的为虚拟,二者本没有,也不应当有可能的,有一丁点的交集机会。


    太上皇是被他硬生生扯进来的。


    或者是他从开启自救模式时起,就一直在往能主宰他命运的皇权上靠,京里那位若比喻成固定地点的npc,那太上皇就是困难模式下的移动npc。


    他本来只想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刷个简单模式,解除一下自己家的危机而已,结果,欧气爆表,直接把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太上皇影分身给刷出来了,于是,本来一个简单的民生规划发展问题,又添加了替太上皇去除,被世家勋贵弄出来的心理枷锁等附加值增益行止,难度直接升了一个等。


    在他看来的刻意言行,都剑指一个目地,就是想替自己家族,多挣一份保障。


    但当戏幕主体,开始参与由他为蓝本的传记体戏文,其演变的过程也就渐渐从虚拟,开始一点点往真实转变,于是,崔闾这个本为戏中人的虚拟人物,开始一点点的拥有属于他的平行线,连带着他的整个这一方空间,都因为他,开始从二维往三维转。


    他渐渐不再作梦,而梦里的一切也在逐渐淡化,那些曾经看到的,感受到的,从中学到的,都已经成为不可撼动的记忆,存进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他自己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奇遇。


    然后,在太上皇这个主体的带动下,他对所生存的空间时间,更生出了不容人质疑的真实感,他所在的记传体戏文,终究在这样的影响下,自主生成了另一条平行时空线。


    本为戏文里连名字都模糊不清,只以滙渠崔氏称之的一介炮灰,崔闾崔大老爷,硬是生生的凭一己之力,生成了属于自己的角色卡,所以,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他能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主体太上皇之间,形成磁场相吸的强强联手感,又何尝不是对他能力身份的认可?


    尤其,同行线上的那个,被世家勋贵连手制衡的,举步维艰的太上皇,在他这里寻到了本源生机,一身杀孽之气被提前压制,十二年之后的伤民事件被无声化解,于是,作为戏幕主体人的太上皇,有时间开始心平气和的,清理与王蛊有关的所有事,包括李雁的那只育母蛊,都叫他开始深思起了,自己所在时间空间上的合理性。


    万事存在必有其规律与合理性,神鬼之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巫蛊之事也同理,他信因果循环,也信天道使然,对于自己可以保持年轻的秘事,除了亲近人知晓,外人只是道听途说。


    如此种种,在这个脱离了原来戏文的平行时空中,以他为蓝本,却实际在以崔闾为主体的运转之下,他得已觑着天道意识刚生成的空隙,以蛊身为引,成就他的杀神体。


    太上皇,从未改变过向世家勋贵举刀的想法,他霸道的认定着,只有灭了这些掌握着国家大部分资源的世家勋贵,才有能推行他前世所在家乡的政策土壤。


    在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太上皇,被遏制的没能做成的事,在这个刚生成的别时空平行线上,却可以依托着新成主体人的崔闾,做成他折戟沉沙之壮业。


    二人心灵上的契合度,更加速了此方天地平行线的生成,天雷昭昭,大雨滂沱,一方小天地终得成型,并且以比同源平行线上的时间快一步的,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海伐东桑,在后世论坛讨论的话题里,还有至少一甲子时间,但在新生成的同频时间线里,已经被提上了征程,那被赋予了神圣职责的巫王蛊,在保人青春永驻的功能上,不止帮助出了第三性人,又或许在遥远的将来,会促生出后世人所期待的,另一个人类发展方向,玄修魔武道。


    但不管世事会怎么发展,在为人处事,行为准则的衡量标准上,都异常合拍的两个人,目前都尚在初步了解接触的过程中,似这等当面夸人夸尬了天际之举,总归是要经历几回的,毕竟人只有在相处过程中,才能互相摸透心性喜好呀!


    闲篇扯回头,再回来看待西城那帮缠磨人的玩意,太上皇于是一扭头,就上了出海的战船,将后续之事,交还给了江州此处实际官方掌理人。


    他现在的身份只是衙署幕僚,在南城人的处置上,他理会了越俎代庖之尬,于西城人之土改政事上,便也学会了分寸二字。


    江州是大宁的江州,不是他太上皇凌湙的江州,就似从前满殿臣工,上本参他独断专行一样,适时的放开手,也是对忠心投效之人的忠恳认定。


    皇帝那边从江州挖走的银子,超出了他预知中的数目,也实在是所有人都神化了他的认知面,哪里知道他退出皇权中心时,交到皇帝手上的所有权利相关中,是包括了他曾经的暗网消息中心,没有人与他细说具体清点走的账目问题,他又哪里知道,皇帝信中所述,发了一柱小财中的小财两字,到底有多少!


    知道真相后的太上皇,终于能理解了崔闾对着他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感,是打从何来的了,联系着大本营那头出来的两个不孝子,再与崔闾面对面时,一股子受逆子连累的羞耻感,让他赫然有些直不起腰。


    害,这叫什么事?


    人家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怪不得一开始接触崔闾时,他那防备心重的,可能时时在等着老的来胡搅蛮缠呢!


    丢人,反正太上皇是张不开嘴,替京里那位哭穷,尽管那孩子的内库里确实穷,可把一地衙署搜刮个干干净净之举,也确实有些不厚道。


    太上皇叹气,算了,反正武弋鸣征伐东桑岛,本来就打着捞一柱财的想法,到时候他看看能不能替这可怜的,上任就库里空空的倒霉崔府尊,截留一点钱财回来做补偿。


    南城人的安置问题,房屋建筑重新规划问题,以及那一片地的发展方向,总归不可能真的交由想要以拢财为目地的商贾手里,他与崔闾就整个南城门那片区的改造事项,达成了统一意见。


    也就是,城区开发必须掌握在衙署手里,但有钱的,想要寻机在此发展商业的商贾们,可以集资认购待改建中的新产房源,两人说到此处时,脑中俱都冒出了个期房字眼,眯眼互相确认,相视而笑。


    痛快!


    尴尬过后的蜜里调油期,就是对方说什么,另一方总能跟上,对方想什么,另一方也总能意会到,不是知己胜似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人心,便在这样的碰撞里,一点点倾斜,崔闾什么都没说,就让太上皇自觉的想要补偿他,船没出海,就已经想好了让武弋鸣将战利品分成比,直接对半开。


    也就是说,战损武弋鸣自己负,战利品得给崔闾分一半。


    太上皇的承诺,是那样的实际又实用,临上船时与崔闾道,“南城清理工作尚需不少的时日,也不用太赶,一边清理,一边开招商认购会,等那些大商贾的资金到位,前期施工改建工程也就有可周转的钱了,回头等我从那边回来,后期工程所需花费,也就不必再靠卖南城土地契获得,衙署户房里,也当有自己的收入来源。”


    税科大头被朝廷抽取大半,各地衙署实际上都有自己的经济开支,这部分账目,是允许各府主官微动手脚的,凌湙是真诚的想要消弥,由王听澜暗访之举,来伤害到的某人内心拘谨小心,怕他因为顾虑,而搭上自己的私房。


    他再痛恨贪官污吏,也没有让手底下人花钱做官的癖好,如此提点,就是在告诉崔闾,他接受了他为自己人的事实,从前不会再有任何不信任的所谓暗访私查之事。


    王听澜听幺鸡转述了崔闾在南城门处说的话,待身体稍微能动后,就亲自去了崔闾的办公处,进行了一场真诚的道歉会晤,说了自己会有此举的意图,以及事后被太上皇点醒之举,非常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又在众衙署官办们面前,给崔闾倒茶赔礼。


    人家态度做到这份上,崔闾也不能太拿乔,再说他本来的气性,都在处理南城人的事务上,全部已经化解消弥,在接了王听澜的道歉茶后,两人握手言和,承认以后有任何疑问,都要当面理清问询,再不做如此伤人分裂之举。


    此为他在官场上的一大进步,高兴之余,当然也得回请给予他充分肯定的某人,二人见面拱手还未开口,就听某人抢先开口连摆手,“不许尬夸,有事说事。”


    崔闾扶着桌几哈哈大笑,笑的几欲直不起腰身来,对面某人也一脸无奈的挠了挠下巴,心道,再叫你当面尬夸一顿子,回头上了船,万一脚指把船板抠破了可咋弄?


    一顿酒喝出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风味,既是同盟酒,又是践行酒,但这次武弋鸣学乖了,再不肯受邀参席,宁愿抱着酒壶与他师傅躲船仓里喝,也不来参与这二人的机锋。


    风和日丽的早上,从江州发往东桑岛的战船,扬起了船帆,甲板上的太上皇软甲上身,手持长刀,与送行的崔闾上下相望,挥手。


    凯旋之语不必说,一个小小的东桑岛而已,武弋鸣冲锋,太上皇压阵,崔闾实在不能想像会出什么意外,能陷进这两位,且那日的酒桌上,人太上皇明确说了以后不许他再尬吹,行吧!不吹就不吹。


    等船影渐小,逐渐看不清船上人的表情后,崔闾拢手佛袖,招出了一列早就准备好的漕帮壮汉,让他们冲着远去的船只高声嘶吼,“我大宁武皇神功盖世,战神附体,战无不胜,此去江海顺风顺水顺财神~”


    顺财神之声随风传出老远,哪怕隔着茫茫江水,也能看见船甲板上的人,身形趔趄,扶拦回眸眺望。


    崔闾一下子眯眼乐弯了腰,尬吹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做成习惯了后,似乎、也许,就不那么感到脸红丢人了。


    哈哈哈哈哈!


    他这副闷声发笑,憋红了脸的样子,叫刚走到近前来的小儿子和长子不明所以,皆驻足迟疑望来,连声音都略显惊恐,“爹?您怎地了?”


    崔闾连忙摆手,举袖遮眼悄摸摸抹了抹眼角,待再来看时,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长子崔元逸拱手行礼,“父亲,家中那边暂时未见有异,儿子会再继续盯着的。”


    他说的当然是在族田里挖石油的事情,但这事小儿子不知道,因此摸着脑袋有些茫然。


    今天也是幺儿准备出发去北境的日子,养伤加收拾东西,及至今日,到了要分别的时候,滙渠全家老小,一齐进了府城,赶在太上皇上船之前,匆匆拜了一面。


    太上皇小小出了点血。


    谁让崔闾膝下儿孙众多呢?这长辈见面总得给点什么,且甭管身份高低,只要没明说,他就只当普通友人介绍了,于是,在太上皇揶揄的眼神中,他抄着手,示意低下年纪小的孩子们全部叩头,伸出小手,硬要。


    年纪大些的,如长子幺儿这等的,还稍微含蓄些,推辞一下就在老爹的眼神示意下,收了赏。


    嘿嘿,主打一个不白见,不然干嘛挑这个时候,把全家老小拖府城里来?就要混个脸熟亲密度,日后混北境那块地时,有倚仗!


    孩子们是不知道这个宁伯伯具体什么来历的,看着他那过分年轻的面容,在沉默了一息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下以晚辈礼相见。


    崔季康小夫妻二人,已经整装待发,随行的还有崔柏源夫妻,林力夫作为护卫长,带着其姐和小侄女一同前往,而令人意外的是崔榆,被凌湙托人一封荐信,给弄到了北境武帅府,做了司户主薄,位同普通州府县令。


    崔闾知道,这是太上皇在用实权职位,买他心安,是打量他对幺儿去北境处境上的担忧,而作出的首次徇私让步,连王听澜知道后都惊讶的瞪直了眼,因为在太上皇此前的人生中,就没有过这样,为底下人开口的先例在。


    有崔榆在武帅府司户所任职,崔季康也就不是纯纯的外来户,再有当地不长眼的地头蛇,想要来打压碰瓷,就得掂量掂量他背后的人脉势力了,包括此前从吕木绰处得到的名贴,等等等等,都是崔闾这个老父亲,替远出家门的儿子作的打算。


    崔闾望着与几个妯娌手拉手,依依惜别惜的眼眶红红的小儿媳,又望着一脸不舍跟在他身边的小儿子,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交待,“那边不比家里,闯了祸自有你大哥和为父替你兜底,季康,出门在外,切记横行,有理无需怕,遇无理者亦无需让,不惹事亦无需怕事,爹在这边虽鞭长莫及,但人生老友倒有二三,皆锁于匣内交予了你,非到关键时刻不许用,岂知人情用一分便少一分,能留一份守到救命处,亦不枉费了爹为你作的各种打算,出门在外,万事全得靠你自己,若遇实分拿不定主意的,可与你三叔商议,切忌莽撞,切勿上了外人套,最后,女人身少沾,你有媳妇,外面那些个……咳,不许招家里去惹你媳妇伤心,叫我知道了,定派人打断你的腿。”


    本来气氛还伤感着,结果这话说的,叫崔季康脸都绿了,觑着自己大哥和一旁两个嫂嫂的脸色,涨的面色青紫,直着脖子小声抗议,“爹,您说什么呢?看叫嫂嫂们笑的,还有大哥,最近桃花运可旺可旺了,各县镇富绅家的姑娘,都来滙渠偶遇他,嫂子都气了好几回呢!哼,您还是操行操心他吧!”


    崔元逸没料火会往他身上燎,一时瞠目,抬手就想拍他弟,叫崔季康机灵躲了,还做着搞怪鬼脸,倒一时缓解了分别的悲伤,一行人边说边往漕船上走,那边已经将东西装船,跟随去的府中护卫和挑选出来的族亲家奴,全都在码头边上等着,见他们一行人往这边来了,忙齐齐跪了下来,场面肃穆威严。


    崔闾自己没感觉,可他一走过来,眼神只那么轻轻从各人面上划过,一股子不容人反抗的威严气势,就撅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不自觉的矮下身体,拜服于地,文丝不敢动。


    数月治理江州,处理府务逐渐的得心应手,让他整个人比之从前,更具有威仪,未言一句语,就已经令人心头收紧,并生不出任何如往日,在滙渠般的直视之举。


    崔闾沉声开口,“此次挑了你们随五少爷出门,定也是信尔之人品行止,同为一族,出门在外,必得守望相助,任何时候任何理由,有敢胆作出叛主叛族之事的,其在本州的家小亲人,同受诛连,定惩不怠,尔等,可有听清楚明白了?”


    跪于码头船甲之上的,众亲、族小、仆奴、护卫们,震声齐齐出声回应,“属下(奴婢、小的)们,谨尊大老爷教诲,定铭记在心,不敢愈矩,越雷池半步。”


    崔季康忍泪与父兄挥别,走前别别扭扭的与大哥崔元逸道,“等二哥回家,你替我告诉他,参股的那份银子,无论赚多赚少,都是我赠与他的,叫他以后莫要惹爹生气,趁着江州势好,多挣银子少生事,回头我俩还是好兄弟。”


    叫崔元逸伸手拍了他一脑袋,笑斥一声“滚吧你!”,就将人给轰走了。


    剩下的两父子,直在码头等到看不清船只上的人影后,才转身往衙署方向走,崔闾听着长子在耳边轻声将近日,借由扩建水渠之事,在各处田间地头挖坑之举,一一道来,除了碎石泥土,挖深入近五六米深的坑底里,都没有崔闾说的那种似棕黑色粘稠物,这不仅让崔元逸心生疑窦,不知道他爹是打哪听来的传言,竟会觉得他们家族地里,会有此等奇物。


    见都没见过,可别叫人给忽悠了吧!


    崔闾沉思,也不好解释,只道,“无防,回头可以继续深挖,一块地没有,那就再换一块地挖,总会挖出来的。”


    崔元逸欲言又止,再挖下去,恐要叫人生疑了,且翻了年就要春耕,这地一块块的挖成那样,分到地的族人心里指定要不开怀的,回头说起来,不知道怎样有损他爹的官声呢!


    崔闾瞭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内心所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用担心爹的名声,地是咱们自己家的,分出去再收回来,也没说不可以,或者以银子补偿,总归不叫他们有所指摘就是,当然,若觉得我们分田赠银之举,属正理该当的,就立马将实惠全部收回,我们家行善施德可以,但也不能做别人眼里的冤大头。”


    崔元逸点头,“是,儿子知道了。”


    两人行至衙署大门前一条街上,就见整个衙署大门前围了汪汪一群人,站在大门高阶上的胥吏书办们,被围上来的百姓急的满头满脸汗,那七嘴八舌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说好了分地的,怎么量过以后就没人去了?大老爷怎么能骗人?我们要地,南城人都快有房了,我们分个地这么磨叽,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先来后到懂不懂,明明是我们西城人先量的地。”


    却是西城那边的人,终于坐不住的跑上衙署来闹了。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南城门清理工作, 目前正在紧张的进行着。


    府尊大人亲临现场处理公务,也是江州历任父母官没有过的,不止被处理的人懵逼, 那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后来也跟着炸锅。


    本来就只想看场热闹,回头蹲墙角闲聊天打屁时好有话题吹, 结果,看着看着府尊大人来了, 再听着听着, 好家伙,府尊大人当场办公了,那处理起从里面被逮出来的不老实头们, 那叫一个手起刀落, 处置的半分犹豫不带的, 且叫人怎么听,都没觉得有处分过重, 或惩治太严之感,及至后头甚至叫人觉得,还可以判的更重些。


    这些杀千刀的,心怎么那么狠?亲生骨肉啊,下手也是毫不手软。


    本来围观的人就多,等四周消息一发散, 那全城有闲的都撒丫子往南城门这处跑, 连内城富绅宅子里,也有派了家丁老仆往南城门来打探消息的。


    接连好几日, 南城门被圈起来的那块地上,都有来往驻足, 然后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的百姓,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鄙夷不屑,转成了羡慕眼红了。


    里面的女人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竟能得府尊大人亲自关怀,且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给了她们承诺,开女户、分地、分房,只要她们有勇气踏出南城门一步,这些惠民之策,就全都先紧着她们这边开。


    那乡里长家的老妪带着自己的儿媳妇,和被她偷救条命回来的孙女儿,领着接近二百来名妇人女孩,赤脚步行至衙署大门口,冲着里面养伤的王听澜叩头请罪,声音悲泣,满心疲惫,诉说着这些年来,因反抗被打死的女人人数,因性别被溺死的女婴惨事,然后,终于说出了溺婴池的存在。


    这么多年溺毙的女婴,被由各种虐待弄死的女孩们,都叫那些男人给丢进了溺婴池,一处散发着腐臭,令人闻之闭气的粪坑。


    一处臭到足以掩盖尸体腐烂味道的地方,也是那些路过南城边上的百姓们,日常能闻到的气味,那不是一般的脏乱到极致后散发的,而是孩子们的尸骸味啊!


    跟着去到衙署门前去观望的百姓,听到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当时就有人禁不住呕了起来。


    我靠,怪不得那味道沾了一身之后,怎么也洗不掉,好几天鼻子失灵的闻不了其他味,原来……原来……狗日的,天杀的,这是溺了多少女孩进去啊!


    算了算了,出生在这种地方的女人,不是走了狗屎运,怕不是捅了哪处霉窝,八辈子倒了血霉落生在南城,不是遇到如青天大老爷般的崔府尊,怕是得等里面的女人死绝了,才能引起外人注意。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王听澜被人扶着走了出来,听着那老妪字字泣血,看向那些埋头低伏着哭到起不来身的女人们,一时间也跟着红了眼眶,连旁边本来还气哼哼,拦着不叫她出门的凌嫚,此时也红了眼。


    原来,这些女人,竟是在那样的境地里,日日受折磨的苟活着么?怪道会身不由己的被人控制,因为不听话的后果,就是进溺粪池啊!


    王听澜拍着凌嫚的手,轻声道,“去把老嬷扶起来。”


    凌嫚抿了抿嘴,顿了一下,还是弯腰去扶了。


    她本来是要跟着五哥上船的,可这边王姐姐受了伤,身边也没个亲近人照顾,于是,她选择留下,目送了幺鸡跟着五哥一起登船走了。


    那老妪坚持不肯起,带着身后的女人们,实实的给王听澜磕了十个响头,这才跪坐在地上说话,“大人,那……池子里的孩子们,能不能给她们置一处安息地啊?”


    那些生前不被善待,死后亦没有得到好的收殓方式的孩子们,能不能有一个干净的转生机会啊?


    她一开口,身后跪坐着的女人们,又再一次的俯身痛哭,捂着胸□□生生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肉,痛苦的身体都跟着抽搐,包括老妪在内,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至少一到三个闺女,被溺在那里,几乎每日夜间,都有女人偷偷过去,给生辰在当天的孩子烧纸线,或一些她们替孩子做的小衣裳小鞋子,然后回家若不幸被发现,必然还要遭一顿毒打。


    这样的日子,当然有女人不想过受不了的要寻死的,然而,活下来的懵懂稚儿,却成了要挟她们的工具,跟根绳子一样的栓着她们,叫人生死不能。


    王听澜看着一地哀痛不已的女人们,红着眼睛答应了,“好,本官定会替她们择一处风水好地,好好的葬了她们,让她们来生可以投个好人家。”


    事情报到崔闾这里,崔闾也是一场唏嘘,让人去云台寺请了高僧,于隔日大敲云板做足七日的法事,为那些生错了人家的孩子们超度,那一阵子满城的香火纸钱,烟冲云霄。


    起挖溺婴池的那日,为免围观的百姓众多,发生踩踏事件,崔闾出动了整个城的衙差守卫,将南城门那处各条道口挡了起来,然后,将暂时锁在码头仓库里的,十至十三岁,六十至六十六岁,没有跟船出海的大小男人们,全又都拉回了南城。


    他要让他们亲手,将溺毙在里面的女孩尸骸,给一块块的捡出来,并且不许借助任何工具的,赤脚趟进去捞拾。


    那些被赶至粪坑边的南城男子,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先还不愿意,梗着脖子一副任杀任剐,就别想让我去捡尸骸的无赖样子,结果,等眼睁睁看着一个梗着脖子的年轻刺头,被一刀削掉耳朵,鲜血淌了一颈子后,立马就服软了。


    崔闾一点都不掼着人,吩咐左右看守他们的衙差护卫,但看有摸鱼偷懒的,不用请示,直接削耳朵剁手脚,谁要是不服喊屈,也不用来请示,直接削成人彘,叫他们真正体会一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那时候应该就能懂屈服的真正含义了。


    王听澜撑着病体,带着凌嫚在南城守了足足五日,那从粪坑里清理出来的尸骸,才算真正捡完,清洗干净后,铺在殓尸的麻布上,整整铺了三条街出来,请了狱房和刑房的十来名经验老道的衙差来,直直拼凑出来近六百具完整尸骨,有些小小的骨头拢手里只有一丁点,轻飘飘的,叫人不忍细数,细看,而因年代久远,那些已经拼不成一具完整尸骸的,光小小头骨,就数了近千,白渗渗的眼眶洞里,似诉说着没能看见这世间风光的委屈。


    那几日夜里,其他三个城门内的百姓,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醒了这些冤死的亡灵,真是不看不知道,一数吓一跳,一个南城门而已,里面竟然埋藏了数千具女子尸骸,那些人到底是怎么能睡觉的?怎么就不怕报应呢?


    这下子,不止云台寺的高僧们念经烧香,替亡魂超度了,有条件的人家,自发的开始摆路祭,香烛纸钱,出一份各自心意的,送一送那些可怜的孩子们。


    太惨了,以后投胎,可一定要把眼睛瞪大了投。


    那些负责烧纸钱的人,边烧边低低念,真诚交待自己的人生经验,什么男孩子太多的人家,一看就不能投,家徒四壁的也别投,老婆生孩子,男人还死外面吹牛皮的,也不能投,林林总总嘱咐了许多许多。


    看着那些铺了满地的小小尸骨们,几乎没有人能不落泪,那几日连夜逛商超的人都少了,就在南城事务没处理完成之前,全城百姓都感觉心情低落,没什么劲一样的等着衙署那边,会有什么说法。


    崔闾看着报上来的数据,真是杀了那些人的心都有,特别是那些六十到六十六间的男人,听说捡完了尸骸回码头仓库,还能喝上两碗薄粥,反倒是那些年纪不大的男孩子们,冲击力度显然极大,好些个回去别说粥了,连水都喝不下,一开口就吐,吐的胆汁子都出来了,等终于消停了后,那呆直的眼神,也说明了这事在心灵上的震动,怕都要成一生的阴影了。


    南城门内部情形,属历史遗留问题,许多人家悄摸摸的就断了根,为尸骸寻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一是实在太多了,二也是没那个技术一一比对,后来干脆一合计,在江边能够眺望京畿皇城方向的地方,给砌了一座塔,名字就很简单粗暴,一目了然,就叫姑娘塔。


    将所有尸骸全部焚烧后,装在一个大紫檀棺内,放在塔顶层最高的阁楼上,长明灯日夜不熄,也祈祷着皇城龙气,能听见她们的祝祷,往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头上罩一罩,好叫她们下辈子有个好人生。


    云台寺的高僧当时还来普法,说一般能放塔顶层上的东西,都指代有名望之人,比如国师圣僧名尼的舍利子等,这些孩子是可怜,但超度超度,实在不忍,在寺里给点长明灯也行,专门砌了塔来放,似是太折了她们的寿或福。


    这话说的,崔闾当时就没太给情面,问那高僧,就那些孩子出生就被溺死的模样,她们倒是哪来的寿或福呢?现在专门砌了这高塔,为的就是替她们命里本没有的东西,向皇城方向上的贵人求呢!不摆高点,那雨露能沾着?


    说完大笔一挥,又让施工队那边再加高两层,就得砌到云端上去,借贵人贵气,让那些孩子们好投胎,投好胎。


    户房那边管府账的先生,期期艾艾的上前,手上捏着府库册子,告诉崔闾,“大人,咱们账上没现银了。”


    做法事的那帮高僧可不是免费的,点着香烛烧的纸钱当然也不是,包括万一劝说成功,将孩子们的骨灰交到寺里保管,再点长明灯之类的,那更是一花一大笔,且长明灯一点,是不能灭的,以后年年的香油钱……崔闾哼一声,打量他不懂呢?


    砌塔存骨灰,是一锤子买卖,便是那长明灯的香油钱,也不会比往寺里添的多,这当然不是故意为了省钱,就是崔闾小心眼子犯了,想起亡妻去世那会,长子想上府城来请云台寺的高僧去滙渠做道场,结果因为出寺坐台的银钱没谈拢,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请了他们后山里挂单的一对僧徒,场面有些冷清,很是伤害了他几个儿子的内心,到这会儿子,他家孩子们上府城来,都一步没迈过云台寺的大门,要不是没有其他家寺门可供挑选,这云台寺的僧众不一定能接下这场法事。


    崔闾可不能承认,那会子是自己给的钱少请不动人,他那会再吝啬,给亡妻做法事的钱可没苛扣,比着他们后山那对僧徒的价钱,多出了三倍,在他看来很够了。


    僧人总是念慈悲,向施主化缘也总说随缘随缘,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明码标价了?他不认为是自己钱少了,就认为肯定是人家嫌弃他们滙渠偏,不愿意劳累前往,如此,哪怕现在他当了江州府台,也一步都没踏过云台寺。


    那僧人倒是挺能稳得住,被崔闾阴阳怪气了一把后,也不恼,念了口佛号便走了,当然,崔闾也就不知道,那些年高僧的出场价格,已经被九家子人及其周围亲属们,给哄抬到了怎样一个天价,他给的那比普通僧徒高三倍多的请出寺银两,真的只是当时请他们出场价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用当时他们看寺门的小沙弥的话说,都不够请他们寺里的扫地僧的钱呢!


    崔闾没注意过这些与府务不相干的细节,直等账房将七日道场的花用给递上来,才咂舌于这用度,居然高的这样离谱,当即就把申报的那些香油纸钱花费给勾掉了一半,包括给僧众的辛苦费,和所谓的车马费。


    这倒不是报复了,而是他真心觉得给的太多了,哪怕他现在不吝啬了,也受不了请一次僧众出门做个法事,居然要花上万两白银那么高的费用,加上连日点的香烛唱经费,共计足有五万八千多两,一行人连大带小统共不足二十人,干了七天活,给这么多,当他冤大头薅呢?


    那帐房被他态度弄的一惊一乍的,直小声劝道,“佛家不可轻慢,不可轻慢,府尊三思,三思啊!”


    崔闾斜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来,“你不说账上没钱了么?没钱不想着节省,叫本府这会儿上哪给你变钱去?”


    赊了人家的东西,到了结算期限,赚得的银钱,与人分出利来后,又自然的投入了下一轮的进货循环,局面已打开,再与人赊欠货物来卖,可就不像话了,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加上太上皇他们出海,总要备些仪程送上船去,吃的用的哪样不要钱?于是,他们府库内的现银流动,近日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当然,等商铺招商会一开,他就又会变成个有钱的府台大人了,但那钱目前也有了一个去处,就是南城建设开发上,那些大商贾出一半,他这边代表衙署出一半,日后收益,他们能坐收至少百分之六十到七十之间的纯盈利,但那也得到明年才能见到成效,现在都是投入期,哪哪都需要用到现银,于是,可怜他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有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想将自己家后山洞里藏着的金子拿出来,奈何理智告诉他,暂时还不能动。


    他得把自己的分量再在太上皇心里,焊死几分,届时若叫他察觉自己曾动过的一点小手脚,亦有能分说讨情的机会。


    情分么!攒着攒着就多了,用着用着就深了,崔闾暗忖,再忍忍。


    也不知道毕衡那边怎么样了,老家伙自从出了江州后,信是一次比一次稍的迟了,他这边要不是时不时的,能接到吴方传信,都不知道他们这会儿走到哪了。


    他可等着收盐款呢!敢在这重重保障下,还给他把生意做赔了,回头他提着刀就能杀到和州去。


    哼!


    想起长子回滙渠时那心疼的模样,老爷子一颗因没钱而不爽的心,又慰贴了,尤其他那乖长孙上来了,说是留在府城里陪他住些日时,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可高兴了,吩咐崔诚找了好些从严修府里头抄的稀罕舶来品,给他孙子送去,也不像从前那样催人念书了,天天让人陪着他去商超逛,看中什么买什么,建设开发府城的钱没有,买些小玩意哄孙子玩的钱还是有的。


    嗯,这老爷子宠起孩子来,也是不得了,大有把人往纨绔里送的意思,还很有贪污受贿,供孩子挥霍的潜质。


    好在崔沣从小受父祖教养,本身性子也不跳脱,再有崔诚的长孙崔执,也是一个小古板,两小古板站一起,愣没在商超里逗留超过半柱香,就一个对眼的回衙署后院去了。


    妈耶,咋那么多人?挤死了,算了,还是等人少的时候再去吧!


    然后,他们骤然发现,那商超里面,就没有一日人少的,什么时候人都多的挤不下,根本不可能有人少稀疏,空气清新的时候,于是,一直到要回滙渠过小年,都没完整的逛过一次商超。


    老爷子也没能得空闲陪大孙子,他手头一堆的事情,这边刚因为没钱给姑娘塔多加盖两层,而伤脑筋,那头被关在监牢里的西城乡里长,说是后悔了,想通了,不闹了,请大老爷放他们归家,以后大老爷想怎么说怎么说,地想怎么分怎么分,他们再不敢叨逼叨了。


    崔闾直接让来报的狱头,给他们带话,牢里日子清静,叫他们再多住两日,回头等他空闲了,再来与他们谈心。


    笑死人了,那日在衙署门前怎么闹的?忘了?


    崔闾眉头都不带跳的,他可不是太上皇,分田分地还要与人协商,好声好气的商量个什么章程,当然,不是说有章程不好,但经过衙署那么多书办胥吏,共同制定出来的章程,只要上官不存徇私枉法的心,那集众多才能人谋出来的章程,就指定比一帮眼里只有自己利益的泥腿子强。


    做什么事情,总有一方平一方不平的,他当着一府之长,能做的,是尽量端平,若有人非要以自己心里的天称,来衡量平不平的问题,那这个事情就无解,闹到明年底后年底,事情都不定能办完。


    他哪有那么多时间与他们扯皮?


    既然不能好好说,那就牢里见,于是,那日围堵衙署大门的百姓,崔闾直接以府台门前无理喧哗之罪,抓了几个领头的,一起丢进了牢里。


    这还没完,隔日,他就派了胥吏书办,带着户藉文书,以及之前调查出来的一些乡里情势,包括八卦流言什么的,往西城挨家挨户搞访谈去了。


    主体访谈内容是什么呢?


    更换乡里长。


    就目前乡里长因心里的私欲,假公济私的,不能真正的为族邻谋福利之事,现考虑经由衙署出面,组织大家伙以公平投票的方式,重新选任一名合格的乡里长出来为大家服务。


    家人们,这个时机可要抓住呀!


    家人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能力的上,受百姓拥护的上,看着亲切有学识,能一心为民的上,全都可以参选,不计名投票,也不用担心会得罪谁,最后谁票数高就是谁。


    主打一个凭人气实力上位。


    这法子,怎么说呢?当然不可能是在衙署里,中规中矩干了大半辈子的胥吏书办们想出来的。


    崔闾熬夜写了一个选拔流程表,让人送去给了董知事,哦,现在是董经历了。


    他如愿接到了崔榆的空位,现在办事走路都带风,拿到府尊大人墨迹还未干的选拔流程表,当时就招了人出门了。


    就甭管这上面的选拔机制多新鲜,且未见有人用过的新奇样子,反正是府尊大人亲自写的,指定就错不了,就算错了,也肯定是他没办好,反正,现在就是一个特别积极的干事态度。


    整个西城百姓,都被集中了起来,然后,被告知乡里长要换人做的消息。


    轰一声,如小石子投入湖中般,百姓们交头接耳商量了起来,而那乡里长的家里人,则面无血色的坐到了地上,以为被抓进牢里的人没了呢!


    以往,每个城门或镇上的乡里长,都是当地家庭条件最好的人当,家族人口多也是一个硬性指标,也不需要什么才能,年纪上来了,家族人口,生活稍微好点的,就是百姓嘴里说的声望人了,依老卖老的能在胥吏书办面前说上两句话的,有所谓的情面的,就会被推举出来当百姓代表,或者说嘴替,替嘴笨拙舌,又不敢与官府打交道的人说说话。


    及至后头慢慢就演变成了,一个世袭制的非官方代表,老的教小的怎么与官府打交道,有样学样的,也就有了所谓的传承,而官府这边下乡镇办事的人呢?许多人嫌麻烦,嫌与泥腿子说话掉价,干脆就将事情直接分派给这些百姓代表,由他们代表着出面协助办理,两边有来有往的,这种身份上的肯定,就像是过了官府明路一般的,在百姓们中间,也有了威严。


    实际上官府这边,乡里长是没有编的,也不领官府俸禄,他们协助办事的吏员干活,除了能在吏员面前刷个脸熟,在乡里乡亲们面前,也有了所谓的官府门路,接一些人情往来,给家里人讨一些福利,都很便宜,又非常有面。


    几十年乡里长一干,他们家也就成了当地的小乡绅富户,家当什么的自然也就挣出来了。


    无利不起早,要真都义务帮忙,谁愿意呢!


    现在这个要更换乡里长的消息一出,那些有心思的就活动开了,又是不记名投票,且说了连投三日,看总票数,当日夜里,那西城各条小街巷子里,都是垫着脚走路窜门的。


    崔闾早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只叫董经历派人盯着,看哪户最活跃,又与原来的乡里长家什么关系,然后再看他们集中矛头指向,最后被排挤最狠的那个,指定就是有百姓基础,却没什么话语权的人了,乡里长就在那后面几个人里选就行了。


    而为钱发愁的账房,隔不两日又来找了崔闾,只这回不拉着脸了,而是笑眯眯的跟崔闾说了一个好消息。


    怎么的呢?


    原来,是内城有富户家女眷,听说了建姑娘塔的用意,想着寄存在云台寺吃香油的亲眷,其中也有些是早夭的孩子,就派人来问,能不能在最高的二层塔房里,给她们的孩子也留一处地方,她们愿意出钱,那最高位置,自然是留给南城里那些可怜的孩子的,可后两三层,她们想租下来为亡者祈福。


    崔闾眉尖微动,那账房以为他不同意,忙赶手赶脚的递上了起建姑娘塔的费用,以及那些富贵奶奶太太们认捐的银两,足足有三十万两,且全部都是现结的银票。


    呃……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下层空着也是空着,是不是?且后面还要请人打扫,守塔,管理长明灯,等等琐碎杂事。


    账房先生再加砝码:那些贵妇人说了,只要大老爷同意,每年的香油她们出,守塔的仆奴费用她们给,至于洒扫修缮等琐碎事,一概用不着大老爷操心,她们指定派人管理的好好的。


    能够把早夭的孩子,和家中亡者,送到有官府备案筹建的地方,跟着一道蹭龙气福运,花多少钱都愿意,都舍得。


    能当一府之长的大老爷,本身就是具有大福气之人,他建的塔,哪怕叫姑娘塔,也是个福运汇集的宝地,当然得抢破头的来了。


    崔闾也没抻可怜的账房先生多久,看着他那半秃的脑袋,点了头,“行。”


    这个行字刚说完,账房先生一溜烟的就跑了,嘴里的恭维词都没念完,只听着声音远远的飘了出去,“府尊大人体恤爱民,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便是天上菩萨见了,都要给府尊大人降些福祉,好保佑大人长长久久身体健康。”


    崔闾跟后头笑骂了一句,“可叫满天神佛,先保佑保佑本府发大财吧!”


    真是受够了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最后再念叨一句,那毕衡老货走哪了?他那几千斤海盐可销了多少出去?怎么不记着给他送车银子回来呢?


    刚想转回身往办公房里走,就又见那已经跑远了的账房先生,扶着腰跑的上窜下跳的回来了,边喘气边拿手指着府门外头,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大人、府尊,那……那,南城那边,哦哟妈呀……神佛显灵了喂!”


    崔闾发财了,是真发财了。


    大财!


    三十年前被太上皇打没了影的,怎么也找不见的五大家子藏宝库,在南城门溺婴池底,被挖出来了。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


    整个南城门再次成为喧嚣之地。


    那激动的直打摆子的账房, 一路跟在崔闾身后到了南城,然后就窜没了影,等崔闾后脚赶到被挖开的溺婴池前, 就见他一点不嫌脏臭的,整个人扑到了还沾着泥和不少腐臭物的箱笼上,亲切的眼泪花直冒, 嘴里直呼,“天呐~发财了发财了, 我们府库终于不再是空荡荡的连老鼠都不来的地方了, 嗷!”


    就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全都一脸懵逼状,那一铲子挖破了箱笼, 将金砖银宝撒了一地的衙差上前来, 沾了满脸泥的嘿嘿只剩了傻笑, 给崔闾叩头都叩的乱七八糟,指着坑地下傻乐, 龇着大白牙道,“大人,大人,银子,金子,底下全都是, 全都是。”


    是的, 整个南城地底下,似一个墓穴般的, 塞了满满当当的财物,金铸的等身人偶, 手拿金铸的刀枪斧钺,金砖铺地,打造的金玉罗汉床,满眼望去,黄澄澄一片。


    想来置这处藏宝地的人,是个极爱黄澄之色者,好巧,崔闾从出生到现在,也最爱这种黄澄之色,耀眼的感觉在上面躺一躺,都能幸福的冒泡。


    金钱的滋味,原来这就是扑面而来的金钱味,晓是崔闾本身并不差钱,也叫这场面给熏的醉了。


    臭味?不存在的,都是金钱的香氛气。


    这头重脚轻的感觉,绝不是给臭的,正想钱想的发疯,差点动老本的人,一下子神轻气爽了起来,感觉腰杆子又粗又硬,时间要是赶得急,他能发动驻船所的工匠,连夜开工,再给太上皇海伐的船队,造几艘战艇过去。


    老子有钱了,本府现在就要财大气粗。


    哼嚯哈嘿!


    崔闾狠狠稳住了心神,努力绷住了老是想往嘴两边跑的嘴角,端着沉着大气派的,一挥手,直接将几个驻船所里的海防兵全给调来了。


    本衙的差役府兵,围了最里一层,后调上来的海防兵,将近南城外围百米处,全围的密密实实,人畜难过,围观的百姓们,再也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就是爬的再高,眼神再好的人来,也甭想说清里面到底挖了多少东西出来。


    这是崔闾在接手江州后,第一次动用海防兵力。


    要不怎么说江州府台,可以做成土皇帝样的存在呢?


    自有江州形成气候起,这里的军政府务,都集中在一人手里,五大家时期最明显,那是可以单挑前朝皇权的存在,即至后来被灭,分裂出九个小股势力,这才因为利益问题没得统一,暂不敢与大宁皇族硬碰硬,现在换了崔闾来做这个江州第一人,兵防之事,便抓了瞎,没人跟他说要怎么弄,上意也未有任何指示,说不好到底他能不能染指,染指后又会不会被罗织罪名,按个不臣之心。


    反正,到目前为止,没说法,连太上皇到了江州后,也没对江州兵防有任何指示,搞得崔闾也不好主动问,显得他对军务大权多眼馋似的。


    别的地方军务政事体系,都是分开的,州府尹等文官,就只管文事,武备部另有一套系统,应对各地军事管理,前朝历代都遵循着武永远受制于文的常例,可到了大宁朝,本身开国帝就是以军武起家,他是没有受制于文臣这个习惯的,为此多与朝上各方拉扯,终成文武相辅两套系统。


    这里的文武相辅,就不是历朝历代那样的,只以嘴上说着文贵武重,实际却做着重文轻武之事了,有太上皇在的那几十年,大宁朝的武官是极为好做的,军务不再受制于文臣,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晋升制,且有能直达天听的专属通道,再不必受只会纸上谈兵之人的鸟气,终于昂首挺胸的,体会到了军功受到满朝表彰的荣耀了。


    太上皇是非常不能容忍,文官抄着手,对武官的辛苦给予阴阳怪气说的,但有叫他知道有此类人,要么弃之不用,要么就是找个由头,给罚到军营里去亲身体会一番,他的朝堂之上,没有武官要向同阶的文官让射一步之地,还得先拱手下拜的规矩。


    文官,要么文武兼备,能做到对武事指导言之有物,要么就学会闭嘴,做好自己职权范围内的政务事。


    许是被他来时的那个时空里,武官受文臣压制,前线打战,后朝掣肘,陷忠良绝地之历史教训深深伤害到了,在太上皇的朝堂之上,但有人敢拿武将说事,还没有个确凿证据,只扑风捉影参着给人添堵的,都一律予以脱官衣廷仗之刑。


    他没有冒杀功臣的癖好,也无惧兵权在握的武将,终他一朝,武将们都很安定,反而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工们,总要与他对线,分出个子丑寅卯。


    民间早前流言太上皇重武轻文,鄙视弄文之人,以来败坏他在文人间的名望,可实际上,这种情况放在朝堂之上,就像一对父母手里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听话,指哪打哪,一个老是跳着脚的撕扯闹事,管谁都知道心往哪处偏。


    太上皇就在朝堂上明说了,他就是以武起家的,兵武就是他的底气,国事家事天下事,没有一样是靠嘴说出个道理来的,他不可能因为登上了皇位,就要遵循文人们所谓的罢兵以文治天下的荒谬谏言,仁义之主,亦或是德备操守之评语,都得等他死了后再议,没有叫他人还活着,就得为了这些虚妄的身后名声,顾忌这顾忌那的,听人摆弄。


    所以,就不要老是上本,来规范他应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行卧得体的,来当好一个帝王了,天下是他打的,没有叫一地俯首的臣子,来教他如何为君。


    一个保持了自我的君主,一群非要依循教导新主如何为君的臣子,就没有互相看对眼的时候,再加上利益冲突,自我的君主更没有可能将兵武轻置,朝堂波荡可想而知。


    在一个如此介意武事兵权的人面前,崔闾时刻警醒着自己,不要越过对方雷池,哪怕现在皇帝换了人做,可谁叫太上皇的威慑力还在震着四方,满朝堂曾经被他怼的颜面尽失的文臣,现在也不敢过分苛责新君,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认了文武并重的事实。


    可只有崔闾看到过后世史记,文臣的反扑是那样的猛烈而残忍,可以说是用草蛇灰线之法,于三朝之后,又把文武并重的天称,给拉回了历史原位,武将的鲁直终究搞不过文臣的各种谋略,在先后强力扶持过他们的两代帝王薨逝后,终究没能守住曾经能分庭抗礼的局势,退回到了武卑境地。


    而真正能堪破此局的人,还隔着百年才能降生,那个汇集太上皇武力才智的后武小太子,直接把皇族变成了国家荣誉的象征,彻底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格局打破,保证了后世政局再如何变换震动,武氏皇族都永远是这个国家政体发言人的存在。


    千年世家被打破,但是千年皇族却流传了下来,也是个非常牛掰的狠人,据说年幼时还当过一阵子的废太子,后来是被人哭着求着归了位的。


    崔闾回忆起这一段时,表情是真微妙的,几次都忍不住怀疑,那小太子会不会就是眼前这身怀王蛊,可以改变容颜不老的太上皇,杀个回马枪重新来整治这世间的了。


    作个梦,又经过后世论坛洗礼的崔老爷子,颅脑内活动很是异于常人,别人不敢想的事,不敢瞎发散思维乱动的心思,他就常于夜深人静时独自揣摩,有时候都觉得自己魔怔了,想的飞天遁地睡不着。


    害,这叫什么事!


    约莫还是夜太长,一个人孤独寂寞冷了些,太上皇的船也不知到没到东桑,那东桑岛上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钱,别他把人忽悠过去打上一通,结果毛都没得,那回头武弋鸣能把他的新衙给砸咯滴。


    东桑鸟,哦不,东桑岛,你可给本府争气着些,多长几座金山银矿,好叫我们武将军开心开心,叫太上皇也高兴高兴,回头对本府调用兵防之事,也能既往不咎,不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越权不轨的评语。


    哦米豆腐,漫天神佛,各路菩萨道长,崔闾一连串的心念转过,等看清从地底下起出来的,源源不断的箱笼财物,各色珍宝玩器,异邦风格的大人头金银币,好像是能吊在房顶上当装饰的金铸烛台,亮晶晶可以折射出七彩光芒的透明宝石,好家伙,再去保川府叫兵来的底气都有了。


    也不知是皇帝有意还是无意的,下旨晋升崔闾官位的时候,一个字没提兵防的话,也没给江州天降个管理武备的总参都慰来。


    若像信任毕衡那般的,则会在和州府台这等实官后头,追个总督这样的荣誉衔,也就是形式上默许了,他有便宜动用武备的权利,总揽一府军务之责,就算朝廷有下派的总参都慰监军,这个总督衔,也能令他有灵活用兵之权。


    可他没有,江州府台没有后缀,如此衙下属官们,便只能称呼他为府尊,而不能叫他为总督大人,这个称呼一听,就知道他没有武事涉用权,纯纯的文政官吏,再加上之前皇帝一气拉走了江州地面上,所有能流通的现银之举,放外人眼里,崔闾这个江州府台,跟后娘养的一般,很受小夹板气。


    但那又怎么样呢?


    爹不疼娘不爱,他有财气。


    世家排挤文武不靠,他有财气。


    地少人多,破事贼繁,还没有同僚吱应,但他有财气。


    嘿,你就说你气不气。


    隔岸的娄文宇都被惊动了,乘船直接跑过了江,一脚扎进南城门,就舍不得走了。


    妈呀,这崔闾属实应该是命中带财运的,皇帝将将才拉走了一批,没料转眼他就又从地底下起出了一批,看着似乎不比之前拉走的少。


    靠,这叫什么事?


    这叫之前每日穷忙,为了给自家军备打造铁甲,穿暖吃好,一个钱掰两个花的人,可怎么想?


    娄文宇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妈蛋,见者有份,他家将军不在,他反正是见着了,必须不能走,赖也得赖在江州,等着分一杯羹,至于保川府的府务,没事,不就隔一条江么?天天划船把案犊送过来就是了,反正他不走。


    南城里的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被统一叫到了一处院内,先由董经历带着人审一遍,过一道筛子,等崔闾把溺婴池底里的东西彻底过一遍数后,再来接着筛后笔录,做最后突审工作。


    他就不信,这些整日里生活在此处的人,会对这溺婴池底的东西,完全不知情。


    年轻一辈的或有可狡辩处,但年纪大点的人,谁也别想企图再隐瞒下去,必要查个底掉,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最后直差点将整个南城地底给挖空,才终于彻底将地底下的东西,给全部起了出来,从午晌一直挖到第三日日头升起,中间过的两个长夜,也是丁点不歇的换人挖,整个南城门那一片,火把燃了足足两个大夜,从地底里掏出的淤泥,都差点把临近的河道口给堵了,最后是喊了码头帮众们,以及临时雇佣的外城区百姓一起,才将清出来的泥土,给运到了离江岸稍远的一处空地上摆着,回头或许还得再填回去,从保川府往江这边看,就像工蚁排成队似的,在沿着一条固定线路来来回回搬运东西,等夜间火龙一起,更引得保川府临近江边的人家驻足观望。


    也就一江之隔,这边挖出了个藏宝库的消息,直接飞了出去,娄文宇倒还讲点武德,自己乘船过了江后,就让保川府的兵守住了各条道口,也禁了往江州这边来的船只,而崔闾直接下令停了漕船,在南城宝藏未全部起出来之前,一条船不许往这边运人。


    江州五大家,其中有三家子里沾着前面三个朝代的皇亲,甚至其中一家直接是前朝五皇子外家,曾趁太上皇凌湙忙着收复其他州府之时,拥立五皇子登位,在江州另立小朝廷,想与大宁分江而治。


    这样的存在,可以想见当时攻打江州的难度,到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非江州兵源实在不济,让后来两军对垒时,征无可征,逼的当时的江州官方,以高额赏银,雇佣海贼东桑匪寇,来冒充江州兵,与大宁军对阵,恐该更早两年就被太上皇打下来了。


    崔闾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强行征兵的惊恐时段,因为打到后头,男丁几无可征,各镇上被强行拉走的百姓人家,日日哀啼,有钱的乡绅富户,只能以钱消灾,勉强护住了家人不免充军,而他们崔氏,当然也不可避免的出了点血,他记得很清楚,一个人头五十两银子,征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


    他那时刚好在可征岁数里,他大伯母抱着他,逼族长夫人拿钱给他买人头,而他大堂兄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医不可治,更添了他生来就克兄的流言,族长夫人不肯掏他这份钱,他大伯母就抱着他,拿了根绳子,说要吊死在族长大宅门前的梁上。


    后来江州五大家兵败被灭,那些被强行拉走的百姓,回了一半人归家,崔闾那时才知道,灭了江州小朝廷的新皇,没有将怒火迁至参战的百姓身上,他匆匆带人过了江,没做任何扰民之举的,单把五大家族内的头头脑脑给拎到了江上,杀了喂鱼后,又匆匆领着兵走了。


    这就是他后来,明显察觉出大伯母在崔固的亲事上,走了极端后,仍予以维护的原由,他无法用所谓的理性公义,去伤大伯母的心,何况崔固那亲事,确实是被他自己糟蹋了,得罪了大伯母的娘家不说,自己费心娶回家的女人,还不侍公婆。


    他大伯母咽气的时候,都还不肯原谅崔固,因为崔固,他大伯母被娘家拒之门外,原本说好了配给崔固的姑娘,因为崔固私通了个外面的女人,教人笑话的投了环,如此矛盾加剧之下,才叫他大伯母宁愿认个通房之子做长孙,也绝不肯认那个女人生的当嫡孙。


    而在他的立场上,气死了婆母的崔固夫妻,无论做什么,都该连同那个私混来的奸生子一起滚出崔家,哪怕后来崔固硬是给那女人和儿子正了名份,在崔闾这里,也是没有任何名分的东西。


    他不承认,或者说,在他大伯母被这二人气死后,崔氏族里就没了这二人的立足地,找个由头撵出去,也是早晚之举。


    大伯母之于他而言,便如亲母无异,每每想起大伯母最后时日的不安生,担心自己死后娘家无人肯来奔丧的样子,他都在心里恨不得将那两人削成人棍,如现今这般圈在家庙里关着,已经是极大的优待了。


    崔榆为什么宁肯认他,也不认崔固这个亲大哥?


    因为当年,是他和崔榆两个人,执了亲子的孝仪,去大伯母的娘家报的丧,后他又以一族之长的身份,跪请了大伯母的嫡亲大哥,让娘家这头的嫡亲侄儿侄女们,亲至崔府,送了大伯母最后一程,全了大伯母人生在世最后的颜面。


    一个女人,生前有娘家送嫁,死时有娘家哭丧,哪怕中间人生段过的再不如意,最后在世人眼里,都是有始有终有福祉的。


    许是忆起了从前,崔闾心里有些沉闷,问起三十年前那场来去匆匆的战事时,也显得没什么精神。


    娄文宇陪在一旁,帮着做清点工作,有些前朝禁物,崔闾这边肯定是不能留的,他刚好帮着清点归拢,届时是需要往皇帝案头上报一报,看怎么处理这些违禁品的。


    听崔闾将疑惑问出,便抬起数钱数到眼抽筋脑袋,晕乎乎的道,“太上皇那时,正发兵征云合西线呢!”


    茳云线通往和州一片的西部区,沙匪猖獗,占着整个西部区的水源地,逼的和州那一片的百姓民不聊生,前朝压根不管的一处搭钱管理的破落地,那是太上皇登基后,发动的最大一次规模的用兵,征调了北境骑兵十二万,还抽了各州府的驻军共计三十万,在朝堂文官集体反对的声浪里,坚持亲征。


    所以,他是抽空打的江州,打完之后,就交给了后头人善后,所以江州后来的局面,说不好是他的疏忽,还是后头人不给力造成的,反正等他将西部水源地从沙匪手中抢回来之后,江州局势已经自主成型了。


    他一个人是真掰不成八瓣用。


    崔闾现在听着娄文宇轻声说着那时候的境况,都有种替太上皇心累之感,就是盘子开的太大,身后又无人可用,完了自己还喜欢亲力亲为,把自己忙成了个陀螺,最后还不得好的典型吃力落不着好的家伙。


    他倒是怎么一个人撑下来的呢?


    后来有传言,说是五大家留了一个宝库,但太上皇走前似乎没时间深挖,只带走了各家浮面上的财物,那也是一笔不菲的巨财,接手五大家重新形成新局面的九家子人,有人信有人不信,但都没有人证实这个传言的真实性,找了好几年吧,后来也就放弃了。


    所以,这处藏宝库,是怎么藏下来的呢?


    崔闾和娄文宇,跟着前面举着火把引路的衙差,往地底下探去。


    坑洞越挖越深,上面的臭泥腐物被清理后,地底下倒是没什么异味,除了潮湿,周围竟然能看出当年斧凿的痕迹,这说明这一处的藏宝地,就不是临时起意弄的,必得经过严密布置,才能这么的掩人耳目,叫所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找不见。


    这么在地底下逛了一圈,看着很像是一处未完工的墓地,但又没见任何规制,也不知道原先是想给谁准备的,两人也没看出个名堂来,再加上地底下的空气实在不好,没多久,两人就准备回地面上去了。


    “大人……?”


    那引路的衙差在一道土墙面前叫道,火把也被他凑近了墙根上,他声音再着犹疑,“大人,这里好像是一道门……”


    “大人~大人~府尊大人~您听见我的声音的么?大人~”


    地底下回声,拉长了人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的尤其荡漾,声音都变形了,却能从语气里听出谁是谁,那声音还在叫,“大人,府尊大人,您快上来,卑职问出个大秘密,您快上来~快上来~上来~来~……”


    娄文宇幽暗的眼神直往崔闾眼上看,那意思简直像在说,这呆货是哪个?不知道派个人下来叫么?至于趴洞口上喊,跟喊魂似的。


    崔闾也是一脑袋毛,先是到了那衙差跟前,拿手在他指的地方敲了敲,果然就有沉闷空荡声从里面反震回来,应该后头有一处不小的空间,那衙差又拿随身的配刀刮了刮,便露出了一道锈迹满满的精铁雕花门,兽耳衔珠,弄的还挺讲究。


    “砸么大人?我们的人都带了家伙什。”那衙差满眼期待的问。


    娄文宇上前摸了摸,与崔闾对视一眼后,由崔闾发话,“你们在这守着,先别动,待本府上去听听董经历,从那些人嘴里问出什么了。”


    董经历正守在洞口边上,搓着手来回急步踱着,一见崔闾冒了头,忙上前亲自将人扶了出来,然后跟对暗号似的,欲贴着耳的跟崔闾咬耳朵禀告,叫崔闾让了一下,拍了一下他胳膊,沉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娄大人不是外人。”


    娄文宇嘿嘿笑着跟后头冒了头,一点不避嫌,脸上写满好奇。


    董经历脸上尴尬了一瞬,但立马正色躬身道,“是,府尊。”


    秘密,确实是个大秘密。


    那前朝的五皇子,死前藏了个有孕的女人在南城地底,按那供述的老者所言,那女子后来确实是生了个儿子,后头被人接走了,至于给谁家养了,又养到哪里去了,却是不知。


    这地底的财物,就是留给那个孩子东山再起用的。


    董经历轻声道,“卑职再三问过了,那老者确实讲不出更多的细节了,但有一点肯定的是,这江州地底的宝库,据说有五处,涉及了三个前朝皇族的起事资本,据说每一朝皇族最后倾覆时,都会送一笔财物到江州母族这边存放,以求后世子孙有能达者,可以凭此东山再起。”


    崔闾和娄文宇一齐心跳如鼓:……五处~


    那底地下的精铁门后头,应该就是那女人生孩子时的起居室了。


    嘿,也不知道那能通到谁家去?


    溺婴池那边肯定是没进出口的,那有进出口的地方,就只能在门那边。


    哦哟~这藏宝地真是越挖越有意思了,要不等太上皇回来再挖?可是,禁不住他们现在心里痒痒,怎么办呢?


    挖不挖?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


    崔闾回了衙署后院先梳洗了一番, 连日的疲惫令他眉头带上倦色,旁边侍候的崔诚捧着一碗黄芪炖煮的老母鸡汤,撇了上面的浮油, 点着一两根泛着青绿叶的蕹菜,跟旁边笑眯眯奉承道,“沣少爷见老爷连日忙碌, 很是心疼老爷辛苦,今儿一早就去码头上守着了, 新鲜从船上过来的蕹菜苗, 焯了水下汤一点不涩口,说冬日见着这青绿生气盎然色啊,老爷心情肯定好, 定会多多用上两碗的, 老爷, 孩子的心意,可不好辜负啊!”


    崔诚跟了崔闾大半辈子, 先是帮着带大了崔元逸,后又看顾大了崔沣,自己的儿孙都没花多少时间陪护,一颗心是真跟着崔闾转,俩人名为主仆,实则情意堪比兄弟, 私下里说话便比在外头随意, 一涉及少爷、孙少爷的,崔诚语气里就更多了两分亲切, 带着瞧自家儿孙般的骄傲和自豪。


    大少爷和长孙少爷,都是他亲手扶着学的走路, 崔闾那时候学老夫子那套,父不抱子的言论,明明心里想的很,就拉不下脸上手抱,崔诚就觑着没人的时候,故意将大少爷引着往老爷子跟前走,大少爷那时候路还走不稳当,跌跌撞撞的往前扑,终是三回能有两回恰巧扑到老爷的胳膊弯里。


    到了长孙少爷,隔代亲的言论又出来了,这回老爷子不叫人跟后头当托了,觑着没外人在的时候,便会主动上手抱一抱长孙少爷,但也只到长孙少爷三岁半开始记事后,就也不再抱了,说怕孩子太亲近自己,以后不好教导,于是,在长孙少爷的记忆里,祖父是严厉的,只在他学业有进步的时候可亲近。


    崔诚这么提一嘴,也是在提醒崔闾,别忙的忘了衙署后院,还有个专门上府城来陪他的大孙子,除了前几日祖孙还能一道吃个早膳,后头这小半月竟然没陪过孩子一天,午晚膳压根不见人,闹的孩子也跟着没味口,整日关在后院里看书,也不出门逛街,连南城门发现那样大的热闹事,也没见他说想要去看看。


    老爷子把大孙子给冷落啦!


    崔闾这才一拍脑门,记起自己这衙署后院里头,还有个专门来陪伴自己的大孙子,倒也不是故意的,而是自己自从进了府城后,就一直只有自己和崔诚两个人,儿子们来来去去,也留不到身边多久,毕竟家业全在滙渠,那边得有人主事,儿媳妇们也不好说离了家,特意来照顾老公公,好说不好听呢!


    而一般这样的情况,要么就是老爷子续弦,要么为图省事,直接抬一房妾室回来照顾起居,可崔闾哪有这个心?


    从梦中醒来后,就一直绷着根弦的找机遇,破局,想替家族改一改命,出了滙渠后的每一天,都跟踩着刀尖上似的,一颗心始终悬着,哪怕太上皇目前看着没什么危险性,可他一直记着他的本性,狮子打盹,不是因为他真睡着了,而是他没有认真在捕猎。


    老爷子每日都在警醒自己,不要因为对方目前好亲近,看着说话做事很有结交之意,可别忘了君心难测,一发火抬手间就能灭人族的存在,他一点都不敢放松,刻意又得不那么刻意的与之攀附,来往。


    心累,加上忙碌,回到后院连话都不想说,自然也就想不起来找大孙子说话聊天了。


    但崔诚这话说的也太肉麻了,叫老爷子不由抬眼微眯,斥道,“可快别瞎传话了,沣儿才说不出这话来,指定是你这老货自己编的,看看,鸡皮疙瘩起来没?”


    崔诚躬身嘿嘿笑了两声,将托盘往前递了递,还是劝道,“老爷也顾惜着自己些,听说那洞里味道不好,回头熏着了,还得累沣少爷照顾和担忧的,他近日一直在后院里背书,就等老爷抽查呢!”


    崔闾叹息,接过碗道,“那孩子心气也高,跟他爹一样,总想给我挣脸,这指定是听着什么流言了?”


    崔诚不说话,也就默认了有人在崔闾顾不到的背后,去他家儿孙面前嚼舌根了。


    崔元逸今年是不能考的,崔闾是平地起高楼,一下子打了江州所有读书人一个措手不及,有些自持才高的人,难免要不忿,读书人么,总仗着刑不上大夫讨嘴上便宜,觑着崔闾新官上任,肯定不敢跟读书人撕巴,就什么话都没顾忌的传,反正法不责众,他还能把过嘴瘾的书生全抓起来不成?


    可崔元逸不能考,崔沣却能。


    原来的计划,是崔闾想推儿子上位,叫他凭科考入仕,一步步往上爬,用个四五六年的,再有银钱开道,总能爬个差不多的高位,好给家族挣一把保护==伞,孙子年纪小,可以再等两年进考场。


    可世事就这么难料,最后上位,还一下子上了高位的,是崔闾他自己,这把子,就把儿子给杵那了,今年科考,崔闾指定是取不了属于自己的门生,今年不考,就给了那些嚼舌根的话添了实锤,说崔氏就是凭谄媚上的位,实则子弟没学识,连考场都不敢进之类的屁话。


    崔沣人小,可他也不是个怂的,自然被这话气到了,小小个人,心里拿定了主意,见父亲回了滙渠开始重新掌理族务家事,自己就立刻更努力的捡起了书本,决定参考来年的县试。


    来年他也就才十四岁,他祖父和父亲,都是快成亲的时候,才去考个秀才回来撑门面,他要十四岁考个秀才回来,看羞不死那些敢舞到他面前来的,那些长舌头书生。


    哼!


    打量谁不会读书啊!


    于是,进了府城也不出门玩,除了人多太拥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想以最好的名次,最小的年纪,把那些人的脸打歪,通通打肿。


    憋着这口气的,整日的也就不出门了。


    这都是有崔执那个小耳报神来说的,说沣少爷看书一看看半夜,早时天不亮又起来看,也劝不动,无奈,只能找了自家爷爷来拿主意。


    于是,崔诚就告诉他,让他在沣少爷面前念叨老爷子没味口吃饭,想吃新鲜菜的话,又提了一嘴码头那边,日日有从北境暖棚出产,快运来的新鲜蔬果。


    祖孙俩这么一合计,终于,小的出门了,老的心情也好了。


    崔闾一碗汤羹下去,心里确实慰贴了不少,笑着指指崔诚,“你用心了,回头自己也去用一碗,年纪也不小了,好好养护着些,老爷身边习惯了你,也用不得旁人,嗯,崔执那头你放心,先叫他跟着沣儿后头多念几年书,等年纪到了,就放了他的藉,也叫他下场去闯一闯,阿诚,大宁新律,奴者脱藉参考不用等三代了,崔执的前程我记着呢!”


    崔诚一下子就给崔闾跪下了,声音也跟着哽了起来,连声哎道,“谢老爷大恩,哎,老奴这就叫小执过来给老爷磕头,哎、哎,真好,那小子真有福气,嘿!”


    崔闾摇头,看着崔诚高兴的找不着北的样子,笑着起身拍拍他,“走,去看看那两个小子,听说连商超都不爱逛,那里的东西就一样也没看中?”


    崔诚垫着脚跟后头,边走边道,“哪是没看中呢?是根本没进得去,听我家小子说,沣少爷是受不住姑娘小媳妇的眼神,给瞧害臊了跑回来的,老爷,宅子那头上门说亲的可要把门槛给踏破了,大少奶奶一律给推出了门,只说沣少爷的婚事自有老爷您作主,这可把一众媒子给急坏了,偏又没人敢来扰您,就天天的上门继续去堵大少奶奶和大少爷了,我们家大孙少爷,现在可是全江州高门贵府里最看好的乘龙快婿,许多姑娘抢着嫁呢!”


    等他来年考中秀才,恐怕保川府的高门,都得往这边递相亲贴子,小小年纪的崔沣,是现在江州大热门女婿第一人选。


    这话确实取悦了崔闾,当年为了保持低调,龟缩一隅,他给几个儿女挑的婚事,都是矮子堆里拔高个,其实心里都不怎么满意,家门挑不上,只能挑人品,好在目前都过的挺好,生的孩子们也个个听话,全家不着调的就一个老二,约莫是自己从胎里就长歪掉的。


    想起昨夜里才收到的二儿媳来信,崔闾心情又过山车般不好了起来,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不爽的气声出来,也好,从此老二应该就能彻底安生了。


    没了腿的人,又能怎么蹦跶呢!


    孙氏还是果决的,性情里虽有着孙家生意人的奸滑,可轻重远近分的清,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选择,动起手也毫不含糊。


    想着那封随信而来的,自请下堂的休书,崔闾挑眉,这儿媳妇以往确实窝在老宅浪费了,小心思一套一套的,以退为进,将自己不得已斩断丈夫双腿的苦衷,没费一个字的全讲了个清楚,哪怕他心里有一点点的不舒服,也叫她这一封自请下堂书,给弄熄了火。


    比起一府之主的儿子,给冒充劫道马匪的私盐贩子下跪求饶,那还是叫他断了腿求不了的好。


    比起一府之主的儿子,谄媚的要代表老父亲,以一文钱一斤的白菜价,将手中海盐全部抛出,以搏一个所谓的合作,实际保命的屈辱协议,那还是叫他断了腿出不了门的好。


    怪不得毕衡都不给自己写信了,原来是叫他这好儿子,给下了药,拉的去了半条命,根本提不起笔来写信给他告状。


    要不是孙氏这个枕边人发现的早,那押运海盐的车队,真有可能全部被老二带沟里去。


    崔闾看到信时都给气乐了,真没料他这儿子还有这本事,刚进入西北长廊,就为自己谋了个前程,还是西北都统亲自给安排的,督盐司户。


    毕衡口述,让孙氏代写的信上,语气都能听出气到发抖的模样,督盐司户,督的是私盐贩子,打击的是百姓吃廉价盐的门路,实际早成了官方摆设,官盐利薄,私盐利厚,这个督字,早成了空谈。


    结果,他崔仲浩,跟捡着便宜了似的,高高兴兴接了官,然后一转头,就将他们一行人,当私盐贩子给打了,好嘛,敢情督的就是他们这一道的,拿他们给自己铺路呢!


    关注着整个西北长廊线上的京中大佬,都被崔仲浩这一骚操作给惊呆了,然后就是一阵爆笑拍桌。


    哪来的倒霉小子?简直是上天派来襄助他们,扳倒毕总督和那狗屁往皇党倒戈的崔氏家主吧?


    想做官啊?京中有皇帝看着,不好运作,地方官只要不是一州一府之长,底下官随便做,于是,崔仲浩一下子就当了西北盐道盐科给事中。


    皇帝私下里给毕衡写信,满纸骂的那叫一个口沫横飞,说朕在宫里都跟着你一道丢脸,上朝顶着满堂大臣们揶揄的眼神,全在明明白白的看他笑话,整顿西北盐道,竟然整出了个天大的笑话,问这崔仲浩是哪冒出来的傻叉?敢紧弄死了,别放出来丢人。


    孙氏全副身家的银子,都押在了这次的货上,连着两个妯娌,和娘家嫂子们的,丈夫这一顿操作猛如虎,让跟着盐队蹭保护的商家们,全都差点赔了个底掉,平日再好说话的人,都急赤白脸的来找她了,统统不听周旋话,就要一个结果,是不是他们的货,被她男人当人情送了?


    海货论车卖,一千两银子的货,被崔仲浩许给西北长廊线上的商贾,只收五十两过手费,你直接说白送得了,把那些随队的商贾气的直接破口大骂,也顾不得他身份了,什么玩意?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崔仲浩还挺振振有词的在那逼逼,说什么这些海货在江州遍地都是,根本不值钱,他作为州府家的公子,征用一下他们的货物,给自己找个门路怎么了?回去江州自有他家老爷子买单,他们应该感到幸运,而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来找他吵闹。


    孙氏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想不通,这天天睡一起的人,是怎么疯魔的!


    毕衡也是被皇帝一封信骂醒了,再不能因为崔仲浩是老友的儿子,而再纵容了,撑着病体爬起身,指挥着押送海盐的,那些特意被崔闾放进车队里的盐场灶户刺头,去与西北都统抢盐车夺盐道,不能再在西北长廊线上停留了,必须快点出了这地。


    那已经被崔仲浩送了人的盐车,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再被夺回来?两方人马当然撞到了一起,厮杀起来自然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带着后头蹭车队的商贾们,也一起跟着遭殃。


    战斗打到了后来,通通杀红了眼,孙氏护着车队,也没能侥幸脱身,她不顾自身安危的,高声祈求崔仲浩带着他身后的西北盐道的人,帮他们自己人一把,结果惹得那都统大笑,一刀拍在崔仲浩骑着的马上,叫马儿吓疯球了般的跑进战斗圈里,然后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商贾护卫,跟保护毕衡的和州亲卫,以及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灶户刺头们,一起砍下马来。


    马儿驮着崔仲浩疯跑了数十圈,崔仲浩半截身体拖地,腿吊在马蹬上,等孙氏找到他时,人已经剩了半口气,腿至小腿骨那块上的肉,全被马蹬子磨没了。


    孙氏亲手砍下了那双废腿,拖着半截身体的崔仲浩回了临时驻扎地。


    讲真,找到人时,她心里甚至在祈祷,人没气了多好。


    崔仲浩用一双腿脚,体验了一把官场的黑暗,这才知道,自己在江州是受到了亲爹多大的庇护。


    可惜迟了,他残疾了,从此就是个没了腿的废人,而那身叫他耀武扬威的官袍,早成了破布条,被孙氏挂在他的床头上,日日嘲讽他,讥笑他。


    毕衡来信骂他怎么养的儿子,竟然教出个这样的蠢货,害他们一行人,差点阴沟里翻船,好悬拖着半条命的出了西北长廊,货也丢了三分之一,跟队的商贾气的说下次再不来了。


    崔闾气的洋洋撒撒一长篇,也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道是:走前我就与你说过,此子眼高手低容易走偏,叫你看着点管着点,老子才不信他那拉肚子药你吃了不知道,你不给他机会出去当饵,那西北都统怎么可能上勾?我好好的儿子,就算蠢了点,也没得叫人祸害成残疾的道理,你给老子等着,这事不算完!


    没有个好说头,你个老东西,永远别想再踏进江州一步。


    他的儿子他清楚,蠢是蠢,但胆子还没这么大,明知道他老子是站哪边的,还要与他对着干,他懂得亲疏,因此,能说通他如此犯蠢,引敌上勾,好被一网打尽的,只有可能是毕衡。


    就算他儿子真的脑子有病,突然疯魔做出如此蠢事,他也不信毕衡没动一丝手脚,全然无辜样。


    只能说,计划可能是放线吊鱼,引蛇出洞,结果局势他没掌控住,叫崔仲浩这傻子真入了人家的局,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为皇帝的申饬,只在毕衡的口述里提过,崔闾这边半点消息都没得,按理子不教父之过,皇帝没理由不来申饬他,而后头事情了结后,皇帝也没有下旨处置崔仲浩,这个令他被满朝臣工嘲笑了几天的罪魁祸首,跟把他遗忘了似的,不符合秋后算账的流程。


    如此,再往前推导,崔仲浩是怎么有机会认识的西北都统?没有人引荐,他一个只有秀子功名的人,是怎么见到二品高官的?


    再回头理一理毕衡的身份,就很简单了,他的身份总够令西北都统请他吃席,而席间带一个友人之子共同赴宴,是不是很正当?


    崔闾眼眸沉沉,他是说过,让毕衡找个机会,让次子吃吃苦头,可没叫他把人给造成残废,还害得他们夫妻离心,日子后头还怎么过?


    到现在,他也没收到次子的只言片语,孙氏的信上看不出什么,只基本陈述了路上发生的事情,和她作为妻子砍断丈夫双腿的无奈和愧疚,至于真实内情,看来她并不清楚。


    信是崔闾从南城门地底下的洞里爬出来后,送到的,摆在他的书房内,看完后他就回去补觉了,但也没眯瞪着,脑子里一直在就信上内容转着圈,前后左右细细推演了一遍,才终于有八九分的确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毕衡确实是拿他儿子当饵放了,然后可能套没设好,叫那西北都统黄飞鹏将计就计了一把,他丫的没法跟自己交差,可能一把泻药他自己又给加了一把,完了就说自己快被他儿子药死了,嗯,很好的折抵方式。


    崔闾有时候真的很不想去窥探人心,可奈何有些人做事,顾头不顾腚,总能叫他轻易看出破绽。


    连起获那么大批财物的好心情,都不能弥补老友这种欺瞒行为,带来的心梗。


    崔诚陪在身边,很殷勤的招呼着自己孙子,忙着给这爷孙俩腾地方说话,收拾书桌,又端了茶盘和果子,上面都是近日府城内时新的花样,水路通后,百姓桌上的吃食也跟着翻新,海货的样数终于可以减一减了。


    崔闾看着在自己面前显得有些拘谨的长孙,笑着招手,“过来,祖父问你话。”


    崔沣绷着脸,努力挺直了腰杆子走到崔闾面前来,抬眼望着面前威严日盛的祖父,比那时在家里更有气势了,哪怕衣裳仍穿的和在家时一样,也没着官服什么的,但就让他感觉,祖父身上的气势变了。


    他抿着嘴,等待着祖父训话。


    却没料祖父却拉着他,叫他坐在他腿上,像诚爷爷跟他说的小时候的场景般,半搂着他,摸着他脑袋轻声慈爱的问他,“来府城住的惯么?听说你日日勤恳念书,准备来年下场?傻小子,咱们家不惧人言,管谁在你耳边上念叨,你就叫他到祖父跟前来说,看祖父不碾死他,嗯,碾不死,也能怼死。”


    崔沣整个人都麻了,青竹似的身板挺直的像棵松,动也不敢动,脸色爆红,耳尖尖都红滴血了,呆呆的仰脸望着崔闾,眼睛瞪的溜圆。


    他祖父说啥了?


    完了,他耳朵不好使了,竟然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哦,对,碾死,碾死谁?怼人,怼谁?


    他这反应,叫一旁的崔诚低头闷笑,不得已提醒崔闾,“老爷,您吓到沣少爷了。”


    崔闾也发现了,一时怔了怔,忽尔大乐,揽着孙子笑的眼泪花直冒,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没事,别怕,祖父是好久没与我儿亲近了,一时情不自禁,沣儿吓着了?嗯,以后习惯习惯就好了。”


    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叹息,“小小年纪的,别整日关房里看书,也出去走走,若嫌江州人多眼杂,回头我让人陪你过江去保川府玩玩去,或者,等你五叔在北境站稳了脚跟,你也可以去北境开开眼界,总之别关成个呆书生,我们家呀,还暂时轮不着你操心,家族荣耀,府宅事业什么的,自有祖父和你爹呢!你这年纪,就该四处多走走看看,别太拘着自己了。”


    崔沣看书的眼睛本来就熬的红红的,这会儿听见祖父这样说,一时没忍住,把头埋进了祖父宽厚的怀里,细长的手臂也不自觉的搂上了祖父的颈项,沉闷的声音带着哽塞黯然,“可是孙儿想帮祖父和父亲减轻负担,要是孙儿能快点长大就好了,祖父,孙儿不想再看到您再给累病了。”


    不管外人怎么评价崔闾前半生的为人处事,是不是有吝啬亏待其家人,但在崔沣心里,他一直是受祖父优待的,祖父严厉,却没克扣过他,所以,那半年看到祖父人事不知的躺在床上,他心里是真正焦急害怕的。


    崔闾抱着他,像小时候哄睡那般,往他内室里走,声音温和轻缓,“好,那我们沣儿就快点长大,回头就跟在祖父身边,帮着祖父做事,接手家业,当一个振兴家族的中梁抵柱。”


    崔沣靠着轻轻点头,小脑袋禁不住的往一边歪,显然是困意上来了,之前只不过一直在硬撑。


    崔闾将人放在床榻上,吩咐一旁守着的崔执,“你陪着沣少爷睡一会,回头可不许纵着少爷这么点灯熬油了,不然叫你爷爷扣你肉菜。”


    崔执已经从自己爷爷那边,得知了自己往后的出路,人早就激动晕了,冲着崔闾就叩头,一连声的保证,“老爷放心,我晓得了,一定劝着沣少爷出门走走,不点灯看书。”


    说完顿了一下,道,“沣少爷前个说,要在院里挖个地窖,也学北境那边弄个温室种菜,这样老爷冬日就随时有菜吃了,不用等船专门来回送。”


    江州地少,府城的大部分田地都种的粮食,菜果之类的非常少,每年只夏秋两季能吃些丰富的菜蔬,余下两季都吃的腌菜,吃的人嘴巴起泡也没法子。


    崔沣有这份心,叫崔闾很是欣慰,同样拍了拍崔执的脑袋,“无需你等劳神,回头老爷自己叫人弄,等沣少爷醒了,你只管与他说,好好在府城逛逛。”


    是以,等娄文宇在前衙客房里休息好了,来寻崔闾,就见崔闾正在翻看新鲜果蔬储藏法,以及温棚种菜法。


    娄文宇摸不着头脑,上前问,“崔府尊,今日不准备开挖那扇精铁门了?”


    崔闾头也不抬,声音幽幽,“挖什么挖?娄大人,崔某爱财,可也知道事分缓急,您放着更重要的事不查,就专注着那铁门后的东西了?”


    娄文宇叫他问懵了,一脑袋问号,就见崔闾终于抬起了头来,无奈道,“事泄前朝余孽,不管门后头有什么,现在我们都不能动,否则后头开出什么来,咱们谁都没法说清楚,娄大人,您现在的关注点,不应当在挖出来的财物上,而是前朝余孽,前朝皇五子那个漏网的妾和子上。”


    他也想打开铁门,瞧瞧后头有什么啊?


    可与前朝余孽牵扯有关的事情,敏感又紧要,已经不是他们二人能独立开干的事了,这事必须得往京中报一报,等待皇帝指示。


    娄文宇这才反应过来,就说他怎么总觉得哪里漏了一个关键点,是了,他得往京里递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要让皇帝知道,他们查到前朝余孽的消息,却不想着上报,而眼里只盯着财物,呵呵,那后果……!


    崔闾摇头,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折子,“娄大人看一下,若没什么问题,就请盖上武将军的州府印,递上去吧!”


    他才不会独自递,既然娄文宇非要来分一杯羹,那这在关于前朝余孽的浑水,也必须淌,万一有个什么责的,也有人分担一二。


    娄文宇眼角抽搐,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只在起获财物的数量上看了好几眼,最终没说话的点了头,“行,那我回去盖印。”


    一个宝库,只有起获的违禁品不能留外,崔闾上报给皇帝的实数上,并没有真的如实禀告,截了三分之二下来,娄文宇心知肚明,自己这边只要在折子上盖上印戳,保川府就能得另一个三分之一。


    就地分脏这事,害,皇帝未必不清楚,可他上次已经拉走了一批,这回可再张不开口了,崔闾捏着这个分寸,很自然的,就替自己的府库挣到了一笔入账,直把那账房先生高兴坏了,接连几日走路带风,连王听澜来找他商量,跟他划点银子,安置南城门那批妇人时,他也没挂脸,而是在请示过崔闾之后,很痛快的批了条子,把安置费用给了王听澜。


    崔闾的眼睛,却盯着南城地底下的那部分空间,思索着是填了,还是开发个什么用途,好废物利用,那么大的空间,人工挖也需要耗许多人力工费,填了怪浪费的,尤其江州地面种植区少的情况下。


    他孙子说挖地窖做暖房种菜的思路,倒是给了他启发,不知道能不能在下面开辟培育果蔬类的作物,回头得找些经验老道的老农下去看看土质去。


    想的入神,董经历来了,手里捏了个厚厚的册子,躬身向崔闾请安,“大人,卑职整理了近五十年内,六个县镇里,不曾有过任何买卖,转手或大变动的区域,其中……”


    崔闾抬头,就听董经历一脸为难,挠着侧脸上的鬓角,硬着头皮道,“其中,滙渠县也占其一。”


    他们家族上百年没挪过窝,崔闾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闻言倒没异样的点头,“知道了,还有其他几处我瞧瞧。”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江州一共七个县, 但实际上真按大宁州府县镇规格来划分的话,江州只是个有四县规模的小府,跟毕衡的和州相比, 足少了一多半的管辖地,跟保川府的人口密度比,自然也比不上, 它就占了一个地理位置原因,小而重要, 又能搂钱, 整一个聚宝盆的存在。


    董经历整理出来的六个县镇里,五十年内未有任何变化的地点,除开一个他的家族地滙渠, 剩下的五个县, 分别是从朔、临水、代节、桃连和长留。


    崔闾对照着江州地舆图, 将几个县与府城之间用墨线连起来,其中代节县和滙渠地处最偏最远, 两县相邻,彼此之间县里有个什么动静,基本都知道,跟滙渠一样,崔闾对代节县,要比其他县了解的多。


    两县多年为灌溉水渠打架的事, 上次见面代节县的县令杜子坤, 还给他道了歉。


    滙渠县县令是没了,奈何崔闾是个比县令更强大的存在, 杜子坤往年就知道他,还曾感叹张廉榷运道好, 竟是遇了如此贵人相助,没料经年摇身一变,这人竟成了他的上官,也是世事难料了,如此也只能低头认怂。


    而临水和从朔与江对岸的禹县遥遥相望,似一块长腰子型的,挡着江州府城不被江对岸瞭望台观察觊觎,之前起获的九家子第一批藏金点,就在临水靠江的碱地里,从朔倒还要再里面一点,没有藏金点,但其中一家驻船所就设在那块,原先应该是遥平越家的地盘。


    桃连是几县中最大的一处,内设两处驻船所,分属衡水蒋家和建康冯家,长留则是被另几个小的家族把持着,有一处驻船所,和一处藏金点。


    蒋家和冯家的藏金点,都不在桃连,这两家贼鬼的将家族大半资产,都转移去了东桑,然后他们出事时,东桑岛民反噬,杀了他们派在那边守产业的人,夺了财物之后,准备离岛去别的地方藏匿,尔后,就被崔老五和林力夫半道给劫了。


    滙渠后山里的那些金银箱笼,就是蒋家和冯家的大半身家,还有一小半,就是后来崔老五准备去起回来,结果,叫他哥和保川府的兵给渔翁得利了。


    当然,此时还没几人知道崔老五劫的那批财物,就是蒋家和冯家的,蒋老爷和冯家主被御差提进了京,两人心里此时估计还在庆幸,又或心里在偷着乐,以为两家的子孙能接手到那些银钱。


    武弋鸣带兵去打东桑岛的前提就是,那两家的藏金点就在上面,保底不会打白工,崔闾那时只想将这占地不肯走,非要讹他一笔银子的家伙忽悠走,于是当然肯定不可能的,把蒋冯两家的财物,其实已经被他家小五横插一脚给夺了的事实告知,反正东桑岛再穷,刮地三尺总能刮出些银子来的,至于多少全看他运气了。


    基本整个江州,都被他们当时翻遍了,连只有一万多人口的乐丰县,都叫摸寻了一遍,几乎可能肯定没有漏网之鱼,所以,那传说中的五处宝库,到底是怎么掩人耳目的,藏了这么多年的?


    旁边董经历欲言又止,崔闾见了后拧眉,“怎么?有话说?”


    董经历搓着手,犹豫片刻道,“卑职也不知道对不对,以前也没觉得不对,但现在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有不对。”


    他在衙署任职时间,比崔榆还长,有些事确实要比崔闾清楚,可这话说了一串,尽是对和不对了,真一个有用的字眼没说。


    崔闾睨了他一眼,敲了敲桌几,“董经历但说无防,便有错漏之处,本府不予责怪便是了。”


    董经历立即拱手应了一声是,然后小声道,“咱们江州因为地少的原因,之前几大家把持时,就一直鼓动百姓施行水葬,滙渠那边地多,又加之偏僻还少受些查检,但别的几个县可都有专门人盯着的,只要遇上不听令敢选择土葬的,就会被挖出来一把火焚了,那几家子人为了以身作则,自己家亲眷去后都当众举行的水葬。”


    这个规矩崔闾知道,那时他堂兄身故,族长大伯亲自过了一趟府城,再后来,滙渠那边就没人管墓葬规矩的事了,导致他竟是忘了其他地方的不同。


    他心中一动,却是记起了堂兄丧仪那几日,来往于大宅的车马似乎异常多的情况了,只那时他因为被疑克死兄长的流言,受到大宅驱逐,并不许他最后送堂兄一程,被远远的送到了云岩山上的家庙里关了起来,站在山顶上,他那时对来往如梭的吊唁车马,还暗忖族长大伯的交友人脉,平日也不见与人来往,没料大宅治丧竟来了那许多人,可再之后的几年,那曾出现过的车马,却再没见过影子,到他接任族长位,入住族长大宅,对着递到手上的亲友账谱时,还曾疑惑过。


    没见有谁家亲友,关系处着处着,就突然一个说法都没了的就断了联系的,但那时,他自己也懒得维系由大伯结交下来的人脉,便没问没找过,如今想来,却处处透出蹊跷了。


    董经历既特意提起了水葬,崔闾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抬眼疑问的望了过去,“难道这其中还有猫腻?”


    董经历拢着嘴唇小声道,“当然有啊大人,那当众做的都是糊弄无知百姓的,那几家子人早派了水鬼潜在水里,等水葬的竹筏入了水,就从底下托着一路往他们指定的水域漂,然后再趁夜运回江州,各家都有自己的族地,他们的家族墓地,就在族地内。”


    也就是说,他们不许百姓土葬,满江州的挖墓穴埋棺,自己家人却选择葬在族地里,不是江州习俗问题,那就是江州地里真有什么,是怕无意中被百姓挖出来的。


    崔闾疑道,“董经历如何得知?或有亲眼看见过他们族地里的墓群?”


    董经历摇头摆手,“那我哪有资格去到他们的隐秘地呢?没有,都是卑职自己想的,当然,也不是卑职没事瞎想瞎编造的,而是之前卑职处理过一对违令掘墓穴埋棺的父子,二人先后溺死在了水里,住处也被一把火烧个精光,周围邻居都说他们是得罪了土地公婆,抢了二老的供奉,这才得了报应死掉的。”


    事实是,那父子二人是被人强行灌了酒,扔进了水里,被动溺死的,而当时还是知事的董成功,总觉得有些子不对劲,就去义庄看了看,发现那父子二人的衣着,特别不符合当时两人经济条件下,能够穿得起的。


    现在想想,定是那对父子掘出了什么,不然不会叫人给灭了口。


    崔闾眯眼,“那你可记得,那二人掘墓穴的具体地点?”


    董经历脑袋直点,眼睛直冒光,“知道,卑职来前特意去翻了当时的记录,上面记着那对父子犯事的地点,大人,就在乐丰县。”


    崔闾坐在办公桌后拧眉思索,他总觉得自己或还遗漏了什么,总感觉有些事情对不上。


    正好董经历也是衙署老人,在江州多年,知道的事情远比他多,于是,崔闾往旁边的椅子上指了指,道,“先不急,董经历,有些事情,本府现在想来,似有些理不清,现说与你听听,你给本府理一理。”


    董经历一副受重任的样子,忙拱手谦虚,“府尊大人知微见著,卑职才疏学浅,只能给府尊大人做参考,却是不敢擅专理事的。”


    崔闾摆手,不再与他扯客套,直接道,“九家覆灭那几日,我们满江州府城的找他们的藏金点,后来到底只翻了两处出来,后经审问,蒋老爷和冯老爷都说自家的财物早转移出江州了,连越家也是如此,后来娄大人确实也带人从外岛上起出了些银子,数目因为太可观了,以至于我们都没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现在想来,找出的藏金点都不足九处,每家均摊约一千万两不到的样子,再加上各家抄出来的古玩珍品之类的,当时竟然没觉得不对,董经历,你觉得呢?”


    董经历纠结了一下下,到底小声道,“据卑职所知,他们每家一年的海上纯利润,都在六到八百万两,这么多年,就算生活奢靡,花费无度,也不至于每家就剩了一千万两流通银在外头……”


    所以,他们当时都没意识到,这中间各家的存银有差。


    每家各出一千万两,就把他们的眼睛给蒙蔽了。


    江州事涉前朝三个皇族,若每个皇族在灭亡之际,都往这拉一批财物,哪怕只是当时国库的十分之一,那也绝对是一笔庞大到无法想像的财富,且前后还来了三批,再加上这些年海贸的不断运转,哪怕天天躺金山上吃喝,也不可花完。


    那他们的银子呢?明明五大家已经被灭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延续五大家的习惯,不许百姓在江州进行土葬,依然选择将每年的纯利润中的一半,填进地下宝库,又在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埋了掩人耳目的,所谓藏金点。


    除非,除非五大家的灭亡,就是推动了这九家子冒头,平分江州局势的契机。


    九家子人要承这个情分,必然就得答应些什么要求,才能令五大家甘心情愿的,为他们作嫁衣裳,扶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掌控江州,重新分解江州局势。


    怪不得太上皇也就一转身的功夫,再回头,九家子已经崛起,重新对江州进行了分配。


    那供述的老者说,有前朝皇嗣存世,那五大家必然不会甘心赴死,可为了皇族有重来的一日,他们必定得给存世的遗孤找条活路,那九家子,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接纳了这个烫手山芋,才有可能,得到五大家的暗里相助。


    百足之虫,死而未僵,残余势力,扶持出个新局面,来迷惑新朝,也未可知。


    两人抽丝剥茧,逐渐靠近真相。


    崔闾望向董经历,吩咐他道,“悄悄的领了人去查九家子前后二十年,家中人口增长情况,特别是在五大家覆灭前后的那段时间,看看那九家子里面,有谁的家里,突然多出……比如妾、义子女,亦或故人亲眷之类的,重点查九家子来往期间,家中女眷身边都有跟着哪些似主非主,似奴非奴之人。”


    董经历也跟着紧张起来,束手而立强自镇定道,“是,卑职定不负重托,府尊放心,此时定不叫第三人知晓。”


    说着,又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乐丰县那边……”


    乐丰县实际人口,都没有府城一个城区内的人多,之所以设了县,据说是前五大家有一年开春日宴,起的玩笑话。


    说是,谁敢举着巴掌大的箭靶子,叫蒙了眼的人盲射,倘若不死,就答应他一个条件,完了,一个不怕死的家伙,真举着箭靶子赌成功了,于是,他说要当县令。


    可那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且坑里填的都是各家的熟人亲朋,实在挪不出位置来给他,于是,只能从最大的桃连县边角处,僻出一个镇来升等成县,满足了这人做县令的要求,乐丰县就这么玩笑般的建制了。


    因为人口少,地也不丰,那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基本瞒不过人,董经历没将它列进五十年不动区内,是因为它几乎年年动,人口流动,土地买卖,要比其他县频繁的多,一手两手的,乐丰县内就没有坐大坐强的存在,像崔氏那样独霸一个县的家族,在乐丰县也是没有的。


    但就那么巧的,董经历因为早年一桩父子溺亡案,关注过它。


    崔闾扣着手指沉吟,“夏信然什么来历?”


    乐丰县县令夏信然,当然就不是那举箭靶子赌命要官的人了,是后头通过科举下派过去的官,一切看着合情合理。


    董经历立马递上夏信然的生平,非常简单的一页纸,哪年进的学,哪年派的官,包括家小几口,产业几何,都记的清楚明白。


    没什么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在桌几上沾了茶水写道,“夏朝。”


    夏信然,夏朝,两百多年前的前王朝,夏姓又不是个多生僻的姓,便谁也没曾将他往夏朝余孽上联系。


    举一反三,崔闾跟董经历两人,又在桌几上沾了茶水又写了另两个名字,“赵元思、张廉榷。”


    赵元思,或者应当说叫赵思元,元昭皇族。


    张廉榷,詹联阙,柳州阙氏,鲜人出贡给夏朝的贵女后裔。


    这三人有明显的前朝印迹,而离他们最近的一朝,大徵朝,亡国才几十年,若有后人存世,想来还得继续潜伏,且不到他们化名冒头的时候。


    崔闾默然,他作为了解张廉榷过往的人,自然知道他的交友圈里,有乐丰县令这一号人,但也从没有将两人往那方向向想过,现在想来,张廉榷一心想往皇城里钻营之举,也可以理解了。


    剩下的几个县令,目前还看不大出异常,但有了那三人的前车之鉴,崔闾现在也不敢肯定,他们的身份完全可靠。


    娄文宇紧赶慢赶的发了秘报折子后,又回到了衙署这边,崔闾见他来,直接将自己和董经历分析的结果,说给了他知道,末了无奈道,“咱们可能打草惊蛇了。”


    南城地底的东西一起出来,哪怕没有老者的供述,那周边的几个县镇,也很快会得到消息,且他们当时压根也没阻止百姓围观,若那三人真如他们猜测的,具有那般隐秘的身份,恐怕现在都该起了防备心,或有所准备了。


    娄文宇也是头大,挖宝的喜悦也没有这些消息来的震惊,显然已经不是他们几人能兜得住的事情了。


    他抬眼望向崔闾,“那崔府尊准备怎么办?咱们就干等着?”


    崔闾拧眉,想了想还是道,“张家那边不用担心,张廉榷已死,其家小未必清楚他的事情,现在麻烦的是,怎么稳住夏信然和赵元思。”


    赵元思在长留,长留有一处驻船所,一处藏金点,当时之所以没有动他,是因为他检举有功,主动带着毕衡他们找到了藏金点。


    在娄文宇来之前,被派出去查看几个县镇动静的衙差,快马加鞭的回来了,一脚奔到了崔闾的办公厅门前拱手回秉,“府尊,乐丰县令今日午时左右,说出门访友,卑下顺着车轱辘方向追去,确定他是往长留县去了。”


    崔闾立刻站了起来,“他可有带家眷同往?”


    那衙差低头回道,“听他门下家仆说,带了最小的少爷,说是与长留县令家的孩儿同龄,带去让两个小儿结交一番。”


    娄文宇终于闻出不对味了,“他们这是准备跑了?”


    崔闾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还真有可能,娄大人,驻船所的兵,前日刚被我抽出来看守南城门那处,长留驻船所那边……”正空虚无人,也无船。


    因为保川府不再是江州防备的关键处,江上海上的匪寇在被瓮中捉鳖了一场后,余者全逃去了东桑岛,江州目前应当是全线最安全的时间段,在清理了一波驻船所内良莠不齐者后,留下的基本是一些青壮背景干净的。


    谁也没料南城门一铲子下去,竟然挖出个这样劲爆的信息,驻船所那边本来留的人就不多,再被崔闾这么一抽调,就只剩下不到十人左右看管什么都没有的仓库了。


    娄文宇也一阵子失语,保川府的兵,或者说,能上船作战的兵,都叫武弋鸣带走了,剩下的全是船上水训不过关者,叫他们陆上作战可行,叫他们登船恐怕得要命。


    崔闾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平稳了一番心绪以后,镇定道,“没事,别急,咱们先不能乱了手脚,现在只是猜测他们要跑,假设我们这边暗兵不动,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呢?”


    董经历在旁边小声道,“可是府城内传言宝库有五处的消息,已经走漏了,还有关于前朝余孽的事情,都满城风雨了。”


    娄文宇张了张嘴,小声道,“早知道当时把围观的百姓驱走了,唉!”


    崔闾停住了脚步,眼睛望向暗沉的天空,“董经历,立即着人去张贴告示,就说前朝余孽消息为有心人搅乱浑水捏造的,至于五处宝库的流言,也派人压一压,不管怎样,咱们得做个受流言困扰的头疼样出来,为稳定人心,教百姓恢复正常生活,即日起,南城门那块进行拆改工程,向周遭县镇招募劳工。”


    先恢复日常生产,再按常理进行整改规划,让一切看起来,都跟流言没什么关系或受什么影响,他这个府台,包括衙署内所有官员胥吏,都该干嘛干嘛,必保没有任何大惊小怪的异动。


    崔闾深吸口气,再起声吩咐,“让各处驻船所的兵,各归各位,不必特意吩咐他们怎么做,叫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董经历,要一切如常,你懂么?”


    要让惊疑之人,在自认为已经危险的环境里,放下戒心,唯一的办法,就是恢复他身周从前的安定因子,给他一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心理暗示。


    驻船所明面上的船都走了,可崔闾不敢赌他们私下里有没有船,宝库都能藏的那般严实,私下里再藏一艘逃命船,似乎也很合理。


    他想了想,为以防万一,招手叫了陶小千上前,“你去码头跑一趟,让老茂悄悄放两艘箭舟,往长留驻船所去看着,别靠近,就远远的看着就行。”


    万一他们铁了心要跑,他这边至少得知道他们跑走的方向,等太上皇他们打完了东桑岛回来,也好有个话回,有个方向追。


    等陶小千大跨步离开后,崔闾一转身,就见着两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家伙。


    娄文宇咽了咽口水,搓着手道,“那个,反正乐丰县县令不在,咱们是不是……”先去瞧瞧?


    董经历没出声,但那眼神也一样,心里对自己的猜测很是痒痒,很是想去亲自证实一番。


    崔闾摇头叹息,“乐丰先不急,本府得先回一趟滙渠。”


    他得去翻一翻当年堂兄过身时,上门来随礼的吊唁名册,若真有他心里猜测的那几家,那他们崔氏灭门的原因,似乎就不止是地底下埋了东西那么简单了。


    嘶!


    崔闾有些牙疼,内心有些上火,总感觉自己这一顿操作,反而把家族往火坑里又推进了几分。


    娄文宇立即道,“那崔府尊能不能,先给本官支应些银钱,那个,冬至将至,总要给将士们准备些好的吃食什么的,我这手里实在是……不过崔府尊放心,这算是借的,等我家将军凯旋……”


    崔闾摆了摆手,大方道,“可以,刚好本府也觉得近日大家都很辛苦,不若衙署各人皆多发一月饷银,以示酬劳,保川府那边娄大人自己作主,银子去账房那边先兑着。”


    娄文宇立即高兴的眉毛都扬了起来,点着头,“哎,多谢崔府尊,回头我一定在我家将军面前,替崔府尊多说说好话,包括那……宁先生面前,也定然替崔府尊美言的。”


    崔闾扯着一嘴笑,与其拱手,“好说好说,娄大人请。”


    他现在就想立即回滙渠,花点钱先把人哄走,至于顺手给手下人多发钱的事,也早在心里盘算过,自己吃肉,也总得叫人跟着喝口汤,这满衙署的人才会诚心跟着他干呐!


    董经历颠着脚就去跟人传达了这个好消息,到崔闾收拾一番,领着崔诚和崔沣出府时,每遇着个人,都能迎来一张大笑脸,给他请好声不断,个个走路带风。


    一个月饷银不多,但两个月的加一起,就很够看了,崔府尊果然大方,不跟人玩虚的,这样的大人,他们喜欢,希望以后能月月遇着这等好事。


    而崔闾打着回族里过节的名头,往滙渠去了。


    第080章 第八十章


    滙渠的变化可谓一日千里。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奔入滙渠地界, 就能明显分辨出两截全然不同的官道风貌,连接府城的这一段路,有一条岔道口是往代节去的, 以往赶路往府城去的百姓,是不会转到这条道上走的,哪怕路还近一些, 可因为太烂又太窄,他们宁愿多绕远一点, 从桃连过, 也不走滙渠的方向。


    现在却是不了,从滙渠的官道,修到近府城和代节的交界处, 搭着两边分岔线的人家, 便全都改走了这条道, 路宽能过车不说,还不用交借道税, 妥妥的惠民之举。


    崔闾在车中看到来来往往行走其上的百姓,还有赶牛骡车和小独轮的,平整的官道居然有不少人匆匆赶赶,看方向似乎都在往滙渠去,旁边崔诚笑着提醒道,“老爷, 您忘了, 近两日大少爷把镇上集市开起来了,跟咱们府城商超一样, 在搞开业活动呢!”


    哦,对, 前两日长子来信,说镇上沿街的店铺都修缮好了,镇里乡绅保长就找他说想将镇里市集搞起来,他们各家都有门脸店铺,这次响应崔氏号召,跟着一起做了统一整改,本来也是想一齐努力,将镇上市集搞起来,形成自己周边的商业模式。


    以往因为路途和地理位置原因,滙渠商贸形如空置,百姓采购物品,得往代节县上的市集去,家门口的小商小户,只能做些零散生意吊着口气,其实是没有什么商业规模一说的,崔氏不参与商贾事,整个镇上物竞不流通,县里市面上的人流就一直半死不活。


    可自从崔闾开始修缮沿街两边店铺,参与官道维护,甚至给全县百姓花费巨资,开凿灌溉水渠,重新对各条街巷小道规划排水口与污水井,一切就都变了。


    路上的泥淋没有了,道上的积水和污渍派了专人管理,给了孤寡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有了专门收夜香的小队,集起来的污物全沤进了污水井,让侍田的老农专管着沤肥事项,等水渠开闸日,各家人可以按着田亩所需,花三到五文左右的费用,去兑些肥水灌田。


    崔氏宗族一放开县里田亩的租赁限制,不仅崔氏族人得了实惠,各家都按人头分得了地,镇里百姓也沾了光,分到了一些边角靠山的地,虽不如崔氏族人分的田位置好,可在灌溉水渠的规划线路一出来,又有了肥水灌田之利,即便田地位置偏些,也没了耕种辛苦的顾虑,不用大老远的担水,不用满山遍野的去捡拾人畜粪便,自己沤肥,就只管埋头种庄稼就是了,惹得年纪大的老农直直感叹,感叹他们下一辈人的运气好,竟然能得如此便宜的种田之事,换他们来,一人种个百来亩都再不会嫌辛苦之类的话,且这都还在铁爬犁等农具,还没运进滙渠的时候说的,等崔元逸先其他县一步的,将耕田犁地的农具带进县镇,便是再懒惰的汉子,也不好意思再嫌种地辛苦之类的躲懒话术了。


    人家崔老爷恨不得把米给你们端上桌了,哦,就叫你们动手煮一下,这还敢嫌累?不等旁人喷,家里的老婆孩子都急到能上手锤人。


    赶紧干活去吧!不许再懒了。


    官道修好了,商铺整改了,田地上的人头攒动起来了,连小孩子们都有了去处,那崔氏族学收蒙龄儿童,四岁能离了大人手的,会抢饭碗吃饭的,都要,且至八岁前的这段日子,只管带张嘴去就行了,免费给人养孩子,还管教认字算学。


    这就跟啥?自己只管生,崔氏宗族一家管养,消息放出来的时候,当天族学报名处,连两岁刚断奶的娃都来了,手里捧着碗,努力扒饭用事实告诉招生办的人,他们会吃饭了,年龄不要卡太死,他们在家,大人也不是时刻看着的,所以,可以求个学上否?


    把管着这一摊子事的李雁萌死,后来派了专门的妇人考察这些孩子,真不哭不闹的,能听懂大人话的,收就收了吧!


    因为之前生活贫苦,真一家生很多个孩子的人家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多,依然男多女少,且一开始来报名的都是男娃,等说女娃一样要的时候,这才渐渐有人家肯将女孩送来了,崔闾收到李雁做的汇表,上面上男女比例,达到了惊人的二十比一,李雁很忧心,在汇表中说了很多男女比例不平衡的隐患,这之后,也才有了学龄前的小童班。


    本来崔闾的族学,只是想招年龄到达启蒙阶段的,可被李雁这么一道汇表总结,崔闾这才增开了小童班,目地当然是为了提升女婴的存活率,让那些生了女孩的人家,可以放心留下养,养个两三年,就有崔氏族学收去养了,这等好事,没有人家不答应的,等到府城溺婴池一事闹的满城沸腾,崔闾更觉这一步棋走的甚对。


    等太上皇从海上回来,不管自己设小童班的目地是什么,有溺婴池的事一对比,都再不会有人质疑他有作秀媚上的言论。


    崔闾可是真金白银的砸出去的,因为人数太多,族学招不下,最后是跟几个富户乡绅一起,增设了几个分部,比如,在某户人家的族学招牌旁边,再竖一个牌子,上书“崔氏族学小童班几几分部”,然后每月汇总花费,到崔氏账房那边报领,并有专人负责每日抽查。


    这不像修路挖凿水渠,属一笔有预算的开销,学一办起来,就是持续性烧钱的门面,哪天崔氏不干了,不止好事变坏,还有可能被尝到甜头的百姓埋怨,都是能够预料的不可控后果,常理的善事范围里,这种有可能吃力讨不着好的事情,都少有人做,可崔闾既然做了,就没有想要虎头蛇尾,除非崔氏真有一日被灭门了,否则这学堂是指定要开下去的。


    至于开销,先前是想着把祖宅银子全花掉,花的一文不剩再说,后来事赶事,钱堆着钱的,这项开销反而已经不成负担了,因为李雁的汇表给了他新思路,之前藏在后山里的银箱子,一直不知道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兑在正常流水中花出去,有了小童班的规划后,不用崔闾说,崔元逸也知道那批钱该怎么提出来洗一遍入库了。


    回头无论东桑岛那边打出什么来,想查蒋冯两家藏金的去处,都没有证据能证明与崔氏有关,想要查账,也尽管来查,崔元逸已经借着族学的动作,将账抹平,做的滴水不漏。


    主打一个老父亲只管往前冲,儿子在后面跟着善后的安心感。


    人在官场,无论与上锋的关系再如何亲密交好,若能不留把柄,最好是不留的,人心不易测,好的时候,觉得你情非得已,有错属百密一疏,不好的时候,就会觉得你阴险狡诈,心存不诡,总之,与人相处,别太考验人性。


    崔闾哪怕想坦白呢?也不是这个时候,卡在前朝余孽正翻出篇的当口,家中本来就有十个库的东西,讲不出具体来历,祖上传到他这一代的东西,有些他自己都不清楚,打着前朝皇家赏赐标识的,更沉了灰的填在库底,那是只能带进墓里的随葬物了。


    本来是无惧人言之事,毕竟知道他家来历的,深想一想就能够理清个中关系,最怕的是恶意攀扯,尤其在流言喧嚣时,他一笔绘不出两个崔字,无论上任族长干了什么,他这个接任的知不知晓,但有牵扯上,都是个百口莫辩的局面。


    长子在大后方的稳扎稳打,多少叫老父亲心怀宽慰,总算是弥补了次子的闹心事,一脚踏进府门,望着迎上前来的长子,笑的眼角都跟着舒坦开了。


    滙渠县县令还没有就位,倒不是人选问题,府学里头的教谕完全有资格顶上,可崔闾之前在面会几位县令之后,就存了并县撤制之想,小小江州完全不需要弄如此多的官衙,尤其乐丰和从朔,前者完全可以并入长留,后者则与临水融合,留五个建制衙就够了。


    长子被滙渠乡绅推出来领头做市集之事,崔闾能理解他们的示好,确实也没有比崔元逸更合适的人选了,既是他这个府台长子,又是一力承担了整个滙渠改建之事的实际经办人。


    崔闾只牵了个头,人就去了府城,后头的事基本全是崔元逸在主持,他忙,他的长子也忙,两父子只能从信里各自述一述身周事宜,信通的虽勤,到底没有面对面说事来的有亲近感。


    老爷子突然回府,还是不打招呼的突然回转,在请过安道完好后,崔元逸便摒退了众人,连儿子都没顾看上两眼,就打发人去了后宅。


    几个月的独挡一面,崔元逸如今越来越有族长威势了,尤其在本宅和县里,在崔闾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就他独自支撑,决断,应付着接踵而来的大小事务,家事族务一手抓,在外人眼里,他是完全继承了老族长的行事作风,已经是个说一不二的一族主事人了。


    人果然还是需要历练的,崔闾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当了十年族长,且由于少时的经历,更不与人有半分容情,崔元逸相对是在安逸的环境里长大的,有些人情上的往来,还抹不太开情面,早前显出的优柔寡断,就呈现在与亲族中的人情事故上,这几个月理事中,应当叫他体会了人私欲里的得寸进尺面,如今看着做事举止,便少了从前的温吞,更符合崔闾对他早前的期望了。


    太敦厚温吞的性子,是当不了一族之长的,不说要冷酷无情,至少也得有让人在开口前,掂量掂量有些要求有些话,能不能提,能不能说的威严,震慑力有时候能让人省一半力,免于被事事搅扰,心累死的风险。


    崔闾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夸了句,“不错,为父心甚慰!”


    再焦急的心,也比不上看见长子有所成,行止俱成规范,来的安定宽慰。


    崔元逸在老父亲面前,终是卸下了严肃面具,一张脸上竟显了赧然来,拱手也笑道,“父亲教的好,儿子终于懂了父亲从前的教诲了。”


    族事家事,以及镇上整改的人情往来,各种突发事件,和随之而来的各方嗡嗡声,崔元逸终是体会了当一个领导者的不易,想起老爷子主理着一州府务,那等劳累,必然是自己的数十倍,不由更加钦佩敬服了。


    崔闾摆手,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坐,咱们父子说说话。”


    崔元逸依言坐下,等崔诚领着人笑呵呵的上了茶后,他方才道,“儿子觑着父亲繁忙,有些事便先斩后奏了,好在一切都办的很顺当,如今县上商贸日渐兴盛,不仅吸引了周遭的村庄百姓,还将隔壁代节县上的百姓,也吸引了过来,近些日子市集生意非常好,官道上的车马也日渐增多,连路边的茶水摊子,都跟着摆了起来,很是热闹。”


    说到后头,他脸上也是带了感慨。


    因为府台长子的身份,他现在出门所遇皆是笑脸,办个事说个话,都是称赞附和,办集市也是,这么大的摊子,他一点经验也没有,从店铺安排,各家人手,到进货渠道,基本只要他想到的,都有人去做,并办好了递给他,他一时没想到的,也有人悄摸摸的提醒,替他描补到位,与其说是他的能力强了,不如说,是因为他身后父亲的地位高了。


    崔元逸感叹着跟父亲说了心中所想,抚着膝头道,“论集市规模,代节县早于滙渠许多年,各镇上买卖货物的小商小贩们,从前都是往那边去的,可儿子这边一说要开集,杜县令那边就递了全套的章程过来,甚至还指点儿子去府城码头,揽一些别县镇都没有的独有货源,而码头那边,一见是儿子要,也是连价都不讲的,全先仅着儿子挑,其他县镇的货品倒都退了一步,连价钱也给的比别人低,这才叫儿子办的这个集市,能以低廉的价格吸引到人来,父亲,儿子自觉也没多少长进和办事能力,有今日的局面,全赖父亲的功劳。”


    崔闾笑着听他说完,轻轻撂了茶盏道,“怎么会没有长进?办好一件事的因素,固然需要各方人脉网的支持,可若你没有能力,分辨不出好赖人,以及递到面前的到底是坑,还是利,那即便有父亲在前面撑着,你也办不出如此的大好局面,学会用人,学会掌舵,能看准一件事的可行度,往往要比亲力亲为更难,前者需要的是大局观,后者只要付出些辛苦而已,你不是老二和老五,做事只管眼前,凭喜好,元逸,为父之前一直教你,要把眼光放长,往大面上看,一屋一瓦一块地,只会局限住你,你的位置要求你必须站的高看的远,为父的一切资源,就是为托举你向上的,不用觉得依靠为父做成的事,不是凭自己本事做成的而感到忐忑,能把资源用好,也是一种本事,多的是不会用,或用成事倍功半的纨绔二傻子呢!你呀,书生气还是浓了些。”


    觉得靠老子成事,有点丢人,想凭自己本事做,却发现周遭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不理解的疑惑,说白了就是,想凭本事证明自己能力,却突然发现没有那个环境让他证明,给郁闷住了。


    崔元逸叫老爷子说笑了,感叹,“也是,儿子总不能与纨绔二傻子比,虽觉得一切依靠父亲成事,有些惭愧,但偶尔察觉周围人的眼光,又觉得自己矫情的叫人嫉妒,那些人可巴不得父亲给他们做爹呢!儿子这是不是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崔闾捧着茶盏哈哈哈笑,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不住点头,“那是,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给老子当儿子的,你这心思要说出去,可叫人背地里说你不知好歹吧!”


    所以,想摆脱父荫成事的二世子们,全都透着点矫情的傻冒气,有梯子不登,叫那些没梯子的怎么想?恨不能锤死换他们上好吧!


    厅里的笑声传到外头,叫守门的崔诚也跟着咧了嘴,等看见崔元池带了几个人,捧了一摞的账本,和经年人情往来册,忙上前拱手笑着道,“池少爷,老爷在厅里等着呢!您随老奴进去吧!”


    崔元池忙让了半个身位,直道不敢受诚伯的礼,然后这才敛了眉眼,跟后头往厅里去,到得厅前,听见里面父子二人的说笑声,眼中不免露出羡艳之色,声音倒还稳得住,“大伯,您派人要的东西,元池领人送来了。”


    崔闾抬眼,冲着厅门处点头,“嗯,进来说话。”


    崔元池现在总揽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崔柏源跟了小五走,留下的崔长林和崔长槐也各有领头事务,崔元逸后尔又在族里挑了几个得用的,目前整族人事干员这块上,就基本全都是小一辈的年轻人了,老一党的被彻底排挤出宗族事务,可给气的不轻,但目前年轻人势盛,他们也就只能暗地里跺脚不服而已。


    崔元逸起身换了一处坐,将左首位让给了崔元池,二人关系挺好,都是同辈的堂兄弟,倒也没谦让,互相请了一回坐也就坐下了。


    崔元池冲着崔闾道,“大伯,您要的急,侄儿便先挑了几册过来,更早年份的后面还有些,一会儿再派人去取来。”


    崔闾点点头,接了他递来的一册厚厚的账薄,人情往来册比较多,捧了一托盘过来,就放在一边的桌几上。


    二人都不知道他要翻这些陈年旧账的用意,崔闾也不欲叫二人跟着忧心,便道,“我有些事需要查验清楚,暂且不接待来访宾客,族里那边元池照常安抚就是,遇上蛮不讲理的,直管按族规惩治,元逸总揽族务,现在又担着县镇集贸运转之事,近日可能有顾不到族务上的,元池这边多担着些,族里那些嚼舌头的,再若弹压不服,等过两日,你给他们带到我面前来嚼,哼,我多日不在族里,他们倒是敢卖了老,竟可着你们折腾了,放心,我这边都知道。”


    崔元逸和崔元池立马起身,敬服的垂首听训,都一脸的激动,实在是那些老一辈的族中叔伯,折腾起人来太过分了些,没有老爷子在,他们可不得翻天?有些时候,确实也不得不请老爷子出面,压打一翻那些人的气焰的。


    崔闾让两人下去了,自己低头翻起了账薄和册子。


    都是上一任族长在任期间,收请宴饮的人员名单,以及府中当时的花费,还有一部分大头,就是他堂兄去逝时的记录,没有什么规律的记着当时的吊唁人名姓,以及后头上了账的礼单。


    崔闾垂眼一页页翻过,然后在中后部分的页面上,看到了他猜疑中的人名,夏信然、赵元思,以及一个很意外的人,王勤礼,临水县县令。


    对照着三人的名字,他又翻到了礼单上对应的人名,一连串的物品名称,看着并没什么出格的,都是很常规的吊唁礼盒,有补品有玉石摆件,亦或直接上的银票。


    崔诚悄悄走上前,低声道,“老爷,常老来了。”


    常老是当年他大伯生前的管家,在老族长去世,大宅易主后,他便带着释奴文书去官府记了档,回自己乡里养老去了,年纪要比崔闾大二十来岁,虽然身份有别,却是可以尊称一声常老的。


    人进了厅后,颤颤巍巍的冲着崔闾行了个礼,崔诚亲自扶着他入了座,两人经年未见,倒是一番感慨,常老眯眼看向崔诚,点头,“小诚倒是越发老练了,很有大宅管家的模样了。”


    崔诚笑呵呵的给他递茶,声音亲切,“那是,常老记性真好,这是还记得我那时的莽撞样呢!”


    两人就呵呵的笑,一副忆及前景时光的模样,却是谁都没提,那时崔诚老是替崔闾挨板子的事。


    崔闾对常老淡淡的,等两人寒叙完,才单刀直入道,“老族长当年与那几个大人,有多少交情?怎么从前不见他们有往来?”


    常老怔了一下,费力的拧眉想了想,“没有交情,老奴在老族长身边几十年,没见过几位大人与大宅有人情往来,当年大少爷病重,老族长听说有一种神液能救命,就去求了临水王大人。”


    他声音里透着怅然,情绪倒很稳定,“王大人给了老族长一瓶,却依然没能救回大少爷,后来……”


    他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开口,“老族长给大少爷随葬了很多很多东西,几乎把他在大宅攒下的都给大少爷陪送进了墓里……来吊唁的宾客随的礼,也填了不少进去,大少爷……唉~!”


    这就是当时崔闾接手大宅后的窘况,一个空的府宅,账上几乎没什么流动银钱,他以为是大伯受祖训影响,也是抠搜的在过日子,账上没钱属正常,却没料,实情竟是这样。


    怪不得他没在府库内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原来是都随葬了。


    常老声音越来越唏嘘,人老了思绪不集中,说过的话重又说了一遍,尔后似才想起了不一样,又嘟囔道,“夏大人和赵大人也是怪人,吊唁礼单里竟然送了两副美人图,说是大少爷未娶亲,到底人生有些不美,放两副美人图,也叫他在下面寂廖时排宣排宣。”


    差点把老族长气死,但族长太太却哭着给收下了,挑随葬品的时候,到底给挑了进去。


    说到这里,常老声音又顿了一下,歪着脑袋想了想,晃然道,“好像还有两个执画的童子,夏、赵两位大人说是侍画童儿,到时可作陪葬用,但族长太太最后没忍心,把那两个孩子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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