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云岩山, 崔氏家庙。


    山底下的崔氏宗祠,是用来禁闭不孝子孙的,那这半山腰上的崔氏家庙, 便是用来看管犯事妇人的。


    崔闾还记得那时候他刑克堂兄的流言,传至喧嚣时,族长太太便要将他关进祠堂, 以祖荫消煞,后被他大伯母呛出其用心险恶, 想以此断了崔闾承继族长位的可能, 一个进过宗祠关过禁闭的孩子,哪怕他再有多名正言顺,这辈子都没了继承上位的可能。


    两个女人在祠堂门口差点打起来, 后是大堂兄拖着病体, 来阻止了族长太太的发疯, 两方各退一步的,他被关进了半山腰上的家庙里。


    那时候他还未娶亲, 正卡在成年的当口,关家庙偏院似也能说得过去,如此,三不五时的,他便要被送来“静一静心”。


    常老说到家庙的时候,便闭了嘴, 他人是老了, 也偶尔犯糊涂,但做奴仆的警觉性, 提醒他,这一段的过往最好还是不提的好。


    于是, 便绕开了崔闾遭受不公的那一段说,“太太令人将两个小童儿,分别送给了静慧和正明,老奴送人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这才知道,那两个小儿竟是兄妹,一个叫扶如,一个叫扶凉。”


    崔闾听见侍画童儿作陪葬用时,便疑了一下,因为古来作陪葬用的,规矩都是一双童男童女,待听常老后头的解释后,便知自己所猜不错。


    只是这两个名字,崔闾听着竟然耳熟,一时拧了眉细想,为免弄错,他还向旁边的崔诚问了一遍,“这个扶如,是崔固家的那个么?”


    崔诚倾身耳语道,“是,二房大太太的闺名,确实叫这个。”


    扶如送给了静慧师傅,自此在家庙中住了下来,扶凉去给正明当小厮,跟着他一起守祠堂大门,每遇祠堂祭祀之日,他都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裳,埋低了头的跟在正明后头,帮着扫尘点香烛之类的。


    崔闾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两个人,因为本族的崔姓,在那场大迁徙中损失惨重,到得滙渠时,为与当地乡绅抢夺地盘,便发展了部曲亲卫,以赐姓之恩典,纳入族内,单开了旁系别支,以壮大崔氏势力,在祠堂别院内,是有专门一个祠堂,专门就祭祀的这一支人,如此,过去几十年,这些人又有亲朋故旧来投,为把人留下来壮大声势(占地为王),崔氏当时的族长,便允许这些人在周边佃地生活,后头所生儿女,若有看着好的,便也会挑了进族中培养,做伺候用。


    所以,崔氏族地之内,不全都是姓崔的。


    而族长大宅的设立,就是为了保证崔氏宗族不乱根,无论后头赐姓崔氏之人有多优秀,或是人数盖过了正源本枝崔氏血脉,这一部分崔姓人,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参与族长继承制的。


    常老眼神复杂道,“那扶如长的玉雪伶俐,扶凉也似道家仙童,太太……起了怜悯心,到底没害了两人,也算是替大少爷积了阴德了。”


    崔闾脸色沉沉,撩了眼常老,到底是存了多年的怨愤,如今被勾起,却终是没忍住,“她的怜悯心倒是都给了外人,怎么到本老爷头上,却一点没有了?”


    常老面上一僵,抿了唇懊恼,可能是大意于自己一时不察,竟是将崔闾经年的不平勾了出来。


    崔闾冷笑,“你也不必想词替她描摩,或者说,替我那族长大伯描摩,没有他的允许,太太怎么敢一而再的对我下手?毁我声誉,甚至想断了我继承大宅的可能。”


    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改口叫过族长太太一声大伯母,他心里的大伯母,就只有崔固和崔榆的母亲。


    常老见他发怒,忙扶着椅子挪跪到了地上,一双浑浊的老眼,不由滴下泪来,似是想起了经年旧事,终又忍不住的替旧主辩驳,“老爷,老太爷从大少爷去后,就知道自己错了,所以才不顾长老们的反对,一意将你接回了大宅,他是真的后悔了,闾少爷,太太她也是爱子心切,一时迷障了,后头那几年,不是对您挺好的么?为此……为此……”


    说着一咬牙,终吐了个了不得的秘事来。


    那扶如,一早是为崔闾准备的。


    因为大宅的硬性继承制,崔闾自然而然的,会在大少爷去后,回归大宅,可因为那荒唐的克兄流言,族长太太对他非常抗拒,便将眼神定在了同样拥有继承权的崔固身上。


    只要崔闾出事,或德行有亏,或私德败坏,他都将永无可能回归大宅。


    常老涩声一字一顿的缓缓道,“太太说不动族长改换继承人选,便将眼光落在了越来越美艳的扶如身上。”


    崔闾并不为他话所动,冷眼看他为旧主辩驳。


    他从不认为一介后宅妇人能翻天,之所以能闹的家宅不宁,其身后定然有一个想让她当嘴替闹事的男人,他那个大伯,本身并没有才能,若非他父母兄长突染时疫过身,且轮不到他来入主族长大宅。


    崔闾望着常老,冷冷道,“他不愿更换继承人选,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更名正言顺,而是他怕下到地下,没法向我祖父,父母交待,还有大堂兄的遗言,他也不想让儿子死后不安。”


    常老面露尴尬,没料崔闾揭死人短,竟也揭的这样毫不留情。


    他顿了一下道,“太太暗地里安排了扶如去搭讪你,又一边为你挑选嫡妻人选,想拿住你在嫡妻进门前,置外室以败德的把柄。”


    结果扶如搭错了,把崔固当成了崔闾。


    两人正脸截然不同的气质,可崔氏男人的高大挺拔却是一脉相承的,族长太太只让扶如看过崔闾的侧影,又隔着松柏青木,扶如并不认得崔闾。


    这就是崔固母亲,后来与族长太太不共戴天的真正由来。


    一个你越是不想让崔闾回归大宅,一个就越要以宗族礼法,压的长老们集体闭嘴,最终在族长的默许,又或者说认命之下,让崔闾归了位。


    崔固耿耿于怀的,便是当年族长太太暗地里,许了他下一任的族长位,而搭错了人的扶如,只能将幽怨闷在心里,日日接受着婆母讽刺挑剔的眼神,然后,还得装做什么事都没有的伺候男人,更对着比崔固俊逸丰神了许多的崔闾,暗咬碎了银牙。


    崔闾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事的,听常老说来,不由诧异的挑了眉。


    怪不得在他的婚期选择上,大伯母和族长太太出现了巨烈的分歧。


    大伯母的意思是,订了人家,就尽快成婚,大宅人丁凋零,急需开枝散叶,人家姑娘年纪也不小,没有必要再等两年,而族长太太却说,怕耽误了他的学业,恐成婚后耽于夫妻之乐不思进取。


    他那时心中不屑,崔氏祖训都叫低调做事,族中子弟就没有出仕当大官的,他的学业一直就读的半调子,尤其在外人眼里,他时不时的就上家庙静心,谈学业简直跟笑话一样。


    那时候他还不懂大伯母的深意,只以为大伯母又是为了他,习惯性的与族长太太呛声,于是,转头就去考了个秀才,将成绩甩在族长大伯面前,这才在十八岁那年,顺利娶了妻。


    若然再等两年,搞不好真能叫太太得逞,等到扶如长成来坏他名誉,但这似乎也没能让太太死心,还是按计划安排了扶如来勾搭人,只阴差阳错,叫她搭错了。


    一场交谈,却始终没有牵扯到前朝余孽什么事,常老是真一点不知道内幕,说完了经年往事,便由崔诚送出了门。


    崔闾后脚便带着人到了家庙,他往年是这里的常客,静慧师傅待他倒比旁人热情些,笑着请了茶,“大老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在府城当大官了么?”


    对于崔闾突变的行事作风,族里亦有流言纷纷,奈何族长威势太盛,又加之后头分地修渠诸多好处实惠的,便渐渐没人再提所谓的祖训之事了,但静慧师傅与崔闾的熟识度,话里带着些揶揄,倒显出暗藏的一份关心来了。


    崔闾与之见了礼,态度倒是比旁人面前温和了许多,望着静慧压在帽内的苍苍白发,不禁关心了两句,“师傅近日身体如何?我让吴氏每月送的补品,和请平安脉的大夫,可都按时来了?”


    静慧师傅笑着点点头,一脸和煦道,“你那大儿媳是个周到人,补品每周都有送,大夫一月来两回,费心了。”


    她不是崔氏族内的妇人,是早年流落到此的姑子,见这里人少安静,便一直住到了如今,也替崔氏教导些犯了错的妇人,和行为走偏了路的姑娘们。


    崔闾点点头,捻着茶盏,终是张嘴道,“静慧师傅,可知道扶如的来历?”


    静慧身体有些干瘦,坐姿却一如既往的挺直,她没有被贸然问话的惊诧,而是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叹息道,“从大老爷就任府城开始,我就在数着日子,猜大老爷会什么时候来找,没料却是如此快啊!”


    崔氏避世而居,除了祖上世代簪缨,搬来江州时确有底蕴,另就是州府内,在滙渠建制成县后,就暗里形成了一则规定,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的,将手伸往滙渠,以势欺之,或夺其家财,江州府城内的豪族,也不许有人到其地盘上,扣拿索要,整个滙渠像是被江州隐藏了一般,没有外力来打破的情况下,滙渠崔氏,会如此这般的再往下延续百年。


    与此作为回报的,是崔氏要养护一些不能在江州,明面上存在的一些人,这些人的身份,崔氏不必知道,只需要在接收后,平常的养在族内,婚丧嫁娶都如族人一般待就好。


    所以,崔氏这么多年,即便不出高官,也没什么人敢来打秋风,说的是整族人行事低调,其实也有江州府城那边刻意的降低了滙渠的存在感。


    崔闾捏着茶盏的手指有些痉挛,敛眉默默的听着静慧道,“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从来不能与外人道,有时候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很恍惚,为什么要如此偷生苟活?可是没办法,大老爷,不是我们要活,而是他们要我们活,我们根本身不由己。”


    说着顿了一下,“扶如和扶凉,都是……元昭皇族,而我,我的本名叫夏靖柔,是夏王族遗孤后嗣。”


    所以,整个崔氏,就是庇护他们这些人的一把伞。


    崔氏老族长,为了在江州站稳脚跟,便与最早一批的江州高官豪绅们,约定了此项隐秘事,用崔氏百年底蕴,为这些存活下来的前朝遗孤,洗换身份,改弦易张。


    静慧,夏靖柔平静的眼眸看向已经处于震惊中的崔闾,轻声道,“博陵崔氏与夏朝,元照皇族,都曾联过姻。”


    五雷轰顶。


    崔闾一下子就理顺了一件事。


    为什么那九家子会欣然前往江州码头赴约?


    因为他们以为崔闾暗地里,跟他们是一伙的。


    可事实上就是,崔闾什么都不知道,他接手族长大宅时,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隐晦秘事,他父母兄长去的猝然,也没来得及交待他什么话,而族长大伯亦有可能在接任之后,才被人告知,有这么一项暗中约定。


    怪不得夏信然、赵元思和王勤礼,在与大宅无任何来往时,竟会往大宅送吊唁礼。


    崔闾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他抵着额骨闭眼,等一阵子头晕过后,才忍着头疼抬眼问静慧,“所以你们,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崔氏族内?”


    静慧歉然的看着他,眼眸透着这些年平静生活的安然,或也有到了天命之年的淡漠,“二十八人。”


    她是这二十八人的实际管理者,包括后来的扶如和扶凉,其实都是送到她手上来养的。


    崔闾深吸了一口气,终抬眼与她对视,“所以,那十个库的东西,不是我们崔氏族产,而是你们给予的补偿?”


    静慧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当年崔氏本想在荆南驻扎,奈何那边太排外了,且深林之内的蛮人不讲武德,收了崔氏族长送的礼物,却不愿履行协议,用蛊虫逼的崔氏族长只能放弃大部分家财,带着余部再次进行迁徙,到入了江州之后,所余家财其实已经不多了。”


    且过江涉水,那些书籍木拓本印章之类的名贵物品,都根本带不过来,如果不是江州本地豪族相帮,崔氏也是过不了江的。


    那任的博陵崔氏族长,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氏族就这样消亡?但有一个族人在,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荣誉了千百年的姓氏,于是,在用完了手中所有银钱,置下一片产业之后,为了能在江州站稳脚跟,他向江州豪绅递过来的橄榄枝妥协了。


    为示诚意,他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元昭皇族的女儿,只是约定此女所诞之子,不承崔氏族长位,于是,崔氏大宅就这般立了起来。


    也就是说,能承接族长之位的宗子身上,必须不能沾有任何前朝王族血脉,但其余旁系崔氏族人里,却混杂了这些前朝后人血。


    崔闾的心都凉了,若非一直以来的仪态支撑着他,恐怕这时候,他整个人都要倒向椅背上了。


    祖宗们真的是……给后世子孙留了好大一个难题。


    静慧望着崔闾脸上一片的煞白色,有些不忍心,但有些话还是得说的,她便又轻轻开口,“族长一支,总是会将幼子留出来与我们通婚,按常例,你的妻子人选,该是夏王后人,也就是……扶如。”


    是的,她本来就是选来给你做妻子的,可谁料大宅接二连三的出事,导致上下承继人都没有能续上的,最后不得已,才只能挑了崔固。


    可扶如自从见过了崔闾,心里就始终不甘心,不能平,静慧让她安分的与崔固过日子,可她太难过了,哪怕顶着崔闾厌恶的目光,也要跳到他面前寻找存在感,至终再次被送回家庙后,这才心如死灰的安静了下来。


    静慧望着崔闾,扶着椅子起身,直直的来到他面前,然后跪了下去,“对不住啊!只是我们,也实在无处可藏,这些年为了掩饰身份,东家住一阵,西家住一阵,总没有能安定的时候,您可能不知道,那种想死也不能死的感觉,其实不止我,还有我身边的这些孩子,都不是想要这么过的,王朝都被灭了这么多年,早该翻篇了,可总有人惦记着从前,不愿认清现实,直至崔氏入驻了江州,以长久的氏族延续为条件,换得了我们的一息之地,您不知道,每个被选来崔氏族里洗换身份的孩子,都是我们精心挑选来的,愿意过平淡日子,不起野心之辈,我们很愿意安分的,以平常人的身份过活,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大老爷不是突然拔升高官位,可能我们会再如此的十年百年的过下去,都不会有现在的起底日。”


    从南城藏宝库被挖出来起,一切都如脱了缰的野马,根本不受控制了。


    崔闾喃喃低语,“怪不得崔氏祖训,不许以书谋高位,原是怕泄底啊!”


    九家子人被崔闾一把子给送走后,在县里的夏信然就给静慧来了信,叫她带着孩子们尽快离开,可静慧没有,她比他们更了解崔闾,知道这个崔氏族长的品德手腕,跑是跑不了的,倒不如坦白来的更好,所以,她一早就没打算再隐瞒下去。


    崔闾看着跪在面前的静慧,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能说是祖上的决策错了么?可若没有这个庇护王朝遗孤的条件在,就崔氏当年的处境,怕早被本地士族乡绅排挤消亡了,连荆南那样一个小蛮夷之地,都差点没挺过来,崔氏当年的情况怕是比族谱上记载的更加艰难惊险。


    可那道坎是挺过来了,到他这里呢?


    他要怎么办?


    原来以为只是微有牵扯,没料事实竟然比想像中更可怕,非牵扯,而是窝藏,还一窝窝了个二三十人之多。


    二三十人嫁娶再繁衍,崔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弄了。


    静慧跪趴在地上,声音里也带上了凄凉悲伤,“大老爷,这些年我们如何生活的,与人如何交往的,您其实都知道是不是?否则不可能一点也没怀疑过我们,但凡我们有异动或不轨之心,以您的洞察力和手腕,不可能一直没注意到,所以大老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是真心愿意抛弃过去的身份,只是想在这世上谋求一个存身之地而已,什么皇朝荣耀,王族血脉,都早过眼云烟了,我们现在就是平常百姓,除了姓氏一无所有,便是那些埋在地底的财物,也不由我们支配,真的,我们没有办法选择出生,但若有来生,我们宁愿胎死腹中,也绝不愿如此的,被人以身份挟持,惶惶终日。”


    崔闾扶着膝头,弯腰将静慧扶起来,声音不由也带了些哑音,叹道,“你该早与我坦白的,如此我也……”


    也什么呢?


    从做了那个梦开始,他就回不了头了,好像冥冥之中,就有一只推手,推着他去亲手引爆这个雷。


    似乎真应了他在那个论坛里看到过的一句话:炮灰终只能是炮灰,无论怎么扑腾,试图逆天改命,都会有一只手来扳正被炮灰扭改的命运,回归最初的剧情点上。


    所以,梦里没有被触发的雷区,在他以为改变了家族命运后,突然一下子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样子,跳了出来。


    崔氏在那个剧本里,只是一个炮灰,一个炮灰。


    崔闾从没觉得命运如此不公,可现在,他却觉得命运如此可笑,他那么努力的想要拉拔家人族亲们,想要挣扎出被炮灰的泥潭,结果呢?现在告诉他,别挣扎了,反正都是死。


    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可怖了,崔诚在旁边担忧的看着他,静慧也不敢再说话,只匍匐着身体不愿起身,祈求的声音里透出哀伤,“若大老爷必须要给上面人一个交待,就请大老爷将我绑了去吧!我老了,什么都可以往身上揽,可那些孩子们都是可怜的,他们真的……真的只是想求一个安稳的栖身地而已,请大老爷不要拿他们邀功,如今海线已通,请大老爷给他们一条活路,放他们出海自寻生路吧!”


    崔闾稳了稳心神,敛目望向静慧,“夏信然他们决定出海了?”


    静慧顿了一下,点头又摇头,“他们在等消息,他们……也拿不准大老爷的心思。”


    实在是被崔闾一转手,就将九家子人连根拔起的姿态搞懵了,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崔氏是怎么个意思,是要翻脸掀盘不玩了么?怎么动起自己人来了?


    可从上次衙署拜过官,升堂见面聊过后,他们的心又一时归了原位,隐约似乎能猜测到,有些东西,眼前这个崔府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但这个事吧,它也不是个能张嘴说的。


    崔闾默了一瞬,终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们守着如此巨财,有想过反么?”


    静慧身体僵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大老爷,大徵那五皇子举旗反了的,可结果呢?”


    不照样被打沉了?


    崔闾懂了,四十年前那五皇子反大宁的背后,有夏朝和元昭皇族的暗中推手,想混水摸鱼试探一把的,结果呢?


    想来是尝到了不自量力的后果,所以,后来又一齐偃旗息鼓了。


    最后一个问题,崔闾问道,“那地底下,到底埋了多少东西?”


    静慧以额触地,没什么迟疑道,“三个皇族的宝库,以及撤入江州时期,正统皇嗣们的陵寝。”


    所以,别说多少东西,应该说,江州地底全是东西。


    钱比人还多!


    崔闾一时失语,突然有一种钱和命都绑在一起的吊诡感。


    还发展什么商业,搞什么经济民生?


    掘了那些前朝宝库,买他一江州人的命都够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转圈,脑子里高速运转,要怎么样,才能从太上皇手里把自己和这些人的命买下来。


    静慧有一句话说对了,前朝早已翻篇,要能反不会等到现在,估计早年撤入江州的人,肠子都悔青了,没料财宝带上了,也运过江了,结果,兵源征不上,江州小属地根本生不出许多人。


    崔闾驻了脚,想起梦里后世人对太上皇的评语,想来,以他的强大自信,应该是不惧前朝余孽存在的,如此,自己这边似乎还没到真正的绝境。


    “静慧,你去信告诉夏信然他们,本府在衙署正堂等他们,若想彻底洗掉前朝余孽身份,你就叫他们到江州府来。”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冬至大如年。


    哪怕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冬至这天也是官休衙闭公事暂缓行的。


    崔闾既说了要回祖宅过冬至,就没有刚回一日夜就往回转的,本来地底挖出宝库, 当是个振奋人心的好事,哪怕关联着前朝余孽,但与他们后头的就任者, 当牵扯不到身上一点,只不过按着规矩, 报予皇帝知晓, 等一等上意示下罢了。


    官中流程,也便成了崔闾的缓兵之计,叫他得以利用这个空挡回滙渠一查究竟, 但若行事匆匆, 来去皆透着一副大祸临头样, 那当时与他一道参谋的董经历,和后头跟着一起推敲上意指示的娄文宇, 就该要起疑了。


    静慧的坦白,让崔闾彻底死了侥幸心,已知前朝余孽党的帽子戴的实实的,想脱都有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他再表现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于事无补, 还惹人疑。


    如此, 该过节过节,该祭祖祭祖。


    虽然这祖宗确实坑了点, 可初心却是为了整族血脉的延续,崔闾作为血脉延续的受益者, 他能怎么办?跑祠堂里去指着供桌上一溜的祖宗牌位骂?


    没那个道理。


    况他作为一族族长,若将他置于整族存亡中,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或没有比当时更好的交换条件了。


    一如他现在的刀尖行走,所求亦是整族血脉的安隅。


    江州动荡的这几十上百年,滙渠的安稳是事实,江州府城及周围几个县,前后换了多少豪绅势力分布区,可在滙渠一事上,他们遵守了当年约定,没有人往这边伸手,虽然也确实因为穷的有格调,没能引起旁人的觊觎心,可到底滙渠是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在整个江州人的眼里,形成了没有价值侵占的固有印象,这才是滙渠能一直避居于世的真相。


    他或许还应当感谢老祖宗的睿智,在当年那个凭世家谱系说话的年代,能忍住权欲倾心,不参与任一项钱权分割,只图能安省过日子,这才免了后头被洗牌的危险,不然,就当年五大家的强劲风头,他们崔氏或有可能随同一起的,被太上皇一把夷平了,哪还能轮到他现在垂死挣扎呢!


    冬至供桌香案,摆在祠堂前的四方天井内,旁边侍香燃烛的是下一任族长继承者,崔元逸,而他后头跟着观摩学习的崔沣,祖孙三代,对着宗祠牌位敬香叩首,而大部分共同参与祭祀的族人,则只能跪在二阶门外叩首,出了五服却依靠着族田过活的,则都聚在祠堂门外的空地上,随着内堂呼拜声,规规矩矩,气氛肃严的跟着祭拜。


    供桌之上的鲢鱼被灌了酒,甩着鲜活的鱼尾在供盘上挣扎,作为供品中的吉祥物,它被允许酒醒之后放归江上,带着子嗣告慰先祖家门烟火连(鲢)绵不绝之意,继续向水而生。


    祠堂门边跪着洗道的,是正明和扶凉,二人一直负责着祠堂的维护工作,崔固被允许从被关押的厢房出来,与同样被关的次子崔颂舟一起,跪在二阶门外。


    供桌在祠堂里敬过先祖之后,会被抬至大门空旷处接冬,一路出二阶门往外时,崔闾眼光扫过扶凉和崔颂舟,之前不知道二人的甥舅关系,现在看着,眉眼间倒确实有那么几分像。


    扶凉约莫是收到了静慧的消息,在崔闾眼光落在他身上时,更谦卑的匍匐于地,头抵着青石板面,动也不动的默默承受着来自崔氏族长的威压。


    崔闾带着儿孙略过他,径直往祠堂门外去,接冬的供桌一路承受着香火,和周围族人的祭拜,最后被放置于晴朗的天地间,燎燎香烛烟火直冲天际,近千赶回族里参与祭拜的族人,冲着一个方向口呼祖宗保佑,我族长兴之语。


    整个祠堂门前,庄严肃穆,喧嚣皆闭,再混不吝的不孝子孙们,此时都歇了闹事的心,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崔氏大宅的兴起,短短数月在老爷子身上发生的变化,都在教他们一个乖,跟着大宅有肉吃,敢背刺大宅不分时候瞎闹的,崔固一家子就是榜样。


    被关了两个多月的崔固,神色彻底萎靡,崔闾若还只在族里混,他还有能伙同族老跳一跳的可能,可崔闾现在混进了府城,还一跃成了州府之主,消息传至族内时,他便再也提不起心来斗了。


    斗什么呢?


    没法斗。


    他现在反而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死亡了,就他挑拨族长大宅内部关系的行为,以及私底下曾经败坏族长德行之事,若被翻出来追究严惩,灌他一碗药,都没人替他说话。


    那曾被他百般嫌弃的长子崔柏源,如今反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听说被派在小五身边做事,也深受族长信重,不知怎地,崔固竟期盼起了他的前程,万一有能求得恩典的时候,他希望能被长子接回家颐养天年。


    祠堂阴暗潮湿,哪怕常年有人打扫、祭拜,内里都透着股腐朽的陈旧味,一到夜晚更鬼气森森,灯烛也驱不散围攻而来的森冷阴暗,再呆下去,他要疯。


    算了,不闹了,闹不动了,他认命了。


    望着从眼前飘过的袍脚,和纤尘不染的皂靴,因为祭祖的隆重要求,就是穿上最具身份象征的吉事袍服,向祖宗祷告日子兴旺生活富足,往年崔闾都是一身褚墨长袍,只多腰间多两串古玉束封,便是袖口袍角,也只青竹松柏等花样来回翻着穿,可今年却不同了,当绯色袍角从眼前一晃而过时,那来自官派的威严感,直接压的人喘不上来气,而象征其身份的银鱼袋,更如天堑鸿沟般,彻底将其中一方贬入了泥里。


    身份威势上的天壤之别,彻底叫崔固认清了两人差距,已经不是他能闹上族长位能追得上的了。


    既生瑜,何生亮!


    崔固伏低着身体,深觉自己是如此的生不逢时,竟叫他的生命里,出现如此越不过的鸿沟。


    太悲催了!


    冬至宴席摆在前厅正堂内,哪怕崔闾再为余孽烦忧,但节气里该有的仪式,还得进行,白日祭过祖后,自己家人便要聚一起用个团圆饭,也是这许多日子以来,他跟子女们聚少离多的补偿,一家人等他换了常服后,才笑着济济一堂的围桌而坐,惧于他满身威严,而不敢亲近的几个小子,也在他换出家常穿戴后,才敢拥上前扒着祖父的腿问东问西。


    小姑娘文静些,由最大的崔欣妍领着,将各人画的消寒图,送到祖父跟前,请他添第一笔,等八十一瓣染完了,则冬止春来。


    吴氏带着人,将小火煨了一日的丹参老母鸡汤,给每桌上了一盅,老爷子是单独的小碗盅,带着保温罐一齐上到了他面前,孩子们被哄着归了位,桌上菜品全部上齐,一家子人不分大小的同时举杯,敬告祖宗,祝福长辈,期许自己,训导晚辈。


    除了小五两口子,老二两口子也不在,长辈这桌,便是老大两口子,带着归家的两个妹妹,以及已经在大宅厮混成孩子头的李雁,一起陪着百忙之中,才抽空回家的老爷子,也不分男女座了,围着一起说说笑笑。


    孩子们倒是够多了,老大家四个,老二家三个,长女两个,次女一个,除了最小的芷然还需要奶嬷嬷喂,其他的基本都能自己吃了,兄弟姊妹们团在一起,叽叽喳喳非要比对着谁的消寒图画的好看,祖父给谁添的一笔最好。


    其乐融融。


    翻过年,孩子们都要跟着长一岁,给长孙说亲的已经快将大宅门槛踏平了,瞄上长孙女欣妍的也不少,她虽然没有个着调的爹,可她亲祖父和亲堂兄堂伯这层关系,就够她有资格在婚姻市场里挑了,后头陆陆续续长起来的欣雅和崔济,都是不两年就将成人的。


    稚女幼儿,如松柏树下的嫩芽,尚没有历经风雨的能力,仍需要依靠父祖荫盖,来给予其生长壮大的力量,但凡大树倾覆,尔又将漂零何处,又或将夭折在哪里的犄角旮旯里,譬如那些前朝余孽,求平稳却不得。


    崔闾垂眼,望着杯中晃荡开的酒酿,是儿媳孙氏在出发去北曲长廊线时,提早就酿上的,酒度刚好,甜中带辣,老人孩子都能小饮上一口,吴氏还用此酒酿做了个汤,蛋清酒糟煮的小汤圆,端上桌就被孩子们各分抢了一碗,数着各人碗里的小汤圆比手气大小。


    喧闹而温馨。


    “爹,儿子祝您身体健康,松鹤延年,官途顺畅,一路鸿运!”


    崔元逸笑着起身,捧着酒盅,后头领着儿子、侄儿们一起,来给老爷子敬酒,孩子们有样学样,一起高声跟后头学话,“孙儿祝祖父……”。


    崔闾捻着酒盅,抬眼对上长子目光,再顺其下看见了排成一溜的小子们,笑了。


    一开始的与天挣命,为的不就是眼前的家小,孩子们么?就算情况有变又如何?在已知前方是死路的情况下,他都没退缩的,一直在想办法自救,而现如今的境地,哪怕不比之前好,可自身地位的提升,就是他再次振奋的勇气,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他退缩,再难如登天,刀山火海他都淌。


    就为了眼前的孩子,他的孩子,如此优秀的长子、长孙,那样稚嫩没有抵御外界风险的女儿姑娘们,疲惫、沮丧,亦或从心头升起的无力感,都在这一刻全都被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崔闾提起酒盅,笑的眼中神采翼翼,光华映了满脸,春风正盛,与长子碰杯之后,又慈爱的与上前的孙儿孙女们,一个个碰杯,接收着他们腼腆中带着亲近的祝祷,连最小的芷然都摇晃着小胳膊,举着撒了一路的小酒盅,来与他碰杯。


    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退却。


    神来杀神,佛来弑佛,魔挡除魔就是,大不了落得跟梦中结局一样,至少再不会有憋屈不甘感了。


    他就不信了,开卷考试,他还能考不过一帮子闭卷的。


    老爷子直将一壶酒给饮了个尽,胸中郁气舒解个干净,被长子扶回房中时,还有闲心老而不尊,“你才三十,为父在你这个年纪,还在生孩子,你可不能偷懒,今晚无需你伺候,回去找你媳妇生孩子去,崔诚,崔诚,给老爷把压箱子的宝画拿出来,一会儿送到大少爷房里去,嗯,明年……”


    崔元逸臊的脸上通红,被崔诚脸上的揶揄弄的站不住脚,放下老父亲后,一溜烟的就跑出了房,可没两息,人又回来了,涨红着脸道,“诚伯把东西给我,就不劳你亲自去送了。”


    已经除衣躺上榻的崔闾,在锦帐中大笑,摆手道,“拿给他拿给他,哈哈哈,跟爹这臊什么臊的,去去,好好跟着画上学。”


    扑哧一声,笑出了男人都懂的风味。


    害,酒后胡言,一朝失态,隔日一大早,崔闾就登车回了府城,旁边崔诚闷笑的直抖肩膀。


    老脸丢尽!


    跟儿子两人暂时也别见面了,尴尬。


    只在走前,他还是去提了扶凉来问话,就着一口凉风,他知道了那两副随葬的美人图是什么了。


    堂兄弱冠,未及娶亲,便亡故,从心而论,若能不掘他墓,崔闾也是不愿去惊扰他的。


    夏信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旁边跟着不请自到的赵元思,两人在衙署坐了大半日,终于等回了过完冬至,往回转的府台大人崔闾。


    他从入了衙署大门起,就能感觉到有一至两道目光,始终在围着他转,旁边的赵元思偶尔假借说话之机,替他挡一挡那刺目的目光,两人茶都喝的堵心,没滋没味的。


    从上次与崔闾拜会过后,二人或者他们这样人的几个出生一致者,就一直在等崔闾私下招唤,实在是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章程,到底这江州还能不能留了也不知道,就像头上悬着柄剑一样,当南城地下宝库被掘出来后,那颗心终是死了裂了,几人赶紧收拾了东西,挑了家中最有培养潜质的子孙,随时准备抛家舍业,再次逃亡。


    尽力了,真的尽力了,祖辈留给他们的身份,辗转许多年东家讨一口饭,西家化名住上一阵子,从来没有个固定居所,长到能够娶亲的年纪,也没有好人家肯许,直到又过了十来年,才寻着机遇洗白上位,成了有名有姓的小县镇属官。


    其实他们当这个官,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被翻了老底,全家被杀,可是没办法,身份搁这摆着,有人不许他们全身而退,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拿他们的身份作伐子,当然,也为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江州明面上需要有人把持,而他们祖辈的财物都埋在脚下,没有人约束着百姓们乱挖乱造,指不得早被掘的到处是坑和盗墓穴了,他们是大势力下掩藏的完卵,也是那些人所期待的火种,可是没有人来问他们愿不愿意,当然也是因为他们本身,从出生开始,就没得选择。


    崔氏族地的安稳日子,反而是他们仅能争取的一线自由了,哪怕自己没机会被选中去那里改换门庭,可对于那一方偏僻地而言,是他们仅能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利,为同命相伶者做的最后一点保护了。


    滙渠县里翻天覆地的改变,何尝不是牵动着他们的心?都想知道这一辈的崔氏族长到底怎么个意思,结果消息发到张廉榷手上,却只得了冷冷三个字的回复,“不知道”。


    再后来,张廉榷就不见了。


    崔闾坐在上首位,等二人与他见了礼后,这才端了茶,沉吟了良久后,问了这两日心里的存疑问题,“张廉榷当年是故意带有目地的,与我相交的,是不是?”


    从翻出张廉榷的身份起,崔闾就一直在回忆两人结识的过程,以及后来的相处,越回忆,疑点就越多,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原以为的,交到心灵契合的完美知己,其实是人家精心按照自己的喜好,故意来迎合的。


    夏信然与赵元思对了一眼,无奈点头道,“是,当年他没有通过考核,身份不能翻正,一辈子是要被安排在祖墓底下,做守墓人的,可他不愿意……”


    赵元思接过话来,“他打听到你欲参加府试,便偷偷用这些年从墓砖上抠下来的金屑,打点了你的一个族弟,买了你的日常喜好,守在你常来往的过路口……”然后顺理成章的结交,并相谈甚欢。


    崔闾闭眼,那个族弟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夏信然继续道,“因为有了你的保举,甚至还愿意出钱资助他,叫遗老会只能捏着鼻子替他翻正身份,允了他正名出仕,焕生重活。”


    赵元思点头,望向崔闾道,“我们一度以为,大人是属意张廉榷入遗老会的。”


    那么鼎力的支持他,甚至还想助张廉榷入京就官,重拓祖上荣光,叫遗老会那帮人心喜不已,以为博陵崔氏这一代的家主,也是个有雄心壮志之人。


    却不料,转头,这个雄心壮志之士,就将九家子掌舵人给背刺走了,到现在遗老会内还在就崔氏可不可信争执,若非静慧那边稳住了,崔闾这边在爆雷之初,就该有人来取他命了。


    崔闾一阵沉默,有心算无心,若非他提前看透了张廉榷的本性,恐怕真有可能成为他登青云路的踏脚石,回头若被查出个什么来,自己指定是洗不清的,如今却是一了百了,那张廉榷再也掀不起浪来了。


    厅内小小静默了一瞬,崔闾打起精神来,再次看向夏信然,“静慧与我用性命保证了,说你们这一辈的人,都只是想好好的过平静生活,许多人非常反感遗老会的安排,但为了洗白身份,不用一辈子生活在墓底暗无天日,就只是在假意遵从遗老会,迎合面上官方行止,是也不是?”


    夏信然点头,苍白的脸上带上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哪怕这许多年养尊处优,可因为心思重,并没能养出富贵尊荣气,反而身上带着暮沉之气,他道,“遗老会每年会从各家皇遗子里,挑选合适的人,送入江州明面上的乡绅富户家里,或当养子,或当仆奴,亦或……借腹传宗,我们大部分人就是这么来的,包括崔氏子也被借过种。”


    遗老会为了延续所谓的尊贵血脉,一开始是不许让皇遗子们与外通婚的,可后来发现交叉繁衍出生的孩子,多有智力问题,别说通过考核送明面上,伺机替祖上翻盘,连守个墓门,都不知道去抠门上的贴金白玉做花销。


    赵元思一脸嫌恶的补上,“有许多孩子出生便带缺陷,那溺婴池里,不止有女婴,还有许多出生便被抛弃的残婴男童,皇遗族物竞天择,比外面的百姓人家更残酷,那帮老不死的……”


    话音叫夏信然给截了,他扭曲着脸撇向一边,努力平复着心绪,好几十年了,他早就想这么骂那帮遗老会的人了。


    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肯死?


    崔闾点头,从二人的态度里,基本确信了静慧的说法,皇遗族们传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想要恢复祖上所谓的荣誉地位了,能好好的生活在阳光底下,不东躲西藏,连个正常嫁娶都没有的活着,形如傀儡死尸。


    他们就想拥有个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夏信然目露凄然,望向崔闾,张了张嘴,轻声道,“我其实见过你,小时候有一次,我偷偷跑去了靖柔姑姑那里,你可能记不得我了,我……”


    他说着添了添唇,“我去给你送过果子。”


    说的应该就是崔闾被关家庙的那段时间,可惜崔闾确实对他没印象。


    夏信然低头,崔闾不知道,他那时有多羡慕他,哪怕被关在家庙里,那也是带着阳光的小院子,不像他,出生就在暗无天日的墓底,如果不努力读书,学不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通不过考核,他一辈子就只能沦为守墓人,将永远看不见阳光。


    木扶如姐姐,就是靠着他对崔闾的描述,带着成为崔氏次子之妻的期望,从一个病弱到路都走不了的娇美人,到身体能承受男子搓揉的健康美人,才有机会走出遗老会的掌控,成为有资格孕养皇遗子嗣者。


    崔颂舟,是他们试探崔氏的一步棋,按往年规矩,他这样血脉的孩子,是要被送进地墓的。


    赵元思目光炯炯的望向崔闾,“你想不想知道,当年你家那场时疫是怎么来的?崔大人,崔府尊,你既然破了祖训出仕高位,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危机是不是?你们崔氏一族看似平安无漾,可实则一直踩在刀尖上,与前皇遗族早就扯不开了,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一手断了江州早前的局势,自己抓住了主动权,现在遗老会那边正在惊疑不定,靖柔姐则一直在哄骗他们,崔大人,我们的时机就只在这一刻,错过了,江州地底可就再也翻不出什么了。”


    崔闾捏着茶提的手瞬间攥紧,抬眼注视着赵元思,“我家的那场时疫果然是人为,你们派人动的手?”


    赵元思摆手,“不是我们,是遗老会的人。”


    夏信然在旁补充,“地下墓扩充,挖到了滙渠,想要从你们崔氏祖坟过,当时的崔氏族长,哦,也就是你父亲,不同意,说不能惊忧祖先陵寝,遗老会对于你父亲的行止多有不满,觉得这些年的庇护,让崔氏长大了心,决定要给崔氏一点教训,结果没料一个轻重没掌握好,叫崔氏大宅差点覆灭,最后竟只活了你一个。”


    崔闾半晌无声,他疑心过时疫的由来,可直到他继承大宅,也没什么证据证明是人为的,一切看着都是意外,刚才他那么问,其实也有诈话的意图,没料竟真诈出了真相。


    他眼眶泛红,心头发恨,定定的看着二人,腮帮子紧了松,松了紧,咬的牙齿咯咯响,显然是气到了极致,声音更似从喉咙底下挤出的般,“整个遗老会还有多少人?为什么说错过了这个时候,江州地底再无东西可翻?”


    赵元思抢在夏信然之前道,“遗老会由十二人组成,但他们手里有十二队死士,分守江州墓地十二个门,其中有九个门通往驻船所,有一个门是经过你们崔氏祖陵的,哦,你之前的那个族长,以借道过陵的条件,换了瓶神液救子,剩下的两个门,一个就在南城地底,一个在我那边,但有惊变,他们就会令人打开千斤鼎,放江水淹陵。”


    所以,南城底那道精铁门其实不是门,而是放闸引水的千斤鼎,倘若当时崔闾不拦那么一下,那现在整个南城地底,就是一片汪洋。


    所谓的皇族遗嗣之流言,为的就是引急功近利者,去贸然开门。


    那水淹城门底的场面,连人带物一齐将会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崔闾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泛出了一丝凉凉的笑来,极为阴薄,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头直不住的轻点,越点越频,“好、好、非常好,你们遗族是真做事缜密,把所有人都玩的团团转是吧?”


    时疫,他的父母家人,几十年了,才叫他知道真相。


    崔闾扶着桌几起身,猛然觉得头晕目眩,在崔诚担忧的目光下,站稳了身体,目露凶色,“水淹城底,毁尸灭迹?哼、呵呵,呵呵……来人……”


    他不知道,此时在回航的海船上,太上皇面前正跪着一个人,那人正捧着胸口上的刀伤,义正言辞的告发着他的杀官之举。


    那人胡须盖了满脸,却仍能辩出眉眼上的书生气,哪怕叫东桑的气候祸害的面糙身壮,也依然掩盖不住他一腔的大宁口音,他跪在甲板上,指着左胸上长长的刀疤,“那小子一刀戳进我心头,却没料我这人生来心就长在右边,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命,被路过的海船带到了东桑岛上……”


    而衙署这边,娄文宇和董经历冲进来,齐声盯着崔闾,“怎么了?大人请示下!”


    崔闾望向娄文宇,拱手问他,“娄大人能调出多少保川军来?崔闾想错你们的保川军一用,放心,所有在此行动中出力的,本府保证,他们此回冬日差费兵器换新,一切费用,都由本府承担,事后还另给每人百两银子的差腿费。”


    娄文宇瞪着崔闾,一拍手就道,“崔大人这话说哪去了?你等着,我马上去调兵来。”


    他以为终于要掘地底了,高兴的没等崔闾后头的话出来,转头就跑了。


    发财了,发财了,这一铲子下去,他们保川府的兵三年都饿不着了。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江州城里, 因为南城门地下宝库的事情,一直就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百姓们被挑起了心, 不乏就有聪明的,顺着南城地脉往周边探寻。


    董经历最近几日,就在为了弹压躁动的百姓, 连节都没过好,天天派了衙差往四城巡逻, 牢里已经抓了几个不听禁令, 趁夜偷摸在地里挖坑的百姓,尤以西城那帮家伙为最。


    新民选出来的乡里长到底威信不够,让那被放出监牢的前乡里长一顿找茬, 颇有些看管不住那些搅事的刺头, 如今西城内部正在新旧掰手腕, 董经历遵从崔闾示下,偶尔帮着拉一拉偏架, 帮着新乡里长站稳脚跟。


    之前因为忌惮流言兴起,一会打草惊蛇,二要惹得朝廷震动,会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直接天降个监察组来接管江州,加上崔闾自己当时心里也在嘀咕, 自家的地底到底有石油还是藏宝库, 他对之前的推测,又起了犹疑, 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两样东西都异常的招人垂涎, 一样宝就能灭全家了,两样宝来灭他全族,似乎换正常掠夺者而言,顺理又正当。


    与此种种心念间,便想着提前回族里安排一下,做好应对可能而来的调查组的私心,于是用了个稍微冠免堂皇的理由,稳住了董经历和娄文宇。


    向皇帝递秘报,而非正式朝章,打的就是娄文宇自觉跟皇帝是一伙,而非跟朝臣是一伙的心理战,要的就是藏宝库咱们自己人得,而不是说一举闹的满朝皆知,让那些总是占着圣人言,拿道德高义绑架人的玩意,来分一杯羹。


    崔闾跟北境这些官们相处久了,就基本摸清了他们的心理活动,皇帝是他们家的,朝臣总爱跟皇帝唱反调,而皇帝为了□□,不得不受着那些人的鸟气,连正大光明给他们拨军需费用,都要找许多许多条理由,才能从户部撬点银子出来,那可怜的小皇帝(当然现在已经不小了,只登基的时候小),为了占住那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全都是因为要护着他们这些别人眼里所谓的新贵,也有要延续太上皇的治国理念,不被那些扎根皇城几百年的家伙们,以固有的思想条律,再带回前朝前前朝亦或更古旧的利己方针里。


    那可怜的皇帝,现在是以一己之力抗着满朝压力,举步维艰的推行着太上皇国策,以及培养自己人手,他需要时间和大量的金钱支持,所以,作为家里人,他们自觉的以给皇帝减轻负担为己任,但有与朝堂牵扯上的事,定然是要先一步的秘告给皇帝知晓,然后再看皇帝的意思,是需要拿朝上议呢,还是自己人这边就默默给消化了。


    崔闾就觑着娄文宇和王听澜两人的心思,以一副我也是咱们自己人的贴心之举,让这件本该轰动朝野的大事件,成了个目前秘而不宣的状态。


    等他去滙渠,基本弄清了全部状况后,那一丝想要提前做好后手,好应对皇帝亲信盘查的心理,彻底死了。


    根本没有办法撇清,从崔氏签下协议,接纳前朝皇族遗嗣开始,这就是一个死局,区别只是早死晚死而已。


    且就他窥得的这冰山一角而言,哪怕是皇帝,怕也包不住这么大个事,一个藏宝库,或还能给自己人消化了,可一个州的地底下全都藏有前朝余孽的活动痕迹,那是非举兵清剿而不能行的。


    而一但动兵,左右关联着的北曲长廊线,和通往京畿的茳州官道,马上就能知晓,八百里加急报上京,满朝堂不肖一刻,也就该惊动了。


    娄文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可王听澜近日在安置南城妇人的过程中,却闻到了一丝躁动味,她身体刚养好,人还虚弱着,由凌嫚陪着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后,见衙署冬至节后正常开了工,便提脚往这边来了,于是,刚巧就撞见了要回去调兵的娄文宇,以及跟后头追人的陶小千。


    陶小千插着腰提着一口气,终于拦住了娄文宇,一脸无奈道,“娄大人,我们大人话还没说完呢!您快回去,事没说清楚,您不能走。”


    兴奋的跟身上打了鸡血的娄文宇,腿脚捣腾的那是贼快,一点不像他日常的文质彬彬样,被陶小千叫住,才尴尬的摸了摸脑袋,在王听澜的疑问下,拢着嘴一脸神秘的告诉她,“崔大人说要调兵来开宝库,我这不是一时激动……嘿嘿!”


    五个宝库,想想就激动。


    王听澜却拧了眉拍了他一把,“等一会再去调兵,跟我先去找崔大人了解清楚再说。”


    她毕竟是跟过战役的,严肃时身上散发的刚毅威严,不输男儿,这些年虽专管妇协部,可经了朝堂几十年的洗礼,有些政治嗅觉却是娄文宇这些后辈比不了的,她直觉这江州地底下不简单。


    待二人回了前堂议事厅后,夏信然和赵元思已经离开了。


    崔闾拧眉坐在上首位,心里在揣摩着后头事情的步骤,他必须得保证,在大爆炸事件里,自己仍握有江州行事主控权,而不会被朝上诸多势力黑手,用疑犯自辩的理由,一杆子连同他在内的,夺了江州全数官员的帽子。


    掌控江州的几个月里,各方势力的眼线当然有侵入,不过隔着江,又隔着一个保川府,他们的消息总会泄后往外送,当他发现南城地底下有东西时,又已经第一时间,让娄文宇封锁了江两岸,和保川府各闸口,想来这一时半会,消息还没那么快出去。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嘴太上皇的警觉心了,他行军打仗期间,但有鸟雀鸽子类的东西飞过头顶,就专派了一队射鸟骑手,专门盯着上空警戒,搞得北境出来的兵将们,也习惯性的盯着上空,片羽也别想从他们眼前飞过,所以,保川与江州这边的信息网,从一开始就掐断了空中通信这一可能。


    崔闾现在就是要赶在满朝震动之前,先下手为强。


    王听澜跟着娄文宇前来之举,并不在崔闾意料之外,她这些日子在为南城妇孺安置住所,保不齐就有知道一些边角料的妇孺,会因为感谢她而透些什么,或许在她心里,自己压着消息,又禁令百姓行为之举,已经惹了她怀疑。


    但经过上一次贸然入南城之事后,王听澜也学会了沟通和尊重他,没有再背着他私下行事,或做一些再次叫人寒心之举。


    上一次当着太上皇的面,对他诚恳道歉之举,看来很有用。


    几人重新见过礼后,崔闾开门见山,冲着娄文宇道,“娄大人,我说的调兵,不是说要开掘宝库而调兵,是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需要保川府的兵来以命相搏。”


    所以,他开那么高的奖赏,不是单纯请人来干体力活的。


    王听澜按住了娄文宇惊诧欲开口的询问声,自己开了口,“崔大人,本官希望你不要有所隐瞒的,将你知道的事情,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们。”


    崔闾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垂眼顿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王将军,非是本官不以诚相待,而是有些事情,本官其实也知道的不清楚。”


    说着眼神幽幽黯然,“南城牵扯上了前朝余孽,本官忝为江州府台,又身具世家谱系,本就每日悬心办公,深怕一个行为不当,又惹了……咳咳,算了算了,那些伤情分的话便不提了,总之,本官这颗心,从决定向着陛下起,就没有想要藏私的,恨只恨没有办法让本官对着你们刨白表明心迹,但有一点沾惹嫌迹事宜,便要胆颤心惊,恐受质疑,也是本官行事过于小心拘谨了。”


    也就太上皇不在,否则崔闾指定不能这么演,奈何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说了就是把柄,做了带携出来的后患,能描补,甚至能黑白颠倒,成为洗刷自己嫌疑的助力。


    崔闾目前,就处在这种两难境地里,既不能在二人面前留下话柄,一副好像自己事事清楚的样子,又得时刻保证自己的主控权不丢,然后才能图行动中,先人一步的查漏补缺之事。


    这就是救火队员第一线的重要性。


    王听澜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上一时露了尴尬,暗道幸好此回自己没有再自作主张私下调查,瞧把人质疑的连正常府务都办的束手束脚,再开口时,声音不免带上了歉意,“崔大人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咱们都是替陛下办事的,有些话说开了,下回就知道章程了,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再有人敢拿你的背景说事,有咱们在旁边分说,相信大人品行,便任谁都不能再乱扣帽子。”


    崔闾立即起身,冲着王听澜拱手揖拜一礼,声音竟带上了哑意,显是被感动到了,“多谢王将军,有您这话打底,崔某便是替陛下上刀山下火海,亦心甘情愿,便是将满天下士族都得罪光了,亦不带怕的,愿只愿崔某这一腔投效之心,没被曲解辜负。”


    王听澜忙也站起来,拱手回揖道,“太……咳,宁先生出海之前,对崔大人的评价极高,本官也是深有感触,崔大人实不必如此,咱们共事这许多日子,为人处事早互相清楚了,来日方长,崔大人。”


    崔闾诧异的挑了眉,是真诧异而非假装道,“原来宁先生私下里,竟对着大人如此评价过我?”


    旁边娄文宇也惊讶的挑了眉,开始认真的上下打量起了崔闾,能让那位开口说好的,想来该再没有问题了,怪不得王姨对他的态度有这样大的转变。


    一番你来我往,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崔闾有了先前的打底,这会儿再说起来,就显得一副从容样,对着王听澜道,“这地底下确有五处宝库,但不能说是秘宝,那前朝余孽的事情半真半假,就本官调查到的事情,是有专门一波人看守这五处宝库的。”


    他怎么可能一下子把地下墓城,和前朝遗老会的事情全招了呢?


    招了,还怎么能显出他的无辜,和被迫掀了老底的委屈?


    招了,如此严重之事,这两人必不肯动手的,如此,他怎么能以重就轻的,让他们替自己证明,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冤枉人?


    招了,这后头的大戏,可没法演!


    只有在无意当中,叫他们发现,自己这一心喊捉贼的人,竟捉到了自己家,然后才会在他到底是检举有功,还是自投罗网中,选择相信他确实是被人设计陷害的倒霉蛋,再有之前他们一口一个“自己人、咱们”等话语的备书,崔闾有把握让他们投自己确属“检举有功”的一票。


    因为按常规逻辑来讲,换了谁在知道自己家就陷在这个雷里时,想的都是先把自己摘出去,再清查,没有一脑袋懵的先突突查个底掉,然后直直牵扯到自己家头上时,再来撇清的,那不是蠢萌,那就是蠢。


    能当官的,能掌握一族命运的,怎么可能蠢?


    但是,在必要之时,都可以选择蠢萌,尤其在上位者眼里,那些精明的大佬偶尔犯个蠢,还反倒更能驳得信重。


    似严嵩在嘉靖帝面前那样,常以老糊涂装傻卖痴,可谁又敢真的把当他蠢货待?君心被他拿捏的稳稳的。


    崔闾现在就是要把自己往无辜上演,他越表现的无辜样,待大雷爆出来后,才会显出他毫不知情的“蠢”样,也才能把自己摘出来。


    自掘坟墓,换个人来掘,那可能真是死路,换到崔闾来掘,那就是绝处逢生的机遇,所以,他的一番唱念作打,为的就是接下来的控场机遇。


    如此,倒不免要庆幸太上皇的出海之行了。


    他轻描淡写的掩下了地下墓城的事,只说是有一帮人在看守宝库,且极为穷凶极恶,俱都为前朝死士,不说武力值有多高,但那不要命的拼劲,就不容人大意,如此,要娄文宇调兵的目地也就清楚了。


    围杀!


    夏信然和赵元思临走之前,给了他一副地下墓城的地图,上面清晰的标注了十二个千斤鼎的方位,有一条地道确实通往滙渠崔氏祖陵,看的崔闾当时眉头就直跳。


    但这副图却不能给王听澜和娄文宇看,崔闾就着前次与董经历推测过的说法,指了五处存疑之地,对着王听澜和娄文宇道,“为验这几处地底是不是有宝库一说,本官已令人对外散播谣言,若那些地方真有死守宝库之人,必然是要急着派人阻止的,本官需要娄大人的兵乔装成信了谣言的百姓,拿上铁锹铲子之类的家伙什,去这些地方挖掘,若有可疑之人上前阻止,或者说一些似是而非之言,娄大人不用怀疑,直管令人将这些上前来的全捉了就是,若遇下意识反抗的,那必定就是咱们摸对门了,顺着严刑拷打,必有所得。”


    一番安排,叫两人连连点头,不得不承认,在用计一途上,崔闾的这招引蛇出洞,能省出他们盲目寻找好些时候。


    崔闾垂眼,他指的这五处,经夏信然和赵元思证实,只有其中的临水和桃连县地底有千斤鼎,而有千斤鼎的地方就有死士看守,但遇有人攻入地下墓城,他们便会在特殊的笛音操控下,打开控制千斤鼎的锁链,放水淹城。


    他无法预料进入地下墓城的兵将能否安全撤出,所以,尽可能的将守墓之人说的极为凶恶,以此来提醒娄文宇不要大意这次行动。


    王听澜理会了崔闾的意思,也颇为认同崔闾对那些人的描述,能守着宝库一代代往下传的人,论心性和忍耐力,必是常人不能比的,手段残忍当是必有之义,否则无法镇守和坚持这许多年,确实得加倍重视和小心些。


    娄文宇叫二人的严肃态度,弄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起身抱拳道,“是,我会与带队的将领交待的,必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别财没挖到,把命给丢了。


    崔闾手指轻扣桌几,想了想,终究还是提了一句,“咱们目前也弄不清守护宝库的有多少人,娄大人最好还是叮嘱带队的将领一句,穷寇莫追。”


    只要不入地下墓城,当能免于地面伤亡人数,说到底,他也担不起因贻误军机而造成的人员损失,那太上皇是个极为爱护将士的,回头若是发现他故意隐瞒了地下墓城的事情,由此造成的所有伤亡人数,定会全往他头上怪。


    投鼠忌器,说的也相当于他现在的情况,既要保证借调的兵将没有大的伤亡人数,还要保证把蛇往他下好的笼子里赶。


    两全其美难为,但有时候又不免寄期望于执行者,能听懂他的暗示,换一个大家都好的局面。


    娄文宇也不知领没领会他的意思,只点头道,“行,我会交待下去的。”


    王听澜也扶刀而立,跟着道,“崔大人放心,此次行动本官亦会跟随,定不叫人有冒失行动就是。”


    她倒是听懂了崔闾的担忧,却只以为是文官的过于小心,兵武之人,性命皆在任务之外,兵未行,先忧命,不是个能入行伍之人,文官有时候还是太悲悯了些。


    崔闾目送二人离开,垂眼又独坐了好一会儿,知道接下来的硬仗,关乎他以及整个崔氏家族的命运,能不能从这潭沼泽中挣脱出来,就看接下来的行动了。


    夏信然和赵元思,回到自己的县上,按照崔闾交待的,令人在县里放出风声,说江州地底有好几处巨大的藏宝库,目前南城门地底下已经挖出了一处,其他县里据说也有。


    流言喧嚣,就为了引百姓私下挖掘。


    遗老会的人定然会被惊动,可如此庞大的百姓基础,他们没有能力阻止,就必然会招集已经翻正身份之人,回归地下墓城,崔闾的意思就是,要他们联合愿意推翻遗老会之人,一齐给他作内应,将最终被逼至无路可退的遗老会,往他设好的笼子里引。


    二人对崔闾的设网之处都存了疑虑,按正常人的逻辑,该远远的将祸患引至与自己毫无牵扯之地,但崔闾的作法,却让二人迷惑了,引往滙渠,这是什么招数?


    但不管什么招数,此举却是让二人放了心,不用担心己方一帮人,有被人利用过后,过河拆桥之举,因为崔闾自己就置身河里,他要捞自己,必然就不能不捞他们,如此,大家就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用担心谁有异心,谁存私念。


    崔诚在旁忧心道,“老爷这是破釜沉舟么?不然,不然老奴先回一趟滙渠,将孙少爷带出来?”


    好歹作个两手准备啊!


    崔闾摇头,捏着鼻梁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说,沣儿一动,有心之人就该不安了。”


    他要用到夏信然和赵元思他们,就不能叫他们看出,他有为自己家留后手的准备,只有这样,只能以这种决然的方式,来跟命运硬抗一把。


    娄文宇很快便调了五百兵进入江州,五个百户长,分列五队,领了任务后,分别赶往五个地点,崔闾想了想,还是又提点了一句,“临水和桃连两处地形复杂,占地也广,反倒是乐丰、从朔和长留一马平川,基本无需太多人铺出去。”


    王听澜再次看了眼崔闾,对着五个百户长道,“临水和桃连派三个梯队进去,其余三个县,我带人走一趟乐丰,从朔和长留各去一队,切记,万一地底真起出东西来了,不要因贪误事,崔府尊允了你们的辛苦费,是算在此次行动奖赏之外的,若有谁因被金钱迷了眼而耽误了行动,军法招呼。”


    五个百户长领着人听令,娄文宇却觉得崔闾今日行事过分小心了些,不大像他平时的模样,不由出声替他们保川府的兵说道,“崔大人放心,咱们虽然过的拮据了些,但纪律严明,不会因贪误事的,咱们将士们眼皮子没那么浅。”


    崔闾看了他一眼,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不浅,是因为没见过金银堆成山的模样,你当时在南城门地底下时的模样,倒是忘记了么!


    算了,一而再的提示,已尽够了他的责任,刻意的他自己都觉得已经招了疑,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若真栽在了江州地底,可再怪不着他。


    于是,江州府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一则流言,地底下的宝库遍地是,根本不止五处,搞不好自己家宅的地底下,就有。


    这下子,全江州人跟疯了一样的,董经历再也阻止不了人家躲自己家里挖掘一事,报到崔闾处,就见崔府尊怅然叹息,一句财帛动人心,便挥手叫他不用管了,挖吧,谁家宅子里挖到的东西算谁的,祖上荫德,官署管不了。


    董经历眼睛都瞪直了,说要这样的话,那他也回家去挖宝去了,崔闾笑呵呵还祝福他,祝福他能撞大运挖到。


    码头上的帮众们,被他分派到各县散播流言,兼暗中查探各驻船所的异动,他们每个人都是水中好手,这次接了崔闾的重托,各分了九个队的,欲顺着驻船所的秘密通道,先潜入地下墓城。


    这是崔闾手上最大的一副底牌,从收服漕运码头时起,这些人就相当于他的私兵,平时负责监管江上人流,替他收集一些暗道消息,遇重要事时,也是他能动用的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股势力,那不能叫王听澜和娄文宇知道的,有关于千斤鼎的真相,却是能够告诉他们的。


    比明面上的保川府兵,更具有奇兵效果。


    现在,就等遗老会的人跳出来了。


    回航的海船上,张廉榷并不认得太上皇,当然也不知道江州府台已经叫崔闾坐了,他只看着船上幡旗上的“武”字,又听周围人管武弋鸣叫将军,便只当这是朝廷派来的兵。


    他倒是能猜,按着当时严修的情况,怕是已经被毕巡按给拿了交给朝廷了,海船能打上东桑,那九家子人怕也没落着好,他作为当地的小县令,受蒙蔽听从上锋差遣,没什么不对,反倒是冒杀官员的崔氏子,当被治个死罪,以儆效尤。


    太上皇坐的是先缱船,武弋鸣拿下了东桑岛后,由当地人指点,找到了两座金山,和一处藏量非常丰富的银矿。


    张廉榷完全是自己找上来的,说自己是大宁江州府滙渠县令,被人害了才沦落至此,求他将他带回去。


    太上皇在东桑地面上转了一圈,被武力镇压后的东桑简直乏善可陈,他让武弋鸣直接将刚成就的幕府势力,全部斩杀,平民按男女分列,全部押往金银矿进行开采劳作,一把火焚了他们自创的语言文字,从早年发往东桑的大宁罪民中间,挑了识字的,教他们大宁官话。


    武弋鸣不解其意,但照做。


    太上皇便带着张廉榷,先坐了船回返。


    在船上听张廉榷告崔闾的刁状,当消遣,玩味的顺着他的话连连点头,“是该杀!”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江州百姓的日常, 好像突然转进了一个奇怪的拐点。


    往年冬至期,佃了田地的人家,此时都在忙着翻地晒田沤肥, 为来年春耕作准备,没有资格佃地的灶户,在晒盐场也进入半休憩的状态里, 只能回家抠脚,等着十天半月一次的轮换烧卤日。


    冬天日头短, 一天的晒盐量不够几锅烧的, 晒盐区里便用不了那样多的灶户,又不愿白开工钱养人,每年的这个时节, 也是灶户日子最难熬的, 江不能下, 海不能捞,全靠着夏日旺季辛苦攒下的余钱过活, 一个冬耗一年本,如此往复,灶户想要积攒余财发家脱贫,那是不可能的,一辈辈人只能这么靠着盐场苟活。


    而江上漕船因为与对岸不通,在鱼不肥虾不跳的时节里, 日子也是过的紧巴巴, 整个江州的冬日是萧条又冷清,连猫猫狗狗都懒得动弹, 人为了节省力气口粮,一天一顿的守在家门口抓跳蚤, 毫无生气活力。


    日子过的没有盼头,一代代的只能这么干熬着,熬到死,还没有土埋,往水里一撂,人的一生啊,就没了。


    生活的转机是怎么来的呢?


    后来有经历全程之人,给子孙辈们总结了。


    是自一个从滙渠上来的崔老爷开始,一步步的,莫明其妙的,就把江州以往的苦难日子倾覆了。


    从计抓九门当家人开始,一切都跟脱了轨般,头上的天突然亮了,出门不用打赤脚,一天三顿,顿顿管饱,然后,江州成了人人向往的发家致富地。


    倒也不全赖的江州海路发达,那想要致富,也得需要本钱,能叫人人向往的,是一夜爆富,且是无本买卖,纯靠欧气的爆发户。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欧皇,带着把铲子就来掘金,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只要带着户籍薄子去衙署登个记,就会有专门的管理处,给你带到一处挖掘点,什么费用都不用交,自给自足,然后呢,在你挖掘出的东西里,扣下百分之四十,作为占地管理费,真正的凭运气挣钱。


    但这门财路的前身,却始自于一则不可说的流言,整个江州百姓,都陷在这种诡秘的氛围里,又胆颤又渴望,还有种随时掉脑袋的刺激感。


    那可相当于灭九族的风险啊!


    咱就说,哪个朝代也没有能容忍前朝前前朝余孽好活的土壤,逮到就势必要砍头的存在,江州百姓那段时间,活的那叫一个刀尖跳舞,刺激大了。


    崔闾也是受刺激的一员。


    他的种种安排,为的就是逼迫一直隐身的遗老会现身。


    你们老是躲地底下,我纵有万般计策,抓不着人也白搭,三五个连环套下去,就为的逼人跳出来对决,大家真刀真枪的拼一场,鹿死谁手全凭本事。


    然后呢,遗老会确实跳出来了,但他们不是贸然跳的。


    一夜之间,就跟所有人知道地底下有东西一样的,遗老会也放了个让大多数人都迷茫惊惶的流言。


    整个江州面上生活的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前朝遗民,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带有前朝贵族血脉,之所以后来生活的如此困苦,是因为你们祖上在跟来江州后,都犯了错被贬下去的。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衙署户籍册,可以翻查百多年前,江州本地人口数,再对比后来某一时期暴增人口数,那就是后来的遗民,瞬间涌进江州这个不毛之地的证明。


    我~勒个~豆!


    所有百姓都被这个流言震惊了。


    这还嫌不够,遗老会的流言还在继续炸。


    你们以为江州地底的东西是什么?一个个挖的这样欢快,以为能掘到宝藏?


    那地底下埋的,就是你们的祖宗,因为江州地太少了,不够人埋的,几代下去实在没地方了,这才叫你们这些后世子孙,牺牲小我,以孝敬礼仪的不惊动祖先的,换以水葬成全祖陵安逸。


    挖,挖,尽早挖到你们自己的祖坟里去,到时候,看你们家祖宗夜里不托梦里,来捶死你们这些不孝子孙。


    一连串的重磅消息,直接把整个江州百姓带沟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但挖祖坟这个事,确实叫停了不少人,财帛再动人心,可也不能动到祖坟上去,万一,咱就说万一,真就挖到了自己家的祖坟,那不得以死谢罪啊!


    崔闾联合夏信然、赵元思以及临水王勤礼一道,鼓动百姓四处挖掘宝库,逼乱遗老会阵脚的意图,直接被他们反击的流言给震停了。


    百姓们的热情跟头上被浇了盆凉水般,一方面被地底下埋的其实是自己祖宗的说法,唬到了,一方面又被前朝前前朝遗民的身世,给吓死了,所有人都躲家里不敢出门,看着那些从保川府进入江州的兵将们,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皇帝派来清剿他们的。


    完了,整个江州要被屠民了,他们没有享受到祖宗身份带来的好处,却要继承祖宗身份带来的杀戮,他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一时间,江州百姓人心惶惶,难过的整个天空都阴暗了,感觉没有活路可走,瑟瑟发抖的等着官兵来把他们抓到江边杀了喂鱼。


    这可把王听澜和娄文宇气的不行,连凌嫚都跟着黑了脸,流言传来传去肯定会变味,变到后来,就成了新朝大宁皇帝最爱砍人头,是与太上皇一脉相承的暴戾。


    他们可都还记得,几十年前太上皇过江,拎了五大家族的人,到江上宰了喂鱼的场景,那血染了半个江面,几日不散,腥红都与天边的彩霞媲美了。


    太残忍了!


    难不成他们也要得此下场,步此后尘?


    不行,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享不到身份的红利,却要受身世诛连?如此坑后辈子孙的祖宗,谁爱认谁认,反正我家户籍薄上没有祖籍来历。


    舆论的反转,有时候就是一股风的事,也不用崔闾故意煽动,只叫人挨个问一声,“祖宗要知道你们被自己仇人,欺负的几代都卑如蝼蚁,你们说,他们是会气活过来跳脚骂你们呢?还是再气死一回灰飞烟灭?什么同气连枝的贵姓?在贬谪你们入泥里时,你们就已经是仇人了,而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所以,江州的子民们,拿起你们手中的锹铲,跟那些把你们贬的一文不值的遗老们干吧!挖了他们的地陵,替祖宗们报仇雪恨。”


    看,人嘴两张皮,你会鼓动,我也会说,端看谁的信众更多了。


    崔闾一张告示,派了衙差敲锣四门宣读,主打一个替太上皇宣扬德政宽民美名,分地啊、户籍统一制啊、给孤老孤童办的慈善堂啊、普及全民知识教育啊,重中之重的是,对于所谓前朝前前朝遗民的解释,就咱们华夏几千年文明史,能活到现在的,祖上哪家不得出个有本事的,光宗耀祖的,能带着子孙后辈躲过千百年战争的,否则那么多断子绝孙的,怎么你们家还有人在呢?就跟潮起潮落一样,祖辈们的荣耀,是照拂子孙传承的明灯,能活到现在还有名有姓的,指定祖上差不了,那如果这么算的话,这每朝的建立,得杀多少受祖荫照拂活下来的人啊?那些个曾经跪过前朝前前朝皇帝的子民,照流言那么个算法,不都得归进遗民一类?干脆大家都为前朝前前朝尽忠,一起死了算了,或许还能赚个忠君报国的美名。


    嚯、嚯、嚯嚯,谁呀?脸怎么那么大啊?前朝皇帝,前前朝的皇帝,谁认得他们啊?活着的时候,没有爱民如子,怎么死了子民披麻戴孝不算,竟然还要跟着一起殉葬?疯了是吧?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朝不认旧朝人,圣人训懂不懂?懂不懂!


    百姓意识的翻盘,早在江州与保川府通船后,就有了苗头,商超的开启,里面各种花样繁多的商品,宵禁的废止,让百姓享受到了自由的空气,又加之西城进入土改阶段掀起的风浪,让人意识到土改一事并非衙署说来玩的真惠民之策,一切的一切,在崔闾执掌江州的几个月里,都用行动向百姓证明了自己的信用度。


    而遗老会呢?


    凭一张嘴,确实也鼓动起了百姓的惊惧心,可人冷静下来后,是会思考的,道理宣扬出去,方方面面以事实说话,府台大人更以名誉担保,不会有朝廷官员来以此荒谬的理由,抓人杀人,皇帝爱民如子,太上皇更是推行惠民策的先驱,他差点为了你们跟世家勋贵开干,否则你们谁见过有皇帝不当,当太上皇的?


    哈?想想,都用脑子想想!


    遗老会的信誉度,根本支撑不了这场舆论战,输的一塌糊涂,慌张要往回撤渗进百姓堆里,散播流言者,结果,叫早派人跟上去的崔闾,一声令下,全部按倒。


    推到府城中心的广场上,拿刀架着脖子,逼着说出了曾与遗老会有过牵扯的人家,基本都是小富乡绅家,拿着人家的银子,帮忙养一两个遗族孩子,至于养大了送哪去了,他们也不知道,又或舍出一两个女儿,嫁给遗族贵子,换取些好处,总归都是利益交换。


    百姓哗然,这才知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一群人存在,那地底下的就不只有宝藏了啊!


    有脑子转的快的,立马知道该怎么干了。


    至于那些被指认出来的富户乡绅,则哭着向府台大人说了这些年的交易,无非就是替那些不好说身份的遗族孩子们,提供一个身份翻正契机,拿的都是等价交换的银钱,否则江州这里的经济根本盘不活,早没有小族小绅们的存身之处了。


    把崔闾都给听乐了,这些个要钱不要命的,行,既然这么爱钱,那就掏钱卖命吧!


    当年怎么收钱的,现在就怎么吐出来,他保证等遗老会的人都揪出来后,对于他们这些从犯们,给予最宽容的处罚,若检举有功,甚至不处罚,他们大宁皇帝和太上皇,不搞诛连那套,很是仁义爱民。


    王听澜几人对于崔闾三句不离替太上皇宣扬圣名的行为,表示深度认可,那被遗老会气的发黑的脸上,也恢复了平静,只带人再次往几处县里寻踪探迹时,更仔细警醒了许多,跟意识到被愚弄的百姓们一起,地毯式的搜寻了过去,终于按着崔闾计划的那样,搜到了临水和桃连两处藏有千斤鼎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他失去了夏信然和赵元思的音讯,那一直守在临水县的王勤礼,秘密来见了他一面,告诉他,两人被遗老会招回了地下墓城,按往常例行公务的时间,该两日就回的期限,现在却不见二人归来,怕是被遗老会扣住了。


    王勤礼不是遗族,他是夏信然为地下墓城发展的下线,就像那些帮养遗族子弟的小乡绅富户一样,王勤礼的作用,也是拿钱办事,替别人养孩子,当然,他若愿意,遗老会很乐意送一个地下墓城的女子给他,这样生下来的孩子,隶属遗族子,又是他自己的血脉,养起来就不会有替别人养孩子的闹心感了。


    只在后来相处中,王勤礼完全倾倒向夏信然他们一派,认为遗老会的存在完全属历史毒瘤,若有能力,定要连根拔起,如今倒向崔闾这边,实属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


    他的来信,让崔闾推测出遗老会的穷途末路,否则就已经翻正身份,有了大用的遗族子,一般不会轻易动的,想来乐丰和长留两县百姓的参与挖掘宝库行为,叫遗老会对二人起了疑,并生出了大不满,押回地下墓城审讯,则正中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引导走投无路的遗老会,往滙渠去。


    夏、赵二人经营多年,如今希望在即,便拼着最后一口气,终于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了一切事端的主使者,滙渠崔闾。


    遗老会的人先还不肯信,可当崔闾带人到了临水和桃连,找到了两处千斤鼎的所在地,并亲自督战着,引了保川府的兵,将这两处守卫的死士杀了干净,然后将尸首吊在了驻船所的望气塔楼上。


    那套着脖颈的吊环,将他们精心培养的死士,呈现在所有贱民眼前,血顺着身体直滴到脚下泥里,泅出腥红一片,场景被传回地下墓城后,那十二个遗老会成员,俱都抖着胡须,恨不能吃了崔闾。


    被拷打的不成人形的夏信然吐着血沫子,龇着一口被血浸湿的牙道,“你们用时疫瘟死了他父母兄长,连他怀了孕的嫂子都没能逃过,他那样精明个人,查出来是早晚的事,不然,你以为张廉榷是怎么死的?咳咳咳……”


    旁边的赵元思喘着粗气接过话来,“张廉榷那蠢货,以为自己利用了人家翻正身份,却不知道,人家也在利用他查当年族长大宅时疫的来源,咳,否则就凭扶如姐的美艳,哪个男人能不动心?他早就知道扶如姐的身份了,你们却还在作梦利用人家的不知情,继续让人履行祖上协议,靖柔姐那边早就暴露了。”


    一切都在人家的股掌之中,就等着个合适的机会,一锅来端了你们。


    遗老会的人惊疑不定,还待迟疑着等查验结果,然而,接下来崔闾的做法,却彻底让他们抛弃了侥幸心理。


    崔闾让漕运帮众们,先娄文宇他们人一步的找到了千斤鼎的位置,然后在百姓群情喧嚣中,引出了守地墓入口的死士,保川府的两个百户长,领着人与之鏖战,被对方不要命的打法连杀数人,其中牵连百姓惨死亦不下十余人,等王听澜带人赶到,这才堪堪以人多之势压住了那群死士。


    来给崔闾报信之人说至此时,崔闾便知道王听澜和娄文宇他们这种打法不行,对付死士不能以擒为先,可能太上皇对于敌阵的要求,是先擒后杀,中间可能有审问一环,但在崔闾这边,他是不需要这些死士口供的,擒之无用。


    于是,他直接跟着来报信的人,先到了临水那处,见一群百户长领着士兵与之对战,由于顾忌着对方的性命,战的非常束手束脚,他站在战阵之外,并不与之攀谈,而是直接招了衙差,上了弩弓,直接射杀。


    等到了桃连那处也一样,王听澜等人正将几名死士团团围困住,意图劝说其丢兵投降,但崔闾懒得与他们掰扯,直接让衙差架了弩弓一顿射之。


    两处死士一个活口没留,全部被吊在了驻船所的望气塔楼上。


    这一果断决绝的处置方式,终于让地下墓城的遗老们相信,崔闾早就是有预谋的,做好了剿灭他们,为父母家人报仇的想法,再没有可商谈转圜的余地。


    而王听澜和娄文宇则惊诧于崔闾的行事方式,对他竟然为衙差配备弩弓的做法感到惊疑,想说太上皇对于这种被驯化出来的死士,一向是能逮不杀,因为存了收归己用,反杀回世家勋贵的想法,这种已经驯化成功出师的死士,能省了他们很多时间成本,收服一个都是收获。


    但崔闾却不能解释自己灭口的意图,在夏信然和赵元思失去消息后,他便知道计已成,那群遗老会的人,一定会往滙渠地底转移的。


    果然,不日王勤礼就传来消息,说他被叫地下墓城去问了话,论及何处可掩人耳目的躲过一劫时,他以灯下黑的理由,将人指向了滙渠。


    因为崔闾指的五处宝库地址,最后只掘出了两处,看着就像盲目撞大运一般,乱糟糟不像是知道全部事情的样子,这又让遗老会的人产生了侥幸心理,十二处千斤鼎,失了两处并不为惧,暂时还没到背水一战的时候,但有一线生机,他们也是想挣扎一下的,如此,去滙渠,捏着崔氏祖坟,找崔闾谈判,就成了他们目前的缓兵之计。


    这当然也是崔闾想让他们主动选择的计谋,就夏信然提供的地下墓城图纸来看,整个江州地底已经被凿的四通八达,几个县下都有可通的暗道,一但水淹城底,很难不保证地面坍塌,引发江水灌城之患,如此,他们便不能真的把人逼到退无可退,拉所有人陪葬的地步。


    地面上的百姓自发组成的挖掘队,在有人刻意的引导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找宝库,那临水和桃连的两处,自然归了王听澜和娄文宇接手,调进来的将士立即转变身份,当起了挖掘工,陈封上百年的宝库,在一片哇哇声中,重现了天日。


    崔闾没有时间管此处,派了董经历全程跟随,又以当地百姓冬日无处谋生为由,替他们挣取了参与宝库的清理工作,如此安抚了浮动非常的人心。


    他借口余孽未全部抓获的由头,再次请娄文宇调了一千兵入江州,这次娄文宇再不敢掉以轻心了,很痛快的又调了一千人来,因为自己要看着宝库的挖掘工作,便拜托了王听澜和凌嫚,领着这支军跟崔闾满江州各县的抓人。


    一场轰轰烈烈的清剿余孽活动,看着毫无章法的四处奔波,然后被各处冒头的“热心人”,渐渐指向了滙渠。


    王听澜看着各处呈上来的热心举报,终将眼神落在了崔闾身上,一脸为难,“崔大人,这个滙渠,咱们恐怕得去一趟。”


    凌嫚在旁边眨着眼睛跟着附和,“是得去一趟,五哥说过的,清者自清。”


    崔闾拱手,一脸的慷慨赴义,“确实,崔某清者自清,王将军最好将娄大人邀来一起去,也好多个人为崔某作证。”


    凌嫚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点头对王听澜道,“他不心虚哎!那些消息搞不好真是余孽放出来引我们自相猜忌的。”


    崔闾杀了那边的两处死士,近些日子他身边就不时会有人来暗杀他,凌嫚被王听澜派来近身保护他,对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都面熟了,很清楚这人弄鬼的几率不大。


    王听澜点头,让人叫了正被宝库里的东西,晃花了眼的娄文宇来,说余孽线索直指崔闾祖宅那边,他们需要跟去看一看情况。


    这种大事,娄文宇也不能推辞,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跟着大部队,一起往滙渠县里赶。


    漕运帮众那边,拿着夏信然手绘的地下墓城图纸,找到了关押他们的地牢,放了人出来后,就跟着还有行动能力的赵元思,一起将另几处被锁着的人全放了出来。


    整个地下墓城里生活着近两万余人,加了分布在地面上已经翻正身份的,共约达三万众,遗老会去滙渠,挑了近千身强体壮身手好的,其余人全部被赶至平常祭祀祈福的神台周围静坐,除了失去的临水和桃连两处千斤鼎闸口,还余十座门可引江水倒灌,他们将人聚在神台周围,打着万一事败,全员一起被水淹死的想法。


    夏信然被赵元思背着,看见了自己的家人,和一直生活在地底的姐姐妹妹,招着手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出去。


    今日一过,他们就能堂堂正正的生活在地面了,有阳光的屋子住,有自然风可以吹,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用再当阴沟里的老鼠了。


    守另十道千斤鼎的死士欲阻止他们,夏信然便拿出了崔闾给他写的特赦手令,告诉他们,若肯投效崔府尊,这地底便再也不用住了。


    有人质疑崔闾的手令真假,因为那几十具死士的尸首,还吊在驻船所的塔楼上,夏信然含着满嘴的血沫,说了杀一敬百的典故,怪只怪那些人运气不好,若他们仍坚持死守,那下场将会同那些人一样,该怎么选择,自己决定。


    这边僵持不下,那边崔闾正带着王听澜一行人,入了滙渠,那样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官兵,执武煊赫的直直往崔氏族地处去。


    一路上毫无异样的百姓,出行交往仍然正常的左邻右里,处处透着滙渠与往日一般的平常样,且看不出有人往这来的痕迹,不免叫王听澜和娄文宇心里存疑,心道或许那各处汇总来的消息,确实是假的。


    看来他们之间的塑料同僚情谊,也被人拿来利用了,搞得二人面显懊恼跟尴尬。


    崔闾却在旁边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伸手一路将人往族地里请,大队的官兵在传言来的消息地址上逗留查探,却都一无所获的样子。


    大宅那边崔元逸带着人匆匆赶来,一脸惊疑的上前与几位大人见礼后,询问的眼神望向自家老爷子,崔闾面露安抚之色,拍着他的胳膊还在道,“无事,就是府城余孽闹的沸沸扬扬的,有传言咱们滙渠老宅这边,也是余孽窝藏据点之一,这不,为父为证清白,就带着几位大人一同来查看了?放心,无事……”


    话音未完全落地,那走在族地周围,正三三两两散开来,拿着兵武往土地里戳着装样寻找的人,突然有十好几个齐齐从眼前消失,一叠声的哎哟妈呀声,从塌陷处传来,惹的就站在旁边的王听澜和娄文宇赶忙跑过去查看,这一看,便齐齐失了声。


    这块族田底下,竟真是空的。


    崔元逸隐晦的与自家老爷子对视了一眼,前阵子自己偷摸带人到处挖的坑,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崔闾在王听澜和娄文宇的眼前,大惊失色,手足冰凉的上前,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家的族地底下,竟然……竟然……不,这不可能……”


    而半刻钟前,跟着张廉榷,决定往当初他遇害的地方走一趟的太上皇,此时正站在了刚修建好的水渠放水口旁边,挑着眉头问张廉榷,“这里就是崔氏的族地范围?”


    张廉榷点头,又疑惑,“之前可没这条水渠。”


    太上皇不置可否,扶着腰间大刀顺着水渠延伸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想先看看崔闾管理的家族产业,听说是给族人们全分了田,看着翻耕好的土地,想来是得了土地的族人,已经准备好了来年的春耕事宜,怕是得了地后,就高兴的忙了起来。


    他边走边点头,正绕过一幢建筑物后墙,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本府竟是不知,我家族地底下,竟然真成了窝藏余孽处,这是怎么回事?王将军,娄大人,你们可要给本府作证,这真不是我知情不报啊!”


    娄文宇已经傻了,来来回回在坑周转悠,看着掉进坑底的士兵努力往上爬,然后摸着脑袋跟王听澜咬耳朵,“王姨,他说的应当是真话吧?应当没有人在明知道自家地底有问题,还敢带人来查的吧?”


    王听澜也犹疑不定道,“应当……是真话吧?”


    是啊,这很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啊!


    “你们在干什么?什么窝藏余孽,什么知情不报?”


    太上皇的声音一出来,直吓的所有人一个机灵,齐齐转身往他现身处看,却见处于祠堂旁的阴暗墙根下,正站着一身材高大之人,扶着腰上的刀,拧了眉头,一步步的走到明亮处,露出了一张充满威严的眉眼。


    娄文宇嗷一嗓子,一个跟斗就翻身后坑里去了,王听澜下意识想跪,只有旁边凌嫚奔跳着跑上前,高兴的拉着人道,“五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对,你们打完回航了?这么快啊?”


    崔闾定了定神,上前刚准备拱手,又觉得好像不太合适,忙清了清嗓子,背着一只手到身后遮掩尴尬,“宁先生怎么上这来了?看来武将军旗开得胜,你们已经拿下了东桑岛?”


    凌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露出个似笑非笑来,边点头说话,边往前走,“武将军尚有事务需留在岛上解决,我这边反正无事,便提了一人先回程了,崔府尊,你不防看看这人是谁?”


    说着,往背阴处的墙角招了招手,从身后处走出来两个士兵,手上押着一个满脸胡须之徒,那模样,不正是张廉榷是谁?


    张廉榷都懵了,崔府尊是谁?这个被武将军尊为宁先生的人,刚才叫的谁?


    崔闾,崔府尊?


    咕咚一声,张廉榷直接跪下了。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崔闾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


    倒也不是吓的, 一个张廉榷还吓不着他。


    是太上皇,确切的说,是太上皇那脸上的笑, 给人一种看穿了裤衩子感,很无所遁形的凉意。


    崔闾收拾好绷紧的弦,以一种外人看来非常闲适的姿态, 慢慢踱步至跪倒在地的张廉榷面前,只以眼风轻扫出一股惊诧, 尔后抄手拢袖置于腹前, 松散着一身筋骨,摆出异常平淡的表情,不疾不徐的冲着太上皇道, “宁先生怎地转道滙渠来了?”


    慌个屁, 他只要不敢暴露真身, 这里就是老子的主场。


    本府最大!!!


    有了这个认知,崔闾一口精气神瞬时提起, 肩背挺拔如松,因为办的公差,而穿戴齐整的官袍,以及正四品的雁羽展角纱帽,在日头正盛的冬季暖阳下,泛着凛然不可仰视之威严, 逼得左近将兵, 甚至连刚刚从塌陷处爬上来的娄文宇,都有些不敢直视其面容, 突感其体表周遭,正往外蔓延出一股惊心夺魄之战意, 似一头慵懒的虎狮,终于提起了捕食的兴趣。


    王听澜紧随其后,正想着该以什么姿态与太上皇打个招呼呢,就惊讶的抬眼定在了崔闾身上,一股子异常熟悉的雄雄战火,竟从一介文官的体表透出,与她之前所识之人,全然不同的风格,倒跟那正前方端着温和眉眼之人,每次举刀向敌时的气质有了本源相似度。


    太上皇说,那是对敌人的尊重。


    可崔闾面前的敌人……王听澜垂眼落定在跪地上的张廉榷身上,暗忖:这货……怕不够格吧?


    张廉榷的去向,崔闾之前可是有交待过,用的当然是意外之说,有毕衡替他作证,当时王听澜和武弋鸣并不在意这个严修拥拓者,便没意外致亡,人也得跟着一起被押送进京。


    现在这人出现在这里,又是被太上皇亲自提来的,那意外之说就有可能不是了,但一个微末小县令,似不当有这么大能量,让一府府台竖起浑身防御?


    王听澜又顺着前方崔闾的眼神,落定在与他们正向对面而立着的太上皇身上,额头突然跳了两下,有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感。


    难不成这个崔府台,猜到了太上皇的真实身份?


    她拧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却正是许久不见的李雁,其人正捏手捏脚的躲在祠堂旁边的廊檐柱子后,正紧张的咬着唇,满脸纠结的注视着这边。


    王听澜转了脚尖,一步步移到了李雁面前,轻轻拍了一下她,在她吓的要惊叫出声时,一把捂了她的嘴,压低着声音问她,“你是不是把主上的身份暴露了?”


    李雁惊慌摇头,不停的眨着眼睛,示意王听澜将捂着她嘴的手移开,然后才喘着大气边拍胸口边说话道,“没有,上次去府城都是偷偷见的师傅,崔伯什么都不知道,完了,我没料他跟师傅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回头他要知道师傅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怪我没提前说啊?万一……万一师傅要不高兴崔伯伯的傲慢态度,下旨革他官,可怎么好啊?”


    整一副左右为难住的模样,急的不行。


    王听澜却是松了口气,拍了拍她道,“那没事了,主上不是小心眼子人,而且我看崔大人的态度也不是傲慢,就……”


    怎么说?如临大敌样。


    当然,谁遇到主上这样的,恐怕下意识都会提起精神,认真应对,毕竟不是谁都能顶得住主上这样人的考验,哪怕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幕僚,可幕僚的真心投效,也需要强有力的主公以意志手腕征服,在互相观察期里,如此谨慎对待,应属上下从属间的互掰手腕行为?


    就跟主上那时候,要收服齐先生他们为己用时一样,也得时时展现自己的威信能力,崔闾现在应当也是如此情形。


    王听澜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只可惜……她略微同情的看了眼崔闾,心道:你怕是白费功夫了,我们主上可不是好征服的,回头有你拜的时候。


    崔闾可还没她想的那么长远,他提起的全副心神,都在想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应对,本来如果只有王听澜和娄文宇的话,就算两人事后有所怀疑,可有一句话叫时过境迁,过了这个场子再来找嫌疑,他可是不会认的,难就难在当时当场。


    他做好了一切后手,也摸清了王和娄的行为方式,只要逻辑能圆得上,再用一些旁杂事务扰其视线,依这两人疏松的条理推演,绝不可能在他的缜密计划里,找出一点漏洞。


    方方面面,只要过了这个时候,他都能给堵的严严实实,并有了一套自恰说辞。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太上皇不在。


    他倒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爱好,自掌大宅时起,他就没有让自己处过低位,哪怕拿钱哄着张廉榷时,也多是为己用的心理,一种凌驾于其上的控制心态,待后来发现其人不可交时,则更多了一层准备送佛的考量。


    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从来不存有失败的后果,哪怕一时的失误,也有可补救的措施,总归就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


    可这种自信,一对上眼前这个,被后世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开国帝王时,就有种后颈梁上的软肉,其实已经在对方口中的危机感,哪怕前后左右,他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没圆好没顾及到的,但那种来自灵魂上的压迫感,仍叫他下意识竖起战意,全神戒备。


    这种给人棋逢对手感,是崔闾没有遇到过的,哪怕是毕衡,都没能给他一种走刀尖的紧张心态,当然,或许也有他,提前预知了太上皇真实身份的原因,心理上天然就怯了一步?


    不,非怯,而是重视,一种必须提起全副心神应对的尊重感,他的家人,他的子孙,他的身后无路可退,所有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他必须顶在前头。


    崔闾挺直腰身,正眼落定在面前人的脸上,一副等其回话的上位者姿态,闹的更后头的娄文宇都战战兢兢的,替他捏一把汗。


    天老爷,你可知道你对面的人是谁哦!摆这么大的官架子。


    然而,被一身官威秀到的可不是对面的凌湙,而是跪地上的张廉榷,他突然激动的欲爬起身,扯着嗓门叫,“你怎么可能坐上府尊之位?你之前连个官身都没有,你是怎么做上府尊之位的?对,对,你有钱,你肯定花钱了吧?哈哈,我就知道,你……”


    他赤红着眼睛,喷张着满脸胡须,躬着身体要往前扑,去勾拽崔闾身上的绯红官袍,一副要扯下来裹自己身上的恶狠狠模样,却不料从身后踹来一只脚,一把踢的他往侧边扎了下去,然后,就听轰隆隆地陷坍塌声,又再次传来,连着张廉榷的整个人就消失在了眼前。


    凌湙施施然收回脚,对着前后两处大坑挑眉,“府尊大人的问题,回头连着这货一道问了,现在却还是先解决眼前事要紧。”


    他说着,脚下突然一个用力,整个人就提气跃上了半空,手里还拽着不及反应过来的崔闾,然后在所有人都未回神时,冲着身后一队刚从船上跟过来的大兵道,“脚下地底。”


    话音刚落,那本看着夯实的田地里,突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刀尖,像海上的巨齿鲨般,一张嘴就要将人咬撕成碎片的惊惧感,周围有避退不及时的,就被这从地底长出的刀尖串中了腿脚,一时间惊叫声连连,呼痛疾奔者惶惶。


    王听澜不及再与李雁说话,拔了刀就冲上前助阵,却被太上皇塞来的人挡住了手脚,“把崔大人带到安全处呆着,这里不用你。”


    说完,整个人又如箭弦般飞了出去,带着他从船上带出来的人手,对着地上长出来的刀尖位置,走钢丝般来回格挡,一阵戳刺回击,伴着地底下不时传出的闷哼声,以及回抽上来的刀身沾血的痕迹来看,地底伤亡人数肯定不轻。


    娄文宇焦急的催促着他调来的一千保川府兵将,“快,快去帮忙,要叫先生受一点损失,等将军回来,全部军法处置。”


    凌湙离军几十年,每五年一次的新旧兵淘换,眼前这些应属他亲军的兵们,只闻其名,其实并认不得他。


    好在武弋鸣的威信足够,有娄文宇这般催促着,这一千保川府的兵们,立刻跟着一起投入了战斗,一分二的,一边从外围照顾着凌湙这边的战斗,一边绕回到先前的坍塌处,撬开了一块巨石挡板,果然是一处地洞口。


    凌湙仗着身手上下飞窜,他的斩=马-刀本就巨长,一刀下去,刀刀见血,那份悍勇直接刺激的他身边的将兵更加热血,终于仗着人多力足,将这块被戳成筛子样的田地,给震陷了下去,这次就不止轰隆一声巨响了,而是带出一片的哀吟声,并伴着飞溅出的血液,露出了地底下的真容。


    崔闾心惊肉跳被赶上前来的长子扶着,刚才要不是太上皇出手够快,他恐怕要被地底下的刀给戳成筛子,那突然凌空腾起的晕眩,差点让他失色出声。


    也是之前第一块地坍塌时,引动了刚迁移至此的遗老会警觉,他们派人前来查探,却并不是他们自己人挖的地道处,正待再静观其变时,就从气道孔里看见了地面上人的活动区,正离着他们头顶距离不远处,若打个错手不及,当能一举灭了将他们逼至此的崔氏族长。


    两方人马的打斗,自然惊动了周围的崔氏族人,崔闾回了神之后,测着祠堂和这边的位置,突然攥紧了长子的手疾声道,“快去,快让祠堂里的人撤出来,快!”


    王听澜竖着刀听从凌湙的吩咐,守在崔闾身边,见此忙道,“李雁,快把人从祠堂里轰出来,那边有危险。”


    李雁一下子就从祠堂檐下的廊柱后跳了出来,扯着嗓门叫,“房子要塌啦!快跑啊!”


    连着喊了十几声,从里面陆陆续续的跑出了十来人,全是宗祠执事堂的人,然后在大家还来不及互相问情况的时候,崔氏树立了上百年的祠堂,就在所有人的眼前,直接没进了地底,轰一声炸出冲天烟尘。


    崔闾腿一软,就带着长子跪了下去,脸上惨白一片,嘴唇来回阖动了好几下,才挤出一句话来,“家门不幸,终是累及先人了。”


    而周围同是崔姓的族人们,则是齐齐跪了一地,有年长的直接痛哭出声,拍着膝盖捶着脚下的土地,“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崔氏宗祠,百年基业,怎么……怎么……”


    简直跟降天罚没什么两样了。


    崔闾眶红着眼,强迫自己站起身,一步步的走到塌方的祠堂前,站在烟尘扑满脸的地方,与地底下同样扑了一脸灰的人面面相觑,却正是他欲逼现身的遗老会一帮人。


    “钱鑫、小千,叫部曲,全部杀光。”


    他们崔氏部曲虽只剩了不多的人数,可对付眼前这些遗老遗旧,绰绰有余。


    旁边的陶小千,和跟着崔元逸过来的副队长钱串子,忙拱手齐声应答,“属下听令!”


    不等旁边王听澜出声,就见两人招了手,混在围观的崔氏族人堆里的大宅护卫曲众,一个个抽了配刀,就往塌方处跳,伴随着手起刀落声,那些发号施令习惯了的遗老们,全都哀嚎着倒在了血泊里。


    因为想要一举置崔闾于死地,这些遗老们连身边的死士都派到了那边地底,身边留的一二死卫,寡不敌众的被钱鑫和陶小千带人砍瓜切菜般的,给一顿削了个干净。


    崔闾冷冷的站在塌方边沿,看着那边混在烟尘土石里的竹简,应当就是夏信然他们说的遗族子的名录了。


    他往长子的脸上看了一眼,崔元逸领会到了意思,借着半副袖子遮掩的王听澜视线,往坑底里甩下了一道火折子。


    那祠堂里常年点灯燃烛,坍塌成一堆瓦砾后,自然有灯油浸了出来,被迎风就着的火折子一引,那小火苗就见风就长了起来,就着阴晒了多年的祠堂旧木,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陶小千他们在火起之前,就一个个跳了上来,余下些想活命的遗老和他们带来的护卫随从,都被他们拿着刀警戒的守在坑边,上来一个就砍一个的全推回了地底,当火熊熊燃烧起来后,那蠕动的人形开始四处攀爬挣扎,王听澜不忍的欲开口,想说他们罪也不致要被火焚而死,然而,看着崔闾那冷酷的模样,终是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


    世家传承,以祖宗祠堂为最,现在一着倾覆,在一族之长面前,她也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只头一回认认真真的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狠辣心硬,似比正常武官更有过之而不及。


    崔闾望着焚之一炬的宗族祠堂,表现在脸上的悲痛,其实并不达心底。


    这本就是之前计划内的一环,当夏信然和赵元思将完整的地下墓城图纸给他时,他就知道,自家这祠堂非得烧一次,才能将这百年牵扯不开的旧事,一把消掉,只有尘归尘土归土后,才可能彻底将他们身上,已经套牢的标签给洗掉。


    所以,他从一开始的站位,就是故意的,崔元逸带来的钱鑫,就为的是能在刀口下来救他,只不过惊变一刻前,被武力更高的太上皇捷足先登了。


    他以身涉险的目地,自然是为了钓这些遗老们身边的死士,有夏信然他们替自己拉的仇恨值,他相信,只要有机会,就肯定会有人要来取他命。


    他赢了。


    崔闾站在能将人烤熟的大坑面前,垂眼转动着一门门心思,想着如此毁尸灭迹之下,是否还有其他遗漏处,又该以怎么样的说词,来取信提前归来的太上皇。


    凌湙却是提着一个血葫芦似的人近了前,望着面前被焚了个干净的崔氏宗祠,顿了顿道,“挺可惜的,多好的古建筑啊!”


    崔闾转眼,看着他手里奄奄一息的人道,“你倒是好心,这人还值得救么?”


    凌湙把人丢在脚边,挑了眉道,“顺手的事,再说,有些事还得需要他证明。”


    张廉榷已近痴傻,也不知道疼似的,瘫在了地上,脸上身上跟被凌迟了一样的,没一处好肉。


    崔闾拱手冲凌湙道,“刚刚多谢了,没料先生的功夫如此之高,竟能洞察先机的,感知到了地底下的动静。”


    凌湙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样,昂然挺直着身体,受了他这一礼,“不谢,只崔府尊艺高人胆大而已……”


    说着顿了顿,“那样的危险之境,崔府尊日后还是莫要涉险的好,你家护卫的身手,怕不及能救得下你。”


    崔闾假装听不懂的扯了扯嘴角,“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只要性命无虞,于国于家有功的,本府应不能避。”


    两人打的哑迷,旁人听的云里雾里。


    凌湙跟后头叹息道,“一把火烧了啊!真好。”


    崔闾没出声,只在心里道:确实好!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没有功夫寒暄, 因为箭已在弦上。


    但太上皇的配合,多少是令他意外的。


    没有任何质疑,或者阻滞的, 看着他在他面前毁尸灭迹。


    崔闾一时间,竟突然词穷了。


    那些准备用来与王听澜和娄文宇周旋之语,竟突然的说不出了口, 尤其对上太上皇望过来的灼灼目光,崔闾撇了脸, 竟不敢与之对视。


    死了一群遗老会的人, 并不代表不能从其他知情人口中问出实情,那么庞大的遗民基础,他怎么可能做到灭尽人口, 能行得通的, 就是以替他们谋求合法的新身份, 换一个替他脱身的方式。


    互惠互利!


    有夏信然他们担保,有九门当家人被一把送出江州的投名状在, 给他身上按一个自己人的帽子,也很合乎情理,如此一来,有一个自己人坐镇江州最高位,翻正了身份的所有遗族子们,当能更心安的生活在地面之上, 而不用担心随时可能被掀起的秋后算账。


    所以, 他这样一个“内应”就非常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王听澜和娄文宇面前,凭他之前的种种作为, 和摆尽了无辜立场者的模样,在自家地底无论掘出什么来, 都只会让二人往他是被栽赃陷害上想,也就达到了他想要的检举有功一说。


    很顺利的安排,却被突然出现的太上皇打了个措手不及。


    待他强自镇定的按照计划实施完,却恍然未能体会到最后一节闭环的愉悦,那种不容易被人窥得的高明窃喜,似乎在这个人面前变得无所遁形。


    他目光是那样的澄澈清明,一点都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精练,以及在阴暗诡谲里翻了几层浪,还对人保有的一颗诚意仁心。


    崔闾恍然明白了,那些跟着他的死忠将士和臣民,为什么要顶着千难万险的支持他,跟随他,死亦不能挡的忠诚于他。


    因为他似乎也是一个认定了谁,就敢捧出一颗诚心,与之相交之人,并且没有半点瞻前顾后样,认为这人可交,他就不存疑的交。


    真诚到让人自惭形秽!


    崔闾再张不开嘴,用托词来敷衍他。


    狡猾的狐狸,碰上真诚的猎人,忽有一种若我皮毛有用,剥给你也行的想法。


    太危险了!


    崔闾暗自提了气,干脆闭口不言。


    我不欲欺哄你,是以我皆默认你所想,但有任何施为,我都接下,无非殊死一搏而已。


    其实,早从踏出滙渠时开始,崔闾早就做好了与各方黑手殊死一搏的准备,太上皇这张明牌,压力最大,却也最好打,至少在这之前,崔闾认为最好打。


    无非就是互演,皆不涉及真心,看谁更道高一筹罢了。


    可谁想这太上皇不按常理出牌,非要跟他玩真诚局,真心换真心,这崔闾就瞎了。


    他前次的真心还在地上躺着呢!那像是被凌迟过的人,应当就是辜负真心的下场,他并不敢再轻易涉足,与人交换那玩意。


    崔闾的躲闪,却只换了太上皇理解似的微笑,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他,“崔府尊先着手处置善后事宜,咱们有话后头说,不急。”


    他不急有人急,那瘫在地上倒回一口气的人,诈尸般弹起身,扒着旁边王听澜的袍角,嘶心裂肺,“他……杀人灭口,抓他,同党、余孽……”


    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让崔闾捕捉到了太上皇眼里的笑,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理清了,从与太上皇见面时,就起的怪异感。


    不是他感觉错了,而是这人从踏上滙渠地界起,就通晓了所有事,待见他后面一系列的手段后,连其中细节都想必一起补足了。


    怪不得从见面时起,就老是露出一副似笑非笑来,那不止有他下令诛杀朝廷官员的明细,更有挖出他老底的了然。


    他什么都知道。


    却在配合自己演。


    看着跟个蛆虫般,在地上蠕动着的张廉榷,崔闾忽然就明白了此人要被留着的目地了。


    毫无半点意外,竟然觉得非常合理,就太上皇的手腕心思,拿住人套个话,似乎简单又正常。


    张廉榷在他手里都走不过几个回合,更遑论在太上皇手里,怕心里那点东西,早被套的干干净净。


    真蠢啊!


    这种蠢人,是怎么敢一门心思的,想往京畿官场里钻的啊?被人卖了,还倒帮人数钱的玩意!


    崔闾嗤一声扭脸甩袖,“本府还有事,王将军自便,宁先生若肯搭把手,本府感激不尽。”


    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不用避了,来吧!一起看看吧!


    凌湙啪嗒一声,将刀归了鞘,眼神示意王听澜将人拖下去,老部属的默契,就是主上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怎么做,抽了一块帕子就把人嘴给堵上了。


    可闭嘴别哼哼了,这里没人听你说话。


    张廉榷瞪大了双眼,拿手在仍然冒着烟的坑里比划,呜呜呜的表示自己有重要情况要说,又用手指着远去的崔闾背影,呜呜呜的表达着自己要告发人的意愿。


    王听澜招手,喊来了两个士兵,“拖下去,要是还不肯消停,就打晕。”


    两个士兵都没把人拖太远,就嫌挣扎着不肯动的人麻烦,当着王听澜的面,就一个手刀将人砍晕菜了。


    嗯,耳根清静了!


    娄文宇拍着身上的土蹭上前来,小声问,“王姨,那个……什么意思?”


    我怎么总觉着不对味呢?


    主上那笑,他抹了把胳膊上的汗毛,觉得腿还有点软,一定是刚才跌坑里摔坏了,他得找个地方坐坐。


    王听澜张目远眺着走远的两个人,张嘴道,“以后,对崔大人尊敬着些,主上看重他了。”


    那就是说,以后就不能跟他强拿硬要了,当自己人,就得有商有量,人家若硬不给,他可没道理强求了。


    娄文宇恹恹的嗯了声,“知道了。”


    大不了我跪下求他呗!为了我保川府底下的兵,不丢人。


    他眼珠子转了转,招了招手将李雁拽到眼前来,问她,“崔大人待你大方不?你要个什么东西,他给不?”


    李雁瞥了他一眼,蹲下道,“我崔伯是除了我师傅外,对我最好的,我要什么当然都会给的,就算他不在家,家里的兄长和姐姐都待我极好,哎,我都不想走了。”


    师傅来了,她恐怕呆不了多少日子了。


    娄文宇听了她的话沉吟了一下,握了握拳头,一脸豁出去般,“崔伯是吧?行,以后他就是我亲伯伯了。”


    江州太有钱了,这地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他扒上个这么有钱的邻居,管人家叫声伯伯丢什么人?给他一半的开采权,他能管人家叫爷爷。


    王听澜摇头,这小没出息的,跟他爷爷娄俊才一个样,异常的能屈能伸。


    而看似闲庭信步的两个人,此时也在就着李雁开场,也算是就身份上的一个正式性的互通。


    凌湙主动打破沉默,对着崔闾道,“小雁儿那事,多谢你了,前次见面,看着与寻常无异,今日再看,却是发现比在我面前活泼多了,想来她在这边过的很好。”


    祠堂塌陷之时,那提着裙角,扯着嗓门嚷的二里地外都能听见的模样,可一点没有在他面前时,拘谨的蚊子哼哼声。


    崔闾提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后,才似平常般的道,“只是顺手而已,小姑娘不知人心险恶,错信了人,经此一劫,日后当所有成长,你……便不能带在身边教养,也该派个信得过的人护着,她身揣那样的特殊蛊物,有心人但要出手,可知后果如何?”


    凌湙顿了一下,倒没有被他话里的隐带指责之意惹恼,而是点头承认道,“是我疏忽了,本该待她成年前来接走她的,后来因事耽搁了大半年,没料就出了意外。”


    早半年,王蛊未长成,便是被人觊觎,也不得如此快的下手,等他赶回头接人时,自然能将这恶念压制的不敢再生。


    崔闾不置可否的哼了声,往前再走两步后才又道,“几十年物是人非,你便再信任那边,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说着顿住了脚步,“祖上余荫遮蔽下的孩子们,没有感受过那个真切的打拼时期,他们或许并不如你想像的那样,甘于平凡,甘于与底层百姓同频,就如我来讲,我做了高位,自然是想给予我的儿孙们,同样的高位,一代传一代,积攒着能使家族长存的资本,这就是世家起源之初,你的理念是好的,可没有适合生长的土壤也白搭。”


    当跟随你建功立业的老臣们一个个离开了,那些后长起来的子孙们,也已经踩着老一辈的肩膀,成为了新一代的人上人,所以你推行的所谓人人平等,才会被各世家抵制、嘲笑,并暗中以各种手段破坏阻止。


    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尤其一方还是个确凿的世家掌权人,站的立场,所思所想,从根本上就与凌湙相反,而其所执的理念,显然也同京畿里的那些人一样。


    凌湙没说话,陪着又继续走了一小段,半晌后才道,“那你为什么在江州大搞土改,推行新政,甚至从张廉榷的嘴里,听说在你接任江州府台之前,就已经在滙渠搞试点了,那时候两岸都未通船,信息想来也是不通的,你又从何得知江对岸的新政,并愿意为之尝试?”


    他果然是从张廉榷的嘴里,知道了他不少事,连前后行事反差,想来都了解过了。


    崔闾抬眼,扭身看了眼因为田地坍塌,赶来围观的族人,和祠堂那边的坑周,跪着哭嚎的前任族长们。


    他望向太上皇,满脸诚挚,“因为我没得选择。”


    任何得到那样警示的人,都会思变,且必须思变。


    凌湙顿了一下,轻声道,“所以,你心里并不是认同我,而是不得不选择我?”


    崔闾背手而立,用手指着越来越多往这边围拢的族人,和远近一片田地,眼神悠远、怅然叹息,“我族历经百余年迁徙至此,所求不过为族人谋一存身之地,此片田地,亦是由我族人辛苦开垦,才由荒田变肥地,若无祖上积攒,庇佑,若无实力维护修缮,那今日你所见的,依然会是一处人丁凋零,地荒人少的偏僻地,而这些活生生人,恐早被年年的苛捐杂税,征的十屋九空,有宗族才有他们的繁衍生息,我虽不敢保证,每一个宗族都会如我族般,给予所有族人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所谓世家,千百年来讲究的是一个人丁兴旺,且,世家要脸,面子比命大,这就给了三餐不济的族亲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你懂么?不会有任何一个世家大族,会让吃不饱饭的族人求到门上来。”


    会由族老会,平衡族人的生活矛盾,但有哪家世族闹的连族人都养不起的地步,那恐怕离分宗散谱也不远了。


    便是他取缔了族老会,也必须得另置一个专门管理族人生活的办事处,这就是世家繁衍的一个重要标志,族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


    至于有人说,将穷困潦倒的族人关起来,或打死什么的,呵呵,唇亡齿寒,你打死了一家,还能打死十家?但有一家死里逃生,这一族也就完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世家宗族与之交往,或联姻。


    世家是所有剥削机制里,保存人性最高处,换任何一个皇权,全由皇子贵女掌控之地,那里面生活的百姓,又由谁能替他们撑起一片天?指望那些贵人的良心?笑话!


    崔闾没有经历过北境的草创期,可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世界,也不是人人平等的,依然是有钱的越有钱,没钱的越没钱,那些年轻的父母挣命般辛苦存钱,为的也不是让自己的孩子与平常人平等,不也都是存了盼儿女成龙成凤的想法么?


    所以,你怎么能强令世家们散尽家财族产,归于一穷二白境地?那他们先辈人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后世子孙去吃生活的苦?


    这话也就只有趁太上皇,还没对外亮明身份时说了,换了以后,崔闾再不会吐一个字。


    或也有之前太上皇的态度原因,让崔闾觉得不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有些无法对那番真诚交待,不管两人之后能不能成为交心挚友,起码从这次交谈里,先能评估出一二。


    太上皇若因他这番言论生气了,崔闾心里或也能松口气,不用再纠结如何回应他的诚心相交问题,若是没有生气,那崔闾就要头疼接下来与这人的相处之道了。


    所以,待他把心里的观点说完之后,竟然久违的起了忐忑之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的,直接闷头往前走。


    太上皇却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先前的揣测,有可能错了方向,这人不是跟自己一个来处的地方人,可如果不是一个来处,又为什么会有如此超前的理念?并且在江州处理府务时,就让他有种心意相合感,导致他觉得与此人异常投缘。


    等从张廉榷嘴里,掏出他前后几十年的变化,又有那半年的昏迷期,作为穿越第一人,太上皇简直高兴疯了,这才连金银矿都等不及挖的,拎上张廉榷就坐了船往回返。


    滙渠的变化,凿渠、铺路、引水灌溉、发展商业集会,种种现象,都让他相信,眼前的这个崔闾,八成是个魂穿来的小子。


    能那么无障碍的接受他的治国理念,定然是与他曾经长在一方红旗下的人,否则,无法解释这老旧了大半辈子的世家族长,怎么可能在昏迷大半年后,一朝变幻了行事风格。


    可他方才的话,明显是不赞同之意,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无奈之举,这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一抬头,却见前面闷头疾走之人也不看路,眼看就要跨进坍塌的地坑里去了,忙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人拉了回来,嗓门不自觉提高,“你不想活了么?这老胳膊老腿的,摔下去丢你半条命。”


    崔闾一张脸煞白,对着深坑恨恨倒了两口气,才缓过神来,扶着太上皇的手勉强站稳,这才道,“多谢!是我大意了。”


    太上皇摇头,与他并肩站在坑洞边上,看旁边正组织人往下面开掘的崔元逸,旁边跟着与之年龄相仿的娄文宇,两人一个指挥族人,一个指挥士兵,将埋在里面的尸体先清理出来,然后顺着打开的地墓口,派人往里探,除了一些碎石板子,和灭掉的火把,并没清理出什么财物之类的,娄文宇脸上挂满了失望。


    崔闾站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先前的北境后辈子孙的话头,轻声开口,“我并不是说,你属下的后辈都不成器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叫你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或许我说的世家发展之道,也存了偏颇,不是每个世族都跟我们一样的管理方式,剥削是本质,从古至今,你得承认,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着剥削阶级,你做不到打倒一切,因为你自己的大后方,如今也有这样的人,或许你没见过那纪百灵大人来江州时的样子。”


    高头大马,煊赫非常,内城闹市纵马奔腾,她又何时当自己是个平常人了?


    凌湙叫他说的沉默了,离开北境太久,确实那里的风气,已经不如早几十年前好了,底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在他眼皮子底下个个都好,没料到了旁人面前,却是一个个昂着脑袋,眼睛朝上。


    教育的普及,只是让他们认了字,却没能真正领会他的意图,这是最让人颓然的地方。


    纪百灵被他的一句不予赦免,激的爬上了墙门楼,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跳了下去,落了个脖子以下全瘫的结局。


    而秋扎图的那个侄儿,看着也将是个一尸两命的下场,除非他强令李雁回去救他,可李雁的委屈又该怎么讨?因为没死,就活该白受一回?


    凌湙自觉张不开这个口,连日夜跟在他身边的秋扎图,也没见他试图与李雁套过亲近,想来也是知道“救人”这话说不出口。


    两家孩子的命运,让北境内近日起了不少喧嚣,甚有流言说他太过苛责,对有从龙之功的臣子后辈,太不容情。


    呵,他真是消失的太久了,久到那些人忘了刀悬颈的滋味。


    崔闾若早遇着凌湙十来年,就他前面的话,就够凌湙跟他翻脸的了,可十来年的奔波,和现实给予的沉重打击,凌湙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执拗,不容人半句质疑的了,现实告诉他,推行他所谓的理想政策,确实任重道远,且发展滋养的土壤,还没养肥。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以为崔闾是上天,派来帮助他的同志呢!


    凌湙似不死心,深吸一口气再问,“你不赞同我,又不得不选择我,总要有个理由吧?”


    摊牌了,不装了,我看你如何再跟我扯?


    不然,如何叫他相信,这是个纯靠自悟开窍的古人?


    古人要都有这思想觉悟,他还愁个啥?


    崔闾又感受到了那股,投在身上的灼灼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扯,“我族祠堂毁于一旦,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理由?什么理由?


    哦,说我做个梦,梦到自己家被灭族了,然后还不知道仇人是谁,到现在盲猜,还盲猜到了你头上。


    这理由站得住么?这话能说么?


    崔闾闷哼道,“祖业兴盛,祠堂为祖辈们的见证者,现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族谱都要重录,那些曾经反对我的族老们,恐怕要跳出来又有话说了,您这么聪明,想不到因为什么?”


    凌湙顿了一下,猛然扭头盯向他,眯眼严肃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重录?”


    崔闾皱眉,回瞪向他,“族谱,都搁祠堂里受香火供奉呢!烧了自然得重录。”


    凌湙猛然击了一下掌,脸上骤然绽放了个大大的笑容,眉飞色舞,“我想到怎么重创那些大世家了,崔闾,我懂你刚才说的意思,但有一句话我也要告诉你,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来到这个世上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我知道世家不好掌握,所以我从没有试图掌控过他们,我只是想要他们手里的一部分资源而已,我也知道他们祖辈们奋斗下来的东西,不可能轻易交出来,但是,当少数人侵占了大部分人的生存空间时,这就是不对的,我现在也不会天真的图人人平等了,就以我现在的能力而言,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为此间百姓争取更广大富足的生存空间,你懂么?至少,得给他们个立足之地吧?”


    连田都没有,想做生意的原始积累又哪里来?总要让他们有吃饱饭的地方。


    崔闾心头有些触动,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意,“所以,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受皇族忌惮的遗老遗少?”


    凌湙愣了一下,扶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他先前抽刀帮着击杀地底下的死士时,王听澜就跟在身边,将这些人的底细顺道说了,然后,又略说了说崔闾近日在江州府城,不遗余力替他宣扬美德之事,叫他好一阵乐。


    待到崔氏祠堂在他面前坍塌起火之后,他也便明白了崔闾想要做的事。


    确实是在毁尸灭迹,又或者说是在,借机向他表明真诚的投靠之心,如此,也才有了之前,他自以为是的种种误解。


    真是一个好大的误会啊!


    凌湙笑的停不下来,用力拍着崔闾的肩膀,边笑边道,“你不是在府城让人宣扬过了么?能活到现在还有名有姓的人家,祖上非富即贵,否则不能经过年年的天灾人祸,还有命传宗接代的,要说遗民,那我们人人皆遗民,还是上古某神灵的遗民,都是同胞,有什么需要介意的?而且,江州突然多出这几万人口,想来于经济发展这块,当有重用,崔府尊任重而道远啊!”


    崔闾叫他笑的很是沉默,只好强行转移话题,“你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凌湙神秘的眨了下眼睛,觑着左右无人,凑到他耳朵边上说,“看你这么在意祖宗祠堂,那想来其他家族的族长们,也是一样的,你说,我要是偷偷派人去各地,在看起来有历史的宗祠里放一把火……”


    崔闾倒吸一口气:……这是不是太缺了?


    凌湙脸上恢复正经颜色,轻声道,“朝廷科举选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根本没法在六部和文殊阁内占稳一席地,他们凭着手中的资源,能轻易的将一个寒窗苦读的士子,挤去不毛之地,使得皇帝无人可用无官可差,崔闾,你既选择跟了我,又亲手烧了自家的祠堂表明心志,那以后就不能反悔了,我要带着你一家一家的烧过去,烧了他们的传承和傲慢。”


    所以,哪怕你不是跟我来自同一个时空,就冲你是第一个向我递橄榄枝的世家族长,我也得把你立起来当招子。


    放心,朕会保护你的!


    崔闾与他两两相望,撩起官袍就要跪,却叫眼前人一把给提溜了起来,压着声音道,“不许跪,不许见礼,不许叫尊称,暴了我的身份,之前说好的东西,全白算。”


    “咳咳~哦,本府刚刚……是在拍袍角上的灰而已,宁先生要不要下地墓去看看?”


    行吧,道明身份也没用,他还得陪着继续演。


    凌湙一脸赞许的表情,抬脚往已经清理出来的一条地墓口走去,“听说你家地藏丰富,不知宁某可有幸一观?”


    崔闾伸手做了个请字,眼角透出呵呵两个词。


    装,想打我家地藏的主意,请直说!


    总归与之前,想花钱买命的打算,差不离。


    算了,反正花得起。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崔氏宗祠的坍塌, 引来了几乎全滙渠县的百姓,族田周围三三两两聚集成堆的人,对着被官兵围起来的地方议论纷纷, 而之前被崔闾架空废置的族老们,则如预料般聚集了一帮族人,仰天嚎哭着跪在消失的祠堂原址旁, 句句在指责着现任族长胡乱花销大宅族产,终惹了祖宗们的震怒, 以如此决然的方式来警告他。


    理由如此站不住脚, 让周围本来还在伤心的族人,纷纷止了悲痛,愕然的扭脸来望着他们。


    崔闾连脚后跟都没停, 摆手让崔元逸去处理了。


    就总有些人爱把旁人当傻子, 以为还能像从前一样将人忽悠的团团转, 他大把花钱的这几个月里,族里每家都得了实惠, 孩子上学不花钱,还能省下家里的两顿口粮,地分了出去,连农具都是宗祠办统一购买,低价租赁,确保每户都有能力借用, 就更别提灌溉水渠了, 那是集了周围几个庄子的劳力,一起齐心协力开凿出来的。


    日子明明比从前好过了许多, 当冬至来临的时候,由大少爷组织县上富绅搞的集贸, 运来了一种铁皮煤炉子,族里家家户户都给发了一个,只需要花上少少的十来文钱,配些煤球,就能在屋里暖暖和和的烧水做饭,连柴都不用砍了。


    而县里有些买不起的人家,大少爷那边也跟富户们开的钱庄打了招呼,开了一个叫扶贫贷的资助项目,由崔氏大宅担保,给那些因一时不凑手而拿不出钱来的人家,贷些银钱购买过冬必须品,近些日子大宅前门的步阶底下,来来回回都有人去叩头感恩,现在崔姓人家走出门去,那叫一个腰杆挺直,处处受优待,招羡慕,谁不承了大宅这份慷慨啊?


    族老们这哭的什么意思?


    祠堂塌了后明明是内里的长明灯引起的火灾,怎么叫他们一哭,竟全成了族长一家的罪过?


    族长不就是因为花钱,给县里修路、凿渠,改善百姓居住环境,然后将地分出来给族人耕种,才得了皇帝夸赞,做了州府大官么?


    那是整个族里上百年来,最大的官,祖宗有灵应该高兴,便是祠堂坍塌,也肯定是因为嫌地方太小,不够气派,配不上现在的地位,想提醒族长重新花钱给整个大的,才干脆自己燃了一把火烧掉的。


    祖宗们就是脾气大了点,见到族长回了族里过于激动,才一不小心给动静整大了,实则是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该给祖宗们换个高堂阔院子住了。


    崔元逸压根不用跟这些倚老卖老的族老们纠缠,就自动有人站到了他身边帮腔,几个月的银钱撒出去,连人的思想都盘活了,一些平时有意无意放出去的说辞,经过整合融汇,又反哺回了他们身上,所有的溢美都在引导着族人,自发在为大宅找措词规避责难。


    父亲说过,人心靠德汇之,而汇通惠,以为实惠,总以利趋,总以利往,无需满嘴道德文章,现实点,然后你会发现,所有的巧舌如簧,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那哭天抢地,以为能鼓动族人一起来指责族长之人,渐渐的哭不下去了,崔元逸在旁谦和有礼的询问他们,“若然各位觉得,你们自家的先辈在祠堂里受了委屈,不如趁这次重修祠堂,录族谱之际,将各位的祖宗请回自己家?分门别祭,各自安好?”


    我爹都不掼着你们,我做儿子的怎么能拆老子台?既然你们哭诉大宅叫自家的祖宗受了委屈,就请接回自家里去,自行祭拜,百年传承,确实也到了再分宗的时候,那些已经出了五服的祖宗,就该由各自的儿孙接回去,重新砌了祠堂独吃香火,省得挤在一个供桌上,跟前后辈们分享食禄。


    大族有大族的繁衍机制,分宗也是必然规律,一定时期的尾大不掉,也会拖累嫡枝发展,是以,大宗分小宗,旁枝宗衍就是这么来的,遇困难时期仍可以互相帮助,但在祭祀和宗务处理这块上,就不再参杂在一起了。


    也就滙渠这边,各方面的发展陷入停滞,加上大宅那边也低调的谨守藏拙祖训,这才一忍忍了这许多年,没有动过庞大的族群基数,换清河那边,凡出了五服的,早一刀切的给移出嫡系宗祠,另置香火堂去了。


    这些族老安逸的,恐怕都忘了嫡宗传承规则,还以为能靠从前的遗风,拿捏大宅呢!


    从他们对年幼,突然失去家人的崔闾,隐瞒了有关于前朝余孽抚养协议时起,他们在崔闾面前,就失去了倚老卖老的资格,若然崔闾心更狠一点,直接将他们每家里曾经出过的,与遗族通婚留下的孩子点出来,够他们除族除姓都可以了。


    只是那样,也就不符合崔闾答应夏信然他们的,要将遗族之事全部抹平的承诺了,他们很该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候,搭上崔闾与太上皇默契平账的心理,没有做出深挖夷九族的,一般统治者之举。


    呵,不知感恩!


    崔元逸收到他爹厚厚一封手书,述清了这些年来的前因后果,字里行间未有一字说难过委屈,可每个字都在告诉他,他爹那时候过的有多艰难不公,他从来不知道他爹成年前的事,没有人说过,好像被人刻意封存了一样。


    现在他知道了,有着那样的过去,再怎么过分刁难族老会,与苛刻曾对他爹不闻不问的族人,都不为过,可气的是,那时候他不知道,还在心里觉得他爹行事太过分了些。


    若非他爹需要他在族里安排一些事情,打配合,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崔元逸那晚捧着手书哭的不能自已,暗恨自已从前因为,自觉与父亲在行事上的分歧,疏远不亲近之举。


    换了他来,把钱藏到死,带进棺材里,都不拿出来带族人花销,他爹现在能这么慷慨无私,可见本性就是豁达善良的,之前的种种,都是被冷漠的族老会和族人们伤害到了,逼的承受了这么多年的恶名,还间接连累到了他的母亲。


    崔元逸现在看着以往,还一直心安理得受自已尊重着的族老们,就非常想上前去薅了他们假惺惺的脸皮,要是小五在就好了,以他的脾气,就族老们带人往这一跪开始哭时起,就敢一抬脚的,把人往还冒着烟的坑里踹。


    小五,大哥想你!


    啼哭不止的族老们,带着他们左右的拥拓,被崔元逸一句分宗另立的话,吓的齐齐止声,有突然被惊吓到的,错愕不及之下,竟突突打起了嗝,一声声打的人心慌气短,叫忍不了的三叔公,一把拍的差点翻身后坑里去,“你他娘的能不能停?滚边儿去。”


    尔后急促的爬起身,吹胡子瞪眼指着崔元逸,“你……你怎么敢说这样败枝散叶的话?你个不孝子,谁叫你说的?你有什么资格敢做这样大的决断?”


    崔元逸昂首挺胸,没了从前的谦恭温逊,眼眸冷凝,“凭我是崔氏宗子,凭我能接任我爹的族长之位,您说我有没有资格?”


    周遭哑然无声,猛然间发现,这个一向看起来比族长温和,好说话的大少爷,竖起满身尖刺时,也有了代族长的威严威势。


    是了,他本来就是宗子,大宅里的嫡长子,不能因为人家脾气好,就理所当然的以为,他比其父好欺好哄好骗。


    子肖父,本就不该把他当软柿子捏。


    远远的,崔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来,他一直认为长子的心性过于绵软,处理家宅族务,总透出优柔寡断之感,后头渐渐放手让他参与陈年旧事的描补善后,没料竟有如此成长。


    旁边的凌湙,观测到崔闾眼中的慰藉,不由笑着开口,“你生了个好儿子,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崔闾扭脸与其对视,遂连眼角的纹路都展平了,道,“贵人吉言,吾儿此生定有所成。”


    可见在一个老父亲的眼里,儿子终将是其一生的软肋。


    崔闾放心将后续事宜交给了儿子,自已则带着太上皇,从大宅书房里的密道,进了地下墓城。


    祠堂那边的地底塌陷后,顺着打开的地墓口,能一直蜿蜒走到他家的库房前,比较难堪的是,他一直以为藏的很好的,会受人觊觎的十个库的东西,在遗族遗老们的眼里,竟然不足以令他们伸手盗挖,借道而过时,竟然都懒得挖一铲子来看一眼,夏信然把图纸给他时,甚至还特意指给他看了,他家大宅底下的十个库周边被挖成了筛子,但每道墓墙的厚度,都能保证十个库的安全,不会有轻易被人凿穿的可能。


    问就是,那些遗老们的傲慢,令他们即便生活在地底,也不允许自已真的堕落成阴沟里的老鼠,真来撬人家祖上的积累,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家的东西,因为在离他家十个库的百米外,为比阔般的,那些遗老也弄了十个库的东西,且据夏信然证实,那里面的东西,件件前朝皇廷珍品,价值是其他县底的数倍。


    就暗戳戳的在跟崔氏攀比呗!


    崔闾不动声色的将地墓图纸送到了长子手中,崔元逸立即领会了老父亲的心思,每日夜里安排家丁护卫,就着自家地库的范围,往遗族地库那边挖掘,到听见祠堂那边坍塌的响动时,他立即吩咐地底下的家丁们,将只剩了一层泥面的地库墙打通,然后令守在一边的护卫们,将遗老派驻在地库边上的遗族守卫们,统统杀了拖走,血迹用泥土淹盖上后,彻底将自家的,与对方的连了起来。


    嗯,也就百多米的距离,一点没有强行侵占了对方财物的痕迹,前后共二十个库,都是他家的。


    崔元逸继承了他家老爷子的心思,既然都在他家大宅地底下,打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他们也同样的可以用,存在于他家地底的东西,皆归他家所有的理由,抢占那份财物。


    崔闾父母兄长家人的性命,不是杀了那些遗老会的人,能一笔勾消的,这多出来的十个库的东西,就当补偿了,而夏信然他们,也将会在后续接踵而来的盘问里,闭口抹消掉这处地库的存在,只会说滙渠地底下的通道,是遗老们留的最后一处逃生门。


    地库阴暗,但却不潮湿,甬道两边每隔两米处,都有挂壁吸湿的炭篮子,家丁们将地底清理的很干净,燃的松油里加了香料,新鲜的血味也被遮的闻不出,人走在其间,呼吸顺畅且不憋闷,踏着从云岩山山壁凿下来的青石地板面,回声能穿透出老远,带着古旧历史的沉淀味。


    凌湙前后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对崔闾道,“你们族里当年能修出如此规模的地库,想来能工巧匠不少,就不知有没有通机关鲁学的?”


    崔闾在前领路,闻言顿了一下道,“有鲁工学书目,但精工事的却没了。”


    之前族里连书都不欲叫人多读,就怕读多了心野想出仕,所有关于一技之长的书籍,全都收在地底,那些祖辈传下来的手艺,经多年口传遗漏,如今能称得上精通的,几乎没有,若然之前他家小五想学机关鸟的制作工艺,却怎么也找不着人呢!


    祖上把这方面的人才,都硬生生的给折在了平庸无为的治下。


    崔闾暗叹,领头继续往前走,声音在空旷的地底震的回荡,“族学那边经过扩建,细分出了许多科目,我将沉在地底的许多旧藉工农书册,都挪去了那边的藏书阁,日后所有想精研的学生,都可以借阅,并且后头会陆续从江对岸,延请老匠艺工者进来讲学。”


    凌湙跟上前与他并肩,一脸惊讶,又忍不住开始上下打量他,实在想不通他的这翻新思潮是哪来的,反正与他遇见的旧世族古人极为不同。


    他出声发问,“为何?族学里不念致仕通官之书册,你却在鼓励族人去学这等,嗯,在那些老学究们眼里,被誉为奇淫巧技的贱业?”


    时人以书为通天门,能念得起书的,没有不想出仕当官发财的,真少有大家长会把工藉书本,放在自家学堂里,若发现有孩子正经书不念,却翻看那等歪门书藉,打一顿都是轻的,更别提支持了。


    崔闾眼也不眨的直往地库的方向走,他现在要领太上皇去的地方,就是遗族们的所藏之处,先坐实了那里的东西之后,再返回头来看自家的,如此,才能显出名正言顺来,但因为他也是头一次来这边,地下又被遗老们安排人挖的四通八达,他怕走错了,一直就在盯着长子令人给他留的记号走。


    感受到旁边太上皇还在等他回话,他张嘴不假思索道,“天下执业无贵贱,精者皆贵,且非人人都擅长念书,那些于科举书上无天份的,难道要一辈子死磕书本?那他们的父母妻儿靠什么生存?是以,我是不支持念书念到耄耋之龄的,至多三五年,就能看出自已的长处了,不能经科举之道的,趁早转了行当,学一门技艺,既能养家小,又能在不断的精研里,达到别人不能及的高度,成为某一行当的能达者,如此这般,自已有了立身之本,也能惠及世上百业,令农工商都有可发展前途……”


    他话没说完,胳膊就被太上皇抓住了,吓的他心中一跳,以为儿子派人给他留的暗记,叫太上皇发现了,幸亏地下阴暗,便有松油火把,也把人脸上照的明明灭灭,不能瞧太清楚脸色。


    崔闾:“……宁先生?”


    深怕急促的心跳声太大泄了底,崔闾不得不出声弄出响动。


    却见太上皇瞠目望着他,神情里竟带了些激荡,声音亦拔高了许多,“崔闾,你这番言论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还是……”


    凌湙简直想不管不顾的问出那句,“你是不是与我一样,来自红旗下?”


    但终究,理智让他改了问句,“你是受过谁的影响,竟然与当下的教育理念,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分歧?崔闾,你可知道,就刚才那番话,说出去,是要受到正统文人千夫所指的,他们会集体批判你,将你孤立出文人圈,并会指责你不堪为一族之长的。”


    崔闾怔了一下,攸尔笑出了声,假装放松的拍了拍太上皇的手臂,抽出自己的胳膊,并狠松了一口气的道,“我本就不是正经考上去的官,在他们看来,我就是靠取巧得了恩典,又有依附北境官员在前的举动,于他们圈子来讲,本就不配入列,文人圈?他们嫌我不配,我还不乐意进呢!一帮子道貌岸然的家伙,天天子曰之乎的。”


    这话说到了凌湙心里,又再次跟上了崔闾往前走的步调,歪头眼神翼翼,“极对极对,我就不耐烦与他们之乎者也的说话,好像比着谁念书多似的,神烦!”


    崔闾脚一下子踏空了一步,腿一软就要跌跟头,好悬叫太上皇一把拽住了,但眼前,也出现了一排铜铁铸就的地库门。


    凌湙还在旁边道,“我看你需要补……呃,骨头汤,你需要喝骨头汤补点东西,不然走路老是要摔可不行,人老了骨头脆,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崔闾却怔神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问,“你那个……神烦,是什么意思?”


    凌湙哦了一声,不在意道,“就是非常烦,很烦,特别烦的意思。”


    崔闾眼前的论坛体,跟过筛子似的一道道刷:烦、神烦,老子现在神特么烦!


    他就是再不与外头的文人圈接触,也知道这神烦两个字,不会是现在的流行语,他初初看到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时,还起过向神赔罪之想。


    怎么能嫌神仙烦呢?神仙是需要敬着的呀!怎么能嫌烦?


    崔闾脑子有些乱,眼神来来回回在太上皇脸上转,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难道就凭人家顺嘴说的两个字,就也质疑人家有与他一样的经历?


    可之前被太上皇那样追问,运用他推行新政之想时的场景,再次从脑中过一遍时,崔闾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漏过了什么。


    他那时怕自己的奇遇被人看穿,急着想要转移话题,却错过了当时太上皇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现在回想起来,太上皇似乎是在隐晦的,向自己打听新思维理念的由来,包括刚才的激动之处,都显然引起了太上皇的注意。


    崔闾心中有了一个非常,异常胆大包天的想法。


    可是,这可能么?他要试探一下么?


    正当他暗自纠结时,却见太上皇已经就手摸上了铜铁门,并用力往里推了开来,吱呀一声响,门里一片金色透过缝隙闪了出来。


    凌湙自己都惊了,扭头望向崔闾,“你们家的地库都不带锁的么?”竟然一推就开了。


    崔闾愕然,强自镇定道,“这里除了我,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一点钱而已,且用不着锁。”


    凌湙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夸道,“够豪!请府台大人涨月奉,谢谢!”


    崔闾绷着脸,往前几步,与他一同合力,将铜铁门推开,里面一层层的架子上,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黄橙橙的金砖,地面,四周的墙壁,全是,全都是。


    珍品?


    夏信然说,都是前朝内库珍品。


    他以为……呃,算了,金砖怎么能不算珍品?


    太上皇呛出一口口水,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费力的去打倒世家勋贵了,拿着这些金子,去跟他们比拼商业价格战,能一举搞到他们家业崩盘破产。


    他扭头望向崔闾,非常期待的问道,“另外十九个库里,都是黄金?”


    崔闾哪知道?他又没去过。


    因此,故作高深道,“你猜?”


    太上皇转了转眼珠子,陡然露出一抹谄媚之色,上前揽住了崔闾的肩膀,“崔闾啊,宁某家大业大,实在过的艰难,日子那个苦啊!”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遗族遗老们在崔氏大宅底下的十个库里, 有三个库里,铺的上下全是黄金,两人的眸色从库里逛出来时, 都染的满满的金灿色,就看什么都是扎眼的金光黄,连甬道旁的泥墙上, 都感觉里面渗了金。


    二人谁也不吱声,但脑里都冒了同一种想法, 难怪前面三个朝会亡了呢!就这搜刮能力, 几百上千年的黄金储量,起码叫他们刮了一半走,又不用来发展民生, 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 死了都要抱着睡的架势, 亡国简直太正常了。


    三个黄金库里面,都分别有一口黄金棺, 看那用黄金铸的灵位,居然是前任遗老会成员,想来是觉得反正都是死在地底下,埋别处不如埋宝库,活着守,死了继续守, 主打一个兢兢业业, 坚守不渝。


    到得下一个库门前时,崔闾竟然狠狠深吸了一口气, 太上皇也是看三个库的黄金,给自己看沉默了, 可能是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奔波各地,查看民生后的感悟,这满满财富背后,是好几百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普通百姓们的苦难写照。


    这里多豪气,那裹挟其上的百姓血泪就有多厚,之前叫财富晃花眼的心,终于一点点归于平静。


    他望着与他一同陷入沉默的崔闾,叹息一口气道,“开吧!”


    崔闾这才伸出手来,打开了第四个宝库,入眼的,却不再是黄橙橙闪瞎人眼的金光,而是真正的珠光宝气。


    这一库里面,竟全是珍珠玉石,乘在紫檀木箱子里,往外透着莹润夺目的柔白光晕。


    就是说,江州靠海,怎么可能一颗珍珠看不见呢?原来都藏在了这里。


    孩童拳头大的东珠,装箱装了半面墙,海里的珠子就更多了,五颜六色,个个晶莹圆润。


    凌湙在旁边看的眼冒圈圈,拿起一个小儿拳头大的粉色珠子,左看右看,看不出这是什么玩意,他不懂这个,但却知道,能被收藏在这里的东西,绝对不会是凡品。


    他但凡有个妃子,就肯定有机会见识到珠宝的多样性,会有源源不断的媚上者,为讨他枕边风,而给他枕边人送奇珍异宝的。


    可惜他没有,于是乎,在他这大直男的认知里,体现金钱价值的东西,除了金银玉翠,连古玩字画都不具备叫他流口水的资格。


    古玩字画在他看来,都是人为炒出来的虚拟价值,远没有金银玉翠来的直观。


    崔闾从旁走近,细看了看,虽说早对财富多的快麻木了,可见了这个粉圆珠子,不免仍瞠目吸气,再望了望脚下这一排的箱子里,竟全都是这种粉色珠子,他咽了咽口水,张嘴道,“这是海螺珠,但它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别名,鲛珠。”


    凌湙握着珠子的手紧了一下,扭头惊道,“鲛珠?这就是鲛珠?”


    崔闾俯身从脚下箱子里捡起了一颗,举到眼前细看,边欣赏边点头,“一般的海螺珠是蛋圆状的,面呈火焰纹理,有瓷器般的光泽,而这箱子里的,全都是正圆型,且颜色由粉到金,代表着鲛鱼的不同年龄层,变幻万端,这就是前两朝只有帝后配用的鲛鱼珠了。”


    他自己家族的地库里,也有两颗,但都只是蛋圆型,且呈粉白色,说是化鲛鱼失败的老弱海螺珠,在皇族眼里属瑕疵品,可在外面的市价,仍属高不可攀的稀世珍宝。


    凌湙心中一动,疑道,“鲛鱼?不是鲛人么?”


    他当年刷志怪小说的时候,里面说的可都是鲛人。


    崔闾奇怪的与他对视,也疑惑道,“你哪听来的这说法?鱼就是鱼,怎么可能变成人?”


    那鲛鱼筋织成的贴身小衫,可挡刀枪不入,且还有一个说法是,能保尸体千年不腐。


    他抬眼望向这个库里最中心位置,果然也有一口棺材,用的是整片白玉打造的。


    凌湙显然也看到了那口棺材,他眯着眼睛举步上前,像掀前面三个库里的棺材一样,抽了自己的配身长刀,一把撬开了白玉棺盖。


    “咦?这个……”


    崔闾紧步跟上前,张眼一看,这回不止瞠目了,直接倒抽出一口气来,失声道,“鲛裳。”


    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正静静的以双手交握的姿态,躺在里面,性别为男,看年纪竟有古稀之龄。


    凌湙围着转了两圈,不由啧啧点评,“浪费了,这好料子的衣裳,穿个老头子。”


    嗤,小说全是骗人的东西,里面每次开宝棺,没有金银,也有个绝世美女栩栩如生的躺着,结果他好不容易开出个栩栩如生的“东西”来,居然是个老头子。


    呸,就是说,有这能保存尸身完好的宝物,以古来男人自我为中心点的霸权思想,怎么可能舍得给女人用?肯定先紧着自己用呀!


    生前编纂各种教条约束女人,就算真爱,有几个能脱离美丽的皮囊爱的?而一旦美人离逝,就真有这等能保存尸身不腐的宝物,大多也得收着留给自己享用。


    美人?死了一个还有很多个。


    这老头子是个实诚人,知道好东西要留给自己用,啧啧!


    旁边的崔闾却在震惊之后,反而觉得很正常,依遗老会的那帮人,这么多年传下来,死去之人的身份,只会越往上越尊贵,这人能享受到鲛裳的待遇,必然有正统皇族血脉。


    果然,他棺前的白玉灵牌上,写明了他的身世,竟是上上个皇朝的最后一位皇子,也是遗老会上上任的掌执人。


    凌湙挑眉,又盯着人看了看,歪头问崔闾,“这要怎么处理?”


    前三个金棺里躺着的都是骷髅架子,回头找个地方埋了就好,这个看起来栩栩如生的老头,却是不好办了,但依凌湙从前的性子,一把火就能让他尘归尘土归土。


    活着把人剥削的如阴沟里的老鼠,没料自己死了还敢享帝王待遇,美不死你。


    但顾念着旁边崔闾这个古人思想,凌湙决定还是先问一问。


    崔闾皱眉想了想,道,“回头交给夏信然他们,由他们自己处理吧!”


    说完,盯着尸体身上的衣裳,扭头与凌湙对视了一眼,“但他这身衣裳,你要不嫌晦气,就剥下来改改,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是件宝物,估计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件。”


    鲛筋只有儿臂长,能集成一件衣裳,可想而知的珍贵,给这老头带土里去,确实太可惜糟践了。


    凌湙故作沉吟了一下,推脱道,“我倒不嫌晦气,只是见者有份,你如果想的话,给你也行。”


    他以为崔闾是在讨好他,忍痛割爱,毕竟这宝库是人家的。


    咦?不对呀!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了,那满脑子被塞糊了的金灿灿,一瞬间散了。


    崔闾也反应过来了,头一扭就抬脚继续往前探查箱笼去了。


    黑白珍珠,与成箱的金珠后头,就开始是玉石翡翠了,环佩叮当、屏雕摆件,玉床绿翡嵌的挂屏,入目全是富贵,满库漂着奢靡,一鼻子金钱味道。


    凌湙跟后头左看右逛,闲庭信步,舒展着手臂,如逛自己家一样的,冲着只给他一个背影的崔闾道,“崔府尊……?”


    他这声府尊里隐含着笑意,一股子被人耍了的好气又好笑样,踱着大方步紧追两脚,跟上了前面的崔闾,故意抻长了脖颈,歪了脸凑到人家跟前来,眼神闪着大大的揶揄,眉眼绽开,嘴角笑纹裂老大。


    “这处宝库崔府尊平时也不来逛?”


    崔闾不理他,继续闷头往前数宝箱。


    “怎么叫人家把棺材都安置进来了?”


    崔闾脸皮跳了跳,继续数宝箱。


    “哎呀,让我猜猜,照这架式,那剩下的六个库里,应该也有金啊玉啊的棺材吧?你们家这库址藏的不行呀!这是不是叫人偷家了啊?”


    崔闾猛的刹住了脚,再数不下去了,眼皮都跟着脸上肉一起跳,实在也忍不住了,冲着对他起了调侃心的太上皇大不敬,道,“那又怎样?我乐意,给我这么多宝物,别说一个库里才躺一具尸,十个库里躺个千八百具,我都得挖个坑好好给人埋了。”


    凌湙倒腿一步,将大拇指直接竖到了崔闾眼跟前,一脸真诚夸赞,“大气,崔府尊这格局,妥妥的没话说,咱就说,人家都把租地银子给了,咱动个手,给人家挖个坑埋一埋,也是应当应份的,不然,这么多财宝收的亏心呐!”


    这该死的心有灵犀!


    崔闾直接叫他说笑了,一下子没绷住脸上的表情,噗一下扭头忍俊不禁,笑的眼角浸出泪花来,一边拿手抹了一边拍开太上皇,还坚持竖在眼前的大拇指,“行了行了,孩子行事仓促,没来得及过一遍里面的东西,漏陷了行了吧?”


    真是的,怎么那么敏锐呢!


    凌湙跟着哈哈大乐,与他一道并肩往库门外走,“那也做的挺细致的了,起码从甬道一路过来,我就没发现异常,啧,你这也忒不厚道了,本来就有钱,还要见钱眼开,你属貔貅的啊?真不愧是地主老财,一点没负了你的家传。”


    他能这么直白的道出崔闾本质,就说明,他心里这块上,崔闾的背景问题,是彻底掀过去了,以后都不会再容人拿崔闾世族身份说事了。


    崔闾感受到了他的承诺和安抚,心神一下子显得有些怔忪,尔后感觉一直沉在心头上的重压,陡然去了一般,从心底飘出了一股愉悦,比他得了这些财库更高兴。


    这是一种不亚于丹书铁劵般的,免死圣言啊!


    有后世评价做背书,崔闾相信,只要自己不作死,这个一言九鼎的男人,定会如他刚才所说般履行承诺,并待之与北境亲信一般的真切。


    崔闾眉间一直锁着的忧郁,这一瞬间突然绽开,抿着唇紧走了两步,忍过了心头那股酸涩,只觉人生前景,家族存续的焦虑,再也无法构成负担,纵与此人将来面对满朝世家勋贵们的尖刀挑刺,也不能叫他有半分迟疑退缩。


    太上皇在打动人心这块上,确有天分,怪不得能以一介罪子身份,忽悠的当年主掌北境的大帅府,宁反前朝也要支持他,跟随他。


    凌湙在旁边看见了他被触动的眉眼,遂也了然的跟着笑了笑,没有再出声的跟在后面,看他动作利落的再推开了一扇门。


    ……


    十个库很快就看完了,古人果然还是喜欢收藏那些华而不实的古玩,除了字画书藉,叫凌湙认为还具有收藏价值,那些各种精美的瓷器、印章原石、青铜器件,在凌湙眼里都一般般,只有崔闾一件件的把玩过去后,露出了欣赏喜爱的表情。


    都是至少有五六百年历史的古物,千年前的也有不少,而价值连城的残本古藉,就更叫人欣喜了,他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古书,递到凌湙面前,“鲁工书。”


    他家库里的是拓本,且只有前半部,而这里的鲁工书竟然是全本三部头,里面失传的精巧机关,足以令每个善工之人热泪盈眶。


    凌湙眼前一亮,不客气的接过来打开,在里面果然翻出了水利工器,以及航船炮筒的架构图,举一反三,叫他在久滞不前的炮筒研造上,终于有了可推进的基础。


    他在北境设的火器营,里面的枪械研究,进展并不顺利,引线的问题,他根据自己以往玩枪的经验解决了,可枪筒炮筒之类的,就是他的盲区了,他知道怎么拆,也能分分钟蒙眼再装回去,可怎么铸造,那是两个方向。


    火器营的铸匠师,被他说的枪炮理念,逼的头发都白了一层,弄出的东西,却依然炸膛伤己,这些年就一直没什么进展,只能不断的在小地雷手雷上精钻深研。


    崔闾不懂他嘴里念叨的东西,只在把玩过那些古董玩器之后,生出了炒市场大嫌一票的心。


    这么多东西,还只是他这里的一处,其他几个县里的地下,肯定也有,古玩都是物以稀为贵的,一但市场饱和,除了个人收藏,也变不出钱来,而他知道,太上皇需要钱,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钱。


    包括他自己家的地库里,堆的那些需要时时保养的古董玩器,他也觉得放着挺占地方的,不如给后世子孙留点实用的好,如果能趁此机会,置换一些更容易保存的,比如,东珠、鲛珠,金玉翡翠等等。


    两人各怀心思的回了地面上,那头族田里的纷争已然结束,由崔元逸组织,族里身强体壮者报名,参加地下墓城的清理工作。


    眼看这地面一时半会是恢复不了的,明年的春耕势必得耽误了,地下那空间里总得清理一波完了之后,再决定是填了,还是用来开发个别的项目。


    凌湙看书一心两用,见崔闾一边喝茶,一边皱眉想事情,两人这会正歇在崔氏大宅的前厅偏房内,跑了半日腿,凌湙倒感觉还行,毕竟是个练武之人,但崔闾显然有些吃不消,又加之心头隐患被太上皇的一句话,给彻底剔除,这会儿就有些不在意形象的,歪倒在靠窗的罗汉榻上,旁边是崔诚端上来的茶果点心。


    崔闾一边捡果子吃,一边在盘算着地底下的,那些古玩怎么能变出天价钱来,没料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掌,只见掌心里正躺着几颗圆溜溜的鲛珠。


    就听旁边太上皇声音含笑着调侃,“费了那些功夫想鸠占鹊巢,就算漏陷了也别太亏着自己,行了,我知道你家有几个孩子,宝库逛上一趟,总要带些随手礼,诺,拿去分分。”


    崔闾摸摸鼻子,抬眼觑了他一眼,然后默默的从袖口里往外掏东西,却是一把子东珠,五颜六色的海珍珠,以及玉环翠玉首饰。


    好家伙!


    这是贼不走空啊!


    凌湙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手心里的鲛珠,心道:大约因为这是皇族标配,又有自己在场,他才不好拿,就只捡了些别的,呵,果然,这大貔貅!


    崔闾轻咳一声,自己为自己缓解尴尬,“鲛珠太贵重了,就是拿给她们,平时也不好戴,先生这份心崔某心领了,咳咳,有其他珠子就够了。”


    凌湙默默的将鲛珠与他掏出来的珠子混在一起,然后,又从腰带里扒拉出两块鸡血石,“我见你看了这两块石头好久,怎么不晓得拿呢?”


    崔闾愣了一下,攸尔笑出了些许温馨暖意,“是我父兄喜欢,我自己并不爱这些。”


    他从接管崔氏大宅后,每次去地库,轻易是不翻这些印章原石的,除了睹物思人,引发伤感,并不能叫他有其他感念之处,刚才在地库看见那成堆的鸡血石,果然就没忍住把玩了一下,想起了早年父兄爱此石疯魔的场面。


    凌湙哦了一声,将石头丢给他,“那也拿着,回头随便赏给谁。”


    崔闾笑着点头,“多谢!”


    回头刚好给长子,换了他身上的宗子令印。


    两人就着地下的东西商量了起来,凌湙很直白,他认真的看着崔闾,“我想做一些事情,可能需要用到很多钱,你那些金银暂时不要动,珠宝玉石什么的,随你用。”


    崔闾清楚他要做什么,一时也忍不住好奇问,“你想怎么做?”


    不能把金银运进京畿,直接把那些世家勋贵砸死吧?


    凌湙抻着脑袋歪着上半身闲适道,“我要买地买田买山买河……嗯,再买路!”


    世家勋贵们不是爱囤田囤地么?


    那他也囤,他找各地不显眼的小富乡绅,围着那些世家勋贵们的庄子田地,一圈圈的买下来,然后,也把路修过去圈起来,他占地收租,先熬他们一波。


    现代修桥铺路,还设个收费站收过路费呢!


    崔闾顿了一下,想了想,道,“那你等等。”


    凌湙不解的望过来,就听崔闾边思考边沉吟道,“地库里那些古董玩器,我想办法先炒一波,等市场炒热之后,那些喜欢收集这些东西的纨绔子们,必然会闻风而动,趁价高咱们可以陆陆续续的出一波。”


    他一说,凌湙便懂了,立即坐直了身体,眉眼大亮。


    玩这些东西的,爱之若疯,等价格炒上来之后,必然会有人为之倾家荡产,便是一时不凑手,也有暂时去银庄押地卖房,兑出银钱抢购的。


    凌湙拍桌,夸赞,“妙招,你先用那些死物搂一波钱,其中必然有四处挪借的,我让人去皇家银庄打个招呼,不羁田庄地契,来者都收,等你这一波钱搂完了,我再以高价围着他们的祖籍地收,在他们已经为古董玩器消耗了一波钱后,必然手头短缺,无力与我抗衡,大约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圈地,若有不甘心的,就得想法子拆借现银,那银庄就可再以高利得一波,嘿,两边使劲,我就不相信,他们手头上能流动的现银,能有我们多。”


    但有一家崩了,他就能借机蚕食了他们的家业,世家么!没有家业算什么世家?


    这简直比动真刀真枪,还叫人解恨。


    崔闾手指轻扣着榻上矮几,悠悠道,“不知先生寿诞?亦或今上万寿,后宫娘娘千秋?”


    凌湙愣了一下,突然拍桌大笑,手指着崔闾不停的喷气吸气大乐,“你就缺吧!”


    皇帝皇后过生辰,各地官员世家勋贵,只要有人在朝为官的,都必须进一波寿礼,而这类寿礼,又不好直接搬金山银山,那比的就定然是奇珍异宝了。


    满天下的奇珍异宝,现在都可以说,绝对不会有江州地底的多。


    等这一波现银搂完了,他再跟后头过一次生辰,嘿,那再兴旺的世族,也得紧着腰带过一段节衣缩食的苦日子。


    他跑了这些年,很清楚有些世家表面看着光鲜,实际上库里的流通银子并不多,固定资产才是他们显贵的底气,需要用到大额流动资金时,各方拆借都是正常现象,等回头有钱了再赎回来,循环往复。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会再有向回赎的机会了。


    崔闾叫他笑的无语,一边回嘴,“我这是为了谁?”一边手上却不停,拿了小荷包,将他二人从地库里揣上来的各色珠子,分了六份出来,老五便是不在,该他两口子的,也不能少,还有李雁,多爱漂亮的年纪啊?刚好可以打些首饰。


    凌湙被这环环相扣的阳谋,弄的贼心痒兴奋,他以往并不是没想过,只奈何财力有限,并无法与那些人打资本战,可现在不同了,他眼前就有一个善于利用资本,钱生钱的。


    哎呀,这人脑子可真好使,跟他一样好使。


    崔闾叫他盯的发毛,无奈挑眉打了个疑问,凌湙笑着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问,“是不是在愁地下挖掘的那么大块地方,不知怎么弄?能做什么用途?”


    然后不等崔闾张嘴,便接着道,“行了,回头我来帮你解决。”


    地下城的规模如此大,填了是真的很可惜,凌湙虽然只逛了一小块地方,却可以想见的其他地方,只会更大更宽广,而能做到让万余人生活的地方,在通风饮水的问题上,是定然已经有一套成熟的机制的。


    他只要为这个地下城,解决了光照问题,后面该怎么发展,相信崔闾就会了。


    崔闾举起茶杯,也不推辞,“那可真是太感谢了,先生可是为崔某解决了好大一个难题啊!”


    凌湙点着他,一副你就装的样子,“咱这不是还得求着崔府尊,帮忙搅乱现金流市场运转么?那不得积极干活,讨一讨您的高兴?”


    崔闾觑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来,“嗤!”


    天下都是你的,算那门子讨我高兴?


    老子纯纯保命!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江州地底有丰富物藏的事情,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终于吹遍了江两岸。


    消息不胫而走,更沿着条条官道, 往集权中心京畿而去。


    一枚拳头大的东珠,一方极品田黄古印,以及一樽青铜酒器, 随着一胆大包天的偷儿,流窜到各州府, 并着还有极品鲛珠的消息, 掀动了收藏爱好者的心。


    有需求,就有市场,有追捧, 就有跟风者, 而其中又以跟风者的钱最好赚。


    跟风与攀比从来不分家, 这股邪风一吹起来,待那些二世祖纨绔子们一入场, 这波敛财之举,就稳了。


    为了让鲛珠消息显得真切,崔闾直接从地库里捡了两颗最大最圆,颜色呈粉紫,火彩纹路最完美的,用一只整块白玉雕成的匣子装点好后, 以天赐瑰宝降福我朝的祥瑞祈表, 派了一队重兵护着送进了京。


    当今生活简朴,平时不爱奢华, 亦没有什么收藏品鉴的爱好,想要他配合, 自然得太上皇出马,于是,随着祈表一同送去的,还有太上皇的手书一封。


    满朝堂都被江州进贡来的两颗极品鲛珠,夺去了注意力,而伴着鲛珠一道送进宫的前朝古藉、字画、名师大家手信,甚至还有前朝皇帝的御用之物,都不及这两颗珠子夺目。


    就在他们以为,以帝后的一惯作风,这两颗珠子会被收进内库落灰的时候,转头就见皇帝纱帽上的东珠,被鲛珠取代,而皇后那边也是,鲛珠被镶在了礼冠上,待客的殿内,绣屏被一整排的翠玉屏取代,手上的东珠串颗颗莹润圆溜,连饮茶的器皿,都换成了碧玉壶和盏,而最令人震惊的,是殿内原本摆放八宝瓶的地方,被一棵血红珊瑚树给取代了。


    皇帝那边或许只是矜持的展现了江州的财力,但皇后这边,却是一点不遮掩的鸟枪换炮,所有用物陡然让常来往的贵妇们,都到了瞠目结舌的地步。


    江州这么有钱么?


    居然能凭一己之力,供得皇帝皇后如此大手笔的花用?


    听皇后说的什么话?


    哎呀,江州那地儿的府官,哦,姓崔,呵呵呵,说起来还是你们清河本家的族人,太客气了,说在地底下挖了些不值钱的玩意,特地给我们夫妻俩送过来赏玩,还说就那鲛珠,有一箱子那么多,只送来这两颗品相最好的,说是这满天下呀,怕也没人敢用此宝了,害,本宫这辈子也不爱这些,也并不觉得一颗珠子能代表什么,便劝皇上说,咱收了人家这贵重的东西,那剩下的鲛珠,就随他崔大人怎么处置了。


    自古鲛珠就是皇室人员的身份配置,从前没出现在帝后二人的身上,是因为没有,而那些存了几百上千年的世家宝库里,绝对是能翻出一二来的,只不过因为违禁,不敢用而已。


    帝后露出这般穷人乍富样,让一向与他们面和心不和的世家大臣们,暗地里白眼翻上了天,而从后宫请安归府的夫人们,则掀起了一股攀比之风。


    皇后都说了,鲛珠不能代表什么,那她们凭什么不能戴?


    什么?家中库藏里的珠子不够分?


    买,必须买,花多少钱都必须买到。


    于是,府中的采买开始到处找门路,想讨母亲娘子高兴的小纨绔二世祖们,也开始整合队伍,准备打到鲛珠源头地,江州府亲自挑选。


    皇帝那边呢,亲信笑眯眯的往外透一句,哎呀,这江州府台真是懂事,今上万寿还有好些日子呢!这巴巴的,就送了寿礼来,太有心了。


    旁边再有人跟上一句,就不知等娘娘千秋时,那崔大人还能送出什么来?哎呀,好期待呢!


    朝上大臣都呆了,个个回府招了幕僚琢磨。


    你说这皇帝皇后是脑子开窍了?


    终于清楚了,太上皇那套理想治国之念不顶用,只会苦了自己,不得享受这天下供奉?


    就是说,当今在位也有二十多年了吧?以前小,不懂事,叫太上皇忽悠的,整天要以身作则,想百姓所想,思百姓所思,一副要与那些贱民同甘共苦的样子,弄得皇宫不像皇宫,帝后不像帝后,那吃穿用度,叫他们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金贵人,只得关起门来才敢享受,但出门上个朝,连身好料子衣裳都得裹里面穿。


    这叫什么事儿啊!


    别说,江州那姓崔的,虽然有背叛世家一惯的存世理念在前,可他至少误打误撞的,将皇帝一直以来遵循,太上皇简朴作风的操守给打破了。


    打破了好啊!


    打破了,才有我等发挥的余地,叫当今尝一尝奢靡享受的日子,叫他知道往年吃了多少没钱的苦,到底有多傻缺,有多想不开。


    就是,明明占着全天下的利,只要顺着他们,跟他们一起延续从前的治世风格,就能享受到人间至高的尊贵生活,奢靡享乐的过一辈子,不好么?


    嗯,等皇帝享受到了金钱带来的快乐,再给他往后宫里进献些美人,各家贵女早已养成,总要叫她们去与皇后分一杯羹的。


    后宫,从来就不该是皇后一家独大,跟前朝那样息息相关的地方,怎么能没有各家自己的姑娘呢!


    皇子,也该是各家凭本事得,全出自皇后腹中,叫他们之后怎么玩?


    一颗石子投进湖里,旁边起的涟漪,能带动整片水域掀出一股波澜之风。


    太上皇撂了从京里寄来的,厚厚一封信,帝后二人各一封,内里都说了近日因为二人行事风格变化,带来的满朝震动。


    他也不避着崔闾,看完了就直接推到崔闾面前,点着信揶揄道,“叫你料中了,那些人贼心不死,近日往后宫去请安的贵女呈倍增多,都冲着偶遇皇帝去的,呵呵,我那儿媳告状来了。”


    皇帝为了配合这边,近日也是流连后宫。


    总要叫那些盛妆打扮的贵女们,有个偶遇皇帝的途径啊!


    崔闾捻着信纸,挑眉一副:这我能看?


    太上皇手一伸,做了个请字,也挑眉回应:看吧!随便看。


    咱俩谁跟谁呀!明明就想看的样子。


    崔闾眯眼笑了一声,当他面展开了信件。


    皇帝给自己的师傅,兼舅爷爷写信,就没那么多顾忌和矜持了,开头里就透着小儿情。


    师傅几时归?儿想见您。


    儿近日长了许多白头发,都是叫那些裹脚布大臣气的,天天跟朝上跟儿玩之乎者也,啥惠民屁事不肯干,德政不推,吏治不整,呵呵,儿想杀了他们。


    儿前些日子刚从江州拉了一批金银回来,没想那边居然还有钱,儿现在懂了师傅当年要圈着那地儿,不叫人碰的原因了,这么个聚宝盆,真叫那些人得了去,儿这皇帝就没得干了。


    那批银子,儿准备一部分用来给和州引渠,毕衡那老货天天上表来哭穷,和州那地儿确实也苦了些,儿准备拨四百万两,从云川支流挖一条水渠过去,若余银充足,还可以带惠南合周边的梯田区,荆南却是无银可驱了,因为剩下的六百万两,其中三百万两,我拨去了军里,另三百万两,除了工部需要研究经费,还有一些寒门学子需要接济,分一分,好像就没了。


    儿好穷啊!


    儿好想跟师傅一样,带兵去抄了那些大臣的家底,哼,他们背着我在府里喝参汤,吃鹿肉,喝一碗倒一碗,吃一头鹿只吃腹嫩肉的事,我都知道。


    儿的刀在争鸣!


    崔闾默默的放下了信,默默的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默默的喝了后,才抬眼冲着太上皇竖了个手指,“真不愧是您亲自教的。”


    这哭穷的模样,这动不动就磨刀霍霍之举,真得了眼前人的真传。


    太上皇喷笑,尔后又怅然叹息,“太受拘束了,明明也是个喜欢纵马冲锋的少年人,没料这皇城里面一呆,就呆到了华发早生的年纪,唉!终是我累了他。”


    崔闾摇头,将信折好递还给他,“不是你这样想的,那个位置……”


    他说着猛然顿了一下,突然惊觉自己最近与此人相处,可能太放松了,竟然一时忘了上下尊卑,以及有些话题是不能碰的。


    凌湙抬眼疑惑的望了他一眼,然后便了然的笑了笑,摆手道,“无防,你我之间无需如此阶级分明,崔闾,我既愿如此与你结交,便没有可能因为一句话,或一件事,而跟你翻脸算总账的情况发生,那不止下作,且也玷污了我们之间的交情,我自信看人还是准的,既与你不羁身份小节的成了朋友,那在我心里,你就不可能因为言语或行止,而叫我对你再摆君君臣臣那一套,没必要,除非……”


    他说着顿了一下,笑的狡黠,“除非你欺男霸女,招兵买马割裂我大宁疆土,否则,你在我这里,拥有无限豁免权。”


    欺行霸市,朕都陪你干了,我俩现在就是狼狈为奸,如此再讲君臣之道,也太虚伪了。


    真诚点,大家都真诚点。


    崔闾叫邻座之人说的直翻白眼,噎的一时接不上话,感动是感动的,但更多的像是上了贼船之感,且还是只能上,不能下的那种。


    嗯,算了,也只能陪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就像被他坑上皇位的那个武家小子,字里行间透着被绑架在皇宫里的样子,连皇后的信里也一样,对着那些觊觎她丈夫的贵女,扎小人。


    都一脉相承的,受此人性格引导。


    两人此时已经回到了江州衙署,同在办公厅里筹划着,接下来的古玩字画市场,以及那一箱子挑出来的各色珠子,玉石珠翠首饰。


    崔闾深谙大宅妇人间的暗中较量,临回江州时,唤了长媳吴氏,带人下地库挑了些能挑动妇人心弦的珠翠,准备以此为矛点,先吸纳一波后宅风向。


    果然,给皇后送东西,是最能引动上层贵妇们的攀比之风的。


    她们手里的私房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亦是一笔可观数字,且最重要的是,能做一府主母,主持中馈的妇人,与其丈夫的小金库也有沟通之处,这一波的主打方向,就是誓要掏的他们连一个铜板都不要留。


    二人就先期摆出什么,作为第一场拍卖会的卖点,来回商量了好久,东西实在太多了,几乎件件珍品,有许多孤本古藉,看的连崔闾都不舍得拿出来,但是,想要吸人眼球,就得搞些稀世的东西,否则钓不来大鱼。


    把鲛珠放出去的目地也是如此,否则就崔闾的心思,是想收起来置换自己,原府宅底下的一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的。


    太上皇都说了,他可以随意处置那些珠子,里面当然也包括鲛珠,但最后,他还是搬了一箱子出来,作为吸引贵妇们眼球的爆点,准备陆续投进拍卖场。


    拍卖场这种拢财模式,早两朝就有了,物以稀为贵,一样东西被炒上了天价,要的人多了,难免就有人另想奇招,于是,聚福楼这种地方相应而生。


    商贾的奇思妙想,都用在了经商一途上,从投花选花魁,一枝金花百两起步,用的也是竞争机制,是以,两人对于运用拍卖竞价之举,俱无异议。


    现在要烦的,是地点设在哪里。


    本来在江州乃应有之义,毕竟东西全是江州的,利用此一波人气,给江州吸引些商业投资,带携府内百姓就业问题,是最好的选择和安排。


    可坏就坏在,现在江州各处地底都在发掘地墓,全州府百姓,现在有基本一半人,都受雇于衙署,做着清理地下墓城的工作,以及刚刚从地底搬上地面的遗族子们,两万多人的安置工作,也是将整个衙署吏员忙的团团转,夏信然他们自觉身份不合适,递了请辞表,都叫崔闾给打回去了。


    想撂挑子走人?


    都给本府将活干完了再找机会,来秋后算账。


    于是,几个县令,只能按着各县所在的地墓口大小,自行分配着搬上地面的遗族子们,而原地面百姓呢?那叫个好奇。


    他们居然一点没发觉,自己的脚底下,居然还另外生活着一群人。


    哎哟,怪不得老觉得自家房底下,有老鼠样的东西在悉悉索索呢!


    这群刚从地底下挪出来的遗族子们,那也叫个战战兢兢,抱着自己仅有的财物,缩头缩脑的任人打量,能依靠的,就只有与他们身份一致的夏信然他们,遗老会被一锅端了,夏信然他们这一批新兴领导者,就成了他们隐形的头。


    崔闾也非常遵守承诺,给了夏信然在州府内便宜行事权,也就是,他可以按照遗族子们的个人想法,为他们在本州各县,挑选满意的住址安家落户。


    当时人排着队的从地墓里出来时,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因为常年缺少阳光,又生活在阴暗处,皮肤是不正常的死白,大多数人都瘦的皮包骨,且有一大半人的眼睛都不太好,年过四十的,竟然大部分都半瞎了,孩子们也一样,能活到成年,有机会像夏信然他们这样翻正身份的,绝对属凤毛麟角的存在。


    崔闾没有为难他们,安排了大夫替他们一个个检查了身体后,又令衙署粮官开仓,给他们每个人放了口粮,按了他们刚上地面的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夏信然当时就老泪纵横了,跟赵元思两个人领着上万的遗民,跪在田间地头,各条道梗上,什么感激的话都感觉苍白无力,只能领着身后族人,一起给崔闾叩头。


    如此之后,崔闾再差遣他干活,那叫一个卖力,且不眠不休。


    而滙渠无县令的问题,也趁此解决了,乐丰县并进了长留,夏信然直接调任滙渠,本来临水和从朔要并县的,但有了这两万多遗民的补充,两县人口一下子就达了规格,再并就不合适了,如此,就还维持原样。


    江州七个县的建制,自此固定成了六个。


    话说到拍卖场设在哪里时,当今帝后的信便到了,这才有了之前那翻闲聊。


    崔闾捏着桌上了茶点填肚子,最近忙的脚打后脑勺,用饭的时间大大缩减,搞得一到半下晌就饿,太上皇也乱没坐相的倚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因为最近钻多了地墓腰疼,正想着回头要不要趁着没人,去江里游泳健身,伸展一下腿脚。


    他个太高了,之前答应了替崔闾解决地下墓城的废物利用问题,连着几日都在钻地底,躬着身体,钻进去就直不得身体的,来回四处查看,幺鸡都吓怕了,一听到下地墓就摇头,现在是凌嫚在跟着太上皇跑。


    于是,两人一个忙地面上的事,一个忙地面下的事,只下半晌碰个头,交流一下心得,然后,再就筹建拍卖场的事讨论讨论。


    崔闾把皇帝的信推回给太上皇,质疑他上面的称呼,又是儿又是舅爷爷的,因为皇帝最后提了一句,说是太后娘娘问舅爷爷什么时候回京,她怕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凌湙扶着椅把手坐直,磨搓着膝盖道,“我舅舅的长孙女,叫我撮合给了武兄,是以,他跟着母亲这头,该管我叫舅爷爷,但后来我又收了他当徒弟,这关系啊,就算不清了,反正都是家里头的孩子,混着叫也没什么。”


    崔闾哦了一声,这才理清了里面的弯弯绕。


    皇家关系,因为太上皇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乱到外人乍一听就蒙圈的地步。


    太后不是太上皇的女人,而是他晚辈,因为儿子当了皇帝,她自然就被封为了太后。


    那论坛里没人涛这个,于是崔闾这边就显得跟个不通外事的隐世孤寡一样,好在太上皇并不介意有臣子不了解皇族结构的,反还笑话他这官做的不够格,连最大的顶头上司家族关系图都没理清,问他皇室宗亲有多少,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茫然的又把太上皇逗的直乐,觉得这人身上真是处处透着矛盾,一肚子尔虞我诈,结果竟然在最基本的信息处理上,显露出一股子呆直愚笨来。


    崔闾也不理他,仍在埋头就拍卖会的举办点踌躇。


    他实在也不愿意错失,这种能快速拉动江州商业发展的大好机会,可就目前的人力物力而言,也确实处处短缺。


    谁懂,他手里明明握着大把的银钱,结果,整个州府划拉不出多少人才,外聘人进江州呢?人员属性实在难以保证,在江州没有被他经营的固若金汤时,他且得有一段时间,不敢往外扩张人才储备这事。


    太上皇瞅着他紧锁的眉头,无奈的点着桌几面道,“你把头抬起来,往上瞅瞅!”


    崔闾依言抬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他头顶,一副要我瞅什么的表情。


    凌湙咬牙切齿的拍着桌几,“你求我一下会死啊?我要不开口,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开口了?”


    崔闾咳了一声,老神在在道,“咱这不是怕,手里这点东西,不够求人的么!”


    你是谁呀?


    我也是才知道,您竟然有雁过拔毛的美称,真真不能叫人小觑,开一次口怕要破产败家。


    我就不求你!


    把凌湙气的拿手点着他,“我写信回北境,要些玻璃工坊的匠人来,他们近年烧出了一种硬度非常强的玻璃制品,折光度非常好,我打算用在地下墓城的吊顶上,如此地底下即便不用火把照明,白日间也当有足够的光亮……”


    他没说完,但敲了敲茶盏,“倒茶。”


    崔闾依言上前,特毕恭毕敬的给他倒了一杯茶,还亲自给递到了手上,话虽依然没求一句,但态度至少很有个求人的样子来了,叫凌湙多少舒心了一下,“哼,这还差不多。”


    一口饮尽后,才道,“我一并替你把盖楼的工匠,和砖窑坊全要来了,以后你们江州自己就能烧制青砖,再不用往外地花高价购买了。”


    江州本地内当然也有烧砖的,但之前说过,工艺这块上一直停留在前两朝,北境那边的青砖窑坊,是凌湙领着人改良的,后来经过匠人不断的努力,所烧制出来的青砖耐用度,是任何地方不能比的。


    之前滙渠县镇集市两边的商铺,所用青砖,都是花了大价钱用船从保川府那边运来的,所耗实在咂舌。


    崔闾一瞬间眉开眼笑,有了这些匠人的助力,他要在短期内盖出一栋,足够拍卖会使用的小楼,简直再无烦恼,更别提落地江州的青砖窑坊,以后就是他翻建江州地面上,所有建筑物的神助力,可以省了多少运费啊!


    嗯,值当他再替太上皇多斟两杯茶!


    凌湙都叫他这模样给整乐了,好嘛,你办事,回头我还得倒贴,不止倒贴,我还得求着你贴。


    崔闾觑着他乱跳的眉眼,还嫌不太够的打蛇随棍上,搓着手道,“陛下把江州的兵防给我了,奈何我是不懂武事的,害,一事不烦二主,您去信北境的时候,顺手从边城军里,给我找两名练军教头,帮我整合一下江州兵防?”


    那两颗鲛珠,和几车子东西,送进宫,皇帝为奖赏他的忠心,一道旨,就加了他江州总督名头,算是彻底把兵防给了他。


    当然也有做给满朝大臣看的,为配合太上皇他们这边的计划,但崔闾这官却是实打实的,武备兵防到了手。


    太上皇一口茶呛出来,丢了茶盏起身,嘴里嘀咕,“我就知道你这茶不好喝,赔本生意做的,朕……咳,宁某几时这么亏过?”


    说完抬脚欲走,崔闾跟后头嘿嘿直乐,“后院备了酒水,还备了泡澡的药汤,你这两日下地墓辛苦了,本府都看在了眼里,先生过去松散松散?”


    凌湙斜眼看他,臭着一张脸转了脚尖,“你这求人的话不肯说,示好的事却不少做,呵,宁某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崔闾赔笑,不住点头,“是是是,不好收买,不好收买。”


    嘿嘿嘿嘿,砖窑坊有了,练军教头还远么?


    这太上皇就是口是心非!


    我懂,这就是上位者的傲慢!


    王听澜跟凌嫚从廊沿后头转出来,望着向后院去的两人,道,“我觉得主上最近开怀了很多。”


    凌嫚咬着一块酥糖,含糊着点头,“嗯,最近眉眼都亮堂了,这江州真是个好地方,五哥喜欢这里。”


    王听澜拍了拍她,笑道,“应该是在这里又遇到了,如同武大帅那样的知己兄弟吧!”


    自武景同过世后,太上皇虽如同往日一般的过着日子,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好像陡然就孤独了下去。


    如今能重拾少年心性,与人调侃说笑,真好啊!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皇宫大内, 皇帝皇后,历来是群臣勋贵们追赶潮流的风向标,这两位于穿戴、用物上的考究品味一上来, 那各地豪绅世族,可自觉有了大用武之地。


    各州府的珍宝坊,开始各显神通的往江州来, 而保川府作为入江州的必经关卡,内里商贸开始紧俏繁茂, 往来人流如梭之下, 带动的沿江县镇上的住宿打尖地,都价格翻倍,百姓们的小摊位都跟着做成了流水席, 夜晚华灯初上, 隔着一条江, 都仿佛能听见内里的买卖吆喝声。


    而江州这头,则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土建、房改, 以及重新规划百姓居住地。


    有了太上皇从北境拉来的一套成熟基建班底,崔闾只要在衙署,铺开整个江州地舆图,招了各县县令,和本衙经历、知事等属官,开会、开会、没日没夜的开会。


    就着舆图上的各区版块, 将商业圈、生活圈、娱乐圈, 以及百姓们日常离不开的小摊位市场,一并给画了出来。


    因为有钱, 并且承诺了原房址面积不仅不克扣,还会照着每家的人口数安排, 必定不会发生人多住不下的情况,并且在改建房屋期间,百姓们赁房生活的费用,都由衙署承包。


    如此一来,动到那些人的祖宅时,便没了所谓的故土难离之闹事者,便有老人舍不得在祖屋上动土,亦有其家中儿孙们,架着求着搬离。


    衙署过来组织人手劝离的胥吏可是说了,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也就是新任府尊有如此胸怀,敢于这么大手笔的给你们改善居住条件,再要不识抬举,待他撂挑子不干了,换个旁人来就任,呵呵,你们是想回到严府尊就任时期?


    那时期,你房子倒了,屋顶烂了,睡里面冻死,都没人理,有现在这体恤爱民的,可珍惜着吧!


    西城因为土地夯实,地墓层只有一条地道从此处经过,如此,其上的所有土地,便都是可居住区,遗族子们这次分了有小五百人到此安家落户,加上南城那边暂时挪过来的妇孺们,整个西城,便成了州府内人口最密集处。


    南城那块地最终被定为了拍卖场址,崔闾准备将地下中空部分,打造成密宝交接区,所有在上层会场内拍得的珍宝,都会受到保护的,移送到地底下进行交接,并为了有严格的隐秘性,每个拍得珍品的客人,都会有单独的引人,和来去通道。


    这里连接着江边,再打造一处出入码头,单供这些人来往,若有不想暴露身份的,此处地点简直绝佳。


    后尔在着手改造时,崔闾又对着那地底空间沉思半晌,最后,在另一边扩容出了一个珍宝置换交易场,以及三五间豪阔赌桌。


    彼时凌湙正就着西城居民小楼的事情,跟从北境搬来的青砖坊,和熟练盖房的工匠们,讲着他对于整个百姓生活区的规划,也不说盖多高的小楼,毕竟钢筋混凝土这玩意目前还没有,盖高了危险,而纯木结构的,就江州这不产木的地界,短期里也不现实,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盖那种连排的砖木结构的两三层小楼样式的,如此,安置再多人也不用发愁了。


    他的设想曾经在北境没推行出来,因为北境不缺地,当时人口又不密,人家祖辈的习惯,都住的大四合院那种的,楼房在当地极不受欢迎,盖了也没人爱住,后来荒置了,就成了将兵魔鬼集训营的宿舍。


    这还是他少数在北境干过的,折戟沉沙的项目,说来也是叫人唏嘘又好笑,起码他义兄在世时,没少笑话他,说有宽敞的大院子不住,谁愿意挤那盒子间?


    凌湙这回可吸取教训了,不按自己脑子里固有的楼盘样式画了,他结合了荆南的吊脚楼样式,楼下一层改为百姓活动区,也可以做摊位用,上两层住人,并且全四房两厅大户型,连着两户还可以打通了合成一家,供人口多的百姓人家选择。


    那北境过来的工匠们,被他说的一愣愣的,总觉得这人的理念怎那耳熟?有年纪大的回头一思忖,哎哟我去,这不是早年太上皇搞的那啥楼盘么?当时就没分出去,压根没人爱住。


    他愁的悄悄去找了王听澜,没法,太上皇这信是通过王听澜的手递过去的,搞得过来支援的工匠们,都以王听澜为主,早一批的养老的养老,离逝的离逝,于是,现在的这批次匠工,都没人敢把眼前的青年,往那位尊上想。


    帅府那边倒是知道了这位在江州,在挑选工匠坊的匠人时,就全挑的与早年太上皇没见过面的,他们也知道,满朝堂对太上皇的信息非常灵敏,泄露一点皇帝那边都不安生,如此也是,两边打掩护,但武景瑟作为现任大帅府家主,她的请安折子是一早就递过了,若非凌湙严厉责令她不许动,怕早要借着往保川府看自家子侄的名义,跑江州来了。


    王听澜叫这些匠人,连说带比划的,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现在又多了个安抚刚从地下墓城搬上来的,那些妇孺小孩子的工作,因为常年遭受压迫虐待,女孩子们尤其怕人,妇人也是胆小如鼠,叫她们呆一个地方,只要没出现下一个指令前,渴死饿死,都不带敢动的,实在叫人心酸难受,于是,这些日子,她也是带着人小心翼翼的与她们接触,试图宽解她们那颗不安的心。


    江州这地界,本来划给百姓居住地就不大,每户独门独院也只两间屋子一个灶台,有更窄小的,只有一间屋子,廊沿底下做灶台,更大的土地面积,都叫富绅们占了盖前庭后院的大宅子了,如此,这盖连排居民楼的规划,是真真可行的。


    等劝了那些匠工回去按照太上皇的意思造房砌屋,她一个转脚就去找了太上皇,手里捏着前两天刚收到的信。


    纪家家主的信。


    凌湙皱眉揉了揉额骨,旁边王听澜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纪家那边为着纪百灵的事情,彻底被大帅府移除了近臣中心,武景瑟那边要不是看纪百灵瘫了,只怕要将人推出菜市口闸了,秋三刀被关了起来,虽有大夫隔三差五的照应着,但看模样,秋家也是个听天由命的架势,不打算要他了。


    两个孩子,都在她面前长起来的,她到现在也实在没想清,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纪臻那边,也因为在江州的包庇行为,受到了家主的鞭笞之刑,到现在据说还不能行走。


    王听澜声音艰涩,“纪家愿意献出全部家产,只求主上顾念往日情分,放他们一家归乡落藉,此生再不涉足军务官场。”


    纪家原就不是北境的,纪立春在跟随主上之前,是西北长廊线上的一个千总,老家是茳州钱江的,如今全族为了个纪百灵,知道在北境再无发展前景,就目前所任官职,也是到了尽头,纪家家主破釜沉舟,决定以北境基业,换取他们家在朝中目前唯一的官职。


    纪百灵是自作自受,可作为其家中长辈,教养之责是要担的,纪家家主也知道,再不表态,恐怕不止北境基业保不住,连朝中现有的官职,都得一并给撸了。


    也是壮士断腕了。


    凌湙垂眼敛目,过得半刻左右才道,“准其所请,另,收回其父纪立春的关亭伯称谓。”


    王听澜心头大震,差点出声劝主上三思,可话到临头,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一刻主上身上透出的气势,让她记起了当年那个杀伐果断的铁血君王,非是个眼里能容沙子之人,纪家能从北境全身而退,还能保留朝中官职,也就是现在的主上,心性平和下能给的最温和的处置。


    纪家成了被杀鸡儆猴者,主上意用此,警告北境内的大小功勋家族,若纵子嗣为祸,下场便照此表。


    算了,事已至此,纪家……王听澜在心里轻叹一声,拱手给凌湙揖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崔闾便拎着南城地下城改造概念图,来找了他。


    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忽视了凌湙脸上的不虞之色,铺开南城地下城舆图,一股新制的墨味散开来,上面条条道道,用墨笔细线勾勒出大致建筑方位,以及各处用途,设置的一些保证客人隐私的暗房里,有榻有浴间,甚至还有泡澡池,把凌湙看的额头隐隐直跳。


    设底下赌坊他就忍了,搂钱么,能来这种地方的,不奢就豪,能让他们在此处把钱消耗了,未尝不与他们的计策相合,可设这暗房……想干嘛?


    崔闾倒是坦然,捧着茶盏道,“先前抄没的十来家子,里面蓄养了上百名歌姬舞娥,本府总不能一直养着她们?总要给她们找些活干。”


    凌湙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崔闾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道,“那些远道而来的纨绔子们,豪绅富贾老爷们,不能叫人家拍完东西就走吧?总要有点什么项目来招待招待他们,而自古生意就脱不开金钱美人,暴利生意无非就这么些,别地能做,我江州自然也能做。”


    他说的是京畿,和其他别的州府,都有花楼赌坊等销金窟,天下唯二没有的,只北境和保川府,连和州那等喝水都艰难之地,也有烟花柳巷呢!


    是禁不掉的。


    凌湙忍着火,“别人能做,那是别人,我的地头,不允许。”


    崔闾就露出了个笑来,觑着他的脸色道,“谁的地头?宁先生,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在当的府台总督府?”


    凌湙一掌拍的桌面震颤,“崔闾。”


    他心情本来就不好,按理不该跟死人计较,纪立春是纪立春,纪百灵是纪百灵,他一向讲究不搞连坐诛联等事,然而现今,为了制衡前朝百官,自己的大本营这边,却没有时间再来徐徐教导规劝的,只能用重典惩治的让人警醒,紧起皮来给他把后方稳住。


    自觉也是对不住,跟自己打了一辈子仗的老部属,正憋的火大呢!


    崔闾这挑衅的姿态,正正好的掀了他的暗火,借着这个争执,一举给发作了出来,但就开红灯区的事,他却是真恼怒的。


    放之前不至于拍桌。


    他愤怒的点是,崔闾明明看出了他的暗火,却还来挑战他的底线。


    作为朋友,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来宽慰宽慰他么?


    崔闾就不,他顺着桌脚就跪了下去,“臣死罪,惹的圣上如此大火,这官莫不如……”


    凌湙蹬蹬蹬往旁边跳了几步,然后一个箭步,就冲门边上,把两扇敞开的厅门给砰的关上了,回头压着紧闭的门扉,瞠目咬牙,“你干什么?谁叫你跪了?”


    我就大点声叫了你一个名字,你就要爆了我的身份?幸好这会儿门外没人,万一叫路过的胥吏署官看见了,回头他怎么弄?


    可恶,这人从进门起,就没憋好屁!


    凌湙气的脸发青,没料那刚才还敛目跪地上的人,这会儿却是自己扶着桌角站起身了,再看那裤腿,好家伙,根本没挨着地。


    多少年没人敢这么演他了,凌湙都给这人气笑了,那一腔子憋闷哪还能有呢?抬脚就回了桌子边,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演是吧?行,你演。


    门已经关上了,来吧!你跪着回话。


    崔闾左右找了找,当真找了个蒲团,摆到了凌湙的脚跟前,掀了袍角一副要跪着解说的模样,叫凌湙郁闷的不行,长腿一伸,正正抵住了他弯曲的膝盖,无奈道,“还能不能好了?就非得把我杵着不是?受了你这一跪,咱俩这关系是不是就得到头了?你那心里的算盘珠子能不能别拨了,震的我心里头直跳跳。”


    “咳!”崔闾就势直起了身,也没真想跪,比的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而已,显然太上皇没演得过他。


    这就好办了。


    从起念在南城地底下做一处暗窑起,他就打着鼓的想怎么能不触怒的,将太上皇说服。


    就他调查的结果得知,北境和保川府两地,是真没有烟花柳巷这等欢场之地的,早前倒是有用过此等娼馆,做消息传播渠道之用,但据王听澜所说,等那一批女子过了花期后,太上皇这边,就不让用这门生意,做信息收集工作了,全发展的是三教九流之地的丐众。


    太上皇是真的打从心眼里,怜惜这等女子,有专门的收容所,专为了开导沦落烟花之地的可怜姑娘,帮助她们恢复正常生活,并会在户籍册上,彻底抹了她们的过往。


    崔闾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触动,他虽然接受的是传统仕大夫教养,并不与这些女子的波折共情,甚至在之前几十年,江州地界上富绅之间互赠姬妾侍婢,在他看来,都稀松平常,也就他不爱这口,换了崔固那老色批,家里早塞满了。


    他触动归触动,该要做的事却不能让步,借着太上皇刚刚的态度,撩了一波火发出来后,再要谈这等容易惹恼他的话题时,就有火,他也知道留给他分辨的时间了。


    不然,呵呵,信不信,他刚张口,就能叫眼前这人给撅回去,并且再没了商谈的可能。


    缓冲一下,演一波,就是真跪一跪,也不亏。


    崔闾很主动的拿起茶壶要替太上皇把茶满上,结果,叫人给挡了,揶揄的调侃道,“你先说事,我再看看这茶能不能喝。”


    行,那就先说。


    很简单,江州府与保川府连成一线,对标的是北境官方势力,按理行事章程应当是与北境、保川那边是一样一样的,然而,在制订敛财之策时,就崔闾本人来讲,按他站的世家勋贵位上想,进了江州这地,一想到其身后的背景,那根弦就得紧着,得保留着余地的醒着,玩不能尽兴,乐不能忘蜀,做什么都会反复想到他身后的势力图。


    这不像是太上皇准备往各地,找小乡绅围大户买田买地的暗中之举,他这是妥妥的箭靶子,竖起来就是招人眼的,那要怎样能切中那些人的脉络呢?


    凌湙忍不住打断道,“用那些身世本就悲苦的女子?她们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脱离苦海了,便是你这江州之地容不下她们,北境和保川府,再不济和州那边,总有能洗去她们身上标签,叫她们有存身之处的地方的。”


    崔闾无奈的摊手,“自古权-钱-色,是最容易打成一片的伎俩,我当然也希望给她们一个好去处,但你可能不清楚,这些女子,自小被当玩物教养,没长成时,就灌了极寒之物,她们这辈子是不能生养的,你倒是说说,现如今好人家谁愿意娶个不能生养的女人回家?再者,她们被养的娇贵,除了琴棋书画,没有一项傍身技能,带去北境,靠绣活过日子?还是靠做小买卖存身?她们的身子已经受不得风吹雨淋了。”


    凌湙不说话了,他收留的最早一波烟花女子,确实有人一辈子无法生育,便是后头侥幸嫁了人,也会因为没孩子,而遭受婆家磋磨,人心这东西,最经不得时间的考验,到后来,那从花楼里退下来的姑娘,便自封在一处小楼内,再不与外界来往,终至孤独而去。


    崔闾叹息了一声,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盏茶,“那些女子被解救出来后,我让人找了她们的家人,但大部分是没有家人的,少部分还有家人在,却不愿意领了她们回家,有一二家人肯带回去的,也是隔没多久就将人匆匆嫁了,但那所嫁之人,却都不是正经娶回家当媳妇的,依旧是那等供人消遣的玩物,下场不比之前好,这之后,那留下的女子,便再不想走了。”


    能去哪呢?


    她们的身条,一开始就照着赏玩姿态养的,走两步路,就能叫人看出与寻常女子的不同处,有眼睛毒的,甚至能从她们一抬手间,就能识破她们之前的贱业,这世上本就没有白来的善意,那些姑娘常年受别眼相待,心性养的敏感极了,别人一个眼神动作,都能叫她们躲起来哭半天,那暂时收容她们的五进院子里,几乎日日就有投梁跳河的,不是他派了老嬷子日夜巡逻着,恐怕山脚下的荒坟早竖了好几十。


    凌湙听了不说话了,抿着嘴把玩着崔闾给他倒满的茶盏,热茶溅了满手,也不挪动。


    崔闾轻轻的帮他把茶盏抽走,又递了帕子给他,轻声道,“我想让江州成为那些人,自以为的,能撬动帝党一脉的跳板,既然咱们已经试过了硬碰硬,那现在走迂回路线,围点打圆,你的收购土地山林道路是一计,我这里设局套现是另一计,那何防再叫他们陷的更深一点?”


    你硬碰硬的,以禅位收尾,现在咱们既然已经转换了思路,在用人这块上,就不要太拘泥局限了。


    成事者不拘小节,势必要牺牲一些人,不是战场上拼刺刀的时候了,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女人是利器,古往今来都如此,你不得不承认,英雄难过美人关,用好了,绝对能省一半功。


    凌湙垂眼不说话,其实心里是认同的,只到底道德标准太高,让他始终突破不了人性的底线,要利用那些本就栖身尘埃里的女子。


    崔闾嘬了一口茶,等他消化了一阵后,又继续道,“江州地底设了这么一处地方,而我又是新投的帝党,在他们看来,可能还存在养不熟的阶段,用这处北境和保川府都没有的暗窑,我意在告诉他们,作为世家勋贵圈层的掌权人来讲,其实内心做派是与他们一样的,便是投了帝党,可旧有观念举止,没有脱离他们的阶层……”


    凌湙终于跟上了崔闾的思路,接口道,“这就是你与帝党的矛盾点,你旧有的习惯,跟帝党背道而驰,尤其设的暗窑,算是触动了我……太上皇的禁令,他们进来这处之后,就可以捏着这处与你盘桓……”


    崔闾眉眼终于舒展了开来,笑着点头,“我先递过去一个把柄,把江州的帝党背书削弱,让他们以为我是背地里搞的暗门子,北境、保川两处不曾有的东西,我有,你想想,他们那么想要瓦解北境内部势力,会怎么做?”


    会一边厌恨你,还得一边捏着鼻子来与你合作,如此,南城销金窟,才算是真的立起来了。


    想要人花钱,你就得给人一个舒适安全的环境,别人明知道你这处有着帝党标签,便是花销,也不会真的敢放浪形骸,原形毕露。


    他就是要让人以为,这里有可钻营策反的机会。


    凌湙彻底明白了,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崔闾,这是一个合格的宗族之长,心计谋略样样有,最重要的是,他有着他身上没有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处世观。


    不做无用的怜悯,不背较高的道德,比他更懂这时代的普世价值观,和士大夫制衡之道。


    其实他也懂,真异地而处,他也能有如此手腕,可终究会因为强烈的道德感,将明明易走的路,走成荆棘。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一样的,崔闾再次轻声开口,“我与你说这事之前,已经派人去问过那些姑娘了,她们大都是愿意的,正常状态下的生活环境,让她们惊惶不安,重操旧业虽说过于残忍了些,可于她们而言,却是舒适区域,我可以保证,她们有选择卖艺不卖身的权利,接不接客都由她们自行选择,我需要的,只是一处暗娼馆,在丝竹交汇之时,让我与进入地下城的客人,拥有一个互相试探的机会。”


    懂的,凌湙懂的。


    那些能下到地下城的人,非富即贵,且绝大可能,都是与他对立的那帮人,如果崔闾身上帝党的标签动也不能动,那他们只会对崔闾敬而远之。


    崔闾又重新给凌湙斟了一杯茶,“江州的崛起,势必会让各方展开掘底调查,你的行踪不能叫人摸到,知道你脾气的人,若见了我这处暗窑,便会彻底放心了。”


    是的,所有知道凌湙性情之人,都知道他极为厌恶烟花柳巷,以及利用女人赚钱的行为,崔闾这一招,能彻底将凌湙是否进入江州的疑虑打消掉,让人不再往他这边深挖。


    只要他身上不打上太上皇的标签,那对于后进入的帝党官员,依那些人的傲慢和自视甚高的行止,定有信心能将他策反,这些年,被他们策反的寒门官员,也不是没有。


    金钱权位可以买动一切,就是他们的处世教条,皇帝能给的,他们能给,皇帝不能给的,他们也能给,心志不坚的,基本难逃他们的糖衣炮弹。


    凌湙到底被说服了。


    崔闾为宽他心,将茶亲自塞到他手里,轻声道,“等所有事情了结后,我会派船将那些女子送到一个不认识她们的地方,让她们重新开始生活,如果可以,东桑岛那块地方就不错,离我们这里近,船来船往的也方便,最重要的是,雁儿身上那蛊虫,可以令她们有个自己的孩子。”


    他一说,凌湙就懂了,这些女子不能生,可那东桑岛上的男人能,有李雁那孕母蛊在,那些姑娘,完全可以借腹生子,且生出来的孩子,百分百是她们自己的。


    崔闾说完还挺不好意思,觉得男人算计男人,听在这钢铁直男耳里,是不是太损了些。


    可对于东桑岛上的那群男人,崔闾通过梦里的那一场场杀戮,早就存了祸害那一地的想法,只不知道眼前这人能不能同意他使这损招?


    凌湙斜眼看了他一眼,绷着张脸努力维持着仪态,可一想到今后那岛上的男人,俱都会转了性向,不由的心里就蹦了些小激动,感觉眼前这家伙,怎么这奸滑奸滑的……嗯,太对他味儿了。


    嗯,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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