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崔闾是第一次, 这么具象化的,从眼前男人身上,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之前要么是梦里, 看论坛上的文字描述,要么就是几十年前那次屠戮后的道听途说,没有一次会是通过当事者本人口述, 告诉他是怎么亲自处置的败方俘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既已生出了狼子野心,不趁其势弱时, 一举剿灭抹杀, 难不成还要给予他们死灰复燃的可能?”


    明明那人手上捧着的是一只茶盏,可在崔闾眼里,却只觉那茶盏陡然竟化为了嗜血长刀, 高高举起, 毫不手软的砍落一地人头。


    他竟是如此的憎恶东桑。


    可就东桑目前的发展而言, 还没到有能力侵犯江州的时候,他厌恶东桑, 是因为梦里预警,太上皇厌恶东桑,也是在梦里江州被欺凌侵犯之后,是以,此次他们一行人的东桑之行,崔闾只以为会是夺财之战, 期间死上一批东桑兵勇, 亦是一次削弱他们实力的机会。


    他还想着,等哪天江州兵防上来了, 他就隔个三不五时的,派船去那边掠夺掠夺, 势必叫那边再发展不起来,结果没料,人家头一回过去,直接把那处夷平了,连刚兴起的幕府势力,和当地刚启蒙的文明文化,都一并给摧毁的干干净净。


    这仇恨来的如此汹涌,又毫无征兆,崔闾想不通。


    凌湙却以为低着头陷入沉思的崔闾,是不赞同他杀俘的。


    从古至今,杀俘的将领,都要被打上残暴不仁的标签,受当时的士大夫,以及后世学者指摘、批判,就他所知的那几个,足足千年都成了他们身上固定责疑的点。


    可那又如何?


    若非开矿需要人手,他不介意灭了他们的种族,就算被后世人按一个暴君名头,也不能阻止他拔刀。


    他把东桑岛的男人和女人分开,是打着不允许他们再繁衍生息的主意的,只要断个两三代,再辅以文化入侵,东桑岛那块上的人,之后便都是他大宁子民。


    但崔闾的提议,却也是一个进化方向,只要实现那样的布局,光凭那些身心受创的女人可不行,身体的局限性是其一,思想上若不能站至高位,就是给她们机会,也难以自立自强。


    肚子不能决定一切,扭转思维是她们的必修课,得从现在开始,就朝她们灌输,我大宁子民,便是女子,其身份血脉永远高于周边岛民,得根植入脑子里。


    凌湙张嘴,想就杀俘之举分说一二,却叫崔闾抢了先,“卫沂可用。”


    继卫沂之后,又陆续出现了十几例男孕之事,因为崔闾这边刻意的压制,减少百姓对他们的关注度,用一波接一波的市貌改建工作,让人无暇就这些男子孕肚之事嚼舌根,一来二去的,这些变化倒成了寻常事,没有所谓的猎奇指摘,也就没有了喧嚣的指指点点,好赖让那些不幸被耽误的男孩子,有了喘息之地。


    可身体上的骤变,到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便是无人指摘,但到一处陌生地,也会引来窃窃私语,长此以往,便会使人裹足不前,再无精进。


    妇协部鼓励女子走出家门,没道理让这些改变了体质的男子,因为世俗眼光,而困于家宅,是以,崔闾也在想他们的安置方式。


    且不管太上皇这斩草除根的杀意是哪来的,但就这些人的去处问题,崔闾终于有了方向。


    不管后世之人,如何吐槽他所在这个时代的男尊女卑问题,事实就是,男子以家庭为单位的地方,所受教育,就是除我以外人皆贱的思想,无论他们在外面如何低三下四,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就是王。


    是以,但有权利施为的时候,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身份,而无需再加以鼓励引导,比起从小就受卑贱理念压迫的女子而言,更能胜任早期的管理岗位。


    放他们先去东桑进行开拓工作,等这边姑娘们的思想做好了之后,以她们身体上的优势,就能天然的占据行事主导权。


    崔闾将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陷入沉默,古来男子自我为尊,视女子本弱,可事实是,谁承担了孕育之责,谁就失去了身上铠甲,没有什么是生来本该如此的,一个孕母蛊,就能叫人瞧清性别本质,根本没有所谓的尊卑之分,只是物竞天择而已。


    他好像有点懂了太上皇一直以来,坚持的男女平等之意。


    无分性别的将所有人拉到同一起点之后,给予同等的教育资源,尔后再看各自发展,且说不好胜负会往哪边倾斜。


    东桑岛上,女子一但不用承担孕育之责,崔闾都想不出世事会往哪方发展,那就像一个重启的空白区域,而卫沂他们,又是否能凭先入优势,抢占一席之地?


    太颠倒了,崔闾竟然想的头疼,不知道这对于卫沂他们而言,是机遇,还是又一次承重的心理打击。


    到底他不曾真的受过后世教育洗礼,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在他所在的现实里,产生了严重割裂感,一边希望已经承担起了孕育之责的卫沂他们,能抵住身体带来的改变,继续在那片土地上掌握主导权,又一边期待着后续进入的姑娘们,能为自己活一把,彻底为自己以及后世的女子,挣出以女子为主导的生存空间。


    嗯,这约莫就是那论坛里,时常有人嗷嗷哀嚎着的,精神分裂症?


    崔闾囧默,偷偷觑了眼旁边的太上皇,想来他应该是乐见其成,极为期盼那边会成为女子的掌中物吧!


    这莫明发散,又了然的神色,把凌湙觑的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好几眼,不知道自己这又是招了崔闾什么腹诽。


    感觉哀怨与期盼齐飞,踌躇与坚定并存,然后汇集在一起,就成了对他的满腹牢骚。


    凌湙:……杀个俘,难不成还杀的这老古旧文人,与我离心离德了?


    哟,难不成他还遇到个,觉醒了民族平等的旧时士大夫?


    可以啊!怪不得接收他的新思想理念,接受的如此平和、良好,并不遗余力的进行推广呢!


    以士大夫固有理念,应当不全是为了官位,而刻意来讨好他的。


    凌湙眯眼,把自己想开心了,然后决定给这个古人,解脱一下固有思维,免得他把自己绕进死胡同,想的脑袋打结。


    “咳,圣人言,人性本善,其实认真来算,恶者占大头,善者以群分,就我大宁所在版图,自古礼仪之邦,得圣人教化,善从心发,普及世人,是以,在我大宁这片土地上的善者,当有至少八成往上……”


    崔闾斜眼不吱声,嘬着茶听他狡辩……哦不是,分辩!


    凌湙摸了摸鼻子,“那化外蛮夷之地,恶里生、恶里长,无圣训滋养,胚胎里就带着恶性种子,教无可教,不如毁之,咳,以后你就懂了我的先见之明,所以,无需替他们报不平,有良知的人族,不当包括他们。”


    总结:我族人民都是好的,东桑那岛生来就恶。


    崔闾:好的,确定了,太上皇对东桑,确实有着赶尽杀绝的厌恶。


    也不知道脑子里打了什么结,先前在地墓里骤起的试探心思,这会儿就异常强烈,尤其就太上皇身上起的这莫名的,族群鄙视链,按理以他宣扬的人人平等思想,哪怕化外蛮夷,也当有一个教化改正的机会,可他偏偏给一刀切了,还下了胚胎里带恶的断言。


    这简直与他坚持的理念,太不相符了,在崔闾看来,就很没来由的恶意。


    崔闾心头蠢蠢欲动,一眼又一眼的觑着太上皇的脸,见厅门正紧紧的关着,没有人来打扰的样子,于是,咳,他清了把嗓子,学着从梦里听来的怪腔怪调,张嘴就道,“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习习物)者为……俊杰~”


    轰隆一声巨响,是靠背长椅倒地的声音,然后,崔闾眼前一花,下一刻整个人就被扼住了咽喉,提了起来。


    他脑子里一瞬间空白,然后就因为呼吸不畅,而拼命挣扎了起来,脚尖够不着地的,想要挣脱开钳制,可掐在脖子上的大掌跟铁钳似的,他用两只手都扒拉不开,整张脸因为不能呼吸,而涨的通红泛紫,生平过往走马灯似的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大爷的,别是要死了吧?


    很寻常的一句话,他就转换了个调调而已,这人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正昏沉的以为要被掐死的时候,就感觉脖子上的手松了一点劲,那掐着他的人,将他抵在桌几旁的屏风上,压着他凑近了耳朵,咬牙切齿的逼问,“哪年的东桑人?藏的挺好啊,若不是听朕将东桑岛夷平了,怕是永远露不出马脚了吧?”


    怪不得之前老是用眼睛,一眼一眼的觑他,这是被夷了祖宗的敢怒不敢言吧?


    崔闾倒吸着一口气的,解了胸口窒意,眼角禁不住的沁出生理泪水,卡脖子上的大掌仍蓄着下一秒就扼断颈骨的力道,他头晕眼花,控制不住的想往地下溜,却一次次的被眼前人用力往上提,气息紊乱之下,呛咳声顿起,一副要咳断气过去的样子。


    凌湙脸色黢黑,手掌不由自主的松了松,虽仍提着人没放手,力道却是收了许多,态度依然冰冷,甚有股叫人愚弄的愤怒。


    他大爷的,这要真是个东桑穿者,那前面的所有交往,会变成恶梦,一辈子如鲠在喉的。


    愤怒让他失了冷静,也根本没心思去理顺之前,相处中的所有小细节,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充斥着,这不是他同胞,这是个骗子,骗的他把人当成了知己,挖心掏肺。


    他狂躁的简直想杀人!


    那手不自觉的开始往腰上摸,可他与崔闾商量事时,一向喜欢解了配刀,往桌上撂的。


    厅内气氛凝固,崔闾咳的肺都要炸了,努力蓄了一脚的力道,猛的抬腿要踹过去,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了,便要死,也得叫他当个明白鬼。


    凌湙岂能叫他踹着?抬腿一挡就卸了他的劲,再次将人压屏风上,瞪眼直盯着他,“你老实点,否则朕卸了你的胳膊腿。”


    从怀疑崔闾身份起,他就不再以我自称,而是端起了太上皇的自我称谓,势以各方面碾压之意。


    崔闾心头飙出一串沾亲带故的诅咒,可理智仍死守着最后一片清明,只瞪着通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喘气,咬牙反问,“便是要杀我,也得有个前因后果,没有因为一句话,就如此翻脸不认人的,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么?”


    凌湙冷着张脸,凑近了他脸上看,甚至还拿手往他耳侧鬓角扒拉,想看看这是个披着人皮的什么怪。


    他是胎穿,就不能禁止各种穿,魂穿的、鬼怪附身的,万一真叫他碰上了呢?


    这思维发散的,换个人,他都能冷静的想一想其中的高难度,可崔闾这猛然间的一句话,跟天灵盖被人掀了似的,叫他根本淡定不了。


    他刚认定的此人,为继义兄之后的,又一个可相交之人,那找到知己的欣喜,余生不再孤单的欣慰,统统都毁在了那样一句特有的语调上。


    所有的红旗人,终身不能忘的场景,大约都有被后世东桑大佐,拿枪指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劝他们顺服的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怪腔调。


    刻在灵魂里的杀意,直冲脑门顶。


    崔闾鬓角的头皮,都叫这人扒的生疼,梳的整齐的头发此时早乱了,给他气的眼花耳鸣,实在怒的顾不及身份仪态的,拿头怼着这人的脸就撞了过去,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好在凌湙让的快,又加之身高优势,他这撞过来的猛烈动作,最后只擦到了他的下额,反倒回弹之力,撞的他自己飙出了一腔鼻血。


    腥红的血液往下滴时,怒极失去理智的凌湙,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看着衣襟前面被血染红了一片,整个人显出异常狼狈相的人,张了张嘴,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和缓,“你是谁?”


    崔闾摇晃的站不住,喉咙疼的发紧,咽口口水都费力,想起面前这人刚才的力道,闭眼一阵眩晕,气的想直接死过去,好容易攒出一口气来,根本顾不得上下尊卑,操着嘶哑的嗓子怼道,“我是你大爷!”


    凌湙面色眼看着又往青里发,崔闾却实在支撑不住的要往地下滑,他习惯性把人往上一拎,人就挂在了他的胳膊弯里,撑着一副没骨头的样子,指着旁边倒地的椅子,道,“坐下说。”


    再气也得把话说开了气,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挨一把掐,崔闾要早知道一句话能把人试探成这样,他一定不会轻易开口。


    见鬼了,明明他在梦里看两人接头时,操这口音说话时,可嘻嘻哈哈的不行,怎么到了他这,还差点要了他命?


    他哪里知道,他学的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打暑假工时拍的影视素材,那是人家花絮里的搞笑台词。


    崔闾压根没闹清楚,这句话,在特定语境场所里的杀伤力。


    到底有着之前的情谊在,凌湙见他这副样子,终是起了恻隐心,将之扶到了椅子上坐好后,又拎了茶壶来,从地上捡了唯一还完好的茶盏,涮洗了一下后,给他倒了杯递手上去了。


    崔闾撑着脑袋,拿手揉着隐隐发疼的脖颈,闭眼狠狠调整了片刻,敛眉看着塞进手心里的茶,嗤笑一声饮了。


    凌湙就在他旁边站着,好似一头随时吃人的老虎,虽收起了獠牙,却颇有一副错失机会,说不好话,再来补一把掐,了结了他的意思在。


    生生要把人气的撅过去。


    崔闾一口饮了茶后,直接抬手把茶盏往他脚下砸了过去,怒极愤慨,“太上皇一向以冷静自持著称,怎么到了闾这里,便如那爆竹般,一点就炸?你是打算过河拆桥,趁机夺财害命?”


    凌湙瞥了眼脚下的碎瓷盏,张嘴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若是朕误会了,凭你处置。”


    崔闾撑着桌几起身,努力挺直了身体,与他面对面,“崔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博陵崔氏现任家主,崔闾是也,你爱信不信。”


    凌湙脚步踏前一步,与他近的呼吸可闻,低声道,“那你绝不可能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你在骗我。”


    崔闾觉得眼冒金星,身体晃动,却硬撑着抬头道,“那你呢?这话有什么特殊到,能令你如此失态?你身上就不曾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凌湙眸光沉沉,盯着摇摇晃晃欲倒之人,半晌后声音轻不可闻,“你试探我,心里就应该已经有了答案,如你所想,确为生而知之,两世为人。”


    ……


    周围陷入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静寂,崔闾不知道自己在听见眼前人的话时,心神骤紧骤松之下,一个稳不住就要歪倒,却终叫人给一把拽住了肩膀,提上胳膊半扶着。


    直等他缓过了那股劲,才恹恹的指了指靠窗的罗汉榻,旁边人顿了一下,终究把人半扶半抱的送了过去。


    崔闾靠着闭目缓神,脑子里一片硝烟,耳鼓嗡鸣,天地旋转。


    凌湙只得在旁边守着,见人听了他话后的反应,没有惊恐,却是一副竟然如此之感的模样,心头就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忧疑,竟隐隐的期待了起来,紧紧的盯着人一眼不眨,心不自觉的提了起来。


    崔闾缓过了那股震动,转了脸来,正对上了太上皇期待又紧张的脸,忽然就懂了偶尔会从此人身上,浸透出来的孤独感,是怎么回事了。


    两世为人,这里相对他来说,就是个全然陌生之地,周边没有一个熟悉之人,靠的只有自己,也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在这吃人的世道挣命、抗衡。


    他不过作了一场梦,便常觉与此间格格不入,偶尔行事时甚有极端割裂感,那他呢?凭借悍勇无匹的武力,一力降十会的,强行要打破此世间的壁垒,与他自己的时代接壤,如此执拗,如此一意孤行,悍不畏死。


    他张了张嘴,在眼前人的注目里,哑着嗓子道,“我之前昏迷了半年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凌湙点头,他之前就怀疑过,说不得眼前之人是个魂穿者。


    追忆声接着缓缓道来,“我在昏迷的那半年里,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那梦里,有关于你的传奇经历……”


    凌湙一瞬间就凑近了过来,紧紧盯着人道,“然后呢?传奇经历?那应该是很后面的事了?”


    崔闾点了点头,拿袖子将胸口沾了鼻血的地方抹干净后,又整了整仪表,在太上皇紧迫盯人之下,笑道,“大宁开武皇、宣和帝所创之盛世,延绵千年之久,造福后世百代千秋。”


    凌湙眯眼,有些不虞,“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崔闾抚着疼痛的心口,喘了一口气揶揄道,“博陵崔氏……”


    在太上皇紧迫盯人下,他慢悠悠开口,“襄助太上皇平壤有功,后遭百余世家勋贵联手以暗卫绞杀,一门几百余口,尽屠殆尽,无一活口。”


    凌湙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突然感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如果这人没撒谎,那这梦与现实他二人所做之事,便连接对应上了。


    他们的计策成功了,但那些人的反扑也猛烈的,导致崔氏一门俱灭,这是他心头偶尔排演过的,只是暂时还没真到那份上而已,却不料竟提前叫人梦得了。


    崔闾垂眼,咽着发紧的喉头,抹着沾到手指上的血迹,心道:把我掐成这样,又得知因你而使我满门俱灭的结局,我倒要看看,此后你在我面前,还摆什么太上皇架子?一口一个朕,合着之前的知己、友人之说,全当了放屁?


    你就给我愧疚着吧!


    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把腰挺直!


    凌湙嘴唇动了动,声音里气势再升不起了一样的,道,“你在已知有这样的结局下,还愿意选择我?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吧?”


    崔闾顿了一下下,歪倒在罗汉榻上,摊手道,“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么?难道就因为提前预知了结局,我就要去投靠害我家门俱灭的那帮人?我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呵,所以,这辈子,我便抢占先机,提前动手,再赌一回罢了。”


    凌湙挪到榻沿上坐着,面上带了些愧疚,“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和你的家人族亲。”


    崔闾故意将被掐至青紫的脖颈露出来,乜斜着一双眼道,“你现在不怀疑我在驴你么?”


    凌湙顿了一下,失笑道,“你这个驴字用的,就说明这梦做的够真。”


    崔闾叹息,似真似假,“那梦里的你,可答应事成之后,赐我族以东桑岛为自治区,许以累世便宜之权……”


    凌湙眯眼,把脸往他眼跟前怼,异常坚定道,“不可能,这不是我能许的利,你这是瞎编的。”


    崔闾似嫌弃般,把人推开,“去给我叫个大夫来,我要是死了,你这辈子可就单打独斗吧!”


    凌湙脸上闪现懊恼之色,扶着人往地下拽,嘀咕道,“我送你去医馆吧!回头等大夫来,你别凉了。”


    崔闾没力气与他挣,被他扶着刚挨着地就要倒,凌湙更惭愧了,忙往前跨出一步,矮下身体,拍了拍肩膀,“上来,我背你去。”


    “太上皇的肩膀臣可不敢上,回头要治我个欺君之罪可怎么弄呢!”


    “……对不起!”


    “呵,真稀奇,太上皇怎么不一口一个朕了?”


    “……我错了!”


    “臣这条命两辈子都卖给了你,太上皇就没有什么表示?”


    凌湙硬着头皮,咬牙:“……你想要什么?”


    崔闾昏昏沉沉,细碎念叨,“你掐你自己一把,这账咱们就先暂时揭过。”


    凌湙:……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崔闾病了, 脖子上糊了药膏,缠了一层纱布,开启了躲后院足不出户的日子。


    美其名曰, 年老体弱,受不得伤,需要静养。


    可江州正全面进入高速发展期, 到处需要视察跑腿,便是全衙署的胥吏官员放出去, 每个人都恨不能长八条腿。


    说出去是真真没人信, 白日里的衙署静悄悄,除了户房和承发房里有人,其余各工房, 连狱差都给调了一半走, 帮着衙差分担各门街道巷弄的巡查工作, 只到了晚上,各办公房里才开始陆续有人, 点灯熬油的开始处理堆积的案头工作。


    那班加的人生无可恋,衣裳脏了都没时间回去换,还得家里人带了干净衣裳来,这边脱那边递了抢时间换一换,吃的倒无所谓,那商超内里就有卖小食的, 到点了就差人去拿蓝子装回衙里吃, 整个衙署转的跟陀螺似的。


    以前遇到个同僚,还能停脚说上两句话, 现在遇见了,这边头刚点完招呼声还没出口, 那边顶面相撞的两人,就已经错身而过,互相给对方留个背影,只余声音飘在各自的背后,代表着刚刚有的交集。


    就忙,非常忙,忙的如厕的时间,都得点根香的计算时间,生怕蹲久了耽误事儿。


    当然,也不止就衙署这一个地方点灯熬油,那整个江州府和各县镇上,都忙,每个县上都领了挖掘地下墓城的任务,这会儿就不允许百姓们,私底下在自家院里瞎挖乱凿了,得按着夏信然他们提供的进出入口,安排了人往里工作,为防坍塌埋人,那年久有漏水发霉的地方,还得安排人砍了木头来加固,回头再用青砖来将甬道彻底改建一下。


    曾经只用来躲藏,并不会特意为了舒适,而做的非常简陋的地下生活区,这会儿也得翻整,那坑坑洼洼该填的填,该改成地下蓄水池的,也得找了懂行的工匠进行实地勘察。


    空旷的地底,曾经憋闷压抑的环境,叫进来修缮改建的喧闹百姓,给烘托的犹如闹市,那被挑选进来引路,作为曾经异常熟悉此片地底的遗族子们,本来心情沉重,恨不能逃离此处的恐惧心理,在这些热情笑闹声里,渐渐对回归地面生活,被地面百姓接纳归拢为自己人,有了实质感受。


    这里不再是禁锢他们的牢笼,而是可以成为地面百姓一条另类的挣钱途径,每个积极报名参加地下城挖掘工作的百姓,日酬足有一吊钱,一家子进来三五口,能挣以往一年还多,就算有些地方窄的需要爬,或佝偻着腰钻过去,可看在钱的份上,谁也不会抱怨。


    因为来这里工作的百姓,都净得的工钱回家,期间的吃喝,都由官署承包,到点就有人抬着饭桶菜盆进来发,热水热茶管够,觉得地底呼吸不畅了,打个报告,就能有一柱香的时间,上地面喘口气,而最最重要的是,发钱的时候,不会再有蛇头抽例子钱的事发生了,有差人盯着,再胆肥的蛇头都不敢伸手,能让下工归家的百姓,将一日所得尽数拿回家。


    如此待遇,便是日夜不休,三班倒的连轴转,那也有的是人干,且这只是地底工事,地面盖楼修老房子,重新对百姓生活区进行规划,都是同时进行的,这么大的工作量,男女老幼齐上阵,但能帮着捡一块砖的,都不舍得躺家里白喘气,要不是官署坚决不收八岁以下的,信不信?那三岁会和尿泥的,都敢往煤球坊里带。


    当时招工条例出来时,崔闾是定的十二岁以下不招,结果,没两日,就叫个抱着弟妹的小子拦了马,那怯生生又鼓起勇气来求告的小男孩,家里大人只剩了个下不了床的祖父,他整好十二岁,可小身板看着像十岁般,瘦的皮包骨,两只大眼睛哀求的看着崔闾,说他能干活,岁数只卡着招工月份小一点,问能不能容情许他个工做,不然家里弟妹和祖父就都没了活路。


    这么一桩事发出来后,崔闾立即找人调查了一番,发现类似这孩子的例子还真不少,基本都是早年被压迫的灶户,家里失了劳力,孩子又未长成,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捱日子。


    如此,这用工年龄,便被调整到了八岁上,并下令叮嘱各县镇上的官员,对于此类上下不济的家庭户,给予低保接济,至于这个账,自然走的是衙署这边的总账,每月汇一次,并着名册一起提上来报销。


    能有自食其力的心,是值得鼓励的,崔闾没有为做功绩,大包大揽,以他现在的财力,这部分人的吃用,便是汇一起,他都能负担的起,但是,当周围人都风风火火为生活忙碌奔波时,那被养起来的困难户,就真的能任他们躺着不动了?那长此以往,这些人的心性,迟早会被养成个心安理得的堕懒心,于这个家的前景而言,是废掉的,接济只能接济一时,他不能让他们产生可以被接济一辈子的心态。


    努力向上,是他为这些过早承担起了家庭重任的孩子,提供的一条进取之路,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挣得家里人的口粮,亦会成为这部分孩子的成就,等到来日长成后,他们会感谢如今努力生活的自己。


    没有放弃,并对未来充满信心。


    之后叫太上皇知道了,结果,他一张嘴,崔闾就知道他想说啥。


    这位对于教育普及的重视程度,简直跟魔怔了一般,北境那边人人识字,不说科考能出来多少,就跑堂的小哥张嘴都能来一串算学快板,餐费酒费那算的叫一个又快又准。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这位本身的来处,就是个教育普及之地,全国亿万人口,人人都有书读,这是怎样的文化强盛啊!


    江州既有财力,那这部分将成未成的少年人,完全可以弄到学堂里呆着,用奖学金的模式,也一样能让他们有托举家庭的能力,但崔闾却摇头没答应,倒不是跟此间士大夫家族一样的想法,认为愚民政策能更好的掌握底层百姓,而是江州这地方,暂时没有那么大的学堂,能容纳这许多人,也没有那么强的师资力量,来投入教学工作中。


    问太上皇,你愿意让他们去学之乎者也?


    这点太上皇倒是清楚,那些将长成未长成的少年人,需要的是谋生的技能,而非超乎实际的科考大饼,教他们老学究编纂的书本,不如请各善工者来给他们讲一技之长,但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类人,投入到江州各县上的能工巧匠,本来就不够,哪还能有空开班授课呢?


    所以,此时办学是不现实的,只能捡年龄小的,先往各启蒙学里认个字,更系统的教育,得等到江州学府建成,能招到足够多的能达者为师,当然也有专门一心向科考的学堂班,但那要求应当会更严格,至少,就崔闾摸着太上皇的脉来探,就不能招那些迂腐,思想守旧的大儒先生来教,太上皇似乎更青睐思维活跃的青年学士。


    教育话题一起,太上皇就刹不住车,当年他在北境,是想搞一个百业综合学府,扫盲的目地,就冲的能为各行各业输送人才,好冲散一波浓厚的科考大军,以现实教育大家,眼睛不要总盯着当官发财上去,天赋能力不足的,还有其他行业可选择,别学的胡子花白,还要靠老妻子女供养,做着科举当官的美梦。


    现行的教育,科举之路本就狭窄,还特定的有一波人,不用努力,就能靠荫封入仕,能靠真才学挤进官途的,简直凤毛麟角,那剩下的就以田地为生,一年到头种的米粮,交完各种税后,连家里嚼用都不够,不打零工贴补根本过不了日子,如此,便需要靠商业拉拔。


    但商业工种,又被各儒学大家贬成贱业,有想往科举上精进的,宁可穷死,也不碰商贾,至于能工巧匠,一身本事,可怜无个可发挥之地,亦被贬的三代科道断绝。


    就这世上,为了阻止百姓向上求索,被各世家掌权者,限制的只剩下科举这么一条羊肠小道,百业凋零,匠者遭鄙,连那么先进的鲁工书,都能被上位者收着藏着,不教发扬光大。


    凌湙说到这事上的时候,差点将桌几拍折了,横眉怒目、义愤填膺,也就没有个世家勋贵站面前给他砍,否则绝对要叫人血溅三尺的。


    崔闾总算懂了,他不能跟那些世家勋贵们和解的原因了,那些科举上的限制,百业上的阻挠,商贾事的垄断,确实根本没有普通人可发挥的余地,百姓除了被摁在地里,无处可兴家举业,而最可恨的是,那地也不属于他们的,佃地为生,何其哀哉!


    北境的百业综合学府,到底没能办起来,目前的规模就跟后世的培训班一样,多少叫凌湙有些郁郁,后来才反应过来,不是他们这开的班不够吸引人,而是北境太偏了,物产又不丰富,连游学的学子都不去的地方,宣扬到各州府时,就是个风沙漫天,粗鄙少有人烟的穷恶之地,哪怕是龙兴之处呢?可也照样吸引不到人来进学。


    江州这地方,在正式进入整体规划后,崔闾就一直在考虑这之后的发展,农业肯定是不能够了,本身土地面积就不大,再涌入两万多遗族子后,哪怕再建了能容人的二三层小楼,那活动区域是怎么也减不了的,再加上地下城的原因,地面开垦就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许多进去工作过的百姓,再回到自己家里时,对于地下中空坍塌的担忧,就变得异常沉重,再也没了不知情时的无畏感。


    官署那边甚至派了差役,带了经验老道的匠工,去各镇乡里百姓门口,宣讲着地面建筑的安全性,但对于土地的开垦事宜,百姓间到底陷入了停滞,轻易不愿再往有地下空洞的地方行走,也就是冬日无需耕种,但到春日来临时,若这种担忧还不能化解,那才叫要耽误事。


    如此,就需得另想了办法,来缓解这种恐慌心理,后来经过排查,发现也确实有人故意宣扬搞事,目地当然是想趁机囤地,以低价将百姓们以为不再能进行耕种的土地收走,被崔闾派人抄了那些散波谣言的人家,但谣言终究太有鼓动性,一时半会怕消解不了,得需要用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太上皇既提到了百业综合学府,崔闾便也就此认真的作了详细考察,从各个方面,都觉得再没有比江州更合适的地方了。


    就地理位置而言,江州符合文人墨客的山水满天下的言论,泛舟江河湖海,亦有足够的船只供应,本地物虽不丰,可一江之隔的保川府,就是举国货贸集散地,要什么有什么,一支船队日夜不休,足能供应州府所需。


    这里有品类繁多的海产品,吃用不了海盐储备,集齐了前三个朝的丰富书籍古物,造一个楼都放不下的珍品字画,挑着让那些文人墨客,除了此处再不得的古藉拓本,连烟雨红楼他都能给一并配齐,想红袖添香都不用挪地。


    太上皇也是知道现在文人墨客的毛病,好像身边无美人相伴,就作不出个东西了一样的,把好色两个字非得整成风骚雅韵,奈何时人就吃这一套,哪怕被嘲附庸风雅,也多的是人跟风学习。


    想打造学府,你不得不先与那些文人打好关系,投一投他们的爱好,等把人骗进来(咳,哄进来)后,规则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之后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这叫店大欺客。


    吃过一次被文人集体排斥之亏的太上皇,这次没有跳脚与崔闾,就烟雨红楼之事争吵,地下赌坊和暗窑都同意了,这明面上的红袖添香之所,也只能沉着脸答应。


    崔闾多了解他啊!


    斜眼一瞧,就知道这人心里又不高兴了,于是,便照着地下暗窑的模式,兜底甩出一条规矩:以江州一地烟柳之地,吸引各州才学禀异之女子,若能力确实突出的,不定非要与人红袖添香,也可以往百业学府里引,到时候抹了身份,让她们将一生精艺技能传授出去,不也是一条人生出路么?


    那些女子,琴棋书画,讲真,有些比死读书的书生都强,一手绣活几乎从小练就,一生精力全在上头,小户人家的姑娘学都没地方去学,她们是真除了出身,哪哪都强,给那些会吟两首酸诗之人添茶倒水,简直暴殄天物。


    一番话说的太上皇眉眼都柔和了下来,想来除了他之外,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用这样肯定的语句,真诚赞美那些因为出身,而受限的女子,并真心认为她们身上的本事,有为人师的可取之处,这对于从小接受古旧思想教育的士大夫而言,简直属异类。


    对,崔闾本来就是异类,否则谁能像他一样,昏个迷还能做到有关于他所在的,后世美梦?与他两世为人一样的,属于天赐机缘。


    太上皇舒适了,拍板就定下了,把江州打造成百业综合学府基地,顺带着建一座古博馆,将从地底起出来的东西,挑具有唯一性的往里放,想阅览品鉴,只能往这里来。


    这一次,必定给堵了那些老学究们,像当年喷北境百业班那样的,将整个学堂往贱业里糟践,若这些珍本古藉字画,还要被定性为不学无术,呵呵,世人也不全都是傻的,也该到了看清那些打着文儒名声的,老学究们的嘴脸了。


    醒醒吧!人家就是不想让你们,有可跳龙门的途径,一门心思里将人往尘埃里压,否则人人都学识满腹了,他们又去哪里显摆那一肚子糟粕腐旧陈学呢!


    两人一拍即合,太上皇摩拳擦掌,在往地下墓城查探,兼定位准备安装强化玻璃墙顶时,又着手挑捡建造学府的地址,在有财力支撑的情况下,根本无须担忧资金断链,尽情的想怎么规划怎么规划,想往哪处地址挑,就可以给足了那地址上原住户家的搬迁银子,说明了征地规划后,半点民事纠纷引不起的,得到了众多百姓的支持。


    那整个人就是忙碌的没有觉睡,也每天精神抖擞。


    一个在南城规划拍卖场,以及地下赌坊之事,一个就百业综合学府的事,兴头高昂,准备大干一场,然后,这一把掐的,让其中一个废了。


    崔闾这么朝后院一躺,那南城拍卖场的事,就缺了主持者,虽都有图纸规划,但拿主意的人不在,工期就慢了下来,太上皇自觉理亏,悻悻的接过了摊子,每日抽时间过去一趟,将能就地解决的解决了,需要跟崔闾探讨的,还得拿回来找崔闾探讨。


    他手上本身就有地下城的事,后头又添了百业综合学府的规划,以及古博馆的建造,本来有崔闾帮着,两人是能转动过来的,结果现在,崔闾歇菜了,他一个人左右支应,就忙成了陀螺,吃饭都不得空,喝水得走着喝,跟其他衙署官员一样,上厕所点着香的赶时间。


    王听澜和幺鸡,包括被调来帮忙的娄文宇,看不过去,想往衙署找崔闾,各个心里七上八下,既想帮自家主子减轻负担,又怕叫人给轰出来。


    那日崔闾被太上皇背着往医馆去的一路,他们有眼睛的都看见了,其实谁也不敢往歪里想,但是谁也摸不清俩人现在是个什么关系,只有一点叫他们达成了共识,这个崔府台再也不能得罪了,说话做事都得跟在主子面前一样,把皮紧着些,要惹恼了他,指不定回头给他们穿小鞋的会是谁。


    凌嫚已经改了口,小姑娘从敬而远之,进化到能对着崔闾叫哥,并且还细致的解释了自己长相显小的原因,按正常年龄算,确实是同辈人,如此,闾子哥就应运而生,只是这音同音的实在叫人忍不住发笑,她自己也叫的想笑,没办法,崔闾只能摸着鼻子让她叫帷苏兄。


    崔闾,字帷苏,是他去世的墉堂兄撑着病体,为他加冠时所赠,意为更生、复醒之意,亦有迎他回大宅正位的期翼。


    太上皇打蛇随棍上,也便帷苏帷苏的跟着叫,人还没进到后院,崔帷苏的呼声就传了过来。


    早前崔闾捂着字不与人知,也就是觉得这字显得很没气势,他向来觉得自己两个字的学名,又正又威严,三个字的名儿,嗯,不够一家之主。


    太上皇把人得罪了,自己忙个半死,又不敢催人上工,后院里的床怕要落灰了都,没法子,只能觑着空的往后院里来叫一叫人,想法子将人哄去前衙办公,凌嫚这歪打正着的,竟替他问出了崔闾的表字,他便也套近乎的递上了自己的,奈何人家气性上头,见了他就开始恭恭敬敬,一副要与他划清界线,从此高低尊卑的相处了。


    别啊!咱俩是朋友。


    臣不敢,臣命薄,臣~甚为惶恐!


    太上皇凑上前压低声音:咱俩也算是一个来处,那地方不兴这套君臣礼仪,你咋还给自己套上枷锁了呢?来,叫声哥哥听!


    崔闾把身子往后仰,一副要与他拉开保命距离的模样,依然如故:那是做梦,梦当不得真,臣有自知知明,僭越之举万死不敢,太上皇赎罪!


    这么车轱辘的来回拉扯了四五日,把太上皇熬的嘴角的皮都掀了出来,这下子北境那波官们也急了,这不得行,咱主上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能这么没日没夜的忙了,得把缩在后院借养伤偷闲的府台大人请出来。


    娄文宇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江州这地儿啥都缺,就不缺钱,而能用钱得到的东西,他又找不出稀罕的,于是,干脆一拍脑袋,写了封密信,以他家将军的名义,送进了宫。


    然后,不隔多久的,一道圣旨就下到了江州来,要招了崔闾的嫡长孙进京作太子伴读。


    嘿,这可是你在江州买不来的恩典了吧?


    崔闾这下子病不动了,跑到前衙办公厅里,将被案牍埋了的太上皇扒拉出来,吹胡子瞪眼,“我家沣儿不能进宫,那么多黑手枕待出击,小孩子家的应付不来。”


    凌湙挑眉,抱着胳膊悠悠道,“十三岁了,不小了。”


    崔闾拍桌子,“你在威胁我?”


    凌湙摊手,“我没啊!但讲道理,十三岁的男孩子,有条件出门游学的,一早就带出门长见识了,你家沣儿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老框在滙渠那等小地方,不行的。”


    崔闾冷哼,“我也是在滙渠长起来的,你看我小家子气了?”


    凌湙咽了一下,猛然发现这前面有个坑,转了转眼珠子,道,“你是天赋异禀,吉人天相,有相卿之姿……”


    坚决不就小家子气之话题进行掰扯,男人的第六感告诉他,这等话题无论输赢,都是惹人冒火的危险言论,坑不能跳。


    崔闾脸皮抽动,叫他恭维的火都熄成了一股烟,哪还能发得出来,但又得忍着不能叫他发现,自己有被夸的心间冒泡,觉得这人真是眼光绝佳,能看透他本质。


    对,他就是这么优秀!


    凌湙眉毛直跳,心中大乐,知道自己这一顿夸算是搔中了痒处,忙顺势而为,上前把住人肩膀,往桌案前推,“来来,快看看我给百业综合学府挑的地址,以及找了能工巧匠设计的构思图,我跟你说,这学府建起来,绝对的能将麓山书院挤出前三,你瞅瞅……”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江州的忙碌, 与之隔一条江的保川府这边,深有感触。


    白日还好些,只能看见沿江边的, 来来回回如蚂蚁般的百姓,顺着码头往城内运送东西,街角小巷人头攒动, 也是脚步匆匆忙不停的身影,但等到了晚间, 那逐渐开始亮起的松油火把, 每隔不远竖起的高高篝火架,以及各种照明灯笼,整的整个江州亮如白昼, 那里面淌过的人流, 从老远来看, 是忙而不乱,且充满了安定的烟火气。


    明明隔着江, 也听不见那里的声音,可江这边的人,就是能凭那缓缓移动的人流,来判断江州内里百姓的生活状态。


    就是虽然,半点喧嚣声听不见,但那撒欢奔跑的孩童, 跟后头追赶的大人, 闻声让道的路人,以及……被烟尘带上天, 打着旋往上飘的零星火光,像天上星子一样的, 向左右邻近的州镇,宣告着江这头的热闹、繁茂。


    时间往前推一年,反而是江州城内的百姓,隔江眺望保川府,并发出羡慕的叹息,那时节阴天不见光,入夜走黑路,出门一趟,回家略晚点,都得小心摔个满脸青紫,哪还能想到有一日里,灯火通明的别说街角的阴影,连人心上的阴霾,都给照的通通不见,每日起床的嘴角都是弯着的,因为梦里都在这么的快乐高兴。


    没有人觉得三班倒的忙碌是压榨,怕就怕这样的日子太短,尚来不及回味就过去了。


    不吝惜钱财,舍得为百姓花钱的崔府台,在整个江州的声望,呈直线上升,凡所到处皆人人拜服,夹道欢迎,借伤养病的几日里,可叫常跟他接触的工事上的匠者,和协管南城改建事务的署官惦记坏了,三不五时的就要来问问府台大人的身体怎么样了,即便后头由太上皇上手接管了几日,可府台大人的身体状况,仍是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遇上了总要向这位府台身边的头等幕僚,表达一番他们的关切之情。


    衙署的几位能提得上号的官员,手上都攒着一堆的事,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点,就是无法自行对一桩事做重要性的决策,遇上了都是先记下来,回头需要经过与府台大人这边商议后,才能给出事务方向或做法。


    但这位府台大人身边的头号幕僚,宁先生却不用,他有遇事自主决策权,任何事情经过他手,处置后的结果,府台大人从不予置喙,更不会有遇事未经他手,而擅行主事权的纷争存在,俩人分工协作着目前江州府内,最重要的两处工事,等百业综合学府的概念图一出来,宁先生的主导地位再添实锤。


    就……嗯,怎么说?


    就跟言听计从一般的,府台大人对其的依赖、信任,以及百分百的肯定,让衙署其他官员,即便有意见,也只能存在心里自己嘀咕,看向宁先生的那张英姿俊容,总有种看男狐狸的错觉。


    嗯,府台大人英明伟岸,眼明心亮,当不致于受人蛊惑,且……这宁先生的身板,真要是只狐狸,也太健硕了,咦~不敢想、不敢想!


    等崔闾终于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攸尔发现手下人更好用了,那征调来替他管理受雇佣的百姓的乡里长,和保甲们,比之前更体贴周到了,几乎所到处,都再听不见他们扯着嗓门呵斥百姓加紧干活,手脚麻利等压迫气势了。


    以往习惯改不了,总认为头上大人们,喜欢这种奴役百姓的煊赫场面,现在他们知道了,府台大人极为不喜这种风气,认为埋头干活,一声不吭的百姓们,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认真努力,再若施以言语行为上的压迫,那就不是表现给他看,而是故意辱人了。


    他这么大把撒钱的用工,让百姓手里有余钱可以大胆逛夜市消费,为的就是想提一提他们那常久被压迫的腰杆子。


    钱就是人的胆气,崔闾就是要用泼天的财力,把整个江州地面上,被压迫了数百年的百姓胆气给提起来,让他们能够有足够的自信,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江州大开放。


    他要做的是天下世族豪绅的生意,若治下百姓都一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不敢与人迎头交往的模样,那给进入到江州的富贵人们,留下的指定是处无可发展前途,且本地衙署也不必尊重的刻板印象。


    谁家有眼光,想做政绩的大人,会把治下百姓治成精神萎靡,半死不活样?走出去挨着衣角,都嫌会沾了脏物的心理障碍,又怎么能指望人家,放心大胆的在城内消费,游玩?


    他可是要锁定江上泛舟,红楼烟雨这门暴利生意的官方代表,并且不会像其他州府那样,是暗地里参与抽利子,他会叫所有人都知道,江州因为土地限制,是因为实在没油水可抽,才只能这么大张旗鼓的搞花船生意,占着江州这三面环水的天然地势,他也只能这么顺应形势啊!


    要不说能叫皇帝皇后收了他的鲛珠呢?


    这门生意啊!就是过了明路,得到上面默认的合法生意,谁也甭用朝廷禁止官员嫖宿这条来参他,有本事,你也找两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鲛珠,来贿赂皇帝皇后呀!


    崔闾早就为后面的生意经谋划好了门路,左右不能叫人把他往皇帝内间上想,只会以为他是个左右逢源的墙头草。


    依帝党成势,附世家保命,贪心不足,奸滑成性,然世家又谗其打通的帝后门路,以图他将来的贿赂之举。


    鲛珠都能叫帝后收了,那通过他手往上送的美人,还能被打回?总归是他把严丝合缝的龙蛋,给叮出了一条缝的。


    交情么~有交才有情,生意只要做起来了,再凭着他江州海盐的薄利优势,他就不信那些闻着腥的老鼠,不找他暗购。


    世家么~端着表面架子,强撑着一副尊贵荣光,身上穿的,嘴里嚼的,但凡当过家的,就知道那花销如流水,背地里但有搂钱的门路,只要不拿到台面上说,那都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的。


    他悄悄朝他们兜售海盐,以比官盐、和各地私盐都低廉的价格直接,间接等于白送,当他们尝到了甜头,他就不信,他们不为这利润动心。


    这叫~润物细无声~!


    两个翻了年就过百的家伙,扒在办公厅内的桌几上,揪着支笔,将里外能从世家豪绅手里扒拉钱的门路,细细算了一遍,越盘越有劲,越点眼越亮。


    从来不屑迂回之策的太上皇,这会也不觉得心累麻烦了,拿笔尖点着纸张上盘出来的各大世家豪绅,眯眼哼道,“钝刀子割肉,有时候也挺不错的,虽然没有一刀下去爽气,却应当能欣赏到他们破家失财后的懊恼模样,那表情,当绝对精彩!”


    崔闾跟后头点头,语重心长,“世家是杀不完的,根基不毁,死灰复燃,年年复年年。”


    太上皇摸向摆在桌几旁的刀柄,怅然道,“我知道这个理,只有时候觉得,时间拉太长,容易让身边人受到腐蚀,我总归是不想因为站队问题,将刀抵向自己人的……你知道我身边的,大抵是没什么身份背景的,猛然叫他们与那些人融汇相交,奢靡丰富的生活会冲击他们,让他们失去理智和判断,从而误入歧途。”


    人的贪欲,会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一并膨胀,他在手刃了几名贪功冒职,与人大开方便之门的功臣后,便知道,那些见情势不对,抛弃旧朝依附过来的世家勋贵们,从始至终都与他不是一类人,他也无法靠自己的理念感化,或教导得动他们,如此,势同水火只是时间问题。


    崔闾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开口,“你前世的那个共产理念,不也走了上百年才达到后世那种盛况么?开头总会有阻力,有弯路,甚至失败倒回原地,但没关系,抓着大势,放归小权,再徐徐图之,此路不通,再走别处,便是就我们这一代做不成,只要有了这个开局,后辈里总会出几个与我们一样的同道者,五十年、一百年,总有人能成功的。”


    两人就共同的奇遇,关在房里盘了盘,终究是理清了这其中的关联。


    崔闾做的那个梦,应该是延续大宁之后的发展空间,与凌湙的来历仍不是一个时空,但两个时空的相似度,又有了八分像。


    凌湙皱眉不解,怎么只有八分像?若真是延续大宁之后的时空点,按他的理想和能力,总该打造的,同自己的来处有九成九相像才对。


    崔闾揉着额头,觑了他一眼,把人看的莫明其妙,尔后才慢悠悠道,“因为皇帝还在。”


    照凌湙所描述的,他那个时空里,早没了皇族世家,可他梦里在论坛里看见的id名,对,那些人是这么将顶着一串乱七八糟名字的号这么叫的,有皇子号、皇妃号,还有一堆的皇孙号,他当时的想法就是,这皇族可真是枝繁叶茂。


    凌湙听了他这翻讲解,一时愣的不出声,然后一拍脑门,扒桌上笑的不行,崔闾这才知道,那些顶着皇族名的,不一定是真皇族,有可能是马甲号,何谓马甲号呢?就是出门化名用的假名字假代号等等。


    这么一解释,崔闾就懂了,原来是自己闹错了,但这也不能解释,他梦里的那个时空,是不是真没了世家皇族的影子,总归他在那梦里是受局限的。


    崔闾面容复杂,隐晦的看了眼太上皇,悠然长叹,“有的人啊,生来就是主角,哪怕沦落尘埃,也能有如天助般拔地而起,而有的人呢?纵出身再好,再安于一隅安生度日,可就是会莫名其妙的,成为上天用来给人增添功绩法码的炮灰、工具人,对吧?后世之人,对除天命之主以外的路人,漏不了脸的人,都是这么分类统称的吧?哼,博陵崔氏又如何,还不是想炮灰就炮灰了?”


    说完便是一副咬牙切齿样,大有想把他家编进炮灰行列的写故事人,捉出来大卸八块的样子。


    凌湙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不敢出声,等他这轮气焰过去了,才又接道,“你能将那句古话,说出那般招人恨的语调,就证明你去的那个时空,定然也有一段……异常惨烈的屈辱史。”


    崔闾这才通过凌湙的嘴,知道了他那个时空里,曾发生的惨绝人寰之祸,也终于懂了那句话出口时,完全失去理智的太上皇,会有那样大的杀气,那是一股刻进了骨髓里的仇恨,完全条件反射的凶狠之意。


    这就是受梦境局限的后果了,崔闾大部分的信息来源,都在那个论坛里,后来反复回想时,才隐约能猜一猜,应该是那段时间,讲述以太上皇为背景的故事电影啥的,正上着播放热度,有人讨论,自然也就有了那个论坛里的刷屏。


    被无辜掐了脖子的崔闾,也是无处讨债,他哪里知道,那顶着皇族名号的id,发出来的录屏,竟然是在玩梗,说什么皇军接头暗号,皇军,在他这就等于皇族军,对着太上皇的身份,可不就是对上号了么?


    哪知道差点要了他的命!


    崔闾摸了摸脖子,幸好有之前与这人打下的情分在,不然,就他这大掌上的力度,扼断脖颈只在一息。


    但信息对了半晌,还是叫他们对出了点有用的东西,比如太上皇能活的实际年岁,比如以太上皇为蓝本创造的剧里,应该是有两个重要的男女主,再比如江州这块重要之地,后来的发展方向,似乎地底的东西没有出现一说。


    俩人脑袋想的打结,主要是受时空错乱影响,老分不清哪个时空是真,哪个时空是假,搞到后来,凌湙都觉得,他那前世,搞不好也是一场梦了。


    崔闾没他想的这么复杂,对他来讲,他生活的时空无论在别人眼里是怎么呈现的,他身边的人和事,家人和族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他就坚定的认为,自己也是真实存在的,反而是梦里的一切,他都当了传说,比如长生不老的太上皇,比如一直被他遗忘的,所谓剧中应该存在着的男女主,他连所谓的故事线都不清楚,哪找什么这个主那个主?


    太上皇却是眯了眼睛,从涉及的人物关系里,圈了几个人,卫沂,和他肚里孩子的生父许泰清,纪百灵和秋三刀,以及至今只存在于崔闾口中的清河崔氏子。


    凭他多年看网文小说的经验,这几个与江州脱不开关系的人里,指定就有那本能影响崔闾命运的男女主或男男主在,这要真是以他们为命运轴的时空,那他们指定会像打不死的小强般,总会挑着空的拔地而起。


    他这里串葫芦似的勾着思路,想套一套模式构思出那本叫崔闾火大的戏剧,崔闾却是半点不关心的撂了笔,松了松扒半天僵硬了的肩背,道,“管他什么主,我的地盘我作主,江州现在是我的了,敢在本府的地头上兴风作浪,来一个灭一个,起一个拔一个,管叫江州成为那什么主的倒霉地。”


    太上皇边点头边继续构思,声音不急不徐,“我就圈了玩玩,你不懂天命的威力,举凡有你这等奇遇的的本子,就证明那两个被挑中的天选之人身上,会有属于他们的天定机缘,不管能不能撼动,到时派人盯着看,或许也能变成咱们的机缘。”


    他师傅也养过王蛊,但到了寿数后,该尘归尘土归土的,也没拖过一日,所以,崔闾说的,他能长生不老的传说,他是不信的,但架不住他隐隐约约的,也觉得似乎可以往那长远方向上想一想,否则解释不通,他师傅离逝时,一瞬间的返老还童的转向,虽然只是一柱香的时间,可驻颜是真的,一直保持身体旺盛年轻的机能也是真的。


    他越了解荆南王蛊,就越觉得这王蛊不简单,总不能平白无故的生发出来,之前他一直忙于军务政务,与朝上大臣斗,与世家勋贵斗,与各方不肯服从他指令的势力斗,没有一刻闲的,亦没有时间研究身上的王蛊,只知道有这宝贝在,他有足够旺盛的精力,把那些人耗死熬干。


    现在么?他也不是贪长生不老这事,只觉得若自己能活的够长久,把手上的计划从头到尾实施完成,而无需转交或委托下一代人接手,那怎么也得多活几年,并着崔闾一起,最好两人一起活他个长长久久,把世家勋贵们全熬没。


    崔闾毕竟只存身于一个论坛内,可能还是以影视剧为主的瞎白话小圈子,但凌湙可不是,他是全面接受过信息大爆炸洗礼的后世网络人,当年最爱看的就是男频那些玄之又玄的天命人传奇,如果照崔闾所言,他也是属于传奇列表里的,那这天命之说,就得信上一信,找着以崔闾为垫脚石的天命人,那属于他们的命运线和附加的机缘……凌湙眯眼,他这个已经成就了命运的传奇人,与成长中的天命者,谁能更胜一酬的,彻底占据这次空间的主导地位?


    所以,他早前心里时常冒出的力不从心,其实并非是他真的力不从心,而是此间天命另择了主角,他这个过气主角就得让位,来成就别人的故事线。


    但是,凭什么呢?


    你让我穿,我就得稀里糊涂的,被搞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来,孤独无聊的走一世,现在你叫我让位,说有新的主角要来了,然后,叫我家驴子给人家垫脚,叫我成为背景板,供人瞻仰而不露面,呵呵,合着就是你说了算呗!


    什么玩意?什么天命?老子偏要把你从天上摘下来瞅瞅,到底是个什么坑货。


    从被甩进这个异世里,就压着的愤怒,这会彻底觉醒,凭着崔闾给的信息,慢慢整合填充,最后定格在先把天命人找出来的事上。


    至于为什么就肯定会有两个人呢?


    因为崔闾说了,这是一部以他为蓝本的,大型爱恨情仇兼家国大义的历史戏说剧。


    所以,他只管往有感情纠纷,且纠纠缠缠解不脱的两人身上查,总能叫他揪出,嗯,此间的命运子的。


    真是不爽,他竟然是个过气的故事背景墙。


    这嘀咕声一出来,不知怎的,就戳中了崔闾的笑穴,噗嗤噗嗤的扒桌几上笑的直不起腰,指着他数次要开口,却硬是叫笑声岔了气的,没说出个完整的话来,最后好容易断断续续串连起来意思,竟是句,“你当背景我当炮灰,咱谁也不比谁高贵,天命里是不是也能算一对……哈哈哈倒霉鬼?”


    哈哈哈,屁的倒霉鬼,他才不认,叫他抓住机会,那长生不老的命运线就不是传说,而成现实了。


    凌湙眯眼,拿手点着他,哼笑道,“你指定有笑不出来的一天。”


    等我把天命掀了,这时空还是我为主,你不是炮灰,我也不可能给人当背景墙,哼!


    崔闾抹着眼角笑出的眼泪,摆了摆手,他才不管此间天地谁为主,反正还是那句话,他的场地他为主,现在的局势,他完全站在主动位,他怕谁?


    嘿嘿,天命成诡,诡谲诡道者也,端看谁捷足先登?不对,道高一筹。


    两人把这个秘密锁进了柜子里,此间再不会有人同他们一样,拥有共同的秘密和共同的目标。


    啧啧,他好像再不用担心受皇权压迫了呢!


    有太上皇这个同盟在,谁也甭想动他分毫。


    自觉腰杆子无比硬气的崔闾,全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钱,给日夜劳作的百姓,连轴加班家都不得回的衙署官吏,连路边的流浪猫狗,都得了一碗饭的奖赏。


    就发钱,有钱任性,谁也不能阻止他想花钱的欲望。


    皇帝这次没来伸手,知道太上皇就在江州,知道这里的银子再不可能入内库后,连调查前朝余孽的钦差都没派,直接放任崔府台自己查自己处置了。


    这份恩典,再次震动朝堂,也再次肯定了崔闾的能力,此人必须要把他再次争取为自己人。


    然后,崔闾便在这一片瞩目里,开了江州府试恩科,准备招募属于自己的门生,填充他的羽翼。


    无出所料的,许泰清就在恩科前列,卫沂因为身体的原因,排名还在其后,太上皇眯眼将两人卷子举至眼前。


    这次府试的最后大题,是他亲自出的。


    皇权与世家相争,焉有并存之道?


    世家与百姓夺利,焉有共处土壤?


    许泰清答题相当优秀,卫沂则在世家和百姓夺利上,稍显犹豫。


    崔闾眯眼,突然对凌湙夺天命之说有了信心,因为他可以肯定,许泰清和卫沂两人,绝对不是他梦中剧里的主角,所以这天命,确实能移。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江州的变化一日千里, 万事开好了头,底下人就知道该怎么按照章程做了,南城那边, 崔闾可以不用每日再去,他开始将从府试中脱颖而出者,往各县镇里的实地工事上放, 名为历练,实则告诉他们, 两年后的会试、殿试, 即便他们没有榜上题名,回了江州之后,这里就是他们的保底位置。


    如此, 各县里的缺额一下子全都补足了。


    卫沂被留在了衙署承发房, 因为身体原因, 他也不能到处跑,便只处理些文书往来工作, 许泰清考了府试第一,被崔闾以不能耽误其后的会试、殿试为由,放归家中继续研学,期待两年后他能为江州在京畿官场里,搏一个才学之地的美名。


    凌湙斜眼瞅他,一眼就看穿了崔闾是故意将许泰清排济在外的, 后来经过盘问, 才知道这有可能是个天命候选之一。


    为什么呢?


    因为前次在堂上见面时,这个许泰清还是个满眼都是卫沂的深情男子, 结果今次再见,他眼里竟然对卫沂充满了嫌恶, 以及避之不及,对卫沂隆起的肚子,更看都不看。


    崔闾后来找人去许家打听了,官司过后,许泰清日夜苦读,然后因为卫沂的避而不见,心生闷气病了一场,病愈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忘了卫沂,用了他母亲安排的婢女红袖添香。


    这翻变化,彻底解开了崔闾心底的迷惑,尤其有太上皇这个活例在,使他对之前被自己打上荒谬标签的猜测,又坚信了几分,这世界真的有只手在操弄风云。


    自此之后,太上皇的闲暇之余,就都贡献给了扒次元空间故事线的大业上。


    崔闾则有幸见证了,太上皇编纂话本子的超绝能力,那一条条看着逻辑合理的故事线,连他都跟着看了进去,每天忙完了公务之后,就自发的来找太上皇,拿他最新产出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今天故事的主角,终于从死嗑卫沂和许泰清的爱情故事上,转到了他推测的一个人身上。


    之所以之前凿不实她,是因为就他近距离的观察其人行止时,觉得以这人的德行操守,无法把她往爱国爱民上想,亦不能理解她行事的目地性,属于前后人物反差巨大,且性情突变之辈。


    他就是一个给人垫脚的炮灰,还是在主角出场之前,就被嘎了的,那个论坛里,每次提及主角名时,他都辩不清一团方块体遮挡下的名字叫什么。


    哦,现在知道了,那叫马赛克。


    但他怎么能把目标锁定在她身上的呢?


    因为她身边的人,王听澜。


    崔闾沉吟片刻,捏着太上皇今日份杜撰故事,犹豫道,“你说,一个人前后性格反差巨大,连认知都产生了差异,且行为举止突然间,就变得……忧国忧民了起来,这种人能是个什么情况?”


    凌湙斜眼看了他一下,点着他道,“我就知道你之前有话没说全,是怕牵涉到我身边人,引我不快吧?”


    崔闾顿了一下,悠尔笑道,“也不是,或者也不全是,只是无根无据的,怕说出来招人指摘,说我公报私仇。”


    凌湙摇了摇头,抽回崔闾手上的话本子,他前几次的本子,递到崔闾手上时,这人只粗略翻了翻,并不细看,但今日的故事,却叫他盯着看了有半柱香,想来是接近了他心里头的答案,“说吧!百灵后头的性情转变成什么样了?”


    崔闾皱眉思索,不确定道,“她会一手精妙绝伦的医术,把王将军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会用一把好嗓子鼓动军心,擂鼓唱战歌给将士提气,还……”


    说着觑了眼太上皇道,“还用自身魅力,征服了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世家,与皇族和解,两方握手言和,各退一步,共治……”


    话没说完,砰一声响,面前的椅子就散架了,太上皇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咬牙露了个似笑非笑来,“和解?各退一步,共治?”


    “咳~”崔闾点头,并火上浇油,“她对外称你于她是,亦师亦父的存在,虽有犯过小错,走了弯路,但您大肚能容,给了她反省改过的机会,才叫她后来有如此成就……”


    凌湙被气到了,眯眼盯着崔闾指责,“你一早知道她有问题,却不肯提点我。”


    崔闾摊手,摇头,“那是之后的她有问题,而不是现在的她,我以前也不理解,一个人前后反差怎如此之大,现在却是明白了,宁先生啊~能有两世为人机遇的,显然不止你一个啊!”若是再加个许泰清,此间天命要瞎。


    没错,纪百灵,就是他推测的那个天命女。


    他是瞧不见她被遮挡起来的名字,但有王听澜跟在她身边啊,被救了一命后的王听澜,对她极为爱护,甚至到了盲目维护的地步,这也是当时论坛里吵翻天的争议话题,认为写那剧的人,把王听澜写脑残了,一个被太上皇下令诛杀后的漏网之鱼,按理,她该把人捉了正法,而不是把人偷藏在自己家里保护起来。


    接着为了验证正史上王听澜的为人生平,那争吵不过的其中一方,就扔出了一段正史描述,才有了叫崔闾看见的,有关于后世之人对开国皇帝和功臣那一排人的评价。


    崔闾叹气,“王将军刚到江州时,对那纪百灵的态度甚好,她身边带着纪百灵的姑姑,纵容了她们姑侄二人的接触,以及后续对雁儿的诱哄压迫,所以,我其实是相信,她后头会因为纪家全家祸罪,转而因为怜悯纪百灵这个孤女,而藏起她来保护的。”


    凌湙脸色很不好看,尽管他们知道说的只是剧,但当剧中人与他们所识之人名撞了后,那份代入感,仍叫人心头不快,非常不快。


    他一甩袖,气哼哼道,“我看那编本子的确实不怎么样,简直瞎编,我要杀人,就不可能有漏杀的,照你说的江州蛊患导致绝嗣这等重大事故,杀纪家一个不留才是正解,她纪百灵除非能死而复生,否则不可能躲过。”


    崔闾斜眼望了他一下,叫凌湙立马绷紧了身体,“怎么?”


    “咳,确是死而复生。”


    那纪百灵夺过李雁的幼王蛊啊!虽然只短暂的上身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太上皇逼出了体外,可她身体却实在的受了好处,百毒不侵了。


    纪家男丁被斩,女眷却给了体面死法,鸩酒而死。


    所以,拥有百毒不侵之体的纪百灵,当时就假死脱身了。


    太上皇:……


    他大爷的,果然是天命女的待遇!


    关键这bug还真是他给的,所以,之后这用了纪百灵身体之人,才会借势说得他真传,与他亦师亦父了。


    因为他师傅左姬麟善医,他虽不曾精研,可作略通之说也无人敢指摘,得他传授之说,是真能糊弄一些不知情的人。


    崔闾点着桌几,“我之前不敢将这想法说出来,是因为实在太骇人听闻,过于荒谬了,可是现在看着许泰清,就觉得或许你的想法是对的,此间天命确实可改。”


    因为天命女的另一半,不是许泰清,而是目前还在京畿里……崔闾想到这里心头一动。


    江州拍卖场一旦开始营业,依那人的孝敬心,应当也会随纨绔大部队来此淘宝。


    凌湙一直在关注着崔闾脸上的表情,无奈的拍了拍桌几,“你别像挤牙膏似的,有什么细节说出来叫我一起参谋参谋啊!”


    太好了,再也用不着因为担心吐出个不符合现时的字眼,而要苦思替代词了,因为这里有人能听懂他时不时往外蹦的时髦语。


    崔闾晃了晃脑袋,对上了太上皇愤怒的眉眼,一时好笑道,“我也不是故意想这样的,只是那梦里的东西,好像在一点点模糊消失,我要想很久才能记起来一点。”


    太上皇严肃的点了点头,“看来咱们的方向是对的,天命在干扰你的记忆体。”


    此方空间的天命,只能掌管此方地界里的原驻民,对于太上皇这个bug体,它也很无奈,遮来遮去,只要这人一深扒,那被遮蔽的天命,依然会暴露出来。


    崔闾就这么的,在太上皇极端的深扒下,将那许久都未曾记起来的人,又给从记忆深处扒了出来,“那人叫卢昱,是京畿卢氏子,你应当对其家门甚熟。”


    那马赛克也是好笑,当崔闾不知道有天命说时,就在梦里大刺刺展给他看,等被太上皇一言点醒,有了天命说的意识后,又匆忙遮来遮去,试图将一些人从他脑子里删除。


    凌湙瞠目,惊讶道,“竟是他?”


    崔闾扶着隐隐涨疼的额头,缓缓道,“按梦中所言,他会在两年后进入江州,由原府台严修接待,命人领其四处游玩,尔后在滙渠邂逅……邂逅我家幼菱……”


    凌湙竖耳倾听,看崔闾神情不太对,便没出声打扰,只听崔闾继续道,“我那小女婿为攀龙附凤,亲手将幼菱送上,后导致,我儿身故,留一幼女在王家……”


    崔闾为什么对这个卢昱观感还不错呢?


    是因为,他家破时,那个失了母又遭了父族厌弃的外孙女王芷然,在多年后沦落京畿烟尘地,被当时受邀饮宴的卢昱赎了身,带至府中收了房,至此安稳一生。


    卢氏是个不输于崔氏的大姓世族,以卢昱的身份,是无需给芷然名分的,可他给了,按男人的直觉,崔闾觉得他可能将芷然当成了幼菱的替身,可那又怎么样呢?那孩子当时处于那么个地位环境,能被这样的人收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些真真假假的情谊,何必要深究?


    凌湙是知道崔闾的两个女儿,都和离归家了,因此安慰道,“现在不会了,那王家在镇上的生意,不是被元逸给搅黄了么?前次招人下地墓作清理工作时,我还见到那王婆子去排队报名了呢!”


    崔闾失笑,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挺关心我那几个孩子的,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凌湙摸了摸鼻子,给他倒茶,“沣儿进宫伴读之事,你也不必忧心,我家弘放虽皮,但知道轻重,尤其维护身边人,回头我让沣儿给他带封手书,保管在京里,不会有人敢轻慢了他。”


    皇帝的旨意下了,到底不好收回,再有崔闾也挺赞同太上皇所言,男孩子若有条件,还是当出去多走走多见见,即便不求高位,也当求个眼界开阔,须知一族之长的眼界,便代表着一族未来发展之长远,他家沣儿确实不该继续在滙渠埋没了。


    崔闾打起精神,这才又就卢昱之事说了起来,“他身为卢氏长子,成人时便有丫鬟侍在左右,却多年未见丫鬟肚子有动静,那承宗子的名位就一直在他与二房长子间犹疑,后来出门散心游历时,遇上了纪百灵,被她一手妙绝医术治好了身体隐疾。”


    大世族家的宗门长子,成人时身边放丫鬟是常例,一是为替他们缓解身体,二也是测验他们的生育能力,只让怀,不让生,这便能断定其在家族繁衍事上的功力了。


    他们身边当然有大夫,可男人么,这种事情通常都身体力行的证明,真叫了大夫来看,那就是此地无银了,出门要被笑死。


    凌湙皱眉接口,“那卢昱我倒是见过两回,确实是人中龙凤……”说着轻咳了一声,在崔闾望过来的眼神中,才道,“他那一手箭术,嗯,是我指点的。”


    所以,两个人以他为切入点的,关系越套越近乎,然后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成就了此方天地的天命主角。


    崔闾无语,隐晦的瞅了他一眼,正好叫凌湙逮了个正着,立马拍桌子辩解,“我怎么知道这两人会有交集?他少年时惊才绝绝,我也是爱惜人才,一时……一时……”


    所以,如此惊才绝绝之人,一手促成了皇族与世家大和解,真可喜可贺呢!


    凌湙被崔闾揶揄的坐不住,起身背着手绕圈圈,“那你说这次江州拍宝,他会来么?”


    崔闾捏着茶盏闲闲发问,“来了你就弄死他?”


    凌湙又叫他噎了一下,顿了顿道,“也不一定非要弄死他,这个卢昱其实非常有意思,我当时之所以指点他箭术,是因为发现他有一身反骨,生在卢氏,却燃了一股要把卢氏除出世族的戾气。”


    崔闾撑着额头招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你别转圈了,坐下说!”转的人眼晕。


    他嘴里的卢昱,跟崔闾梦里的卢昱是两种性情,至少,他没看出卢昱骨子里有对世族的戾气,武氏朝堂有一段时期,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凌湙拧眉,扣着桌面,“那我不能留他。”


    崔闾点头又摇头,“再看看,纪百灵那边你派人注意些,卢昱等他来了江州,你暗地里观察观察,再下判断。”


    两个天命人如果碰不上面,结果会怎样?


    太上皇很从善如流的将秋三刀的名字划去,在旁边添上了卢昱的名字,这之后几天的话本子,就开始绕着卢昱的性情揣摩了。


    崔闾也不打扰他,地下城的事情有人跟后头看着,现在就等玻璃坊那边的玻璃了,百业综合学府那边,地址已经确定,选在云台山脚下,依山傍水,古博馆则放在了原乐丰县县址上,目前都是待动工状态,前期需要的工匠和备料,都需要从保川府那边引进,江州内的人手再抽不出多余人了,为此,东门码头那边,又添开了两处,以应付日益繁重的漕运压力。


    两人都没有就这世界真真假假,而停滞或放弃手头上枕待完成的事,不管此间有什么命定的命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日常生活里添加的小料,天命存不存在,都不影响两人之后的,与人斗和本就目标一致的与天斗,现在只是加强了这个信念,统一了心中所想罢了。


    起码他们现在手上捏着的,是一张大大的明牌,知道有命运之手在拨弄,那之后的一切行事章程,便也算是见招拆招,再不会有被蒙在鼓里的郁闷感了。


    至少,太上皇的活力又回来了,他好像突然找着了新的人生方向,打败世家勋贵那是一早就定下的,且时常遭受力不从心的困扰,现在却不了,他脑中的广阔天地里,已经不局限于这一方时空了,眯着眼睛时常盯着天上看,也不知冬日本来雷多,还是被他盯的发了警示雷,反正,天上叫他盯个三五日,总要无端打几个响雷,闹的崔闾也跟着盯,然后成功在小年夜,迎来了一场大雪。


    江州所有工事,除了加紧的南城拍场那块不停人外,其他地方陆续都给人放了工,因为有了大量铁皮煤炉的供应,这个冬天,江州百姓过的应当是最温暖的一次,不用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再就着冷水洗衣煮饭,也再不用大冷天里上山砍柴,桌上的饭食也因为外来货物的涌入,而丰富了许多,在手中有了余钱后,连小孩子的嘴里,都有了糖了味道。


    崔闾回了滙渠,太上皇以孤苦无依为由,也跟着他回了滙渠,身边的幺鸡和凌嫚自然是跟着的,王听澜最近被太上皇招上前问了好几个奇怪的问题,什么若有一日他下令要诛杀一族人,却独漏了一个孤女,你是救下隐瞒,还是依令举报让其伏法?


    莫名其妙的,王听澜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依令让其伏法。”


    后头太上皇与崔闾暗地里咬耳朵,“看吧?我就说那编本子的人把王听澜写瞎了。”


    他的忠心部属,就不可能会对除他以外的人,俯首帖耳,还盲目维护?简直瞎歪歪。


    如此,暂时也回不了北境的王听澜,也一起跟着去了滙渠。


    其实崔闾在衙署后院,已经替他们主仆君臣安排好了过节所需,这么些人也不可能叫太上皇冷清独过,奈何人家一句羡慕他子孙满堂之言,多少叫他又不忍了些,只得松口将人邀回了老宅。


    毕竟,年后长孙就要离家上京去了,他还指望着这货给出一封保命手信呢!


    互相通了心里最隐密之事后,再回看太上皇这些年的作为,以及他一路砍瓜切菜般的成皇路,崔闾只一言道破了太上皇如此努力的真谛。


    太上皇绝对是到此异世后,觉得人生无聊,举目皆无挂怀之人或事,然后,以人生理想为胡萝卜,吊着自己拼命往前打,拿别人当沙袋练手,给自己找刺激呢!


    惹得太上皇挑着眉哈哈笑,揽着崔闾的肩膀往停在衙署外的马车上走,边走边道,“也别一下子把我高大上的滤镜扒太彻底了,好歹我也是真的当过皇帝的人,再说,找刺激也不是那么个找法,是真人生无聊,想给自己找份事业干的哈哈哈!”


    崔闾自然懂他意思,说那话是故意醋他的,只觉得人生真是奇妙,两个本来应当毫无交集之人,竟因为有了相似的奇遇,成功避开了身份上的壁垒,可以当真正的知己处了。


    太上皇从旁边还哀叹着说,“我一早就觉得你与我是同道中人,是你一天到晚八百个心眼子的对我,啧啧,谁呀?明明一早认出了我的身份,还假装不知道的使唤我,那会儿的胆子就是肥的,后头的一切伏低作小才是装的。”


    哟,这是要翻旧账!


    崔闾抖着肩膀,试图将这家伙的胳膊从身上抖开,斜睨了他一眼,“史书有言……”


    太上皇立马拱手讨饶,压低声音道,“咱别动不动就史书有言么?我这活的好好的呢!”


    还没到记上史书,供后人传颂的地步。


    崔闾欲往马凳上踏,旁边突然就伸了一只胳膊过来,戏谑声紧接着传来,“府台大人请扶着小的手上车?小心地滑。”


    跟后头准备上马的幺鸡,一脚踩空,健硕的身体啪叽一声摔进了雪地里,旁边凌嫚噗一声笑的差点跌倒,好悬叫旁边的王听澜扶住了。


    他从东桑回来,属于太上皇身边的位置,就被这人抢劫霸占了,这也就忍了,毕竟主上难得能跟人说笑到一起去,他让些日子就让让,可这崔府台脸是不是太大了些?竟然敢这么使唤他家主上?


    幺鸡扑的一脸雪的,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看见崔府台毫不谦让的,就扶着主上伸过去,应当是意思意思客气一下的胳膊,这就么搭着上了车。


    好的,本来还想在滙渠客气客气少吃点,现在不了,幺鸡咬牙再次上马,准备去把崔氏吃空。


    凌嫚奔跳着想往大马车上挤,结果,叫王听澜给拎到了自己的车上,言曰,主上与崔府台有话说。


    幺鸡腹诽:说说说,近些日子就见他俩关一个门里说了,也不知道说个啥,说的没完没了的。


    马车里,崔闾还真有正经事与太上皇说,“毕衡带着盐队已经去了小两月,按理应该是进了和州,只目前为止,我竟只收到他寥寥三封手书,其余情况竟一概不知了。”


    太上皇沉吟片刻,“无防,回头我让幺鸡跑一趟,看看和州那边是什么情况。”


    西北长廊线上的反应,初时确实引起过轩然大波,后头却偃旗息鼓了,他那二儿媳来的信里,说跟随盐队的商贾,一路往前货品并不畅销,有些前来商谈的店铺掌柜,竟有刻意压价行为,那一路过去,他们只能零散的向沿途百姓兜售,江州这边去探路的商贾热情,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这一趟,并没有他们相像的那样大挣。


    毕衡别不是自觉没法跟他交待,竟想装鸵鸟了吧?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滙渠地底被凿空, 同样需要雇佣人来进行地底清理挖掘,由新任县令夏信然发的布告,征县内百姓积极参与, 在丰厚的用工条件吸引下,全县除了家有薄产的乡绅富户,基本上都去排队领了工签, 让本就已经复苏的烟火气,更添了热火朝天感, 临近小年的集市上, 更摩肩擦踵,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小食摊子上香气飘串了整条街。


    由于崔闾的提前规划, 从重修官道开始, 整个滙渠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到崔元逸接手过来启动了集贸后,这里已然成了邻近几个镇的商业中心, 各种生活所需,农具家用精铁制器,都能够在这里找到,且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夏信然接手时,这里已然形成了一套自主运转机制, 崔元逸虽然没有干涉过县衙公务, 但于崔氏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以及有崔闾这个府台背景的原因, 县上诸人显然是推其为首,仰为马首是瞻的。


    好在崔元逸并不是那等恋眷权势, 容易受人恭维迷失自己之辈,见滙渠有了正经县令后,便处处以身作则的,领着县内乡绅富户拜会县老爷,听调差事等各种安排,非常的配合且知分寸礼仪,让夏信然都不得不感叹,这崔家大公子的气度,颇有乃父之风。


    太上皇对其印象好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崔元逸是个能摆清自己位置的人,没有因为其父位高,又先现任县令一步的掌握滙渠经济命脉,而起了与人争锋之心,须知,似他这种身份的,想要鸠占鹊巢,当个背后捏紧实权的“县太老爷”,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崔元逸在夏大人接任滙渠后,很谦逊的,将手中掌管着的修缮官道,开拓集贸等事,全移交了出去,除崔氏宗族内务,他不再对县上之事再有多余意见,一切全听凭了夏信然处置。


    滙渠便在他和夏信然的默契配合下,从一介穷苦偏僻地,一跃成为江州几个县内的繁茂富饶地之一,官道后来直接连上了去府城的大路,且为了便于其他县镇乡里的百姓,能够容易的往滙渠去,那从滙渠往外延伸修出去的道路,直接四通八达将将修到人家村口,主打一个让人不好意思不往滙渠来的目地。


    就很了不得,豪掷千金也不过如此,便是人人都知道这背后有府台大人的支持,却也说不得人家徇私。


    那么多上了高位的官员,都有往家乡修桥铺路之事,到了崔府台这里,就更无可指摘之处了,总比充实了自己家,而对乡邻一毛不拔的官好,且经崔大公子亲口承认,州府全境内的道路,之后都会进行大改重修,目前只人力问题,挨个来而已。


    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工作生活更有劲了,每日结伴去上工,下了工就领着妻儿往滙渠集市上走一圈,小食摊边驻足也再不是只看不买了,因为是日结的工钱,每日手里都有现钱入袋,那心安处,花上十文二十文的,也不再抠抠搜搜舍不得了。


    崔闾也考虑过工钱月结,可当时有很多人家,过的非常局促,日常所需花费处处捉襟见肘,且若后一步集市要开的话,不叫百姓们手里有些余钱,又怎么能引动他们花费,经济又如何快速流通运转呢?如此,日结工钱一事,便先在滙渠这边实行起来的,其他县镇是后头跟着效仿,然后发现,手有余钱的百姓购买力,积少成多,一点不比乡绅富户人家的大单子低,且还没有赊欠之说,都一手钱一手货的利润现给,资金回流速度比做一单大的快多了。


    两人从马车上一路闲聊,有关于治民之策,惠民之举,以及如何防止好逸恶劳者滋生等话题,越辩越投机,越说越觉得就各方面认知等沟通毫无理解障碍,一个说,另一个立马就懂了,包括后期恢复月结工钱,教导百姓善于存银,以抗病灾风险之事,又说到了银庄生利之事。


    凌湙是囫囵个的照抄前世刷网经验,实际上许多内里窍门,他完全属于外行,就现代人知道存钱生利一样,他也只知道一些浮于表面的规则,更深层次的钱生钱资本运作,他是不懂的。


    他的目地当然不是指望坑百姓手里的余钱,可还是那句话,国家要发展,国库要收税,在医疗保障仍不能完全实施到位的情况下,教百姓存钱生利之事,就是给他们存的抗家庭风险金。


    崔闾眯眼从车窗外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百姓们祖辈的存银惯例,就是在家中挖个坑埋着,他们是不信银庄的。”


    筹建银庄何其难?包括他家地库里的现银,也是放了百来年的积年老银,说到底,国家不稳定,百姓不安心,银庄皆为私人属,哪天被卷跑了家当,哭都没地方哭,所以,银庄开的,多只是走账用,而非存银用。


    凌湙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百姓都把挣得的银钱埋土里,国家经济在百姓这块上,就永远也盘不活,市面上来往的永远是商贾,百姓们永远不可能有真正富裕的一天,如此,想要达到他那时代的大部分家庭上中产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国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而最紧要的是,没有与世家勋贵在金钱上的夺利行为,即便他们把世家勋贵们扳倒了,散出来的财富盘子没有人去接,假以时日,仍旧会有新的势力崛起。


    他希望百姓们能以蚁多咬死象的凝聚力,在将来的世家勋贵崩盘后,能迅速接下经济盘,从赤贫跃升中产。


    崔闾静静的听着,太上皇的构想很大胆,甚至有些天真,换从前他是不信的,或者直接斥为天方夜谭,可经过梦中论坛刷屏似的信息洗礼,他知道,太上皇的构想,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是实现过的,以共产咬死豪绅,与蚁多咬死象,算是异曲同工,可要能维护住这个体系,却是不能的,那梦里的贫富差距仍能看出来巨大,但有一点是确凿的,再贫困的百姓,在田地宅基这块,是他这时代的百姓们望而不能及的,能做到这点,也是成功。


    于是,他轻轻道,“别急,一步步来,咱们先使百姓手中有余钱,后尔再提钱生利之说,商贾学不是人人会的,日后可以在百业综合学府里,专门开设一门讲课,请有名的商贾来讲一讲他们的生意之道,老一辈的观念咱们撼动不了,至少年青一辈的,总能教出他们与富贾博弈家财的观念。”


    不使人人行商,但使人人懂钱,钱生钱,永远比埋地下生锈强。


    凌湙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崔闾失笑摇头,拍了拍车柱子,马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崔府门前,他的儿孙已经守在门外等着了。


    崔闾觑着太上皇的脸色,无奈道,“年后江州银庄会提上日程,你把要提走的黄金,先往我那银庄放一放,稳一稳人心之后,我再找人以拆借的名义,给你挪出来,如此一进一出,届时所生利银,我让掌事贴在大堂口供百姓阅览。”


    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如真实的银钱打动人心,只要让百姓看见这个利,又有他整个衙署官方作保,再辅以皇帝手书认证,这信誉度,至少能安定百分之九十的民心。


    且举国望去,或许也就只有他江州一地,能有如此大手笔,以衙署的名义,首开官方银庄了,皇帝手书只能作为信誉备书,内库和户部银子是不可能挪用一点的,因此,一个衙署的财力,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可以自信的说,连京畿京兆府都不可能有他这个大手笔,敢拿衙署名义和财库,开如此豪横的银庄。


    崔闾扶着车椽下得车来,与太上皇并列于儿孙们面前,接受着他们齐齐的问候声,笑着一同往里走,继续着将想法一并说完,“北境、保川府,以及和州那边可以先头设一个分银所,他们出官方担保,银钱拆挪之事,皆由我江州来出,京畿若能解决世家勋贵们的干扰问题,也可以增设一个,以小图大,总有一日,全大宁联保银庄总能做成。”


    用银庄,把大家的利益全绑在一处,想要更大盘子的商贾们,自然晓得劲往哪边使,他从来非常相信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商贾地位底,可架不住他们手中金钱的力量无限大。


    这是在继拍卖楼和地下赌坊之后的,更进一步计划,前者搂了钱,后者就是聚蚁吞象,瓜分他们各地祖籍地盘了,商贾逐利,背后若有了他的财力支撑,便是只厉鬼在跟前,也敢上去咬一口。


    凡事既然开了口,要做就做的彻底一点,不止要把世家勋贵们手中的银钱消耗光,还得让他们赔掉祖产,从此老老实实的“与民同乐”。


    至于商贾手中挣得的利,他的银庄又不是慈善堂,有拆借,自然得生息抽利,左右他都不可能亏,他有钱了,每年朝廷户部这块的贡献自然就属他高,届时满朝俸禄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半皆出自他江州,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对他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崔闾说完,眯了一下眼睛,他可没忘了清河崔氏那边还有一桩事没解决呢!


    太上皇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跟崔闾说话,这人简直太通透了,且懂得许多他不擅长之事,比如经济之道,比如计划缜密的资本运作,他是既高兴,又忧心,打世家勋贵,必须以毒攻毒,这道理他懂,可同时,他又担心百姓会被资本裹挟,仍得不到应有保障,总归在更好的办法出现之前,这个资本必须得掌握在他们自己人手里。


    真是柔肠百结也不过如此了。


    战场杀人,冲锋陷阵,太上皇从来不带皱个眉的,他现在只后悔当年入京,没有就势一并将旧有朝臣给一并砍了,省得后头生出许多掣肘事端,所有的心眼子在他的刀下,当都不能再动。


    到底当时过于慈悲了些,想着无人可用,当以时日引导同化,未料隔着千秋百代的家资,是无人肯跟他讲刀下留人之恩德的。


    太上皇眯眼望天,心道:这漏筛的天命,要是给他送几个金融才子来就好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往府里走,孩子们安静规矩的跟在大人身后,崔闾下了车后,就将长孙崔沣拉到了身边,这会儿与太上皇说完话,便低头笑着问他近日的课业,以及年后即将上京的心情。


    却突然身后头便传来了一通嘈杂之声,崔元逸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显然这怒意积了不止一日,却碍于崔闾刚归了府,没有越矩发作,只沉着脸站在父亲身后。


    崔闾转身,不等他开口,就见拄着拐仗的三叔,正披麻戴孝,一脸痛心的被人扶着要往他脚下跪,口中还大声悲痛的高呼着,“我崔氏不孝子,竟教人挖了祖坟之地,真毁业败德之事也!愧啊~不孝子们应当痛心疾首啊!”


    太上皇抄着手往崔闾身前一站,直接将人挡了个结结实实。


    族里长辈给晚辈叩头,不说折寿这等话,光孝经一事就得有人拎出来叭叭,好了,跪吧!跪给朕,不冤!


    三叔那弯了的膝盖,一下子僵住了,连脸上的悲伤都冻住了,一副愕然表情的瞪着突然窜出来的太上皇,抖着嘴唇,突然没了声。


    崔闾身为族长,族老和族中长辈,平时都有资格坐着议事,跪他脚下的情况,只能是犯了大错,现在这三叔一来就直接跪,其用心简直了,旁边崔元逸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忍着怒意好声好气道,“三叔爷爷,我爹今儿刚回府,您有事等小年过完了再议可好?再者,之前侄孙儿已经与您分说过了,您那提议太过了,真恕侄孙不能答应。”


    一只手将崔元逸给按了下来,让他站到了自己身后,崔闾的声音从太上皇背后透出来时,人也露出了身形,脸上不怒自威,“三叔,何事作这般打扮?”


    披麻戴孝?族里就你辈分最高了,给谁披戴呢?


    跟着三叔后头来的一行人皆低了头,旁边崔元逸冷冷的说道,“他们不允许夏县令派来的挖掘队,进入族田范围,为此纠集了一帮人,将受雇来工作的百姓,打伤了几个,夏大人那边,看着我崔氏的面上,没拘了他们,他们倒好,更变本加厉的占着族地下面的地墓,打着不能惊扰祖宗的名义……哼,偷偷夜里自己挖掘……”


    这么一说,崔闾便懂了,眼神揶揄的看向阶下的三叔,声音悠然,“三叔,有些事你知我知过世的人知,何必要闹的没脸?您年纪大了,保些晚节好写挽联。”


    台阶下的三叔陷被噎死,太上皇却转了眼睛喷笑,心道:没料这人也有嘴毒的时候,他当他会为了名声,会给这些胡搅蛮缠的族里人留些脸,退让一步呢!


    崔闾垂眼盯上三叔老迈垂落的眼睑,声音渐凉,“您是前族老会一员,我大伯为大堂兄救药,让了什么条件出去,还要我提醒你么?何必呢?我不追究,不代表我不知道,早说会怕惊扰了祖宗们,之前叫别人把地墓通到这边的时候,您怎么不发声?可别告诉我说不知道啊?”


    那些陪着一同来的人,立刻惊疑的相互对眼,低声询问真实性,崔闾盯着三叔抖动的嘴唇和刷白的脸色,半分情不留,“这身白孝布,你该在当年通地墓时就披的,现在披……”


    嗤!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这场闹剧压根没在崔闾面前闹出花来, 惯爱倚老卖老的三叔以为,人死故事埋,早年的隐秘随着知情人的死去, 该无人知才对。


    那些遗族遗老们的尸体从地墓里被抬上来时,他看见了好几个面熟者,当时心里还松了口气, 人死债消,他以往所参与的一切, 也应该随风化去。


    故尔, 当己方子侄因为地下城的开挖权来找自己拿主意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配合了。


    崔闾不在族里,宗子一向面薄温润, 他拿着长辈的谱来压着, 多压一日, 他们自己人就能多在地下城开挖一日,他可是非常清楚那帮遗族的财富程度的, 也不求多,只要能在族长回来之前,叫他们挖出哪怕一个藏宝库,他们这一枝也就有了分宗另立的资本。


    这三叔人老心不老,自从族老会被崔闾用什么宗族事务处理中心处取代后,他简直浑身不得劲, 非常想重回早年的“巅峰”地位, 那日从崔元逸嘴里,听出他拿大宗分小宗之话来威胁他们, 说者存心探,听者更有意行, 他回去后就真往深里想了想,觉得依现如今这情况,若真将他们这些将出五服的亲族分出去,对他来说也未尝不可,以他的辈分,小宗分出来后,妥妥的族长候选,若能将此次阻挠县开挖队之事办好办成功了,那依附于自己的,肯定会唯自己命是从,那自己这立宗之想,也就水到渠成了。


    他想的很美,我大宗的族老你不给我当,我当小宗的族长去,就跟与清河崔氏的关系一样,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出去都是一门姓,到时候他家子侄行走在外,谁能分得清这个崔那个崔?


    死前,他定是要为子孙们,争出这一篇的开宗页的。


    抱着这样的宏伟愿望,他便每天吊着命的在崔元逸面前演戏,但凡崔元逸用强,或不耐烦应付他了,他就要捂着心口翻白眼死上一死,崔元逸到底顾及着他的辈分,每次只能铁青着脸让一让,这一让,就更让这个三叔爷更有恃无恐了。


    要崔闾说,这孩子还是过于实诚了,跟这等倚老卖老,动不动就拿自己的身体作怪之人,就不能太讲原则,他老确实动不了,但他家与你同辈的子孙们,却是可以动一动的,人心肉长,他在旁人面前再混蛋,对于自己的种,总归得有那么两分情,你也无需多做,找几个人每天守着他的子孙,按时按顿的套麻袋,他总有坐不住来找你谈条件的时候,一日谈不好,就一日按顿按点的揍,揍到他全家都不敢出门的时候,你看他还敢不敢再倚老卖老了。


    于是,太上皇有幸见证了崔府尊在自己族里,行使族长之权的威风。


    根本不容人置喙的,崔闾盯着面色僵硬的三叔,以及他周围跟着一起来起哄的族人,吩咐左右,“钱副队……”


    钱鑫从旁出列,拱手伏身道,“老爷请吩咐!”


    崔闾指着除三叔以外的年青辈的族人,道,“把这些不顾惜长辈身体的家伙,全部绑起来行鞭笞之刑,一人十下,打完了之后,推到祠堂原址前跪上一晚,教他们知道尊老敬老,绝不是纵老行是非的道理,哼,人老糊涂,行止有偏,该劝还得劝呐!”


    一句话,让台阶下的三叔差点没背过气去,这简直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老糊涂了一样,将来真要分宗,恐怕都能妨碍到他出任族长一事。


    他气的竖起拐杖,就要作势来敲崔闾,嘴里还气愤的高呼,“你敢打他们,我……我就……”


    精致利己的人,是不敢拿自己发誓的,崔闾冷眼盯着他,对警戒在自己身前的钱鑫挥手,“去行刑。”


    一副你敢动我一下试试的样子,把这三叔气的真心口犯了疼,就坡下驴的捂着胸口要往台阶上扑,崔元逸想上前阻挡,却被崔闾伸手拦住了。


    依旧是半点温度不带的样子,崔闾冷眼看着钱鑫带人将那些惊慌的族人围起来,挨个反剪了胳膊,绑到门前的廊柱子上抽鞭子,不过片刻,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三叔脸色惨白,却见崔闾正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站到了自己面前,微弯了腰的低声冲他道,“我知你的意图,元逸那话原是我用来试探你的,没料是真勾出了你的妄想,三叔,你恐怕早就想分宗自立了吧?呵,也是,我大伯以嫡房庶长的身份,抢了你以为能顺理成章到手的族长位,你这些年快憋死了吧?即便临入土了也不甘心,一门心思的想怎么能把牌位供进正堂呢吧?”


    因为大宅有嫡支入主的规定,只有当主脉嫡支没人了时候,才会从其他房头的嫡支里选人,当年那情况特殊又猝然,他大伯虽然是庶长,可却是大宅里的庶长,他爹当年顾念兄弟情谊,便是继任族长后,也没将他大伯分出去另立,虽分府而居,但祠堂户薄上,两人仍在一户上,这事没人提,许多人也就忘了,等他爹和大哥猝然离逝后,他大伯便支支吾吾的在族老会上,说了自己仍属嫡脉的事,算是横插一手的,从三叔手上抢走了族长位。


    等他大伯继了族长位,便开了祠堂,将他自己记名在了他祖母的名下,成了真正的嫡房嫡长。


    而祠堂正堂内的香火,除族长以及族老,旁人是没资格入的,都立在偏厅内的小间里,三叔显然是不甘心,让自己的牌位去偏厅受香的。


    旧事无人提,不是因为被遗忘了,而是过于沉重阴暗,叫人不得纾解,崔闾说完,便狠狠的深吸一口气,定定的望向已经摇摇欲坠的三叔。


    他声音轻慢飘忽,却似利箭一般直戳进面前人心里,“分宗之事,会在祠堂建好之后举行,但多久能分清楚,就得看三叔你能活多久了,为保我族永昌合宜,侄儿愿三叔活的长长久久。”


    一句话,直把老头气的咕咚坐地上去了。


    崔闾说的很清楚,你活一日,这宗就会一直在待分中,但你也不能死太快,不然这宗分了,族不兴旺了,也是你的锅,就死活你都得受折磨。


    遗族族老往大宅投疫毒之事,崔闾没有证据指认三叔知情,但他知道,能那么快跳出来做好接任族长位的人,绝对不无辜。


    说完,他很谦逊的朝面前的老人拱手行了一礼,转身抬脚之间淡然吩咐左右,“来人,送三叔老爷回府。”


    那些挨了抽的人,本来还指望着这老头能带他们解脱,结果,鞭子都抽完了,喉咙喊冒了烟,却见被他们簇拥过来的三老太爷,一脸灰败又萎靡的,被大宅护卫架着往他府上的方向走,抖动的手脚,展现出了他的无力感。


    废物,果然人老了就是不中用!


    崔闾眼神往那些挨了鞭子的人身上一瞟,招了崔元逸到跟前来,道,“回头安排他们去挖山脚下的那一块,一日十个时辰,不干满不许归家。”


    那一片全是夯实的硬土,挖上一日手就得起泡,累的人能直不起腰。


    崔元逸拱手下拜,声音里带着敬服钦佩,“儿子知道了,多谢父亲替儿子排忧解难,儿子掌家,还是不能如父亲般得心应手,儿子惭愧!”


    崔闾调整好情绪,冲着长子摇了摇头,语带温意,“他是捏准了你的脾气,故意欺你呢!”


    旁边一只大掌伸过来捏了捏崔元逸的肩膀,点头肯定,“你这身板还是单薄了些,跟你爹一比便没了威势,幺鸡……”


    旁边也跟着看了全程的幺鸡上前,就听他主上道,“刚好趁着小年,你便给崔府尊家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做个集训,教一套强身健体的军体操,尤其崔沣,好好教,免得回头万一挨了打不知道还手。”


    旁边崔沣愕然,崔元逸脸上也显露出担忧来,冲着太上皇行礼,“宁先生,您这话是何意?”


    人还没进京呢?就知道会挨打?


    太上皇咳了一声,在崔闾眯眼望过来的注目里,呵呵道,“宁某早年有幸当过太子武指,那小太子力大如牛,自小打人没轻重,有时候开个玩笑也能把人拍地里去,我这是想提醒沣儿,若遇到太子没轻重把你拍疼了,记得回手拍回去,不然这亏会吃个没完。”


    崔沣脸上便显出个纠结表情来,崔闾声音轻巧的从旁边飘过来,“太子那是能随意反抗的?真要拍了打了,做臣下的,不也得好生受着,大不了回头看大夫就是了。”


    边说边领着一行人往门里继续走,只在路过太上皇的时候,眼神轻略,竟是未有招呼之意,那透心凉的意味简直扑鼻,叫太上皇失笑着只能自己跟上前,道,“那话也不能这么说,太子无状,该指点纠正的,还是得严正开口,不能因为对方是太子就纵容了,咱们沣儿文静,正是皇上理想中的孩儿,去了必定是要招帝后喜爱的,若太子真对他没轻没重,我可以作保,那两人必定会给他撑腰。”


    崔闾不置可否,但让长孙跟着幺鸡学一套防身术,他是赞同的,不止他,家里几个小子都可以跟着一起学学。


    因为在外头耽搁了一会儿,守在前厅的女眷便派了人来看情况,小姑娘们手拉着手要跟出来,于是,崔闾绕过照壁,就看见几个小的摇晃着要往外走,年纪最小的芷然,被老大家的欣雅扶着,老二家的欣妍牵着第二小的李姝,年岁相当的欣蕊和欣芙互相牵着手跟后头,一见他现身,立即住了脚齐声叫“祖父、外祖父”。


    男孩子们都出了大门迎他,下马车时都见了礼,这会儿看见一溜软绵绵的小姑娘,崔闾不自觉的就将拧着的眉头松开,笑着弯腰摸了摸年岁最大的两个孙女,“小雅和妍妍最近长开了,看着漂亮很多啊!”


    两个小姑娘红着脸冲崔闾有板有眼的行礼,抿着嘴就知道笑,以往八九年,她们都被拘在后宅,前院是极少能来的,祖父更是只在年节或家庭聚会里能见,这般面对面说话就更少了,印象里的祖父是威严的,不苟言笑的,更别说这样含笑的叫她们乳名,两人面对这样长辈时,都拘谨的手脚没处放,如此过了好久,才算是习惯了如今亲切和蔼的祖父。


    崔闾笑着问两人,“族学可去了?也不止要精进绣艺,杂书话本子也可作消遣看看,里面的故事多为先人见解,风土人情,待人接物,看多了道理也就不辩自明了,可不许天天锁家里,没得闷坏了。”


    欣妍到底大一岁,人更稳重成熟点,笑着跟崔闾道,“去了,小雅对算学很有兴趣,我则更喜欢烧瓷。”


    旁边欣雅接过话道,“这两天姐姐正琢磨着,在她院里砌个小火窑呢,嘻嘻,族学里学这门手艺的人多,那小窑轮不到她,但我娘怕她把宅子点了,不给她弄,她正想着用私房钱收买灶房婆子,把小厨房改成小窑呢!”


    欣妍叫堂妹扒了老底,脸上更涨了通红,绞着帕子不安道,“大伯母也是为了我的安全,是我执拗了。”


    崔闾听了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夸道,“很有你娘几分风采,不错不错,祖父答应了,回头叫你大伯母,给你在旁边新盖的园子里挑一处地方,自己的院子还是爱惜着些,别熏成了黑炭灰,呵呵呵,我崔氏的女儿,就应当敢想敢干,没事,祖父支持你。”


    说着,扭头吩咐崔诚道,“回头给大姑娘支两……五千两银子,烧窑损耗大,别叫姑娘在钱上畏手畏脚的。”


    崔欣妍激动的眼睛都亮了,捏着帕子冲崔闾又是行礼又是摆手,“用不着这么多钱,祖父上次给过了,孙儿都还没用完呢!我有钱。”


    崔闾笑着拍了拍她,“别担心,就当是祖父支持你的事业了,哈哈哈!”


    旁边欣雅抱着欣妍直跳,“看吧,我就说祖父肯定会支持你的,嘻嘻嘻,你答应过我的,烧成的第一窑瓷,不管是什么,都归我。”


    欣妍笑着点头,脸上红晕稍减,拉着欣雅道,“都归你,都归你,小人精。”


    后头大儿媳吴氏上前行礼,笑着点了点自家闺女,“我就知道你在转着弯的拆我台,合着在这唱双簧呢!小丫头,上了几天族学,还跟你娘玩心眼子了。”


    欣雅嘿嘿笑着往她爹崔元逸身后躲,崔沣怕她跌倒,伸手拽住她,小声道,“看着点脚下。”


    一直在旁边的太上皇眼睛往地下瞄,就正对上了往他腿上扒的小姑娘,惊讶的弯腰将人抱起来,却是挤不进外祖父身边,只能退而求其次,挤他这边来的小芷然。


    “哟,这谁家的小姑娘啊?长得跟天使般可爱,美人胚子啊!”


    崔闾转眼,就见小芷然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直直瞅着太上皇,然后双手一张,就抱住了他的脑袋,啪叽就是一口,糊了他半边脸的口水,把太上皇亲的都呆住了。


    然后,就听小芷然抱着人脑袋,转脸跟所有人道,“好看……的伯伯。”


    太上皇三十出头的外貌啊!


    可不正盛年貌胜期,被小芷然这么一亲,脸都显了赧然样,却硬要故作沉吟道,“那是你外祖父好看,还是……咳咳,伯伯好看?”


    小芷然歪着脑袋,来回在两人脸上看了看,突然伸手朝崔闾道,“抱。”


    等到了崔闾怀中,她才扭头冲太上皇道,“外祖父更好看。”


    说完直接就将头埋进了崔闾的肩窝里,旁边一圈人笑的不行,她娘崔幼菱在旁边直想捂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姑娘随着年岁渐长,看人就只爱看脸了,谁好看喜欢谁,让她认人,她会咬着手指头围着人转一圈,要丑到她眼睛了,那是扭头都不带回的麻溜走人。


    也不知道随了谁。


    崔闾叫这小丫头逗的直发笑,摸着她的后背,边往前厅内走,边笑,“你眼光倒是不错,竟然知道分辨美丑了,哈哈哈,以后要是没有个貌比潘安的小子,外祖父绝对不能允了你嫁。”


    因有着梦里的情节,他对这小姑娘,总有一分疼惜,每回归家,都这么要抱着走一回,倒养成了习惯,叫这小丫头一见他来,就要往他身上扑。


    旁边的李姝有些羡慕,她母亲在后头推了推她,她这才小声的叫了一声,“外祖父。”


    因为从小受到自家祖母的轻蔑打压,小姑娘性子就很有些胆怯,跟着崔秀蓉回了崔家,也一副小心翼翼样,与她哥哥的性子截然不同。


    崔闾招了招手,也将她揽膝盖上坐着,笑着问她,“夜里可睡得香了?不会再惊厥醒了吧?”


    小姑娘低着头,旁边崔秀蓉笑道,“已经不会了,多谢爹送的安神香,她近来夜里已经不大哭了。”


    崔闾摸摸怀里的小姑娘,“莫忧心,以后再不会送你回李家了,谁来咱也不回,就在外祖父家住着,乖,别怕,你祖母万一再来偷你们兄妹,你叫喊人,叫家里的护卫打她,万事有外祖父替你兜着。”


    一旁的李博抿着嘴,上前给崔闾叩头,“谢谢外祖父收留我跟妹妹,我们以后一定会孝敬您的。”


    崔秀蓉就靠在妹妹幼菱的肩膀上,抹着湿了的眼睛,两个孩子懂事的叫人心疼。


    崔沣从后头出来,拉起李博道,“博弟,在自己家里,无须如此客气,以后咱们一道进出,我看谁敢再动你。”


    说着,仰脸问崔闾,“祖父,我能带博弟一起进京么?”


    崔闾:“……博儿害怕么?”


    李博摇头,“我不怕,我要努力读书,给娘当靠山!”


    太上皇从旁鼓掌:“好,有志气!”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小姑娘的天真浪漫, 都是由一个稳定安全、温馨和睦的家庭养成的,看着她们眯眼微笑的样子,软绵绵靠在一起小声说话, 说到高兴处嘻嘻笑的样子,穿着好看的衣裳,戴着漂亮的首饰, 便是头发尚短的小芷然,脑袋上都扎了个金玉小蝶, 奔跳起来, 那金线勾的羽翅一颤颤的跟要飞起来一样。


    这是上回冬至归家时,崔闾见几个孙女身上佩物简单,浑身没几个金镶玉雕的首饰, 连腕子上都空空如也, 不免有些不虞, 转头就下了地库,亲自给几个姑娘一人挑了一匣子精致首饰, 又扫了一箱子小珍珠,给她们自己穿着玩,然后吩咐儿媳,不要太拘着姑娘们打扮,以后每年添置衣裳时,记得连首饰一并做了单子, 要么去金楼里打, 要么去地库挑。


    他的孙女本来就该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是他们这些当长辈的, 把日子越过越狭隘了,才累得她们跟着一起局促的, 在穿戴吃用上,显得处处缩手缩脚,从今往后,可得把身上气度养起来,免得日后出门叫人小瞧了去。


    还有崔沣,眼看就将上京里那个藏龙卧虎地,见识这东西一时养不出,但属于富贵人家的壕气不能没有,改天得带他下地库数珍宝去,必要在走之前,练就一副看见什么稀奇物,都淡定从容,不稀得他惊叹,给多余关注的松弛感。


    就要让人从他的行止里,揣测其背后的家族,得是个多有底蕴豪阔的背景,从而不敢轻易用穷乡僻壤,孤陋寡闻等词来轻蔑、排挤他。


    我博陵崔氏的嫡长孙,就算隐居避世百年,也不是谁都可以轻贱挑拣的,只有我肯不肯搭理你,而不是任你指点着圈层可入的条件。


    崔闾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崔沣,然后眼神转向太上皇,笑的一脸意味深长,“宁先生曾在京畿久居,虽然这些年云游各处,但想来京畿里曾经置下的房产还在?有没有那种地势好,有钱也买不到,有权也偶尔力不能及可以得到的好地口?匀我一套宅院,条件宁先生随便开。”


    京畿地,居不易,除了前朝存下的世勋贵胄,后来入朝为官的,在瓜分了离皇宫最近的宅院后,都沿外发展,有的甚至每天上朝要赶小半个时辰的路,而有钱的富户为了能在京畿扎根,连城墙根底下的宅子都愿意出高价购得,如此,看身份挑人里,也有一项指标,是看房产落户。


    崔闾可太知道专有那等狗眼看人低之辈了,哪怕你有钱,但住的地方远离皇帝周边集权中心,也是要受到言语挑剔排挤的,他在钱财这方面能集训一下崔沣,可住的地方,确实得需要太上皇帮忙。


    他可不信离皇宫左近的宅院一套也没了这话,那绝对是骗鬼来的,有些地势好的宅院,站自家院内都能看见皇宫御花园,这等宅子,一般都是皇宫资产,再有钱有权也不可能得到。


    他打的就是这种宅院的主意,哪怕圣旨里说了,崔沣可以住在太子府,但他可不想叫自家孙子,长年在上司面前绷紧了皮过日子,他又不能跟太子处成自己和太上皇这般情形,是以,哪怕只是偶尔有个能喘息的地方,叫他松散一下,自由自在的躺一会儿,那也是好的。


    太上皇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一副你冒什么坏水儿我都知道的模样,揶揄道,“哦?条件随便开?那这可是你说的。”


    崔闾挺直了腰板,哼一声举杯,“崔某说一不二,这个情我承。”


    太上皇便摩搓着下巴,沉吟道,“有处宅子还确实不错,离宫门大约一柱香左右,在太子府东边……”


    说着,见厅内所有人都齐刷刷望着他,便也就势举杯一笑道,“是当年太上皇奖励宁某教导小皇孙,哦,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有功,赏的。”


    众人被他这深厚的来历背景震慑,忙一起端了杯子敬他,崔闾直接拍了拍身侧的长孙,朝着太上皇方向示意,“沣儿,去给宁先生叩个头,他如今虽是祖父高价聘请的幕僚,但既有着曾经那般辉煌的经历,便也值得你给他敬一个,多谢宁先生慷慨解囊,舍得割爱。”


    崔沣很听话的起身,行至太上皇座前,撩袍下跪,一套礼仪动作,皆世家公子风范,小小年纪已见风姿,来日历出风骨,可以想见的,能承其祖崔闾全部风仪。


    太上皇很欣赏喜爱崔闾的长子长孙,观其家人,除了去北境的小五,随队去和州的老二夫妻,眼前这些,长房一家子,老二的三个孩子,两个和离归家的姑娘带着各自的孩子,完全继承崔闾样貌才情的,竟全出在了长房,除了崔沣,还有个八岁的崔淳,小小年纪,也属聪明挂的,且嘴还甜,比他兄长显出几分跳脱,见崔沣坐在了祖父身边,他竟主动跑到了他身边来靠着,然后见兄长跪下了,他也跟着跳下凳子陪了一跪,惹的满厅人大笑。


    老二的三个孩子可能更随母相,因为父母皆不在,长姐欣妍便承担起了母职,带着弟妹随在大伯母吴氏身边,性情开朗,一说话就脸带笑,她弟弟崔济吃的一副白胖样,但眉眼里的英气明显,来日瘦下来,指定也是个俊朗小子,欣蕊也是个小圆脸,眼眯起来一笑,憨憨的特别可爱,偷偷和欣芙两个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玩,小声商量着回头拆了重做个款式。


    两个归家的姑娘,长女身边一子一女,李博前面说过,属于人小志气高型的,才六岁,行止都透着老成,用餐无需人帮,眉眼里带着过早懂事的倔强,李姝四岁,窝在母亲怀里,一声也不出,两个表姐要拉她下地玩,她也不去,扭着手上的珍珠扣子,拿眼打量周围人的表情,小模样倒是跟崔家人相似,李博倒是李家人面相。


    幼女只一个女儿芷然,先前一直被崔闾抱着,到入席后才回到母亲身边,小模样完全继承了其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透着一份灵动,眉眼间光华流转,柔媚天成。


    这一家子人窝在滙渠,凭白的给这穷僻之地,添了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之气,也怪不得那些遗老想要用崔氏子,提纯血脉了,老牌世族的教养刻在骨子里,便是隔房分支子,除了变异的几个,大部分,如崔元池、崔榆、崔柏源等等,哪怕就是不成气的崔颂舟,都长了一副仪表堂堂的好样貌。


    太上皇尤其看好长房里的几个孩子,崔元逸就不说了,那是崔闾手把手教出来的,除了比他老子文气些,历练了几个月下来,行事手段颇有几分崔闾的风格,崔沣虽还在成长中,行事也已见章程,半点也没有这个年龄的毛躁,沉得下心,定得住神,是他见过的小子当中的佼佼者了。


    他眼神略过崔家的几个女孩,笑的一脸老谋深算。


    崔闾脑中的弦立即警醒,两人目光对上,就见太上皇盘算着开了口,“你家这几个孙女……”


    说着还故意的顿了一下,在崔闾越来越危险的目光中,才悠尔道,“宁某瞧着,比京里的勋贵世家女也不差,回头宁某可以写信,让京里的好友去宫里求两个礼仪女官来,学上两年再仪亲,想来会有更好的出息。”


    近日已经被踏门说亲的,快愁到头发白了的吴氏,闻言眼睛大亮,激动的和两个小姑子对视一眼,俱都期待的看着上头老爷子,盼着他不要拒绝。


    自古以来,宫里出来的嬷嬷、女官们,都是各大家族的座上宾,等闲人家根本没门路可请,但有女孩子得其任一教养几年,出门都要叫人高看一眼,说亲门第肯定高上一筹。


    做母亲的,没有不指望自家女儿嫁的好的,吴氏当然不例外,从自家公爹扶摇直上后,她便觉得滙渠县内的人家,哪哪都不合适了,便是江州府内的人家有人来说媒,她也得顾虑着人家的最终目地,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很有种替自家女儿和侄女不值得感。


    她们两人当能配得更好的。


    崔闾沉默了一瞬,吴氏那眼神简直能穿透人,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媳的期盼,可她不知道眼前人的真正身份,太上皇这意思,若他没领会错,是想从他这两个长成的孙女里,挑一个配太子。


    他给太上皇开的盘口太大,来日若事成,凭他的功绩,崔氏一门荣耀,会不会成就新的世勋力量,也未可知,既要捆绑,当然没有比联姻更牢靠的关系了。


    两家合一家,来日事成,崔氏的功业,也便是皇室的功业,有太上皇作保,他能确定下一任天子定属崔武两家的血脉。


    崔闾有些犹豫,他没有见过太子,而再两年太子便将成年,身边定然有莺莺燕燕往上涌,便是各世家勋贵的眼睛,也得盯着他,他不能确保自家的孙女,能在这样高身份的男人身边,能占几分情谊。


    他心里是不希望孙辈们的日子太艰难的,哪怕孙女,他也希望她们能挑个人品贵重,行止有度之人,便是无多少情爱,也不会因为对方的品行,而受到伤害或薄待。


    夫妻情分,当情没有的时候,考验的就是一个男人的人品和德行操守了,尤其在如今这个世道,一夫一妻制虽然被提倡,但大环境仍是妻妾同夫时,身为太子的武弘放,能否坚持父祖治世理家方针,还有待观察,过早的为孙女选择这条路,往后想改弦易张,怕都不能了。


    崔闾没应声,厅内气氛便渐渐回落了下来,崔元逸虽不清楚宁先生的真实身份,可从他提及皇室时,那种不经易透露的随意,话里透着的种种肯定的安排,都显示他与皇家关系的非同一般来。


    崔元逸是想拢着女儿就近婚配的,两个妹妹的婚姻不顺,让他在女儿和侄女的婚事上,又多了几分谨慎,请宫里的教习女官来,那指定是不可能会在江州找了,他抿唇注视着父亲的表情,并不像妻子吴氏那般高兴。


    太上皇注意到崔闾的神情,便知他想多了,可有些话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于是道,“年后沣儿上京,元逸定然是要送上一送的,太子伴读的身份,定会受到皇帝召见,届时能一并见见太子,那是个什么行事秉性,元逸看看就知。”


    弘放很皮实,但粗中有细,有种大智若愚的精干,弘勋是疏阔,早早放京畿守备营里摔打,弘昔、弘景和弘宣则相对文气些,但与崔闾的几个孩子比,仍属皮猴型的。


    太上皇可不兴那套联姻捆绑之说,他再不通情爱,也知道男女婚姻也得讲究个情谊相投,搞盲婚哑嫁他自己这关就过不了,因此,他想的是,让帝后收那两个年长的姑娘当干闺女,以后等他们事成的时候,封公主自主挑夫婿。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帝后成婚二十载,头两年一直没动静,等后头终于开怀了,直接连续生子,竟是一个女儿也没得,北境这边的族亲倒是送了几个女孩上京,只到了婚配年龄,又一个个回了族里,因为早前皇家与世勋的关系,武氏女选婿并不好在京畿选,但崔氏女却不一样,过几年的选择面会比武氏女更大。


    太上皇早前拜过武帅府为干亲,从名份上来讲,武氏女也算是他的孙女辈,其中也有几个颇为出色的,便是崔氏女不与武氏子通婚,武氏女中也有能与崔沣、崔淳相配的,能得他偏爱几分的晚辈,其秉性才德都无可挑剔,他是希望在没有利益冲突下,能跟崔氏永结同心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他懂崔闾的心情,也如他想确保崔氏子一辈辈人,能够在未来他们不在的时候,也拥有令世人不敢小觑的实力地位。


    “好了好了,这事容后再说,吃饭!”


    最后,还是太上皇打破了沉默,笑着举箸,崔闾则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孩子们还小,且多在家陪我几年,呵呵,她们倒是比不得男娃好出远门。”


    一句话,就叫太上皇心里的弦动了一动,微笑着睇去一眼,道,“你说的是,男娃们出门方便。”


    成,这崔狐狸的意思他懂了,太子不能出京,可其他皇子是可以的,真想与他家姑娘攀亲,叫上门来给他瞧瞧。


    皇子里,弘放十六,弘勋十五,弘昔弘景是双胞胎十三岁,弘宣十岁,年龄上倒与欣妍欣雅相合,若真能通过这崔狐狸的考验,他也是乐见其成的,做女儿和做儿媳妇,反正都得跟武家沾上关系。


    两个女孩已经到了懂婚的年龄,这会儿就脸红的不行,埋头鹌鹑似的躲着,叫她们小姑姑幼菱挂鼻子取笑,更羞的想钻桌底。


    一场饮宴,在吴氏心情过山车似的忐忑下结束了,她拽着两个姑娘,激动的拍着她们的手,直感叹她们是遇上了好时候,不用像两个姑姑那样,只能在本县里选择夫婿,低嫁还落不着好。


    崔闾却带着太上皇去了书房,门一关,他便拧了眉,神色里颇有些不虞,一句话也未说,自顾的坐进自己书桌后的圈椅内,却未请太上皇入座。


    “咳,生气了?”太上皇就近挑了张椅子坐了。


    崔闾没吭声,他其实也算不得生气,自古利益相关,联姻是必然,只到底心里有种被人防备的不快。


    太上皇叹气,声音放轻道,“你我倒是不拘这些世俗牵绊,因为我俩都明白个中隐秘,可后辈人不知道,他们生活在此方天地,天机解构下的命运,以后不知道会往哪边转,有我们在,自然不至于叫他们吃亏,可万一我们不在了呢?帷苏,两手准备,你都得为他们打算好。”


    世家勋贵除了之后,利益分割,必然还是有一波人会成为新的趋势,就像后世的有钱人,也依然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只是不再享受特==权供养,崔氏与皇族联系越深,受到的排挤报复也越烈,几十年上百年都将承受残存力量的冲击波,所以,他们下一辈里,就必须得有一脉,与皇家攀扯深交。


    崔闾没作声,终了,才斜眼望向太上皇,吐出了一直以来的愿望,“你就不能……咳,事成之后,赐我家一个丹书铁劵?”


    就拿你的手随便写一个就成,至于这么扯我子孙辈的婚姻大事么?


    太上皇眯眼,危险的盯着他,“你可知你在要什么?”


    有了丹书铁劵,那跟他亲手打造一个新世家勋贵有何异?此例一开,那今后便有控制不住的危险,就跟不封爵位一样,丹书铁劵也是本朝禁发物。


    崔闾扶着额头,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就是随口一提,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货恐怕宁愿赔个武氏皇子,入赘他崔氏,也不可能打破原则,给他写个丹书铁劵的。


    太上皇探了探崔闾的表情,最后退让了一步,“回头我把京里的那处宅子过到沣儿头上,那是皇族不动产,只要占着那块地方,也等于……咳,保尔百年平安顺遂了。”


    记档在皇家内库的产业,便是赏出去,也有记录在的,其中有一条,便是以地折罪,将来崔氏后人真干了什么要命的事,只要将那处宅地交归皇室,便可折身罪归祖籍地,算是个隐晦的免死金牌吧!


    比招人眼的丹书铁劵好多了,不会过度引人关注。


    崔闾一下子便展开了笑脸,眉头也不拧着了,忙催促门边上的崔诚去沏茶,沏珍藏的好茶。


    把太上皇给整的一愣一愣的,终于一下子回过了神,这家伙恐怕从他提及宫里女官时起,就在他面前表演一副被防备伤害到的愠怒隐忍样子,叫他坦荡的心里也不得不打起了小鼓,以为自己这心思真就过分阴暗有伤人心了。


    于是,导致他一再让步,最终成就了他心中所想。


    也不至于生气,就是为这样失去警觉的自己,感到好笑,真是打了一辈子鹰,结果却叫鹰逐了眼,头一回在清醒的状态下着了别人的道。


    真稀奇!


    崔闾也知道这回连演带骗的,有些不厚道,可也实在没办法能让眼前这人打破原则,提起京畿宅院时,才想要曲线救国一把。


    也是没想到真能演成。


    他眉开眼笑的替太上皇斟茶,边解释边安抚,又揪着自己命不定能比他长的痛点,直把太上皇弄的连郁结都没处郁结了。


    可不,正常人按道理是活不过他的,就他师傅的寿数类比,他起码能活过一百岁,而眼前人指定不能够,他有如此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太上皇蒙了一口茶,盯着崔闾的脸看了半晌,心道:这人年轻时也不知是个什么风仪,若早十年往江州来一趟,说不定能见到,现在么……


    他不动声色的敛了眼。


    钱鑫便在这个时候敲响了书房门,进来秉告,“老爷,二姑娘在酒井里藏了一个人,属下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崔元逸晚他两步进门,闻言也是一脸无奈,走近书房内冲着崔闾道,“是王迎金的那个妾,偷跑出来的。”


    哦,前女婿之前带上门跪大门口的那个女人。


    崔闾心中一动,“人呢?……她不是怀孩子了么?”


    崔元逸低声道,“落了,王迎金为讨幼菱原谅,带回去后就强行落了,那姑娘又受了王家婆子一番磋磨,实在熬不住,偷偷跑了出来,正好被幼菱救了下来。”


    崔闾记得自己当时远远扫过那女人一眼,也是个风姿不俗的美人。


    他便低低与太上皇交流,“把她安排到地下红楼里去?”


    太上皇皱眉,一副你想用她勾搭谁的意思。


    崔闾眨了眨眼睛,“卢昱。”


    天意如果非要安排卢昱在江州偶遇一个白月光,那他就替他安排一个。


    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么?


    男人最爱干的两件事,一劝风尘女从良,二拉良家妇下水。


    梦里幼菱应了良家妇下水这话,那现在他用风尘女从良这套诓他,以天机那小蠢货,不定能分辨这其中的区别。


    反正,卢昱需要的,只是一个风流的背书。


    太上皇拧眉一想,咦?别说,道理还真能说的通,可以一试。


    于是,钱鑫很快便将那女子带了过来,果然一副我见犹怜样,单薄的身体跪在房内的地上,露出的一截细白脖颈,好似一掐就断的天鹅,自有一股催人保护欲。


    若真能叫卢昱收了她去,或也是个好结果。


    卢昱学的是世家公子那套,便是日后不喜了,也会养在后院不使人零落,这点崔闾清楚。


    于是,他便开口,温言将为此女安排的路数说了,末了道,“本府也无需你做什么,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好好的活着。”


    那女子惊惶抬头,露出了一张绝美的面容,便是如此狼狈境地,也无损她身上美艳的气韵,与崔幼菱的柔媚是两个路数的美丽,而她们却都曾被同一个小人糟蹋过。


    崔闾眼中厉光闪过,点点头道,“王迎金那边,你无需担忧,他会在江州地界上消失,不会有揭穿你身份的一日。”


    你只要帮我女儿占住了卢昱心里的位置,叫他没有空暇再来纠缠幼菱,那份天命孽缘或也就解了。


    幼菱这辈子,一定会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同时这也是一个试探天机的机会,若成了,那就说明,天机可蒙蔽,嘿嘿,后头就知道该怎么出手了!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常规小年假也就三天, 但对于一府之长来说,他要多在老宅盘桓几天,也没人会不知趣的跳出来指摘, 尤其在江州现今这个快速发展大搞建设期,各方都指着他在前引路,制定前景发展方略, 以及在用度上松松手指。


    人都不傻,也不用往前翻, 就新旧两任府台对比着估算一番, 那前几十年的发展转变,以及所发饷银,和对百姓的生存态度上, 用翻天覆地不为过, 小半年来已经足以叫人心悦诚服, 真心爱戴和推崇。


    随便在江州街头抓个上年纪的老者问,他们都会有数不尽的感叹, 和对今后生活的无限期盼,大半辈子在苦水里泡着,日子用捱不用过,哪日预感到自己快到头了,就自个儿往江里投,省得还要累儿孙操劳搬动, 没有未来、没有前景, 更没有所谓的希望期盼。


    家里的米缸是满的,且都是当年新米, 桌上的菜色渐渐丰富,孩子嘴里甚至能含着酥糖陷入憨甜梦里, 而他们只在梦里做过枕着钱睡觉的美事,如今竟成了真,就是脑袋脖子硌的生疼,那嘴角也是高高翘着的。


    每家每户,早晨醒来第一件事,都要向满天神佛求一求拜一拜,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希望新任府台大人能永远任职江州,并长命百岁。


    别怪他们自私,不盼着府台大人高升,这样的大人让给哪个州哪个府,都是他们的损失,不哭死不算完,除非能叫他直升文殊阁任宰辅,统管所有州府生计,否则,这样的大人去到哪个州,都不配他的能力,江州百姓第一个不服,第一个不让,万民祈书一夜生成信不信?


    反正,除了宰辅之位,没有哪个位置能配得上他们的崔大人。


    江州府崔大人,就是掌管他们一地百姓生灵的命运之神,有了他就什么都有了,渐渐窥清现实的百姓,从求神拜佛,到直接向老天祈愿,祈保崔大人能白日飞升,叫他们这些鸡犬能跟着一起沾个光。


    害,都是最近涌入江州的话本子闹的,那五花八门的各杜撰体戏本,让那些履试不中,又做不了体力活的老秀才们,可算有了谋生之长。


    往那老树底下,或街角边上,摆一排长板凳,不稍片刻,就能坐满了人,花生瓜子嗑起来,粗茶海碗倒一壶,走起、听之。


    抑扬顿挫之声,不就是真人讲书么?有那脑袋瓜子灵的,还无师自通了配乐配环境声,在旁边让人拿把大蒲扇,遇书里有风处,就哗啦啦的狂扇一通,遇书里落雨处,就往头上撒点水,什么虫鸣鸟叫,都小菜一碟,各凭本事的营造听书意境,吸引人前来消费。


    五花八门的吃食跟上了,休闲娱乐怎么能少?


    难道除了眠花宿柳,引发家庭矛盾,夫妻干仗,就没有别的消遣了?


    有着梦中论坛洗礼的崔闾,和有前世海量小说灌输的太上皇,怎么着也不能让嫖宿风气横行江州啊~古代娱乐业是少,但不代表没有啊~太烧钱的搞不起,像这种花上几文钱就能消遣一晚的说书场所,整起来,必须整起来。


    于是,早年为了打舆论战,搞出来的话本子,修修改改,再让人加班加点的赶些修仙类小说话本,尤其那种平凡小子通过自己努力,一步步成就霸业的,嚯~一面市,就刷爆了百姓圈层,不识字不要紧,自然有懂得抓机会的人,一举吃上说书这口饭,并为了留住客人,抓耳挠腮的想招数。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时代的底层百姓,他们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没有机会,所谓的创造力、创新度、创意点,只要给予适宜的土壤,你便看吧!看他们能给你创造出怎样一个文娱盛世。


    说书圈的良性竞争,带动了戏剧圈的蓬勃发展,搭个台子,扮上话本中人的妆容,走两步情投意合,唱几句亲亲我我,嘿,这夜是越过越短了,怎么一会儿就到了三更鼓的催门声?


    哦,该收摊了,明儿再来哈~客官您慢走,好勒~祝您生活愉快,天天赚大钱儿~!


    这是属于滙渠的热闹小年夜,有五日汇集夜市,崔家的几个孩子,在用过小年夜团圆饭后,就集体换了衣裳上了街,后头连续三两日的,吴氏几个女眷也相继携手出门看了一趟,直到集会最后一夜的尾声,崔闾和太上皇两人,才得空闲,换了身朴素不打眼的长褂文士衫,谁也没领的出了门。


    幺鸡倒想跟,结果被太上皇扭头笑问一句:你功夫可还是我教的。


    听话听音,幺鸡不想明白,可旁边凌嫚却捂着嘴直乐,把羞恼不已的汉子给拖走了,远远的声音传来,“这么多年还被五哥压着打,难怪五哥不叫你随身保护,真若遇危险,你说谁保护谁?哈哈哈哈哈!”


    幺鸡不服,粗嗓门提高八倍,“那万一缺个挡刀的呢?我不正好替上了么?”


    凌嫚声音不急不徐,继续笑叭,“谁缺挡刀的,也不会是五哥缺,你可少操心吧!敢紧练练你这肚子,看肥成什么样了?敢情崔府的烧鸡不要钱?叫你一顿照五只的啃,再肥下去,五哥更不要你跟了。”


    哼,谁家威武霸气的大人物身边,会跟个铁搭似的胖头陀?


    幺鸡顿了一下,拍了拍自己健硕壮实的身板,又委屈又急切,“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这不是肥,我有腹肌的,而且,你不觉得我这身材,壮硕的很有安全感么?站旁边妥妥的靠山。”


    昨天崔家那几个小子,还满脸崇拜的,来摸他的腹肌呢!


    八块、八……呃,最近吃多了烧鸡,好像就剩下六块了,完了,难不成就因为比主上少了两块,就叫主上嫌弃了?


    可谁能似主上那样啊?从成年起就一直保持八块腹肌,从来也没见少过,他嘴馋,偶尔少一两块,也属……正常?


    正常的吧?


    幺鸡跟着凌嫚走了,远远的声音里,透着无限懊恼,并保证从明天开始,一定把少的那两块腹肌,给练回来。


    然后,崔闾眼神不自觉的,就往旁边人的腹区瞟。


    八块腹肌?


    他四块都觉得已经是此段年龄中人的天花板了,好多到了他这年纪的,别说腹肌,那堆的全是肥肉,鼓起来三五个月的孕人肚,他都觉着自己好棒了。


    没料,竟还有个八块的神人在旁边。


    哦,这人现在外貌三十多岁,那有腹肌正常,但是八块?似乎……有点……哼!


    男人的嫉妒心,除了比拼事业、家庭和妻儿以外,对于身体的优缺点,从来不往脸上比,那是女人专属,他们比的就是身板健朗,腹部平坦分区如田,一般四到六块,已经是男人的骄傲了好吧!加上年纪限制,他走出去,完全能挺直腰板。


    凌湙一眼便看清了某人,暗暗吸气挺腰的动作,噗一声上前将大掌按上其后背,轻轻往前一推,便齐齐出了门,然后才语带调笑,“我这是先天优势,你矮我一头,极限也只能练出六块来,强练容易伤身,再说,依你这年纪,没有大腹便便就很有自制力了,少几块就少几块吧哈哈哈!”


    崔闾斜眼腹诽:妖孽,谁像你似的,还带逆生长的,简直……嗯,怎么有脸吐槽纪百灵是天命女的待遇?你自己不也是天命宠儿,气运之子么!


    哼,我就是一个凡人,纯纯的本土古人,我骄傲了么?我……啊呸~怎么这么气呢!


    知识体系的重新摄入,大量新词汇的冲击,使崔闾多了很多从前只能意会,而不能准确描述观感体会的词语,然后发现,还真是好用又易懂,简单又明了。


    三言两句,就能精准的概括从前罗织的,叫人听了云里雾里的之乎者也,然后,两人小私心的开始在传播的话本里搞夹带,比如一个总爱找茬吵架的人,话本里用杠精两个字解译,然后,百姓们就知道日常怎么用了,再比如菜鸟,不是吃的,而是指新手小白等等等等,算是为日常交流提供一点小小的便利吧!


    潜移默化么!方方面面能想到的,两人都顾及着一点,开个头之后,自然有机灵鬼会跟后头造梗出新,还是那句话,群众的力量无限大!


    两人跟着人流,听了一会儿书,看了个戏台表演,然后又往街中心慢慢闲逛,边逛边说,夜里灯火摇曳,照的人脸上明明灭灭,也没人会来特意盯着人脸上瞧,倒叫两人放心了不少,不用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凌湙走在外侧,替崔闾挡着点拥挤的人潮,望着眼下的人头攒动样,笑着夸道,“元逸把这集市做的好,引了波说书的唱曲的来,倒是又带动了周边消费群,让百姓劳逸结合,活的更有趣味了。”


    重点是,一点也不恶俗低媚,引进的本子里,都透着寓教于乐味,比如那情爱本子,也不像外头早前那种的,一味的教唆人要大胆求爱,反抗父母亲长也要跟男人私奔,好看是好看的,也狗血的引人,可结果呢?没人写。


    奔者为妾啊!妾的生活能好过到哪里去?


    哦,就为了一个男人,你就抛弃了生养了自己十来年的父母?外头文人雅士还大赞真爱勇敢!


    啊呸~


    崔元逸身边带着个从北境出来的李雁,遇到这种的,李雁直接撂过扔走,结果竟一本带有后续的都没有,她气的搓了把脸,把袖子一卷,哼,你们不肯把真实后续写出来,我写!


    于是,她把崔元逸挑的话本子,后头全续了一段非常接地气的日常,前面有多轰轰烈烈,后头就要叫人有多骂骂咧咧,一经推出,立即引爆书友圈,百姓们做工,嘴里讨论的,都全是那为了爱情反抗父母的姑娘,有惋惜的,有跺脚的,有喷鼻骂人的,但再也没有了盲目羡慕爱情的了。


    叫那专以写这种话本子的秀才急的直冒汗,捧着自己的书上街直呼,这是爱情,这是爱情啊~你们看看啊,难道都不为里面的爱情感动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啊!


    让家里从前有被此类书误导,跟人真私奔走了的家长们,跑上前一顿痛揍,以前不敢找这些写书的秀才老爷算账,因为自己本身学识有限,但有针对里面的内容有微词的,就会被打上无知愚蠢之说,现在好了,终于有正常人写出正常的话本了,用真实内容告诫为爱冲昏了头的姑娘,真爱不是让你为了他,反抗父母亲人,抛弃家人朋友,只和他一个人好的,真爱你的人,会为了你排除一切万难,为获得你父母亲朋的认同,而努力向上,用实力争取你的,靠一张嘴被哄走的人,只会被轻贱、糟蹋,直至抛弃。


    崔闾摇头,“元逸只是从旁协助夏县令而已,他可不敢论功,这些都是夏县令为体恤百姓辛苦,特意给他们找的排渲口,人闲生事,一天到晚累到头,再逛一圈回家休息,岂不比困守在家门里,因一言不合干仗强?”


    民生啊!治理起来,就治的人口之食,家长里短,给人家安排好了挣钱门路,还得帮着想花钱门路,一进一出,才有流通,不止街市经济,家庭矛盾也是有钱就能消的地,很多事情看着大,当时以为天能塌,其实说不得真相的,都是钱闹的。


    凌湙点头,贫贱夫妻百事哀,家宅不安,除了因情生事,大概率都是因钱起是非,富贵人家的和气,说到底,都是用钱铺就的,没钱?又哪来的和睦呢!


    这一点崔闾就深有感触,早前想不通,现在却能坦然相对了。


    凌湙从张廉榷嘴里打听过他从前的过往,后来,他自己也说了那一段属于崔锣锅的经历,一家子人被他折腾的不轻,连带整个族里都给整的死气沉沉,跟如今的他实在无可比拟,那一场大梦改变的,不仅是他,连同他周边的环境、亲人,都一起变了。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改变,而受感召而来?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因为有着天命推演,凌湙有时候说着说着,便会陷入沉思,总觉得崔闾的觉醒,像是属于自己的过期天命,在翘尾(yi)巴前,用最后一电格命,给自己开的终端局。


    崔闾说过,他在属于江州局里,一直未曾出现过,只有传奇话本,传颂着他的存在,可江州本就是他故意圈养起来的地盘,真若出事,他不可能不出现,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可能被新的天命遮蔽了存在,被消失了。


    一切历史传记都是由后人编撰的,崔闾说他命长能过百,这个他信,可崔闾说后世人传他,一直活了有两三百岁,甚至更长,他当时惊愕笑言,说要努力朝这个方向发展,可他自己清楚,除非能在这个世界修仙,否则根本不可能,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里的新天命为了堵世人嘴,给他瞎编了个结局,真实结果,他就是被新天命剥夺了存在感,消失在了这个时空。


    天上猛的打了个响雷,一旁的崔闾无奈的推了推他,低声道,“你又盯着它作甚?大节下的,可别再招了风雪来,扫了兴致。”


    凌湙眨眨眼,突然绽起个俊逸非常的神彩来,引得周边大姑娘小媳妇频频侧目,等瞧清崔闾的脸时,又轰然散开,街道喧闹都安静了不少,挤他们周围的人,开始有意识的给他们让了条道出来,连小贩们的吆喝声量,都紧了几分。


    崔闾瞠目,“你故意的吧?还逛不逛了?”


    凌湙上前,凑近了小声道,“我想把百灵叫到江州来。”


    能把他被动消失的天命,一开始的现在,却受不了他的几眼盯,那它的力量获取源,必然就在所谓的天命男女身上,不管纪百灵现在还是不是了,都叫她来,然后,再看看她跟卢昱的所谓“天定姻缘”线,是怎么铺起来的。


    他一说,崔闾就懂了,他刚给卢昱安排了个白月光,这家伙就想把天命女给弄来,就那天机小蠢货上的命盘表,指定会像受电磁干扰一样的,乱套乱转的。


    崔闾摸着下巴沉吟一声,缓缓道,“这样,咱们打个时间差,而且纪百灵不能直接入江州,你把她安置在保川府,两人女人,不能同一时间出现,你懂吧?”


    照天命表排演,爱有先来后到嘛!


    那他们就得跟着那小蠢货的命盘表来,先上白月光,再上天定姻缘线,届时……看它的力量源从哪头取。


    哪个女人胜出,就能辩出那小蠢货最终选了谁,好猜的很。


    凌湙头一点,潇洒的扶紧腰上配刀刀柄,龇牙露出一抹疏阔朗目的笑来,“我懂,别看我未涉足过情爱场,可道理我老懂了,你放心!”


    说完还挤了挤眼睛,表示自己真的非常懂的意思,不要把他当情场菜鸟看。


    崔闾搓了搓胳膊,抖落一地鸡毛,头一扭,声音足以让左近人听清,“回府。”


    也别打扰人家逛夜市了,识趣点敢紧回吧!


    凌湙呵呵笑着跟后头,眼睛又往天上促狭的望了望,小样儿,看朕弄不死你,敢消失我?拧了你脑袋。


    崔闾摇头,这人大概是跟天命扛上了,总不怀好意的要用眼睛往天上盯,若非他身份使然,真就无法将他往正义之士上想,那盯着天命的表情,跟奸佞有的一拼。


    哈哈哈,当然,太上皇怎么会是奸佞呢!


    他不知道,对于现在的天命来讲,太上皇还真是。


    一刻钟不到,两人就回了崔府,盏茶没喝完,府门将将落锁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车驻停声,然后,不多会儿,崔诚进来,一脸凝重的秉报,“老爷,二少奶奶回来了……”


    崔闾捧茶盏的手一顿,声音略迟疑,“是还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崔诚低头,眼眶泛红,“吴队长、吴队长没了,二少奶奶带回了他的尸体,还有二少爷他……他……”


    崔闾咯噔一下,心里冒出了个不妙的预感,果然,崔诚再道,“二少爷被和州的沙匪劫走了,二少奶奶派了吴方去追,结果,吴方拼着条命回来,说……说、说二少爷顺了沙匪,留在那边娶了沙匪的女儿……为妻,还、还叫吴方给二少奶奶带了一封休……休书回来……”


    砰一声,盏茶摔落砸地,崔闾气的都笑了,半晌扶着膝头,与太上皇对视,“你看,我是不是生了个好儿子?断了条腿还能叫沙匪的女儿看上,呵呵呵呵~他可真能啊!”


    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太上皇担忧的把住了他的肩头,按着他,“帷苏,冷静,你别激动,一帮沙匪而已……”


    回头再去抄一遍他们的老巢就是了,又不是没抄过。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崔元逸正跟几个子侄交待, 叫他们有空就找些话头和事,去寻老爷子说说话,讨教讨教问题, 那边吴氏也领着几个女孩子,给老爷子做些鞋袜香囊什么的,说教她们觑着空的往老爷子身边凑凑, 讨一讨老爷子欢心。


    两夫妻都感觉出来了,这大节下的, 老爷子其实是盼着一家子真正团圆的, 老二夫妻和老五夫妻不在家,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惦记的, 两人心里特别感激宁先生肯来大宅做客, 打听到他的护卫非常喜欢吃烧鸡, 就每天让厨房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包括王听澜和凌嫚, 也由吴氏妥妥当当的招待着,尽量把过节的气氛烘托出来,好叫老爷子心里开怀些。


    孙氏的马车一停在大宅门口,两夫妻就得到了消息,崔元逸给妻子睇了个眼色,夫妻间的默契, 叫吴氏立马领会其意, 带着几个女孩子,不动声色的继续做针线, 男孩子们则被课业绊住了脚,拘在房间里不做完不许出。


    只崔沣凭着对父母的了解, 警觉到了有事发生,在父亲走后,帮忙看着底下几个调皮的,想要往前院跑的弟弟,拿着兄长的架子,唬得他们不得不安分背书。


    等吴氏借口去厨房看夜宵,这才趁着女孩子们不注意的,往前院去。


    因为明日老爷子就要回衙署,这夜里大家从集市上回来,便没立即睡下,只各找了事的消磨时间,想等老爷子他们回来,一家人好在一起用一顿夜宵,再说说话陪伴陪伴,便除了最小的芷然,也撑着眼皮坐旁边等着。


    两个小姑子也各找了借口出门,在二道门那里等着吴氏一道去前院,两人表情俱都很凝重,因为来报信的婆子支支吾吾的,最后一拍大腿只焦急叫着道,去看看就知道了,可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一行人赶至前院,瞬间齐齐刹住了脚。


    只见院中跪坐着一人,头发散乱,神情槁木,低垂着头,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还带着血迹,而她身边的担架上,则用白布盖着一人,身量颀长壮硕,手大脚大无力的垂落在外,看肤色却是个早已死去多时之人。


    不知怎地,崔幼菱便觉心中有些喘不过气,她悄悄的捏紧了自己的手指,靠着长姐身边,只觉突爆耳鸣之症,竟叫她听不懂周围人的话中意。


    庭中阶上,老爷子一步步走至担架边上,曲身掀了一角白布,便露出一张青白不似活人般的脸来,那眉眼面相,连他颈侧早年受伤的刀疤,也一并呈了出来,撞入场中诸人眼中,却正是陪伴崔氏子女许多年的吴方,那个一直默默守在府门不显眼处的护卫队长,也是他们崔氏仅剩的最近一支部曲里,最优秀的头领。


    陶小千和一众部曲护卫,忍着眼泪杵刀半膝跪地,钱鑫红着眼眶不忍再看,整个院内陷入一片哀泣之中。


    那一刻,崔幼菱只觉脑中天旋地转,扶着长姐站也站不住,膝一软就要往地下滑,叫她身边的长嫂和长姐两边把着胳膊,硬夹着她撑着她,才没有当场失态,可眼泪却一点也不听使唤,扑簌簌往下掉,


    她有种气透不上来的感觉,惊惶失措的摇着长姐的手臂,声音挤在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姐、那、是、谁?怎……怎……”


    崔秀蓉扭身,一把捂了她的眼睛,想拖着她往后院走,却不知崔幼菱哪里生的一股力道,一把拽开了她的手,眼睛瞪大,死死盯着担架上的人,抖着唇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来,“吴、方?”


    是吴方!


    吴方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有任何困难或要求,都可以来找我的人,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你好生过日子,若哪天二姑爷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的人,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吴方是部曲,部曲守则第一条,就是不可监守自盗,人或物都不行的板正青年,死了。


    后来她和离归家,隔天王迎金就断了腿,再之后便隔三差五的断胳膊断腿,或鼻青脸肿,让王家人吓的连门都不敢出。


    她知道,定是他干的。


    崔幼菱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崔秀蓉抱着她,把她脑袋按在怀里,哽咽劝道,“别看了,别看了,我们回房,姐扶你回房。”


    吴氏也是自崔幼菱归家之后,才发现了她的心思,她谁也没告诉,连枕边人也没说,只当这不过是主仆间的依赖,吴方那样一个严肃板正的青年人,他不肯越雷池,依幼菱羞涩胆怯的性子,两人这窗户纸,一辈子也不可能破。


    是的,这一辈子便再也破不了了。


    崔幼菱晕了过去。


    一直表情麻木的孙氏,在看到大嫂吴氏蹲到了面前后,终于再也绷不住的,扑进了大嫂怀里,一声嚎啕冲出嘶哑咳血的喉咙口,“他休了我,他休了我,大嫂……”


    呜咽声顿时在院中响起,却是孙氏左右跟着伺候的仆妇,以及那些新近调入大宅伺候的部曲护卫,吴方之于他们,是亦师亦父般的存在,是他们剩余部曲的核心力啊!


    陶小千垂着头,眼泪终于禁不住的开始往下滴,他瞪着眼睛,直直的让眼泪砸在地上,不肯沾湿面颊,怕又叫吴方见了笑话,说他娘们唧唧。


    孙氏张着嘴哭的险些昏厥,被吴氏揽在怀里轻轻拍抚,两妯娌前后脚进门,若说没因管家权别过苗头,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只她们却从没真的撕破过脸,上有婆婆和公公在,两人更多的是携手共度,除了孩子,可能连丈夫的陪伴,都没两人呆一起时多,十多年下来,真如亲姐妹差不多了。


    吴氏也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给带的心酸了起来,边替她擦眼泪,边低声劝解她,“别怕别怕,别难过,你还有孩子,爹他不会不管你的,有爹在呢!他会为你主持公道的,弟妹啊,你快收收声,把事情原委给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出门时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怎么……”


    崔闾盯着吴方失去活气的脸,看了许久,这个孩子是他亲自挑来的,看着他从青葱少年长成了铁塔似的汉子,又看着他像当年,自己挑他一样的,挑了陶小千。


    他以为他们主仆,会像他父亲和他的部曲头领一样的,有共同进退,有生死相随,有……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腔子的慈父之心,叫这个被他亲手挑来的孩子,赔上了性命。


    许是弯腰看了太久,崔闾感觉头有些晕沉,身体不自觉的开始摇晃,然后,旁边伸出来一只大掌,撑着他,一只胳膊环过来将他扶起,耳边响起了太上皇的叹息,“帷苏,节哀!”


    凌湙能看出来,这担架上躺着的人,是对崔闾非常重要之人,他入江州时,崔闾身边便只随了陶小千,这叫吴方的,却是已经随着盐队出了江州,因此,他没有见识过吴方的身手,可从陶小千的身上,能看出吴方对于主家的用心,那是一板一眼教出的守护之责。


    约莫,就是幺鸡之于他,心中的情分地位了。


    崔闾眼前黑了黑,闭眼调整了一下,声音带上了哑意,冲着陶小千道,“带你师傅下去,好好替他收拾收拾,元逸……”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元逸上前,也红着眼声带微哽,“父亲……”


    崔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道,“开忠护祠,准备迎吴方入祠,选上好紫檀棺木,择日下葬。”


    忠护祠,是当年崔氏家主,为忠心护主,一路跟随而来的部曲们,特意立来嘉奖他们的英勇护主之功的,受崔氏子孙香火祭拜,崔氏子不断,他们的香火亦不断。


    陶小千忍泪上前,半膝跪地,“是。”


    说完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我师傅未娶妻,身后无子,老爷可否容属下,以子奉其碑入墓?”


    崔闾欣慰的垂眼看他,点头道,“理当如此,他本就待你如子,你有此心,便也全了他的回护之情,去吧!好好送他一程。”


    陶小千立即将配刀置于身侧,双手伏地,双膝跪地,给崔闾叩了三个头,高声道,“多谢老爷,允我父列入忠护祠。”


    旁边部曲护卫们,皆双膝跪地,举刀过头顶,冲着崔闾道,“多谢老爷,允吴头领入列忠护祠。”


    这是对他们这些部曲们,最大的肯定和嘉奖,死后哀荣!


    旁边幺鸡和凌嫚真真是有些被震撼到了,他们没料会在这穷乡僻壤之处,竟会见到这般纪律严明,铮铮悍勇之气的队伍,与京畿中一等一的勋贵府邸,也毫不逊色,甚至还隐隐更胜一筹。


    这些人平日里,都散在大宅各处,无声无息的,没料聚在一起,竟有这般盛气。


    怪道清河崔氏那么横气,就是窝在这山凹子里百年不出的博陵崔氏,也同样拥有横气的资本啊!


    那些护着孙氏一路从和州归家的,一个个脸上带着悲伤哀痛之色,眼眸中的愤慨在听到吴方最终的落处后,化为了声声呜咽,心中存的一丝愤恨,在这一刻化为了难言的悲凉。


    主家少爷的一念之差,害得他们死了一多半人,连头领都因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挺过来,一行二十多人,只回来了五六个,还个个带伤。


    崔元逸叫来了府中的大夫,替他们看伤重新上了药,好好安顿了下去。


    孙氏被吴氏搀扶进了前厅。


    崔闾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巡望向周围垂头拱卫大宅的护卫们,尔后,一点点的挺直了脊背,伸手推开了太上皇的搀扶,扯出脸上一抹笑来,“我没事,倒叫你看笑话了,也是我……家门不幸……”


    太上皇沉眼看着他,缓缓道,“别笑,不好看,在我面前,无须遮掩,帷苏,指有长短,人无完人,你无须自责,便是有一二不孝子在,亦无损你分毫品格,他是他,你是你,子不类父,古亦有之,唯自省、自强,切不可自抑、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更何况,他成年了,成年人就该自己承担由自己闯下的祸端,并攀扯不到子不教父之过上,你尽力了,且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亲。”


    崔闾垂眼,看向二人脚下,片刻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属于他的锅……我不背。”


    说完,挺直了身体,一弹衣裳,举步朝前厅迈进。


    坚定、坚韧,似下了某种决定。


    太上皇一愣,攸尔一乐,举步跟上,就是说,这才是他认识的崔帷苏,向来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孙氏跪在前厅中央的地板上,将丈夫写的休书奉上,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旁边吴氏陪着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轻劝她,“慢慢说,别急。”


    崔闾撩袍坐下,望向正中心处跪着的孙氏,出去时开朗健谈的妇人,归来却是一副颓丧枯瘦的模样,曾经的风韵都叫颓靡替代,浸染上了酸味苦涩。


    “吴氏,扶你弟妹坐下说。”


    可孙氏却坚持不肯,推开了吴氏来拉她的手,冲着上首位的崔闾叩了一个头,“儿媳有罪,就让我跪着说吧!”


    尔后惨然一笑,声音带上了凄楚,“妾忘了,妾已经不是崔氏妇了。”


    她低下头,缓了一会儿情绪,才压抑着悲泣道,“自从在西北长廊线上,妾不得已断了他一条腿之后,他……”


    说着捂了脸,再次伏低了身体禁不住的哀哀痛哭。


    这事她给崔闾报过,目下也就只有崔元逸知道,她一开口,旁边连同吴氏在内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去,皆惊讶愕然的看向伏地的孙氏。


    大约是没料,这女人竟有如此胆量。


    崔闾声音低沉,“你是不是我崔氏妇,他说了不算,便是休书,父母在,由父母拓戳,兄长在,由兄长代拓,一人言尔,不得算结,孙氏,你一向秉持妇德容工,于我崔氏又育子有功,操持家业十来年未有出错,侍孝于婆母床前夙夜不休,又孝于陵前执儿媳之礼,于国礼家法,你皆尽心竭力,孝仪两全,是以,崔氏妇之名你当得。”


    孙氏惊讶抬头,似未有想过,自己在公爹心中的评判,竟如此之高,一时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感动的,端端正正挺直了腰的,给崔闾叩了三个头。


    崔闾顿了片刻,又道,“你前次来信,信中所言,亦显出你果敢决断之心性,便是女子之身,亦能做男儿所不能及之事,为父既允了你外出走商,便也有考察你行事能力之说,若能撑门立户,二房少了一个崔仲浩又如何?你可敢一人接了养育子女,支撑家门之重担?当然,若来日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为父亦不会用孩儿拦你,左右我崔氏对你不住,便是济儿他们,想来亦不会……”


    孙氏忙忙抢口答道,“多谢爹信重儿媳,只要爹不怪罪儿媳擅自断了夫君前程,儿媳愿一辈子呆在崔家,好好教养济儿他们,再不敢有别的想法,儿媳一日是崔家媳,便一辈子是崔家媳了。”


    断了腿的男人,自然是没有前程可言的。


    崔闾垂眼,从鼻息里哼出个音来,“他便是腿没断了,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孙氏,说说你们到了和州之后的事情。”


    和州是毕衡的地盘,可连接和州的地方,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也是导致和州缺水的原因。


    那沙匪就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隔不多久,就又会长出一茬,早年太上皇就带人剿过一回,当时以为应该是连根拔了的,结果,十来年后,又长出了一批,毕衡便带兵深入沙地,也去剿过一回,然后,这一批应该是新长起来的。


    孙氏道,“我们进了和州后,带过去的商品总算好销了一点,海盐这一路上零零散散的也销了些,可因为西北长廊线上,那一条链的盐商联合,即便我们要白送,也没人敢来领,毕大人诓了都统黄飞鹏,此后往和州的一路,都有各种劫道的上前,跟队的江州商贾苦不堪言,想走,又怕掉了队被单杀,再跟下去,谁都知道这一趟血本无归了,没法,毕大人许诺,只要能跟着他一起进了和州,他便用府库里的银子,填充了我们这次的损失……”


    毕衡敢这么说,是因为走前崔闾答应了他,会给他从江州这边挪些钱过去,作清理河渠之用,否则凭他那穷的老鼠都留不住的府库,哪来的银钱赔呢!


    只崔闾实在没料,在手握那样一支盐队的实力提升下,毕衡竟然没能把西北长廊线上的销路打开,早前说好的倾销,和打价格战,毕衡竟一个没执行。


    孙氏揉了把脸,继续,“毕大人到了和州,开始给和州的百姓发盐顶钱,这消息很快便被须弥沙海里的一伙沙匪知道了……”


    崔闾狠狠捏了一下拳头,这毕衡……是舍不得将盐贱卖了,原来是想留着回和州派发给那里的百姓。


    蠢,鼠目寸光,太着眼于眼前小利了。


    旁边的太上皇也忍不住叹气,穷惯了的州府,有点银钱好物,都恨不得往家里划拉,他其实有点理解毕衡的做法,但放崔闾这里,一个着眼于大局观的人身上,就非常的难以理解他这种抓小放大的做法了,听后难免要气上一气。


    这就跟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一样,前者没见过好东西,后者天天跟好东西相伴,要前者把从前没有的好物,像扔垃圾一般的扔出去,说为了吸大盘,没有那个胆量是真不行,可放在大家闺秀身上,没有什么是不舍得的,只要最后能成事就行。


    说到底,还是环境造就的人性,人性则把握着处事方式,道理毕衡都懂,崔闾也给他掰开揉碎了讲过,奈何真到了执行阶段,那份小家子气还是占了上风,总想着会有更省钱的方式,不过多费一番功夫而已,可在崔闾这边,花钱省功夫,才是最优解。


    孙氏闭眼,终究是讲到了吴方身死处。


    事情还是得往崔仲浩身上引,他失了一条腿,与孙氏彻底离心,每日言语辱骂,动辄摔盘子砸碗,孙氏有几回替他换药,生挨了他好几巴掌,从此后,他好像就解锁了新的折磨人的方式,只让孙氏帮他换药,然后趁换药时就对孙氏扇脸抽巴掌,孙氏那一段时日,出门只能戴帷帽,以此来遮掩脸上的青紫。


    后来吴方发现了,就接过了换药喂食等事,崔仲浩没了宣泄处,他也知道吴方是老爷子的人,又自知在吴方手里讨不了好,便暂时收敛了性子,开始让人抬着他在和州城内逛,这一逛,就叫进城来打听海盐的沙匪看见了。


    孙氏眼泪再次滴了下来,闭着眼睛懊悔万分,甚至一度哽咽难言,“夫君叫沙匪的人绑了去,起初我们以为只是意外,吴方带了人沿着沙匪踪迹追寻,毕大人也派了官员从旁协助,他们抄到了沙匪的地盘,结果,那群沙匪就推着夫君出来,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要毕大人拿三千斤海盐去换……”


    那是他们从江州出发时的走量,一路行进,到了和州时,已只剩了两千斤不到,又给城内百姓日日派发,库里只剩了八百斤,这沙匪一张口就要三千斤,简直是故意为难人。


    毕衡也气的要死,若崔仲浩不是他友人崔闾的儿子,他真想撂挑子走人,才不管他死活呢!


    吴方却是不能丢下人不管的,最后和毕衡商量出个计策,由毕衡从正面拖住沙匪那帮人,他带着崔家来的护卫,深入沙匪老巢去救人。


    孙氏嘶哑着声音道,“吴方带人进了沙匪的老窝,却见……却见夫君正与一女子卧榻调情,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被绑来的,后来才知,竟是他与沙匪合伙作的戏,就是想要套走那批海盐,运出须弥沙海,到西番国炒盐,那伙沙匪告诉他,说西番国有一味药,可以续断腿,夫君信了,于是也跟沙匪交了老底,说自己家在江州,是大宁第一世族清河崔氏本家嫡系亲族,家底丰厚,身份尊贵……”


    他们出江州的时候,崔闾这边还没与太上皇接上头,更没有挖出更丰厚的地下城宝库,若然崔仲浩还要更大大吹嘘一把,来抬高自己的地位身份。


    那帮沙匪就跟见了血的蚂蟥,竟然逮了个黄金蛋蛋,自然要予了他们中最漂亮的女人,假作沙匪的女儿,来与崔仲浩作个百年好合之事,至于那断腿药膏,倒是也没骗他,真有、真贵,且得有断腿在。


    他们闪烁的眼神,没被崔仲浩看见,他那空空的裤管,再有神药也续不出来,又或者,他想的是,从旁人身上砍一条腿下来续自己身上,也行。


    呵呵!


    崔仲浩实不能忍受自己的断腿,哪怕半信半疑,也跟抓救命稻草般,愿意一试,听信那沙匪“女儿”的献媚,又加之对孙氏的厌恶,于是,做出了下休书的决定。


    吴方被埋伏在周边的沙匪缠住,他们一行二十来人,就在崔仲浩的冷眼旁观上,一个个的倒下了,吴方寡不敌众,又加之沙漠天气一天三变捉摸不定,他深陷缠斗,满身伤痕,中间还被沙海迷了一回方向,最后好不容易拼着一口气回了和州,却已经深陷昏迷。


    孙氏捂脸,声音哀痛,“和州缺医少药,我们带的伤药还都让夫君带着沙匪抢了,吴方挺了两日,终究是没能熬过去,夜中高烧……就、就没了。”


    崔闾闭眼,他走前,为了防止意外,是特意给了吴方一瓶舶来神液的,那东西若在,吴方不至丧命。


    孙氏低头,崔仲浩受伤,那神液就只他用了两口,本来是要交还给吴方保管的,可崔仲浩怕死,非要自己留着,吴方来此,为的就是看护崔仲浩,知道老爷虽然口中嫌弃这个儿子,可心里依然是放不下的,但到底,崔仲浩辜负了他这份忠心,害了他性命。


    崔闾深深吸了口气,又从胸腔中缓缓吐出,似能压抑住那股疼般,声音轻浅淡泊,“元逸,挂经幡,今日我崔府,为崔家二少爷……大办丧仪,讣告全县镇族亲邻里,我崔闾二子崔仲浩,失陷于和州沙匪手中,不幸遇难!”


    孙氏一下子抬起了头,震惊的看向上首处的公爹,这讣告一发出去,崔仲浩就真算是没了。


    崔元逸也愣了一下,但最终,他没有反驳亲爹的话,拱手道,“是,儿子知道怎么办了。”


    崔闾望向孙氏,声音恢复了一惯的平和,“回房去梳洗一番,别吓着了孩子们,孙氏,以后安心在家生活,什么时候等心情好了,再若想折腾生意,爹这边都会一力支持。”


    孙氏张了张嘴,攸尔再次红了眼眶,深深给老爷子叩了好几个头,在旁边吴氏的搀扶下,才慢慢退了出去,往自己院中去。


    厅里,便渐渐只剩了崔闾和太上皇,两人不知不觉竟同吁了一口气出来,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同时开口,“天命那小蠢货弄的鬼吧?”


    梦里,他家怀壁其罪,致抄家杀头之祸,现在,勾联沙匪,祸害一方百姓,这罪要叫人捅到朝廷里去,他这边大小也得革职查办,再若有心人塞上一手,嚯,倾家荡产,全族祸罪也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他家抄家杀头的罪名,是既定剧本结局,中间是什么导致的,由谁引起的,都能随机挑选。


    梦里,他有猜是卷款逃进京畿的崔奉漏了家底,现在这老二莫明其妙脑残,竟信了断肢再续的鬼话,就很难不让人觉得,这中间跟被人下了降头一般,有被牵着鼻子,按某种轨迹演变。


    而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家那早早被天命定下来的悲惨结局。


    可真是会挑人啊!


    这是一定要把他家往既定结局上按?为此不惜带累的吴方身死?


    崔闾气的发笑,拧着眉咬牙,旁边太上皇拍了拍他,“走,去外面盯盯它。”


    于是,崔老二发丧当夜,天上打了半夜的雷。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崔府门前的白灯笼一挂出来, 不说崔氏族里,连在县衙的夏信然都被惊动了,各家得了消息的当家人, 从床上爬起来披了衣裳等信,那派出门打听情况的仆奴腿都跑细了,这才在天蒙蒙亮时, 带来了丧仪的具体入殓者身份。


    原是崔府的二少爷,因故身亡了。


    那每夜负责打更叫小心火烛的, 亦有兼顾各贵门富户夜中门前响动之责, 若上头有特别交待的,则尤其关注,像夏信然上任之时, 便有嘱咐, 让其夜中对崔氏大宅门户稍加注意些, 然后,那打更人每夜巡更时, 便会多往崔府门前绕两圈。


    是以,当崔诚带人用白布蒙了大门上的灯笼时,他第一个便得了消息,忙不敢大意的报去了县衙,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往县里,早摸清了与崔氏交好的富户人家门房报信, 这一趟跑下来, 足能让他赚多两三月的饷银。


    消息不胫而走,等消息的各当家人们, 在得知亡故之人是崔家老二时,不知怎地, 竟突松了口气,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崔府的情况,家下人等早就被人熟知且关注,无论交好的还是待要交好的,对于这样背景的人家,总要多留几分心的。


    崔府突然挂白,几个崔氏子正处鼎盛之年,唯有一老爷子符合猝然那啥二字,是以,当打更人来门房报信时,那专职跑腿确认消息的仆奴们,便全出动了,总归在这种事情上,是不好闹乌龙的。


    到天光大亮,街头巷尾开始陆续有人走动时,崔府门里门外已然惨白白一片了,府中奴仆们全换上了丧服,一口新打好的棺木已停在前院,孙氏作为未亡人,领着三个孩子跪在一旁机械的往火盆里投纸钱,那风尘朴朴赶回来还没恢复的憔悴模样,正好印证了她内心的伤痛,叫人根本不会怀疑这里面会有其余事,而身边的三个孩子更多的是惊惶懵然,不懂怎么父亲出一趟门,居然就没了的噩耗,很是真情实意的哭的悲伤。


    族里吊唁的人开始陆续上门,夏信然卡着不早不晚的时辰,也带着吊唁礼登门祭拜,崔闾换了一身灰衣,在偏厅见了他,面色倒还平静,叫他回头往其他县发信,让其余几个县的县令们,不必特意往滙渠来,免得耽误了公务正事。


    一府之主的公子过身,属下们前来吊唁乃经义,人之常情,夏信然是离的近,其他县等得到消息赶来,起码得隔天,崔闾这话一说,意思就很明确了。


    不会借儿子的丧仪大操大办,且也不会收各县县令属下们的孝敬,让他们各司其职,该干嘛干嘛。


    夏信然拱手揖礼,声音惋惜,“府尊大人节哀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尽管崔闾表现的很平静自持,可夏信然仍觉得,这定然是府尊大人在强撑,不愿意在属下们面前失态而已,因此,宽慰的那叫一个诚恳。


    崔闾拱手点头,“也是小儿命运不济,虽说难免有些遗憾,却对他来讲,也是一种解脱,放心,本府没事。”


    崔二少爷在西北长廊线,路遇霸匪断了腿,进了和州,又遭沙匪劫掠丢了命,可谓是霉运附体,阎王招人,根本没办法避开,只叹了命途该绝。


    崔元逸来问要以什么名目,解释老二突然去世之事,崔闾连一点替他美化之词都不想的,直接用倒霉两个字,让他对外解释。


    上门吊唁者,不管真心或假意,与主人家攀谈时,总要问及死者因何故去之话,按一般人家,总要为死者组织些体面之言,让祭祀主持者也好有词可念,然而到了崔闾这里,压根就不予用溢美之词,为老二添尊增荣。


    没必要!


    夏信然也是叫府台大人的反应,弄的挺懵逼,一嘴的想要夸一夸崔老二,来以慰府台这位老父亲心的词,愣没机会说。


    怎么说?


    人家亲爹都说了,他去世是因为他倒霉,且本来他与崔老二也不熟,夸也只能夸天妒英才,可怜天不假年之言,然后,人家老父亲直接透出一个意思来,甭夸,我不想听。


    可能是真伤心吧!也没心情招待他,然后夏信然便识趣的告辞了,回去立即派了几路快马,往各县同僚那边报信。


    虽然府台大人说了不用来吊唁,可大领导的儿子没了,不来不好,赶紧的来吧!


    只他没料崔闾说的不是谦辞,是实话,隔日便给儿子起了灵,定于第三日入土,丧仪办的那叫一个简单匆忙,平常人家还要停足七日灵,有身份的人家一般都停足半月才起灵,崔家老二满打满算,只停三日。


    崔元逸站了出来,以兄长的身份对外解释,“因家父尚在,为免亡子撞父寿,引出什么折损之事,只能委屈二弟让一让尊了,早入土,早安长辈神。”


    这话也没错,总归对于一个老父亲来说,算是人伦惨事了,丧仪拖越长,对于长辈而言越是种折磨,可到底对儿子而言,似有些薄待了,但这话是没人肯在崔家人面前说的,只个个点了头,作出一副哀叹理解的模样。


    确实,总归没有老子让儿子的,那些利用晚辈丧仪敛财的除外,崔府台家又不缺钱,因此,那许多人家的吊唁礼也无须等,定了时辰下葬,那是直接落棺封土完事的。


    因此,等距离稍远的桃连和从朔县县令,带着吊唁礼赶来滙渠县时,崔家二少爷的墓碑都竖起来了。


    没法,两人只好向夏信然求助,都怕因这节事得罪了顶头上司,夏信然也是被崔府行事给弄的摸不着头脑。


    因为整个治丧过程,崔闾作为父亲,全程没见在儿子的葬礼上露面,只长子崔元逸带着媳妇儿子迎来送往,反倒是另一头的吴家,因为吴方入了崔氏忠护祠的原因,整个治丧期间,弄的倒比崔老二这个主家公子还热闹人多些,崔闾更是亲自登门敬了一柱香,并让吴家为吴方停满半月灵,再择良辰吉时下葬。


    两相一比较,光吴方那边的祭祷词,都显出主家对他的厚重依仗,并为他的猝然离世而伤心悲痛,叫的云台寺高僧唱足了九日经,经幡香火直直燃了半个月,那迟到的两位县令一拍巴掌,直接将吊唁礼送去了吴家。


    这一举动,竟得到了崔府台的亲自接见,那边崔老二丧仪期,崔府尊都是闭门谢客一律不见的,这信号一放出去,往吴家吊唁的人家立即陡增,那些没来得及送出吊唁礼的人家,这下好了,全往吴家使劲,把吴家亲族吓的忙去寻了崔元逸拿主意。


    吴方是没有子嗣在的,父母也已离世,他只有个堂兄,平时走动还算勤快些,这次他的丧仪便是由得他堂兄主持,除了陶小千执孝子礼,他堂兄还令幼子给吴方摔盆填土,算是准备过了他为吴方接嗣,崔闾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到底他的观念里,无子嗣操办身后事,已是人生一大憾事,若往后年节里还收不到子嗣供奉,就更显凄凉了些,再热闹体面的丧仪,也避免不了身后无人的悲伤,吴方堂兄这举动,也算是真正宽抚到了他的心里,于是也便定下了那孩子的前程,保他今后入学起仕,脱部曲之身,叫一众吴家人激动不已,纷纷表示,对于吴方年节下的供奉,定会用心筹备,绝不使其碑前寥落。


    至崔闾将离家回府城之时,他才猛然觉得身边这几日似少了谁,眼神在几个子女身上巡视一遭,却见小女儿依偎在长女身边,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一副畏寒畏冷状。


    崔闾,“幼菱近几日却是甚少出门?为父有几日没见你了。”


    崔幼菱消减了不少,唇色还有些泛白,因为今日要送父亲出门,她才打起精神强撑着出来,这会儿叫老父亲一问,眼眶瞬间泛红莹莹欲滴泪,惊的旁边的长姐把着她的胳膊,却又怕掐疼了她而不敢使劲,面上稍显焦急。


    还是吴氏接了话,“平素二弟与小妹更亲近些,他这突然猝亡,小妹难免伤心,这两天倒是小病了一场,爹您不用担心,回头儿媳请个大夫好好替她调养调养,相信过不几日就当好了。”


    崔闾点头,望着小女儿道,“你也不必伤心,人各有命,你们兄妹缘浅,切勿过分伤情,况且你身边还有爹在,你大哥大嫂,还有你大姐姐,包括你女儿,都是你该珍惜重视的,逝者已逝,随他去吧!”


    崔幼菱咬着唇,冲着老父亲曲膝行了一礼,声若蚊蝇,仔细听音调里还带着哭腔,“女儿……知道了,让爹担心,真是女儿的不孝,爹放心,女儿很快就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却是半个字没提老二,绞紧手帕的指尖泛着青白,显是攒尽了力气,才没将心里的话冲口而出。


    她才不是为二哥伤心,就他所做所为,不值得她掉半滴眼泪,真正让她伤心的,是连那人的丧仪,她都没资格前去,能代表主家去的,只有崔元逸这个少主,崔闾去已然是给了吴氏更大的尊荣,她若贸然去了,便没言语解释了。


    崔幼菱忍着胸口的炸裂疼痛,直等到看不见父亲的马车后,才身子一晃,倒进了长姐的怀里,旁边崔元逸早起了狐疑,望了吴氏一眼,吴氏与两姐妹对视一下,无奈的跟着丈夫回了房,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了半日话,等门再打开时,只见崔元逸的脸上,多少带了些怅然。


    好在她们还知道瞒着老父亲,若然叫爹知道了,可不得……唉!


    崔闾在马车上低头沉思,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太上皇低叹一声,“别懊恼了,都是命。”


    他一愣,抬眼望去,却见太上皇一副了然之色。


    崔幼菱以为自己遮掩的很成功,却不知自己这模样落在两个老狐狸眼里,真是处处破绽,打眼一瞧就给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崔闾顿了半晌,攸尔叹息,“是我耽误了他们。”


    没料两个孩子这样长情,他不该当什么都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对吴方的宽容,不料却最终困住了两个。


    仆奴觊觎家中姑娘,按理是该打死或撵出门的,他当不知道,以为是给了吴方自己想清楚的时间和机会,却不料,根子在自己女儿这边。


    怪他就没懂过小女儿家藏的心思,一直撂手让她们母亲照应,只在成年时认真挑选夫家,自以为的这便是慈父之爱了。


    太上皇在这方向也是抓瞎,在他的立场上,自然是认为爱情当弃门户之见的,可作为纯古人的崔闾来讲,门第身份比狗屁爱情更重,主仆敢乱情,那是坏了家风,定要死一个关一个的,他能容吴方跟在身边这么久,且仍待之亲厚,已经比许多大家长宽厚善良多了,如此,他又怎好将自己那套现代爱情理论,拿出来说与崔闾,再扎他心?


    崔闾抹了把脸,将心里的懊悔压下,抬眼与太上皇对视道,“那帮沙匪是什么来路?怎么斩草除不了根?”


    太上皇摊手,“他们成分很复杂,十年前我带人曾剿灭过一波,奈何隔不多久,就又会出现新匪占地盘,后来才知道,里面有西番国势力支撑,摆了一个相当于眼线般的,盘在和州那边,嗯,欲寻机侵犯吧!”


    只大宁兵将悍勇,他们这哨所一直没起什么作用。


    崔闾沉吟,半晌才道,“等几日,看朝堂那边有没有人借机参我。”


    太上皇点头,若真有人冒头,那朝堂内部应当有人被西番国势力浸透了,顺藤摸瓜,其实于他们而言,是个借机清理朝堂的机会。


    崔闾叹了口气,终于头一次给毕衡上了眼药,“老毕处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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