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了了高一那年,了致生为了方便她继续走读,在她的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平层。
为此,老了还忍痛卖了几幅了了爷爷的遗作,补充财库。
搬家那日,了致生给故去的父母上了三柱清香,并感性地挤出了几滴眼泪,以示悼念。
了了挺想陪着伤心一会的,可理智上实在很难共情——因为老了并非是想念父母了,也不是卖了老爷子的遗作留恋不舍心存愧疚,而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啃老,心里难受。
这……她确实很难开解,毕竟她也啃着呢。
她啃老了,老了啃他爹,啃老这个事算是圆满地完成了闭环。
父女俩坐在新居的阳台上庆祝乔迁时,了了问了致生:“我已经懂事了,生活自理能力也不差,高中完全可以寄宿,您为什么还要坚持接送我上下学?”
了致生这些年边工作边做课题研究,钱没赚多少,还经常自己补贴研究经费,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宽裕。连买房都要动用到老爷子留下的遗产,可想而知,这条路并不是最优选。
“你看现在这校园暴力,无处不在的。我要是不每天接送你,万一忽略了你身边潜在的危险,真出了点事,我上哪后悔去?”了致生说这个话时并没有看着了了,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远处高楼建筑的灯光,笑眯眯道:“老宅好是好,但太清静了。初中离家近也就算了,到高中你需要交朋友、上补习班、丰富课余生活,那老宅就太远了一些,不方便。”
了了这些年一直很乖,自律的学习,勤勉的学画壁画。甚至,在他和连吟枝离婚后,她还主动把舞蹈重新捡了起来,说是不想浪费连吟枝这么多年的苦心教导。虽然,在舞蹈上她的成就止步于此,但长期的刻苦训练仍是令她拥有十分出色的优越底牌。
了致生是打从心底里心疼了了,他无数次跟她强调,她如果过得不开心,有些事情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去做。他对她的要求,仅仅是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即可。
了了当时听完大笑,问他:“那我高中毕业了就辍学可以吗?”
了致生没有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有效,就潦草答应,而是先反问她:“我可以同意,但是你得先给我一个我能接受和支持的理由。你高中毕业想辍学,那原因是什么?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了了是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不假思索便回答道:“我想专心跟您学壁画,我就算上了大学也是去美术学院学这些,不如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给你当个跑腿的。”
“给我当跑腿的?你就这点出息?”了致生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她一个脑崩,直接拒绝:“你的人生还很长,学习才占用你多少时间。我又不收你学费,你什么时候跟我学不行?”
但他有把了了的这句玩笑话听在心里,了了初三毕业那年,他请了个长假,带了了出国游学,他们一共走了四五个国家,看不同的风景,学不同的文化。
于是,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了了拿起可乐罐,碰了碰了致生手里的:“爸,你是不是因为觉得亏欠我,才对我这么好?”
了致生逐渐上了年纪,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也渐渐变得深刻。他喝完整罐可乐,把易拉罐瓶身捏得哗啦作响:“有一部分吧,但我不觉得弥补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总不能犯了错连原谅的机会都不给吧。我反思我以前的作为,对你对生活作出调整和补偿,这是一种生活常态。太多人不愿意反思自省,固执己见,等失去了才开始忏悔,这种忏悔也不过是图自己心里舒服。这才是对身边的人最大的漠视,也是对人生最大的浪费。”
了了觉得了致生越来越爱讲大道理了,但她并不排斥。
老了用自己的生活阅历和人生经验给她提前做了铺垫和预警,让她在经过这些沟壑时,能一路平坦,少受磕碰。
她从不浪费别人的善意。
——
了了高二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暑假前夕,了致生带她去参加GICC的国际美术展。老了替她报了名,带了她的那幅《囚梦为牢》参加了青少年组的壁画大展。
这是了了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副成熟的参赛作品。
壁画的背景是彩绘着满墙历史的石窟壁画,一个女孩捧着烛台,小心地用烛火照亮了这面墙壁。烛光下,是一座高塔,塔身平平无奇,只有塔顶的优昙,过分优雅精致。再结合塔楼两侧的车马和人流,这画面像极了婆罗梦境。
它瞬间吸引走了绝大部分的关注,只有少数人才留意到那座高塔的第五层楼里,有一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孩,她手里捧着一盏更精致的烛台,在认真聆听。
而那扇敞开的窗台内,女孩的对面也有一束浅浅的烛光,一道修长的身影斜卧在侧,投落下来的影子与她的刚刚好交叠在一处,无人能窥测。
可了致生知道,这幅画面里不仅仅有十三岁时的她,还有一个和她一起留在过去的裴河宴。所以,它才叫《囚梦为牢》。
这幅画在壁画组引起了很热烈的反响,但并未夺冠。
了致生也没有去为这个名次做任何的申护和辩解,他保护了了了不欲多说的这份心事,也尊重她想要偷偷露出马脚的伎俩。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了了拿到鼓励奖的奖杯时,站在台下疯狂鼓掌。
这只是她踏出征途的第一步。
但,这不是了了要说的事,她想说的是老了的感情问题。
也是在GICC的国际美术展上,了了见到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心理医生。
老了和她的渊源得追溯到了了十三岁那年。
心理医生是研究院下派给在沙尘暴中失联的壁画组单位做心理咨询的。了致生起初嘴硬,说要把人家发展到线下给他铲沙子做苦力,后来发生了离婚事件,倍感压力的了致生背着了了去咨询离婚后怎么带娃。
秉持着对患者负责的认真态度,心理医生追踪了致
生的心理状态一直追踪到了了快18岁的这一年。
两人一见面,都无比熟悉。哪怕在此之前,她俩彼此并不认识。
心理医生熟知了了每个阶段的变化,了了也十分熟悉心理医生的声音——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是听着老了和她打电话睡着的。
刚开始,了了还有些警惕,以为是老了借机试探她对心理医生的接受度。但慢慢的,了了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一个情况。
老了很喜欢这位心理医生,但在感情上,了了自己都是一张白纸,自然也品不出这两人到了哪个阶段。
不过很明显,他们只是好朋友。
哪怕老了看着心理医生时,笑到嘴角都咧开了花,两人也始终保持着客气的社交距离和有度的交谈尺度。
三人告别后,了了坐在老了的副驾上,义正词严地指责他:“你太没有风度了,你应该坚持送她回酒店的。”
了致生要不是在开车腾不出手,高低地给她炒个栗子:“我提了两遍,她都拒绝了,我要是还坚持,那不就成骚扰了吗?”
了了没弄懂了致生和心理医生目前的关系,正思考着是直接点问老了呢还是拐弯抹角些别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了致生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喜不喜欢这位阿姨,想不想把她娶回家?”
没等了了回答,了致生自顾自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婚的,这个承诺一直有效。”
了致生这些年对她的无微不至和细心呵护,早就把她滋养成了一朵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花,她从没有顾虑过,老了再婚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一直在教会她,要爱自己,要享受成就自己。真正的强大不是伪装无坚不摧,而是能直面生活的挑战,学会自洽。
“我觉得你可以为自己选择一次。”了了说。
了致生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哪一次没为自己选择?”
有啊,你放弃修复壁画,就是因为选择了我。
了了在心里回答了这句话,可她不敢说给了致生听。
了致生有多了解她,她就有多了解了致生,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很致命的。跟用刀尖挑开他的伤疤重新割出新的伤口一样,哪怕他每次都表现得很无所谓,可实际上,他内心的遗憾无以复加。
这些,了了全都知道。
车内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凝滞,了致生在红绿灯前停下,他拨了拨后视镜上悬挂着的平安符,语气轻松道:“我不是完全因为你才这么选择,而是她很坚持,她说他们心理医生都有一道底线,不能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我不符合她的择偶条件。”
了了长长的“哦”了一声,没被他忽悠进去:“她是因为这个不选择你,那你是因为什么放弃她?”
她的提问,尖锐到一针见血。
了致生怔了一下,随即被了了的聪明逗到大笑:“你这个机灵鬼,真是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了了并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觉得开心,她像是闹钟上的计时旋钮,在拧到极限后,开始疯狂倒转。而那个预示着时间进入倒计时的提示音,在她脑海中轻轻的“滴答”了一声。
随即,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耳边震耳欲聋的鸣笛催促声里,了致生语气平静地告诉她:“我这次的体检结果不太好。”他挂档起步,踩下油门踏板,缓缓提速。
“医生说我肺癌晚期了。”
所以,她才会来看他。
第三十二章
了致生开始戒烟是去年的十月,那会他成天咳嗽,连晚上都睡不安枕。
了了想陪他去医院做检查,他推三阻四的不愿意。不是借口学生作业来不及批了,就是推托课题时间紧张。
一推二二推三的,眼看着又要不了了之,了了没辙,在询问了中医后,买了个小陶罐,一有空就给他煮川贝雪梨。
可那会,他抽烟仍不节制,房间里整日都弥漫着挥散不去的烟草味。
了了忍无可忍,但她知道了致生一惯吃软不吃硬,又是假装闻到烟味呼吸不过来,又是故意装作鼻炎犯了,每天但凡两人打着照面,她就开始表演。
演技虽然拙劣,但了致生就吃这一套。
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戒烟。可数十年的烟瘾,哪有这么好戒,连了了都主动放弃了。她不希望了致生每天过得这么辛苦。
不过前提是,他每年必须按时体检。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她才不再干涉。
了致生满口答应。
今年五月,了致生如约去做了体检。了了起初还记得问他要检查报告,后来期末课业一忙,这事就时记时不记的,直到今天。
她刚听到这两句话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整个世界吵嚷的噪音如放大了十倍,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
原来,听到噩耗的刹那,并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立刻濒临崩溃。她的大脑像是给她武装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让她延迟接收到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痛感和绝望。
她平静地接受,平静地和老了讨论病情。
今天的车厢里,分外安静。除了了致生的说话声便只剩下隔音效果下轮胎碾过路面的行驶声。
了了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拼命地压抑着从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恐惧与难过。
了致生不敢再刺激她,拧开了车载广播,试图用音乐来安抚她的焦躁。
电台接入时的卡顿声,偏偏成了压垮她内心临界点的稻草。了了抱膝坐在座椅上,泪如雨下。
她久违地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奶奶牵着她的手,用一种很惋惜的目光看着她,说她亲缘很薄,与父母更是缘浅。
那会的了了听不懂,懵懂地看着奶奶。
老人家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息了一声。
后来了了慢慢长大,可这句话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她遗忘,反而扎根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阴影。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师父,“什么叫父母缘浅?”
小师父回答她:“有些人命格比较孤执,对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像这类个性鲜明又强势的人,不太会依靠父母或家族,便可以说是和父母缘浅。”
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缘分很短,才叫缘浅。”
小师父翻了一页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这也是一种。对万物规律较敏感的人,会相信命运,会把发生在自
己身上的一切归咎于命运的安排。但对生命有自己见解的人,从不将成功或失败归责于命格。但信也好,不信也罢,言法从心,境随己变。你小小年纪,多读些书吧,别整日沉迷这些。”
了了听劝,她多读书,多学习,渐渐把这些抛之脑后。
可现在再想起,她忽然对命运生出几分怨怼——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
——
了了一夜未睡,天亮时,蹲在了致生的房间门口,抬手敲门。
了致生起来开门,第一眼没见着人,正纳闷时,睡裤的裤脚被了了轻拽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猛地往后连退数步,惊魂未定:“我还没被癌细胞弄死,先被你吓死了。”
了了没动,她就这么仰头看着了致生,可怜巴巴道:“今天去医院好不好,我陪你再去做一次检查。”
“今天不行。”了致生权当没看见了了的可怜样,转身打开衣柜,忙碌地挑选衣服:“我今天得陪人逛画展。”
好吧,挺无懈可击的理由。
了了站起身,环胸倚着门框,看了致生兴致盎然地在试衣镜前比试衣服。
发生这种事,本该是她去安慰开导老了。可昨天她崩溃大哭,了致生完全乱了方寸,把拿到体检报告、再复查到最后确诊这一系列的心路历程都跟她说了一遍,并反复强调:“我会积极配合治疗,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争取寿终正寝,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的,跟买菜一样轻松。
了了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无济于事,她发泄了一晚,也用一晚的时间真正接受了老了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现实。
她挺难想象了致生是怎么抚平自己的心态,还要酝酿时机将这件事告诉她。但万幸,老了没有因为觉得要处理她的情绪麻烦或怕耽误她的学习而选择隐瞒,相比一无所知地浪费与了致生相处的时光,她更想陪着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于是,了了本就忙碌的生活越发忙碌。陪伴了致生,成了她每天最紧要的事。
了了不想让自己的陪伴给了致生形成压力,她努力维持常态,即使抽空与老了待在一起,也会给他找些事做。
以至于了致生经常有一种错觉——感觉了了趁他死之前,正使劲地要把他的功力全部吸走。
他有时候耍赖,学着了了把笔一扔,直接开摆:“你在乎的哪是我,你只在乎我能教你多少。”
很快,高三结束,填报志愿。
了了的唯一选择就是了致生任职的北央美院,她不想离开京栖,更不愿意离开老了。但出于对了致生的尊重,了了还是走了个形式,去问问老了的意见。
了致生正在写信,这么多年,即使电子设备网络通信这么发达,他仍是和他的老朋友保持着书信联系的习惯。
见了了进来,他贴心地把信纸遮了遮,搁下钢笔,捏着眉心舒乏。
听完了了的来意,了致生思索了片刻,说:“我的建议
是,去上央。以你现在的水平,在我这已经学不到更多了,北央对你的前途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留在这无非是想照顾我,我并不是很需要,我更希望你选一条对你未来有助力的路。”
“另外。”了致生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对了了说:“你妈最近也跟我联系过,如果你想出国,她替你安排。”
了了立刻摇头:“我就想去北央。”
了致生叹了口气,显然他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很难动摇了了。但她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令了致生十分欣慰,他摘下眼镜,笑容疲惫又温和:“我当初选择北央的原因和你差不多。”
他问:“了了,你现在知道爸爸选择你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了了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知道了,是心甘情愿,不觉得这是牺牲,也不会懊恼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因为这就是当下,他们都最想选的路,不论别的目的地会发生多精彩的故事,只专注眼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了了对了致生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他对她的教育,一直都是以他自身为基石,润物细无声地教会了她如何搭建桥梁和堡垒。
她真的,受益无穷。
——
了了如愿上了北央美院,也成功地气疯了连吟枝。
她不理解了了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在得知这个结果后,她拉黑删除一条龙,再没搭理过了了。
了了无辜地看向老了,问他:“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
了致生不以为意:“就算告诉她了,她也不会原谅你拒绝她的好意。”
连吟枝是在了了高三时才和了致生恢复联系的,她高高在上地提出她可以接管了了十八岁以后的教育和人生规划,并十分有诚意地将她为了了挑选的数所高校资料发到了了致生的邮箱里,供他参考。
这么熟悉的掌控方式,一下令了了梦回当年,她打趣地问了致生:“你好不容易把果树养熟了,正等结果的时候,她伸手就来摘,你什么感受啊?”
了致生想得比了了更多一些:“我身体越来越差,以后能给你支持和帮助的人,是她不是我。她既然伸出了橄榄枝,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跟她走。”
一句话,直接把了了气跑了。
了致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顶楼的雕塑刚开始修缮,因酷暑,天气闷热,整座王塔只有他一人留着。
他赤膊站在雕像前,用小刷子轻轻地扫去雕塑上的陈年沙垢,检查裂纹。
他面前的这座雕像是一座没有署碑的无名女像,研究院的研究员翻阅了不少资料都没能确定这尊雕像的出产年份以及来历名称。
刚准备拟定成王母座下的神女时,有人想起裴河宴曾在这座塔里维护修缮许久,便将他从千佛石窟请了过来。
他望着揭开雨布后,在阳光下都仍显黯淡的雕像,眼神复杂:“她不是神女,是啻蛮。”
那个在史书上仅剩寥寥几笔的南啻女帝,啻蛮。
他尚在出神,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近。
裴河宴转身看去。
是一起共事的研究员午休回来,替他捎了信:“刚好碰到邮差,就帮你拿过来了。”
“多谢。”裴河宴道过谢,接过信封。
是京栖来的,了致生寄来的信。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看信。
了致生的废话一向不多,除了问他一些史料外,也会将他近期获取的消息告诉他,很少提起别的。
但这一次,他毫无预兆地提到了了了。
了致生从知道自己生病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为了了安排后路。
裴河宴知道了致生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半年前,他来信告知,并惶然自己不能再陪了了走得更远,教会她更多。
他当时读信时就感受到了了致生内心的那片苍凉,连带着他都有些怅然。
而这一次,了致生是委托他,在他死后,将他这些年做的研究和收集的资料转交给了了的母亲,连吟枝。
他没想好,要不要把南啻的壁画传承交到了了手中,他不想了了背负他未做完的事业,可又担心这也是她的心愿之一。所以思量再三,折中选择了连吟枝。
等了了大学毕业后,由她转交。
信的最后,了致生对他说:“不必再给我回信,我已渐渐拿不稳笔了。若我哪日离开,我会叮嘱了了,给我的旧友们一一发去讣告。劳烦你为我的事再跑一趟,如果你和了了还有再见的缘分,请务必替我多多看护。”
“望万分珍重,了致生。”
第三十三章
了了大二那年,办了休学。
了致生每况愈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正月前,了了和了致生的学生楼峋把老了从医院接回了老宅。
了致生坚持了五年,油尽灯枯,朽败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治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十分固执地要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夜的前两天,了致生的学生们前来探望。老了难得兴致高昂,被了了搀扶着在堂厅坐了一下午。
晚上夜深人静时,了了替他掖好被角,就在他床边搭了个行军床,就近休息。
无数个在医院陪床的夜晚,了了都是蜷在一张连身体都舒展不开的折叠床上,静静地陪着了致生捱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起初了致生不同意,发着脾气赶她走。
了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固执得要命:“你不让我在这睡,我就去过道上睡。左右都是睡医院,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无法,了致生拗不过了了,只能妥协。毕竟,现在翅膀更硬一些的,是了了。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依赖身边有了了的陪伴。
有时候药物的副作用太强,他疼到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她也会被吵醒,迷迷糊糊间她会伸出手,跟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两下。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时光在倒流。
了了刚出生不久时,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茫然却本能地安抚半夜哭啼的她。二十多年过去后,他与她的身份互换,被照顾的人也从了了变成了他自己。
可能是白天见到学生时,太亢奋,了致生今晚很晚都没舍得睡去。他翻了个身,看向床边打着哈欠还在回消息的了了:“你还不睡?”
了了回完楼峋的微信,放下手机:“我一个年轻人还能比你一个中年老头睡得早?”她拢着被子,翻了个身,和老了面对面,笑眯眯地问:“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在南啻?那会睡得也是上下铺。”
了致生被疾病折磨得经常记不清事,但她一提起南啻,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很多清晰的画面和回忆。他怀念道:“你刚来那会,应该挺不喜欢我的。半夜披头散发地把脑袋垂在床沿上,吓得我半夜起床喝水时,差点把玻璃杯都给捏碎了。”
了了闻言,顿时大笑:“你现在可算承认了,那会还嘴硬,非说没被吓着,还攻击我头发少!”
了致生想笑,可胸腔刚一震动,喉间一阵痒痛,他剧烈咳嗽着,被起来的了了扶着肩背从床上抬起,轻轻顺气。等咳嗽稍歇,她用棉签沾了清水帮了致生润了润嘴唇:“嗓子难受先忍忍喔,等一会再给你喝水。”
了致生仰面躺在床上,像被网兜捞出水面的鱼,呼吸急促:“我有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枯树。树干看着粗厚,可实际上缺少养分,脆得一掰就碎。”
了了没接他的这句丧气话。
她用棉签蘸了
水,专注地再一次润湿他的嘴唇。
她何尝不知道呢?
她每次握着了致生的手,都像是握住了一截即将干枯的树枝。他逐渐消瘦,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了致生已然不同。
了了知道,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辛苦。
他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真的有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
除夕夜,楼峋拎着花雕烧鸡,来陪了致生跨年。
楼峋比她大四岁,毕业于上央美院,是了致生半路收的学生。但说是学生,了了也没见了致生教他什么。反而是老了,成天不是约着楼峋去钓鱼,就是走徒步。
两人除了吃喝玩乐,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展会——楼峋是策展人,也是了致生个人壁画展的负责人。
了了是上了大学后才认识楼峋的,但楼峋知道她,则在更早之前。
GICC国际美术展便是楼峋第一次策展,也是那一次美术展,他认识了了致生,与了家结下了长达数年的不解之缘。
了了知道这事时,看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了致生,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看人长得好看,不敢让我认识?”
别说,了致生还真有这顾虑,按他的话来说:“十八岁以前,产生感情问题那都是早恋。我作为家长又作为老师,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但十八岁以后,你自己能对自己负责了,恋爱自由,刚好可以试试眼力,别回头跟你妈似的找着我这样的。”
了了翻了个大白眼,但当着楼峋的面,她什么也没说,既没维护老了,也没对他和连吟枝的事予以置评。
除了裴河宴,她对谁都没有倾诉的欲望。
也不愿意让除他以外的人,再窥探到她世界里的那个角落……那里太灰暗,而她只有一盏灯。
——
吃完了烧鸡,了了瘫在座位上揉肚子。了致生吃不了许多,只能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地给了了递白眼。
楼峋主动帮她收拾碗筷,了了腾出空,回房间包了两个红包揣在兜里。
她回到堂厅时,楼峋正推了老了去院子里看烟花。
老宅的四面墙围得高高的,视野有限。
了致生看得不过瘾,提出想去古街的城墙上看烟火。
古街离老宅不远,只是了致生的身体太单薄,了了担心他吹了夜风会着凉,正犹豫时,楼峋替她做了决定:“去拿帽子和毛毯吧,看一会就带他回来。”
了了到底是不忍心拒绝了致生,还拿了围巾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出门。
城墙上聚集了不少人,楼峋推着了致生到稍稍避风些的角楼旁,将轮椅刹住,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帽檐和围巾,这才陪在一旁,一起看烟花。
今年的烟花既盛大又璀璨,一朵朵在半空绽开,像极了正在花期时,层层怒放的花朵。
明亮的烟火久违地点亮了了致生眼里的光,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与有荣焉又是感慨万千道:“了
了,你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是啊,她出生在盛世,何其有幸。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红包,一人一个,递给了老了和楼峋:“压岁钱。”
了致生收到红包,嘀嘀咕咕的:“你给我包红包是怎么个事?”他嘴上说着,摘了手套就想拆了红包数钱。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不行,不能摘手套,你回去数。”
了致生骂骂咧咧,撤回了一个手套。
楼峋接到红包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了了。”
忽然被叫到名字,了了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这么抬头看去。
他头顶正好有一束烟花绽开,明黄色的碎火一闪一闪,像星星一般从半空洒落。
了了被吸引去了目光,视线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身后,眼睛里积蓄着满满的星光和烟火,夺目异常。
楼峋原本要递回去的红包,忽然转念攥在了手心。他笑了笑,却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着倒映在她眼底的星火落幕,又看着另一幕烟火盛开。他的心中也像是几经潮起潮落,最后潮水推着潮水,一路涌上岸边,将他彻底吞没。
了了看着烟花放完,又等了一会,确定财大气粗的烟花彻底谢幕了,才回神看向楼峋:“你刚才叫我干什么?”
楼峋失笑,他偏了偏头,在轰鸣绽放的烟花声中,靠近了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女孩给我的红包。”
了了本来想解释,是因为看他这段时间总来照顾老了太辛苦了,所以才想趁除夕,包个红包感谢他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她的余光看到了了致生,忽然就不想说这么扫兴的话。
楼峋和了致生之间,用不着她去感谢。
“新年嘛,热闹一下。”她最后这么说。
——
看完烟花回到家,了致生有些精神不济。
了了替他简单擦洗后,扶他上床睡觉。
临睡前,了致生还惦记着钱没数,不仅惦记自己的,还惦记楼峋的:“你给楼峋包了多少?我是最多的吧?”
了了哭笑不得,她最近时常有种老了越来越幼稚的感觉。她忙了一天,困得不行,懒得搭理他,咕哝着让他明天自己去问楼峋。
楼峋就住在客房,他明天一早起床就能碰见了。
了致生安静了一会,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问了了:“楼峋人不错,你以后可以考虑考虑。”
了了刚闭上的眼睛立刻睁开了,困意全消:“你想什么呢?”
了致生也很干脆:“想你的终身大事。”
“你少操这份闲心了,我大学还没毕业呢。”她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了致生,试图终结话题。
身后,了致生不依不饶:“但我觉得这小子有点复杂,你要是真跟他有缘分,一定得研究明白了。”
了了没说话。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没想起的人。
她年少时,曾遇到过那样一个惊艳的人,她觉得她这辈子都很难有心动的人了。
她猜,老了应该也知道。
——
年后刚开春,了致生就因并发症,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这一次,他再没能出院。
他身体的各项基能指标都十分糟糕,每天昏睡的时间也比清醒时要多得多。
意识清醒时,他会迫不及待,争分夺秒地安排后事。
“墓地我已经安排好了,找了个公墓,这样死了以后,鬼多热闹。”
“我书桌里有个笔记本,是我所有好友的联络名单。我死了以后,你记得帮我通知他们,讣告我都自己写好了,你照着发就是。”
“有空的,自会来送我一程。没空的,也知会一声,别回头让谁打着我的旗号被骗钱了,到时候半夜还得坐起来骂我,做鬼都不安宁。”
“银行卡、房产证、户口本我都收在了书桌里,密码你也知道,就是可惜爸爸没给你留很多钱。但你爷奶的遗产除了买房,我没动过,你回头数数,心里有个数。”
“丧事我跟你妈说好了,她会替我操办。你在我灵前哭两声就成,不哭人要说你不孝顺,哭了我又得心疼,两声刚刚好。”
了了听着他声音支离破碎却还努力地想替她减轻负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了致生屈指挠了挠她的下巴,跟安抚小猫似的,佯装轻快:“你我都知道会有这一天,不必太难过了。我只遗憾……”他顿了顿,没说下去,转移了话题:“等忙完我的事,去把大学读完。”
“别为我的离开伤心太久,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了致生看着她,轻声说道:“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第三十四章
了致生走了。
在春日某一个阳光正好的早上。
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让护工把他抱到轮椅上,推到窗边看星星。
医院的住院部在老城区,可即使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京栖的光污染仍旧十分严重。了致生根本看不到什么星星。
护工怕他累着,隔一会便催促他躺回病床:“了先生,等你恢复好了,让闺女带你去海边看星星。我上回看到那个北斗七星,漂亮得勒。”
等恢复好了?
他都已经是将死之人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但了致生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说:“我看过最漂亮的星空,在沙漠里。”
荒无人烟,星月为伴。
那是他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要是有机会,他不想去什么海边,只想魂归沙漠,在那些刻满岁月痕迹的石窟里日复一日地清理沙缝。
——
了了到病房时,了致生已经躺回了病床上。他合上杂志,放到手边,问了了:“接到你妈了?”
“接到了。”了了先看了看监护仪上了致生的各项数据,这才拉了把椅子坐下,慢慢喘气:“她国际航班倒了很久,我看她太累,就先安排她去酒店休息了。”
了致生沉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这么久没见,你和她相处得还好吗?”
“很好啊。”了了冲他笑了笑,让他别担心:“我又不是刺猬,逮谁扎谁。”
了致生被她逗笑,咳嗽了两声,没再多问。
那一晚,他很沉默。
和之前急着教会她各种道理,安排后事时不同,他安静得像是一个逐渐停摆的钟,连同经过他的身边时,都能感受到时间在慢慢的停滞。
了了直到后来才想明白,不是了致生预知了自己的生命尽头,在安静等待。而是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他要做的事,正从容赴死。
他一贯优雅,这种优雅不仅限于表面上的仪容仪表,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行为习惯。
即使他病入膏肓,也依旧会叮嘱了了,给他在床头上养一捧花。病房里邻床的病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零零总总,换了一波又一波。
他总能微笑着,在晴天、雨天或者雪天等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天气里,点上一炉香,修剪花枝。
他对了了说:“生重病就是走在悬崖上,不能恍神,不能犹豫,更不能害怕。可人的本性是很难克服的,只有找一些喜欢做的事,才能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我还想活着。”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给了了留话,只是牵住了她的手,像那年在南啻,冒雨来接她时一样,那样充满了力量。
强作用的药物早已令他千疮百孔,他已经很久没能这么用力地握紧她。
了了感受到他似乎在和自己道别,那一刻,她整颗心被揪紧,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致生还在听着,她语
速很慢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有一天做梦,梦见我有好多个前世,每一世我都孤苦伶仃的。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小和尚,他让我做好事攒福报,这样死后就可以用生前积攒下来的功德兑换一个愿望。我攒啊攒,攒了很多很多,直到第四世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可惜,那一世不那么太平。我很小就要跟着你练武习枪,抵御流寇。你无数次把我从战场上抱起,带我回家。在我十八岁那一年,楼峋领着兵马抵达了我们的地界。”了了说到这,自己也笑了:“我一定是认识的人太少了,连楼峋在我梦里都有角色。”
了致生双眸紧闭,语不成句,只能断断续续地提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楼峋打了一架,虽然谁也没赢,但我成了战俘被送往了楼峋的国家。”
了致生疑惑:“我……让你,去的?”
“梦里没有这么详细。”了了揉着他的手腕和掌骨,轻声道:“但是我想,这一定是我俩商量着来的。因为我到那以后,安安分分,不挑事不闹事。平日里,也就和一路随我来到这个地方的白马为伴。他们不让我写信,还没收了我房间里的所有纸笔。爸,我觉得我这辈子字写不好,有一半是他们的原因。”
了致生似乎是想笑,可他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了。这个动作做起来,更像是神经被动的拉扯,极不协调。
了了用棉签蘸了清水,给他涂了涂嘴唇:“我太无聊,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在那个都城里唯一认识的小和尚玩。那个小和尚笨笨的,即使他的师兄弟们都劝他不要与我来往,容易引火上身,可他因为同情我,每次嘴上赶我走,可又盼着我再一次平安地出现在他面前。”
了致生问:“那个小和尚,是你的小师父吗?”
这句话太长,他花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十分清晰地问出口。
了了耐心地等着,等着他说完整句话,才回答他:“不是,他不是小师父,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但他一点也不机灵,没有一点像他的地方。”她接着说:“不过,因为我和这个小和尚频繁来往,最后确实给他带去了灾难。他们流放了小和尚,虐杀了我的马,我为了不给他们出兵攻打我家乡的借口,服毒自尽。我死后,楼峋扶棺送我回家。你得知事情始末后一怒之下,披甲上阵,为我也为你的子民奋起反抗,最后埋骨沙漠。你的忠烈感动了神佛,连我都蹭了不少功德。当时我就许愿,我还得做你的女儿L,孝敬你,陪伴你,替你养老送终,让你入土为安。”
了致生的嘴唇动了动,似笑似哭,想说些什么,可最后溢出唇边的,只剩呓语。
“我多做了一辈子您的女儿L,我已经很知足了。”了了把他的手放回被子底下,轻声道:“爸,谢谢您来当我的爸爸。”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好地与他道了别。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他如往常一样,选择了在天亮后出发。
了致生的生命线停止时,了了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难
过和绝望,而是她被命运推离时那一瞬间产生的巨大失重感。
她忽然就明白了了致生说的那句“生重病就是走在悬崖上”的感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坠落,却看不清雾气昭昭的崖底在哪里。悬崖峭壁上猛烈的风,似乎也想将她一并带走。可她的脚上,牢牢地紧紧地栓着一根细绳,那是了致生用他的生命尺度为她系上的。
饶是她被飓风刮得摇摇欲坠,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那根绳子仍旧结实的扣紧了她的脚踝,令她稳稳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病房里乱成了一团,赶来抢救的医生护士将她匆忙推出病房。
她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山雨欲来般沉重得难以呼吸。她想告诉他们,老了已经走了。
可她看着那始终在尖锐报警的监护仪,像是还能感知到了致生与这世界的最后一点牵连。
“了了。”
“了了!”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寻找时,只看到楼峋脸色十分难看地伸出手扶住了意识消散前的她。
世界彻底变得漆黑前,她难过地想:她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
了了按了致生生前的遗愿给他联络册上的旧友们一一发去了讣告。
随即,按部就班的,入殓,火化,吊唁。
丧礼的灵堂就布置在老宅,从医院宣布了致生死亡的那一刻开始,连吟枝便接手了全部的后事,不让她参与。
她说:“这是你爸的意思。”
了致生体谅了了照顾他多年不易,让了了不要插手后事,只做简单的报丧,吊唁以及在最后送他入葬。
倒不是他低估了了的承受能力,而是他知道,在这无数个瞬间里,每一块碎片都是在深刻地提醒她——他已死去。
而他,不想让了了重复经历这个痛苦。
楼峋接手了大半的殡葬流程,接连几天,都忙碌到抽不开身,只能住在老宅的客房里,以便随时支应。
他偶尔闲暇歇一口气时,不用费心找,总能看见了了跪坐在灵堂下的蒲团上,仰头看着了致生的遗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怀疑了致生的安排是否明智。
……也许让她忙碌起来,可能会比只许旁观要好上很多。她的这个状态,总给楼峋一种她随时会破碎的不安感。
他起身,拿了一瓶水,递给她:“要不要回房间休息一下?”
“一直在休息啊。”了了接过水,拿在手里,并没有喝:“明天来吊唁的人会很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陪着他了。”
她知道楼峋想说什么,在他没说出口之前就软绵绵地先顶了回去。
楼峋没再劝她,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了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降临。院子里也亮起了灯。
了了回过神,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她坐得太久,身体关节都有些不太灵活。她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给老了点上蜡烛。
明明已是春日,她浑身凉透,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没有一丝暖意。连揿动打火机时,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都分不清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太过伤心。
楼峋站起来,想帮她。
她侧了侧身,避开了:“我自己来吧。”她能为老了做的也就只剩这些了。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死者为大。了致生的一句不让她插手,她不得不遵从,也不得不被迫遵从。
“我爸从没要求过我做任何事情,壁画是我自己要学的,字也是我自己要练的。旁人都说他对我太严苛,可实际上,都是我在要求他为我做这做那的。甚至因为我的存在,他这一生留了不少遗憾。不能任性地选择他想要的工作,也不能自由的选择他想度过一生的人。可即便这样,他也从不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寄托在我身上,让我替他完成。”
了了把点燃的蜡烛插到两侧的烛台上,她看着相框里笑容永远定格的老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照片:“可我要是知道,他唯一一次吩咐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他还活着时,对我苛刻一些,不要总是这么通情达理。”
楼峋握了握了了的肩膀,无声安慰。
他无法对了了感同身受,就像他从没有体验过了致生对了了这样的父爱一样。他只有旁观的视角,以及作为一个旁观者崇敬、钦佩与羡慕的心情。
起了风。
院子里的纸花被吹得哗啦作响,灵堂内,蜡烛的烛火被夜风压灭,只留几缕青烟,飘飘袅袅。
了了怔了一下,回首看去。
春日的第一道惊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划破天际,笔直落下。
那雷声,晚了一息,轰隆隆地从云层中闷鼓擂响。
顷刻间,一场大雨无声无息地酝酿着,即将落下。
楼峋先反应过来,说:“你快去老师的房间把门窗关了,别让风把长生灯吹熄了。我去后院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这里的蜡烛晚点再点吧。”
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三支清香和打火机,匆匆往了致生的房间走去。
她刚走出回廊,便见连吟枝打着伞从侧门处引了访客入内。
雨点倾倒而下,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在侧门处停了一停,先将手中的黑伞撑开,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入院内。
他低着头,伞虽撑过头顶,可垂下来的伞沿刚刚好遮挡住了了了的视线。
可她的脚步仍是停了停,目光从伞沿下的领口处,落到他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跳如擂鼓,疯狂地沸腾着,想要掀开那把伞,亲眼看看他。
没等她转了脚步,往两人走去。楼峋拿了伞出来,见她还在原地,催促道:“了了,下雨了。”
她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已连成一片珠帘的大雨,再没耽搁,转身离去。
而侧门处,听到“了了”二字的年轻男人,倏然抬起伞柄,循声望去。
他抬腕时,未封扣的袖口往下滑了寸许,露出了腕上松松垮垮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叶紫檀。
“了了?”他轻声重复。
连吟枝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裴河宴一眼:“是,我女儿L叫了了。裴先生与致生在南啻共事过,应该认识吧?”
“认识。”他跟上连吟枝,穿过院中被雨淋湿的纸花,遥遥看向灵堂内。
他甚至还记得,南啻唯一一次下雨时,他撑伞送她回家,她远远看见了致生,开心地扯住他的袖口,说:“我很喜欢下雨天有人来接我。下雨天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一别数年。
她长大了,可下雨天来接她回家的人却永远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经过灵堂时,裴河宴停了一下,询问连吟枝:“我方便去敬柱香嘛?”
这种时候,连吟枝自然不会拒绝,她伸手,示意他自便。
裴河宴走到屋檐下,收起伞,把伞靠在门边。
迈过门槛时,有风自动,将灵堂前的花圈吹得左右摇曳,就像是有灵魂在这里停泊着,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驻足,停在了了致生的遗像前。这应该是他亲自挑选的照片——照片中的了致生爽朗大笑着,充满了活力与生机。
这么看,了了其实长得更像了致生一些。五官上不明显,可动态时的表情,细微到连神韵都是一模一样的。
裴河宴抬眼,看了看四周。
灵堂两侧的烛火被风吹灭,还未点起。香炉旁,散落着不少被风吹开的香灰也没来得及收拾,桌上更是潦草地放着一只打火机和没点燃的三根清香。
打眼一瞧,便能猜到这里是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暂时没人能顾及。
他抬手抹去香灰,又用指腹揩去香炉边沿的灰渍,将香台整理干净。
随即,他在一旁净了手,擦干后,先将被风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亮。火焰咬着灯芯很快燃起烛火,他拿起了了没点燃的三根清香,借了烛火点燃后,插入香炉内。
这才双掌合十,屈身盈拜。
连吟枝一直在门口等待,从看到裴河宴拭去香灰起,她的表情就变得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无论是和了致生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还是在两人离婚后,她对了致生的工作都不太感兴趣,而了致生为了避免与她发生争吵,也是能不提工作就不提工作。所以她对了致生的工作圈和朋友圈,是知之甚少的。
初一见到裴河宴,她只以为对方是了致生在南啻带过的后辈。
可当他无比自然地清理了灵台时,她才发觉,裴河宴可能并非只是单纯的一个后辈。
连吟枝默默地注视着他插完香,结束哀悼。
等裴河宴重新撑起伞,走到她身边时,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多带了几l分审视。
她看向他,整理了下措辞,委婉询问道:“裴先生,你和致生认识了很久?”
“是不短。”撑着伞,两人并行很不方便,他落后连吟枝一步,等她先走。
到廊下,连吟枝收起伞,稍等了等他:“你们只是同事,还是……”
了致生总故意跟着了了叫他小师父,可两人的关系说起来有些难以概括。像朋友,但又不完全是朋友。可说是同事,他们一个做雕塑,一个做壁画,在工作交集上短暂得只合作过几l个石窟。
他想了想,回答:“我对了先生很是孺慕,与他书信往来数年,应该算作笔友吧。”
连吟枝挑了挑眉,信是信了,可总觉得哪里有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她把裴河宴请进会客厅。
厅内的地板上已经放了一口小箱子,箱子的锁壁上挂着一枚精巧的小锁,锁孔内插着两把钥匙,就这么明晃晃地放在地板的最中央。
她愣了一下,向裴河宴确认:“这是了致生委托你转交给我的?”
她先前让人把东西先送进来时,并不知道是这么一口漆艺的雕花箱。别说箱子看着价值不菲,光里头有什么东西都足够引人遐想了。
裴河宴纠正道:“这是了先生委托我交给您保管,等了了毕业后再转交给她的。”
连吟枝皱了皱眉,据她所知,了致生早已把遗产的存放都提前告知了了了,目前的老宅里,只有书房是一直锁着不让人进出的。但是没听说过,外头还有宝贝啊。
“我能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吗?”连吟枝问道。
她作为了致生的前妻,无论是法律上还是情理上都没有分走了致生遗产的可能,她并不怕裴河宴误会。
“了先生既然交给您保管,您自然可以随时打开。”裴河宴拿出一张清单,递给连吟枝:“这是物品内容,您可以核对一下。”
连吟枝接过清单,看了一眼。
清单上所列的名目,不是与南啻文化有关的文献书籍便是和千佛石窟相关的壁画内容。这令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守活寡一般难熬的失败婚姻,以及了了拒绝数所优质高校,一意孤行要上北央。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出于风度,连吟枝并没有当着裴河宴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对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好感,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嗤笑了一声,随手将清单折起,压根没有兴趣核对:“这么件小事,他还劳烦你亲自送过来。”
裴河宴听出她言下之意的讥讽,并未在意。也没向她解释这些文献是了致生花费多年,用心血铸就的,十分珍贵。
人生本就是这样,你在乎的别人可能弃之如敝屣;你视若无物的,却是别人的一生所求。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
连吟枝看出他的去意,也无心挽留,只客气地询问了一句:“天色已晚,又还在下雨,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不打扰了。”裴河宴婉拒。
了致生委托他的事已经办完,他没有多留的必要。
连吟枝顺水推舟,起身相送。
——
了了关上了致生房间的门窗,确认长生灯的灯油还足够后,又匆匆回到前院。
院子里除了那一片被雨水浇湿的纸花外,空无一人。
她找了一圈,走廊、亭檐、侧厅以及会客室,可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她不禁怀疑是自己这几l日神思恍惚,眼神出了问题。
否则,这么短短一会,怎么会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等了了回到灵堂时,门口靠了一把黑伞。雨水正顺着接地的伞尖在地面上积蓄出一小滩水渍。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连吟枝背对着她站在了致生的灵前,在擦拭遗像。
了了走上前,打量了一圈。
遗像旁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了,被风吹开的香灰也被收拾过了,就连她没来得及点上的清香也被插进了香炉里,燃了短短一截。
“我来吧。”她从连吟枝手中接过毛巾,重新打湿,把遗像擦了一遍。
连吟枝看着了了,思索着她对这件事的知情程度。直到,了了主动问起:“刚才跟你一起进来的人,是谁啊?”
“你不认识?”连吟枝意外。
了了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摇了摇头。她脸都没看见,上哪认识?
连吟枝见状,这才无所谓道:“他是来找我的,你不认识就不要追问了。”
了了得到答案,彻底死心。
来找连吟枝的,那就不会是小师父了。
——
来参加了致生追悼会的人,比了了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院子里、院子外,都站满了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这些人里,除了有他在北央美院的同事、领导以外,还有了致生这些年教导过的学生,有还在读的,也有已经毕业多年甚至在业内都小有名气的。
甚至,还有不少欣赏他画作的追随者,他们都是听闻了致生的死讯,自行前来吊唁的。
但最让了了意外的,是曾经与了致生在千佛石窟共事过的同僚。他们在老了停灵的最后一刻,也一一到了。
了致生的丧礼,在时间上有些紧张。从报丧到追悼,不过短短几l天。
了了觉得了致生可能并不想因为他的离开占用别人的时间,才会将流程策划得如此紧迫。可老魏他们仍是千里迢迢,动身赴会。
她看见那些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孔,和老了一样,在岁月中添上了不少痕迹。她看着他的老友们,站在他的灵前,沉默凝视,鞠躬默哀,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冲到了致生面前,去叫醒他。
你看,都是谁来了。
可这个冲动刚叫喧到她浑身血液奔腾而起时,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了致生而来的。
他们沉静,肃穆,垂首静立,与昔日的老友正做着最后的道别和惦念。
是啊,了致生已经在这了。
她擦去眼泪,真诚地替了致生感谢他们的到来。
老魏红着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仰头看着他们。他欣慰之余,又觉遗憾:“我们本来约好,春天过了就来京栖找他喝酒。可他……”
他忽然哽咽。
了了抿了抿唇,她回想起了致生提起他这些旧友时向往怀念的表情,低下头,艰难地咽下喉间的哽塞:“我爸走之前,还开玩笑说,他死了能让你们重聚一场,就不算白死。他还让你们不用难过,难得大家见面,去喝一杯相聚一下,不要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老了和她感慨过,年纪越大,昔日的好友就越是难聚。不是为了家庭,就是为了工作,所有人都有一个两个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一起被困在尘世里,不得不跟着这个社会的生存规律周而复始。
次数一多,意兴阑珊,除了死亡,便再也难得一聚。
时间到了,楼峋来叫她准备出殡。
她和老魏他们道过别,去了致生灵前最后磕了三个头,准备送他落葬。
院中人影憧憧,千岁和纸花被洒至半空,再洋洋洒洒落至地面。
满院纷飞的纸花里,她抱起了致生的骨灰坛,走在队伍的最中央。人群簇拥着她,跟随着她和礼队一起出门。
她即将跨过院门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小师父。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的,与她对视了一眼。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寻找。
熙熙攘攘的灵堂前,她被簇拥着,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回眸的那一眼,就像是晴天里发的一场大梦,朦胧得毫不真实。
第三十六章
了致生落葬后,丧事彻底告了一段落。
了了原本想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上几天,但家中还有事情未了,她不能再像了致生还在时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放任不管。
她结完丧仪的费用,又把收到的奠仪随礼一一做好登记。
虽然无奈,但今日来参加丧礼并随礼了的名单她都得记着。以后了家就得由她撑起门面,替了致生维系走动。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
她活动了一下肩颈,先去厅堂给了致生添些长生灯的灯油。
连吟枝正在厅堂等她,她像是知道了了一定会来这里一样,等了她一整夜。
院外正飘着毛毛细雨,春深时的京栖仍带着冷意,像夏天永远不会到来一样,总游离在寒春与残冬之间。
连吟枝往上拉了拉披肩,拢住肩膀:“灯油我添过了,我有事找你说。”话落,她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了了过来坐下。
“您有事找我怎么不去书房?”了了依言坐下,眼神扫了眼桌上一直用茶蜡热着的透明茶壶。
茶壶里浸泡着剪碎了的灵芝和红枣,正随着沸腾的水波上下浮动。
连吟枝说:“我是外人吗?有事找你还得去书房。”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了解释:“我今晚一直在书房,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这样就不用在这里等我等到这么晚。”
连吟枝看了她一眼,用隔热的手巾拎起壶柄,给了了倒了杯灵芝茶:“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没睡好,特意给你煮的。”
了了道过谢,端起了茶杯却犹豫着没喝。
灵芝水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她光是闻着那股木质的草木香,就心生抵触。
见她满脸纠结,连吟枝弯了弯唇,笑了起来:“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她捏起勺柄,轻敲了敲放在一旁的蜂蜜:“我加了不少蜂蜜,应该没有那么难喝。”
了了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连吟枝用调羹搅着水,眼神落在院外,并没有看着了了。
这样的交谈迟早会发生一次,了了并不意外。
她其实没想好……又或者说,她压根没空想。
规划未来的前提条件是有未来可以规划,她当然可以按部就班地读完书,等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或另谋出路。
可因为了致生的离开,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无论是壁画,生活,还是任何一切,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变得索然无味。
连吟枝似乎也料到了,不疾不徐道:“我替你想了想,你要是想跟你爸一样,这辈子就以画壁画为生,那前途难料。你爸要是还在的话,我倒也不操心你会喝上西北风,可他不在了,没人替你铺路,也没人帮持,你以后大概率是在泥潭里做那个不值钱的泥点子,被甩在墙上都没人在乎。”
了了握紧茶杯,一言不发。
“当然。”连吟枝放下调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守着这个宅子,卖卖你爷爷的字画,不结婚不生孩子,活到八十岁是没什么问题的。”
了了习惯了了致生的宽容豁达,很难再适应连吟枝的说话方式。
她别开脸,看向院中被雨水浇灌得有些狼狈的草木,深感自己也是它们之间的其中一株。没有屋瓦遮雨,也没有围墙避风,只能被迫地承接着风雨的磨砺。
“这样也挺好的。”了了看着连吟枝,忽然说道:“我爸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期望,我能活到八十岁,给他烧足了纸钱,下去了应该也能继续享福。”
连吟枝愣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了了:“你爸这些年就是这样教你的?”
这话听着莫名刺耳,了了皱了皱眉,十分克制才能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和她对话:“我现在什么样?”
“你现在什么样你不知道?”连吟枝匪夷所思:“这个社会很残酷的,说着人人平等,可它不平等啊。有资源的、有能力的人才能掌握话语权,没有权利,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爸对你没期望,是因为他自己就无能。他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轮到我来操心你以后的前途……”
她话还没说完,了了用力地放下茶杯,打断了她:“你这么瞧不上他,处处贬低,这难道不也是对你自己的侮辱吗?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厅堂内没有开灯,除了长生灯的烛光外便只有门口的那盏壁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线下,雨丝斜密,如交织的绸绫,绵绵不断。
了了背着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可连吟枝深刻地感受到,她在生气,她很愤怒。而她的愤怒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因为了致生。
“你们离婚后,我爸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他以前是对不起你,但他已经尽力做了补偿,你不应该在他下葬的第一天就编排他的种种不是。人死事了,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父亲。”
连吟枝哑然无声。
良久,她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道歉:“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但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争吵起来。”
“不是莫名其妙。”了了绷着脸,脸色仍旧不好:“是你打从心眼里就看不起老了,也看不起我。”
连吟枝总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这只蝼蚁。试图用她的眼界、学识和阅历,逼她臣服,受她掌控。她深信自己掌握着最好的资源,有最强的能力,能够给她很好很好的条件。但前提是,了了要做小伏低,完全没有自我地依附她,趋奉她。
可那不是母女,那是主仆。
所以,她们才会一碰面就剑拔弩张,争锋相对。除非她怯懦、庸碌且无能,才会甘愿放弃自我,自逐做她的傀儡。
但了致生,已经用他的余生驱除了她的怯弱和自卑,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教会她独立、勇敢与自信。他让她相信,她值得拥有一个女孩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品质。
她不会再畏惧连吟枝,一如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一样。
——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连吟枝自那晚以后,就对了了避而不见。她仍借住在老宅,但突然多了不少琐事要处理,总是早出晚归。
了了虽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一天下来,经常连一面也见不着。
她和连吟枝分开这么多年,性格又不是那么的相合。与其见了面争吵,还不如像个同居室友一样,各忙各的,还能落个清闲自在。
这期间,楼峋来过一次,问起连吟枝。见了了一问三不知的,他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我前不久在房屋中介那碰到过阿姨,她久居国外,忽然处理起房产,虽然不知是售卖、租赁还是购买,但你还是抽点时间关心一下吧。”
楼峋把话带到后,没待多久,就先离开了。
那日晚,连吟枝破天荒的留在家里吃晚饭。
了了正寻思着是不是楼峋来她这告小状的事被发现了,可转念一想,楼峋下午来时,家里也没人啊,上哪泄的密?就算了致生偏心他前妻,想托梦,那也来不及。
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结果来,连吟枝忽然说道:“我过两天准备回去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准备去夹菜的手停顿了几秒,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时间确定了告诉我,我送你。”
连吟枝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一起吃完了晚饭。
吃过饭,了了去收拾碗筷。
连吟枝倚着厨房门口看了一会,邀请她:“我去煮壶茶,你还喝得下吗?”
这是有事要说,如果了了说喝不下,那就不礼貌了。
等她洗好碗,连吟枝已经在茶桌上冲泡了一壶好茶。淡淡的茉莉清香与茶叶的茶香味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勾人得很。
她在茶桌旁坐下。
连吟枝给她斟了一杯,递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一份用纸皮袋封装的文件:“这是我在国内的两处房产,但房产赠予需要双方到场公证,这就需要你的配合,所以还没办理。”
了了顿觉烫手,本来已经解开了一半的绳扣,这会绕回去也不是,继续解开也不是。她把文件袋放回桌上,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吧,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了了将信将疑,打开文件袋后,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面上。除了两本房产证以外,纸皮袋里还有一把精巧的锁以及一个磨损严重的信封。
“都是给我的?”了了问道。
“都是你的。”连吟枝回答。
虽然少了一个字,但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
给了了的,那是属于连吟枝的;都是了了的,说明那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并非连吟枝赠予。
她摇香醒茶,将沸水再次倒入壶中。
满溢的茶香味里,了了拿起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信封,辨认着信件上的寄方和收件信息——这是一封从塔卡寄出的挂号信,寄信人的名字已经看不清了,但收件
人一栏写着“了了”二字。
这是寄给她的。
她狐疑地看了连吟枝一眼,寄给她的信为什么会在连吟枝手里?
“这是追悼会那天,负责登记的人拿给我的,说是信封里装得不是丧仪的礼金,而是一些照片。对方好像叫魏什么平?”连吟枝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她觉得也不重要,“那天人太多,不管前因后果,反正这封信先到了我手里。检查内容是必要的,所以我把信看了。”
了了抽出照片,快速翻看了几张。
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借了魏叔的相机拍的一些石窟壁画和佛雕。本来约定好,魏叔下一次洗照片时把她拍的那一份寄给她,可后面一直没收到,她渐渐地也忘了。
要不是今天再看到这些,她连这件事都快彻底想不起来了。
“你那天收到为什么没给我?”了了问。
连吟枝轻蔑地笑了一声,提醒她:“我们吵架了啊。”
了了无语凝噎。
她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拆穿她道:“还有一个原因吧?”
连吟枝对“南啻”生恶痛绝,但凡是与它有关的,她都十分不喜。就算那晚两人相谈甚欢,连吟枝也不见得会把这个信封交给她。
她不说,了了便不再追问。有些原因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互相之间还是得留点体面,这样才好他日相见。
了了最后拿起那把精巧的钥匙,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钥匙体型修长,体量较小,通体鎏金色,微微泛旧。齿孔平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钥匙的握柄上雕着一对锦鲤状惟妙惟肖的立体双鱼。
这不是开门的钥匙,她上一次见还是在……
了了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她攥紧花旗锁的钥匙,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这是哪里的钥匙?”她急于求证,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迫。
她的反应恰恰好证实了连吟枝的猜想,她好整以暇,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这对你很重要?”
连吟枝的戏虐令了了快速地冷静了下来,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有违了了对连吟枝的认知。她终于察觉出了今晚这场谈话的不同寻常之处,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最初也是今晚最终的结果。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连吟枝没有立刻回答,她重复着冲泡茶叶的步骤,慢条斯理地将沸水浇遍壶身。
水流淅淅沥沥地流入茶托,她掀开壶盖,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我不想管你了,我放过你。以后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都和我没有关系。”
第三十七章
她说出这句话时,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这是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才下定决心的矢志。
她原以为,了致生委托她操办后事,只是一个包装过的借口。实际上,是需要她回来,接管了了,负责他们女儿的后半生,这其中更是包括了事业与婚姻。
尤其是当她见到楼峋后,她对这个猜测更加深信不疑。毕竟,能以了致生学生的身份主持丧仪,他与了了或了致生的关系不言而喻。
而唯一一个能够解答她疑问的人,也早已入土为安。
其次,连吟枝作为了了的母亲,当年与了致生的婚姻关系破裂后,她虽然有过两段感情,但考虑到生育的风险以及对了了的亏欠,她都没有再选择继续。
她以为凭此,自己是有资格,能对了了的人生指点一二的。可那一晚,或许是了了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心事,又或许是她对了了彻底寒了心,她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想的这样。
她确实心高气傲,对了致生也有诸多的看不起。可她没有想到,了了是这么想她的。
她烦闷不能纾解时,好友看透了她的迷障,一语道破:“你就是典型的想要太多,贪心了。”
“当时你选择不要孩子也要结束这段婚姻,那这没问题。后来你远走国外,和了了的联系几乎为零,你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给予任何的陪伴,你又凭什么要求她理解你、宽容你,对你千依百顺呢?你还妄想人家老了走了,你能趁虚而入,可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老了花了多少心血才把孩子养得这么好?”
是啊,她当时心如死灰,认为了了是捆缚住她追求再生的绳索,毫不留情地将她剪断,抛下。她不仅不要她,还故意撒手,逼着了致生去接纳。
她看着了致生放弃壁画修复,乖乖离职回到京栖,只觉得酣畅痛快。
凭什么她要牺牲自己,了致生却不用。
可她当时有多畅快,如今反噬的就有多深。
在她的人生彻底自由时,她却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她追求事业,在无数次的演出中获取鲜花与掌声,她实现了她对事业成功的向往。
名利双收后,她又开始期待有一个人能懂她。她找寻爱情,寻觅刺激,恋爱带给她的新鲜感让她短暂地忘记了生活的乏味。可当激情褪去,人生不过是重复的棋盘,她又一次站在了楚河汉界前,面临进攻与防守的选择。
她看着了致生朋友圈里,出落有致仪态万方的了了,终于重新想起了她曾经有多么炙热无私地爱过她。
她捡起了对了了旁然不顾这么多年的怜悯,搜罗了她手里能运用的全部资源给了致生发去了邮件。就如了了说的,她的关心是带着蔑视与高高在上的。她以一种优越的姿态,施舍般把条件一一罗列,等着他们父女对自己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可实际呢?
了了对她不屑一顾。
于是,她便觉得了了不知好歹,浪费她的好心。
“可我是她妈啊,从她出生起,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的,那么辛苦的十三年,就因为我和她爸离婚的这八年没管她,就什么也不算了吗?”连吟枝听见了自己的不甘心,她甚至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她的好友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是这么看待亲子关系的,有些意外:“你这是在和了致生计较呢还是在和了了计较?养孩子的本质不是一种交换,你在选择生养她的时候不能抱着你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的心态,这样你和孩子都会很累。”
“当然,这个社会上,很多父母对孩子都是有期望有要求的,这无可厚非。孩子在享受父母给予的资源和机遇时,也会被剥夺自由或选择。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对或错,而这种交换的机制在每个家庭里显化的结果也不同。但吟枝,你和了了的情况不同,她是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你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在她看来,这些就是完全不讲理的压迫。人的付出和收获是成正比的,她一定知道你爱她,但如果你非要按自己的意愿去要求她,只会适得其反。你好好想想吧。”
连吟枝从回忆里抽身,端起茶,抿了一口:“在我的小时候,父母说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是必须遵从的。离经叛道的小孩在那时,是要遭到唾弃的。我从小就很听话,小到衣服怎么搭配,什么场合戴什么样的首饰,大到上什么大学考什么专业,全都是听父母的安排。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一路顺风顺水,除了练舞以外就没吃过别的苦。”
她放下杯子,看着了了:“在别人看来,我家家规森严,是家风严正的清白人家。很多人都羡慕我,认为我出生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里。”
事实也是如此。
了了幼时每次跟着连吟枝回家看望外婆,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外婆对她并不严厉,甚至还十分宠溺。可对连吟枝,就十分严苛。
“嫁给你爸,是我唯一没听我父母,自己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连吟枝说:“你出生后,我就用我父母对我的方式来对待你。我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我所知道的相处模式也仅限于此。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你不逆来顺受,甚至还有很强的反抗精神。我只有对你严厉、再严厉一些,让你惧怕我,我才能掌控你。”
了了捏着杯子,沉默不语。
她其实不爱听连吟枝说这些,她和连吟枝分开了八年,再见时陌生到只能从她保养姣好的面容里寻找昔日的熟悉感。
在了致生充满爱与尊重的教育里,她深刻地明白连吟枝对待她的方式是不适合她们彼此的。当然,这并非是她一个人造成的,而是她的家庭,她的婚姻,甚至有一半是因为了致生的不作为导致的。
她没有权利怪任何人。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被赐予生命,被照养长大,都是值得感恩的。
“你每一次的隐忍和委屈,我都知道。但我总是想着,你长大了就好,你会知道我是在为你好。你会知错,会与我和解,并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可我始终没能等来,这么多年落下的,还是只有你的埋怨。”连吟枝从了了手中拿过茶杯,重新注满。倒茶时,她还抽空问了一句:“这茶好喝吗?”
前一句和后一句太割裂,了了险些没反应过来。她点点头,顺从地接过茶杯,慢慢地品。
她知道,这样平静和谐的品茶时刻,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了了乖顺时,眉眼微垂。清透的脸颊少了棱角,看上去很是无辜,像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毛绒小猫,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连吟枝看着这样的她,心一软,什么抱怨、苛责都没了,只剩下惋惜。
“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最后问道。
——
了了拿着钥匙和信封回到了房间,她没有立刻去找那个箱子。
连吟枝今晚和她说了很多很多,是在回忆,也是在告别。但当了了脑中忽然浮现“告别”这个词时,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惆怅。
她很难让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有负疚感,连吟枝对她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即使她决定回到国外,让她们彼此都回归本身的生活。可她这种“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的举动里,带着强烈的遗憾以及对她无声抗议的妥协和谴责。
这并不是了了的本意。
她只是难以适应连吟枝的专制和强势,不想重新落入她的掌控,受她支配。
可连吟枝用近乎割席的方式来回答了她。
了了精疲力尽,她抱着柜子上她与了致生的那张合照,窝进沙发。
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从这个姿势里汲取到些许暖意。可她的膝盖是冷的,手脚也是冷的,她像一个孤零零的冰块,漂浮在无人的荒岛上。
连吟枝问她“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对了了的这个回答是失落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一如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一般,她说不管了,那就是真的决定放手了。
不后悔,也不再更改。
就和了了十三岁那年一样,她没有问过她一句,独自做好了选择,仅仅通知了她。
今晚,她又一次,放弃了她。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了了闭上眼,握着相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像是完全没有痛感,死死地握着相框的棱角,任由尖锐的边框刺破她的掌心。在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手掌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了片刻,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不是无所谓,而是了致生用足够的爱和温暖掩盖了她对连吟枝的记恨。
她明白老了为什么执意要回来了。
即使她表现得那么懂事那么的不在意,可有些创伤就像是一种慢性的病毒,它在潜伏时,你一无所知。可当它突破封口,开始溃烂时,你早已无药可救。
她咬住唇,无声哭泣。起初还只是一场细雨,可悲痛压抑得太久,早已溃不成军,她哭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了致生入葬以后,她每天都需要很努力,才能保持正常。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一旦察觉到自己发呆太久,就立刻去找些事情分散注意。
她维持这份“正常”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创口已经痊愈。
可原来,她从来没有好过。
创口太大,她缝了一针又一针,连止疼药用得都是最大的剂量。
神经被麻痹后,她察觉不到痛,也就不再检查伤口,任由那没经过治疗的伤口在皮肤下渐渐溃烂。
它会痒、会疼,可总是细微的,让你误以为它是在生长出新的血肉。
直到今天,伤口上的缝线断裂,她亲眼看到了伤口,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得无法挽救。
她现在,好想老了啊。
真的好想好想。
手边的信封被不小心扫落,里头的照片撒了一地。
风情诡秘的石窟壁画里,夹杂着一张模糊的人像——蹙眉沉思的裴河宴正低着头,用压光工具描刻着手中的泥塑。
那泥塑高才十厘米,小小的一个。可眉眼五官,却和十三岁时的了了长得一模一样。
第三十八章
南烟江畔,梵音寺。
客院内,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轻轻爆裂。有山风从半开的木窗子里挤进来,将烛火吹得晃了几晃。
烛焰一动,清冽的茶蜡香混着屋外新鲜的青草气,徐徐悠荡,满室盈香。
一阵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坞、房檐,顷刻间被山雨包围。
雨丝顺着山风飘入客院,躺卧在窗边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飘落到身上的雨滴惊醒,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蜡温着的茶水在壶内轻轻沸腾,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时没留意,摊搁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冲击力地再度映入眼帘。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将手抄卷与千字经文按纸页纹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刚才睡着前,他正在收拾箱笼。这趟回来得较匆忙,他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岛的优昙法界。
重回岛是毗邻京栖不远,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前,以佛教文化为中心,集艺术展览与历史教学于一身的博览园——优昙法界,在重回岛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为佛雕艺术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被特聘为优昙法界的佛雕艺术指导,参与工作。
昨日,优昙法界第一阶段的施工刚结束,他便连夜赶回了梵音寺,看望师父。
在南啻遗址做修复的这些年,他很少有时间回到寺里。而这几年,过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庙休养。裴河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了无拎着灯笼,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的:“小师叔,你在里面吗?给我开开门。”
裴河宴转身看了眼未插的门栓,淡声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了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门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光从缝隙中探出来,将濡湿的雨水照得纤毫毕现。
他把灯笼挂在壁钩上,推门而入。
裴河宴没回头,继续往外腾箱子。
他回来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带着了致生交托给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托后,他本该那晚就前往优昙法界。可出了门,他却反悔了,临时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才匆匆赶去重回。
这些从南啻带回来的行李和箱笼,没他的吩咐也无人敢动。而他行程匆忙,期间更是忘了交代,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只能自己收拾。
了无是来看看他睡着了没,后半夜会下一场大雨,若是小师叔没关好门窗,屋里的书籍字画就得遭殃了。
可他进来后,见裴河宴在收拾东西,想起师父说小师叔过两日又得走,他把来这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屁虫似的跟
在裴河宴身后,帮他递东西。
但他递着递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箱子里装着的是已经泛黄了的手抄卷,可它们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经,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学生字体。
了无用他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想了想,问:“小师叔,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写的吗?你小时候写字也这么丑喔?”
小师叔一直是师父和方丈们挂在嘴边的模范优等生,从小天赋异禀,学识出众。不仅能倒背佛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裴河宴没回答了无,他看了眼箱笼里用废纸包裹着的烛台,抬了抬手,吩咐了无递给他。
了无见他剥笋似的将废纸剥除,把烛台放在桌上,絮絮叨叨:“这个烛台不收起来吗?”他指了指书桌上,茶几上,那些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烛台和蜡烛:“外面放得够多了,您这一壶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蜡烛给煮上一遍了。”
他没大没小,嗡嗡个不停,跟扰人的蚊虫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扰,转身拿起戒尺,在了无光溜溜的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噤声。”
了无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暂时闭上了嘴。
耳边安静下来,裴河宴总算又能听见窗外簌簌的雨声。山林间的雨声有令人放松的惬意,听着听着,他皱着的眉头一松,将从南啻带回来的旧物一一装入箱笼,打算封存起来。
全部收拾完,他才发现与了了有关的东西居然装了满满一箱。
里头有她喜欢看的闲书,有她抄录的书目,还有专属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里并没有他的访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经常来,于是,逐渐便有了属于她的蒲团、笔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渐渐的,她喜欢的烛台,喜欢的镇纸,喜欢的线香,但凡是她喜欢的,也变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个比翼鸟的烛台,自她走后,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没启用过。
这些年,了致生在与他的通信往来中,也会断断续续地拓印一些了了画的壁画,寄给他显摆。
说是显摆,但裴河宴总觉得他目的不纯,他像是有意在诱导他鉴评。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没完没了,夸夸其谈。可若是衬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与他分享上半纸了了的近况。
裴河宴有猜到些许他这么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单,也怕他彻底掐断对了了的牵挂。这份牵挂也许没什么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与他和了了有关,对了致生而言,一样重要。
他最后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时期的书画,将了致生这些年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装入箱囊,盖上箱盖。
往后,他都不会再收到了致生寄来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锁后,将钥匙收入抽屉内。
了无旁观了许久,见他关上柜门,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师叔,你这么舍不得
,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裴河宴回答不上来,蹙眉不语。
雨势渐大,山风时缓时急,将他窗檐下的风铃撞得叮当作响。
就在了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时,他转过脸,皱着眉头地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了无:“……”
——
后半夜,雨势渐大。
裴河宴囫囵睡过片刻后,再没了睡意。他没开灯,拿起烛台点了烛火,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
这把竹椅他很是喜欢,但用了太久,竹片老化,竹椅摇晃时会有很明显的顿挫与松散。
他把烛台放在窗台前,轻轻地摇晃着竹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里,他闭上眼,将心中因了了而掀起的波澜轻轻抚平。
但在黑暗中,越是无人关注的角落,越容易滋生欲念。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在老宅的那一天。
从他听见有人叫了了的名字,到他抬起伞柄看向院中时,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离开的背影。
她长高了很多。
这点欣慰还没维持多久,他又忽然想起了连吟枝。在了了为数不多的对连吟枝的描述中,他推测过连吟枝的性格与行事风格。可真当有一天,面对面的接触时,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连吟枝的强势程度。
她的强势,有带有地盘意识的。但凡与她有关,譬如了致生,又譬如了了,她都会有很强的操控欲。从了解信息、收集信息,再到侵入领地和绝对掌控,这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
裴河宴想起了致生最后的叮嘱,开始担心两年后的了了是否能够顺利收到那把钥匙。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搭在竹椅上的手,轻轻地击打着扶手。他脑中不时地交替着连吟枝压抑嫌恶的表情,以及隔着人群与了了相视的那一眼破碎。
思绪太庸扰,他找不出线头,也理不清线团。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身陷困顿时,他刚抚平的湖面再一次掀起了比之前更巨大的波澜。
这就好像,他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不属于他的书。他本该放回书架,任由别人将它带走,可他却因为窥见了这本书里的折痕与破损,心生不舍,想要将书里的褶皱揉平。
他不厌其烦的反复铺开,压平,想等整理好一切再放回书架。
可等着将她带走的人,因为他没放手,错过了她。而他翻开书录,却发现他的书房与这本书格格不入。
他们怎么看,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而他与了了的缘分,在他完成了致生嘱托的那一刻起,就彻底结束了。
这个念头,就像炉里燃得正旺的火,烧得他神经剧痛。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浓厚,雨雾形成的云海弥漫着卷成了披在群山中的云被。
他抬手拂去沾湿他衣袖的雨丝,总觉得今晚胸口窒闷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多感知到了一份情绪——那种撕裂的,压抑的,躁动到仿佛要摧毁一切的悲痛感。
半扇山风起,冷冽的夜风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伸手去拿烛台,打算吹灭。
恰时,一滴滚烫的烛泪,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裴河宴不禁皱起眉,垂眸看向烛台。
烛火被风压熄了几秒,几秒后,它顽强地重新跃起。
裴河宴抹去那滴烛油,他忧心忡忡,抬眼望向黑黝黝的远山叠影,低声呢喃道:“别是她在哭吧。”
第三十九章
了了把连吟枝送走后,松了好大一口气。
为了庆祝彻底自由,她那晚还开了一瓶酒,和了致生一人一杯,喝了十几个来回。
楼峋微信里有事找她,结果等了一晚上都没收到回信,电话和视频也无人接听。他知道了了现在独居,生怕她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赶去老宅。
他在院外停好车,拿了大门钥匙,开锁进屋。大门的钥匙是了了特意给他配的,前段时间他频繁进出老宅,没有钥匙太不方便,便临时配了一把。
楼峋畅通无阻地穿过庭院,走到厅堂。
厅堂里,了了正抱着了致生的牌位喝得迷迷瞪瞪。瞧见他来,她还热情地招了招手,拍着身旁的凳子,让他也坐下一起喝点:“我爸喝不动了,你快来陪一杯……”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花了点时间去消化眼前的场面。
了了招呼了他半天,见他纹丝不动,也不耐烦起来,她举起杯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他,大声吆喝:“你还是不是男人!”
楼峋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上前扶着她先坐下:“反正比你是男人。”
他把了致生的牌位从了了怀里抢了过来,请回灵堂,上过香又告过罪后,才把喝蒙了的了了抱回屋里。
了了沾着床就老实了不少,楼峋看了她一会,见她只是缩在被子里哭,便转身出去,到厨房煮了壶蜂蜜柠檬茶,端给她醒酒。
经过厅堂时,他拿起只剩一浅底的白酒瓶晃了晃,拧着眉往了了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
当晚,生怕再发生些什么意外的楼峋,留宿在客房,并没有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买了早饭,留在院中等她。
了了醒来后,反应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一些昨晚的碎片。她揉着仿佛有三百个锤子在敲的脑袋,先把电量耗尽的手机充上电,这才晕乎乎地去洗漱。
院子里有个小方桌,老了生前很喜欢在那和楼峋品茶谈心。现在老了走了,会去小方桌那喝茶闲坐的就只剩下楼峋。
了了洗漱完找过去时,楼峋果然在那。
小方桌上,楼峋用漂亮的碗碟装了早餐和糕点。他没煮茶,只是用茶蜡温着一壶豆浆,让她醒来就能喝上热乎的。
了了看着没动过的餐点,知道他是特意在等她,莫名地有些心虚。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不等楼峋开口,她便把来时就酝酿好的一通说辞,通通倒了个干净:“我打算下午去学校,申请撤销休学。等恢复上课后,我再去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兼职,给自己找点事做。”
表明态度后,她才解释昨晚:“我就是想喝点酒,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楼峋刚开始还安静地听她狡辩,不打断也不提问。直到听见她说她喝酒是为了好好睡上一觉时,他忍不住强调:“你那是喝了一点?谁跟你说白酒助眠的?”
要不是知道她的性格不会自寻死路,他都该怀疑
她昨晚是不想活了。
了了一口油条刚塞进嘴里,这会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她眨了两下眼,还在想怎么回答比较体面时,楼峋先一步放过了她,他把刚倒好的豆浆递给她:“白酒不是这么喝的,头疼不疼?”
挺疼的。
就好像她走过来的这段路,用的不是脚,而是她的脑子。
“我昨晚找你也是想跟你说学校的事。”楼峋把玩着杯子,也给自己倒了杯豆浆。
离老宅不远的巷子里,有一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早餐店,他每次早上来找了致生,都会被老了要求带上一屉小笼包子和豆浆。
他以前喝不惯这东西,可在老宅的这小四方桌上,无论什么早饭都格外有味道一些。
“申请撤销休学吗?”了了问。
楼峋点了点头,“另外,你有考虑住校吗?”
了致生不在了,了了一个人独居。先不说生活上能不能适应,安全性也是一个问题。如果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楼峋赶都赶不过来。
“这学期肯定不行。”了了抿掉唇角的油条渣,想了想说:“下学期再看吧,如果这几个月我能适应,那不住也没有关系。”况且,她总要适应的。
楼峋没发表什么意见,生活是她自己的,他尽到提醒的义务,便足够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如果不缺钱,找兼职这件事再重新考虑一下吧。你的时间应该用在壁画上,其他的,都是多余。”
作为策展人,楼峋对艺术的鉴赏有自己的评判。而了了在他眼中,无疑是最具有灵气且不该被消耗的成长型画家。
她不该埋没天赋,也不该消磨创作热情。
他这句话倒是忽然提醒了了了,她那日从连吟枝手中收到过一把钥匙。
那晚她们聊得不算愉快,即使到最后,也没能聊到这把钥匙具体是做什么的。她对钥匙的推测,只到它是一把能打开花旗锁的钥匙。
可她直觉,它与壁画有关。
花旗锁是古锁中的一种,它有各种各样的奇形异状,精逸巧思的、拟物喻人的、灵致唯美的,反正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简而言之,它就是一种花式锁,极具观赏和艺术价值。古时候,人们常用它来锁柜、箱、屉,是很常见的锁扣器物。
她上一回看到花旗锁还是在小师父的书房,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类精巧的小玩意,要不是一个箱子只能挂一把锁,他都恨不得挂满。
送走楼峋,了了立刻回房拿了钥匙去核对箱子。
她把丧礼前后的事情都反复推演了一遍,最后把这把钥匙出现的时间锁定在了老了的丧礼前。
她记得追悼会前一天,有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来找过连吟枝。她当时直觉那是小师父,可那会下着雷雨,她怕过堂风把老了的长生灯吹灭了,匆忙赶去关窗,并没有窥见伞下的真容,自然也就无法确认他到底是谁。
后来连吟枝说他是来找她的,了了便打消了他是小师父的念头。
即便后来,她又在追悼会上见到了裴河宴,可那一眼太匆匆,像是阳光折射时产生的斑斓光影,她甚至都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幻觉。
那一晚,她登记丧仪的礼金,翻找了所有来宾的名单,都没能在这些名录里找出他的名字。于是,她更加分不清那一眼对视的虚实,到底是他真的出现过,还是她太渴望看见他而产生的幻觉。
直到这把钥匙的出现,她才终于确认,裴河宴是真的来过。
——
了了把书房和会客厅都翻了个底朝天,家里有什么柜子箱笼,她都十分清楚。所以当她在会客厅的桌脚下看到了那个她从未见过,且绘着大片芍药的漆花箱匣时,立刻便确定了是它。
她把箱子抱到书房,用钥匙解开锁扣。
打开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抚摸着箱子的棱角边缘,做了点心理准备,才打开了箱盖。
可刚一打开,她就知道,这不是裴河宴送给她的,而是了致生。
她拿起放在所有书卷上方的那封信。
信封是空白的,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她拆开信封,拿出信纸——信纸也是空白的。
也不知道是就没打算写给她,还是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
她把信封轻轻放在一旁,一一拿出箱子里的书卷和文献。
说是文献吧,这些资料记录得又很潦草。它们和了致生的修复笔记有些像,通常是一块壁画的元素,再备注上查来的史料或者讲解。看着既像读书笔记,又像工作日志。
甚至有一些内容,了了在了致生的修复日志里就曾看到过。
可慢慢的,笔记的内容就有了不同。
这些记录里,渐渐添上了另一抹字迹。它不时地做一些资料补充,有资料的来源备注,也有道听途说来的没经过考证的口述内容。偶尔,那些墨黑色的字迹还会换成朱红色的斥笔,纠正了致生的错别字与语法。
了了甚至能想到了致生看见这些时,老脸羞红的模样。他肯定会恼羞成怒,一边觉得裴河宴太过死板,不知道给他留点面子,一边又欣慰于他铁面无私的严谨,称赞这才是做学术,做研究该有的态度。
书卷很多,文字很长,她翻了许久,才翻完两卷。
她合上资料,轻轻地翻了翻箱子。
裴河宴应该整理了很久,每一份文件上他都用订书机订了写着日期与内容提要的便利签。前期那些潦草的记载可能未必是让她看懂的,可后期,无论是了致生还是裴河宴都在有意识地把南啻的壁画、历史文化以及艺术风格的阶段变化用她能看懂的方式做了简述和详解。
那些资料里,虽然大部分都是规整的笔记本,但还有少部分,是直接用信纸装订起来的。
甚至,连她画画打草稿用的画本都没逃过,卯了整整四册。
难怪她的画本总是用得这么快。
想到这,了了忍不住笑起来,有时候老了幼稚起来,还没她成熟。
她
豁了一个大洞的心口,忽然就补上了一层血肉。
在她知道的或不知道的时间里,了致生和裴河宴这两个唯二重要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渐入过她的生活,将她参考在内。
裴河宴有没有来过,不重要了。
他为什么来了却不见她,也不重要了。
因为她知道,他和她爸爸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有为之追求一生的目标,有宏大又渺小的愿望,有别人不理解却需要他们淌着刀尖行走的道路。
她很难形容她此刻的震撼感,像是隔着茫茫的时空,与某个时间点的他们共赴了山河。
她这辈子最感谢连吟枝的两件事,一是带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二是她这么爽快地就把钥匙交给了她。
她想她可能明白了了致生为什么要给她写一封完全留白的信。
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喜欢壁画,所以他干脆不对她做任何引导。以免词不达意或者煽情太过,误导她选择了一条漫漫长路。
他也从不在乎,她从他那学走壁画的初心与目的。他对她的包容已经细微到了尘埃里,好像她好好活着,每多呼吸一口氧气都值得鼓掌喝彩一样。
了了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暖橘色的金光就像老了给她的拥抱,让她不再害怕漫长的黑夜,也不再害怕天亮前的黎明。
他们重新赋予了她生活的希望。
——
两年后,了了顺利毕业。
就在她的同学们选择了艺术馆、展览馆等艺术创作部门的稳定工作时,她没有选择投出简历,而是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她一早向往的旅程。
第四十章
了了大三那年,课业适应得还算轻松。她便趁着周末,去京栖周边的古镇或村落,探访传统壁画。
后来,机缘巧合,看热闹时顺手接了个当地财神庙的壁画翻新工作,从此,远近八方的大小订单就再没断过。
楼峋起初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周末接送了她两趟后,才知道了了在当地有多受欢迎。
小姑娘吃苦耐劳,材料清单又完全公开透明,不吃回扣。再加上还没毕业,薪资要的也不高,只要提前请,规定工期内准能交出一副美丽绝伦的壁画。
唯一的缺点,就是排单满,总约不上。
了了经常“流窜作画”,时间一久,这消息便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
起初也没人凑到她跟前说,都是私底下拉帮结派的损上两句。能供孩子学艺术的家庭都是薄有家底的,像了了这样愿意去古镇村落画八仙过海、麒麟献瑞、松鹤延年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好像在壁画的艺术殿堂里,只有《洛神赋》和《永乐宫》才够得上他们的档次。
而学生的群体,向来是多数即正义。虽然他们并没有故意孤立了了,可无形中划分的阶级与圈层便是一种变相的排挤。
了了起先还没察觉,大一时她忙于照顾了致生,与同班同学来往甚少。除课业时间以外,一直奔波在医院和学校,每天两点一线,忙得脚不沾地。
大二时,她又因为休学了两个多月,中途返校,引起过不少猜测。谁也不会愿意和一个总是独来独往,还总被卷入流言风暴中的女孩交朋友。
所以,这件事一直发酵到辅导员来约她谈话,了了才知道。
辅导员是出于关心她的心理健康和经济状况,才找她了解情况。可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这就又成了另外一种曲解。
人没事干的时候吧,真就挺无聊的。
一旦这个群体里再出现那么一个两个爱挑事的,就很难有安生之日了。
最离谱的时候,了了甚至被当面拦下来询问过:“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但没等了了回答,她们就不怀好意地笑着离开了。
这就像是某个信号,接下来,一场以她取乐的盛宴便隆重地拉开了序幕。
可惜了,了了没什么朋友,这些风言风语她都没机会听见。就像网络连接时,光猫和客户端失联,那些信息有如遇到壁垒般,被一层坚固的铜墙铁壁死死地隔绝在外。
否则,了了高低得跟她们打上一架。
拜信息闭塞所赐,了了的兼职工作丝毫没受影响。
了致生留给她的文件资料里,有不少南啻风格的壁画,而南啻的鼎盛时期,也是佛教文化最繁荣的时候。类似《朝元图》、《八仙过海》等群像壁画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了了不仅能练笔,还能获得一笔酬劳,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毕业后,了了没有急于找工作,但也不再混迹于京栖周边的村镇。
她花了近半年
的时间,把了致生笔记中提及的四大佛刹都走了一遍。如果老了没有生病,他应该会亲自去看一看这些保留了千年的瑰丽壁画。
他没有机会再做的事情,如今便由了了接替,将他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资料补录完整。
年前,了了回到老宅,除旧扫尘。
今年是她独自过的第三个春节,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是好好地准备了一桌菜肴。
楼峋晚上给她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见她颇有闲情逸致地烫了壶小酒,举杯和她隔空碰了碰:“除夕快乐。”
了了配合地抿了一口:“除夕快乐。”
屋外的爆竹声,声声不绝。
了了拥着毛毯坐在沙发里,仰头便能从围墙和屋檐的夹角处看到四邻燃放的烟花。她欣赏了一会,直到楼峋问她:“回来要找工作吗?”
不等她回答,他很快地又接了一句:“博物馆的壁画修复有没有兴趣?”
“我有工作了。”了了将挡住前额的刘海勾到耳后,“你知道洛迦山的普宁寺吗?”
楼峋挑了挑眉,显然不太清楚。
两年前,普宁寺修缮四方塔,将塔身内壁的墙体全部粉刷,用作壁画绘制。这可比了了当初在京栖市周边村镇接到的那些小打小闹有含金量多了,光壁画尺寸便将近七十平方,而工期更是要三个多月之久。
了了能收到这份邀请,还得从她给董氏宗祠画的壁画说起。
京栖古时是王都,传承至今,保留了不少大家氏族。市区内还算分散,但底下的镇区,村落,大都是同姓共居。一个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走两步就能串上亲戚。往上数数,不出三代便是一个祖宗。
这些都是寻常。
董家村则稍微特别一些,他们三代凑不出一个祖宗。全是早年战乱,跟迁至此的。董家村的祖先们受当时封地在此的昭和公主庇护,免了流离失所,兵戈扰攘。他们感恩公主殿下的庇佑,在安养生息后,全抛了祖上的姓氏,跟着改为公主的母族董姓,意喻世世代代愿做公主的子民。
董氏的宗祠也是因此而建。
前两年,董氏宗祠翻新,村长广招专业壁画师为其宗祠绘制壁画。因酬劳给得高,来应试的壁画师络绎不绝。可碍于村长的要求是要绘制一整面昭和公主的故事画,筛退了数位壁画师。
了了刚画完隔壁幼儿园的童话故事墙,一听和昭和公主有关,就来试了试。
她胜在曾从裴河宴口中听到过有关昭和公主的故事,再从村长的口述里拼拼凑凑的,就试画了一副公主守城图。贪巧中了村长的下怀,就这么轻松地接到了董氏宗祠的昭和公主壁画。
也是从那一次起,了了声名鹊起,订单翻倍。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样的好运还能延续到两年后。
董家村毗邻南烟江,与梵音寺相邻。洛迦山普宁寺的住持去梵音寺讲经,听说了董家村有一副《公主守城》的壁画,便去瞧了个新鲜。
正好自家寺里的四方塔修缮,需重新绘制壁画。他便多方委托,找到了了了的联系方式。得知她的家父是了致生后,顿时一扫疑虑,拍板定下。
了了本来听对方打听她爸是谁,还觉得有些突兀。直到对方告知她:“令尊年轻时就曾给友寺梵音寺修缮过壁画,可惜老僧稍晚一步,过云介绍他去南啻修复壁画了。也是有缘,让老僧这次能碰到他的后人。”
“是挺有缘。”楼峋哑然失笑。
他看着视频里含笑望着窗外的了了,依稀还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屋外绽放的烟花。她这两年柔和了不少,以前是灵动活泼的少女,现在,常与孤单为伴,在时间的沉淀里她像一颗被海水抛磨过的石头,逐渐圆软。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坚硬,相反,她学会了把自己藏入沙泥,用绝佳的伪装完美的掩盖住了她的光芒。她就像一颗蒙尘的星星,不知道谁能有幸扫除她的灰垢,将她重新点亮。
他贪婪地看着在他面前毫不设防的了了,在她转回视线前,先一步收起了他的沉迷:“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了含着杯,抿了口酒:“你好好在家待着相亲吧。”
她笑得促狭又暧昧,没等楼峋反应过来,先一步挂断了视频。
——
年后。
了了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了几天。
白天无论晴雨,她都会步行上山去了致生的墓前待上一会。
走的那一天,她把带上来的相片烧在了了致生的墓前:“等画完普宁寺的壁画,我就去一趟梵音寺。我都不知道你年轻时还在那做过壁画修复,南啻遗址一直不开放,我想故地重游都没机会。”
她看着相片燃成灰烬,毫不在意地搓了搓被火焰撩了一口的指腹:“清明我应该还在普宁寺,就不特地赶回来看你了。我事先跟你说过了,到时候你别看别人家的小孩都来了,就跟我闹脾气喔。”她说完,原地静立了片刻。
直到有风贴着她的脚踝轻轻旋起,将燃烧在钵内的相片灰烬带出几缕,她这才转身离开。
——
二月中旬,了了如期抵达洛迦山,乘车前往普宁寺。
普宁寺不接待女客,了了只能在洛迦山的半山腰租了间民宿,作为接下来三个月的长居之地。
办好入住,她先去普宁寺的客院找知客僧挂单。
不日就要开工,了了步行上山时,和房东姐姐借了个竹篓,先将部分工具运送上山。
普宁寺所在的洛迦山与重回岛仅一海之隔,重回岛作为国内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虽与洛迦山分立两端,呈山海之势,可因重回岛光芒太盛,洛迦山在它的衬托下,就像是信徒踩蹬天梯前的山门,仅是香客们登岛前停栖的椽木。
就连香火,都比不上对面的一半。
了了沿着步道上山,还没到普宁寺就已汗流浃背。她一想到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得爬山上班,刚来时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
挂完单,了了留在普宁寺转了转。
普宁寺的四方塔就建在洛迦山山顶的最高处,与重回岛隔海相望。
了了跟着带路的小沙弥登至四方塔的塔顶后,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重山的遮挡后,重回岛整座岛屿的全貌几乎一览无遗。重重绿荫与碧蓝的海浪将整座佛岛包围,它像一朵盛开在海上的优昙,既优雅又圣洁。
面朝外海方向的拖尾沙滩上,建着一座高七层,通体圣白的佛堡圣宫。它犹如一颗镶嵌在岛上的璀璨东珠,莹白耀眼,熠熠生辉。
“那是什么地方?”了了问道。
小沙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回答:“那是优昙法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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