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回到衙署, 一路迎着衙内属下们的同情慰绩目光,以及想安慰却又怕勾动他为人父的伤怀,不知如何言语, 只能选择沉默揖礼后轻脚离开,欲给中年失子的府台大人一个安静允悲的环境,然后整个衙署静悄悄, 连狱所那边日常审犯人的仗刑都省了,就怕喧闹嘈杂的响动, 会引得府台大人心生郁怒, 坏了本就不好的心情。
崔府白事,衙署这边由府经历董成功,和新府知事刘明俊作代表, 二人吊唁后, 先一步脚的回了州府这边, 崔闾不在的这几日,诸事便压在了他二人头上, 属实是半刻离不得岗。
崔闾抓大放小,很多事情他开个头,把着总体方向,具体执行就全交由下面人去做了,与当年严修的治府方式,属两个极端, 如此一来, 就把下面人忙嗨了,一边感动着上司的信任, 一边承受着忙不能归家的重负。
痛并快乐着吧!
两人大概都没能料府台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常理来说, 失子之痛没有个十天半月不能好,有更加受不得的,可能都得躺个把月,崔闾一副面容平静中,带着沉冷严肃气势的从门外进来,叫匆匆赶来的二人俱都心中忐忑,有猜大人可能要派人往和州去了。
崔二公子的遭遇,由跟队的商贾透露,目下在城中已经传开,孙氏不懂政治,但她有属于女人的危机感,在与公爹来往的信里,猜出了丈夫倒戈求官之事,有可能会连累到家里,于是,在回返的路途里,将由毕衡主导,诱哄西北长廊线上盐商来购盐之事,和盘托出,将丈夫是其投放出去的一颗棋子,却惨遭西北都统黄飞鹏将计就计,而毕衡并无能力能力挽狂澜,最终导致计策失败,倾销盐计也遭夭折之事,原原本本道出。
她看不出毕衡在官场上的考量,但作为从小受家学熏陶,对生意事上的了解,孙氏一将前后事宜串联上后,与同往的商贾们一样的,对毕衡此次失败的计划,给予了本质上的评判。
就是想以小搏大,空手套白狼,然后叫狼回头狠咬了一口。
生意人,能空手套的,那绝对是高手,但没有那个能力硬要套的,就只能说是没有自知知明了,毕衡是官,但他于生意事上,显然格局不够,在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上,他犯了最基本的原则性错误,这一趟跟下来的商贾们,虽面上不说,但谁心里都烦闷。
在赚钱事上,当官的,显然没几个通的,或者本质上,他就瞧不起商,老老实实的到一地,按着当地的规矩,该拜访拜访,该交地头费交地头费,或许利薄,但绝对不会有被人一口咬没了血的后果,他把生意当政治玩,结果还想不讲武德,跟本地官商硬掰腕子,这不是扯么?
规矩懂不懂?出事简直是必然。
孙氏跟队出发前,自家公爹为安小夫妻俩的心,是说了此趟只要照着计划执行,路上即便有刁难,也不会有性命之危,官场的处事之道,讲究见面三分情,只要毕衡把规矩做足了,行事完全照着那边生意场上的章程来,凭他们派去押队的招安悍匪身上的气势,哪个敢动?
只要毕衡拿住了身份,占住了理,便是他搞薄利多销,与当地商贾也是良性竞争,打到朝廷上去,他也没有以官欺商的嫌疑,皇帝本就站在他们这边,届时拉个偏架,本地官商也只能干瞪眼的,等他过完这一道商路。
呵,这么好的局,方方面面,连朝廷上可能会有的参本,崔闾都帮他疏理好了,结果呢?一把王炸,打成了狗屎局,陷了老二的腿不说,还差点把火引到他身上来。
前次孙氏来信时,崔闾一个人在书房已经默默忍了一回气,那西北将军黄飞鹏的将计就计,一举打掉了他派去护卫老二两口子,以及盐队的雇佣兵,虽说都是一些待罪之身,那也不能真当草芥使用,还是要给人望见翻身洗白的可能的,否则就驻船所和外部海岛上的那些人,他下次还怎么用?都是当年九家门里挑出来,能往船上放来当海匪的好手,走一趟下来若能洗心革面,他是准备留着放回船上,当练兵教头使唤的。
都死了,连同他自己宅里的部曲,都死的只剩下了四五个回返的,那跟着一起去搭救老二的十来个人,尸体都还在沙海里沉着呢!
吴方死前,都还在念叨着那些兄弟,说答应了要把他们领回家。
毕衡的骚操作是因,老二自己要往死路上走是果,崔闾不好把儿子造的孽乱按到别人身上,但毕衡在其中起的推动作用,也无法推脱。
他这次,是真的把崔闾惹恼了,也弄心寒了。
孙氏能把实情说给江州商贾听,以江州商贾的立场,或者再加上偏心吧,他们肯定是信本地府台大人的立身正确的,可其他地方呢?和州那边呢?朝廷京畿呢?
他们只会从崔二公子的行事上,来推及崔闾这个当父亲的为人的,毕竟有着子不孝父之过的言语在,对于一个手握如此重要州府的官员来讲,足可以长篇大论的来讨一讨,他于此位置上的资格问题了。
别人正愁没有下他职革他官的点呢!有崔二公子这个漏,换别人可能大事化小,换成江州崔闾,呵呵,都恨不能无中生有,更何况小节变大过,简直跟雪中送炭一样的及时。
所以,毕衡简直成了他们那些人的助攻了,怪不得连皇帝这次也熄了火,还拉偏架?这架直接恨不能当成没有,便是朝上有人提,皇帝也敏锐的一个茬也没接,全当了自己是个耽于享乐的昏君,每日沉浸在江州送上来的大笔珍宝堆里。
然后,朝上诸人,又对江州生出了一股有钱能使鬼推磨之感,这补漏的速度,着实快过某人出纰漏的速度。
毕衡这什么好命,居然摊上个这么厉害的队友!
等崔家老二在和州一出事,那放在和州埋了多年的眼线就传了消息回京,朝上诸人大乐,跟过年一样的发动手下的御使准备参本。
通寇、资敌、卖国,一本本的准备上,誓要干场大的,把江州府换成自己人。
皇帝自然也有信报,也不是别人,毕衡的政治觉悟也有,他暂时也没空来与崔闾交待什么前因后果,全神紧绷着京里的动静,怕江州这个钱袋子真叫朝中大佬给掘了,跟皇帝互通有无,责任当然不可能在他,全怪崔老二行事乖戾,在不涉及崔闾的情况下,他全把崔老二当成了一只锅扣。
然后,皇帝一边八百里加急的往江州送信,一边以病罢朝休了两天,等他再收到江州消息时,崔闾已经给自家儿子办完了丧仪,棺都落土埋了。
你说沙匪手里的人是谁?
想证明他是我儿子,那你们就去把人从沙匪手里救出来,亲自问问他是谁。
一帮子朝臣全哑了,皇帝“病愈”精神抖擞去上朝,眨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从高处俯瞰,声调拉长,“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没有,朕可就走了啊?
有朝臣不死心,上前义愤填膺,一帮小小沙匪,请旨派军去剿了,可不能让堂堂重臣之子陷入危机,这多叫人寒心呐~
对,让和州旁边的驻军去剿匪,等把人救出来,就知道谁是谁了。
皇帝扶膝端坐高处,眯眼摊手,“和州那边的军饷还在户部扣着呢!你们要使和州驻军,人毕衡说了,军备不足,将士无银可驱,都心怀怨愤的很呐!”
然后,户部侍郎顶着众人眼光,一把扑到殿中地板上,膝盖着地那声音听着都叫人疼,开始表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本事。
皇帝手里如今掌着北境、保川府、荆南荆北道、和州,以及与凉羌接壤的西炎城,除了保川府每年能有些出息,北境基本做到自给自足,其他几个州府,都需要从他内库出钱接济,所驻兵力都属当年跟着太上皇征天下的皇帝亲军,这些年没少受到勋贵势力的渗透,可惜到底深受太上皇威慑,一直也没什么进展,所以这几处地方的养兵银子,户部这块是能卡就卡,实在卡不动了,就似挤牙膏般,一年分出几次给,常常搬出作的亏空的国库账本来气皇帝,问题是皇帝明知道这账目有问题,也拿不住他们的把柄,只能一笔笔的记着,以待来日秋后算总账。
现在皇帝有钱了,便也学他们交亏空账目,但有人敢觊觎他的内库银子,他便也有样学样,一笔笔的给他们报账报用度,然后,君臣的注意力就全转向了户部银子和内库银子,到底该不该并到一处使的问题,所谓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还分什么内外库的银子呀?
嚯,这一争吵,崔家老二是真死还是假活的事,就没人问了,至于崔闾的通敌叛国之罪,你敢说,也看朕肯不肯信呐!
只经此一着之后,皇帝还真摸清了朝上哪些人,与西番国有来往,甚至来往还挺密切之事,八百里加急密报,那几日往江州的信里,写满了皇帝对于这朝上诸人的反应,以及抓到他们串通外番国秘密之事的惊喜,摩拳擦掌的等着秋后算账。
毕衡那头的来信,却被崔闾看后直接要往炭盆里扔,叫太上皇眼疾手快的接了过去,然后第一眼,便瞧见了一行带有叫人感激涕零之意的语句。
崔老弟亲启:
令佳儿佳媳在和州之事,已叫陛下悉知,老哥哥对此深表遗憾,本以为老弟家事,为兄实不好插手,奈何后续发展竟牵扯西番奸细,为兄只能尽力在陛下面前为尔摘除部分嫌疑,令子身上的过失,却是难以摆脱了,唯一值得宽慰的,是此子并非嫡长,亦无甚兴业发家之天分,舍一子而保全己身,为兄便擅自为老弟作主了,望老弟能理解为兄此番苦心,勿要与为兄生隙才好……
得陛下宽宥,老弟身上的通敌叛国嫌疑之说,总算未事态严重化,此前因倾销海盐方案有瑕,而未能全盘实施之过,也得陛下宽解,老哥哥亦不会因此而与弟生气,毕竟弟生于江州,长在江州,从未于江州之外行走,不知沿路具体情况,而使计策半途夭折之失,错不在尔,在愚兄事前未有所觉,让弟生轻敌之心,制出那自以为是之策,日后望尔定要以此为戒,再勿行纸上谈兵之举。
为兄已与陛下说清,此次责任全在为兄,弟新任一地主官,行事难免不周到,子过焉能父偿?故陛下那边,当行不予追究之旨,这也算是为兄报答弟无偿供应千斤盐之恩了。
勿谢!
望来日相见,弟与兄能把臂言欢,而不使此事生隙才好啊!
太上皇看信之时,崔闾在旁边一盏一盏的灌茶水压火,然而,终究这火是越灌越大,那一壶茶见了底,再倒不出一滴来时,只听崔闾怒声冲外面吼道,“人呢?都死了么?进来续水。”
可是话刚喊出口,没等守在外头的崔诚提着水壶进来,他就一把将桌上的杯杯盏盏,连着托水盘子,一并给扫到了地上。
崔诚和后面跟进来上茶点的小厮,立即双双跪了下去,一脸惊讶惶恐。
这真的是崔闾极少数的,喜怒形于色之时,往常摔个茶盏,已经表示怒极了,现在桌上的所有东西,全被扫落了地,若非掀桌不雅,可能连着桌椅都要一起翻了。
就听崔闾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是不是还得去信谢谢他?”
谢谢他如此费心尽力的,在皇帝面前替他转圜?
这简直比遭人背刺还难受,背刺之后就敌我分明了,可毕衡这算什么?
既要又要?
太恶心了!
竟然还敢指望着,与他再把酒言欢?
崔闾已经开始在脑中,过筛子一遍的,把府宅地库里珍藏的毒药种类,给盘一遍了,若实在没有合适的,那从地下城遗族地库里起出来的,也有几瓶无色无味的毒物,随便给他下一种,看他药不死他。
这就是他倾心相助的友人。
崔闾面色铁青,为自己一度以为,能重拾旧日友谊,而高兴的心,感到悲凉,他努力忽略与毕衡再遇,相处时的种种不虞和意志相左的小纠结,以为友谊也能靠抓大放小来维持,毕竟,毕衡除了个别行事有违他风格外,在为民请命和事孝朝廷上,是有功有心的。
他以为自己能克制住,对他行事上偏颇的缺点,只看他对社稷的用心度,可是不行,崔闾发现,自己并不能成圣,他无法容忍自己有被人当傻子玩的事情发生,简直比真正的敌人,还叫人恶心想吐。
社稷江山,治理一州百姓,那是皇帝该考虑的事,而他,只该考虑友谊能不能续,这人能不能交的问题。
隔了十几二十年的岁月长河,显然,那人已不是当年模样。
崔闾面色在黑沉与涨红间变幻,尤其被太上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有一种对人委曲求全,却反遭践踏的羞耻感。
人家都不惜拿二人的友谊当筹码来耍他了,他却还在这里因为友谊的逝去或变质,而愤怒伤怀。
崔闾啊崔闾,你是有多贱,要容忍这样的所谓友谊,平常也不见你对谁宽容,处处忍让,怎么到了毕衡身上,就能如此掏心掏肺?
是了,毕衡现在并无意外发生,他未如梦中那般,因为想要见自己最后一面,而溺死江中,所以,他是哪来的愧疚和感动,能叫他如此……倾其所有的助他?
太上皇一个字未吐,用眼神就把崔闾的火给看没了,他冲着门边上跪着的两人挥手,崔诚立即带着人退了出去,还将厅门给小心关了起来。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晌,才听崔闾轻声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太上皇抬眼轻瞥,一脸玩味,“希望我犯了错时,你能给我个辩解的机会,而不是直接了当的找能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把将人药死,帷苏,他能引你如此冲动,可见你二人此前定有白首同归之交,真是令人羡慕啊!”
崔闾那一副咬牙切齿,想折要弄死人的表情,叫太上皇看的直发笑,故才在言语中提及,来故意揶揄他。
文雅人害命,无非就是下药和找帮手,太上皇一猜就中。
倒把崔闾给杵的下不来台,噎道,“什么白首同归?他大我二十岁,我跟他约白首,岂不要亏死?只多算忘年莫逆而已,哼,以后就不是了。”
太上皇倾刻眯眼,撩袍往他身边一坐,挺胸抬头,“看吧?找朋友看缘分也得看年岁,年龄差太大的,你还得给他送终呢!”
说着倾身斜靠过来,招手让崔闾的眼神定在他身上,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与我约个白首,咱俩差不太多,便谁也在同归一道上吃不了亏,是不是?白首同归,合该就我俩。”
崔闾翻白眼,现在是讨论白首同归话题的时候么?遇上毕衡这样的,他都对朋友两个字应激了,还白首同归?他以后都不会对除家人以外的任何人,再交付真心,做八拜、寻莫逆、约白首了。
友谊,亡了!
只被这么一打岔,那梗在心头的郁气也就消了一半,崔闾提气,振了振精神,这才道,“你提的那人可能行?”
太上皇这才收了调笑,严肃道,“那是我早年拜的先生,收的唯一学生,这些年一直外放在各地历练,论年岁阅历,今年述职期后,就该往京中调了,你说能不能行?”
能入京官行列,说明此人已经得到了皇帝认可,有能在京中达官勋贵堆里闯一闯的能力了。
崔闾垂眼,最终还是抬了头道,“你若看好他,那就他吧!”
太上皇点头,“回头叫他来江州过一趟,你亲自见见。”
那日回城的马车上,从崔闾开口道出,毕衡处事不行之言后,这其中有关于倾销海盐的细节,更多的往改革盐政等诸多方涉及之事,他都跟太上皇解说了一遍。
聪明人一点就透,太上皇很快便明白了,崔闾此计的长远影响,那是真能一举打破现行盐政,重改盐引规则之举的,奈何叫个眼界短浅,只顾得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人,直接把计划做失败了。
但凡毕衡按计划来,至多年后再半年时间,盐政规则就得因大量的海盐倾销之举而改。
太上皇听完崔闾的环环相扣之计后,脸色不仅黢黑,还有用人不当的懊恼,毕衡看重百姓,在和州治理民生确实有功,可他貌似只顾念着和州一地的百姓了,至于其他州府的百姓有没有廉价盐吃,过的好不好,不是他的责任,他才不会浪费银钱和精力去顾及。
他把盐直接带往和州,除了自家州府内的百姓用盐,拿剩下的海盐吸引私盐贩子前往,想带动那边的经济,也是一想,等消息传开,说和州的盐更便宜更好,去的人只会更多,他和州的百姓会因为人流带动,而产生新的经济效益,都是可以想见的。
但之后呢?盐政怎么改?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走完人人有廉价盐吃的道路,他统统不去计较。
和州好,他便能得嘉奖,和州百姓好,他便能得和州百姓爱戴,于其他地而言,他又不是他们的父母官,管那么多?
自扫门前雪,哪怕告诉他,你便多扫一条道出来,也不浪费你什么时间和精力,他都不愿意,天天喊着为君王分忧,治理好州下百姓确实是分忧了,可君王治理天下的大局呢?身为臣子,你也有责任和义务相顾一下的。
全不顾,全都自扫门前雪去了,那跟封疆列土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是以,他再清廉,再一心为民,也让太上皇决定下掉他,而提及的这人,是他早年拜的先生,齐葙的学生,韩元恺,而立之年,沉稳持重,本为御使监察部候选官之一,派去和州,接毕衡的位子,亦可。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江州地下城的事, 也将才传出大半月,按以保川府为圆心往四方发散,传到和州那边, 至少得二十天出头,也就是说,崔闾这边收到毕衡的信, 江州这边的起出巨藏之事,也将进入和州府。
并着崔闾为儿子办了丧的消息, 一起递进了和州衙署。
后者与政事相连, 是裹在皇帝与其通的往来秘信里到的,前者属日常邸报消息,和州路远, 与朝廷存个十天半月信息差也属正常, 因此, 当毕衡同时收到关于江州两则重要信息时,一整颗心都陷于凌乱与忐忑中。
他基于自己的立场和考量, 觉得事虽超出计划外,可并不影响结果,只是会将原计划内的盐引之争,周期拉长,可这也能避免各方因为倾销海盐之事,而激发的矛盾和内斗, 他觉得温水煮青蛙, 要比崔闾早前的价格战,更能替皇帝解忧, 毕竟他要比崔闾更了解朝廷,更懂皇帝啊!
崔闾太激进了, 会让皇帝夹在他们和地方盐政左右为难的,作为一个体贴的臣子,他怎么好让皇帝陷于朝议,被代表各方势力的朝臣刁难,有失圣上威仪呢?
所以,他们计划的方向没错,只是他在执行过程中,稍稍改动了一点点……而已。
毕衡捏着刚刚到手的消息,试图说服自己,并努力回忆自己在信中,有没有就崔老二之事,说出更过分的话,毕竟是人家亲生的,再不好,也由不得人一味的贬低指摘,这点人情世故他懂。
可从始至终,他仍一点没觉得自己行事有错,只是偏差,偏差又不是坏计,拉回正轨,仍能继续执行,若崔闾回信,因此不高兴他的改动,那大不了再从江州拉一批海盐来,重做一次倾销方案就是了。
生气?生什么气?他都替他在皇帝面前陈情了,否则依崔老二的做派,早把他这个当爹的,在皇帝面前的印象给毁完了,可庆幸他能有秘折私报的恩荣吧!换谁也不能像他这般,能第一时间向皇帝讨人情呐!
他没做错,他比崔闾长了二十岁,又先入朝为官,比崔闾更懂为官之道,这不,皇帝已经对他的做法表示了嘉奖,回函上表示明年的凿渠款,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冰化雪消,他和州就会全面发动,开挖属于自己的河道了。
多年夙愿将要达成,不只他激动,连衙下署官们都一起跟着高兴,纷纷上前恭维,赞他有大禹之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整个和州的百姓,都应该来感谢他,感谢有他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永远将百姓放在第一位,急百姓所急,想百姓所想,河道挖成之日,便是他毕衡立祠之时。
终于,那一丝的不安,叫这天大的喜悦给冲散了。
皇帝的河道款,让他坚定的以为,定是自己在盐事上的发挥得到了肯定,全盘否定了他前面几十年打下的基础,以及因为江州才有了银子的事实,更先于其余州府拿到治理银子的先决条件,则是因为江和两州之间的商道。
这笔钱是在入了皇帝内库之后,就被安排给和州了,不是由海盐倾销案带起来的天降惊喜,只是恰好凑了个前后脚的时机而已。
他把误会当恩宠,更加重了他对计划改动后果,深得圣意的深信不疑。
皇帝都认可了我的行事方法,你一个江州府台,还敢逆了皇帝的意?所以,自然也没理由与我生气。
生气、生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哥哥年纪比你大,总是会让一让你,退一步的。
是以,说服自己还不算,他还将此想法汇聚成信,发给了崔闾,以图让崔闾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肯定他,进而继续为和州输送经济命脉——低价海盐。
崔闾不是傻子,他甚至很清楚擅动计划根本,会引得崔闾大火,可总有一份侥幸,让他忽略了不安,认定自己没错,持身正派,一心为民,没往兜里划拉半毛银钱的利,他有什么错?若有错,只是因为他太爱民如子了,舍不得治下百姓再多辛苦,只想把好的往自己治下拉,私心不算错。
直到圣旨封他为督渠总领,全权统管凿渠引水之事时,他还没意识到圣心转变,等接下来的职权交接,才叫他清醒过来,望着来接他职的韩元恺,塞在喉咙里的字一个也吐不出。
作为北境一脉,他当然知道韩元恺是谁,那堪比帝师之人的学生,他质疑不起,更不可能在职权交接时搞花样为难人家。
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毕总督,以叫人愕然之姿,卸了任,专职调去修水渠了。
朝上各方势力大佬:求仁得仁,心想事成,祝好!
当然,此时的毕衡还在和州做着他的总督,派了人将崔府为崔二少爷办丧仪的事,传进了沙海,想着到底是崔闾之子,若然人能回来,偷偷送回江州,多少也能卖给个好。
崔仲浩被死亡的反应目前无人知,深入须弥沙海的一帮人,也不是为救他而来。
幺鸡在临行前,受了崔闾的邀请,往衙署后院,吃了好大一桌超丰盛的饭食,美酒佳肴,酒足饭饱,他倒也好说话的很,拍着胸口保证,必定给他把那些护卫的尸体带回来,好在如今天寒地冻,沙海那边气温也干燥,那些护卫的尸体想来不会太过腐败,要运回并不太难。
崔闾准备了十几口上好的棺木,就等着将那些护卫们运回收殓。
太上皇能指了幺鸡前往,可见对这事的重视,早前他们去打沙匪时,幺鸡便是前锋,路形熟悉,且战力彪悍,打一窝没什么章法的匪寇,也算是大才小用了。
崔闾也清楚自己这边分——身乏术,想吊着那帮沙匪往西番国一探的想法,无人可用,若有人,太上皇也不会放着那处老是死灰复燃,打的都失了兴味,再不亲涉。
若非太上皇亲自开口,幺鸡是懒得动的,一窝毫无价值的前菜,杀鸡焉用牛刀?和州边上的驻军就能干。
可怎么办呢?
他现在已经沦落到只能靠跑腿,来维持主上心里的位置了,那旁边本来属于自己的站位,早被崔府台抢了,他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围抓耳挠腮,企图示好崔府台往旁边站一站,让点空隙给他,好抢救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地位。
幺鸡苦啊,大半辈子下来了,没料自己会失宠,想当年那武景同的出现,也没这么引他警戒,真真是大意失荆州啊!
主上,好歹你也雨露均沾些,别太让老臣寒心了喂~!
太上皇当没看见幺鸡哀怨的眼神,任务指派下去了,还要嘱咐一句,“若捉到了那不孝子,记得用棺材装回来。”
幺鸡这么多年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绝对服从,凡太上皇所言,不管对错,绝对依令执行,太上皇若没这句话,信不信?他能把人捆马屁股后头,一路拖回来,届时……呵呵,全西北长廊线上的人,都将会知晓,崔府台家的二公子在和州“死而复生”了。
毕衡的第二封信,崔闾看完直接烧成了灰。
去你大爷的,一副为了我所谓的计划正轨,委屈你再做一次倾销方案,还要白送你千斤海盐的主意,弄得好像你多委屈似的。
合着之前的计划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好好的在江州,有钱有人,挖个地下城几年政绩都不缺的人,我做劳什子计划,要弄海盐往江对岸跟人打擂台?
不是为了你毕衡,和你嘴里的和州百姓,我多余管内里百姓吃不吃得上廉价盐的事,反正朝廷盐政,也不是我个小小的江州府台该管的,我真是纯纯给自己找锅背。
毕衡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哭穷时候的模样?
崔闾决定提醒提醒他,抬腕写信直接跟他要上次海盐的盐款。
既然计划没有做成,那那批海盐就不算是为政务消耗,你和州没有独吃我一地海盐盐利的道理,给钱吧毕大人。
当初我是怎么拆东墙补西墙,发动全州府灶户为你搞的几千斤盐,你毕衡可是知道的,就算想赖账,本府手里也有一份两州引盐通商协议,本为堵西北长廊线上官员和朝廷非议的协议,没料竟然用在了两人撕逼决裂上,崔闾写的时候,简直百味杂陈。
太上皇把信拿过去看了一遍,斜睨着某人揶揄道,“你倒是大方,几千斤盐竟是眼也不眨的赊了出去,且协议补充条款上的盐价……”说着将信倒扣到桌上,眯眼吐出两个字,“十文。”
崔闾不紧不慢的将信吹干,往信封里塞,然后才道,“那是补充协议的价钱,两州正式协议里可不是。”
当时为了做戏做全套,正式协议里的盐价是官盐价的十倍低,一斤约在四五十文左右,而私盐价则更低的,也将在三十文上下,之所以作个补充协议,是为了取信私下来投诚谈生意的盐贩子,只要能将海盐销路打开,卖越多价越低,最低可低至十文上下,是为了引流才给了巨大让利。
所以,当毕衡没有照着计划走时,这补充协议里的盐价就不作数了,他就是跟他按照正式协议里的官盐价要,依和州的财库,量他也拿不出这笔钱,更何况,他为了获取和州民心,还无偿发了一批,呵,拿他的盐收买人心,回头他在和州的名声,不定因为老二那孽畜,被说成什么样呢!
哪有吃完就撂碗摔筷子,骂请客的主人家的?
他崔闾从来也不是属菩萨的,认清了毕衡的真面目,就绝不再有拖泥带水之行止,一切按照协议内容来,再别提情分二字。
至于早前答应的,支持和州开渠引水的银两,不作数了,卖他好,不如卖皇帝好。
崔闾低头,给信封口压上火漆,年后沣儿上京,他必定得给孙儿铺路,这江州每年的税率,定是要上涨的,且皇帝内库今年既然收了他的珍宝箱,日后自然也当成定例的送,这么多钱砸下去,他就不信皇帝敢薄待沣儿半分。
即便有太上皇的私信作保,崔闾也相信现官不如现管,毕竟沣儿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他要叫皇帝把沣儿看成江州财童子,沣儿好,皇帝内库才有银钱进账。
都一样的烧灶,他当然知道该烧哪头灶,和州这个烧不热的冷灶,在没换新主之前,他是不会再烧了。
太上皇等他将事务理定,突然开口道,“年后我要离开几日。”
见崔闾抬眼望来,便才解释一句,“荆南那边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处理,年后雁儿我也会带走。”
崔闾点头没作声,太上皇想了想,开口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见崔闾诧异,太上皇移开眼睛道,“荆南巫医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之前两人开诚布公谈的那一次, 凌湙只寥寥提了有关于荆南蛊虫之事,李雁身上的孕母蛊只是荆南众蛊中的一种,只因稀有且很难培育, 这才少叫人知道。
而他身上的圣王蛊,自养成那日起,便获得了整个荆南蛊军的臣服, 拿到了他师傅曾经给他讲过的圣蛊召令。
但圣蛊召令有一条硬性规定,就是必须得与荆南圣女结合, 而结合的目地, 就是为了获得能使人口倍增的孕母蛊。
凌湙理清了这其中关系后,便将自己的替命蛊交了出去,那是他身上圣蛊的分——身, 就如同他师傅身上的黑背跟花甲一样, 黑背为主命蛊, 花甲为辅命蛊,他王蛊未养成之时, 走南闯北,都带的是他师傅的花甲做保命防身用。
圣女的玉蛊必须得有圣王蛊才能获得圣子卵,圣子卵初出之时是没有属别的,全靠养蛊之人作血豢养,养出什么全靠运气,当然, 这只是对外宣扬的说法, 实际上,每一代的圣子卵, 都只会挑选血力最纯最厚之人寄生,这也是圣王蛊多出男子身上的原因, 女子受先天身体限制,是养不了圣子卵的。
那一年的圣女玉蛊不知怎地,尤其惧怕他身上的圣王蛊,无论使人如何催唤,它就是不出来,凌湙以此为由拒婚,荆南蛊族族老会一愁莫展,胡子都揪秃了,这才想退而求其次,请凌湙将替命蛊唤出来试试。
凌湙摸着鼻子,低声垂眸不太好意思,“我承师傅大恩,以族中珍稀圣子卵相赠,却因自身原因,数次推脱与荆南圣女的婚事,那边族里已然对我师傅产生了微词,后来随着我收大徵版图为已用,打到西部和州那边,遇上了弥须沙海内,由西番国军队假扮的沙匪……”
大宁建国初期,打到后头,钱粮兵员都折损的厉害,大徵皇室一路被他撵进了西部边陲小镇,他的两位先生齐葙和殷子霁,在京畿左右支绌,应付着依附过来的世家勋贵,并为他筹措军粮。
凌湙声音带着几分怅然,“齐先生早年受过重伤,年纪大了后身体一直不好,尽管药石不断,可一年年的,他还是久卧病榻无法出门了,我那时想着大宁版图的完整度,不愿放弃西部两城,在明知那边气候于行军不利的情况下,强征出兵,结果,就中了沙海毒蝎的围歼。”
崔闾从来不知道大宁建国,也有这样惊险的时候,他听到的,都是眼前人如何的横扫千军,撵敌如鸡狗,砍瓜切菜一般的,就推平了前朝。
凌湙似知他所想,斜睨他一眼道,“我是人,又不能撒豆成兵,更不能呼风唤雨,别人怎么打战的,我也一样要走那个过程。”
直到被沙海毒蝎围攻,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不止有蛊虫,还有毒蝎军。
没有防备的他,在痛失三千军后,撤回了中军帐,然后连忙去信荆南,想找他师傅问情况,然后那边族里,就以圣女花期将过,要他回去族里配蛊为由,押了他师傅逼婚。
那是凌湙征伐以来,败绩最大的一次,当时他是又气又怒,还有对荆南族老会的腻烦。
可时不我待,守在京畿的两位先生,一直指望能亲眼看见他登临大宝,他必须尽快的将西部两城收回回京,于是,他去信荆南,以缓兵之计,对婚事妥协了。
崔闾愕然,惊讶的望向太上皇,就见太上皇咳了一声,“快收起你那看渣男的眼神,后来悔婚的不是我。”
荆南族里见他终于点了头,于是,当即便派了一队蛊兵来助他,蝎军对蛊军,又有他圣蛊召令的催动,最终以微弱之势险胜对方,那沙海里的沙匪没了蝎军依持,顿如地里的萝卜般,被凌湙带人连锅端了。
此后,端沙匪窝,就成了他和幺鸡闲时打发时间之事,那西番国以蝎军震慑周边小国,他用蛊军吃了那边的蝎军后,西番国周边备受其欺凌的小国,便联合起来反抗他,那后头十来年,西部各城便安生了许多,西番国自顾不暇,再没能力派蝎军来觊觎大宁。
凌湙抚膝,接过崔闾递来的茶水,垂眼愣了一会儿后,才端到嘴边浅嘬了一口,声音中带上了悲意,“齐先生到底进入了弥留之际,执念叫他撑到了我回京之日,他被殷先生背上了城墙头,看着我回京的大军旌旗漫天,在那烈烈军阵号角里,溘然长逝。”
那曾经授予北境军中军前锋的铁血男儿,已然多年不曾在马上驰骋,因为旧伤旧患,以及日夜操劳,终累的他命不假年,与世长辞。
凌湙停了好一会儿,喉咙上下滑动,显其不平心绪,半晌方又道:“殷先生带着齐先生对我登临大宝的期盼,守到了我执掌天下的那日后,于隔日,便也随着齐先生去了。”
二人相知相守,多年不曾离开过彼此,一人长辞,一人又如何能独活?
崔闾哑然,他没料受到史书传记的两位谋士,竟然是……是如此令人羡慕感动的关系。
他的表情,让凌湙心头一动,故意玩笑道,“你不是对此等关系尤其厌恶么?”
崔家长女和离归家的原因,他可是听人说起过的,就崔闾大女婿干的事来说,搁崔闾心里,应该是禁忌。
崔闾眨眨眼,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才缓缓组织语言道,“他们在一起,首先是以互爱互重为基础,心意相通,不可替代,这于普通夫妻而言,亦是再正常不过的感情,不能因为他们性别同,就区别对待,而我所厌恶和不能接受的,是跟风相好,不知所谓的风流爱好,然后以此来亵渎婚姻中的另一方,试图以牺牲别人的幸福,来遮掩自己的丑陋行止,那与感情不相关,只是一种令人作呕的逢场作戏。”
凌湙拍掌,悲意尽敛,目露欣赏,“是极,我的两位先生,本乃人中翘楚,除了互相吸引相伴,我竟无法相像有谁能与他们二人相配,帷苏,你能这么客观的看待二人关系,我很高兴,我还以为……”
崔闾翻个白眼,“以为我会因为前大女婿之事,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也对齐、殷两位先生,生出轻视之心?”
噄,小瞧谁呢!
两人相处日久,有些话开个头,就知道后面的内容走向,商谈个什么事情,省心又省力,现在便早没了初见时的伪装,各人面前的本性早剥的一干二净,坦然个彻底。
掖掖藏藏反而是最没趣的表现,两人目下都不屑为之,自然相处起来,便觉舒适自如的很。
崔闾换了个坐姿,见凌湙的情绪终于从伤怀里抽离,便主动换话题抽过了这一截,单刀直入的问,“你那婚约是如何退的?总不好是伤了人家姑娘的心,叫人家心灰意冷不肯嫁了吧?”
最后一句竟带了调笑揶揄之意。
气氛终于不似前头那般沉闷了,凌湙也被他这明明带着好奇,却硬克制着非要转来挑逗他情绪的样子,逗的发笑,闷闷的震了满胸膛的乐子。
这人一向对他从前之事不闻不问,他不说,就没见这人好奇过,好赖他还通过张廉榷的嘴,了解过他的往昔,他倒好,只听不闻,一副你不说我也不怎么想知道的样子,凌湙闷哼哼有些不得劲,要当至交好友,怎么能不问过往家学呢?
互通有无,才能展望未来,也是朋友间长长久久的相处之道,更何况他的过往,那般精彩,他很愿意跟他倾诉的。
崔闾举杯,故意用茶盏来遮掩他唇边的笑意。
之前不问,是怕有僭越之嫌,现在问,是因为看出了太上皇的倾心相交之意。
荆南那地方,他祖上都未能涉足的地方,当年过荆南差点折了族中百年积蓄,此后数百年,他们都遵了祖训,与那边未有过多来往。
有联络,却不来往,就是他们崔氏与荆南那边仅有的关系了。
从凌湙说出要带他一起前往时起,两人之间因为有着共同目标,而栓紧在一起的绳子,则更加拧紧的焊死在了一起。
让崔闾确定了自己在太上皇的心里,不再只是一个可用的臣子、属下,亦或与他有着共同秘密的伙伴拍档。
聪明如他,自然知道荆南之行意味着什么,就像虎腹最柔软的命门,太上皇愿意露给他看,率先送上了自己交互知己的真心,他再若假装不懂,干巴巴的坐等着别人一而再示好,而不予回应,那就不止有愚弄人之嫌,还有辜负真心的罪恶,更何况,他并不想靠拿捏这段关系,来显示自己的所谓能力或魅力,那是无知者,才会对上位者的示好,产生莫名其妙的骄傲或自得,这不利于一段健康关系的发展,也没有所谓的折节下交的感动。
太上皇之于他的感受,是平等的真心相待,抛开一切的地位权势,单就冲他这个人而来,他又有什么理由装傻充愣,让人抱着一颗真心徘徊等待呢?
他何德何能!
“圣王蛊在我身上日久,我便能与它心意相通,我不知道前辈们是怎么养的,但我的圣王蛊能随我心意指挥,在与圣女的玉蛊合盅时,我令圣王蛊以气势压的圣女玉蛊动也不能动,两次合盅,圣女都没能让玉蛊动一下,荆南族老们这才放过了我,不再强求我与圣女成婚。”
若男女有意,无论蛊相不相合,最后都会经由男女之体交换繁衍,可凌湙这头先提出要合盅,蛊不合盅,是为男女相体有差,便是强行结合,也育不出高质量的圣子卵,于是,凌湙顺利解除了婚约。
崔闾见凌湙说起这事时,嘴角含了一抹笑,就是那种暗地里动了手脚的窃笑,望眼过来与他对视时,还摊了手掌作无奈状,“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总不能勉强自己去与个没感情的人成婚吧?再说,对人家圣女也不公平。”
因为用了人家的蛊军,他去到荆南蛊族部落时,即便心里厌烦他们的逼婚行为,可面上还是得表示感谢客气,再说他师傅当年年纪也大了,回到族里养老,也需要族里帮衬照顾,他受了人家的好,再不乐意,也得配合。
两蛊合不了盅,荆南族老会连天开会占卜,最后,还是凌湙自己提了个主意,“我与那圣女提合盅再合蛊时,她身边的死士很紧张,后来我私下找了他,告诉他,我可以帮他求到圣女,但前提是圣女也属意他。”
崔闾眯眼,半晌笑道,“你倒是好心。”
凌湙摇头,“到底是我拖累的圣女,让她饱受族人挑剔,认为定是因为她不够完美,才遭了我的圣蛊嫌弃,我不能看着她毁了。”
那小姑娘本来就是受他连累,换了正常男子拥有圣王蛊,是无法拒绝她身上的玉蛊香引的,或者说,圣王蛊就没有出现过不受玉蛊香吸引的前例在,也就凌湙这个怪胎,用一身精气悍血,养的圣王蛊也有了龙相之姿,再不受凡香吸引。
这事后来叫他师傅看出来了,自然是很生气的,指责他忘恩负义,差点跟他断绝关系。
凌湙捏着茶盏,“我有圣王蛊在身,本不惧荆南族老会施压,可到底荆南于我而言,有用亦有恩,且我总得对得起我师傅啊!”
于是,他将替命蛊给了出去,给了圣女身边的那个死士。
崔闾心中一动,轻声问,“所以,李雁身上的幼王蛊,是你的替命蛊跟圣女玉蛊繁衍的子卵?”
凌湙点头,微抬了下巴,“我的替命蛊等同往前几百年的圣王蛊,所生子卵自然质量非常,荆南族老会那边,从此再不强求我用圣王蛊繁衍了。”
况且,李雁的子卵养成孕母蛊一事,足能解了他与荆南族老会僵硬的关系,届时,他用李雁的孕母蛊,换回那位死士身上的替命蛊,亦无人再来指摘他的不是。
养成孕母蛊的李雁,现在就是他手上的王牌,等她接了荆南圣女位,若干年后,他不介意送她一个圣子卵合盅。
凌湙挠了挠头,将想法跟崔闾说了。
崔闾一口茶喷出去,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替命蛊收回来,种他身上来替他改善改善体质,好求一个百年同寿,完了呢?等李雁的孕母蛊再次成熟之期(前次受过的伤害,成年的孕母蛊现在倒退回了幼王蛊期),等他将替身蛊养熟后,与太上皇身上的圣王蛊合个盅,为李雁的孕母蛊配个种。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
凌湙也是说的直挠头,他把替命蛊给别人的时候,也没产生这种咯噔感,怎么叫崔闾一口茶呛的,竟呛出了不可言的意味?
俩人对视一眼,俱都老脸通红,都特么是经了年的老鸟,啥不懂啊?不是,这啥蛊啊?怎么这么不正经呢?
左姬磷:哎、哎,真相了不是?咱们荆南族造蛊,本来就是为了繁衍来的,正经蛊怎么繁衍?你说怎么繁衍?是有人非要把不正经的蛊,当正经用,可不就听起来违和了么?嗤,活该!
气氛直接尴尬了起来,崔闾直接一个大无语,“现任圣女和那拥有你替命蛊的死士,先行繁衍出一个圣子卵备着,等李雁的孕母蛊成熟期用不行?”
凌湙摊手,“雁儿身上的蛊就是他俩的繁衍体,再用,就近亲繁衍了嘛!族老会不会同意的,再说,我当时把替命蛊给出去时,咳……放话说永不收回的。”
好嘛!
原来是打脸了,现在不得不用更珍贵的圣王蛊合盅,去跟人谈条件要回来。
崔闾嘴巴动了动,怪他道,“你也是,当年话说那么满。”
却是没推辞接受替命蛊的事。
废话,他又不傻,能长命百岁,他当然想活久一点,想要看着儿孙们平安顺遂一辈子再离开,这样的机会哪里找?送上门来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太上皇灌茶,一口一口的,“我当年只想解除婚约,哪能顾及今后之事?再说……”总觉得那替身蛊上过别人的身,咳,不纯血了呢!
崔闾一副等他后面话说出来的样子,却不料太上皇竟然打住了,明显是咽了什么主意的样子。
凌湙假作无事状,摆手,“等去了荆南你就知道了。”
回头得想办法断了那只替命蛊的供续链,那死士养了它这么些年,二人间应当已经产生供应链了,他若强收回来,圣女那就要当寡妇了,他不能太自私了,且若叫崔闾知道,因他之故,害失一条人命,怕是不愿接受那收回的替命蛊。
一只王蛊,一辈子只能续一只替命蛊,想重续,除非前替命蛊死,或脱供,但愿这些年,那死士有能力接下替命蛊的反噬力,别给脱供的替命蛊吸成人干才好。
凌湙有些发愁,是真难得发愁,他的圣王蛊正是强盛之龄,替命蛊亦非一般人能驾驭,这些年若非他收着力,凭那死士的能力,根本养不住,他要怎么能在不伤害到别人的性命之下,收回呢?同时,依崔闾的身体条件,恐怕也无法一上来,就能承受得住替命蛊的噬心之力。
崔闾敲了敲桌几,狐疑道,“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那可该我说了啊!”
凌湙抬眼,就听崔闾轻咳一声道,“崔家祖上,与荆南蛊族那边,当有个不大不小的过节,嗯,我是愿意跟你去的,但前提是,荆南那边肯不肯让我踏足他们族地,你最好提前去信问问。”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既要往荆南去, 有些事就得安排好了再走,两人都不是心血来潮的年轻人,身上都担着重任。
凌湙既打定了要带崔闾往荆南走一趟, 那关于荆南与博陵崔氏之间的祖上恩怨,自然是要查清楚弄明白的,也不光是听崔闾说, 他也得听听荆南那边怎么讲,但最终结果, 无论谁对谁错, 都不是能阻止他将崔闾带往荆南的理由。
他了解过往,是出于对荆南蛊族的尊重,但过往不涉及现在, 尤其崔闾现在的身体状况, 容不得他慢慢花时间来调解两方纠葛, 他身上的圣王蛊,足以压服所有蛊虫, 令它们蛰伏。
崔闾身上御寒的夹袄,和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的大氅,在别人看来富贵逼人,甚有大老爷派头,但在凌湙眼里,那就是身体发虚的象征, 是不健康的身体状况, 才需要的外在保护措施。
哪像他和幺鸡,年纪哪个不比他大?可他俩裹厚袄穿大氅了么?一年到头都是单衣薄衫, 偶尔裹件描金绣银的披风,为的也是彰显身份气势唬人去的, 大氅那密不透风的厚重物,裹身上跟聚火炉子一样的热死人,他和幺鸡压根穿不住。
哦,刚入江州那会子,受崔闾相邀去衙署后院喝酒那次,身披大氅隆重赴约,那是为了帅,是对于棋鼓相当者的尊重,还有一丝丝属于男人间的暗里攀比。
后来相处熟了,凌湙便再没穿过厚衣服,大冷天的身姿轻盈挺拔,健步如飞,叫裹成粽子的崔闾羡慕不已,一件万金难求的大氅,都裹不住他嫉妒到冒泡的心,常于闲谈中酸叽叽的吐槽两句,什么冬不保暖老来遭罪,贪凉会使胳膊腿生疼钻风,老人家要有老人家的自觉,手炉火盆不能离,免得病了还要累得儿孙来侍疾,哦,本府忘了,你是个未婚的老光棍。
逗的凌湙哈哈大笑,睇眼看他明明羡慕,却狂冒酸水的好玩样子,男人相处,除了公务,聊天说笑也不全是出口成章,谈文弄史,偶尔幼稚起来,不比顽童强多少,比身体、秀肌肉,也就不好意思像小儿般的,比尿程远近,不然指定是要往厕房里比大小的。
幺鸡那货就非要跟他比过,然后沮丧了半拉月,再不提比这茬了。
太上皇要被这小老头的酸样乐死,鼓动的身体肌肉,更撑的衣裳线条紧实,显露出青壮男子的傲人资本,更激的某府台破防,指着他开始曰圣人言,什么正衣冠束衣帽,乃君子礼仪,狂悖放浪有失君王气度等等等等,总之一个意思,少在我面前秀我逝去的青春。
更惹得太上皇插腰大笑,迈着大长腿站到某人身前,更故意的拿手在其头顶上比划,一副你就是鼎盛之年,论个头也比不上我的气死人样,没法子,咱这是先天优势,你羡慕不来,好悬把人气倒,那酸言酸语直叨的人耳根子疼,叫太上皇闷心里,想起来就去戳两下,然后会如愿再听到不重样的酸腔酸调。
太好玩了,这受古板教条长大的小老头,也不像现代人那样说直白的酸话,弄的文雅词腔换着花样酸,端着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气度,维持着所谓君子风范,言行表里反差巨大,把憋着坏故意来惹嫌的太上皇逗的打跌,某人只要一张嘴,他就开始拍着腿的直乐呵。
哈哈哈,这小老头儿!
好似故意般,俩人说开了后,凌湙就爱觑着没人的时候,压低嗓门喊某人小老头儿,故意气他,尤其在被使唤着出去干活的时候,就爱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腔调,似抱怨似调侃上一句“你这小老头是使唤我上瘾了是吧!”
然后垫着脚的,在某人的瞪视中,溜之大吉,留下一串洪亮的笑声。
幺鸡和王听澜他们也见怪不怪了,只对着崔闾更显了几分尊敬出来,凌嫚则左一个帷苏哥右一个帷苏哥,到了娄文宇这里,打前一句崔伯好悬没给崔闾呛死,一问之下,竟是跟了李雁的身份叫,觉得叫声伯伯亲切。
崔闾:……这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自己真是自叹弗如啊!若然太上皇让他叫声哥,他也不能叫不出口,连最珍贵的替命蛊都许了他,那声哥也硬卡嗓门里出不来。
娄文宇这脸皮,他是真没有。
现在好了,自定下引蛊入体之事后,某人终于不酸了,一副你且等着我回春再来比,行事都比之前得劲了许多,日常安排事务,都带着对未来的期许。
这是凌湙最欣赏他的一个地方,不矫情、不谄媚,亦非常的能沉住气,没有因为如此巨利,而对他有态度上的转变,该使唤使唤,该差遣差遣,甚至更加的不见外了起来。
但他就是感到高兴,为这不见外的态度。
“咳咳,快快,给我倒杯茶……帷苏?”
一脚跨进门,就捏着喉咙叫人的太上皇,声音戛然而止,与揉着额头刚从桌几上抬起头的崔闾对上了眼,他快步上前撑着桌面倾过身去凑面前去看,“你怎么了?”
崔闾眯起眼睛,看清了人后,才掩了袖子打了个哈欠,“没事,累困了趴一会儿,哦,你说什么?”
太上皇摇手,自己走到桌前倒茶,一口气咕咚灌了好几杯,才道,“刚去跟玻璃坊的工匠,去地下城安装加厚玻璃台,几处跑下来差点叫人闷死,地下城换气口还得多加几个,这人一多热气上升,别说衣裳,里面都有人打光膀子了。”
玻璃坊那边到底因技术有限,烧不出钢化玻璃,加厚的还得再圈一个铁网托底,如此一来,折射下来的光源就不够了,早前的透气口还得增挖上百个,不然地下城的气流憋闷,不利于人长时间呆着。
还有百业综合学府大楼那边,目前正在打地基阶段,因为入冬,气候骤冷,土块冻的难以挖掘,每日只安排了少量的工匠,先把待挖的地基标块一处处打线标出来,等天气一好,就准备开始加紧动工。
崔闾把这两处丢给他后再不过问,一心扑在城南的拍卖场上,想赶一赶年后的元宵节,因此,即便天寒地冻,那边也在加紧施工,连着地下赌坊和小红楼的建筑,一起催工加点连夜不休,目前已经到了封顶阶段。
太上皇顺手也给崔闾倒了杯茶,看着他熬红的眼睛,和鬓角边又增多的白发,不由道,“也不必赶那么急,等咱们从荆南回来再开业也行。”
崔闾的意思,是先将拍卖场开起来,赶一波年节的消费高峰,太上皇先前也是赞同的,商贾搂钱,向来以年节日为最,就是他那个时代,没有节日还创造节日引人消费呢!
在这里,年节举家出游,逛一逛集市,看一看灯笼,烟花柳巷肯定都人满为患的,正是生意门里的黄金期,错过了,整个春月里,就没有更好的节日气氛了。
可看到崔闾因此熬出苍白的模样,若非他底子好,可能真要往老态龙钟上奔了,太上皇有一瞬间的不忍,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被他驱使去四处奔波干活,而是这人在消耗生命的帮他设局解忧。
那一句“你驱我如牛马使唤可解气”的玩笑话,便噎在了嗓子眼里。
崔闾没在意自己又添霜的两鬓,稍微整理一番后才道,“此一趟不知盘桓多久,即是早前就制定的计划,还当安排好了才行,否则便是去了,我这心也放不下。”
一边说人便一边站了起来,扭身去找扔在一边的大氅,因为屋里烧了火盆,他回来时便解了衣,这会够着了大氅就往身上披,边系带子边道,“我还得往城南去一趟,今日有船将一些装饰物,和桌椅运来,我去看看做工质量,另外赌坊那边招的好手,说要练个拿手绝活,我得看看是不是真有吹的那么绝。”
既要开赌坊,就得招些会赌的高手来做庄,别把赌坊开亏了本,那可就是道上出的天大的笑料了。
至于桌椅装饰,自有董经历他们负责,他去看,只是表示自己的关切,好不叫下面人有糊弄之心,且当时因着江州本地制艺限制,这一批室内摆设,都托的娄文宇在保川府找人定制的,价钱给足,且保证娄文宇能得些回利,因此,若与他出的图纸有差,他可不会太好说话,抬手放过的。
因心里存着事,到撞着人了,崔闾才回过神来。
却见胸前伸来一只手,叹息道,“迷迷胡胡的,连大氅穿反了都不知道。”
领前的带子被拆开,裹在身上的大氅被掉了个面重新披回他身上,却是太上皇亲自服侍他穿了。
“抬头。”气息从他头顶上喷下来。
崔闾仰起脑袋,好方便面前人帮他系领带,狐毛领贴在脸侧,带来阵阵暖意,他半眯着眼带着刚醒的昏沉调侃,“先生这侍候人的技艺挺熟。”
凌湙摇头,帮他把大氅抚平,领毛抹顺,垂眼敛目叹息道,“我义父病重那会儿,整个人下不来床,我在他床边侍候过几日,没料这些年下来,倒是手没生。”
说完拍了拍他的后背,推他往门外走,“回后院去休息一会儿,城南那头我替你去。”
崔闾脚步向前,裹紧大氅迎头一阵冷风,摒息过了那阵后,才道,“不了,这会儿休息,夜里就甭想睡了,趁天还早,敢紧先把赌坊上的人定下来,还有小红楼里的姑娘,昨日娇鵲姑娘已经到了,得安排她融入那帮歌舞妓里,还要交待管理歌舞妓的嬷嬷,得特别训练一下她,别回头叫卢昱看出她的不同来。”
那娇鵲身上的宅气特别重,就是后院圈养出来的局促感,她心思是活络的,奈何从小条件所限,长到现在全凭自身灵性,把她与从小培养的歌舞妓一比,就能看出她的格格不入来,为免使卢昱对她身份存疑,他得安排人系统教化她一番。
说起这姑娘,也是有着要与从前一刀两断的决心,原名是彻底不要了,用了崔闾给她取的艺名,算是重新开始。
太上皇跟在旁边,侧身替他挡了口风,这才道,“纪百灵那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让文宇给她收拾了一处院子,回头派两个人去看着她。”
崔闾边走边点头,“昨个娄大人来回,说京畿那边已经有一波纨绔子,组了出游马队,还跟了不少女眷,现在江州拍卖场的邀请函,是千金难求。”
有太上皇在旁边参谋,崔闾又提了诸多意见,最后汇聚出一本珍宝册,找人拓印了数百本,让各路行商带着沿路宣传,最后在年前,由江州衙署这边出具的邀请函,终于向各州府京畿贵人圈发放,也不多,就六十六份,持函者可入场。
这一下子,可算是各路人马彰显身份的时机到了,没有两手本事的,可抢不到这首场拍卖邀请函,整个勋贵圈里的纨绔子都跟着动了,不惜一掷千金的收购此函,年节下的话题,都围绕着谁家得了邀请函的话题来讲,对那珍宝册上的东西,更如数家珍,恨不能立刻拥有。
皇帝跟着作戏作全套,在殿内与朝臣商议事的时候,还不小心从袖袋里掉出一本精美的绘本来,却正是江州珍宝册,以示他也对此异常关注。
两人顶着寒风,一路进到城南地下城,这才感觉暖和了起来,下面施工的人,忙的热火朝天,见了崔闾,纷纷热情的打起了招呼,“大人来了?大人慢点,注意脚下。”
地下建筑盖的比地面上的快些,移植的花树,假山和接的江水做的溪流观景台,除了不够亮堂,其余一切仿如地面之上。
崔闾与人点头打招呼后,又扭头来与凌湙说话,“地下城冬日温暖,尤其人多热气重,前日有老汉来寻我,说是可以在地下城试试种菜,他撒的种子居然活着发出了不少芽,若能试种成功,以后江州市面上,能多不少新鲜菜式,比熬一冬的咸鱼咸菜强……”
就类似于大棚蔬菜,北境那边就有,江州此前一直吃的是外面运过来的,价高的只能富户人家用,若江州本地也能种,确实也能带动不少百姓有活做,有出路寻,崔闾跟太上皇说这事,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拿定了注意,是想要试一试的。
凌湙边走边注意脚下,见崔闾一脚差点踩歪,忙拽着他胳膊将人扶稳,无奈道,“你也看着点脚下,公务再忙也不急于一时,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这样忙的日夜不分,又叫我感到许多的惭愧,帷苏,计划很长远,我不急,你也不要急。”
崔闾抚了下急跳的心口,刚才那一脚踩空,怕真要摔个骨折,忙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时间紧任务重,等忙过了这一茬,我就歇歇,放心,我懂分寸的。”
幺鸡年都没过,就领了人出了江州,他又不会脸大的以为,幺鸡真是看他颜面上的,没有太上皇跟后头催促,依幺鸡那性子,指定没人指挥得动他,因此,崔闾只想用更快的速度,将计划先启动起来,越早当然越好。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那一间已经建成的地下暗房里去,里面摆放着一条长桌,前面已经站了十来个人,陶小千扶着腰刀在旁边守着,刘明俊负责跟这些人讲考核规则。
天可怜见,他一个官衙知事,没料竟然有一日要在衙署自建的赌坊里,跟几帮子赌鬼说做庄出千舞弊之事。
庄庄件件哪一条都带着刑律不予等字,偏他家的府台大人知法犯法,刘明俊说到出千舞弊谁更能糊弄人时,一张脸涨的通红,不止是心里羞的,还有叫那些赌鬼揶揄的眼神看的。
可能在他们眼里,自己这边的官员,都跟贪官污吏无疑了吧!
崔闾一眼就看出这文弱官员的内心尖叫,他派他来,就是为了历练他的脸皮厚度,董经历已经练出了眼色,知道很多事情需要不动声色的做,悄无声息的办结,到刘明俊这里,到底还保留几分读书人的清高,面皮有些薄,这于之后涌入江州,会往衙署探听各种消息的人来讲,刘明俊就是个易攻处,是以,他需要将这人练成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滑溜人,光跟着董经历还不行,有些事还得经由他自己的手来做成才行。
毁三观的活计,才能再重建出新的来。
刘明俊弯腰拱手,声音轻的几乎不闻,“府尊大人。”
崔闾嗯了一声,裹着大氅往桌椅后一坐,仰起下巴,“开始吧!”
旁边太上皇抄手站着,高大威武的身躯,立即震的一排人大气不敢喘,再没了揶揄调笑的胆子。
太上皇挑眉,“叫我见识一下你们的本事,须知,能下到这里来玩的,都是耍牌的好手,若叫人看出端倪来找茬,哼,你们得知道自己的下场。”
一句话,更禁了所有声息,全都贴墙老老实实的站着了。
崔闾点头,撑着下巴,嗯,太上皇威武!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寒冬腊月, 打冰结冻,往年这个时候江上船停,纤夫缩首, 热闹的码头会进入一段萧条期,不说人迹全无,也绝无可能会出现摩肩擦踵, 人来人往的喧闹景象。
一切都跟天方夜谭似的,住靠近江两边的人家, 未料有一日真能靠着地势发家致富, 守着家门口就有生意来,摆一方小桌几,炖煮一些驱寒的姜茶, 再煎上一锅油豆腐渣饼, 来往的行脚客, 上工扛沙包的苦力,随便一坐, 塞上两碗,不稍片刻,全家一天的嚼用就挣得了,若更勤快些,从早到晚的守着摊子,那一天挣足十天的嚼用也有可能。
银子什么时候这么好挣了?
初初掘到第一桶金的人家, 晚上盘在炕上, 数着铺了一铺盖的铜板,然后全家眼对眼, 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互掐大腿, 来辩眼前的真实性。
等后来左右邻居们跟着一起摆起了小食摊,却也不见生意萧条,更没有所谓的竞争价格战,大家平等的瓜分着沿岸的客流,区别只是谁家的生意更好,谁家则会因为偷工减料被淘汰关门,总归只要老实做生意的,没有分不着一杯羹的。
而随着江船日夜川流不息,沿岸人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后,终于有人悟出了银钱好挣的由来。
因为他们江州啊,换了个极舍得搞基础建设的新府台大人,那凛冬还不歇的漕船,专门组织起来的凿冰队,以及一船船从保川府往江州运的建筑材料,除了青砖坊目前能自给自足,其余所有盖房砌屋所需,都得从保川府那边进,吃的用的方方面面,匮乏的江州,除了江鲜海鱼,就盐最值钱。
可在这冬日歇灶期,盐业也是停工的,所以,他们的崔府台,在用府库财物,支撑着这一场盛大的重建工事,没有一点私心,未有中饱私囊,倾其所有的,在为江州的改变而努力。
前一阵子传言的前朝宝库,南城地底下挖出来的金银珠宝,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会肥了衙署当官的,平常普通老百姓,约莫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可崔府台用事实告诉他们,不是所有官都贪得无厌的,至少,有崔府台在的地方,百姓们就有足能够养活一家人有余的工作机会,和活路,只要不是懒惰到极致者,背沙包都能赚足裹腹之物。
今日江州,非往昔江州可比。
“文宇前个将近两月的商税盘了盘,保川府府库今年最后两月,赚了往年一整年的商税,帷苏,整个保川府周边三处驻军,今年都将过个好年,谢谢你。”
此时两人已经从地下赌坊出来了,因看着天气还早,便慢慢步行至码头边,站在地势颇高的一处堤坝上,放眼望去,江州船只如梭,漕船运输队一来一往的两边航道,交互喊着梆子撑杆破水,那站在船头的老舵手,伸着脖子扯出嘹亮的唿哨声,远远的荡上半空,震的四方回响。
你方响罢我登场,跟攀比谁声高似的,一方唿哨声止,一方唿哨声起,引得两边临岸的船工,也跟着一起扯着嗓门,帮着己方舵手助长威势。
冬日风寒,可江上火热,沿岸百姓更见了船来,便开始蜂拥而上,按着签子蹬船卸货,长长的顶梁木,做得半成品的雕窗围栏,连着上等的鱼鳞瓦,都从的保川府那边引进,种类数目多的叫人咂舌,可是,并不会有人质疑府台大人的购置方式,在全江州都进入改建期,大手笔的从外引进物资,哪怕小到一块铺路的鹅卵石,就现在的江州财力而言,都只是小节。
用衙署官员传出来的话说,江州地库太招人眼,若不往外撒点钱,会更招人嫉恨的,且有了这带动周边县镇的商业联动,那些尝到甜头的外部官员,会不自觉的与江州形成联盟之势,但有人敢切了他们的生意门路,他们会比事主更先一步跳脚,进而与阻挠江州发展的黑手对抗。
这叫利益同盟线,最最简单明了的阳谋。
崔闾把江州所需物什,全列了单子给娄文宇,让他以保川府为中心的,向四方州府商户招商,大到家具摆设,亭院假山古树名花,小到妇人绣花针,织锦绸缎,凡人所有,他皆引进,利大到娄文宇当场就要拜他当亲爹的激动,可想而知,除了所征商税,他又该获得怎样的选品回扣。
“这是娄文宇的功劳,他没有辜负你的信任,如此巨利,听说夜中扣响他府门的多不胜数,他能稳住不受贿赂,以次充好来糊弄我,便知此人加以时日,当可予以重任。”
崔闾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隔江望向对面的保川府,因为江州的基建工事,带动的本就是集贸中心的保川府,更热闹非凡,那新开通的临江码头,到处黑压压人头,骡马运力来往如织,装船上货好不忙活。
保川府临水的周边三镇,都因此获利颇丰,涌入保川府的商贾,占了内里所有住宿店铺,那伙计仆奴便只能往就近人家去租房住宿,一时间,有房的人家,忙挪了空屋出来,自家人,大人小孩子挤一间,也要尽量的多腾一间房出来,再怎么着,也没有叫上门的生意跑了的道理,于是乎,家家成旅店小馆,敞了门招揽客商,再不用愁冬日没工可做了。
闲的人少了,生事者自然也近乎于无了,谁都不知道江州这一场改建工事能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但有志一同的是,谁都不想错过这个好时机,不管是外来的行商,还是本地的商贾摊贩,都想趁着这一波赚个盆满钵满。
目下的江州,就似个金灿灿的摇钱树,都想先登临其下,去使劲摇些钱下来,可因为单边行船之事,使得外人到现在都只能隔江眼馋,呼喊保川府也有放船资质的呼声越来越高,已经不满足于只有江州的漕船,可以有接送货资人员的资格了。
崔闾掩唇咳了声,止了止喉咙里的痒意,继续拢紧衣裳道,“之前陛下从江州拉走了好几艘海船,不知目下可研究得了?可有做出更好的航船来?”
抄九家财物那会儿,皇帝派了人来清点银钱,征用江州海船运银钱箱后,那开出去的船便如他预料般的,再没还回来。
便是崔闾目下说来,并无调侃揶揄之意,可听在凌湙耳里,也有种让人耳热感,为自家那行似土匪般的皇帝,那一顿搜刮之举,刮的江州地界连治理银钱都拿不出的举动,也就是崔闾,能想到贷偿之法,向江州富户借挪银钱周转,若然换了哪个新官上任,不说花费心思治理辖下民生,可能都要与朝廷离心离德了。
皇帝这事吧,干的确实不地道。
太上皇干咳一声,微弯腰向某人拱手,低声替义子道歉,“他这皇帝当的也是憋屈,可能在宫里叫人气的狠了,行事便有些局促短视了些,也是压力大,过于着急了,回头……嗯,我让他放些工部匠户给你,你不是想要在航船上加抛石机么?有了工部匠户,应当能更早些研究出来。”
崔闾抬脚往前,边走边道,“我倒没有敢埋怨陛下的意思,只当时觉得,他在对江州的处理上,有种弃车保帅的意思,想来那时他已经到了左右支绌,难以为继的状态。”
皇帝的尊严和体面,在世家勋贵的步步紧逼之下,显出殊死一搏的乖戾,于是,才有了失仁之举。
纵是打着考验新府台的治下之能的说法,也改变不了他当时,确有弃江州一地百姓于不顾的做法。
换若平常官员,在那样无钱周转的情况下,很自然的,会想要再从已经困苦的百姓身上,刮油挤水,弄一段民不聊生的祸患出来,简直必然。
上位者站的高,这些事必然是能想到的,皇帝等于是用百姓的命,来钓新任府台的良知。
可他又如何能肯定,新任府台不会是严修第二呢?就凭当时王听澜跟武弋鸣的担保?常理都知道,一个人想要伪装骗人是多么容易,尤其王和武二人还是个那样心思浅薄简单者。
太上皇走他身边,替他挡着半边风,斜眼望着他笑道,“那小子运气不错,钓了个君子,终没害得一地百姓再次陷入虎口。”
崔闾摇头,轻声道,“我也不是个君子,挟一地百姓作背书,为的也不过是货于帝王的价值,可以评估的更高些,我是揣着你的治世方针去的,只没料当今手上竟缺人到无可与我相较者,你不知道,当我接连遇到纪百灵、秋三刀,包括后尔的武弋鸣和王听澜时,忽有种武氏皇朝在以卵击石感,若无梦中局势托底,我都不能这么坚信武氏皇族,能在与世家勋贵的争斗中,有获胜的可能,后来遇着你之后,我便明白了,从始至终,能定鼎大宁朝者,只有你、只是你。”
凌湙叹气,眼神悠远,“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缺人缺到如此严重地步,是因为天下文魁院麓山书院山长,被我杀了。”
崔闾脚步一顿,愕然转头对上凌湙目光,却见他目光平静冷冽,音调亦无分豪波动,“再来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太上皇定住脚,深深的望进崔闾眼中,“我知道招揽他、晋封他,会让我少走多少弯路,可是帷苏,他头上的盛名,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地方官势力,都不能叫我放心用他,否则,大宁朝廷之上,会再兴闻、关之争。”
闻、关两位阁老,身居首、次辅之职,可前朝朝堂却系二人搅的乌烟瘴气,亡国亦有二人之功。
党争,乃乱朝之祸!
所以,在他登临大宝之前,他便亲手结束了与麓山书院的合作,并将一直辅佐他左右的阚衡人头,给送去了书院门口。
他容忍阚衡不断的将他的事情,往麓山书院送,不是默认书院山长可以长线控制他,而是以此顺腾摸瓜,摸清了以麓山书院为首的地方势力派系,那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崔闾恍然点头,“怪不得天下文士多有不愿出山的,怪不得至今,世家勋贵子能占了半个朝堂,你这一刀下去,直把武氏给孤出独立山头啊!”
除了手中刀和身后军队,武氏简直跟立在悬崖峭壁上一样,稍往后退一步,就将被人噬个干干净净。
太上皇揉了下额头,“所以,你知道这些年,我奔走各地,不敢真正放手让皇儿,独对那些豺狼的心情了吧?”
世家勋贵、文院魁首都是他削的,他孤寡一个,退了也就退了,可武氏不行,武氏但要被人咬住,那是一整个族的悲剧。
如此说来,武氏和他崔氏,在处境上,其实有着殊途同归之感,都是半分不能退的境地。
气氛有些凝重,对于即将开启的计划,二人虽做好了充分准备,可到底算计的不是一二普通世勋人家,而是整个大宁世勋,稍有疏漏,便是你死我活。
崔闾眯眼,歪头看向身侧人,坚毅的面容上,仍具备着一往无前的王者气概,没有因为这些年的挫败,而有半分消减,浑身洋溢着一股从头再来的勇气,一时的输赢成败,只会成为驱动他发起下一次反击的动力,却不会生出丁点胆怯之心。
这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浑身充满了胆气的先驱者,拥有一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畏心。
这是一个永远值得人尊敬的开国之君,难怪后世人会那么迷他。
“所以,这些年你流窜各地,什么三教九流之地都去过了?呵,怪不得能练出一手好赌术,那斗鸡赏金花想必也熟稔的很呐!”
崔闾调笑,有意活络气氛,结果话到最后,不知怎的,竟有些酸叽叽的。
这家伙,年纪与他一般,人生却不知过的有多精彩,一生无拘束,简直羡慕死人。
凌湙哈哈大笑,抬手将风帽扣到崔闾脑袋上,拍了拍他肩膀,“以后你想去哪里,得空了我可以带你去,我那坐骑戈弋生了小马,这次没带来,回头等它母子俩寻来了,我问问它,可否将儿子赠与你饲养。”
说着一本正经道,“我那老伙计,可是纯血的西凉玉顶龙血宝驹,马王中的马王,你若能得它赠子,日后往京里去瞧沣儿,夜行千里只稍一刻,往返不过须臾,别说千金,万万金亦不能换啊!”
崔闾震惊瞪眼,他记得史书记载,每一代的武氏帝王,都以得到西凉玉顶龙血宝马的认可为荣,因为那是开国武皇帝的宝驹,得了它的认主,便相当于正统身份的加持,史记有言,此马是从不许外流的。
他张了张嘴,推脱道,“这个……不太好吧?”
若他没料错,那宝驹的小马,有可能是要送给当今,亦或太子殿下的,真给了他,那两位怕要隔着整个京畿嫉恨死他。
太上皇却无所谓的摆手,“有什么不好的?我的东西,我爱给谁给谁。”
很好,很任性,是个能干出一刀砍了,维系他与文魁院的纽带之人。
崔闾拱手,作一副惶恐模样,“圣上所赐,臣不敢不领,这便先谢过了……呃,需要我跪地叩主隆恩么?”
凌湙一把托住他的胳膊,提起他假惺惺半弯的身体,凑近低声道,“叩恩就不必了,省叫人猜疑出我身份来,只叫你快收起那看老纨绔的眼神就是了。”
崔闾便哈哈哈笑了起来,没料叫风又给呛了两口,忙又掩了袖闷哼,眼角褶皱都跟着一起舒展没了,带着调侃意味的回道,“那是我看你的眼神么?那不是刚才所有人都在看你的眼神?”
凌湙替他拍背止咳,无奈道,“我就小露一手而已,也就幺鸡不在,不然哪能轮到我亲自示范?那些人……哼,全是江湖骗子,一出手我就知道他们能不能行,算了,这事你别管了,回头我给你找几个高手来,保证让那些进了赌坊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倾家荡产,哦,还得谢谢我们的不杀之恩。”
崔闾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的赞许他,“能上殿听政,能入市涉赌,菜市口能斗鸡,花船里能赏金花,您是这个~牛气人!”
太上皇就伸出大掌去掰他手指,一把摁了他的手进大氅里藏风,一边道,“前三个我认,但最后一个不能,金花一朵百两,我可没那么多银子去赏,你知道的,我很穷的。”
崔闾就呵呵呵呵笑,挑了眉道,“来,给本府把手暖上,不就百两银子一朵金花么?把本府伺候好了,给你十万金去醉红楼,那里面的金花随你挑,所有费用本府包了。”
太上皇一愣,挑了眉立即搓手上前,揶揄他,“崔府台大方人,暖个手就送十万金,那暖个床多少?早说呀,早说本公子就不用穷那么久了,来来来,手拿出来,先让我挣个十万金先。”
崔闾就笑,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直摆手摇头,说用不起他。
无他,嫌他年纪大,嫌他性价比不高,还嫌他要价太贵,不如醉红楼的姑娘肤白貌美,不值这个价,哈哈哈哈,直把太上皇气的假意要拔刀。
一日行程结束,此后两人依旧各忙各的,时间渐渐的逼近了元宵节。
卢昱果然跟着一车队的人,进了保川府,入住在最大的酒楼内。
衙署办公厅内,崔闾眯眼,“果真?”
太上皇握着杯盏点头,“我的暗卫来报,纪百灵去了卢昱所住的酒楼,嗯,应当是想守株待兔。”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江州这边的码头, 因为工事需要,早便扩建了原来的两倍大,沿江边的码头仓库, 也加盖了许多,来来往往的货物,有装卸不及时的, 便先存进去,一进一出的这个租赁费用, 亦属漕运部的收入。
曾经与九家门子暗划了道道不互交的漕运, 自归了崔闾后,本也应当属于崔闾私产,在崔闾还未正式升任江州府台时, 他便已经明里暗里往这漕运口投了好几万银钱, 便是早前存下的大量精铁农用器具, 都是一笔不少的资产。
可到底,崔闾没有将这处归为私有, 连着投资的农用器具,也因为早前需要盘活市场,带动消费,而全以低于入手价的惠民活动,在内城商超开业之初,相当于白菜价的, 作为开业卖点, 给放了出去,让很多当时手中银钱不足的人家, 有能够咬咬牙就带回家的想头。
后来,对于漕运口的规划, 经过衙署各部属官参议,最终决定新增一衙,设江州口海事衙门,码头这边挂的是江津渡的牌子,另在从朔驻船所那边,设了一处海事港,准备等江州内务处理清楚后,重启海航用。
早前从各外岛上拉回来的海船,目前全泊在各驻船所,而岛上流放过去的罪民,也在重新勘合过其身罪业轻重属实后,接回了江州,有家人的自与家人团聚,没家人的,则归落原藉安置,基本有八成人都属于小过大惩,被夺产夺业受冤屈者亦有好几,待旧案重审,冤案翻转后,这部分人,崔闾也着衙署官员,看着从查抄的九家门里的产业中,挑些财物进行补偿。
总归,漕运码头经了崔闾的手后,竟然归了朝廷,有了吏员名额,总管事一举跃上了八品官,虽然不入流,可到底是个官身,又比城门吏还高上一截,可喜得全码头的人,都跟着高兴,当时就有人叹息林力夫生不逢时,竟然错过了这升官跃阶的大好时候,然而,有那眼明心亮的,看着崔府台的大手笔,便知那林力夫的前程,只高不低。
废话,跟着崔五公子去北境,就崔府台这性情,能薄待了他?
必须不能!
草台班子的初期搭建殊为不易,为此崔闾招了人,连开几日府议,最后确定了一名八品属官总管,两名九品胥吏统协,其余吏员若干,先将这处津渡招牌给立了起来。
作为一州之主兼总督,任令个□□品的地方官制,并无须向吏部备案,他们拿的是州俸,而非朝俸。
等保川府那边,也因为码头日渐红火,而开始扩建重整后,崔闾望着那边比之自己这头更广阔连绵的仓库码头,眸光闪动之余,也暗叹在搂钱事项上,这娄文宇不愧为家传,政事灵敏度亦非常警觉。
太上皇笑着看两边因为扩建码头,而暗里掰手腕的样子,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与崔闾喝茶闲聊时,睇眼点破他跟娄文宇较劲的小心思。
崔闾也眯眼暗赞,“娄大人通透,私交归私交,公务归公务,他心里门清,至少,没有堕了他保川府同知的名头。”
所以,别看娄文宇现在见了他客客气气的,甚有些巴结恭维之意,然而,在利益的争夺上,他可没有放水的意思。
保川府仗着地势宽阔,建的码头跟仓库,自然要比江州那边要大的多,宽的多,内里所能纳之储量,更是江州码头的数倍。
他预估到了海事口岸开启后,有关于两岸边上的发展潜力,所以,哪怕倾其所有,也咬着牙建了目前储量剩余,且暂时用不上的场地。
太上皇点头,指着大批量往保川府来的马车货物,“那小子可能不擅于政斗,但绝对跟他祖父一样,是门算计学高手,他呀,跟你一样,眼睛盯上了市舶司总署的位置,呵呵,怎么样?是不是有后辈不可小觑的感慨了?”
崔闾笑着点头,两人目前就坐在保川府内最大的酒楼,汇贤楼的三层贵客室内,楼下的街市上,熙熙攘攘全是往来生意的吆喝声,车马过路时踢踏着的摇铃响动声,隔窗都能瞧出一派繁茂香火气。
娄文宇将保川府治理的非常好,爱钱而不贪,定税合理,且对小商户还存有不少鼓励政策,这里的生意人是不用担心,受到欺行霸市等不公允的盘剥的。
保川府作为四个重州府商贸集散地,被他牢牢的掌控着,成为皇帝背后倚仗的坚实靠山,也就不奇怪这里的州府,会有别于其他州的,用武将就任,且只以武氏子为重了。
实实在在的战略要地,尤其江州与之一联动开发,这里就更不容有失了。
崔闾打造江津渡,成立海事港,为的就是加强江州在江海航运上的重量,皇帝早前顾及不到这边,朝上的众臣虽对江州一地觊觎,奈何有太上皇看着,是求而不得,眼见现在江州归朝,江上海上必然有利可图,且利大诱人,他们的手不可能不伸。
“自古市舶司都直归朝廷统辖,我也知道目下江海两边的码头,早晚得交归陛下手中,有也只能趁着还在手上时,能尽量的多谋划些利润出来,但如果将市舶司建于我江州地界,又于我江州府而言,更如虎添翼,能令其上百姓更多一份举业保障,机不可失,换谁不想呢?”
都是为了自己个地盘上的经济腾飞,便有小心思,也属正常反应,只竞争得当便行。
崔闾低头俯瞰半个保川府街市,路上不乏出门逛街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手牵手的在各摊位上淘换东西,小儿手中拎着糖人,嘴里衔着肉饼,裹着厚厚的衣裳,也能灵活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分外有活力。
他这想头,从扩建码头,新增江海渡口起,就有了,江州盐业、海航运一起,整个周边的经济都得仰望他,水军战船届时也得绕着他这边发展,一个孤悬在外的小岛,便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说弃便弃,说圈便圈,他要让江州,成为之后任一朝都垂涎的香饽饽。
太上皇倚着窗边,同他一样盯着楼下人群,声浅含笑,“江州府得你统管,乃其上百姓之福,帷苏,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目光长远。”
建立市舶司,拉动整个州府经济,除了地下城的固有资产,还有海上贸易的流通资金链,终大宁一朝而言,这就是个永不可弃之地,便若有一日大宁被后朝能人取代了,就江州这发展态势所能创造的财力,也能保得它永昌地位。
崔闾这是想要把江州打造成铁打的营盘,甭管朝代如何变更,沧海桑田,岛不沉人不灭,便地位永固,叫唯利者无法割舍,弄权者更不能弃。
便是有人知道这是他的算计,可于千秋功业而言,谁也不能指责他私心欲重,图谋奇诡。
崔闾没说话,就见眼前递来一盘剥好的瓜子仁,太上皇长臂舒展,表现的若无其事,见崔闾诧异望来,便笑着点了点盘子,“我好像一直在对你说谢谢,但是谢多了,就容易叫人听了不真诚,想来想去,倒不如给崔府尊剥一盘瓜子来的心意十足,是否有感受到我的真心?”
瓜子很小粒,太上皇那么大个手掌,却是捏起来都费劲,他剥的时候,崔闾还奇怪呢,怎么这人还怪讲究,不似他们直接丢嘴里磕,却原来是给他剥的。
崔闾笑道,“多谢,只不知这一盘是为哪般?”
太上皇斜睨了他一眼,点了点他,“文宇那小子磨练这许多年,行事偶有急躁,但公务却周全,他有政治觉悟,但心计却不够,这也是我没有将他放进京里的原因。”
崔闾捡着瓜子仁吃,旁边的胳膊又递来一盏茶,可谓是伺候的非常周到了。
就又听太上皇道,“他在江州诸多行事,我后来都问清了,行事上却有对你不住,但你却不计前嫌,还肯指教他,带携他,甚至在扩建码头这事上,你也没避着他,帷苏,你在替我历练他,我懂的。”
否则,依娄文宇那小子,一双眼睛只盯着江州地下宝库看,哪有心思往筹建码头上放?更别提能想到后头的市舶司上。
是崔闾故意叫他看的,否则他能让娄文宇隔江兴叹,一步也踏不进江州,他完全有那个能力,将娄文宇蒙在股里。
娄文宇数次往江州衙署跑,对于里面的署官都认熟了的,董经历抱着那么厚的一沓公文,怎么就恰巧落了卷扩建江州码头,剑指市舶司的谏本在地上呢?
那小子以为自己窥得了什么秘密部署,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人家留给他的机会,借以提点他抓住新的发展形式,好为保川府治下军民,谋取更丰厚的利润。
太上皇摇头,“他这样子入京,不稍多日就得被那些老狐狸吃了,你看人很准,他是个务实干活派,却如把他按在地方上更合适。”
所以,其实市舶司的司长位置,就是崔闾替娄文宇谋的升阶梯。
有武弋鸣在,娄文宇就别想晋升州府,哪怕他做再好,也升不上去,而调任京官,或其他州府,凭他北境背景,也只能在和州、西炎城等地打转,其他势力地盘,他是站不住脚的。
崔闾嘴角挑起,抿了口茶,挑眉,“你怎知我就没有其他目地?”
太上皇笑了,明亮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你当然有啊!”
接着不待崔闾张嘴,“清河崔氏是不是给你来信了?”
京畿动向,他一向抓的紧,原隶属于他私军的酉字辈宁家暗卫们,现在全部转为地下粘杆处,一般活动在各世家勋贵府的周围。
崔闾笑着摇头,点点桌几玩笑道,“先生是不是也在本府身周安排了人?”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便见太上皇神情严肃,身姿板正挺直道,“我永远也不会放粘杆处的人,在你身边监视你,帷苏,你不要这样想我。”
我是忌惮那些世勋们联手,但这其中并不包括你。
崔闾愣了一下,展颜笑道,“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你莫如此严肃,再说,放谁恐怕也没你亲自盯我来的有效。”
笑死,有你跟在我身边,别说你自己的粘杆处,就是任一势力的部曲暗卫,恐怕也近不了我身,还探听消息?怕不要把自己折里面去。
就清河崔氏派过来的那人,若没这人故意,怕根本把信送不到他手上。
太上皇顿了一下,腰身放松,重又回倚窗慵懒状,笑道,“你说的也是,有我,再放别人,可不多此一举了么哈哈哈~”
言归正传,崔闾还是道,“我是想着,将保川府的同知空出来,引清河崔氏放一个子弟过来就任。”
北境、和州、西炎城那边,都是囤兵重镇,只有保川府是个打商字头的民商府,能空出个不高不低,足以叫人垂涎,又不折损其身份的官位,才有能引动各世勋为此的争夺大战。
太上皇将几处州府经营的铁桶一般,令那些人无处插手,可同样的,那些人也会为了对抗他,而愈加团结紧密,双方这些年各执一隅,无分上下,僵持多年。
崔闾轻声道,“不破不立,我知道你的顾虑,因为手上能用的人不多,怕开了这个口子,他们没能力与人应付,一个周旋不力,就会有失城之险,可是,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必须得有人打破它,且你自己也清楚,你们双方都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漏洞,一个能借刀反割对方利益链的机会。”
所以,莫不如就趁此给他们下一个饵,打破他们铁板一块的联盟。
太上皇盘玩着茶盏,边想事,手上捏瓜子仁的速度不减,半晌道,“你欲引清河崔氏进保川府任职,给他们自己人割裂分席之感,联盟一有裂缝,假以时日,他们自然就会因利益不均,而分崩离析?”
崔闾笑着点头,“保川府连着江州,是他们早就觊觎之处,够不着江州,够个保川府遥顾江州处,也算是个慰藉,且等清河崔氏的人来了……”
太上皇撂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响,“那些参与竞争此处同知位的世家,定然有不甘心者,再让清河崔氏从此获利,那不甘心者增多,不稍多久,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发生争执……”
铁板从内部损坏,外力再稍微轻轻一拱,自然就散架了。
且江州有崔闾,定然能守的固若金汤,他届时借武弋鸣的手,多看顾着保川府,等于己方这边依然能牢牢掌控州府局势,让任职同知的清河崔氏子陷入被排挤孤立无援状。
抛一子而引鱼争食,钩者谥,不单是饵之过,亦有鱼离水之因,且考验的是执杆人的握杆力。
他从前有想,却无条件能做,可现在因为崔闾,条件反而达成了。
太上皇眉尖跳动,扭脸望向垂眼捡盘中瓜子仁吃的崔闾,这小老头可能前半生太克制了,很是薄待了口腹,于是当其想开之后,对于各种小食糕点尤其喜爱,有茶必配糕食,出门的马车上,都不忘装匣子吃的带上。
吃一事上,怕是他除了公务外,做的最认真之事。
就听其嘬了一口茶后,舒服的谓叹出声,“陛下爱财之名已经打出,受我江州这个奸佞迷惑业已凿实,若由我举荐娄文宇入市舶司主事,朝上那些大臣当只有干瞪眼的份,退而求其次,娄文宇空出来的同知位,愈发叫他们势在必得,此若我与清河崔氏达成协议,在不动声色间,那边定能从以卢氏为首的世勋手中,得到这个职位,此为一裂……”
卢昱来江州,你当人家只为拍宝而来?
闹呢!
身为卢氏嫡长子,他所有的知识储备,计策谋略,都定要高于一帮地方官僚文士子,他借机来江州,入保川察看,身后站着的全是世勋系。
太上皇点头,确实,卢昱就不是个耽于享受的,他自小就是个有抱负有志向的人。
崔闾慢悠悠看着楼下急步而来的娄文宇,“娄大人在筹建码头上的心力,世所共睹,卢昱会看到,世勋一系也能看到,陛下力排重议用他的反对声浪,会在实绩面前齐齐失声,我是给了他机会,可他若没有一颗敢想敢干的心,这事上也不能成就我与他,因市舶司之位而产生的裂痕,所有人都只会知道,他是凭自己实力得到市舶司之位的。”
而他,则会因为失去市舶司之位,让江州与保川府产生裂痕,心存间隙,此为二裂。
他会作出一副受上意退步,不仅痛失司长之位,还要违心举荐对家的委屈不甘模样来,如此,他与陛下之间,亦存了一丝不满不公的芥蒂心,造成他与北境旧臣格格不入感来,此为三裂。
清河崔氏会因为他这种种裂痕,愈发与他亲近,进而联系紧密,他甚至无须打入世勋内部,坐守江州,就能通过清河崔氏的手,搅动世勋内部起争斗。
他太清楚世勋联盟,那看似坚实,实则一碰就断的利益链了。
太上皇未尝不懂,可他光站在那里就足以叫人生出警惕警觉心,稍一有动作,就能引得旁人戒备,所有完美的计划,都会在未实施期,就被人排异掉,很有种出师未捷的美感。
谁叫他有不动声色间,就干掉了前朝闻、关二位阁老的,彪炳战绩在呢?旁人盯他如猛兽,畏为洪水。
而崔闾呢?他的身份天然就是个优势,且因为局势原因,让人对他的警惕心减小,这就给了他谋动的先决条件。
太上皇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感到心头激荡过,他无数次幻想过,若有一人能完全如臂使的,归他所有,指哪打哪,那这天下,早便平了,他有谋略有武力,可别人的一百二十倍的忌惮心,他无能为力,他需要一个能迷惑,且有实力打入敌方内部的盟友,最重要的是,绝对的与他同心,不会因为对敌方的诱惑,而背叛他。
崔闾抬眼,惊讶的看着伸过桌面,紧紧握着他手的人,几次欲张口说些什么,却最终敛目低低一笑,使劲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帷苏,我一定要让你长命百岁。”
所以,砰,窗房关了起来,街道景象瞬间俱无,太上皇微笑开口,“别吹风了,养好身体,干完这票,我们就去荆南。”
崔闾:……这跟我看风景有什么关系?
恰时,娄文宇在外头敲响了房门,声音低低道,“先生,崔伯,是我。”
因为是微服匿行,两人从江州过船而来时,都遮了脸,“进来。”
娄文宇这才推了门探头进来,一身官衣显得精神熠熠,进来先给太上皇行了叩拜之礼,后尔才冲着崔闾道,“今日卢昱上将军府投名帖了。”
所以,纪百灵第三次扑了空,没有守到卢昱。
因为许多事情需要娄文宇的配合,最终太上皇选择,让他知道崔闾已明晰自己身份的真相,这又更添了娄文宇对崔闾的尊敬,在他面前更恭敬了几分。
崔闾沉吟片刻,问道,“那纪百灵半身能动了?”
娄文宇点头,亦有些不可置信,“她康复的特别快,第一次去守卢昱时,还有半边身体不协调之相,等今日再看,她似有一条腿也恢复了知觉,人在快速转好。”
太上皇指尖轻扣桌面,“她三次未守到人,可有何表现?”
娄文宇垂首答道,“很生气,像是在跟谁吵架,不情不愿的,嗯……”
见桌前两人俱都朝他望来,娄文宇才继续道,“会突然倒地抽搐,面容痛苦,然后不稍片刻就又好了,身上的抗拒之力顿消,似……被什么打击的顺服了一样……”
崔闾心中一动,与太上皇对视一眼,后者张嘴用气声吐出两个字,“电击。”
所以,这个纪百灵能如此快速康复,身上定有系统,且是有可能硬挟了人来做任务的缺德系统。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纪百灵的死活, 从纪家因她之故,离开北境遣返原藉起,就没人关心了。
派去接她的人回来秉告, 说她被遗弃在一处荒芜的破院里,每日汤水各一碗,无人近身伺候, 亦无人前去探看。
高位截瘫的她,按理应当如弃她之人想的那般, 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凛冬寒天里。
可她却活了下来, 虽然狼狈、艰苦,甚至凄楚、悲惨,但好歹, 她心里的那口气, 撑到了太上皇派去接她的人来。
也没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 去接人的暗卫只道一句:我家主上要见你。
然后,纪百灵便被人裹上了马车, 稀里糊涂的到了保川府。
主上是谁?
她不知道。
凌湙挥退了娄文宇,让他去将卢昱拌住,务必要阻断他与纪百灵接头的机会,因为白月光娇鵲还未就位,纪百灵这头就也不能“偶遇”成功。
那小没出息的武弋鸣,在东桑岛上挖金山银矿, 挖的年都不肯回来过, 只每月中下旬定时往保川府送上一船船的金银箱笼,目下整个北境十万军军饷已到位, 西炎城与和州府那边的驻军,下月的军备应当也在回返的航船上, 加上保川府搂的这一笔商税银子,今年皇帝总算不用与户部撕逼扣那三瓜两枣了,来信给太上皇时,那透纸背的扬眉土气,隔着整个京云线快马加鞭的送了来。
一纸的户部那老货,吏部那狗东西,并着对整个文殊阁的不满,全都往太上皇跟前送,那给人穿小鞋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就差直说自己也想效仿父皇曾经的英勇之举,一把头的将这些人全给削了去。
子承父业到,连行事风格都一模一样,鲜活的语句跃然纸面,与从宫中流传出来的皇帝形象天壤之别,很难想像被群臣赞有持重老成,心性温和的敦厚楷模,私下里竟然这般狂野。
可能是崔闾看信后的表情太过惊讶,惊讶的都有别于平常的淡定,跳动的眉眼里显出恍若梦境的迷茫,逗的太上皇哈哈大笑,抽出他手中的信纸拍了拍,“不是仿造的,皇儿私底下一向如此……呃,奔放哈哈哈!”
话语里的亲切纵容,显出这皇家父子间的深厚亲情。
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两人如今心意相通,崔闾这边的大小事,太上皇门清,那从京里的来信,他也自然而然的会拿给崔闾看,然后,就叫崔闾见识了这对父子,在信里对着满朝臣工,那跃出纸面的不满,和如粗野狂夫般用词粗鄙的谩骂。
真真是毫无半点的皇家气韵,一股子的市井匪气扑面而来。
崔闾恍然明白了,当今为何能坐稳皇位的了。
就世家勋贵面前,能留下敦厚二字评语的陛下来讲,他在两面三刀上,就比一脸精悍的太上皇,来的有天然优势。
崔闾虽然没见过皇帝的面,但从信上和太上皇的嘴里,就约莫能描画出当今的大致形象,人前摆出“已老实”的敦厚样,人后狂野的在自己房里直戳小人,守着太上皇留给他的烂摊子,在崩溃和自愈里等待时机。
人没疯,约莫也是因了背后还有太上皇在的原因。
崔闾真心夸赞,“当今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先生……”
太上皇眯眼,手指敲了敲桌面,着意提醒道,“出了江州,帷苏还是莫要在称呼上漏了底才好,叫声兄长有那么难么?”
崔闾噎了下,无奈道,“是,宁兄。”
太上皇还不大满意,觉得这称呼还是过于见外了些,“说了我在家中行五,叫五哥。”
崔闾斜眼,不搭理他,接着上面的话继续道,“宁兄这是知道自己的短处,教育孩子是刻意的扬长避短了么?”
自己不屑与人虚与委蛇,凡事凭武力开道,结果,养个孩子,倒教导的知道藏锋,很懂世勋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处事之风,虽憋屈了些,却能地位永固。
太上皇摇头,“非我着意教导,而是武家人本就性情敦厚,面相憨实,反倒是皇儿背地里这狂浪圆滑样,似学了我几分,呵呵,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若真完完全全继承了他义兄武景同的性子,这皇位他也是不敢提前交给他的。
无他,可能不等他把那些世家勋贵收拾了,那困于京里的皇帝,恐怕要先叫那群豺狗给吃了。
今上现在的这种软硬兼顾,守着己方阵营与朝臣分庭抗礼的分寸感,正是能维持大宁现今局面的因由,也为太上皇之后的谋划,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朝臣指着他无为,太上皇要求他守城,他这个皇帝当的着实不易,难怪自知道太上皇在江州后,那打着请安的信件,会一封接一封的来,既为吐槽,也为想念。
崔闾一语道破,“陛下想微服来见你。”
太上皇沉默了一瞬,叹气道,“还不是时候。”
能维持住现在的平衡不容易,一但他露面的消息泄露,天称会立刻倾倒,那些时刻心存警惕的世勋们,会立刻联手反扑的。
崔闾点头,没说什么人之常情的宽慰话,因为两个人的理智,不容许有感情用事之说,多余的宽解,反倒显出假模假式来。
两人如今,已无须多余客套。
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秋吉,他捧着一个包裹,低声道,“主上,您要的夜行衣。”
秋吉是秋扎图培养来接替自己的,他年纪大了,本来就该退了,秋三刀的事情出了后,他便向太上皇递了讫退折,让秋吉替了他位置,他则回到族里,准备整顿族务,和教导族中子弟。
这次去接纪百灵,便是由他带的队,也是他观察出了纪百灵内核确已换人的真相。
同为北境旧部之后,他们这些后辈都去过边城魔鬼训练营呆过,蒙脸对抗作战已成家常便饭,熟悉的一个照面就能认得谁是谁,但现在的这个纪百灵,却没认出他是秋吉来。
等秋吉出去守门,两人边换衣裳边说话,“我们漏夜前去听壁角,那叫系统的玩意会提醒她么?”
到底崔闾在这方面的知识面,不如凌湙广的,在被普及了什么叫系统后,他才明白,那所谓的“性情大变”,是怎么个变的,就很神奇的是个能勾魂夺舍的东西,原理不清,且在太上皇的那个时代,也属人为歪歪出来的小说体。
可这么一想,又似乎合理了,他那个梦里,不也说他所在的世界是本戏剧小说么?如此,有个天命,来个系统,啧,简直一点不违和。
太上皇似乎很兴奋,本来两人是派了暗卫观察,坐等汇报结果就行,可就近观察真实的控人系统,就像餐桌上已经摆上盘的诱人山珍般,叫人蠢蠢欲动的想要亲自去会一会。
崔闾是不想去的,他这把年纪了,爬高上低都费力,不像某人精力用不完,翻个墙攀棵树依然健步如飞,于是说怕拖他后腿,不想动弹的想婉拒掉这冒险行动。
但太上皇谁啊,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的由头一说,然后拍胸脯保证,定会保护他不掉下屋顶或墙头,再拿那神奇的系统功能,好一番解说,成功勾动了崔闾的好奇心。
也是,凭太上皇的武力值,还有旁边暗卫们的暗中保护,他确实不用担心。
崔闾妥协了,生平头一次,竟然也做了回热血小青年干的不靠谱的事,换上夜行衣,带上覆脸的黑面罩,整个人便融入了夜色中,被太上皇夹着肩膀,蹭蹭三两步的,就带上了纪百灵住的房间屋顶。
拆了一块瓦,屋内的烛光就漏了出来,暂时安置纪百灵的地方,是处较偏的小四合院,用的仆妇都是娄文宇安排的,所以,他们蹲在屋顶,并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只需要小心不惊动屋里的人就行。
两人头碰头的通过一角瓦的空隙,往屋内探看,就见半躺在床上的纪百灵,正皱眉锤腿,一只手还按着肚腹处,脸上显出隐忍的痛苦状。
屋内静悄悄的,屋外今夜也难得无风无云,阴沉沉黑压压,好半晌,就在崔闾以为纪百灵可能睡去时,就听床上人陡然抽搐了起来,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带着压抑的叫声,从纪百灵的嘴里泄出,连带着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是我的错……我去了,他不在,怪我?你……你讲点道理……你有种就把我电死……这破身体,我、我还不稀罕呢!”
崔闾的脸简直要凑到那空隙里去了,瞠目的看着床上扭曲成一团的人,那狰狞的脸上一副同归于尽的模样,抠在床榻边上的指甲都抠劈了,也不见她有反应,全副心神皆在对抗那个叫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系统上。
她不是自愿的。
崔闾与太上皇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个纪百灵骨子里有种强烈的反抗精神,哪怕疼死,到现在她都没有求饶一句。
太上皇眯眼,突然凑到崔闾耳边道,“看天,帷苏,你与我一齐盯着天看。”
他们二人只要集中注意力看天,不稍片刻,天必打雷。
崔闾扭头,二人凑的极近,眼中眸光闪动,皆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想试试这个叫系统的东西,是不是天命小傻瓜,耗它电就行。
于是,两人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天看,一、二、三,果然,天上开始闪电、打雷,闷沉沉的声音噼里啪啦往下劈,并且似有往二人头上劈的样子。
但同时,随着头顶炸裂的雷声响起,屋中床榻上的纪百灵,却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额头上布满薄汗,嘴唇咬的全是血渍,手指甲更惨烈,齐根断了好几根,却见她眼也不眨的拔了去,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瓶金疮药。
她低眉敛目的开始给自己的手指上药,边上边似自言自语,“逼急了我,大家一起死,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能量不够了,电我一次就少一次,否则也不可能连这具身体的社会信息资料都传不全,害我孤立无援的不知道自身是个什么情况,只叫我来找人,却连给我创造个偶遇的机会都办不到,你这是哪个位面淘汰的瑕疵品?嗤,想活命就平等的合作,想像奴隶一样的奴役我,你做梦。”
天雷直打了一柱香的时间,两人边盯着天空,边侧耳听屋内来自纪百灵的自言自语,“说话,哑巴了?刚才不还想拿捏我么?怎么不吱声了?”
天命小傻瓜:是我不想吱声么?是我没能量吱声了,信号断了喂!
冬日打雷也是稀奇,不少人都惊讶的出门抬头望天,然后就见天空开始往下飘雪,从小粒到大团如棉絮的往下飘,不一刻,崔闾和太上皇两人头顶,身上都积了一层雪。
屋内纪百灵似也累了,重新躺回榻上,手交于腹闭眼假寐,只过没一会儿,眼睛又睁了开来,声音里似带了些慌乱,“喂?你在么?你说话,你别不是放弃我了吧?你快回我!”
哦,原来那之前的硬气,竟是装的,为的是增加自己的谈判筹码。
倒是个聪明人。
太上皇指了指门口,崔闾点了点头,就见太上皇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脱下来裹在崔闾外面的大氅上,他则弹腿一跳,就落了地。
叩叩两声,秋吉蒙着脸出现在了纪百灵的房间里,沉声道,“我家主上来了,纪姑娘,你现在是否方便?”
纪百灵歪头看向门口,冷哼道,“方不方便的,人都来了,我能拒绝不见?”
秋吉板着脸摇头,“不能。”
说着身体让开,现出了太上皇高大的身影来,崔闾在房顶上,看着太上皇一步一步的进了屋。
三十出头的外貌,傲人身姿,威势摄人,叫微弱的灯火一照,瞬间就感觉屋内亮堂堂了起来,纪百灵先还一副厌烦模样,等见了太上皇的脸后,整个人都呆滞了,眼也不眨的盯着人看,那表情,整一副如见天人感。
她不认得太上皇了。
崔闾终于想明白了违和的点,那论坛里,明明有说过,纪百灵暗恋太上皇,且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
能有这说法的,只能是获得完整记忆的纪百灵承认的,但眼前这个,对不上暗恋这个说法,她甚至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这就合上了她之前的自言自语了,系统是个瑕疵品,也就等于天命能量有限。
太上皇进了屋后,没开口,只垂眼盯着人看,半晌,唇一挑,“你不认识我了?”
纪百灵怔了一下,似掩似什么一样的,拿被子蒙了半边脸,“我、我病了一场,之前的人和事,都不大记得清了。”
太上皇上前站到了她床边,眯眼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她,点头,“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好的?高位截瘫,你也好的过于奇迹了。”
编,你最好能编个能令我满意的谎话出来。
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叫纪百灵瞬间涨红了脸,眼睛竟然不敢看他。
太上皇等了片刻,转而道,“编不出来,我也不逼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不断要去偶遇卢昱的目地就行,纪百灵,别撒谎,我能把你弄来,我就能让你消失。”
纪百灵生生打了个冷颤,不知怎地,竟然有种命不久矣之感,她哆哆嗦嗦道,“续命。”
在太上皇眼睛危险的眯起来之前,她敢紧道,“找他续命,他能让我活的久一点。”
系统说了,让那个叫卢昱的爱上她,娶她为妻,她就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否则,她就得回去接受车祸撞死人的审判,她不想去做牢,莫不如让她的身体陷入植物人状态,躺个几年再醒,应当能过了刑案追诉期,或许,还能让被撞者有苦说不出,吃下拿不到补偿款的闷亏。
纪百灵垂眼,她就喝了两杯酒而已,夜半三更的路上本应当没人来的,结果,就窜了个下夜班的大学生出来,害她背上了人命官司。
太讨厌了,夜里走路不知道让让她的车么?撞死了活该。
便是崔闾蹲房顶上,也看见了她飘忽闪烁的眼睛,这桀骜的小表情,和叛逆的背后,像是掩盖了什么东西,给人一种两相其害取其轻感。
他能看出来,太上皇离这么近,当然也看了出来,这姑娘给人一种又狠又疯的乖张感,惜命,又同时带着种不爱命的颓废样,跟那些生活没有目标,纵情过一日了一日的纨绔们,一个表情一个心态。
富家女,还是个没什么素养的富家女。
太上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暗道:这天命小蠢货也是没人可拉了,竟拽了这样一个人来,还敢给她天命女主的待遇,呵,这是病急乱投医了么?竟完全与崔闾与他描述的天命女主脾性差异极大。
崔闾肯定是不可能说错的,那就只能是,这人与原定天命女主的魂不是同一个,也就是说,只有纪百灵的身躯,是命定不可变的,内里灵魂可随机投放。
太上皇摸着下巴,缓缓将手伸了出去,心中在轻唤,“胖虎,试试。”
不试,这是个女体。
女体怎么了?也是个人身。
男性尊严不可屈。
一、二……
试、试试,别数了。
没等床上纪百灵看清是个什么东西,就感觉眼睛一痛,接着脑中跟撕裂般,疼的瞬间失去了意识,她一下子就被弹出了这个身躯,眼睁睁看着自己回到了白色的病房内。
她被挤出了那个平行小世界。
而接替她挤进纪百灵身体里的,则换成了凌湙的圣王蛊小胖虎。
凌湙弯腰拍了拍圣王蛊的脑门,“好好适应一下,我去接帷苏下来。”
说着他便快步走出了房门外,一脚蹬地,弹上屋顶,大掌扶上崔闾已经蹲的又麻又酸的后背,“还能坚持么?走,我带你下去。”
崔闾腰都直不起来了,裹着大氅和披风,脸还是给冻白了,点头,“还行。”
等双脚落地,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到底年纪不由人,腿脚力气不够,幸好太上皇的手一直不曾松开,牢牢的架着他,半拖半扶的把人弄进了屋内,“坐一会儿,秋吉,倒杯热茶来。”
崔闾却是在喘过了那口气后,眼睛直直望向床榻上的人,只见“纪百灵”正闭着眼睛睡了。
他疑惑的望向太上皇,嘴唇微动,“这是……”
太上皇笑着点了下头,“我的王蛊,唔,嫚嫚曾经是个蛊娃的事,你知道的,那蛊能驱人是最基本技能,只人是高智动物,会本能有精神排斥,一般是不能强行放的……”有伤天和,有伤命数。
崔闾接上,“所以,在你察觉纪百灵的身体成了一具容器后,就能将王蛊放进去了?”
太上皇点头,“是,与其让个不知哪来的孤魂野鬼占着这身体,不如换我们能掌控的自己人,我家胖虎绝对有能力骗过那个天命小蠢货的。”
崔闾接过秋吉递过来的热茶,暖了一下手后,“让胖虎假扮天命女,去与卢昱接触?”
他没记错的话,圣王蛊是只雄蛊吧!
一瞬间,崔闾的神情就微妙了起来。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秋吉任劳任怨的给屋里又多加了两个火盆, 他的眼睛并没有乱瞟,行为举止板正规矩,退出门时还低眉敛目的把门给带上了。
暗卫守则第一条, 谨守职责,对主上的私事不予关注和置喙,谨记好奇害死猫的人生格言。
暗卫置顶信条为:主上的作为行止永远是对的。
是以, 对于突然晋升为主上面前第一大红人,甚至红到能获肯他们这批人的存在, 他也如常的稳住了心态, 没于脸上显露出多余的震动神情。
他扶着腰上的长刀,挺直脊背的守在门口,打了手势让伏于四角廊檐上的手下暗兵不动, 注意警戒, 后尔才竖起耳朵开始耳听八方。
当然, 也包括屋里的人声动静。
“怎么样,还冷么?”
这是主上的声音, 多少年不曾对人有过的关切担心。
“还行,喝了两杯热茶,好多了。”
这是那个大红人崔府台的回话,坦然又随意,一点没有上下君臣间的惶恐和距离感。
“也是没料中途会落雪,早知道就不劝你来了。”
秋吉眉头跳了跳, 怀疑自己听错了音, 主上竟然会对自己的决定,生出懊恼后悔之意。
据他所知, 主上从来一往无前,任何决定只要做了, 哪怕方向偏了、错了,他都没有退却懊悔过,大不了重头再来么。
这懊恼生悔之心,不是他的风格。
“不来,我如何能窥见你那圣王蛊的真容?呵呵,怪不得每次叫它都不搭理你,胖虎?宁兄,好歹也担着我府幕僚之责,怎么也能属文化人行列,给自己的爱宠取名胖虎?你可真真会埋汰……虫。”
多威风的圣王蛊啊!叫个胖虎,立马变得接地气了起来,跟蕨菜叶上的大青虫有的一拼。
也不怪小家伙不理你,叫这名儿,降威仪。
哈哈哈哈!
崔闾撂了茶盏扶桌笑,那小家伙现在恐怕更气了,附个女儿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这无良的主人下一步的打算。
已经猜到太上皇后手计划的崔府台,撑着下巴呵呵笑个不停,那一脸冻白的唇色,终于恢复了健康红润的颜色,连着面色都因着炭盆的温度上升后,好看了起来,终于不是一副随时要倒的模样了。
太上皇吁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将搓热的巾子递给人家,自己绕到另一边的桌边坐了。
崔闾用热烫的巾帕擦了把脸,将冰凉抹去,身上手脚彻底恢复热意,谓叹出声,“还是屋里暖和,多谢!”
守门的秋吉木着脸,怪不得让他准备热水热巾子,敢情是要伺候的这位。
这不止是大红人,这是红到发紫的亲近宠臣,嗯,得让兄弟们今后,对这位大人多尊重多看护着些。
暗卫守则第二条,主上在意的,他们必也要加倍在意,能力范围内,加以看护保其人身安危。
嗯,今天的秋吉,是化身机灵鬼的秋吉……呢!
太上皇吹着茶沫,任由旁边崔闾笑着调侃他,眼神不经意的往杵在门外的倒影扫了一眼。
这秋吉,和他叔爷的行事作风有点子不同,秋扎图就从来不会给他守门,一般像这情况,他早隐匿到别处去了。
暗卫无需作普通护卫的守门之责,回头得给他说说,责任心强是好,可规矩就是规矩,别把自己与普通护卫的职责弄混了。
床上一直躺着没动静的人,突然唰的睁开了眼,瞪的眼珠子要跳出来一样,然后,机械似的歪头往桌边上的两人看,嘴巴一张,却竟然没发出来声音,又一张,也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急了,调动身体四肢,然后,就见两只手僵直的抬起来,两只脚也僵直的翘上天,完了身体一扭,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崔闾&太上皇:……
两人迅速走至床边,弯腰看向滚到地上蛄蛹着往前爬的人蛹,就见“她”表情木讷,翻着白眼,两边嘴角又还翘出个嘲讽的弧度来,诡异又安静,真是除了衣裳摩擦地面声,本人是一声也不吭的,最叫人无语的是,“她”控制不了手脚,右手往前,左手蹬后,两只脚还呈八字叉开样,头抵着地,重的跟脑袋上有千斤顶一样的,竟然也抬不起来。
崔闾愕然的望着地上的“人”,却见旁边的太上皇突然扑哧一声插腰笑了起来,指着地上的“人”道,“你不说做人很简单么?怎么竟然连手脚都不会用?还有,注意脸上的表情,学着控制一下,也忒吓人了,还流口水,咦,胖虎,你老说自己做人肯定玉树临风,做女人也必然倾国倾城,啧啧,你可别打脸啊!”
胖虎控制着两只眼睛往太上皇处望,结果,就一只眼睛往上翻,一只眼睛往下瞥,差点没把眼眶扯裂了,又惹了太上皇一顿笑,凑了脸往它面前去,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我,学着点,看我的眼睛怎么转的……”
说着,前后左右的转动着眼睛,给地上的“人”示范了一下。
好容易,胖虎终于学会了控制表情,但声音仍旧发不出来,手脚却在它的努力下,终于能手脚并用的撑着身体学会坐了。
它眨了眨眼睛,竟然做了个委屈的模样出来,在嘴巴没动的情况下,急出了腹鸣声,“坏蛋主人,你会失去我的,哼!”
崔闾惊奇的蹲在一旁,太上皇则大力拍起了巴掌,“哎哟,不得了,你竟然无师自通,开发出了腹语功能,胖虎,快,再来说两句。”
胖虎把两条腿盘起来,控制着手交叉在胸前,头一扭,嘴巴闭的紧紧的,一副要跟主人生胖气的样子。
崔闾探头去看,试着喊它,“圣王?小圣?小王?”
旁边太上皇埋头闷笑,他听出了崔闾声音里的调侃之意,但胖虎听不出来,它见有人这么尊重它的名头,忙扭头瞪眼望来,腹音响起,“我有正经名字哒,我叫龙诞。”
噗呲,崔闾没忍住,发觉这笑可能要激人跳脚,忙拿袖掩了口,急促转成了咳嗽声。
但太上皇可没什么顾忌,插腰肆意的大笑起来,“你看吧?我就说你给自己取的名字不好,一条虫叫什么龙呢,还龙诞,胖虎多好听?又可爱又圆溜,跟你一模一样。”
地上的“人”瞬间爆起,要往太上皇身上扑,结果控制不住腿,扑通一声弄了个五体投地,脑袋还磕在了太上皇的靴面上。
它艰难的抬起头,眼睛里聚了一汪眼泪,嘴一张,嗷一嗓子就哭出了声。
问题是,它嘴巴在哭,腹鸣音却在控诉,“你又欺负我,总有一天,我会变成龙,把你踩在脚底下,嗷呜,你就彻底失去我了,呜呜呜~”
明明就一个人在哭闹,却愣是搞出了八台大戏一般的热闹,哭声和控诉声参杂在一起,偏又能叫人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一字一句的,诉说着某人的恶劣。
就很难让人憋住不笑。
崔闾实在蹲不住,拉了张凳子来坐,然后扭了一半脸往旁边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眼角都渗出了湿润。
实在也是没意料到,这小圣王蛊的脾性,竟然是这样的,都说物似主人形,结果压根是两个极端,跳脚控诉,急于争辩的模样,活泛的不行,也吵的不行。
怪不得太上皇能在孤独的岁月里,独行那么许多年,有这家伙傍身,日子根本不会寂寞。
崔闾戳了戳了胖虚,问太上皇,“它这模样成年了么?”
太上皇也拉了张凳子坐,垂眼看胖虎继续跟四肢较劲,“按蛊龄算,它是成年的,可若按龙龄算,它还在幼年期,就不知道怎么的,它非说自己是龙蛋,然后为了强调自己的身份,就给自己取名叫诞,记为受传承日为生年诞的意思。”
崔闾惊叹,“这世上真有龙啊?”
太上皇摇头,“我也不知道,它之前一直处于懵懂期,便是成年了也与别的王蛊没区别,后来,就是你在江州觉醒前后期,它突然有一日就开口说自己是龙,将来会带我飞升,当然,我更多的是倾向,它被我欺压多了,想出个馊主意来叫我对它好些,呵呵呵,这家伙!”
声音里的宠溺,叫崔闾都惊讶了。
等胖虎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四肢也学会了调整归拢后,它开始围着太上皇和崔闾转了,就转着圈的看,歪着脑袋的看,边看边说,“这个天机变了,我都告诉你了,等我化龙那日,此方天地将会灵气复苏,你跟着我修练,就能得长生,甚至飞升,你都不相信我,哼,这副身体,还有你们盯的小笨蛋,就是证明,我一定会化龙的,我就是龙诞。”
明明身体是纪百灵的,可发出口的声音,却是稚嫩的男娃音,握着拳头的样子,一副你们不相信我,是会后悔的悲愤模样,把太上皇又给逗的扑哧扑哧笑,边笑还边敷衍道,“是是是,我现在相信你了,你说的对,等以后灵气复苏了,请让我跟你混。”
龙诞很气愤,眼睛望向崔闾,“是你引动的此方天机变动的,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我知道禁锢此界的罩门,却因你而松动,我这个身体上的系统里,有一个抹杀任务,抹杀对象就是你。”
抹杀,不是刺杀、暗杀或他杀。
崔闾与太上皇对视一眼,也就是说,天命安排来的人,不能违反此界已经生成的自然规律,包括一切的律法刑规,它要杀他,也得有一个能上秉天地,召告天下的理由。
那么,扶持一个权倾朝野的人物起来,通过他的手来杀他。
规则,从他改变此方天地天命起,他就与此界规则同命了,动他要在规则之内,否则秩序崩塌,此界会毁。
怪不得他们盯天空降雷时,那雷电却怎么也劈不到他们身上,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想通了这一截,两个人反而淡定了,规则以内,就是他们的主场,任何外力都只是送菜。
小王蛊见两人竟不着急,不由又加重语气,“有人要害你哎!你怕一下啊,我可以保护你,真的,只要你在我主人欺负我的时候,帮我一下下而已,好不好?我们做个交易嘛!”
崔闾笑了,这小王蛊,真是半个心眼也无,怪不得能叫太上皇拿捏的死死的。
于是,他捂着半边脸,在太上皇的揶揄下开始表演,“既然你要帮我,那就好好呆在这具身体里,帮我去与天命安排之人好好沟通,建立情谊,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带他来投靠我,臣服你的主人,为我们干活。”
小王蛊嗖嗖的感觉身上在冒凉气,它低头望了望如今的身体,又伸手摸了摸脸蛋,攸尔反应过来一件事,这家伙和它主人一样坏,他们是一伙的。
嘤~它不要做女人,也不要顶着这副身体去跟雄性……建、立、情、谊。
它是雄的、雄的!
言归正传,为了应付天命化成的系统分身,崔闾和太上皇两人,先后将这具身体的身份和社会关系,以及原属于纪百灵的性情,一并告诉了小胖虎,赶在系统恢复前,让小胖虎学会了使用纪百灵的声音开口说话。
也不知是这次雷打多了耗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直到小胖虎完全适应了纪百灵的身体后,系统才发出滋滋拉拉的连通声,上来的态度再强硬不起来了,它开始对胖虎晓之以情。
说要帮“她”当此间最尊贵的女人,拥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和成群的仆奴伺候,并且,让天下最尊贵的天子也爱上“她”,让“她”享受被全天下两个最尊贵的男人,争夺的感觉,“她”可以享受双倍的宠爱。
小胖虎:……你在说什么屁话?一个男人就够叫人为难了,你还要给我弄两个,来上演争夺战?你是不是有病?
经过太上皇转述,得知小胖虎反应的崔闾,差点笑弯了腰。
这系统大约是摸清了先前那个富家女的性情,开始对症下药,用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来争夺她来满足她的虚荣心,可它没料到,这具身体的内核已经换人了,还是个对此身体有巨大怨念的蛊虫。
哈哈哈哈,简直太可乐了!
答应它,必须答应它!
太上皇好笑的看着崔闾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觉得他近日因为笑的多,心情愉快,连精神都好了许多,身心松弛下,感觉人都跟着年轻了不少,充满了鲜活精气。
“好,已经安排下去了。”
白月光和天命女既然现在都在他们手里,那这三角剧情可就归他们书写了。
他保证,那小蠢货甭想从这几人身上提到半分能量。
将军府,卢昱又独等了一上午,娄同知每次都敷衍他,一会儿说武将军在回来的路上,一会又说武将军去巡视禹县千户所了,今日干脆连借口都不找了,只叫他坐待客厅里,喝了一肚子茶。
出得将军府,他身边的侍从脸显不愤,气哼哼道,“大公子,这保川府上下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怠慢您呢?我们卢氏公子,去到哪儿不得人给予坐上宾待遇?这娄同知简直……”
卢昱虽然面色不好看,但风仪仍存,抬手阻止了身边人不忿的话语,身姿笔挺的扭身回望身后的将军府,音色平淡不见愠怒,“这里是保川府,不是其他地方。”
所以,娄同知这样招待他,他早有心理准备。
并且,他可以肯定,武将军不在保川府,也当然不在另两个驻军所内。
卢昱眼神闪闪,因为此地为龙兴地的关系,一向为他们世家插不进手,内里情况也都一片空白,他此来,就是想探一探个中真实情况的。
一方大员,无皇令而擅离职守,哪怕是与当今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也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因此,他有理由怀疑,这个武将军定有重要之事,需要离开保川府一段时间。
是什么事情呢?
正想的入神,不防从旁窜出一个人来,眼看着就似要往他怀里钻,结果,不待他扭身避让,那扑过来的人就也一个扭身,要从他抬起的胳膊弯里钻走。
这投怀送抱的套路,讲真,从他长成起,每月都要发生,他都让出经验来了,也真心反感这种取巧之事。
可今天这人有意思,看着是冲他怀里投的,结果,临了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竟似反悔了一般,想从他身边巧过溜走。
卢昱当时什么也没想,抬起的胳膊立即放了下来,恰巧卡住了来人的一半身子,然后就忽被一股大力带倒,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有毛病啊?拦我做什么,快把胳膊抬起来。”
声音娇斥,异常的气急败坏,并伴随着挣扎,跟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的。
胖虎:不行,老子做不了投怀送抱这套,主人这出的什么馊主意?算了,今天先不遇了,改天再找机会。
结果,它想跑,人家反倒起了兴致,把它给拦了下来。
胖虎一瞬间,浑身跟炸了毛般,使足了力气带着人一起翻倒,想把拦它的胳膊抖掉。
“快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好的,主人派来“助兴”的人手上场了,胖虎哀叹闭眼。
卢昱在侍从的帮助起了身,又顺手将柔弱不能自已的姑娘拉了起来,关切道,“他们是什么人?抓你干什么?”
“纪百灵”面色涨红,瞠目运气,真是做不来一点可怜状,闭眼直接道,“我就借他家几个钱花花,至于这么穷追不舍么?”
主人,对不起,作为雄性,绝对不能接受抢亲冲喜这一说法,胖虎誓死保卫雄虫尊严。
卢昱:……
不等卢昱反应过来,就感觉袖袋搅动,腰间上大刺刺摸上来一只手,然后耳边响起一道霸道娇蛮之声,“公子这么有钱,那就也借我点吧!再见,多谢!”
“纪百灵”身手矫健的跳过来拦她的护卫们,一脚跑了个没影儿。
卢昱:……
他这是遭了抢劫?
而太上皇和崔闾这边,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荷包和玉佩,相顾无言,又同时抬头望向扑在桌上,大吃特吃的某虫子。
几日间,它把纪百灵的身体,给吃回了气血丰足时,现在正朝着丰盈里发展。
太上皇拍桌,“你怎么想的?我让你去碰瓷他、趴上他,结果,你……”
崔闾从旁拉了拉他,安抚道,“别生气,好好说,呃……虽然出了点差错,但这也算是一种牵绊,还能补救补救。”
胖虎背过身,吃的一嘴油,并不理发癫的主人。
崔闾上前,给它递了条帕子,好声好气,“明儿去把东西还给人家,顺便结识一下,若实在做不来温柔小意,那就按你的性子来,只要让他对你产生……友谊,可好?”
胖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小心翼翼的觑了眼黑了脸的主人,不情不愿的点头,“好吧!我再试试。”
太上皇脸色这才好了些,一扭头就出了门,崔闾安慰好了胖虎,也跟着出来,站阶上遥遥与他相视一笑。
今日份的黑红脸,依然奏效。
小孩子,还是需要哄着的嘛!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选择在拍卖会前一夜, 去与清河崔氏来人见面,就是崔闾特意放给那边的加强信号。
信件互通,乃初步合作意向, 私下碰头见面详谈,才是最终确定合作定局之意,如此, 对面所派之人的身份,便不能太低。
摆宴地点, 就设在被命名为临江别苑的拍卖场内, 门楼上的实木牌匾,采用的原木原色,墨色浸染, 请太上皇亲自题的名, 除了没有落款, 那一笔狂放的字体,带着冲天磅礴之气, 做出来时就叫人移不开眼,惊愕于这人在书法上的造诣,竟与其……嗯,悍然如临渊的高大身形,有着不相符的文墨气质。
许是崔闾的眼神太过赤裸,叫太上皇不免得意, 插着腰一副你没想到吧的表情, 很是为武人正了一回名,“我这手虽然拿惯了刀, 但提笔写两个字而已,你别拿这副眼神看我啊, 爷……咳,我本来就文武双全,只是刀用多了,叫翰林文士们不承认我也有文才在身而已。”
一副受到了文士排挤,被嫉贤妒能了的不忿模样。
崔闾想想,那论坛里的“屎评家”,确实有对太上皇评判过文武双全之说,只当朝现实而言,太上皇的武力值确也将他的文才盖了下去,这才导致他大惊小怪,以为太上皇谋略胜人,却书画不能的刻板印象。
主要还是当朝文臣武将界线分明,给人的刻板印象,就是武将大体都是文才弱项,能看章上奏本,就已经算是文化人了,写一笔好字的真也少之又少,能得人夸奖的,都至少有儒将之名传颂了。
太上皇……嗯,把儒门泰斗都给杀了,这美名在当朝确也甭想传出来,没留暴戾恶名传予后世,还得多亏了编纂正史的武氏皇族,一直有着强力话语权在,便是野史,也只多敢写个杀神转世的隐晦不满微词。
就在当朝而言……确凿看出来有被排挤、遭妒之嫌。
你是这世间掌管武力的神,但不好意思,文坛这块有我等学阀魁首把持,保你这辈子都甭管沾个文武双全的溢美之词。
索性太上皇也不稀得得他人承认,他自己知道自身价值本事就行了,当然,这是以前的想法,面对崔闾,他是不自觉的想要显摆一番,好欣赏这小老头意外的表情神态,感觉一本满足。
嘻嘻,今天又是秀了某人一脸呢!
崔闾无语,他算是明白了胖虎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了,这太上皇表面有多沉稳,内心就有多幼稚,胖虎绝对是他隐藏性格写照,又臭屁又张狂。
“胖虎去了几天了?这回竟然顺利留下了?”崔闾边穿大氅边问。
太上皇和胖虎之间有念感,但念感不代表他能事事监看,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位置共享,和危机警戒,他这边念个虫,虫那边不回应,他也没奈何,只知道它目前是安全的。
“等它回来非得揍一顿,臭屁虫出门就敢给老子玩消失术,哼,果真是长翅膀了,敢无视老子的叮嘱了。”太上皇倚在门边上,眯眼危险的说道。
胖虎在进入纪百灵的躯壳里后,又因为接触卢昱不力,被系统电过两回,只电流打在它身上,并不似前个宿主那样有直击灵魂的疼痛,反而叫它全吸进了身体,精纯的紫电雷力让它的白玉身体跟染了色般,等恢复原色后,它的背上就鼓起了两坨肉翅。
这下子令胖虎更乖张了起来,竟然学会了跟系统掰扯,来来回回找电击惩罚,等发现它的身体对电击产生了耐受力,并于肉翅的成长无助益后,这才乖乖的开始走“剧情”。
它这脑瓜子,除了应付不了主人外,放出去是能力压一众文人翘楚的,它也就是不懂曲里拐弯的计谋,和人心复杂程度,论学东西和模仿能力,一般人还真不如它。
崔闾就对它吸收知识,和举一反三的能力感到惊叹,觉得这小虫子幸亏性子鲁直了些,不然跟它主人般,学的一肚子坏水,指不定这天下得多个多糟心的大魔王呢!
幸好幸好,幸好这虫子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萌物,不然得多叫人寝食难安啊!
胖虎那边,正在大快朵颐,耳尖突然动了动,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召唤,在问它几时回去报告一下剧情进度。
卢昱正坐它对面,含笑看着“她”狼吞虎咽,京畿里的公子,坐卧行止皆有规矩,连他身边的侍从,都是教会了板正规矩后,才能放主子身边侍候的,结果,就被这么个举止粗鄙的姑娘,给引出了兴趣,生出了好奇探究欲。
也不是没见过行止无度之人,卢昱也不是坐井观天的毛头小伙子,若有熟知他性情的,必定就会知道,他能放任一个“陌生”人近身,内里必定在打着什么盘算。
崔闾和凌湙两人都漏算了一点,这纪百灵之前去过京畿啊,并且自诩开化女性,上各高门里,对那些贵女展开过独立人格说教,这卢昱家里自然是有姊妹的,远远的,曾在自家花园内见过纪百灵,但这情况吧,远隔千里之外的崔闾不知道,行踪成迷的太上皇也不知道,就连纪百灵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有被卢昱远远的看过。
然后,从胖虎第一次撞进卢昱怀里后,就叫人在事后,从久远的记忆里给扒出来了,再之后的两次偶遇接触,更让卢昱确定了眼前这个“纪百灵”,就是有意冲着他来的。
他不动声色的,放了水的,叫胖虎一点点靠近了他。
面如冠玉的公子哥,便是坐着就叫人赏心悦目,放京畿里随便哪个姑娘,都不可能冲着这张脸吃得下去,那不得为了形象,摆好造型,冲着他大放媚眼么?
结果,到了胖虎这,一眼也不看他,对着他这么个貌比潘安的公子,吃的那叫一个欢快热烈,边吃边眯眼仰脸一副愉悦享受到的模样,眉毛都要飞起来了,满脸写着“好吃、开心”。
卢昱声带笑意,醇厚的音色里是令许多姑娘迷失的多情调调,“就这么高兴?喜欢吃?”
胖虎头也不抬,小脑袋直点,就着甜酒咽下一块糕点,“喜欢,好吃,谢谢你。”
说着抬头冲对面人一笑,龇出一嘴小白牙,“你比我主……咳咳咳,比住我隔壁家的兄长好,他就从不给我买这些好吃的,哼!”
卢昱撑着下巴,身体前倾,通常他这副模样,是会勾得一般小姑娘脸红心跳的,结果到了胖虎眼里,并无半点成效,人依然沉浸在美食堆里,埋头又开始挑起桌上的糕点来了。
他:“……那你家是干什么的?”
胖虎顿了一下,歪头想了想,“我家是地主,有很多地。”
没错,主人打下了整个天下,所以整个天下的地盘,就都是他们家的。
胖虎说完,还肯定的点了点头。
卢昱:……我要不知道你身份,我就信你了。
但他不动声色的仍继续问,“那你应该不缺吃的,怎么感觉没吃过好东西似的?”
保川府到底不比京畿里,这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食物,看在胖虎眼里,已经是珍稀美味了,他能分辨出“她”眼里的欢喜,是出自真心实意。
胖虎抬起脸,表情带上了委屈,“我哥穷,他没有钱给我买好吃的。”
主人天天念叨钱不够花,它这样说,应当……大概,没错?嗯,没错!
胖虎脑袋又重重的点了下以示肯定,声音也大了两分,“他还要去找别人去打秋风,穷的都没有钱给手下发钱,他真是太穷了。”
喜提穷逼称号的太上皇:……你在外头就是这么败坏老子的名声的?
胖虎叹气,埋头继续吃东西,嘴里含糊道,“我在你这里多吃一点,回去就能给我哥省出一口口粮了,唉!”
卢昱:……竟然演的这么真,问题是你哥是谁?
胖虎吃饱了,抹了抹嘴起身,“我要回去了,等我哥再放我出门玩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哈!”
卢昱笑笑,也跟着起身,眸光沉沉,“你家在哪?我派人送你?”
胖虎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然后三两步就消失在了他眼前,片刻后,他的侍卫回禀,人跟丢了。
卢昱摸着下巴想,这纪百灵特意来接触他,到底揣了什么心思?他几次三翻求见武将军而不得,莫不是这纪百灵是将军府派来试探他的?
他倒也不清楚纪百灵脾气,以为胖虎表现出来的,就是纪百灵的本性,竟然意外的纯澈,透出一股至纯清明,十句里估计有八句是真的,那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字眼里,多为她透露不了的真意。
这“纪百灵”来接近他的目地,竟然没能探出来,也不见多深的城府,那就只能证明“她”确属意外与自己结识?
卢昱皱眉沉思,摇头否定,喃喃自语,“她心性纯真,但不见得她背后的人没有算计,嗯,再看看。”
胖虎在跟一江之隔的主人沟通心念:我今天跟他说了很多话,他还请我吃了很多东西,嗯,我觉得他人挺好。
凌湙在心里直呸呸,转头就跟崔闾吐槽,“这虫子,有奶就是娘,人家就请它吃了几顿好的,它就说人家是好人,哼,看我回头教教它,什么叫好人!”咬牙切齿。
崔闾笑的喷茶,胖虎被这黑心主人坑了不止一回,遇上个不跟它计较的,可不得说人家好么?谁叫他在人家虫子心里,已经是个恶人形象了呢!
哈哈哈哈!
两人正到了临江别苑,太上皇自然是不方便现身的,他便在会见客房的隔壁屋,只崔闾带着陶小千去赴宴。
此时的临江别苑内,已经张灯结彩,做好了明日开盘的准备,内里装花雕饰,桌椅套房,全都崭新澄亮,一色形制衣裳的仆奴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工作,务必使整个楼内上下,纤尘不染、香气迷人。
一路行来,都有人朝着崔闾行礼,“请大人安!”
殷殷细语,是特意挑了几十名歌舞伎,做开场调节气氛用的,每个人都裁了价值不菲的新衣裙,为显楼内富贵,崔闾还特意从地库里挑了几箱珍珠,给她们制了全套的珍珠首饰,在泛着暖光的红灯笼下一照,整个人都透出盈盈玉润的光泽来,加上本身就出采的相貌,令这些姑娘,更美的令人移不开眼,但偏偏,能让客人们看到的美人,都是不能随意动手动脚的存在,想有更深层次的服务,自然会有人领了往地下赌坊里去。
这些明面上的美人,就是用来引人深度消费的陷阱。
客房门打开,里面有一人正襟危坐在等待着,面上倒是一派淡定,见了崔闾进门,立刻起身拱手,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亲近,维持着自身身份,“仲承见过族叔。”
两边信件往来,互相试探了也有不少日子,从有觉得可以合作之后,这称呼上便继上了祖辈的缘分,信上崔元圭称呼他为族叔,这派来的人自然也跟着叫了,显出双边合作意向来。
崔闾虽然与人家头一回见面,却像是早就熟知了对方一样,跟待自家子侄般无二,伸手托了一下,“自家人,无须多礼,坐下说。”
这来的崔仲承,便是崔元圭的亲弟弟,也是协助崔元圭这个家主,打理族中庶务之人,派来与崔闾谈“生意”,身份、诚意,都显出十足的重视。
崔仲承很谦逊,等崔闾先坐了后,才撩袍捡了旁边的位置坐下,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保养的很年轻,举手投足间带着大家公子的风范,好像打理族中庶务,只是他人生闲极无聊的消遣,半点世俗铜臭之气也未沾染,如果不是崔闾知道,他们这一支老早就在觊觎他这一支的财产,光从面相上看,真半分也看不出贪婪。
世家子弟,便爱财,也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感,怪道太上皇在来的一路上,念叨个没完没了的虚伪做作之词。
显然,在太上皇心里,这世家勋贵门里出来的人,没一个真性情者,早给刻上了虚荣虚伪等字眼,半分好感也无。
崔闾笑的一脸和蔼,拿出族叔的派头,与人亲切闲聊,“你们这一支,不愧为我族楷模,今尔崔氏依然能在世族中享誉盛名,全赖了你们争气,亦带携的我们这一支没堕了祖宗威风,仍能排居世族谱前列,你们兄弟辛苦了,想来这些年维持家门荣誉,很艰难辛劳吧?”
门外陆续有仆从来上茶果,进进出出显得规矩森严,秩序井然,全派的低调里,又透着训练有素的高门涵养,崔仲承看在眼里,敛目在心中评估,看来这避居一隅的博陵崔氏,并不似早前探子们报的那样落魄。
落魄门内,可没有这般阔气的用人排场。
他谦虚拱手,低眉回道,“族叔夸讲,倒叫我与兄长惭愧了,家族盛名,多为祖辈余荫,我辈能坚守不堕已是勉力而为,再要往上攀岩发展,却是不能了,哎,到底是仍不能够与范阳卢氏相比,他家居世族谱首位已逾五百年之久,而我清河崔氏……哦,我们崔氏,只居首三百多年,多余年月只能维持在前三而已,实在是不孝且愧啊!”
若得不到你博陵崔氏财富支撑,可能前三都要在此代终结了。
崔闾眯眼,替他接下了闷在心里的潜台词。
屋内茶香四溢,杯盏相扣,崔闾应对的一派谦和,与崔仲承道,“祖上余荫为其一,后辈优秀,人才辈出为其二,能得明主赏识重用为其三,范阳卢氏若不是趁时机进了一位入文殊阁,他家未必还能稳居世族谱第一,尔等亦没有必要过谦,我族千年屹立,其间沉沉浮浮多有世事之因,如机缘到了,未尝不能再攀世族高峰。”
崔仲承讶然抬眼,显然没料眼前人竟然说出如此见地,他来前一直以为,这避居山凹里的所谓族叔,只当是踩中了今上的喜好点,靠投机取巧赢得的高位,没料,竟然肚里也有真才识学。
几句话,一些深入浅出的见地,就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家学渊源,显然,博陵崔氏在教养子弟这方面,没有因为地域的关系,而行懈怠之情。
崔仲承再次拱手,态度更加谦逊,“族叔说的是,兄长在京中斡旋日久,越发觉得各族际遇当真时有定数,非我族不敌他门子弟,实也有……哎,倒叫族叔见笑了。”
崔闾摆手,浑身舒展出一副随意之态,语调里慵懒中带着定鼎之姿,哼笑道,“我知你们目下的困境,非我族中子弟不够优秀,只在当年投诚的先后手而已,这点范阳卢氏就比你父亲强,果断且有豪赌一把的冲力,所以后来事实证明,他家赌对了。”
太上皇攻入京畿,前朝的闻、关两位阁老自当戮首悬尸,彼时范阳卢氏、清河崔氏,以及弘农杨氏,都有机会入主文殊阁,可后两位犹豫了,就一日夜而已,就叫范阳卢氏登了先,摘得文殊阁首辅一职。
崔仲承面露尴尬,他父亲当时确实心存顾忌,也是对大宁武皇帝后继无人的忧虑,怕这王朝不长久,哪知道武皇帝不走寻常路,竟然立了义兄之子为太子,为新朝国祚永继。
就这一迟疑,往后多年便步步落后于卢氏了。
崔闾仿似没见着他脸上的尴尬似的,点着桌面道,“虽我博陵崔氏一向以耕读传家,可到底与你们清河崔氏乃一脉相承,我在江州机缘巧合得了圣意,本为我族中子弟谋求际遇发展,奈何这些年来,族中因为祖训规避,子弟在功业上竟难以为继,哎,说来也是不怕贤侄笑话,继任江州府台愈久,竟越发的无人可用,族中家下,想有能在官场上助一把力的,不知得等多少年,叔父这厢也愁的很呐!”
家天下,家族之天下,一人为官,无族可做宰,说的便是势单力薄者,在官场上无可发展前途之道理。
崔闾这话,亦有透露出他更大的野心。
崔元圭虽然在京畿里,有能入朝参政的资格,但论实权,长久来看,是没有一方大员、封疆大吏的崔闾来的有前景的。
崔仲承心头敞亮,来前他们兄弟就有猜测,这远避乡野的族叔出山,定然不可能甘心只做江州府台,现下两句话一说,果然,就透出了这位族叔的野心,竟然是剑指文殊阁。
有野心好啊!
有野心才能与他们成一路人。
至于文殊阁他能不能进,呵呵,再说吧!
崔仲承欠身恭维,“族叔胸怀大志,如今圣眷正浓,来日必偿所愿,我与兄长当为族叔俯尔,助您一臂之力。”
意思就是,你族里子弟不成才,害你无人可用,但没关系,我们清河崔氏那边子弟人才众多,若有必要,我兄长亦可相助。
崔闾抚掌莞尔,击掌示意,门外陶小千立即进门,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来,巴掌大小,交给了崔闾,然后崔闾示意他直接递给崔仲承。
“这是予你们兄弟二人的见面礼,不用客气,收下,呵呵!”
崔仲承推脱了两下,便一脸羞惭的接了下来,在崔闾再三催促下,打开盒盖,便看见了已经在外面炒出天价的两粒东珠,比先前皇帝华盖顶上的珠子大了不止一圈,虽没有鲛珠珍贵,但这样的东珠,也是世所难求,至少,他家的库里拿不出如此一模一样的大粒的,可当夜明珠照了。
崔闾摆手异常豪气,“还有些小玩意,回头装了与你家孩子玩,鲛珠不好现拿,露了出去咱们都讨不了好,等拍卖会过后,走了明路,可与你一颗当传家宝,仲承啊,叔在京里无人,回头你可要在你兄长面前替叔说道说道,嗯,我江州这边的位置目前都在今上眼里,不大好运作,你兄长的想法,我知,其他地方我也不敢保证,但保川府……”
崔仲承眼光大亮,紧紧攥着锦盒,就听崔闾轻声低语道,“回去让你兄长做好准备,我这边一发动,他既可将安排好的人选推出来……”
说着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膀,笑的一脸意味深长。
隔壁听了一顿壁角的太上皇眸光闪动,他虽没亲见崔闾晃点人的风采,但足能想像他此时的模样,必然诚恳的能令人放下戒备,带有一副谆谆长辈之温言厚语的教诲,又打着同族共勉的旗帜,就很难不让人心动。
崔仲承直接起了身,对着崔闾俯身鞠躬,“多谢族叔提携,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便是族中祖上早早分开,可到底我们乃是一个祖上,本该亲香亲厚互相扶持,族叔但有差遣,我兄弟二人在京中无有不应。”
崔闾笑着点头,抬手示意他,“坐,坐,既然来了江州,就好好在此地放松放松,刚好明日此店开业,你若有同交好友,可邀来一起游玩,所有费用由叔叔一力承担,呵呵,在这里,叔叔保你无须为银钱忧心,哈哈哈哈!”
一整个财大气粗样。
崔仲承再次拱手道谢,尔后被带着去了收拾出来的客房休息。
太上皇见隔壁没了动静,这才转了身推门进来,就见崔闾正重新洗茶烹煮,面容里透着智珠在握的笃定,风仪姿态闲适雅然。
他笑道,“崔府台好风雅,叫为兄好生叹服,幸尔吾未与帷苏为敌,幸哉善哉!”
说着扫了一下胳膊,假作汗毛倒竖感,叫崔闾笑睨来一眼,指着对首坐次道,“饮一杯,刚沏的。”
二人杯盏相击,发出悠长清脆的器鸣音,双双相顾莞尔,“祝明日开业大吉!”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临江别苑开业, 又恰逢元宵佳节,早在前一个多礼拜,沿路街角墙灯, 便全改换了更有节日气氛的各色花灯,衙署不吝钱财的招唤各路手艺人,将灯市弄的盛大璀璨, 凡临街的人家,门前彩带红绸, 檐角花灯, 具都由衙署提供,连旧了的门扉和破烂的墙根,都一并由衙署差了专门的维修队, 来挨家挨户的检查修缮, 其中添的砖瓦, 统一刷白的墙腻子,包括檐上的飞角瑞兽, 都全由衙署财库承担。
百姓人家只要配合,配合就能得一处廊檐画壁,新墙新瓦,连门边上的泥泞都有人清理,并铺上了令人羡慕的青砖小道。
树是新挪栽的,花是温棚培育的, 内置的假山流水, 都是能工巧匠们连夜赶出来的,有了硝冰制烟, 造景更有如天台仙苑,并着点亮的节日花灯, 一整个富足豪奢景象,从下了码头开始,便全青砖铺路,灯火漫天。
大手笔!
崔府台放了话,元宵佳节这一日,除了必要不能离人的岗位,所有工事上的百姓皆可休一日,此后一个礼拜实行轮休制,务让每个江州百姓,都有能在这夜放花千树的日子里,与亲友家人过一个好节,当然,轮职的人也亏待不了,一日工当三日工上,务要让所有人都在这个新节气里,开一个好头,此后便一年都添好运。
衙署把节日氛围都烘托出去了,江州百姓自然要捧场,望着那型制各异的花灯,还有举行游街的花船,听说届时还有扮了仙子的美人登船表演,在辛苦了这半年后,手上余钱给力的情况下,每家每户都开心的集体出动,一整个街道的美食摊位,邀入江州的杂耍艺人,还有特别空出来的场地,表演打铁花,演猴戏的、变戏法的尤其人多,招的孩子们兴奋的又叫又跳。
这一日,江州码头对外全面开放,那冲着江州翘首以盼的保川府百姓们,可算是有了探访江州城内风景的机会,便是隔着一江的距离,那三步一灯五步一景的热闹喧腾气,也浸染到了江这边来,搞得保川府自家办的灯会都萧条了几分,当然,自也有外地商贾们来撑着这一场面,因为江州城内亦有对保川府好奇的人呐!
双方交互往来,都有一种探寻新地图的新鲜感,好不开心,好不感动,终于,这困守一隅的局面,从此便算成了往昔,会记入江州府治。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春,江州府在新任府台崔闾治下,以民生发展为重的,开启了与保川府,及各地州府商贾联动,结束了长达百年孤悬江屿的漂泊期,从此归于朝、听新政、奉大宁武皇帝新律为圭臬,成就一方豪阔之所。
冰上行船不易,为成功举办佳节,在当日的江面上,千帆百船相连,左右箭舟相互,以桥船等方式,热烈欢迎各方人士。
明灯火把,十里江坝,连不懂水性之人,都可轻松过江,以近身亲眼一睹江州风采。
那些以为江州偏隅,又多年无发展无建树的京畿二世祖们,隔江望着百里长堤,千盏灯笼,先就在脸上震惊了一把,等踏过平稳的桥船,站到了江州青砖铺就的宽阔街道上,那眼睛都差点脱眶,一个个不可置信的望着满当当的人流,鲜活的场面里,有着同样鲜活的人,衣裳齐整,面容干净,满身洋溢着富足生活的安逸,闲适的手挽着手的,仰头看灯,低眸买货。
哪有的半分困顿穷苦样?活的竟然比京畿里的百姓,还要体面舒服,手上拎的,嘴里嚼的,没有一定经济支撑,哪来的钱敢这样花费?
江州府台有钱,地下启出大量前朝宝藏,可万没料到,这江州百姓亦能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跟几十年前来往保川府的商贾探子,传出去的信息根本不同,哪来的民不聊生呢!
等到了临江别苑,好家伙,进门绕过富贵满堂的雕花照壁,迎面不是厅堂,而是做的山水造景,那流泄而下的水雾里,有着缥缈的烟云气,满池娇嬾的鲜花,便有寒风也在盛放,辅以一侧的舞乐筝鸣,入目直往奢靡里引,叫人一时分不清这是冬日,还是盛夏。
整个院内暖洋洋,每一个廊柱下都摆了火釜,派了青衣小厮在旁职守,防有人不小心撞倒,亦要随时往里添炭火,而为了让来客不至于受炭火熏眼,那一溜排的箱子里,竟然全装的最昂贵的银骨炭,非但不可能有烟熏气,反还散着满鼻的松香,便是宫里,也没有这样用的,整一个屋内外都温暖如春的别苑啊!
所有人都被江州府这大手笔的布置,给震惊住了,那跟着来准备看笑话,带回京畿当笑料传的纨绔子们,一个个全收起了傲慢,昂着的脑袋随着越往里进的排场,和布置,开始收回正常角度,放肆的谈笑和夸张的挑剔行止,渐渐被拘谨小心代替。
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可是你看看,这临江别苑里的博古架上,全摆的啥?
透光的白玉骨瓷、整面雕的翡翠屏风、一人高的珊瑚树、双人合抱不过来的金山嵌玉景观台,还有名家字画、手书,古印、刻章、鸡血石,那小角落的一盆栽上蹲着的把件,竟然也是金镶玉蝉,就根本不怕丢的摆在那里,连看守的人都没有。
哦,你再抬头往顶梁上看,好家伙,那从屋顶上垂下来的宫灯是啥做的?白玉打造的灯壁,珊瑚点缀的灯芯,金丝银线拉出来的流苏,引风一动,发出金玉齐鸣的悦耳音响。
啊,这金钱的味道,从来没有如此具象化的,出现在这些纨绔子弟们面前,他们虽说个个声言不差钱,可各人府上哪可能真任由他们挥霍无度呢?都是拿的固定月例银,只多再从长辈们手里,撒娇卖痴的讨一些赏赐,真正个人的有钱度,可能都买不下那陈列架上的一颗东珠。
这要是像在别的楼内嬉笑打闹,随便碰翻摔碎一两件物什,那面面相觑的纨绔子们摸了摸袖袋荷包,恐怕要赔个底掉,甚或压根碰不起的。
一股子从未觉察到的穷意,开始侵袭了他们的全身,那以为能买空江州的豪气,荡然无存,只别到最后空手而归才好,这丢人的场面恐怕会伴随他们余生,一个个的再没了趾高气扬,开始规规矩矩的跟着引导,往沿廊的桌边坐,对着上面的鲜果点心大眼瞪小眼,再聚不起来前商量好的,落坐就拍桌找事的混账心。
他们是纨绔,功业上没有前途,依靠着家族吃饭,可不代表他们傻啊!
这明显的下马威,而且还吓成功了,于不动声色间,就传达出一个讯息,此处可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地方,凡所能摆出来的,你们看到了,损坏了,都行、都可以,那小金牌上刻的价格看到了没有?照价赔偿就是。
他们赔得起么?按理是赔得起的,可赔完了呢?他们此来的目地是什么?宝贝还淘不淘了?东西还买不买了?回去要怎么交差?
所以,一个个都老实了,不说安静如鸡,倒难得拾起了高贵世勋公子哥的素养,小声交谈,低声惊叹,眼珠哪怕瞪脱了眶,还要保持着一副处变不惊的高门体面。
就,气势已经叫这楼内的珍宝给压制没了,这脸面可不能再丢了,回头若传回京里,丢人呐!
太上皇隔窗望着楼底下的人头,预计的喧闹声竟然没有,连调戏往来伺候的舞伎都无,一个个跟相熟之人低声交谈,手还不时的往陈列台博古架上指,显然在讨论着上面摆放的珍物是哪年哪月,又曾在哪谣传过去向,结果竟然在此处看见了真容的惊叹震撼。
美人?暂时顾不上呐!
桌边的崔闾正闭目养神,为了最后确认能摆出来的珍宝名单,他跟着熬了两个晚上,包括最后一遍的临检,方方面面都确凿能把人震慑住以后,才有了片刻安定。
太上皇竖着耳朵听了一圈,大多都是惊叹那些东西的稀有珍贵度,以及曾经发生在上面的传奇故事,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有能叫人引经据典好一番说头的东西,结果竟然汇聚成一堂的大刺刺展现给人看了,是真没带怕的有引人觊觎之嫌。
崔闾抬眸看了一下陷入沉思里的太上皇,指着旁边的坐椅道,“别担心,外围警戒,内中安排伺候的,都有很强的防范经验,不会出事的。”
太上皇关了窗子,转身坐进圈椅里,手扶着把手处,撑着下巴道,“不会生事了,那些人已经被震住了。”
他知道世族的攀比心,对于金钱的吸附力,以及纨绔子身上那种天老大他第二的搅事心,他一向以为只有刀兵能摄人,金钱对这些人而言,只会挑起他们的贪婪欲,生事及至据为已有,才是他们一惯的作风。
太上皇低眸敛目,他在发展初期,搞的那些生钱门道,当时不止能供应整个北境发展,连带着保川府这边的运转,也有余力支撑,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为钱发愁的一日,开发的那些产业,每一样都关系着民生,哪怕让利于民之后,也有足以养军治下的费用。
可这种情况,在他开始征伐各州,取前朝而代之后,便出现了偏差,先是烧窑技术的流通,他那时以为,可以借此改变百姓住房条件,有了更坚实耐用的砖瓦,百姓们的生活当有改善,所以,他不在乎这项技术流出北境,包括用菽豆榨油,做各种豆制品丰富百姓餐桌,他对此都没有干出垄断之举,整个北境的百姓因此过上了衣食无优的生活后,他也希望其他州府的百姓们,也能有这方面的改变。
可他没料到,技术广泛传播后的贬值期,存在着各地世家们的联手行为,导致他在北境的生意一落千丈,除了本地供应链,别地州府的粮油价竟打到了与北境物价齐平的地步,使他的商队难以从中赚取微薄的差价,进而导致他在养军上的费用收缩,并且随着地盘日益扩张,他更没了能维系军费开销的来源。
收到手的州府富户,他分了他们的土地田庄,却没动他们手中的商铺,想着好歹给人留一条活路,结果,几地州府富户们,用商贾之道,抬高物价攫取百姓手中银两,让他根本收不到土地粮税,他也做不出让百姓卖田交租之举,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一股隐形的对抗,对抗他强行分田之举,也就是这个转变,让之后归顺的州府富户们,再也不肯赠银赊物给他,一副你要么强抢,要么抄家的拼命之态。
他是打着前朝暴戾,欺压的百姓没有活路的旗号出兵的,若真坐实了强征暴敛的口舌,后面各州府的抵抗会更强,连百姓都会因为流言,而不相信他。
这便是后面征服的州府里,乡绅富户能保存下来的原因,哪怕军费再紧张,并随着缺口越来越大,他也再没动过那些人的土地财产,只想着先尽快收服城郭,再行土改新律。
他从来没想过,金钱的震慑,会有刀兵的效果,崔闾挑的那些珍宝,摆放的位置都是设计好了的,从各个角落,都能看到莹莹灯笼下,那散发着富贵的奢靡气,让人垂涎却又望而却步。
太上皇轻声道,“帷苏,你们世家,是不是对于奢靡的敬畏心,要比掉头丢脸更重?”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压兵各世族府,逼着他们交出土地和财物,那些人首先想的,竟然是被践踏的门楣,觉得自己祖上受到了羞辱,于是宁死不休,宁肯掉脑袋,也不与他半分让步。
崔闾眯眼看了一下太上皇,心中明了,这人一直处于财政赤字中,诺大的国家收不上税,户部常年拿不出钱来搞建设民生,再有年年各地灾情需要赈银抚恤,就更没有在钱上摆过阔,自然也就不知道,金钱多到了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后,是会有让人产生敬畏存在的。
他斟了一杯茶推过去,悠然喟叹,“你可以把世家内核,理解为死要面子,哪怕内里入不敷出,背地里靠典卖祖业过日子,可摆架子做排场不能少,但有门面都撑不住的,也就失了世家体统,不配列为世家谱系了,所以,在财富上,小财、中产、豪阔,及至奢靡,都有具体衡量标准,前三种,只要家族不是太没落糜烂的,撑一撑仍能维持,只最后一个奢靡,里面讲究可多了。”
太上皇捧了茶嘬一口,侧耳注视着慵懒中的崔闾,觉得这人在灯光下,竟煌煌生辉,有光彩夺目之感,便是疲惫和上了年纪的面容,也无损他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度。
他自诩也是富贵堆里养出来的,嗯,虽然这个富贵只是相对而言,但至少吃穿不愁,比上辈子喝啤酒就花生米的人生,不知好了多少,结果,在这人面前,自己这养了四五十年的富贵气度,竟完全不能比,那是他骨子里所没有的一种松弛感,一种带有底气,可任意挥霍的随意感。
他养不出来的娇奢气,真是奇怪,往日应当是他最讨厌的一种气质,结果,放崔闾身上,竟然莫名不觉得厌恶,反而甚至觉得,他这样的人,就该拥有这种人生,生出这等气质,且非此等豪阔,不足以配得上他的闲适。
崔闾轻嘬茶汤,继续道,“刀锋虽利,却形于外,金银之气,而藏于内锋之中,凡有家学渊源的,基本眼力见都不差,能摆出来的东西,不会只是这一些些,这整个场内外,看似松散的仆奴,看着笑颜如花的美人,无不是实力的象征,所蕴含的内中深意,便有此处不可轻犯之说,非实力者不可得罪者,且,来者必已得家中长辈提醒,闹事与惹祸之间,他们知道选择。”
能当纨绔子的,不一定傻,而把纨绔子当傻子待的,那才是真傻,怎不见他们去惹宗室落魄子?怎不见他们去踢备了案的商铺酒楼?看着自家实力,评估能惹的群体,是他们出家门起就学会的眼色。
他今日若放些普通珍贵之物,周围布景造物敷衍了事,用的仆奴歌舞伎规矩散漫,你就看吧,这些人一进门就要挑挑捡捡,蹬鼻子上脸的找茬生事。
君不见敢有人在皇宫里指指点点?
他这里虽布置不出皇宫的森严,可却有不输于皇宫的豪奢,当武力金钱高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便是再胆肥的挑衅者,也要思量一番惹事的后果,能不能承担,会不会有人帮你买单,这个时候,三思而后行,便会出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
谨言慎行会从他们的骨子里冒出来,约束着他们,令他们不敢擅动。
就似太上皇后来掌握了举国兵力一样,那些不服他的人,不也只敢暗里搞小动作,再不敢联合逼宫了么!
一样的,当高度达到凡人所不能及的地步,敬畏警惕自然而生。
太上皇朝崔闾拱了拱手,由衷感叹,“在花钱方面,你是祖宗,宁某敬佩。”
不止花钱,包括花钱达到的效用,想要有怎样的收获,他都不及崔闾有经验。
楼下传来了击鼓声,待歌舞声歇之后,那特意做高的拍卖台上,站了一位长袍青年男子,清润的声音里自带笑意和气,先拱手往四方廊下在坐之人拜了一圈,尔后,便高声宣布了临江别苑首场拍卖会的开始。
陶小千从门外进来,低声道,“大人,崔公子那边,跟卢公子接上话了,他邀请卢公子入了包间。”
崔闾摆手,“让人不要靠太近,随他们接头便是。”
陶小千点头告退,不一会儿,娄文宇偷偷摸摸的来了,一进门就先给太上皇请了安,然后又笑嘻嘻的叫了声崔伯,搓着手贼兮兮上前,亲自给崔闾斟茶倒水。
崔闾挑眉,斜眼望了下太上皇,“你跟他说了?”
太上皇摇头,笑叹,“我只叫他加紧监督造船进度,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娄文宇又激动又兴奋,躬身持壶守着替崔闾斟茶,“小侄多谢崔伯抬举,您放心,等市舶司落成,我任了司长后,江州那边的海事衙门不会撤,会依然设在从朔那边,大不了我累些来回两头跑就是了,呵呵,这一笔海航税,肯定有江州一份,不会叫您赔本的。”
地方税和朝廷税目前设了三七分成比例,娄文宇这说法,便是将地方税的三分,劈了一份予江州财库,非常的懂门道。
崔闾睨了他一眼,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坐椅,“坐下说,你有这份心,我便也不推辞了。”
娄文宇高兴的脸色涨红,连连点头,市舶司司长定会重设建制的,他这官的比重,可能要比肩一府州长,跳了不止三级,算是他娄家目前最有出息之人了,能不高兴么!
太上皇看不过眼,指着他道,“瞧你这出息的,好歹你祖父也任过礼部典仪,当年也是随朕钻过敌方营帐的,升个官而已,至于找不着北的样子么?”
娄文宇就嘿嘿嘿嘿傻乐,一副坐不住的模样,灌了两口茶后,起身道,“我去下面看他们竞价去,哦,对了,王将军今天也来了,跟凌嫚逛了一圈,坐下面喝茶吃点心呢!”
太上皇挥挥手,他便快快乐乐的走了,背影里都透着雀跃。
楼下的场子渐渐因为逐渐上来的拍物,贵重而起了骚动,不时传出一阵阵惊叹和叫价声,“一万金一次,一万金两次……一万金三……”
“三万金,我出三万金。”
砰一下的落锤声响起,在众人惊呼声中,那最后喊价之人款款向拍卖台走去,要亲自将拍下之物拿走。
那主持拍卖仪式的青年覆手于珍物上,低声含笑,“不知客人可有深入内里一观的雅兴?”
府台大人说了,能对一颗珠子豪掷千金者,便是他们地下赌坊的目标客户群,理当给予他们更愉快的江州之旅。
那人眼眸闪动,含笑轻轻颔首,“可!”
崔闾叮一声,将茶盏合上,“娇鵲可以上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