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眨眼,了了已经在洛迦山的普宁寺待了一个多月。壁画完成了一半,工期也在完全可控的范围之内。
洛迦山相较京栖,春日的温度要高上三度不止。遇上海风和煦,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天之内的温差变化甚至高达十余度。
这给壁画绘制,增添了不少难度。
原本,类似四方塔塔内这类总面积近七十平方的大型壁画,是需要很多壁画师通力协作的。可了了没有助手,更没有团队,凡事只能亲力亲为。
好在工期预留的时间足够,她又有多年独自创作的经验,还算游刃有余。
午后,刷墙刷到犯困的了了放下笔刷,去塔顶闲坐了片刻。
最近游客增多,塔下吵吵嚷嚷的全是来打卡拍照的游客。
了了起初还不知所以然,点卯下班时还打趣寺里的小和尚,说普宁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寺里的香火钱一多,斋饭是不是也能跟着改善改善了?
虽然普宁寺的斋饭还挺好吃的,可顿顿斋饭都素得那么清汤寡水,时间一久,再好吃也都吃腻了。
了了倒是想下山开开荤,可她收工太晚了,回到民宿天都黑了,更遑论下到山脚。
小和尚不经逗,三言两语的就把最近游客增多的事给了了解释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重回岛的优昙法界不日即将开放,不少游客为了能在第一时间观览优昙法界才在洛迦山逗留的。
等优昙法界一开放,做为去往重回岛码头的洛迦山就又只能隔海兴叹了。
不过这也难免。
普宁寺本就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寺庙建在山顶,路途遥远也就算了。修的公路,还只能通到半山腰,再想上山就全靠双腿步行,换她她也不来啊。
她跟着小和尚重重的叹了口气,看来这斋饭是没有机会改善了。
了了背起包正要走,知客僧追了出来,叫住她:“明天住持会去重回岛的多宝讲寺论经,大讲寺的主殿有一副《佛陀讲经》图,住持问你感不感兴趣,可以捎带你一起。”
“感兴趣啊!怎么会不感兴趣。”了了生怕自己说慢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来:“明天的什么时间啊?知客师父。”
知客僧对这个结果显然不意外,他递了块小木签子给她:“明天上午八点,在游步道的停车场等。”
了了接过签子看了一眼,木签上印着多宝讲寺的出入证,底部还盖了个防伪用的梅花小戳,十分雅致。
知客僧怕她弄丢,特意交代:“这个明天出大讲寺时要掷筒收回的,小心保管。”
了了忙不迭应是,又向知客僧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
除了穿戴方面,以及禁带手机、相机等录音摄像设备外,知客僧又叮嘱了一句:“明日出席多宝讲寺的人会有很多,你不要随意走动,等论经结束,住持会给你留些时间观摩鉴赏《佛陀讲经》的。”
了了记在心里,冒昧地多问了一句
:“会很无聊吗?”
知客僧笑了笑,他倒是能理解年轻人对佛法毫无兴趣的心情,并没有介意了了如此直白。相反,他十分欣赏了了对壁画的痴迷与专注。
这个年纪就能克制欲望,摒弃世俗,一心专研壁画,难怪住持也对她多行方便。
他想了想,说:“我尽量给你安排一个能看到壁画的位置。”
了了欢呼一声,道过谢后,踩着薄薄的暮色,雀跃地下了山。
——
第二天一早,了了提前等在了游步道的停车场。
相比往日的随意,她今天特意扎起了长发。没有用任何发饰,仅是一根素净的檀木簪子穿过发髻,将发尾固定。衣服也换成了立领盘扣的重缎丝绣,再搭一条看着就挺有禅意的素色长裤,全身上下唯一的一件饰品,就是烟紫和田搭火焰南红的手持十八籽压襟。
这既表现出了了的重视,还显得她十分稳重。
为此,她出门前还多照了两回镜子,对自己的佛系穿搭很是满意。
人齐后,车辆下山,行至码头。
今日的码头较往日确实繁忙了不少,但重回岛对往来岛上的僧人都有优待。尤其今日多宝讲寺论经,码头还多加了两趟航线。
上岛后,会有接驳的专趟车辆把方丈们送至多宝讲寺。
了了作为在场的唯一女客,上车时,那叫一个众目睽睽,多方侧目。饶是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恨不得把“我是捎带着去欣赏壁画的”这十一个大字刻在脸上。
她一路走至车尾,坐到最后的靠窗位置,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没过多久,车辆启动。
从码头行驶到多宝讲寺需要近半小时。
了了头一回来重回岛,看什么都新鲜,没一会儿就把刚才的尴尬抛之脑后。
她看着车辆穿过隧道,经过商铺,沿街除了各类海鲜餐厅外,还有各种小洋楼与民宿酒店。
昨晚刚下过一场暴雨,两侧的行道树葱绿葱绿的,新鲜的叶片还在往下滴水。
她打开窗,在车辆停行等红绿灯的间隙里伸出手,接住了那枝从树顶垂入车内的绿叶条滴下来的雨水。
水珠微凉,她掌心湿漉漉的,像是捧住了一团盎然生机。
隔壁车道缓缓停下了一辆商务车,车窗墨黑,隔绝了一切的窥探视线。
车内,梵音寺的现任住持觉悟正敲着了无的脑袋,低声斥责:“你除了一张嘴能吃外,还能干什么?”
了无抱着头,几乎快缩到了座椅底下。
觉悟受邀来论经,本该提前一天去普宁寺拜会住持方丈,可了无记错了时间,险些让他连论经大会都错过了,更别提去普宁寺了。
他斥了一路,仍不解气,手指都快戳到了无的脑袋上时,一直闭目装睡的人终于开口替了无求了求情:“他这么办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敢信任他?也不知道到底谁该反思。”
了无刚松一口气,听完内容,眼睛一闭差点又昏过去。
阿弥陀佛!这哪是求情啊,分明是引战!
觉悟,人如其名,很有觉悟。
他最大的优点除了经商头脑好之外,便是觉悟高,听劝。
他反思了一下,确实觉得这件事里他也不是那么的清白无辜。他这事就是交给手机备忘录都比交给了无靠谱啊!
裴河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没多少诚意地安慰道:“赶上了就好,普宁寺明天再去也来得及。”
觉悟给了无递了最后一个眼刀,这才收回手,重新变回了端庄沉稳的大住持。
“你明天陪我去吗?”他问。
裴河宴:“不去。”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觉悟甚至觉得他压根没过脑,估计左耳朵刚进右耳朵立刻就出来了。他忍住撇嘴的冲动,让司机师傅把后排两侧的车窗都打开一丝透透气。
车窗刚降下一格,红灯转绿,停止线前的车辆徐徐启动,往前驶去。
一滴细微的完全无法引起注意的水珠顺着敞开的车窗落下来,滴在了裴河宴那侧的扶手上。
水珠溅开,微微的凉意分散着溅落到他的手背上。
裴河宴抬起手背看了一眼,随后,顺着敞开的车窗往上看去。隔壁的接引车与他擦肩而过,那枝垂落在半空的枝条颤颤巍巍的正在往下滴着雨水。
他收回视线,不以为意地将手背上的水珠抹去。
——
多宝讲寺。
下了接驳车,了了跟着大部队从正门进入讲寺。
各寺的住持和方丈们正在互相寒暄,知客僧落后众人一步,先带着了了低调入座。
讲寺的主殿,有一方主讲台。讲台的背后是一尊莲白的观音像,它身后的墙壁上镌画的背景就是了了此行的目的——《佛陀讲经》。
知客僧如昨天答应她的一样,安排了了坐在了讲寺中最佳的壁画观景位。
可了了坐下后,发觉有些不太对劲。
壁画面朝多宝讲寺的大门,那壁画的最佳观景位自然是离大门口最近的位置。这样才能将整个壁画尽收眼底。
虽然不是最显眼的位置,可这个位置在必经之路上,就是谁进来了都得参观她一眼。
她默默地捂住脸,努力地减少存在感。
因为不知道讲寺内的座位是否都已安排过了,她不敢轻易调动,万一不小心占了谁的位置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糟糕了。
她自己丢脸事小,要是给普宁寺丢了面子,那可就是砸自己饭碗了。
好在进场的流程很快结束,众人陆续入座后,渐渐安静下来,等待开场。
没人再进入大讲寺,脱离了被打量的目光后,了了自在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阵清悦的风铃声透过高高的围墙传入耳中。
了了循声望去。
重回岛的海风将讲寺侧边半掩的拱门吹开,露出了院墙之外相邻的另一座恢弘的殿宇。
那殿宇,檐角斜飞,青金色的琉璃瓦上,蹲守着惟妙惟肖的护殿脊兽。翘檐之下,悬着一挂玉片风铃,正随风低语。
院中,最中心的位置置放着一鼎多宝塔香炉。香炉的内胆镂空,正有香火的明烟从炉内袅袅散出,把光线的行踪追捕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一缕缕鎏金的束线透过细烟,轻缈得飘散在空气中,忽聚忽散,形如一面刚描制好的扇面,绘出了清晨江波上晨雾起笼烟的仙意。
此时,正有风徐来,青烟扶摇升起。那光从院中巨大的梅花树影中斑驳闪过,穿着玄色裟袍的年轻男人与另两位僧人从廊下经过,径直走进了这恍如仙境般的光影之中。
屋檐下的风铃被风轻撞着再度响起,清脆的风铃声中,他单手拎起袍角,沿着白玉台阶走上殿宇。
他身姿挺阔,步履从容。
一身毫无特点的宽袍大袖,莫名地被他穿出了一股仙风道气。就像冷松生长在雪山峰上,终年被大风凌虐,却不沾染一片雪花一般。
那一瞬间,了了身边的所有声音远去。只有他提袍,拾阶而上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声接着一声,撞入耳鼓。
第四十二章
这一幕,就像是有一只巨手,忽然撩拨,将时间重新拨回了她十三岁的那一年。
于是,了了的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刹那间掀起的狂风巨浪像是要将她彻底吞没一般,死死地拮住了她的呼吸。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再见到他。
那株栽种在她干涸河床上的树木种子,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疏狂生长。它发芽破土,抽条长枝,眨眼间就滋长成了一株小树。
而原本正倾听着同行二人说话的裴河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脚步一顿,停在了殿外的台阶上。
他侧过脸,抬眼看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了了的视野里。
多宝讲寺百来级的台阶上,他抬起头,与坐在殿内正往下张望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他仰目时,剑眉从眉骨处微挑,将他的眼部轮廓描绘得幽沉而深邃。那双眼像是浸润在深山岭璧之下,有清澈,有深不见底,也有如凝视深渊时,那致命的吸引。
了了顿时心跳如擂鼓,她想避开与他的对视,可这一刻的反应像是一枚能决定她以后是否还能与他有交集的按钮,令她迟迟不敢按下。
就在她抿着唇,假装若无其事,实则都快把桌子摁出一个坑来的同时,裴河宴先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迈上台阶,跟上同行二人的步伐,进入殿内。
了了说不上那一刻是失望,还是不解。
在了致生的丧礼上,她尚能找到理由来解释他的避而不见。可时隔多年,再次相遇,她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原因会让他故意装作不认识,连故友重逢时,点头打个招呼都如此吝啬。
她挪开目光,克制住自己想去搜寻他行踪的行为,将注意力投向了主讲台。
不一会儿L,钵声响起,主殿内的噪音瞬间涤荡一空。
论经大会的开场白和了了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既没有她以为的引经据典,也没有抛出要辩论的佛经主题。主讲人洋洋洒洒,先歌颂赞扬了优昙法界的顺利竣工。其次又感谢了各大寺庙对优昙法界的各项支持。
了了从正襟危坐,听到逐渐分神。有那么一刻,她内心甚至有一道声音,在询问她自己,这和企业内的动员会有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裴河宴,目光刚溜出去,又立刻被她拉了回来。
不行,做人得有点骨气!
不就是装不认识吗,谁不会呀!
——
裴河宴落座后,才有时间看向了了。
他们中途去了一趟云来峰,替了无挂单,所以来得最晚,几乎是踩着点进的讲寺,这多少有点不太礼貌。
而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了,更是令他匪夷所思。
他甚至花了那么点时间,去消化和确认。
裴河宴结束南啻遗址的修复工作后,便一直留在优昙法界。这些年,脱离了南啻的工作环境,他身边也跟着换了一批人。
她的消息,他自然已经无从知道。可她能出现在这,说明她并没有偏离壁画这条路太远。
他抬眼,看向主讲台后的巨幅《佛陀讲经图》,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她出现在这的原因。
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该感慨命运无常,还是该惊叹缘分的神奇。
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在绕了这么多圈后,又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在绿红灯前等待时,从树梢溅入车内的雨滴。与接驳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曾捕捉到一抹倒映在车窗上的女孩身影。
此前没留意的碎片,竟早已经预示了今时的遇见。
——
论经结束,已是午后。
住持与多宝讲寺的僧众交代过后,便与普宁寺的数位方丈先行一步,去云来峰品茶论道。
小僧引着了了到壁画前,让她随意观阅。他还要整理殿务,不便相陪。只与了了说好,等忙完再过来送她出去。
这一番交代后,讲寺内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零星留下的几位全是负责多宝讲寺殿务的僧人。
了了原本还在纠结,散会时要不要去和裴河宴打声招呼。出于礼貌,她也应该主动一些,虽然她的内心有些不太情愿。
可这会,殿中早已没有裴河宴以及之前与他同行二人的身影。想必是刚才她跟着住持去和多宝讲寺的小僧打招呼时人就已经走了。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抬头看向壁画。
这副壁画在她刚才无数次走神时就已经反复地看了又看。
《佛陀讲经图》是典型的佛教历史故事画,它是根据史实记载画成的故事。这副壁画是十多年前多宝讲寺刚刚建成,与之呼应特意画的。
虽是近代的作品,可因壁画师个人风格比较突出,这副壁画曾被了了的教授特意挑选出来作为素材讲解。但多宝讲寺作为重回岛上只面向僧众开放的场所,了了直到今天因缘巧合,才得以一见。
她本有些定不下心,心里火烧火燎的,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但因这次鉴赏机会太过难得,她努力了几次,终于专注地品研起了这副作品。
不能带摄像设备,她少了一种记录的方式,正手痒痒地想借些纸笔时,一旁就刚刚好地递来了一支黑色的水笔和若干纸张。
了了连脸都没认清,余光瞥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和尚,道过谢后就找了个空地坐下,将壁画誊画下来。她不知道那个小僧什么时候忙完殿务来送她出去,担心时间紧迫,她草草几笔,画得又快又稳。
壁画大部分时间都是用粉笔起草,画出轮廓,再用笔刷进行填色。但了致生一直要求她在草图阶段就不能马虎,甚至刚开始学画画的那几年,她反复地在练习线条、轮廓和光影。
直到了了用一支潦草的木炭条也能在墙壁上画出流畅秀劲的定形线后,了致生才开始教她用色彩。
她聚精会神,约半小时后,终于画完了四张草图。她揉了揉因一直低着头而酸胀作痛的后颈,伸了个懒腰。懒腰刚伸到一半,就碰到了障碍物。
察觉到指尖触感不对的了了立刻缩回手,扭头看去。
小和尚还凑着脑袋在看她膝上的图画,两厢一对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了了迅速收拾了草图,站起身。
眼前的小和尚有些眼熟,她想了一会,才想起应该是刚才给她递送纸笔的。得出这个结论时,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可高度专注过的脑子这会跟被榨干了一样,一点用都没有,纯纯空白一片。
她又一次道过谢,把水笔还给他:“谢谢你的笔。”
了无接过来,先询问:“你忙完了吧?”他怕了了没听懂,还指了指壁画。
了了点了点头:“嗯,看好了!”
了无这才伸出手,往偏殿的方向指引道:“那你跟我来吧。”
了了下意识看了眼讲寺的大门,并没有听话的跟着走,她确认道:“你是来送我出去的?那刚才那位小僧呢?”
了无察觉到她的警惕,耐心解释道:“讲寺要关门了,得先离开这里。这个角门出去是多宝讲寺的偏殿,小师叔在那等你。”
小师叔?
刚才那个小僧?
他辈份有这么高?
了了虽有些疑惑,可刚才确实有不少僧众是从偏殿方向离开的。况且,这里来来往往还有人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危险。
她没再多问,跟着他穿过角门,走到偏殿。
偏殿就是了了刚才看到的院中栽着梅花树的长廊,她正欣赏着,忽听了无叫了一声:“小师叔。”
她抬眼看去,一下停在了原地。
院中,裴河宴正和一僧人在说话。听了无叫他,两人的对话一停,齐齐转身看来。
这一次,裴河宴终于没有视而不见,他对着了了微微颔首。
了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明明是这些年从没忘记过的人,甚至有很多很多个时刻,她都期盼着能够再与他相见。可也许是过了最需要他的时候,又或许是还记着他前两次对她的视若无睹,了了这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
她看了他半晌,才重新迈动脚步,走到他面前:“裴老师。”
这个称呼,让裴河宴有片刻的怔忪。他微挑了挑眉,转过身,先与刚才说话的僧人道别。
多余的人离开后,他才问了了:“要去哪,我送你。”
了了回忆了一下地名:“去云来峰。”
裴河宴思索了片刻:“他们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去了也是枯等。”话落,他没给了了选择的机会,直接决定道:“重回岛有一家素斋很好吃,吃完我送你回普宁寺。”
了了没有说话。
拒绝显得有些矫情,可直接接受又让她有些哽得慌。
可能对方是他,让她在处理这件事时本能得带上了一些私人情绪。他不跟她打招呼时,她不高兴。但他来打招呼,并邀请她吃饭,她还是不高兴。
许是察觉到她有些抵触,裴河宴又退了一步:“只是建议,你不喜欢可以拒绝。”
了了下意识先看了眼了无。
了无虽然有些避嫌的自觉,可这份自觉并不多。他就站在几步远的多宝塔香炉下,顺时针逆时针地来回转悠,跟个旋转的陀螺似的。
就在了了措辞,想请了无离开时,裴河宴看出她的意图,先她一步开了口:“了无,你出去等我。”
了无一顿,伸手指了指鼻尖。在看到裴河宴确定地再一次点了头后,他委委屈屈地瞥了眼了了,一米八的大高个,恹恹耷耷地先走了出去。
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了了这才没了顾忌,她没有去质问裴河宴为什么来了丧礼却不与她说话。这是她早已释怀的事情,无论什么原因都没必要再回头追究。更何况,她也没资格没理由去和他计较。
她斟酌再三,把每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一一剔除。剔到最后她发现,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的重逢本就是一场毫不值得惊喜的意外。
等发现了这一点,了了难得有些沮丧,她想了想,仰头看着他,轻声说:“我以为再见到你,会是很特别的一天。”但今天很寻常,寻常到她需要回去看一眼日历才能记住今天是哪天。
了了不确定裴河宴是否能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对他们的重逢抱了太大的期望。她以为她见到的还会是她十三岁那年遇见的小师父,可似乎并不是,人还是那个人,却不是她想等的那个人。
裴河宴听懂了,他并没有太意外,只是在沉默了片刻后,说:“但见到你,我很开心。”
第四十三章
了了坐在商务车里,还在回味裴河宴的那一句“但见到你,我很开心”。
她直觉裴河宴想表达的不单单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她还能坚持做壁画的这件事。
在她婉拒了一起用餐后,裴河宴坚持要送她回码头。他也许是猜到了,她不想和他独处,所以并没有上车,只让了无代送。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些拧巴,可面对他,那些阴暗的、计较的、矫情的负面情绪全跟关不住了似的,通通跑了出来。
她支着下巴,叹了口气。刚想开点窗透口气,一抬眼,先从墨黑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了邻座的了无正摸着下巴,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了了立刻转头看去,了无满眼探究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收起,直接被逮了个正着。
他睁圆了眼,无措地挪开视线,左右刚飘了一会,又忍不住挪回来,问她:“你和我小师叔认识很久了?”
了了没立刻回答,她先捋了捋两人的辈份。
他叫裴河宴小师叔,那他起码得是裴河宴师兄的徒弟,差着辈呢。
“还行吧。”也就认识了十年。
不过后半句,了了并没说。
她拧开水瓶,喝了两口:“你叫了无?为什么叫了无?”
了无对她没那么多心眼子,有一说一:“法号都是师父赐的,我和师兄弟都是了字辈的,所以就叫了无了。”
了了听完,无言以对。她干干的“哦”了一声,因想不出要再问些什么,干脆沉默。
但了无对她明显有兴趣多了,他从看见了了开始说到论经结束,一路上喋喋不休,流水账似地以他的视角给她描述了一遍。
快到码头前,了了总算从他零碎的描述里听到了几句她感兴趣的内容。
“你们是特意在大讲寺等我的?”了了忽然想起在她刚好需要时递来的纸笔,终于捕捉到了她当时想不通的熟悉感是来自于哪里了——了无就是和裴河宴同行的那两人之一。
她茅塞顿开,随即又陷入不解:“你们等我干嘛?”
“多宝讲寺在重回岛最偏的西北角,没有往来的接引车是很不方便的。小师叔怕你回不去,才等你的。”了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小师叔平时没这么闲,我是听你叫我小师叔老师,所以才问你们是不是认识了很久。”
了无在和她的沟通上有一种近乎朴实的真诚,有点像小朋友,回答时会有些迟缓,生怕漏了什么送分点。
她正想回答,码头到了。
了无也瞬间忘了要继续追问,一路将她送至港口,和她挥手道别:“下次见。”
了了已经踏进了船舱,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她身后还有乘客等着上船,了了没耽搁太久,她笑了笑,也对他说:“再见。”
至于了无有没有听见,那她就不得而知了。
——
这一句“再见”,就到了两天后。
午休时,了了拾掇了几张报纸铺在脚手架上,打算眯上一会。
她刚有睡意,便听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自从她在四方塔绘制壁画后,除了一个负责给她打下手的小沙弥常驻在塔内,塔外拉了禁行线,不经允许,本院的僧众都不能上来,更遑论游客。
她不知道来得是什么人,但游客擅闯的事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因四方塔塔身高,站在塔顶能够将重回岛尽收眼底,是以不少游客都钻营取巧,趁普宁寺的僧人不注意,就悄悄摸上来。
以前她遇到这种情况,在对方没有干扰她工作的前提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同样,她希望上来的游客能够识趣一点,拍完照就赶紧下楼,不要打扰她睡觉。
随着脚步声逐渐临近,了了屈起一条腿,抬手拉过一张报纸盖住头脸,往墙壁内侧翻了个身,尽量减少存在感。
可天不遂人愿。
她这正要进入梦乡,已经上至塔顶的小沙弥气还没喘匀,就连声道:“了画师,住持找你有事,请随小僧去一趟客院吧。”
了了眼睛还没舍得睁开,先含糊地应和了一句:“有说是什么事吗?”
小沙弥缓了口气,挑了句重点:“好像是要找你画壁画。”
了了瞬间睁开眼睛,她一把扯下盖在脸上的报纸,翻身坐起:“那快走快走,可别耽误了住持的要紧事。”
看着眼前见钱眼开到和刚才判若两人的了了,小沙弥简直目瞪口呆。
了了都迈下楼梯了,回头见小沙弥还愣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走回来拍了下他手臂:“走啊,愣着干什么?”
——
一小时前。
觉悟带着了无上山拜访,住持带二人在寺内逛了一圈后,将两人邀到客院品茶叙旧。
普宁寺与梵音寺建交已久,且交情不浅。觉悟升任梵音寺住持时,普宁寺还去了两个方丈观礼祝贺。
所以觉悟当时误了时间未能提前来普宁寺拜访住持,才会如此恼怒于了无。
他先向住持解释了一通自己迟来拜访的原因,当然,寺丑不可外扬,觉悟明面上肯定不会牵扯了无,只借口优昙法界有不少事务令他走脱不开,他为自己的姗姗来迟深感惭愧。
“这么点小事你就不用记挂在心上了,你能抽空来见见老衲,老衲已经很开心了。”住持替觉悟斟上茶,示意他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河宴呢,怎么没来?”
觉悟道过谢,端起茶盏,回答:“他……忙。”
总共就两个字,他还磕绊了一声。住持还没察觉到什么,他自己先心虚地吨了两口茶。
裴河宴忙归忙,抽一天的空出来还是有的。况且,他今晚就要返程南烟江,裴河宴说什么都该陪他走普宁寺这一趟。
但是你说他没来吧,他人就在游步道的停车场。可你说他来了吧,他宁愿在车里待着也不上来。要不是这普宁寺里全是和尚,他都该以为寺里藏着他的老相好。
住持还以为他烫着了,将手边的茶晾了晾才给他再续上:“等优昙法界的事一了,河宴该回梵音寺了吧?”
“对,也该回了。这些年他一直孤身在外,身边也没个人督促照应。法界的工作结束,师伯让他就留在寺里教教师侄,好好休养休养。”
“你师伯过云呢,最近身体可有好些。”
“师伯一切都好,劳您挂念。”觉悟顿了顿,又说:“他最近一直在忧心崖边的壁画,去年夏天山里发了场洪水,师伯当时就担心山体会有渗漏,联系了南啻研究院的壁画保护工程部。”
住持点点头,这件事他倒是听过云说过。不过他看觉悟的表情,并不像是事情有所解决的样子,遂问道:“怎么了,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觉悟笑了笑,说道:“修复审批倒是没问题了,就是缺个壁画师。您还记得十几年前,师伯请了一个壁画师根据藏书手札画的故事画吗?”
“自然记得。”
当年梵音寺扩建,请了致生题画。那一幅雍代风格的壁画,让梵音寺名噪一时,不少僧众与文人雅客纷纷慕名而来。可惜,后来了致生甘愿抛弃名利,也要前往南啻遗址修复壁画,真真是浪费了大好的前程。
两人惋惜了片刻,在听闻梵音寺想将那副壁画延画完整时,住持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转头吩咐了身后的小沙弥几句,让他尽快把了了请到这来。
觉悟依稀听到了一星半点,刚想问,住持便向他介绍道:“你来得正巧,了致生的后人,就在普宁寺。”话落,他想起什么,轻啧了一声:“多宝讲寺论经那日,我也带她去了。本想介绍你们互相认识,毕竟梵音寺与她父亲的渊源不可谓不深,但那天……”
他说到这,话音一止,生生顿住。
觉悟听得正入神,见住持不再说,也察觉到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不便说,识趣地没有追问。可架不住身边跟着的了无是个没眼力见的,他琢磨了半天,期期艾艾地出声问道:“住持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小师叔让我亲自送到码头的那个姑娘吧?”
觉悟一口茶差点烫了舌头,他诧异地挑了挑眉,转头问了无:“什么时候的事?”
呸!还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就多余问了这一嘴。
但了无实诚啊,有问必答。当着两住持的面,毫不藏私地把整件事的经过结果全给掀了个底掉。
觉悟摸着下巴,一瞬间全想明白了。
啧啧啧,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来普宁寺啊!
第四十四章
觉悟见到了了的第一眼,只觉得她眼熟。要不是住持提前向他做了介绍,他很难把了了和前两天出席多宝讲寺论经时端方娴雅的女孩对上号。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孩,头发凌乱得像是被逆毛撸了一遍的猫崽,一身牛仔蓝的背带裤跟调色盘似的,东一块色团西一块漆,裤子的口袋里还插了两只蘸了色的笔刷,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能够和娴静温婉搭上边的。
了了显然也没料到,她一开局就面临了死亡般的面试现场。
她低头,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以她现在的形象,就算是想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了。
人在江湖飘,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理素质。
她掸了掸在脚手架上蹭上的灰,落落大方地先打了声招呼。
觉悟并没有因为了了此时的形象稍显邋遢便轻视于她,他站起身,微微一礼,自报家门道:“我是梵音寺的住持,觉悟。”
了了适时地露出了一个惊叹的表情:“法师这么年轻就是住持了!”
觉悟笑了笑,示意她先坐:“我是听住持说,了先生的后代就在普宁寺,才邀了画师过来一叙。希望没有打扰你。”
来都来了,就是打扰了也得说没有啊。
了了皮笑肉不笑地在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她坐下后,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从她进门起就一个劲冲她挤眉弄眼的了无。
既然了无能在这,这位觉悟是谁,就不难猜测了……他是当日在多宝讲寺与裴河宴同行的另外一位僧客。
察觉到这一点,了了见钱眼开的心思瞬间淡了不少。
觉悟在察言观色上自有一套心得,他见来时还兴致雀跃的了了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就冷淡了不少,便没继续客套寒暄。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直接开门见山道:“贫僧的寺里有一幅令尊所画的壁画,它如今的年纪估计跟了画师相差无几。今年寺院的方丈都主张将此幅壁画绘画完整,正寻找合适的画师,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了了本就对觉悟心存警惕,闻言,越发觉得他出现在这有些诡异。她没立即给出回答,而是详细地询问了有关壁画的尺寸、工期和要求。
觉悟能披露的内容不多,但对了了,他还是挺有诚意的。但凡了了问的他能回答的,觉悟全做了解答。
聊至尾声时,怕她误解自己态度敷衍或别有用心,觉悟还补充了一句:“任何艺术创作项目在未签订合同或没达成合作意向之前,都只能描述个大概,希望你能理解。”
了了颔首微笑,语气轻柔:“很感谢您的耐心回答,刚才我问的是壁画。现在我想问,您对我是什么要求?”
她区分的很清楚,先问壁画的要求,衡量自己是否能够胜任。等她再问对方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时,她已胸有成足。这个时候的她比给人的第一印象要冷静专业很多。
觉悟抛开裴河宴的滤镜再去看她,更多了几分欣赏:“你应该毕业还没多久吧,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二十四岁,毕业刚一年。”
壁画师是份很看资历的工作,单论资历,了了毫无优势。
觉悟点了点头,心中有了数:“那先留个联系方式,过后我们再联系。”
了了自然没有意见,两人互相交换了微信。
壁画是大项目,大项目想要谈成就需要绝对的耐心。类似这样的交涉和面试,绝不仅限于这一次。留个联络方式,十分有必要。
——
隐食斋,清雅厅内。
凉菜刚上,三人还没有开始动筷子。
觉悟翻出手机微信里了了的好友名片,在裴河宴面前反复炫耀:“瞧瞧,这可是我素未谋面的小师侄。你有吗?我猜你没有,哈哈哈。”
自觉悟和了无离开普宁寺起,裴河宴的耳朵就没清静过。
起先还只是觉悟一个人的独角戏,后来就演变成了他们两人一起唱双簧。
觉悟说:“了无,这么一件大喜事你不开心吗?”
状况外的了无:“加到微信有这么开心吗?”
说实在的,要不是知道了无是个慢半拍的直肠子,觉悟多半会以为了无在嘲讽他:“不是加微信开心,是见到了了了开心。”
了无后知后觉道:“她是了了?她就是了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抓住前排的座椅凑上前,满眼星星地看着裴河宴:“她就是我的小师兄?”
前两天,了了问了无,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无只说了一半。了字辈的由来还得追溯到七年前。
那年,觉悟外出交流,结束后特意拐道南啻,看望裴河宴。
他早听师伯说,裴河宴收了个小徒弟。他僧生里还是头一回有小师侄,去时还准备了一份大大的厚礼。
可到了南啻,别说小师侄了,他连裴河宴都没见着几面。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觉悟契而不舍,才打听到了他小师侄的近况。得知小师侄已经回去继续学业的噩耗,虽然不甘心,但他还是将见面礼留给裴河宴,委托他转交。
裴河宴看着将整个桌子都压得往下一沉的“见面礼”,干脆动手拆了绸布,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红色的绸布一掀开,裴河宴顿觉无语。他看着有他半人高的关公像,头疼得直捏眉心:“她一个小女孩,你送她关公?”
“女孩?”觉悟傻眼:“没人告诉我啊。”
但他消化片刻后,又自我安慰道:“没事,护法神庇护一切生灵。你把孩子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都告诉我,我给她刻上去,让关公大帝保佑她。”
可惜,他直到最后也只知道对方名叫了了,年龄不详、出生地不详、有生之年能否见上一面也不详。
但出于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师侄的重视与宠爱,觉悟便将他收的徒弟都归于了“了”字辈。
了无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他希望这孩子无忧无虑,所以叫了无。
了拙是他的第二个徒弟,他希望这孩子抱朴守拙,所以叫了拙。
了尽是他的第三个徒弟,他不想再收徒,便将关门弟子取做了尽。
三个徒弟进门前,觉悟都告知过,他们上头还有一个小师兄。至于去哪了——不知道也不许问。
于是,片刻后,刚下工的了了,手机疯狂弹出申请消息。
了无:小师兄快加我!
了无:小师兄我是了无啊!
了无:小师兄,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了了一头雾水,这人是疯了吗?
——
用完餐,裴河宴送觉悟去机场。
玩笑过后,觉悟重新拾起了几分当住持的架子,温声询问道:“我让了了来画壁画,你没意见吧?”
席间,觉悟已将在普宁寺和了了的会面一字不漏地反复说了三遍。
也难为他,到这时候了才想起问问他的意见。
“如果不是出于私人感情,我没什么可反对的。”裴河宴看向窗外,远处已依稀可见机场的灯光,璀璨异常。
他似出神了般,凝望着那抹灯光,久久没有回头。
“怎么可能夹带私人感情。”
可如果说完全没受影响倒也不太可信,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有亲人、朋友和爱人,谁也不能彻底一个人生活,越是入世便越容易俗务缠身。
如何在这之间取舍,一直是个深奥的学问。
“不过这事也没这么快定下。”觉悟看了裴河宴一眼,话锋忽转:“她履历太浅,资历就更不用提了。我对她了解不多,有所好感也全是出于了先生和你的缘故。”
裴河宴低头,转了转指间的那枚玉戒指,没接话。
见他始终一副避嫌的模样,觉悟也有些吃不准他对了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两句啊。”
裴河宴沉默了一瞬,才回答:“跟她有关的事,我很难不去干预。明明她自己就能做到,我一插手,她会觉得受了我的恩惠。”
以了了的性格,她必定是对这个壁画感兴趣的。除了壁画本身的内容和故事,了致生也是驱动她的原因之一。她没有理由不心动,哪怕避讳他,她也不会懦弱到选择逃避。
不得不说,裴河宴很了解她。
交换微信已经代表了她对这个壁画项目有所兴趣,她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没多内耗,先去整理了一份作品集,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裴河宴,了了考虑都没考虑。他在梵音寺也好,在优昙法界也罢,他们一直都是这个世界上不相交的平行线。他肯定不会拖她后腿,但也绝对不会给予过度的方便。
——
三天后,了了收到了觉悟的消息,他想要一份了了的履历和作品集。
文件了了一早就准备好了,不过觉悟没联系她,她也没上赶着。适度的矜持,才能稳住节奏,她深谙此义。
当天晚上,觉悟就给她回了话:“履历很漂亮,这周周六,可否面谈?”
了了刚洗完澡,通身还冒着热乎气,看见这条微信,瞬间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浑身舒畅。
她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重回岛。
今晚岛上的拖尾沙滩上,亮起了一颗海上明珠。优昙法界就像一颗被海浪托起的珍珠,用满身的莲华照映着深不见底的海水。
优昙法界周六开放,觉悟约她见面的时间和她预估得相差无几。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结果。相反,这次谈话才决定了她是否能够承接梵音寺的壁画项目。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复道:“可以。”
同一时间,裴河宴的手机里也收到了几条微信。
嗡嗡不绝的提示声里,裴河宴中断了粉图的绘制,拿起手机,看了眼消息。
了无:小师叔,住持周六约见了小师兄。
了无:住持让我问你有没有时间,帮他先接待一下。
了无:他说只是询问,并不强求。但如果小师叔没时间,他就找优昙法界的总设计师先替他陪同一会。就那个高高瘦瘦,老说缺女朋友的总设计师。
裴河宴:“……”他到底想拿捏谁?
第四十五章
周六,天气晴好,一早就出了太阳。
晨曦的光透过被风吹开的纱帘,照入室内,暖洋洋的。
闹钟还没响,了了便在悄悄摸上床的阳光中醒了过来。时间还早,她赖了一会床,听院外微风吹过草秆,听山间稚鸟呦呦鸣叫。
直到恼人的闹钟响起,打断了这难得的惫懒。
了了起床后先洗了个澡,拜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那糟糕的第一印象所赐,了了一直不能在觉悟面前抬起头来。
今天正式商谈,她怎么也得好好打扮一番,树立个知性优雅、专业睿智的高级形象。
她挑了一件剪裁大方,很显质感的白色衬衫。考虑到觉悟是约了她在优昙法界见面,她在颜色饱满的半身裙和设计感十足的长裤之间犹豫了半天,保守起见,还是选了长裤。
总是蓬松到像是没打理的长发被她用真丝发圈扎起,挽了个漂亮的发结。
佩戴好首饰,她照了照镜子,心满意足地背上她的双肩小背包出了门。
从洛迦山搭乘轮渡去往重回岛,需半小时左右。好在岛上专门开辟了一条直达优昙法界的航线,避免了游客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了了从码头步行了十分钟,买票入内。
觉悟和她约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她怕两人聊完没有时间参观优昙法界,索性提前几个小时,慢条斯理地逛。
检票时,了了就有预感——首次开放,游客只会多不会少。
优昙法界是个大型的建筑群体,它由主建筑馆和多个分馆相继拼合。有些类似博物馆,每个场馆的主题和陈列展览的藏品完全不同。
从洛迦山上看,优昙法界是一颗海上明珠。可从重回岛上看,它就是一朵盛放的优昙,主建筑与分体建筑就像互相依托的花蕊和花瓣,层层叠叠,圣洁高雅。
难怪,耗时这么多年,只堪堪开放了主建筑馆。
入内后,在正式进入法界前需先加套一双鞋套。既为了保持殿内的干净整洁,也省去了各类脚步声交汇导致的吵嚷。
为了错开高峰峰流,了了并没有直奔主场馆,她先去服务台拿了一本免费的导览手册。手册的第一页是目录名单,第三页才正式开始导览。
导览的前言便是标粗的提醒,建议游客在服务台租赁一个讲解器,方便理解。
了了回头看了眼挤得里一层外一层,跟千层酥似的服务台,直接放弃了这个选项。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将导览手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在大概的知道每一层的功能性后,她乘坐电梯,直达六楼,从上至下,开始参观。
第六层是数字馆,也许是设计师也考虑过人流量大的时候,会有一些大聪明选择从上玩起,便将整个楼层掏空,做了一副巨大的立体环绕式数字画,用播放短片的方式从优昙法界的项目计划落成开始,到设计师如何头脑风暴完成建筑设计图,再到优昙法界竣工,藏品们逐渐入场。
甚至怕游
客觉得乏味,一旁还有个小的操控屏可以选择相应的藏品讲解。
了了就喜欢这种高效的导览方式,她将感兴趣的内容一一翻阅了一遍后,这才离开第六层,继续往下走。
时间还早,五六层的楼梯间里空旷得只有零星的游客。
她散漫地逛完第五层,再想从楼梯间步行下楼时,一名导游领着大批游客,从安全门外涌入,一股脑将楼梯间占得满满当当。
了了原本还想让对方先走,可等了一会,见导游仍挥着小旗帜在清点人数,干脆退出楼梯间,改乘电梯。
她没留意自己进入的是上行电梯,按下楼层数后,倚着电梯内的扶手,轻舒了口气。
兴许是今天起得太早,脑子不经吵,刚才恍如进入商场般的嘈杂令她脑袋里跟进了海水一般,直到此刻仍一波波地涨潮又退潮。
电梯到达的提示声响起,了了站直身体,刚要迈出电梯,险些迎面撞上在电梯外等待的乘客。
双方一对视,彼此都有些懵。
对方奇怪她是怎么上来的,七楼是会议区,没工作人员刷卡根本无法进入。而了了懵的是,这是哪,他们是谁,为什么全堵在门口,电梯内先下后上不知道吗?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是自己误闯了办公区。
就在了了思考要不要解释两句时,站在人群最后的裴河宴拨开挡在身前的三两人,先一步迈进了电梯里。同时,他握住了了的手腕,很自然地将愣在原地的她往电梯里带了两步,留出上客空间。
“愣着干嘛?”裴河宴松开手,语气微哂。
了了仰头看着他,有些回不过神来。从他拨开人群上前,到牵住她的手腕后退,这一整套动作太过流畅,她到现在还有点茫然后觉。
她想问,他怎么会在这。
可当看到裴河宴身上那套与周围所有人一样的正装穿着后,了了立刻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她不说话,裴河宴又问:“要去哪?”
了了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眼楼层键。电梯正在下行,而按键板上,只按了负三层的地下停车场。
“我要去四楼。”
裴河宴回了一下头,替她按下第四层。但电梯早已滑下四楼,无法中途停止,了了只能先跟着去地下。
电梯滑轨运行时,有轻微的拉扯声。
这个声音,她在之前都没听见过。唯独现在,电梯内太过安静,所有人像是都没在呼吸一样,让她清晰到仿佛看见了齿轮在升降皮轮上匀速下降的画面。
见了了略显局促,裴河宴看了眼她身后的双肩包,随便找了个话题:“这么早来,是参观法界吗?”
他虽是询问,可语气里的笃定压根用不着她回答。
察觉到他的视线就落在她的脖颈和耳侧,了了微微有些不自然,她轻轻地往上扯了下双肩包的背带:“是啊,优昙法界今天开放嘛。”话落,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刚说的是你“这么早来”,整句话听着像是知道她今天下午要
过来一趟似的。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了了问。
“知道。”裴河宴没否认:“了无刚出发,去机场接觉悟了。
他没提觉悟找他提前招待的事,只是低头看了眼时间:“主厅看过了?”
了了摇头:“还没,人太多了。”
裴河宴点了一下头,没再说别的。
电梯缓缓停在了地下三层,叮声后,门向两侧打开,众人鱼贯而出。
裴河宴等人走完,重新按下四楼,关上电梯。
了了一句“再见”都已经捏好了语气,保准礼节到位,客气之余又不显疏离。哪想到,话都到了嘴边,他却没打算走。
她看着电梯重新上行,自然不会愚蠢的以为他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需要回去取。但说话却是要注意分寸,万一会错意那就是自讨没趣。
她斟酌了一番:“你不用陪我上去。”
裴河宴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耳朵:“你没租讲解器,自己逛等于浪费时间。”
了了微囧,原来他刚才打量她的脖颈和耳侧,是在观察她有没有租借讲解器。
对话到了这,她要是再婉拒就显得有些不太识趣,只能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法界的四楼是按历朝历代所属的风格划分的展馆,展馆内详细地介绍了那个时期的佛教起源与传承,以及当时信众所信奉追崇的佛像造像。
了了深研佛像的画法还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有了致生遗留下来的资料做辅助,但她和老了不同,她对各个时期的佛像造像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通常需要看到具体的文字或者图画才能领悟到当下那个时期的绘画风格。
能多学一些内容,她自然求之不得。尤其裴河宴的解说,是站在绘画者的角度,他会适时的提醒了了,要重点注意哪一块的内容,要学习的又是哪一部分的重点。
她听得太专注,并没有留意到周围因为裴河宴讲解得太过专业,而停驻聚留的大批游客。等她发现时,身后三三两两,站满了保持适当距离,一边用行动强调“我没蹭你的讲解我的耳朵是自己听见的”,一边又情不自禁竖起耳朵生怕遗漏的游客。
这场景莫名诡异,又莫名有些好笑。
了了竖起食指,轻嘘了一声,打断裴河宴。后者还不明所以时,了了看了眼他挂在身前的工作牌,抬手把它翻了个个:“先不说了,我请你喝咖啡。”
刚才过来时,她闻到了咖啡香,香味应该是从三楼休息区飘出来的。
可她说完,又不确定他会不会喝咖啡,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明白的在无声询问他:你喝吗?
裴河宴抬起手腕,屈指点了点表盘,提醒她:“下午一点了,你是要喝咖啡还是去吃饭?”
一点了?
了了震惊。
他们刚把四楼逛了个大概,还没去三楼呢,时间就过去了这么久!
她挠了挠耳朵,有些为难:“我和觉悟大师约的两点见面。”吃饭肯定是来不及了。
裴河宴却不以为然:“可以让他先等着。”
了了差点哭笑不得,他可能是忘了她是下午这场商谈里地位卑微的乙方。
说起这个,她突然想到裴河宴也归属于“甲方”阵营,她瞬间有个不得了的念头脱口而出:“你该不会也是考核我的一环吧?”
裴河宴正打算带她出去吃个饭,他摘下套在脖子上的工作牌,将绳带绕在一起,随手塞进西裤的口袋里。
闻言,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可眼神里的不屑把他的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梵音寺是没人了吗,需要我考核?”
第四十六章
最后,了了还是被带着先去吃了饭。
去的是上回裴河宴说很不错的那家素斋——隐食斋。
吃就吃吧,她听了这么久的课,也该交点学费孝敬一下裴河宴,这样她的心里才会比较踏实。
可了了万万没想到,隐食斋的上菜速度居然可以这么慢!
从她坐下点菜开始,到喝了两杯清茶这期间,服务员只来包间里上了一盘餐前开胃水果。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选择的那份菜品里就没有冷菜,坐立难安地将压在筷著下的菜单抽出来重新看了两眼。
隐食斋的菜单很特别,这家餐厅不接受点餐,全是看当日大厨的心情与厨房的备菜情况来决定售卖什么菜品。他们给予顾客最大的自由,就是每次餐点都会准备两份略微不同的菜品以供选择。哪怕这点差别……微乎其微。
了了琢磨了两遍,确认菜品搭配上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又焦虑到开始频频看时间。
裴河宴接完工作电话回来,拉开靠门那侧的椅子坐下,先喝了杯水。
了了看他选了个与自己相隔两个座位的位置坐下,下意识别开了视线,避免目光对视。但她的表情一项是藏不住事的,哪怕被生活淬炼过无数次,仍旧是有些情绪就全写在了脸上。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重回岛的旅游资源十分发达,整座小岛连树洞草缝都被武装过,更遑论在岛上数一数二的素斋餐厅。
隐食斋的用餐氛围优雅高级,私密性十足。餐厅大部分都是包间雅厅,用餐规格再高些,便是可一次性容纳二十余人的庭院园林。
她之前没来过这里,不知道每个院子是不是都别有特色。但透过篱笆围栏,隐约能看见隔壁雅间的院子里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正在品茶闲谈。
院子没有遮挡,隔音效果不佳,但了了坐在屋内,玻璃窗紧闭的情况下,只能听到模糊的说话声,并听不清内容。
她走了一会神,直到感觉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道目光已经停留了一会,刚开始她心不在焉,并没有发觉。是隔壁的说话声忽然停下,她才回过神,感知到了那一抹注视。
她身体本能地去寻找,视线刚从篱笆墙上移开,她便从面前的落地窗上看见了窗上的那抹倒影——他可能还没发觉她从玻璃窗上发现了他,漫不经心地压着杯口,目光肆无忌惮。
这种时候,了了反而害怕被他发现,几乎是兵荒马乱地鸣金收兵。
她低着头,装作去看时间,解锁了手机屏幕。滴滴答答的按键声里,她无意识地一一点开了所有适合打发时间的软件,忙碌地。
见她一直心不在焉,裴河宴搭在桌边的手轻轻敲了两下。指尖在桌面上轻叩的声音,像是激发了她保留在身体本能里的反应,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了他,发出疑问:“嗯?”
十三岁那年,了了在他身边抄经练字。他的话一向很少,尤其是勾绘粉图或诵经打坐时,他但凡想提醒、禁止或申斥了了前,通常都会屈指轻叩两下桌面,引起她的注意。
有时候是她写错了字想蒙混过关;有时候是她故意偷懒走了神,还有时候是她沮丧到想逃避时。他可以包容她犯错,但绝不纵容她明知故犯。
了了渐渐摸索出这个规律后就不会故意去踩这条边缘线,但在那短暂又刻骨铭心的一个月里,他轻叩桌面的提醒方式已经成了刻在她本能里的一种反应。
而她却直到今天才发现,她仍保留着与那年夏天所有有关的记忆与习惯。
“你不用紧张。”裴河宴收回手指,握住玻璃杯:“我给觉悟打过电话了,他会直接来这,等会边吃边聊。”
了了愣了一下,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好。”
她双手交握住茶杯,重新看向院外。其实院子里没什么好看的,再别致再费心思的庭院设计看多了也会视觉疲劳。可眼下她只有装作对院子很有兴趣,才能逃避与他的视线或语言交流。甚至,就这么一点弱小的安全感,她也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轻轻捧住。
——
没过太久,觉悟终于来了。
他风尘仆仆,一进屋,眼神锐利地将两人都打量了一遍。
了了与他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里,他的眼神都是温和的,有出家人看待众生时平等的慈悲与良善,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觉悟这么直接锋锐的眼神。
她顿了一下,才站起身,礼貌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觉悟并没有发现了了有这么敏锐,他常年在外奔走,出席各类佛教法事活动,并不是完全纯粹的出家人。
他很善于在不同的场合里与不同职业、性格的人打交道,所以几乎是立刻,他便换上了和煦的表情,温和地让了了先坐。
了了没有错漏他的表情变化,不过这对他们这次见面来说,无关紧要。
了无拎着一个旅行包,跟在后头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先找了了,眼神刚一锁定,立马热情地挥手和她打招呼:“小师兄!”
了了微笑着半鞠了个躬,作为回应。
收到信号的了无,兴高采烈地放下行李,坐到了了隔壁:“小师兄,久等了吧。”
他人高马大的,一坐下来,瞬间把了了整个挡住。他尤不自知,连声抱怨今天上岛的人格外得多,估计全是来参观优昙法界的。
觉悟洗完手,正擦干,一回头见了无旁若无人地坐了主位,还手舞足蹈地和他的“小师兄”交流感情,差点给气笑了:“这位置是你坐的吗?”
了无还没发现这话是对他说的,满眼星星地盯着了了傻乐。
这眼神,看得了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委婉地提醒他:“大师好像在跟你说话。”
他这才扭头看了过去,没等了无看清他师父的神色,他的后脑勺先挨了一记巴掌。他吃痛地捂住脑袋,满眼的星星被打碎,只剩下委屈的泪光无声控诉。
觉悟“哎呦”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饿狠了,没控制好力度。”他敷衍地上手揉了揉被他拍红了的脑袋,还没揉两下,就耐心全无地拎起了无的僧衣后领,将他从座位上拎了出来:“我都说了,这位置是你坐的吗你就坐!”
他话落,转头看着裴河宴,倨傲地轻抬了下下巴:“你又坐那干什么?坐这来啊。”说完,嘀嘀咕咕地不满道:“该坐的不坐,不该坐的瞎坐。”
“是你要谈事,还是我要谈事?”裴河宴问完,懒得再搭理他,起身出门去催菜。
觉悟啧了声,在拎开了无的座位上坐下,举起刚被了了斟上茶的玻璃杯碰了碰她的茶杯:“他这人你也知道,别扭。”
了了干笑了两声,这她还真不知道……
可能是为了避嫌,也可能是因为彼此已经疏远,她不愿细想,甚至在心里还默认了他们如今的相处方式。毕竟她不是小女孩了,他们之间是该保持距离的。
人来齐后,隐食斋的上菜速度简直跟换了批厨备似的。
冷菜刚照着份例上完,餐厨的领班就已带着两个服务人员捧着前菜候在了备菜区。
于是前半场,大家埋头吃饭。后半场,觉悟才终于捡回了一些社交礼仪,按流程步骤,先寒暄两句。
他平时虽总开裴河宴的玩笑,但真当着他的人,还是优先选择回护裴河宴的颜面。况且,他约了了来是谈公事的,有些话点到为止刚刚好,说多了就容易显得动机不纯。
正式谈到壁画前,觉悟无可避免地还是聊到了了致生:“我在普宁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熟悉。”
了了闻言,下意识看了眼裴河宴。
觉悟捕捉到她的这个眼神,低笑了一声,解释道:“你父亲在梵音寺作画时,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你和他很像,也是喜欢把画笔放在随手就能取到的地方。”
“你和他很像”这句话,了了已经太久没听到过了。了致生去世后,再也没人会把她和老了放在一起比较。
她恍惚了几秒,才追问道:“我爸也这样吗?”
“你不知道?”觉悟反问,这一下连他也下意识地看向了裴河宴。
莫名被注视的裴河宴,犹豫了一下,才回视了了,说:“我在是南啻才认识了先生的,所以并不清楚。”
修复壁画的工序很复杂,但总的来说,是将受到破坏或者自然老化的壁画加固、清尘、重新拼接、修复边缘等等,令它重焕生机。这不是一个创作的过程,而是需要十足的耐心与专业能力去支撑的修复工作。
他见到的了致生不是富有创作力的大画师,而是严谨细致、深刻周密的修复师。
裴河宴完全能够想象了了后来见到的了致生都是什么样的,他很少再拿起画笔,哪怕是教学示范或者闲来练笔;他总是伏案写作,不是在翻查资料,就是在整理论文。而后期受到病痛折磨,他连写信都成了奢侈又何况是稳定画笔,重新作画。
他一直在找机会,想提醒觉悟,不要提起她的父亲。可另一方面,又想摸索试探一下她对谈及了致生,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所以,他才会默许觉悟提起了致生。
觉悟左边看看这个,右边看看那个,接过话题:“我那会跟了了现在差不多,刚毕业没多久,了先生人比较随和,特别喜欢找我聊天。可能画画还是挺寂寞的,他休息时,连寺院里路过的猫都能聊两句。”
他笑眯眯的,脸上俱是怀念的神色。
了了也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一点也未曾达到眼底。
自打上回普宁寺的住持在电话里与她说过老了曾在梵音寺修复过壁画后,她特意去搜集了一下了致生的信息。
住在墓园山脚下的那几天,她刻意撇开了所有杂事,专注地将了致生的生平,按年龄和成就整理成了一张时光序。
比如:他在二十四岁,娶的连吟枝;又是在翌年的春天,他当了她的爸爸;三十岁,他停职去梵音寺画壁画。
同年,他接触到了壁画修复,对南啻的壁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那一年,他与连吟枝逐渐爆发争吵,给日后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埋下了一颗茁壮的种子。
想起那近乎黑暗的一年,她微敛眼神,难掩羡慕道:“难怪那半年,我都没见过他。”
了了的语气很平静,对老了的那点想念被她藏在字里行间,几乎无人发觉。
始终置身事外的人却忽然侧目看了她一眼。
裴河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见觉悟还想说什么,他拿起手边已经被觉悟喝得一滴不剩的玻璃杯,落锤般往他面前一放:“喝茶。”
到嘴边的话被打断,觉悟皱眉看着空了的玻璃杯,刚想咕咕两句,裴河宴侧过脸,凝视他的目光,沉静又危险,他没什么表情的又重复了一遍:“喝茶。”
第四十七章
喝茶不得杯子里有茶才能喝吗?
给他一个空杯子,还反复强调了两遍,觉悟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有些话也许不太适合再往下说了。
他不露声色地先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觑了眼裴河宴。他明显是有些不耐烦了,眉心微微蹙起,眼神落在远处,一副忍耐又克制的模样。
要不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了了,他可能早就找了个理由失陪了。
觉悟意思着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他刻意用食指弹了弹玻璃杯,发出敲击声,吸引裴河宴看过来。
两人一对视,他用眼神无声地挑衅道:我喝了啊!
裴河宴并不关心他喝没喝,见话题已经打断,他抬头看了眼了了,她正仰起头对给她添茶的服务员道谢。
他与觉悟之间的暗涌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你什么时候能聊正事?”裴河宴扫了眼时间,压低了声音:“或者我先走?”
觉悟轻啧了一声,有些不高兴:“这两天大家都不上班,你能有什么事?”
之前他就觉得裴河宴对了了的态度不对,他两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像一对互相避之不及的冤家。
今天这顿迟了两小时的午餐更是令他加深了这种印象。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他挺想刨根究底问问两人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是有杀父之仇呢,还是有夺妻之恨呢?如果没有他在这中间周旋,他两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吧?
想到这,他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你一个二十几的男人,大度一点!怎么还跟小姑娘斤斤计较。”
了了隐约听见“小姑娘”之类的字眼,以为觉悟是在说她,下意识接话道:“什么?我没听清。”
觉悟还没反应过来,了无先放下了筷子:“他们说,二十几的男人,大了点。”
他话落,满屋寂静。
觉悟听完也挺沉默的,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这话到底是不是他说的,像是他说的,可他好像又不是这么说的。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时,裴河宴面不改色地瞎编道:“我们在说优昙法界,今天只是主场馆开放,来的人就有这么多,还挺出乎意料的。售票处还为此做了数据分析,发现有八成都是年轻人。”
觉悟疯狂眨眼,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是连一个字都不敢接啊。
了无噫了一声,刚想提出质疑,就被觉悟一把拧住大腿。他还没来得及嚎一声,觉悟如法炮制,将玻璃杯直接凑到了无嘴边,亲切地给他喂水:“口渴了吧,喝水喝水。”
被迫喝了半杯水的了无,摸着已经堵到了嗓子眼的茶水,十分隆重地打了个饱嗝。
两厢这么一打岔,了了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了。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干脆主动提道:“大师今日找我来,主要还是想聊一聊壁画的事吧?”
“对。”觉悟顺水推舟,转了话题:“我约你
在优昙法界见面,是想现场跟你说的。”
“现场?”
“你们不是从主场馆过来的吗,场馆旁边有个没开放的半宫廷式建筑,你有印象吗?”
见了了在努力回忆,觉悟摆摆手,直接跳过:“这个不重要,下次有空让河宴特意带你去转转。”
裴河宴侧目,盯了觉悟一眼。
后者满眼无辜,甚至十分大声:“怎么了,到底你是法界的工作人员还是我是?”
已经消化了一些的了无在一旁顺口接话道:“小师叔是,你不是。”
觉悟这才重新笑开:“这徒弟平日里虽然是笨了点,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他清了清嗓子,把跑偏了的话题扯了回来:“那个分馆主要展览的是壁画,类似《佛陀讲经图》、《朝崐图》、《无量度佛》等等,有些是只剩碎片的真品,也有些是仿拓的陈列品。梵音寺呢,你父亲画得那一幅《雍朝大慈恩寺》有幸入选。”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了了,含笑问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将令尊的壁画誊刻至优昙法界,你愿意吗?”
关于这件事,觉悟考虑了很久。
誊刻壁画的人选早就有了,只是还未最终确定。了了出现在这个当口,不得不说,时机多少有些巧妙。
但她确实也是一个转机。
女承父业,这对需要传承需要接力的传统艺术而言,似乎拥有宿命般的约定感。
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和裴河宴通过气,主要是确认他能否向优昙法界输送壁画誊刻的推荐人选。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觉悟周旋了很久,终于替了了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当然,它是机会也是考验。
如果了了表现不佳,这次合作便当作是他替梵音寺还给了致生的人情,不会再有后续。
于是,他慎而慎之的又问了一遍:“如果愿意,你可以吗?”
了了很聪明,她立刻听出了觉悟的未尽之意。
和觉悟有交情的人是了致生,她是沾了老了的光,才有机会被他列入候选名单。誊刻壁画这么大的一份厚礼,虽然觉悟肯定事先考察过她能否胜任,但这样明着贴金的机会,光靠她自己的资历显然是不够瞧的。
其次,虽然她在风格上有一定的优势,可短板也十分明显。还未彻底打响名气的壁画师是需要时间去淬炼,去站稳脚跟的。觉悟给她的,不仅仅是表面上能看到的好处,还有很多隐形的优势。
包括,和梵音寺的壁画合作。
只要她能出色的完成这次誊刻,她就可以将这段工作经历填入自己的履历中,再想续写梵音寺的壁画,自然就不存在资历太浅,履历不够瞧的窘迫了。
了了没有因为这个机会唾手可得就欣喜若狂,不知所以,越是接近支点她越是要沉得住气。
她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玻璃杯的手,放到了桌下:“我很荣幸,也非常愿意。”
觉悟对了了的印象一直很好,她聪慧机
敏,冷静沉稳,不是那种有点能力就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上去的人。
她像是一步步行走在沼泽里,却从不拖泥带水的鸟禽。只要她想,她展开双翅,便能直上云霄。
没人看见她说这句话时,揉住了膝盖上的布料。也没人听出,这短短的九个字里极隐秘的轻颤。
她落落大方的一笑,默默地将觉悟的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
散局前,觉悟还有点事要叮嘱了了。
两人落在最后,轻声地说话。
觉悟:“我晚点去趟普宁寺,跟住持聊一聊这个事。一星期七天你起码得分出二天在法界复刻壁画,这个时间安排你有问题吗?”
“我周末本来就休息,如果来不及我可以晚上也过去。”
觉悟想了一想,瞥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当然没问题。不过这样的话,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最好接送也安排上,不然你一个女孩往返不安全。”
了了莞尔,很是感谢觉悟能够想得如此周到。
“至于合同,和后面的具体对接可能得交给我师弟了。我不经常在这,不能及时处理,你们直接沟通会更方便一些。”觉悟用眼神瞟了下裴河宴:“这是他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你担待一些。”
“好。”了了笑着应了,可说完又觉得有些歧义,补充了一句:“没有不好相处。”就是有些不知道怎么相处。
觉悟会心一笑:“我懂我懂。”
他想起之前因为了了的事需要和裴河宴商议时,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方便插手,可但凡是要经过他手的事,无论是速度还是效率,都替她行了最大的方便。否则这件事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
他斟酌了一番,还是违背了本心,对了了说道:“这件事能落地,最大的功臣是他不是我。我们出家人最怕背上因果,该记谁的恩就记谁的,可别道错谢了。”
了了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向裴河宴。
也许是察觉到了了了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来。他脸上的冷峻还未收起,侧脸棱角分明。瞥过来时的那一眼,莫名让她有一种时间在指缝里流失的荒寂。
她好一会儿L才想起来自己还什么都没说,立刻补上了一句:“我都会记得的。”
她知道觉悟这不是在挟恩申报,而是在点渡她。这个有大智慧的人,早已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
他们离开雅间,走到侧门的功夫,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商务车。
车和司机都和了了有过一面之缘,她看向司机师傅时,对方也认出了她,甚至还友好地对着她点了一下头。
明明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她却莫名的心情很好。
觉悟明天还有行程,趁普宁寺关门之前还得赶过去一趟。
了了原本顺路,可觉悟上了车便堵在车门口,还把已经坐到后排的了无也赶了下来:“时间还早,你们急什么呀?”
他对了了说:“我这次来挖住持墙角肯定得挨削,这种挨骂的事你就别跟我一起了。我们分开走。”说罢,他又看向裴河宴:“你既然闲着,带了了去现场熟悉一下啊。你辈份再高也得叫我一声师兄,我说的话,你多少得听点吧?”
每个字都挺有道理的,让人无从反驳。
了无等了半天,眼见着觉悟都开始关车门了,还没分配到自己,瞬间着急了:“那我呢?我干嘛去啊?”
车门关闭前,觉悟从门缝里扔出一句:“你爱干嘛干嘛去。”
裴河宴和了了对视了一眼,他无奈道:“那走吧,我带你过去。”
了无看了看已经快没车影了的商务车,又扭头看了眼已经一前一后往优昙法界走去的小师叔和了了,焦虑到差点把他的大光头撸成一个硕亮的灯泡。
锃亮的灯泡在原地打转了片刻,拔腿就追:“小师兄,你等等我。”
第四十八章
了了对了无总是追着她喊小师兄有些不习惯,今天难得有机会,她努力解释了一下:“我不是你小师兄,我也没拜你小师叔为师。”
“我知道我知道。”了无敷衍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了了郁闷。
两人刚加微信那天,了无一口一个小师兄,嘘寒问暖的,就差卷上铺盖搬来洛迦山陪她一起“清修”了。
在她追问下,他才扭扭捏捏地将小师兄这个称呼的由来告诉了她。
了了的第一反应是——大家都误会了。
她解释了两遍,了无不仅无动于衷,还连续给她发了三个小和尚敲木鱼的表情包,就差明着跟她说: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深深感受到了被敷衍的了了,这才就此作罢。
裴河宴都没急,她急什么?
今天历史重演,了了没好意思把裴河宴搬出来当救兵,只能苦口婆心道:“梵音寺是座和尚庙,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你师兄呢?”
了无解释不通,干脆捂住耳朵:“我什么都听不见。”
“你听得见!”了了刚试图上去掰他的手,一直领先两步的裴河宴忽然停了下来,叫住她:“了了。”
了了跟条件反射似的,立刻乖巧如鹌鹑,搓着小手听候发落。
这还是再见以来,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了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远没有裴河宴想象得那么陌生。他看着两步距离外,一副上课干坏事被抓包模样的了了,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手中的手机铃声还在催促,裴河宴指了指路口对面的游览车站台:“你和了无先去停靠站等我。”
他说话的声音和经过车辆的鸣笛示警声重合,了了没有听清,她往前走了两步,到他身边:“我们现在是要去坐车吗?”
“车还没来。”他微微压低了身,给了了又指了一遍站台:“你带了无去那等我,我要接个电话。”
了了这次听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指令,却让他重复了两遍,了了耳朵滚烫,忙不迭回头找到了无,先过马路。
看着两人安全走到对面,裴河宴这才接起电话:“什么事?”
觉悟上了车才想起自己今晚七点就要抵达笙南,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洛迦山到笙南将近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一分钟也浪费不起,只能匆匆交代裴河宴。
虽然,他早就料到觉悟会找借口把了了的事全撂给他,可没想到,他有这么迫不及待。
“那普宁寺呢,谁去说?”
觉悟觉得他师弟今天有些降智:“我已经在去笙南的路上了,普宁寺还能谁去?”
“那等你返程回来。”
觉悟大声问道:“啊?这里太吵了,我听不太清。你说你可以是吧?”
这无赖。
裴河宴别开眼,看向站台。
了无正眉飞色舞地和了了说着什么,她边
耐心听着,边留意着不让了无误碰到前面候车的游客。
这样的画面,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不过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了无,而是楼峋,那个在了致生丧礼上以学生自居的年轻男人。
那日他站在人群后,了致生在北央美院的同事们吊唁完,避在阴凉处等待出殡。
人多的地方,舌头也长,七嘴八舌地打听起了那个忙前忙后的年轻人是谁。
“那是叫楼峋吧,好像是了教授的学生。”
“学生?你看院子那片树下,那全是了教授的学生,也没见他们往主事人的位置站啊。”
“你这话说的,就有点刻薄了。学生也有远近亲疏啊,老了身边没什么亲人,我好几次去医院探望,那男孩都在。”
“是了教授女儿的男朋友吧?只不过没订婚,没什么名分,加上了教授一走,家里就算有喜事也有好几年办不了,怕中途发生什么变故才这么自称的吧。”
“也是哦,现在结婚离婚都草率得不得了,分个手不更是家常便饭。”
“好了好了,这是什么场合,瞎说什么呢?他是老了的学生也好,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也罢,那都是人家的家事,你们在这论长论短的,算是哪根葱啊?”
几人被混说了一顿,恰好出殡时辰到,摔瓦声与哀乐同时响起,她们一哄而散。他身前的位置忽然就空了出来,他不用再穿过憧憧人影去寻找了了的身影。
他清晰地看见,楼峋轻揽了揽她的肩,俯身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她抬起泛红的眼睛,牢牢地看着他,那个眼神他并不陌生——了了十三岁那年,拽住他问他能不能替了致生卜卦时,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他是陈旧无趣的人,像是黑白胶卷里永远固定的背景。而她生活在绚烂的世界,像是和他远远隔开了一个时空的旅客。
这场重逢,简直荒诞又瑰丽。
觉悟说了一连串,都没等到回应,他越说越没底,心虚得跟踩着棉花似的,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这种关系到小孩未来前途的大事,住持没道理会阻拦。你就放心去,真搞不定我回来就让了无给他跪普宁寺门口去,跪个三天三夜,看他松不松口。”
裴河宴回过神,听到后半句,瞥了眼远处被自己师父卖了还一无所知的了无,不忍直视道:“你积点德吧,披袈裟的这点功德都不够缝你嘴的。”
他懒得再与觉悟争辩,干脆挂了电话。
觉悟被撂懵了,他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琢磨了半天……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啊?
——
叫来的商务车已经停在了站台旁,裴河宴穿过马路,走到对面,让两人先上车。
车门自动关闭,车锁落下后,车内明亮的灯光逐渐变暗,只剩下车窗升降按钮和驾驶仪表台上的氛围灯仍旧亮着。
“去码头。”裴河宴说。
“嗯?”了无疑惑地嘟哝了一句:“我们不去优昙法界了吗?”
“不去了。”裴河宴虽然回答的是了无,可目光却是看着了了的:“觉悟临时有急事,直接去笙南了。我们现在先去普宁寺。”
了了立刻猜到应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才会导致裴河宴要全盘接手。她不敢问,只默默地透过后视镜观察了他两眼。
她猜不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光凭他上车前和上车后判若两人的状态来看……他应该是挺不情愿接手的。
这个结论,多少令她有些沮丧和失落。
她别开眼,看向车窗外。
车内很安静,没有人主动说话。只有车辆经过减速带或遭遇路面不平时,会有轻微的颠簸感和顿挫声。
空气中,渐渐的,弥漫上了几分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十分钟后,车辆驶入隧道。
忽然幽暗的环境像是把她挤压在了狭小的一角,遇见他以来,他不仅推翻了她对他的所有想象,甚至还抹杀了她记忆中温暖善良的那个小师父。
她不懂,为什么除了生疏以外他们之间还会有类似隔阂般坚固的牢笼。
她还为此反思过,在多宝讲寺偏殿的梅花树下,她那句话是不是说错了或者就不应该说。
可渐渐的,她又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她对小师父寄托了太多情感,太多依赖,这么浓烈厚重的情绪本就不该加诸在他的身上。
他何需去承担一个故友之女的惦念与期望呢。
是她太过分了。
隧道里的风声在车辆交汇时猛烈得像是钻出牢笼的野禽,呼啸而来。
她封闭的囚笼像是被这道声音突破了一道口子,就像洪水来袭时,翻过堤坝前的最后一股力量。她没去看他,只是冲动地将在嘴边徘徊了无数次的问题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了了问完就后悔了。
尤其是当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车辆刚好驶出隧道。她清晰的看见了裴河宴脸上的错愕与讶然,他的这个反应令她瞬间难堪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码头很快就到了。
她几乎没等车辆停稳,就大步下了车,匆匆钻入了行色匆遽的游客之间,很快消失不见。
——
那一晚,了了彻夜未眠。
她倒不是还在计较裴河宴的反应,而是单纯回想起自己说这句话时的怨念与矫情,被恶心哭了。
为什么呀!到底是为什么呀!
她明明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讨厌她,怎么说出口跟求爱不得的痴女似的,满腹情思?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些公司要禁止办公室恋情了,她这还不是恋情呢,就扯得满地鸡毛。了了一想到接下来还得和裴河宴一起工作,半夜坐起来都忍不住给自己两巴掌。
救命啊……谁能来救救她!
——
觉悟在笙南安顿好,就给他视如眼珠子的宝贝徒弟打了个电话:“了无啊。”
“师父!”了无雀跃。
“你小师叔没在边上吧?”
了无看了眼四周:“没有,小师叔今天从普宁寺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觉悟听得头皮一麻,他轻嘶了一声,觉得这事有些难搞了:是住持不同意你小师兄来画壁画吗?
“不是。”了无努力回想了一下:“住持很开心啊,还夸小师叔慧眼识珠。”
嗯?
那就是在生他的气喽?
觉悟盘了盘自己的脑袋,觉得不应该啊……别人的事裴河宴别说生气了,就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可了了的事,他一边说着不插手,一边事事过问,他这才敢把这事撂给他,否则他还有宁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又问道:“那今天还发生了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没有?”他提示道:“比如上山的时候,腰疼了、脚崴了,或者突然发现自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了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师父,崴着脚的人是你,下山了喊着腰疼的也是你。”
觉悟:“……”行吧。
“你做功课去吧,这次功课要是还偷工减料你就等着吧。”
了无摸着凉飕飕的脖颈,颤颤巍巍地挂断了电话。
这要是平时,他肯定不敢这么跟觉悟说话。可小师叔事先有言,让他务必保守秘密,不要传扬出去让小师兄难堪……他才不得不用这个笨办法气得觉悟主动挂电话。
再聊下去,他真怕自己一个门牙没关住,就把事抖露出去了。
诶,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有秘密的和尚可真不好当啊。
——
周一,了了去普宁寺上工。
她一开始还躲躲藏藏的,半截山路走得那叫一个鬼鬼祟祟。可直到她站到了脚手架上都没发现裴河宴的影子后,她看着满墙壁画,气哼哼地把画笔一丢,直接盘膝坐下。
还得是男人沉得住气。
他听了跟没听见一样,她困扰到半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他有影响吗?没有!!!
可她转念一想,裴河宴不是一个会混淆私人感情与工作的人,瞧他那冷情冷欲没人味的脸,他像是会主动处理这个事的人吗?
腹诽归腹诽,了了心中还是感激他的考虑周全。
她问时冲动,冷静下来后就知道自己这事办得很欠妥当。她有疑问,有情绪,有失落完全有更妥善的办法去解决。就算是想当面要个答案,也不该是没头没尾地抛出这么一句。
车上不仅有司机,还有了无。但凡谁添油加醋地描上两笔,对他或是对了了自己都是一种打击。
她愿意去承担这个后果也就罢了,可裴河宴凭什么要被她牵累呢?
但偏偏她就是脑子一热,选了最不可控的这一种。
她想听他说什么呢?
她仰头望着壁画里目含慈悲的佛像,深深叹了口气。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失控。
第四十九章
没过几天, 了无就把拟好的合同发了过来。
也许是回来那天的气氛太尴尬,了无这两天都没主动找过她。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周五晚上,他对了了说:明天见, 期待!
了了握着手机翻了个身,铺在身下的报纸被她碾得吱吱拉拉的响。她把合同看了一遍, 刚想回复了无,没有问题。
对方先一步发了条微信过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合同需要当面签一下。”
这个口吻, 不是了无。
了了顿了一下, 把输入框里打好的字全部删除,重新发了一句:“我都可以, 看你时间。”
他很快回复:“周六吧。”
了了发完“好”, 等了一会, 见对方已经结束了对话, 这才将手机往颈边一塞, 闭目午睡。
临近下工前, 知客僧让小沙弥跑了一趟腿, 转告了了,住持有事找她, 让她忙完就去茶室。
了了不用猜也知道, 肯定是要说她去优昙法界誊刻壁画的事。
本来她还以为, 住持前两天就会找她了解情况。不料,一等等到现在。
她把画笔放入洗笔筒里涮干净,看着笔刷上的颜料逐渐融入清水中, 将水色变得浑浊, 这才一把捞起, 收拾了工具, 慢吞吞地走下了四方塔。
——
普宁寺的茶室在一座单独的小山峰上,临崖而建。需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再爬上十几级长阶,才能抵达。
茶室几乎独立于普宁寺外,是僧众与香客都喜欢停留的地方。
了了到时,已近黄昏。
山崖外,大片大片的落霞弥漫在远山与云雾之间,远远看去,恍如仙境。
她原地驻足了片刻,用手机镜头将这一幕捕捉了下来。
茶室内还零星逗留了三两游客,他们坐在茶厅外的阳台上,品茶论禅,静待日落。
了了环视了一圈,既没见到小沙弥,也没看见知客僧。正想找人询问时,一位有些脸生的小和尚朝她走了过来,询问道:“你是来寻住持的吗?”
了了点了点头,多看了他两眼。
小和尚年岁不大,脸上稚气未脱。眉宇和五官生得清清冷冷的,十分寡淡。他的身板要比同龄男孩更显削瘦,一身宽大的僧袍就如套在一个木桩子上,空荡荡的。
了了在普宁寺待了两个月,从未见过他。
了拙见她目光略带警惕,似有疑虑,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了了跟着他走。
茶室除了茶厅接待散客游人外,另设雅间,而两地之间仅用了一面布帘潦草隔开。
虽布置上有些潦草,可了了记得,有一个雅间开门见山,风景绝佳。她忘了是哪位僧客还是风流的文人,来普宁寺布施。经过此处,流连忘返,还提了一句——风景佳绝处。
这五个字,至今都被拓在茶室院子里的奇石上。
了拙迈过门槛,引了了走入靠近里侧的雅间。入内后,他只站在门口,并没有继续往前。
了了正觉得奇怪时,屏风后就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杯盖扣碗声。
她循声望去。
隔着一道屏风,了了看得并不真切。视野里的画面,像极了黄昏日落时缠绵在山头的那缕幽蓝与沉霭,有将醒未醒时的朦胧,又似黑夜来临前昏昧的幽情。
她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室内,两扇木窗敞开着,窗棂盛装着春日里格外苍翠的树林。
夕阳洒入时,将窗边的木塌和桌案一齐笼进了鎏金束线的光影之中。依稀间,了了看见有一道修长的身影迎光而坐,明明没有窥见对方真容,可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脑中却十分清晰地浮现出裴河宴的身影。
了了拧眉,短暂的不解后,她转身看向带她进来的小和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寂静的室内,饶是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声仍是尤为明显。
屏风后,注水泡茶的人,动作一顿,似乎是抬眼往这看了一眼,随即,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滤网:“了拙。”
了拙侧身,恭敬地合十一礼:“小师叔。”
那道声音清冷低沉,音色醇厚:“你先出去吧。”
了拙微微躬身,回身示意了了:“小师兄,请进。”
小师兄……又是小师兄!
了了脑瓜子一麻,宕机了几秒。她目送着了拙走出去,再掩上门,直到室内光线一暗,她避无可避后,才重新转身看向屏风后。
裴河宴并没有催促她,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像是耐心守着鱼塘的垂钓者,手中握着一支连鱼饵都没有的鱼竿,静静地等着她咬钩。
了了紧张了一会,脑子里凌乱的全是纷沓破碎的碎片。一会在想,如果他旧事重提,她要怎么应对,才能化解尴尬,妥善地解决好上一次因她言辞不善给他造成的困扰;一会又想,她是不是该先道个歉,大方地把此事揭过,省得两人每次见面都这样不尴不尬的。
越想……越心乱如麻。
总在这里杵着也不是个事,了了踌躇了几秒,绕过屏风,走入茶室。
她入目的第一眼,就是坐在木塌上,洗杯烹茶的裴河宴。
他双腿盘膝,坐在蒲团上,身上的长褂整理得一丝不苟,连袍角都没散乱一分,规规矩矩地铺陈在蒲团周侧。
和了了初见他时的那种清冷感不同,眼前的人,像雕琢过的沉香,底蕴深厚,带着让人不敢亵渎之感,心生敬畏。
同时的,裴河宴也抬眼,看向了了。
虽才至春日,她鼻尖却沁了些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刚结熟的水蜜桃,青涩中泛着点无辜。那双眼睛是和她周身气质如出一辙的清澈,此刻瞧着,应该是有些拘谨,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乖乖等罚一样,站在那一动不动。
“喝茶吗?”他问。
他不问还好,一问,了了还真有些渴了。
裴河宴轻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示意她来这坐下。
眼看着一场交锋必不可免,了了反而坦荡起来。她在茶桌对面坐下,与裴河宴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
触目所及,不是满山的落霞,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的视线从裴河宴过分优越的侧脸落到他举止优雅的双手上,了了格外注意捕捉细节,相比那清隽的皮相,她似乎更容易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戴着佛珠格外显相的腕骨吸引。
他手上的佛珠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串小叶紫檀,只是从素圈编织得繁杂了一些。
“我和住持今日又见了一面,细说了一下你的时间问题。”裴河宴用竹夹将白瓷茶杯洗净:“不是替你做决定,也不是站在甲方的高度来支配你,只是预先替你选出最合适的解决方案。”
他提起茶壶,手腕微倾,从容不迫地将茶杯注满:“一周七天,前四天普宁寺为主,后两天留给法界,备一天用作休息。如果觉得太累,还可以再协调。”
了了回想起合同里有关工期的限制,了无给她的那一份,除了壁画验收的最终期限,并没有规定她的时间如何分配。想来,是裴河宴考虑到这次的工期特殊,便没对她设立要求。
“我没有问题。”
事实上,因为洛迦山没什么好玩的,她周末没地方去,基本上都在普宁寺赶进度,做优化,顺便再在寺里蹭上两顿斋饭。就算觉得疲惫,需要休息,往常歇上一天也就满血复活了。
只是这些不必说,暗自下的功夫如果挂在嘴边到处宣扬,那跟作秀就没多大区别了。
裴河宴将注满茶水的茶杯轻轻置于铺着竹席的茶案边缘,方便她拿取:“刚才确实是住持想要见你,毕竟这件事还是三方在场一起决定比较妥善。”
了了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等着他把话说完。
“是我拜托他,给我留点时间处理一下私事。”裴河宴单手执杯,看着她:“我很抱歉那天在车上没能立刻回答你。”
了了握着茶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逐渐收紧,她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晃漾着茶汤。
夕阳又往山下沉了一些,整片天空都被晕染成了诡魅的橘色。远山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如她此刻的心情,像一片飘在夕阳上的烟霞,身不由己,由着它用即将沉没的光将自己染得五彩斑斓。
“我反思了一下,是我的哪些举动让你误解为我不喜欢你。”他声音清冷,不疾不徐,处处都透着事情尚在掌控中的镇静自若。
了了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忍不住打断了他:“您不必自扰,是我太敏感了。”她放下杯子,抬起眼与他对视:“也是我没能自洽地接受自己已经长大了的事实,我很喜欢在南啻遇到的那个小师父,所以对您还抱着留在过去时的记忆和印象。”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南啻的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都离开那很久了。我实在不该,再拿以前做对比。”
茶室内,安静了一会。
了了把玩着空了的那个茶杯,说完了最后一句:“我会自己克服的,尽量不让个人的情绪影响到工作。你对我公事公办即可。”
裴河宴提壶,往刚烫好的茶杯中又倾注了一盏,似乎是在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内容。了了的一番抢白,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原本不止想说这些。
“如果单纯作为你的长辈,我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做得不够好了。”他面前的茶杯,连热气都散没了,他仍旧握着杯子,一口没喝,“我确实没想明白,我是以哪个角度站在你身边的。”
“就是因为一直无法自处,所以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什么姿态来对待你。”
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了了却觉得他们的对话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在这之前,所有的应对和话术都像提前打好了腹稿,只要她按流程说下去,他就会一直冷冰冰的,占据着上风,掌控局面。
“和以前一样就好啊。”了了没能理解他说的“无法自处”是什么意思:“从我爸去世那年起,你就让我琢磨不透你是否因为嫌恶我,才会避而不见。”
她抿了抿唇,刻意遗忘了十三岁那年刚从南啻回来时给他写信,却一直没收到回信的事。
十年的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都开始怀疑那短暂的一个月是一场她做过的最荒诞最虚妄的梦。梦里的所有细节受她主观的控制,或重视或忽略,导致她至今无法确定,当时觉得相处甚欢,依依不舍的人是不是只有她。
而他们之间交错多年,早已经说不清楚了。
第五十章
裴河宴很意外, 了了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他将指尖那杯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重复了一遍烹茶过滤的流程后,他忽然将茶杯和滤网全部放下, 正襟危坐。
其实,以他对了了的了解, 她无论何时都不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无论是了致生沙尘暴失联的那一次,还是她父母婚变决定离婚的那一次。
他不认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能够有那么强大坚韧的内心,可以一次次毫发无伤地抵御来自外界的考验与伤害。
她是倔强的, 也是脆弱的。
只是那颗生命力顽强的心脏被她用钢铁浇铸的牢笼紧紧封闭, 她把一切她不关心的不喜欢的不在乎的人或事全都拒之门外,才能至今安然无恙。
她会这么说, 是故意的。
她试图激起他的怜悯, 才能趁机深入他的内心, 一探究竟。
实际上不必这样麻烦, 她想知道的, 只要直接问, 他都会告诉她。
“我是梵音寺的俗家弟子, 我六岁被送入寺庙时,记名在圆川方丈名下, 只等过三年就剃度出家, 成为佛家弟子。”
他似乎很轻的笑了一声, 那笑容淡得转瞬即逝:“不过三年期限未满,我师父见我喜欢雕塑,便将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我年少时身弱, 一到晚上就惊惧噩梦, 即使跪坐在莲花座下也百鬼缠身, 夜不能寐。”
“我不知你信或不信, 我师父能窥见我的世外法界。他说我业力未清,虽与佛家有缘,但入不得空门。我原以为他会将我送回山下,任我自生自灭。但师父替我请了佛教至宝,压制孽力。认我做了弟子,教我佛雕。还送我上学,供我读到毕业。”
法界,在佛教中有着诸多释义,但更多时候泛指的是与现实世界有所交集或无所交集的其他世界。而是否能窥探到这些隐藏的法界,全看灵性高低与修行水平。
了了理解的法界是平行世界,又或者是人的前世。
她在裴河宴提及佛教至宝时,立刻想到了那串佛骨念珠。那时,了致生重而慎之,执意写信想要归还念珠时,和她强调过无数次它的珍贵。
她理解,又不完全理解。只知道了这件东西她损坏不得,丢失不起,从未示于人前,只在晚上睡不好时或者想念在南啻的那个夏天,才会从枕头底下取出来戴在手腕上。
今日她才知道,那是裴河宴的师父特意为他请的。
了了没舍得打断,她安静地听着,连呼吸声都缓缓缓缓地放慢了。
“我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不贪欲、不享乐、不纵情,修身养性,规戒持律。有些恩,是要还的,而我除了梵音寺没有其余归处。我是否真的佛门弟子,已无太大差别了。”
炉子将水壶中的水烧沸,冒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裴河宴将煮沸的水冲入壶中,关了火,给她倒了杯新茶。他仍是不疾不徐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我二十岁至今,做了两件出格的事。”
“一是把佛骨念珠送给你,二是默许了自己僭越了边界。”他将杯子递给了了时,抬起眼看她:“第一件事,出自我本心,即便重来一次,我也想把它送给你。”
他一停顿,了了也跟着屏息。她有些不敢听,她直觉他说的唯二两件出格的事都与她有关。
她把茶杯端到面前,滚烫的热水已将杯子熨成了一块炽热的陶片,她很快松开,等着山风将茶汤的热气逐渐冲散。
“你和了先生离开南啻后,我头一次发现我这么孤独。”
在此之前,他有师兄陪伴,有师父教导,虽不爱交朋友,可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他亲近的人,他偶尔品尝到孤单,也能自娱自乐。
光是看着沙漠上的风头如何酝酿,如何成形,如何定势就能打发一上午的时间。与自然相处,是观察宇宙运行规律最直观的方式。
他一直乐在其中。
可当他的生活里介入了了了,他忽然对那些既定的规律失去了兴趣,他更想去观察她。
她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她有坏主意或者想偷懒时的千方百计;她任何一种情绪下的不同反应,都鲜明生动得像是一颗横冲直撞的流星。从他的天空里短暂且绚烂地划过,只留给他滚烫的余温,以及坠落时剩下的一地碎片。
裴河宴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牵挂一个人,但他知道,不是动心,也无关爱情。单纯是了了曾激起过他心中的涟漪,与他有了羁绊。
只是看着她,他却好像看到了整个人间。
“我对你的关心,已经僭越了一个……”他顿了顿,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词精准的形容自己的位置。
论长辈,他太年轻,难以担当。论兄长,他看着了了长大,参与过她不同时期的成长,好像又不足以概括。论师长,他又从未亲身教导过她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说自己无法自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了接话道。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让小师父如此为难,若是刚才她还不懂为什么他会说不知该以什么身份或者什么姿态来面对她,那现在话说开了,她自然就理解了。
他将自己看成了与觉悟、了无一样的佛门弟子,即便他不是。可他内心仍旧认为,给予他归属,将他看养大的过云是他的至亲,而觉悟他们便是他的亲人。
从未有人用同样的标准和方式来规限他,可他心中,始终想要遵守和他们同样的那条清规戒律。
对了了,他已经过界关心。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态度如此模糊。
可了了还是有一点想不通,她摩挲着杯口,犹豫着问道:“你看着我长大,对我关心一些有什么问题吗?了无是你的师侄,也算小辈,你关心他也会担心自己过了边界?”
如果不会,那为什么她不行?
至于避她如蛇蝎吗!
了致生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很渴望见到他,哪怕他只是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句节哀顺变。也好过丧礼上匆匆一眼,便杳无音讯。
她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络,她那段时间其实很渴望他能找一个下午,与她说一说老了,无关紧要的或者枯燥的,什么内容都可以。
她只是想还能有一个人,和她说说了致生的过往,让她多知道一些和老了有关的事,以度过未来许多许多个孤单的岁月。
可是没有。
要不是那一箱资料,她甚至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重新打起精神,走出失去父亲的阴影。
哪怕她知道她不该对裴河宴有这种期待,这就像是强行把自己的爱恨痴嗔全部加诸于他人身上,得不到还要心生怨怼一样,简直无理极了。
也是因此,才造成了他们再次见面时,会有如此疏离与错位。
了了的这个问题,裴河宴没法回答。
他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楼峋。
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只是明白,这是必不可免的。在不知道多久的未来,她会有一个崭新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生活重心,然后慢慢的淡离他的世界。
他本能的察觉到了这个念头有多危险,甚至不确定自己会做些什么。出于本能,他深知自己需要保持克制,可还是敌不过她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委屈,溃不成军。
裴河宴承认:“是我做的不好。”他太狭隘。
了了刚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一闪而过时,就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她赶紧摇头:“我也有错。”
其实成年人之间没必要刨根究底,裴河宴对她虽然不亲近,可到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距离和空缺是无法彻底消弭的。但凡她善解人意些,不那么执着,也不至于让他今天如此难堪。
况且,他今天的回答已经给了她最体面的对待,她也该见好就收了。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山。
整片天空如画笔晕染的一般,从雾紫到橙红,将边界一点点糅化,逐渐过度成一片。
暗淡的天光下,远山的轮廓渐渐模糊,春日翠绿的树林也浓郁成了深山中的一抹灰绿。天色如油画一般,极致妖异,浓烈得像要将夜色撕咬下一片。那滚滚烈光,把夕阳沉没的地方烧得滚烫通红。
雅间里没亮灯,在黑夜降临前。
他将茶杯一一洗尽,规整地放回茶盘上,随后擦干手,对了了说:“我送你回去。”
——
优昙法界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了了隔天还特意去找了一趟住持,感谢他的通情达理。
住持本就对此事乐见其成,叮嘱过了了两句后,又关心她往返两地的安全问题。
得知裴河宴会安排接送后,住持彻底放心。他让了了不必顾及他会对此事有什么想法:“本来我就打算在你完成四方塔的壁画后就带你去趟梵音寺的,要不是在多宝讲寺提前遇上觉悟,你没准还错失了一个机会。现下这样挺好的,不过这既是机遇,也是一种考验,你可得好好接住了。”
了了笑了笑,又客气地感谢了住持一番。
了致生虽然故去,可她在壁画的这条路上一直受着他的庇护,很多关键的机会都是老了的旧友们在提携关照她,她是真的十分感激。
想到老了,了了还问了问住持:“我之前一直想给我爸在寺庙里供个牌位,但不知道要做哪些准备。”
“供奉往生牌位添些香火钱就可以了,你是想在普宁寺供牌位?”
了了之前考虑过,可因为没有合适的寺庙,便一直没能成行。
“地方会有讲究吗?”她问。
“令尊是京栖人,往生牌位自然是供在当地最好,也方便你日后祭拜。”住持沉吟片刻,蹙眉反问:“佛寺之中,梵音寺功德殊胜,是你的最佳之选。你供在普宁寺不如供在梵音,离京栖最近,对你父亲又有特别的意义。”
了了受教。
今年清明扫墓,她来不及赶回。虽然出发之前,她提前去过墓园,可心中还是觉得有所亏欠。给老了供牌位这事,她琢磨了很久,早前她还没毕业,对这方面也不太了解,便一直搁置。直到最近,看着普宁寺做了一场法事,这个念头又重新强烈起来。
反正明日就要去优昙法界签聘任合同,了了也没急于一时,盘算着等忙完了正事再当面问问了无。
——
了无把签好的合同抽了一份递给了了,其余两份分别装入了不同的文件袋里。
听到了了问往生牌位的事,他满口答应:“这事还不简单,你是要供谁啊?”
“我父亲,了致生。”
了无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供了吗?就在梵音寺的大雄宝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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