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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

    亲密……

    思及前些日子,还跟徐清越说起要将姜馥莹送与平南侯世子的事。大老爷二老爷对视一眼,俱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什么东西。

    若不是当时小五谨慎,多说了句要查清身份,他们只怕会一时疏忽,将她送去祁长渊怀中。

    此前还庆幸过,是在送去之前发现此事。若是送了去成了世子的女人,得了世子的看中……日后再发现想要动手,可就晚了。

    可事到如今,竟然一道回了来,还能让门房用“亲密”二字形容两人。

    ……

    宝珠捂着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跑走,不知往何处去了。

    她本身可以被分到别的娘娘宫中,谁知不仅分来了一个毫无恩宠的侧妃处,还是个看起来毫无城府的外邦人。

    听人说,若是北凉被打下,这位侧妃只怕不会好过。

    那她们这些宫女呢?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安福殿的宫人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看着宝珠跑走,俱都眼观鼻鼻观心,闷不作声干自己的事情。

    茯苓环视众人,料想他们心中只怕同样的念头也都想了千百回了,不过是宝珠这个出头鸟闹了出来而已,顿时气得叫来小顺子,让他去找了殿下。

    无论如何,娘娘今日的委屈决不能白受!

    茯苓推门进来,见姜馥莹正望着窗外出神,平日里晶亮的眼眸不见光彩,哪怕是在日光下,也显得万分寥落,形单影只。

    心里顿时一慌,“娘娘,您……”

    姜馥莹笑不出来,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说的或许是事实。”

    “不可能!”茯苓摇头,“且不说她的话是否是真的,起码殿下对娘娘如何,娘娘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对不对?”

    “我……”

    姜馥莹迟疑,“不太清楚。”

    她曾经以为自己还算了解这个夫君,祁长渊虽然初见冷然,之后却还算温和,在她叽叽喳喳的时候都能耐心听她讲话。虽然时常觉得自己想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总觉得他还是重视自己的。

    可现在她犹豫了。

    她好像总是不知道祁长渊在想什么,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似乎都不太了解。

    而他好像也根本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

    “娘娘与殿下在南苑相伴,是共患难的感情,与旁人定不一样。”

    茯苓见她这般,心里更是难受,忍不住怒道:“奴婢定要叫小顺子撕烂那小贱人的嘴,叫她再胡说八道!”

    姜馥莹的手搭上她的腕子,“罢了,莫要与她计较。”

    “跟着我这样的主子,不怪他们心里有怨。”

    “娘娘!”茯苓怫然,“跟着娘娘是奴婢此生最幸运的事情了,娘娘决计不可如此想。”

    姜馥莹歪头想了想,好声好气哄她:“你若还气,待她回来,便罚她扫院子如何?若不解气,罚她俸禄,再不成,就让她洗恭桶。成不成?”

    茯苓叹气,娘娘就是这样,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都自己咽下,还来劝她。

    “她们敢对娘娘放肆,无非是殿下近日未归,娘娘又好脾气,日子长了便懈怠了。日后咱们凶些,定不遭人欺负。”

    “越说越偏,真是。”

    姜馥莹勾起嘴角,总算挂了点笑。

    遣了茯苓出去,姜馥莹一人独坐在窗前,瞧着夏日葱绿的枝头。

    繁密的绿荫打了下来,细密的日光透过窗台洒在她微卷的长发,发丝盘起,微乱的鬓角带着俏皮的卷儿,人却并无生机。

    紧闭着双眼感受这日光,暖意席卷全身,却总觉得这温暖到不了心里。

    正妃……

    祁长渊那样好,定要与这世间顶好的女子相配才行。

    她不过是个侧妃,还来自无法对他有助益的北凉,只要少给他添麻烦,就够了。

    她要不妒、不嫉,安分守礼。

    做一个,不让祁长渊心烦的好侧妃。

    睫羽洒下的阴霾轻颤,鼻尖出了些细汗。

    她指尖抽痛,四肢发麻,不知是因为烫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入了夜,祁长渊难得回来。

    时隔好些日子再瞧见他,只见他也瘦了许多,人却并不颓唐,反而更显清冷。

    祁长渊脱下外衫,玉珠及时上前接过,道:“殿下可曾用膳?”

    “摆膳罢。”

    祁长渊垂眸扫了她一眼,坐在桌前。

    姜馥莹没什么胃口,懒懒地靠在床边,一时无言。

    饭菜很快摆了上来,祁长渊用得慢条斯理,用了碗粥,才问道:“手上的伤如何了?”

    姜馥莹的手小幅度在纱布中动了下,“早就无事了。”

    “一会儿我给你上药。”

    祁长渊声音不容置疑,将碗筷放下。

    “听说……你学规矩时不是很听话,多次顶撞,”祁长渊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可有此事?”

    “……我何曾多次顶撞?”

    姜馥莹坐起身子,心里发堵,不甘嚷声。

    “所以,是有的?”祁长渊斟酌着语气,看向她。

    姜馥莹很不喜欢这种审视的眼神,好像自己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一般,晨间被张尚仪刁难都未曾有过的委屈与愤怒一同涌了上来。

    “张尚仪如何教,我便如何做,从未有过顶撞之举。偏偏她多次发难,我都忍下了,还要我如何?今日她未经允许便将我的东西带走扔掉,还不能生气了吗!”

    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欺负她,一时间更觉得手都痛了起来。

    让她更不解的,是祁长渊慢慢冷下来的眼神。

    “你的脾气是该改改了。”

    祁长渊冷声道。

    姜馥莹少见他如此模样,红了眼眶,“你说什么?”

    “如今是在宫中,便是再不满,也该明白谨言慎行几字。南苑两年,纵使你不觉得其中艰难,再肆意妄为,也该少为本王找些麻烦。”

    “——张尚仪是母后生前极为信重之人,礼仪规矩从无错漏,皇家子弟多为她所教诲,你顶撞于她,便是当众给了整个皇室没脸,难道还要本王夸你不成?”

    姜馥莹头回被他训斥,喉头微堵。

    “所以你觉得,便都是我的错?”

    祁长渊见她如此泫然欲泣的模样,紧皱的眉头稍稍松了些。

    “有何委屈,都可来找我,我是你的夫君,自会帮你解决。”

    姜馥莹心里空落落的,听见夫君二字,只觉得讽刺。

    她是侧妃,他们算不得夫妻。

    思及此处,姜馥莹扯扯唇角,没有说话。

    “对了,上次你去鸿胪寺,要告诉我什么?”祁长渊想起旧事,他多日未归,倒也没听她像从前一般知道什么就反复念叨。

    “可是北凉来了信,你阿娘如何?”

    姜馥莹愣了一下,瞧着他,想要开口,却在张开唇的瞬间卸了力。

    “……都好,无事。”

    祁长渊见她不像无事的样子,但她总算安静下来,表现出了少见的柔顺恬静。

    罢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她那憋不住事的性格,若有事定会告诉他。

    那日哭得那样难受,也不知是有何伤心事。

    他搂着她,轻声安慰。

    “你便在宫里安安稳稳地待着,什么也不需要你做。”

    我自会将你想要的,都拿回来。

    祁长渊闭上眼,环着她的身子,渐渐贴近。

    发丝缠绕,冷然的淡香与清甜的气息渐渐融合,赶走了恼人的酸涩。

    和祁长渊成亲也有了阵子,姜馥莹知道何桂对他的重要性。

    何桂是东宫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祁长渊长大的,祁长渊幼时便在身旁,从不离身。

    感情自不必说,那日太子受罚,多少宫人避如蛇蝎,生怕牵连到自己。而何公公拼着一身老骨头上前护着主子,自己反倒连带着受了重伤。

    他不比祁长渊是年轻人,太监都是苦过来的,身子骨早就不顶用了。躺在榻上,偷偷请来的医者也早就断言他活不长,不过吊着口气罢了。

    只是没想到偏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尸首已被拉走,小顺子哭着跪在殿前给祁长渊磕头,说他没用,没能护住何公公。

    祁长渊闭上眼,唇畔方拭净的血将整个唇染得嫣红,面色却惨然,没有一丝活气。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刮起了风,黑云蔽日,瞧着夜里定要下一场大雨。

    姜馥莹步履匆匆,祁长渊和茯苓双双昏迷,何桂惨死,按九皇子方才所说,迁去南苑的旨意应当也快到了。

    整个东宫只有她和小顺子还能活动,是以也顾不上手臂处的伤口,前后奔走。

    茯苓都是外伤,被贵妃罚跪掌嘴,还打了手板。小顺子煎好了药,姜馥莹撑起她,这会儿有了些意识,迷蒙着喝了药,清醒了些。

    瞧见是姜馥莹亲自喂她喝药,泪珠一粒粒掉落出来,嗫嚅着唇,只余哽咽。

    姜馥莹拍拍肩头,“不用说了,我都知晓。你好好歇着,是我连累你。”

    茯苓摇头,泪水划过脸颊,“不怪娘娘,是奴婢无用,连娘娘的东西都没护住……”

    “与你无关,”姜馥莹轻声安慰,“你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茯苓看着总是温柔和顺的主子面上泛起的愁容,点点头,躺下。

    不给主子找事就最好了。

    姜馥莹快步出去,看见小顺子正焦急地在院内踱步,忙问:“如何了?”

    小顺子只是摇头,姜馥莹跟上,边走边道:“殿下醒了吗?”

    “没醒,”小顺子声音快要哭出来,“是奴才不好,药也没喂进去,如今已经热了第二回 了。”

    “我去看看。”

    昏迷着药是不好喂,加上祁长渊许是因为何桂之死有些急火攻心,牙关紧闭,不怪小顺子。

    他年纪尚小,人虽然机灵,但没经过什么事,如今这般给他也吓得不轻。

    姜馥莹端了药进去,祁长渊还在昏迷中。

    因为疼痛,头上冒出细微的冷汗,姜馥莹用手帕擦净,努力将他扶起来。

    祁长渊不比茯苓是个女子,哪怕如今单薄许多,也不是她能轻易挪动的。废了一番功夫将他立起,又怕碰到背后的伤,软垫毛毯都往身后猛塞。

    这么一会儿下来,姜馥莹已经气喘吁吁,在寒凉的初春累出了一身汗。

    手臂上的刺痛又一阵阵传来,她只想赶紧喂完药,回去看看自己的伤口如何。

    姜馥莹端起药碗,将勺送到唇边,轻轻喂下。

    深褐色的药汁沿着唇向下,流过下颌,她赶紧擦掉,眉头紧紧皱起。

    果真如小顺子所说,这药不是那么好喂的。

    她扶住祁长渊的身子已是勉强,不知什么动作碰到了床柱,手臂上的疼再次传来,一时脱力,不小心往前一倾,额头撞到了祁长渊温软的唇。

    ……好在药没洒。

    她第一时间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这个,顾不得额头上那轻如羽毛的触感,垂眼看着手上摇晃的药碗,轻轻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竟然有种做贼的感觉。

    姜馥莹悄悄抬眼,看着祁长渊。

    从这个角度,很轻易地就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双眼阖上,总有些凌冽的眸被掩盖,透出一些不属于他的温润。

    祁长渊生得很好,只是眉眼总带着寒风,睁眼便仿佛能看透人心,所想所思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但凭心而论,抛开那让人生畏的双眸,其实可以说如皑皑白雪般清冷、高洁,浅淡的唇,恰到好处的下颌都彰显着他的清俊。

    姜馥莹想,这或许就是高处不胜寒。

    祁长渊的面容,早就在多年太子之位的高台上,变得淡薄透不出喜怒,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

    但她觉得,祁长渊还算是温柔的吧,除了……刚成亲那夜他冰冷的态度,刺得她害怕之外。

    还真是深不可测。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过,姜馥莹回过神来,看着他的侧颜。

    唇角因为方才的动作似乎有了些血色,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透出些淡淡的粉。

    她忽然有些渴。

    欲盖弥彰地看了眼药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自己不醒哦。”

    声音飘扬,除了她自己好像没人听得到。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莹白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润,目光盈盈,眸中盛满了怯意与羞赧。

    末了终于下定决心,抿唇看向祁长渊的侧颜。

    还是如同方才那般安静,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如果真是睡着了多好,不受病痛的折磨,不被他人所烦扰。

    姜馥莹含了口药,缓缓下倾。

    乌发如墨般垂落在她肩头,随着动作缓缓触碰到男人的指尖,兼又裸露在外的脖颈。

    两唇相对,明明是第一次,姜馥莹却无师自通般闭上了双眼,靠着本能撬开唇齿,苦涩的药汁慢慢滑入咽喉。

    温热又柔软的唇不像他平时总带给她的感受,不同于往日的冷淡清润,清浅呼吸中,她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微微竖起。

    好像真的在接吻一般。

    她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荒诞的想法。

    姜馥莹能感觉到身.下男人微微滚动的喉结,有一瞬间,她还以为祁长渊就要醒来了。

    可是没有。

    直到她喂完这一口,祁长渊的眼都紧闭着,毫无反应,眼睫毫无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那就好,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姜馥莹忽然觉得有些庆幸,有些失落。

    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心里最后剩余的一丝绮念随着药汁的灌入渐渐消散,看着被深褐色的药汁染深的唇色,姜馥莹忽然觉得他的唇生得比眉眼还要俊朗。

    确认药都喝了下去,唇齿间的苦涩还没有消失,姜馥莹擦了擦唇角。

    那触感似乎还在,她用手指按了按,和方才那感觉并不相同。

    明明是在喂药……却好像真的在,亲吻。

    姜馥莹抿住唇,端起药碗准备离开。

    刚站起身,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喘.息。

    她后背一僵,忽然有些害怕他的醒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时辰一点一点过去,一声轻轻的呜咽,如同小兽一般的轻喃钻进耳尖。

    “——什么?”姜馥莹没听清,微微回过身。

    祁长渊看起来没醒,她松了口气,接着又侧耳细听着他梦中的呓语。

    他想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到,即使这样疼痛的情况下,也要叫出声的?

    姜馥莹轻轻挪近几步。

    这次听清了。

    “……姜馥莹。”

    他说,姜馥莹。

    这样轻的声音,像在恋人的耳边呢喃低语。

    空气中好像有羽毛搔过她的全身,方才唇齿相依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羞赧,姣好的面上噌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带着玉颈都染上了绯红。

    姜馥莹几欲逃走,但疯狂跳动的心让她忍不住留下,目光又落了下去,男人的睡颜一如既往,这分明是真心。

    她看着还带着点点水光的唇,鬼使神差地放下药碗,随着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分离不久的两片唇瓣再次相依。

    不同于方才还有药汁的浸润,苦涩掩盖住了所有的甜。

    这次的亲吻一触即离,蜻蜓点水般轻触上去,甫一感受到那温温热热的触感便弹起身子。

    她捂住唇,慌乱起身。

    ……真是疯了,她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开。

    或许是落荒而逃的动静微微惊动了榻上的男人,一瞬之后,乌黑的眼睫缓缓颤动。

    睁开眼时,只看到了那慌忙关上门的背影,一片裙角如同蹁跹的蝴蝶般飘走,带走了屋内所有鲜艳的色彩。

    祁长渊抬起手指,抚上了唇。

    墨玉般的眼神淡漠地看着掩上的房门,毫无感情。

    只是内心轻哂。

    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取悦她了么?

    ****

    或许春日真的要来了,夜里竟还能听见些许鸟鸣,东宫不再是静如死水。

    祁玮说的没错,第二日,陛下的旨意就来了。

    太子祁玮不忠不孝,言行无状……罪名列了老长,末了一个废太子之位,着立即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祁长渊被姜馥莹搀扶着下床磕头领旨,跪谢君恩。

    太子的物什虽多,如今收拾出来也不过几个笼箱和包袱。曾经辉煌到片砖只瓦便值千金的东宫,如今什么也不属于他,什么也带不走。

    能带走这些,还得感念陛下恩德。

    祁长渊扯扯嘴角,小顺子跪在跟前,他轻扫一眼,“你若是想留在宫中,也是个好出路。”

    小顺子摇摇头,咬着牙。

    “奴才一辈子就这样了,总归都是要伺候人,能伺候殿……您这样有善心的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祁长渊挑眉。

    有善心?

    只怕说的不是他,是那个对着婢女抹眼泪劝自己唯一一个婢女离开的人罢。

    姜馥莹在大秦也只熟悉茯苓和董嬷嬷,如今董嬷嬷在宫中,他们要去南苑,今生难得相见,茯苓身上也有伤,还是留在宫中的好。

    茯苓流着泪摇头,“若不是娘娘,奴婢早就被人欺负了。奴婢此生就认娘娘一个主子,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姜馥莹眼眶红红,又劝几句,只见茯苓态度坚决,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不像昨日那样骇人,她才点点头。

    “日后我也不算什么娘娘,你与我不要作主仆,姐妹相称即可。”

    姜馥莹也有脾气,摆出一副若茯苓不答应,真就不会同意茯苓跟着走得模样。

    茯苓只好暂且先应下。

    主仆二人又不哭了,眼泪收得很快,转头收拾起了笼箱。

    祁长渊看着两人又哭又笑,加上小顺子这个鬼精的时不时插嘴打趣讲些笑话,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东宫的颜色都亮堂了几分。

    姜馥莹收拾着东西,回头,正好瞧见祁长渊投来的目光。

    她脸又一红,眼神羞怯,但接着又看了回去,努力瞪大眼睛,俏生生的脸蛋勾起一抹笑意。

    眼波流转,星河璀璨。

    “阿莹,”祁长渊适时开口:“该用午膳了。福山居备了你爱吃的肉丸汤,有什么事,晚些再说也不迟。”

    反正已经迟了这么久了。

    他看向徐清越,笑得浅淡:“五郎要一道来么?”

    徐清越摇摇头,笑得温和:“阿莹,你许久未归,我们都很想你。厨房时常备着你爱吃的果蔬,今日日头不小,吃肉丸总归腻味,不如在清山居喝几口清粥爽口,也做疗养之用?”

    徐清越的手比常人都凉许多,他轻轻抬起,放在了姜馥莹的小臂之上:“你这里都脏了,一道去洗洗罢。”

    姜馥莹低头,小臂上还带着些青青黄黄的草药汁水,她略微汗颜:“……我都忘了手还脏着。”

    “馥莹,”祁长渊拉过她的手,轻轻按揉着指尖,眸中的寒冰褪去,化成了春日再和煦不过的微风勾着她:“清山居口味这样淡,你分明爱吃辣的……”

    “是不是?”

    第42章 第42章

    众侍女鱼贯而入,端着餐盘将一道道佳肴送进屋中。

    清山居胜在清雅,其实并不大,此刻乌乌泱泱不少人堆在屋中,没得有些拥挤。

    次日一早,姜馥莹醒来时见祁长渊不在身边,不知为何,还松了口气。

    “殿下先去用膳了,”茯苓为她更衣,声音压低:“好像在等您一起用。”

    姜馥莹有些没精神,嗓音还带着刚起身的哑,“知晓了。”

    她未着脂粉,净口洁面,披了件白地淡紫竹叶纹外衫便出去,坐于祁长渊身侧。

    小顺子识眼色,赶忙道:“娘娘快尝尝这红稻米粥,殿下昨日见娘娘不适,特地嘱咐了小厨房煮了这粥,滋补气血是最好的。”

    姜馥莹接过,用了口。

    “多谢。”

    她垂眸,看不清神色。

    祁长渊眉头微动,“你我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姜馥莹没说话,席内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

    二人沉默对坐,祁长渊用了会儿,抬眸看向她。

    “往日你用膳,可不曾如此安静。”

    “往日也没有尚仪局女官盯着妾身,一口一个食不言寝不语。”

    她说话并不婉转,直直地呛了回去。

    小顺子与茯苓对视一眼,俱都不知和解。昨日祁长渊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还以为今日殿下娘娘必定浓情,可如今一瞧,哪里有半分蜜意的样子。

    祁长渊薄唇轻抿,放下碗筷。

    “张尚仪不会再来,你规矩本就不差,日后也不必学了。贵妃若问起,你只答我说的便是。”

    “这只怕不好,”姜馥莹未曾抬眼对视,静静地喝粥,“妾身应该少给殿下找些麻烦才对。”

    “……”

    祁长渊神色一凝,“姜馥莹。”

    姜馥莹从前最喜欢他叫她的名字,每每听见这声,再不开心也能软了脾气,脆着嗓应声。

    她心里不如意,转了话题。

    抬眼见席间少了个人,柳眉皱起,问茯苓:“宝珠还未回来?”

    “她……”茯苓面色一僵,嗫嚅着唇,不知如何答话。

    小顺子也垂着头,两人站在一起,脸色比受罚了还难看。

    祁长渊抬手,将一块梨花糖藕夹入姜馥莹碗中。

    “尝尝这个,你爱吃甜的。”

    “宝珠呢?”姜馥莹转头看向他,心底倏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娘娘,”玉珠声音沉静,往前一步抱手答话:“宝珠有违宫规,对上不敬,妄议娘娘,该当受罚。”

    “受罚,”姜馥莹顿了一下,声音哽住:“什么罚?”

    “回娘娘,截舌之刑。”

    “啪擦”一声,姜馥莹手中的瓷勺掉入碗中,未喝完的粥洒落一身。

    截断舌头,在这宫中,与死了何异。

    茯苓冲上前来将烫人的热粥处理掉,好在没有烫到,只洒在了外衫上。

    外衫脱下,小宫女拿来了新的长衫披上,姜馥莹慌乱看向玉珠,声音颤抖。

    “……什么?”

    玉珠答完话便不发一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向她福了福身,低眉不语。

    姜馥莹看向祁长渊,满脸不可置信,“你做的?”

    祁长渊从容地看向她,“可有烫到?”

    “不过是多几句嘴,哪怕掌嘴都可以,一条性命……就因为几句口舌之争便没了吗?”

    姜馥莹急急出声,祁长渊越是冷静,她越是心惊。

    祁长渊看着她真切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不解。

    半晌,他才静静开口。

    “都下去。”

    他一发话,宫人鱼贯而出,茯苓担忧地看着姜馥莹,小顺子拽着她,关上了殿门。

    “你当真不知我是何用意?”祁长渊语气微扬,显然已有不愉。

    “一个小小宫女就敢当众对你出言不逊,妄议主子甚至是陛下……是你御下不严之过。”

    姜馥莹愣愣道:“所以,你是为了给我立威?”

    祁长渊见她明白,语气好听了些,颔首,“你这般心软,心中没有谋算,日后如何敢把内务交给你。”

    内务?

    也对,如今安福殿也只有她一个妃子,内务也只能交给她。

    “……内务这些,妾身不会,也不想学。”姜馥莹抬眼直视着他,祁长渊的脸依旧是从前的容颜,可眼中却总多了些她看不透的深沉。

    祁长渊眉心微蹙,手上的玉扳指缓缓转动,带着些薄茧的指腹一次又一次地在其上摩挲。

    姜馥莹躲开他审视的目光,语气有着刻意的轻松。

    “日后王府的内务,也轮不到妾身。妾身学会如何给正妃敬茶,如何伺候好主母即可。妾身管理内务,是逾矩之举。”

    她放缓了呼吸,似乎是想以此听清祁长渊的每一句话,但他沉默着,没有应声。

    或许早就料到了他会给出的答案吧,姜馥莹心底竟然有些释然。

    日后有了正妃,与他一同用膳的就该是那位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

    她笑容牵强,但还是努力仰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为他难过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祁长渊看着她的模样,长舒口气。

    “在这宫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应该心狠些。”

    姜馥莹没有说话,祁长渊的话让她只觉得害怕。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轻描淡写地就抹杀了一个人的性命。她知道他从前的杀伐果断,却刚明白,原来人命在他心中如此之轻。

    只是因为宝珠是个无关紧要的宫女吗?

    她如今是北凉送来和亲的公主,可日后呢,北凉若没了,她也会成为那个无关紧要,还很碍眼的东西。

    到时候的她,会不会也被祁长渊弃若敝屣。

    姜馥莹心里阵阵发寒,连祁长渊同她说话都未曾听见。

    “姜馥莹。”祁长渊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

    她回过神来,努力回想他方才说了什么。

    ……好像提到了发冠,是了,他要上朝,定要正衣冠的。

    “发冠……妾身为您戴上。”姜馥莹急急起身,又碰倒了碗筷,此时却好像无暇顾及那些,匆忙到梳妆台上拿了玉冠。

    祁长渊神色凝重,缓步走到铜镜前坐下,瞧着她失神的模样。

    大手搭上了她因为烫伤还有些微红的柔荑,不轻不重地按了上去。

    “你且待着,不必多想。”

    祁长渊说完便松开了手,深深地看她一眼,上朝去了。

    姜馥莹垂下目光,看着他的影子渐渐拉长,远离,直到消失不见。

    她蹙起眉头,凝重地看了看他的远去的方向。

    忽然有些不认识他了。

    茯苓快步走了进来,见她这般,生怕二人有何龃龉。

    拉着姜馥莹,笑道:“娘娘,殿下这是很重视您呢,这安福殿的宫人如今谁人不知殿下看中您,一点委屈都不愿让您受,日后必定会恭恭敬敬,安心伺候好您。”

    姜馥莹看她哄着自己的模样,点点头。

    “但愿如此。”

    ****

    流云缓动,夕阳西下,夏末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着最后一阵,微凉的风送来了第一缕秋意。

    姜馥莹在安福殿过了一个夏,每日晨昏定省,未曾给祁长渊找过任何麻烦,所有的委屈都齐齐咽下。只是见他的时日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在南苑两年养回来红润白皙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下去,卷起的发尾也有些枯黄,整个人都好似那到了秋日枯萎的花朵般暗淡。

    偶尔在镜前,沉默着与镜中人对坐半个晌午,茯苓总觉得不对,叫了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急得她直骂庸医。

    好在这日,来了件喜事。

    茯苓扬着笑,大步走近殿内,见她和小宫女学着做针线,赶忙按住,乐道:“娘娘,奴婢有个好消息,可要听听看?”

    姜馥莹也许久未见茯苓这样开心,配合道:“何事如此开心?若是诓我,定要好好治你的罪。”

    茯苓摇晃着她的手臂,眨了眨眼。

    “陛下身子康健,今日朝会上下了旨意,要去围猎呢!娘娘到时候随行,不仅可以好好跑马,还可以和殿下一同散心,算不算是好事?”

    “围猎?”

    “千真万确!”

    茯苓喜滋滋道:“奴婢这就去尚衣局,让人给娘娘好好做几套骑射穿的衣裳,到时候让娘娘惊艳众人。”

    姜馥莹微微愣神,打断了茯苓的畅想,表情凝涩,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可我不太会骑马。”

    茯苓惊讶,“娘娘来自北凉,怎会不善骑射?”

    “北凉人确实善骑射,可我……”

    姜馥莹不知该如何讲。

    她幼年身子不好,无法同兄弟姐妹一起跑马。好容易康健了,唯一的小马驹却被抢走,幼年受过的欺负如今都一点点构成了她现在的模样。

    好在小顺子的到来打断了这个话题,他乐呵着,看起来比茯苓还开心。

    小顺子长高了些,虽然面上还青涩稚嫩,但已经比最初那个小孩的模样强多了。

    他手上抱着托盘,还未进来便急急出声:“娘娘,快来看——”

    “这是季公子送来的衣裳。”

    小顺子将手中的托盘递过去给茯苓看,笑得开怀。

    “季公子说围猎的日子不远,陛下定得匆忙,如今宫中定无时间准备娘娘的衣裳。正巧家中姐妹多做了些方便骑马的窄袖劲装,送来给娘娘应急。”

    姜馥莹讶然,“他消息倒是灵通。”

    茯苓一拍脑袋,有些懊恼。

    “还是季公子贴心。是奴婢之前想岔了,宫中妃嫔公主众多,一个个都要做新衣,不知何时才能轮到咱们娘娘。”

    姜馥莹见她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赶紧拿了衣裳,止住话头。

    “走罢,咱们换新衣裳去,不知穿上如何。”

    小顺子适时捧场:“娘娘玉容仙姿,穿这样亮色的衣裳定是最美的!”

    “就你贫嘴,”姜馥莹展颜,玉色面容绽开浅笑,拿起衣裳比了比,随口道:“倒还挺合身。”

    两人方才语气平静,可话中却隐有机锋。恨不得化身最锋利坚硬的刺狠狠扎向对方,将姜馥莹划入自己的城池之中。

    无人想要掩饰自己的锋芒,奈何不愿将心爱之人置于漩涡中心挣扎。瞧见她面容皱起,只好各自让步。

    姜馥莹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两个男人。一人面色淡然,半点没有不请自来的自知之明,另一人端着笑意,如沐春风和善地轻笑,像是半点不介意自己的清山居被人占了大半。

    南苑是皇家别苑,在京郊龙泉山的泉清峰上。

    来到这里已经半月有余,荒废已久的南苑慢慢收拾了出来,有了几分家的味道。

    茯苓点上香,这香便宜,总有种廉价刺鼻的气味,却能很好掩盖住南苑长时间未住人而发散的腐败气味。

    白烟袅袅升起,随着人的动作打了几个卷儿散开,又慢慢拉回直线。

    “公主,快歇会儿,我来就好。”

    茯苓见姜馥莹又拿起了扫帚,急得赶紧夺过来,见她沾了满身灰尘,仍一副清丽的模样,细腻出尘。

    姜馥莹总闲不住,觉得她身上有伤,总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帮忙。

    面前的女子轻笑,淡粉的唇色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也是想早点弄完,一会儿给他送点点心去。”

    茯苓只好点头,“点心已经装好了,咱们早些去吧,过会儿日头大了难走山路。”

    “今日我一人去便好,你身上还有伤,就别动了。”

    昨日茯苓陪她走了个来回,好几次差点扭到。反正也走过好几次,路都熟了,一个人也不碍事。

    茯苓劝了几次未果,只好答应,“那公主早些回来,路上小心,我做好了饭等您。”

    姜馥莹提上点心盒,木盒有些旧,里面装的点心也略显廉价,但这个时候,她觉得祁长渊应该会需要一些甜的东西。

    那些药太苦了,她闻着就觉得难受,真不知道祁长渊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快四月的时节,已经慢慢有些热了,姜馥莹走出了一身汗,腿脚也有些疲累,才终于到了永兴寺。

    永兴寺在京城很有名,她之前在宫中就听小宫女们念叨过,听说求姻缘和学业都很灵,京里达官贵人们很爱来这里供奉香火。

    但她来并不是为此。

    前些日子偶然得知,永兴寺的大和尚圆空一手医术能活死人药白骨。

    祁长渊从阴冷的东宫挪到荒废许久的南苑,病情愈加严重,姜馥莹只好求到了永兴寺,请圆空和尚出手相救。

    好在出家人慈悲为怀,将祁长渊接了过来,已有四五日。

    姜馥莹每日都来看他,见他面色一日好过一日,总算放了心。

    永兴寺规模很大,占了半座山头,姜馥莹抄近路直接从寺后进去,小沙弥帮她开了门,双手合十:“施主,从廊院过去,在圆空大师父院内。”

    姜馥莹谢过,顺着指的方向走去。

    院中无人,方才走近,便隐隐听得人声。

    姜馥莹站在窗外,从透出的细缝里瞧见他与圆空和尚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抬脚准备敲门进去,却听到圆空道:“太过刚正并非好事,过刚易折……”

    祁长渊低声说了什么,姜馥莹没听清,但她能从这稍显沉重的气氛里听出,此刻应该不是进去的好时机。

    “严禁宵小作祟,却无力约束王家,一个家族尚且如此,何况江山,”圆空手中捻动着佛珠,“太子东宫,官职甚详,如一小朝廷①。朝中事分不清是非黑白,若要事事分个对错出来,反倒难咯……”

    姜馥莹没听懂,只能从语气中分辨出圆空和尚似乎在和祁长渊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祁长渊沉默一瞬,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无辜之人遭受无妄之灾,高位者若不能保护他们,有何颜面面对这江山万民。”

    “但为君者可不会如此想。”

    圆空和尚的佛珠停住,在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

    “受家族养育,便要和家族共进退,何来无辜。你看着冷情,心却念旧,迟早要被王家拖累。如此境地,命定而已。”

    “命定……”祁长渊轻念,半晌应声,“但我并不信命。”

    圆空和尚笑了声,“信也罢,不信也罢,旁人无可干扰。贫僧言尽于此,剩下的,还得施主自己参悟。”

    姜馥莹踌躇着是否要先离去,偷听可不是好事,正欲离去,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里面低声说了什么,圆空和尚的笑声清晰了起来。

    “公主心善纯真,乃至纯至善之人,施主莫要辜负。”

    祁长渊回道:“公主性纯良,佛祖自会保佑。”

    茶杯被放在桌上的声音传出,一时无言。

    姜馥莹耳朵贴近,好像能感受到室内微微有些凝滞的气氛。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短暂的沉默后,祁长渊终于出声。

    “我知晓了,定会敬之珍之……爱之。”

    里面的人尚且没什么,姜馥莹听见那个字,脸色顿时烧得绯红。

    来不及细想,姜馥莹快步走出了院子,将点心交给小沙弥,嘱咐他转交给祁长渊。

    什么是爱?她也不清楚,但她觉得,祁长渊心里或许是有自己的。

    无论是最开始主动提出教她写字,还是那日那个青涩的吻后让人心跳的轻喃,无一不印证了他多少,是将她放在心里的。

    如今的祁长渊不像最开始那样冰冷,也不似传言中那样杀伐果断,偶尔还会望着她轻笑。黑沉的眸中透出她的身影,时间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姜馥莹揪着衣角,没注意自己已经绕到了佛堂。

    站在沉肃的堂前,她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脑袋里不断回荡的那些场景终于消散。

    佛前不好胡思乱想,跪在蒲团上合上双手,慢慢整理思绪。

    北凉人并不信佛,姜馥莹这些日子偷偷学着小沙弥的样子,学得像模像样。

    先跪在佛前虔诚叩首,祈求佛祖保佑,让祁长渊的伤早些好起来。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自己在意的人平平安安,健康长乐。

    姜馥莹起身,请了香点燃,余光偷瞄着小沙弥的样子夹住香,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拜了三拜。

    刚起身,余光中便出现了一片沉色的衣角,祁长渊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心里不算清白,看见祁长渊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更是慌了神。

    手一抖,燃了一节的香灰掉落到了手上。

    香灰没有那么烫,但也很热手,猝不及防被热度惊了一下,姜馥莹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已然出现了一块红印。

    赶紧插上香,拂去香灰,缓步轻移至祁长渊身前。

    “你何时来的?”

    祁长渊唇角勾起个弧度,“方才你点香的时候,见你用心,便没叫你。”

    姜馥莹也笑,“我学得如何?先前你还说我什么都不会,如今已经会上香了。”

    “方才在想什么,”祁长渊见她邀功的模样,忍不住道:“佛祖面前要虔诚专心,你这样冒失,佛祖若是怪罪,该当如何?”

    “想……”

    姜馥莹动动唇,她不好意思直接对这祁长渊本人说她的愿望,许多心愿都与他有关,她还没有坦诚到这种境地。

    眼神在祁长渊身上转了个来回,只好道:“没想什么……不过佛祖会怪罪我?”

    祁长渊还未回答,便听见一个沉如洪钟的声音。

    “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香灰落于手,便叫‘手得香’,有所求可‘得手’之意。施主心诚,必定会得偿所愿。”

    姜馥莹抬头,看见圆空的神色不似做伪,喜笑颜开。

    “如此甚好,多谢圆空师父!”

    若真能得偿所愿,那再烫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施主若有不通之处,也可来问贫僧。天色不早,寺中还有事务要处理,失陪。”

    圆空先行告辞,深深地看了祁长渊一眼,转身离去。

    姜馥莹赶紧行礼目送他离去,她大秦礼仪学得一般,匆匆忙忙的模样看着让人发笑,这会儿怕祁长渊笑她,赶紧扯开话题:“你伤如何了?今日可曾吃药?我送来的点心看到没有,多少用一些,那药闻着就发苦呢。”

    祁长渊瞧着她的模样,面色淡淡:“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要我先回答哪个?”

    “……我不问了。”

    姜馥莹赶紧住嘴,“所以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祁长渊叹气,“你不必忧心,也不用每日来看我……”

    殿外突然传出嘈杂的声响,姜馥莹正专注地听祁长渊讲话,大殿门突然被推开,日光猝不及防地照射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旋转,隔绝在二人中间。

    姜馥莹还未适应这光线,只见门后突然奔出一个娇俏的少女,馥郁的香气一瞬间充斥了鼻腔,如花一样鲜艳的颜色冲击着视线,少女扑到了祁长渊怀中,抱着他,声音凄然。

    “太……阿珝哥哥,你快走罢,我阿兄带着人上山找你麻烦来了!”

    姜馥莹指尖缓缓缩起,她知道徐清越自来爱诗书,也爱山水,知晓他心中有策论天下,也感叹过他身残不能参加科举,为国效力。

    “只是十年前,徐家三老爷与夫人俱都得了急症,去了。”

    祁长渊看向她:“记载很是模糊,也有可能是我不曾细看,说是染了风寒瘴气,后来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残了腿。”

    “我只当是他命运坎坷,如今想来,若是被下了毒……”

    “……只怕三老爷与夫人的死,没那么简单。”

    话音方落,门被敲响。

    二人的视线同时转了过去,姜馥莹背后发寒,眸中警惕。

    只听亲卫一板一眼道:“大人,徐家大老爷知晓您生辰将近,特意遣人来问大人,是否要宴请宾客,以贺生辰?”

    第43章 第43章

    徐家正厅。

    大老爷笑盈盈地看着祁长渊,“世子诞辰,今年不在京中,在我们府中也不可怠慢了去。还是要办一办。”

    人在他们徐家,如何也不能失了礼数。早先同夫人和二房的商议着,起码场面功夫要做到。

    祁长渊略一颔首:“伯父有心了。晚辈借居府中叨扰许久,本就过意不去……”

    “听闻世子喜静,不喜铺张。我等商议过了,便就在府中操办,世子不必过意不去。”

    “既然伯父都这样说了,那晚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祁长渊应得利落:“早知伯父做事周到,晚辈要好好向伯父学习才是。”

    徐家大老爷看向夫人,二房几个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道:“世子在徐州人生地不熟,来了这阵子,可觉得还好?”

    “徐州人杰地灵,自是好地方。”

    祁长渊道:“徐府的几位郎君娘子也各有各的才干,不比京中儿郎差。”

    事发突然,姜馥莹愣住了,瞧着祁长渊一把将人推开,语气冷淡。

    “韩家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来认识。顺宁二十四年九月,帝率亲属百官前往京郊围场。

    这是陛下身体康健后第一次出行,更是大秦近三年来与北凉大战后第一次点兵。不仅如此,这次围猎还会在京郊围场进行观兵。

    秦本就以武夺天下,世代传来也无人忘本,皇室尚武,诸侯子弟皆文武兼修。大秦铁甲兵强马壮,此次规模甚大,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宣扬国威,震慑周边小国的机会。

    姜馥莹穿着前些日子季长川送来的衣裳,少了修改的功夫,衣裳很是贴身舒适。一身劲装窄袖,行走坐卧都比大秦宫装轻便舒适些,连带着心情也明媚了许多。

    寅时便起,妃嫔的车队在后方,直到巳时才出了京。

    姜馥莹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

    天色晴朗,碧空如洗,轻纱似的薄云若隐若现,丝丝缕缕荡在天际,延伸,消散。

    出了宫便觉得畅快,如今快到京郊,四周辽阔,天地间都觉得距离近了些,比宫中能看到的那一方天地更加湛蓝无垠。

    茯苓玉珠二人坐在车中,都是便装打扮,看着极清爽。

    见她心情不错,茯苓展颜道:“娘娘许久没有做这些了。”

    姜馥莹垂眸,瞧见手上刚编织好的小蝴蝶。

    “但我可没手生,”她一笑,露出齐整洁白的贝齿,虎牙小巧得可爱,“你看你,怎么两年了还学不会。”

    玉珠手上做着针线,闻言也笑,没有说话。

    她本就沉静些,姜馥莹也不知是原本性格就如此,还是因为宝珠……自那件事后,整个安福殿中的人都不敢再说些什么,近来才稍好些。

    茯苓故作伤心,叹口气道:“娘娘嫌弃奴婢了,奴婢不比娘娘天生有一双巧手,不管是编什么做什么都快得很,只有奴婢笨手笨脚的”

    姜馥莹被她那副模样逗笑了,茯苓和小顺子待久了,二人越来越像,那副逗趣的模样简直是翻版小顺子。

    “在笑什么?”

    男人清润的嗓音传入,车帘被剑鞘掀起,车窗外的天光照射进来,映入眼帘的是那月白的剑穗和天蓝色的绳结,再往上,是男人衣着玄袍,骑着高大的骏马,侧脸俊朗依旧,眉目间神采依然。

    祁长渊近日忙得很,这次围猎,陛下竟然全权交予他来安排,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红。

    刚恢复皇子身份不久便予以重任,很难说到底这是对他的看重,还是考验。

    四皇子妃在这之后多次来安福殿找她说话,话里话外打探此次围猎的事项,姜馥莹嘴笨,就怕多说多错,只好每次笑而不语。

    众人见从她这儿得不到什么消息,只好败兴而归,之后的日子倒还清净了许多。

    姜馥莹对着他本就生不起什么气,不过伤心更多而已。知道他累,每日吩咐着小厨房炖汤做糕点让小顺子送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瘦了许多。

    少年的朗润渐渐褪去,随着各种事务慢慢堆积打磨,属于男人的刚硬更加显露,锋利冷峻的侧脸看起来很有些不近人情。

    但此刻不同。

    打马掀起车帘的刀鞘反射着日光,祁长渊向来有些淡漠的眼神落在她的衣衫之上,不知为何,唇角微扬,眼中竟还有着点点笑意。

    姜馥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出声询问:“这衣裳怎么了吗?”

    似乎是听到一声轻笑,祁长渊移开视线,摇头,“你穿着很好看。”

    许久未听见他的夸赞,姜馥莹也扬了笑,脸颊在日光下透出了红润,目光盈盈。

    “你今日也很好看。”

    祁长渊胯|下黑得发亮的长毛骏马缓步跟在她马车旁,哒哒的马蹄声入耳,分外让人安心。

    男人喉间溢出淡笑,末了收起神色,没忘了叮嘱。

    “今日要先祭祀,还要观兵。陛下亲自拉弓围猎,俱都要我陪伴身侧,顾不上你。你一人照顾好自己,不想跑马就在营帐内好好休息,莫要生事端。”

    “知道啦,”姜馥莹心里舒畅,“我近些日子也没给你生事呀,倒是你好像又瘦了,昨日送去的汤是不是没喝?”

    祁长渊罕见地一噎,面上顿了顿。

    “……昨日的汤有些油腻,只喝了一碗。”

    “是吗?”

    姜馥莹摇摇脑袋,乌黑的发顶未戴珠翠,但耳边的小花和一点玉色的累丝耳坠轻轻摇晃,恍了人眼。

    许久未见到的狡黠出现在她巴掌大的脸上,微微揶揄的语气:“我怎么记得只喝了半碗,难不成是小顺子又诓我?”

    祁长渊挪开视线,看向另一侧翠绿的山林。

    马鞭一扬又轻轻挥下,“回去定要好好治治他那张嘴,成日乱说。”

    “可别吓着他,日后又要装着抹眼泪。”

    姜馥莹随口应和,见他身边卫兵来了又去,知道他事情多,主动道:“你先去忙吧,我都知晓的。”

    祁长渊视线又一次落在她的袖口,衣领。

    半晌移开,正色道:“照顾好自己。”

    姜馥莹点头,看他一夹马腹,去往队伍前列,玄色暗纹刻丝的衣衫在腰腹处恰到好处地收束,整个人挺拔清俊,骑快马时宽肩耸动也不显狼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周身笼罩着一种,她在南苑时都未曾见过的光芒。

    是身居高位者才会有的肆意,还有对诸事皆成竹在胸的淡然。

    她抿唇,放下车帘。

    茯苓偷笑,“娘娘和殿下就该如此,感情真好。”

    玉珠也笑,没有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正午,车队修整歇息。

    姜馥莹许久没坐车,今日在车内晃着有些难受,茯苓见状,劝道:“娘娘要不下来走走?散散步透气。”

    姜馥莹沉吟半晌,点了头。

    本身就是出来围猎,出来走走也不错。

    她下了车,日头正高,热浪扑面而来,初秋的烈日不可小觑,好在途经山林,芳草气息夹杂着泥土的潮气减少了热意,倒还算舒适。

    茯苓打算跟着一道,玉珠不知瞧见了什么,回身道:“我看娘娘方才有些不适,你去随行太医那里拿些顺气的药丸子来。”

    茯苓正准备应声,忽而眉头一皱,“你为何不去?”

    “你在娘娘身边时间更长,知晓娘娘的身子,”玉珠不慌不忙,“我去若是拿错了药,受罪的还是娘娘。”

    茯苓想想也是,叫了小顺子给娘娘撑伞以免晒到,自己去寻太医。

    姜馥莹还在和小顺子讲话,见玉珠过来,随口道:“茯苓呢?”

    “她为娘娘拿些防晕的药,”玉珠自然而然地搀上她,贴心道:“娘娘去那边转转罢,那边日头小些。”

    玉珠帮她摇着小扇,小顺子撑着伞。

    帝王围猎随行人数众多,没有人注意到她去往哪边。

    姜馥莹不敢走太远,走了会儿身上微微出了点薄汗,瞧见不远处一块巨石,大小正可供人休息。

    “咱们歇会儿,早些回去罢。”姜馥莹发了话,小顺子赶紧将那块石头擦净,让姜馥莹坐上去。

    姜馥莹笑,“怎的这般殷勤?”

    小顺子委屈:“奴才一直都识眼色!”

    姜馥莹还未坐稳,只听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声响。

    少女们的笑闹声在密林中传荡,宛若莺啼,清脆悦耳。

    姜馥莹往那方向看去,日头大瞧不清楚,只见排场不小,浩浩荡荡一群人,坐在了树林的另一侧靠近官道的位置。

    哪些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姜馥莹也没有打招呼的兴致,只听见少女们又发出了一阵娇笑。

    此次随行的女眷大多是高官贵女,京城高门贵人也就那么些,姜馥莹大差不差,在宴席上见过几个,偶有面生的,但大多都是熟人。

    “……几位殿下中,虽然郑王殿下最为健硕,九皇子殿下也最为文雅风流,但论样貌风度,还得是晋王殿下。”

    声音是熟悉的,但姜馥莹并不很常参加宴会,对不上这是哪号人,只记得声音张扬,似乎是几个将门贵女。

    至于方才提到的郑王殿下,是生母为徐妃的四皇子,已有正妃赵氏。四皇子骁勇善战,体貌魁梧,此次围猎定会好好出个风头。

    那些娘子小声笑了一阵儿,接着又不知在打趣谁,声音又大了起来:“四皇子已有正妃,但……前些日子,九皇子是不是给钱家妹妹送了一盒南海珠子?听说一个个都有这么大,硬是装满了一盒呢,不知有多难得。”

    声音不小,姜馥莹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她也扬了唇角。

    钱家娘子她有印象,虽然是将门女子但莫名文气,说话细声细气的,一同她讲话就脸红。

    这会儿姜馥莹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位钱娘子肯定满面通红了。

    她无意探听他人对话,起身欲走。

    “……晋王殿下倒是还无正妃。”

    不知是谁开了这个话头,原本热闹的人群静了下来,彼此对望着。

    “但是那位侧妃,是北……”

    话没说完就停了嘴,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晋王,曾经的太子,陛下唯一的嫡子,纵使被废,如今也已经恢复了皇子之身。加上此次围猎全权交给他来负责,本就是京中娘子梦中情郎的他更加炙手可热。

    晋王侧妃高低也是一国公主,事关两国邦交,正妃若嫁过去,该如何与这位同晋王共患难两年的北凉公主相处?

    姜馥莹顿住,她倒是知道自家夫君的爱慕者必不会少,但这些高门闺女堂而皇之地与小姐妹议论晋王正妃一事,还是让她有些神伤。

    说不定日后他的正妃,就在这些贵女中间。

    不知何处传来的轻嗤打断了这短暂的凝滞。

    “不过是个侧妃,北凉如今形式,成不了什么气候。”

    姜馥莹站到祁长渊身侧,瞧着这位韩家娘子。

    她被推开,面上还红着,额角带着些许薄汗,看来是真的着急了。面容真切,因为奔跑带来的气喘让整个人都多了些娇艳的颜色。

    生得很好看,姜馥莹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这么想。

    不像她那样浓眉大眼,少女眉目清秀,皮肤白皙,身形窈窕,是任谁来讲都能称之好颜色的相貌。衣着富贵,身上的配饰发出碰撞的声响,清脆动听,一听就是极好的料子。

    她悄悄后退一步,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韩家娘子还未说话,她身后便来了一人,衣着更为张扬艳丽,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十个仆从,排场甚大。傲慢的神色不加掩饰,满眼厌烦。

    这人姜馥莹认识。

    四公主祁倚彤,贵妃的独女,很得宠爱。

    大秦皇室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四位,二公主年少夭折,大公主和三公主已经嫁人,整个皇宫就只有她一位娇娇女儿。

    两人同行,看来这位韩家娘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祁长渊收回手,剑眉紧皱,“还请自重。”

    “你,你……”韩家娘子被这么一说,蓦地又红了眼眶,“阿珝哥哥,你从前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声音哀婉,一句话转了十八个弯,闻言让人忍不住落泪。

    “我何时与你说过话?”

    祁长渊声音沉静,实事求是。

    韩家娘子更受伤了,可能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几欲落泪。

    “文霁好心救你,你倒是半点不会感恩,”四公主拢着手,姿态傲然,“果真如父皇所说,不忠不孝。”

    不忠不孝在大秦,无异于诛心的指控。

    祁长渊冷了神色,“四妹慎言。”

    祁倚彤轻慢一笑,“六哥之前若是管我,我还真不能说什么。但如今你是庶人,我是公主,你有何资格管我说话?”

    “文霁好心,得了消息便来求我搭救你这个将死之人,你竟如此不给脸面。文霁再不济也是我带过来的,不给她脸面,便是不给我脸面。从你如今一届废人,看见公主如此轻慢,是何道理?”

    姜馥莹见气氛渐渐变怪,四公主原本就娇纵,之前在宫中董嬷嬷就说过,若是遇到那几个公主,且都避开些,尤其是这位四公主。

    贵妃子嗣艰难,多年也就这么一个独苗,宠得如眼珠子一般,偏陛下也爱她直来直去的小女儿情态,久而久之,就成了宫中有名的霸王。

    姜馥莹怕祁倚彤真要为难祁长渊,赶紧道:“公主莫要生气……郎君如今伤重,郁郁多日。若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祁倚彤早就看见她,但不想跟这个北凉蛮女说话,只是冷冷移开视线,“要你多嘴。”

    祁长渊也道:“你先回去。”

    姜馥莹摇摇头,这会儿若是回去了,祁长渊这性子定不会将事情转述给她。

    韩文霁见祁长渊半点都没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面色涨红。

    大秦的小娘子大多文雅,拘在内院,今日冒险前来本就逾矩,想着自己的付出却没有得到半点回报,忍不住拉了拉公主的衣袖,含泪道:“公主,咱们走吧,是我多事……”

    祁倚彤冷着脸,给小姐妹出头。

    “你说,一个庶人,看见公主,为何不下跪行礼?”

    公主身边的宫人马上道:“公主代表的可是皇家颜面,岂容庶民放肆!”

    “哦,本公主似乎忘了,哥哥若是不会行礼,知会一声便好,本公主不吝啬让下人教教你何为贵贱。”

    祁倚彤挑眉,看向祁长渊。

    祁长渊从前对她不假辞色,整个皇宫,只有祁长渊一个人不搭理她。

    她受尽宠爱,却总在祁长渊面前挨骂,每每都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让她丢人。一口一个礼义廉耻,一口一个仪态风度。

    今日愿意来报信,已经是看在韩文霁的面子上了。

    她姿态倨傲,韩文霁倒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公主,我哥哥一会儿便来了,让他先走罢。”

    “怕什么,有本公主在,还能让他死了不成?”

    祁倚彤恨铁不成钢。

    “跪吧,我的好哥哥。”

    祁长渊直直站着,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冷若寒霜,阳光洒满了佛堂,却独独遮住了他一个人。

    颀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拉长,显得孤寂又清高。

    乌黑的眼睫颤动,垂下眼,双手缓缓抬起。

    衣角随风抖动,好似下一刻便要破碎。

    “草民,拜……”

    下一秒,却被人按住了。

    姜馥莹上前,将祁长渊挡在身后。

    “公主,”她有些害怕,颤着手将祁长渊往后拉,“郎君身子不好,公主莫要折辱他了。若是不满,我来行礼。”

    韩文霁原本就看她不爽,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她,见她生得貌美,显然又是祁长渊身边亲近之人。

    这会儿听见她怪异的声调,忍不住道:“你是什么人,可是那北凉蛮女的侍女?我们公主是什么身份,岂容你搭话?”

    “声音如此难听,连汉话都说不好,还好意思到郎君跟前伺候?”

    韩文霁一改方才羞怯的模样,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除了那个北凉公主,还有谁。”祁倚彤脸色难看,难得对自己的小姐妹语气不佳。

    祁倚彤身边的女官此时便不能坐视不理了,劝道:“公主,战事刚停,咱们大秦正与北凉交好,公主不可让她行跪礼……此处人多口杂,若有有心之人传出去,只怕不好向鸿胪寺那边交代。贵妃娘娘如今离……只差一点,公主还请三思。”

    祁倚彤面色变了变,只好忍下烦躁。

    见姜馥莹真的要对她行礼,祁倚彤退开一步避了,又让身旁的女官将她扶着,没敢真让她行礼。

    “她便是那位太子侧妃,北凉公主?”

    韩文霁语气怪异,“……先前不是传言,北凉公主貌丑,在北凉是出了名的丑女吗?”

    大秦的贵女们就爱传些小道笑话,知道向来风流倜傥的九皇子要娶一个貌若无盐的女子,纷纷叹息,后来更是被许给了她们所有人的心上人祁长渊做侧妃,祁长渊就算被废,那也是多少娘子梦中的情郎。

    可看姜馥莹这模样,虽不点脂粉,装束朴素,看起来如农女一般的装束,更显娇丽。

    祁倚彤扯扯唇角,她倒是早便知道这北凉公主并非如此,但和她的那些姐妹一样,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为她澄清罢了。

    女官有些尴尬,只好道:“听说北凉人都是蛮子,偏爱那些高大粗壮的,只有健硕的妇人才能生下强壮的后代,像公主这样……”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便都知晓了。

    韩文霁看着姜馥莹挡在祁长渊身前的样子,道:“还不就是个侧妃!”

    姜馥莹愣了愣,垂下头。

    “韩家娘子,”一直沉寂许久的祁长渊缓缓开口,“在下未曾得罪过你,你却三番两次对内子出言不逊,这难道就是韩家的家风吗?”

    “侧妃又如何?”

    祁长渊轻笑,声音低沉。

    “我早已不是太子,她便也不是太子侧妃。我二人共患难同甘苦,胜过世间万千夫妻。若韩家娘子还要对她口出恶言,那便看看北凉人,答不答应你大秦对他国公主不恭不敬。”

    韩文霁被自己的心上人噎了回去,面红耳赤,眼眶中包着的泪终于落下。

    “阿彤,你不是说,他如今废人一个,若有我必定会万般感念的么?”

    祁倚彤看着哭起来的姐妹,心烦转身,“我怎么知道他还是如此强硬,若不是有个北凉公主护着他,我定然帮你。”

    姜馥莹无暇顾及她们,只好回身看向祁长渊。

    祁长渊面色还是很白,可能因为站久了,能看出他神情恹恹,眉眼间都是不耐。

    “你怎么样……”

    姜馥莹的询问刚刚出口,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撕裂了二人之间短暂的喘息。

    “——小心。”

    祁长渊长眉一横,双眼看准了不远处某个点,侧身将姜馥莹拉过,抬手,硬生生接住了那支带着凛冽杀意的羽箭。

    姜馥莹的惊呼堵在口中,顷刻之间,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羽箭已经稳稳握在了祁长渊手中。

    他面如寒霜,却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与传言中,那个年纪轻轻便破万军,挥斥方遒的那位太子殿下渐渐重合。

    “背后偷袭,实乃小人所为。阁下若针对某不满,自可出来一战。”

    轮椅声传来,门轻轻叩响。

    徐清越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在么?”

    “在,”姜馥莹系好腰带,整理着裙摆,“怎么了?”

    宴席是徐清越操办,她甚至还知晓有许多人因此不满,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其中甚至还有她的角色在。此刻徐清越本应在前厅,参加宴席才是。

    她拉开门,徐清越和长福站在门口,迎着皎皎月色,气息温和。

    “你怎么来了?”她开口,有些意外:“前面不应该很忙么?”

    “确实有些忙,只是今日月色甚好,我来邀你……同饮。”

    徐清越轻轻抬手,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不曾有半点锋芒。

    有什么在他宽厚的掌心绽开。

    姜馥莹低头,只见什么烟雾似的一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44章 第44章

    春夜,微霜沾人衣。

    清山居与福山居极近,清山居中的杨柳时常越过了围墙,依依摇摆着枝条。

    徐清越将什么东西交给了祁长渊,换来后者的一声轻飘地笑意。

    “偏生在我生辰前一日送来,”祁长渊感受着掌中的触感,“徐五郎莫不是不想让我过这个生辰吧。”

    “徐家上下,俱都盼着世子能万事相宜。”

    “这些本就繁杂,收集整理花费了些时间。再者,徐某觉得……”徐清越的轮椅发出吱吱轻响:“明日众人齐聚一堂,是个不错的时机。”

    “时机确实不错。”

    祁长渊淡笑:“所有人都在,一网打尽,倒是为我黑骑卫省事了。”

    “区区北凉不足为俱,你我皆为武将之家,北凉三年前是如何被我们父兄打得落花流水,难不成都忘了?”

    姜馥莹原本上扬的唇角渐渐拉平。

    那声音她再耳熟不过了。

    韩文霁,在永兴寺带着四公主祁倚彤来给祁长渊通风报信,想要救他的那位贵女。

    姜馥莹对她印象深刻,这几月来宫中每有宴席,她也都在,倒是混了个脸熟,但没说过话。

    准确来说,宫宴上没有什么人同她说话。

    “这倒也是,”方才说话的娘子继续开口,“但我听说晋王殿下似乎很看中她?听说之前两年感情很好,不然为何会因为一个宫女多了几句嘴,便当众处置,给她立了威?”

    “我也听说,似乎是拔舌之刑……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殿下如此出头?”

    有小娘子附和,几人竟还议论起来。

    韩文霁皱着眉头,“该问的是那个北凉公主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让向来宽和的殿下下手如此之重罢。”

    众人噤声,彼此倒也知道这位韩家娘子的性子,知道她爱慕晋王多年,看不惯她们说这些。

    在场众人中,韩家娘子身份最高,且自小便与四公主交好,很得贵妃喜爱,连陛下也曾夸过她。这几人本就是捧着她的,有一胆大的立马开了口。

    “就是,再说晋王殿下刚恢复高位,若是立马将共患难的侧妃丢开,岂不是惹了他人话头?至于真情,我看不过是相伴逗趣而已。那北凉公主空有相貌无才无德,前阵子不是还冲撞了贵妃娘娘赐来的女官么。”

    “是呀,”另一声音跟上,“京中人都知道晋王敬重韩将军,那年韩家娘子还带人救了殿下,这情分,也不是我等可比的。”

    韩文霖闹事,整个京城都知晓。她带着公主前去解救祁长渊,具体真相如何也只有几个在场人明白。韩文霁自不可能说自己吃了个闷头亏,救人不得反遭嫌弃。

    这会儿提起此事,倒让她想起了当日的委屈。

    “情分不情分的,我倒是不知。我只知晓,殿下若有心……那北凉公主绝不可能扶正。”

    她尾音上扬,带着淡淡的轻蔑。

    高门贵女自幼熏陶,不可能不懂这些。皇室的事情与家族息息相关,一早在北凉公主被赐为侧妃的时候便知晓,陛下当时对还是太子的祁长渊还有旧情。

    ——总不可能让外邦人来做大秦的国母罢。

    姜馥莹垂眸,她也知晓这些。

    九皇子早先求祁长渊让他请陛下收回赐婚圣旨时她就知晓,但凡是有些骨气,想要争上一争的皇子,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娶她为正妻。

    众人不敢当众妄议国事,空气静谧了一瞬,只听那些捧着韩文霁的娘子道:“韩家姐姐莫记挂那等不值得惦记的人,有韩大将军在,说不定过阵子咱们姐妹再相见,便要换称谓了呢。说不定瞧见韩家姐姐,还得行礼……”

    气氛又轻松起来,调笑着。韩文霁毕竟也是个未经什么事的姑娘,小脸上泛起了红。

    “这种事,哪里好讲的。”

    小顺子气得恨不得上前大闹,但几次都被姜馥莹拉住,见她这般容忍,自己也只好道:“她们怎么敢这样说娘娘!”

    那边的声音未停,一个听起来有些细弱的声音突兀响起,隔得远,听得不甚清楚。

    “不过,晋王近日不是和付家姐姐交往甚密么……”

    话音未落,她就被身边的小姐妹撞了一下,那位娘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韩文霁的马鞭往地上重重一挥,扬起一片尘埃。

    ……

    “走罢。”

    姜馥莹有些累,上了马车,茯苓满头热汗回来。

    “娘娘,那些太医真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去得最早,却最后才拿到,一会儿说贵妃娘娘要这个,一会儿说徐妃娘娘要那个,再然后,竟然郑王妃的人也来插队。”

    “——明明前阵子,郑王妃的人瞧见咱们还腆着脸想打探什么呢,如今竟又这般!”

    玉珠拿着药丸,研磨成粉后兑水递给姜馥莹。

    姜馥莹喝了药,心中郁气顺了不少,对茯苓道:“忍忍吧,这在宫外人多眼杂的,不比在宫中只有咱们。”

    “是,”茯苓压住烦恼,“娘娘有没有发现,您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殿下了?”

    “有吗?”姜馥莹一怔,她倒没觉得,只是在宫中待久了,谨言慎行已经被迫刻进了骨子里。

    “有的!以前娘娘可不会如此,”茯苓叹口气,对这个发现有些难过,但不一会儿又高兴起来,“不过王府马上就修葺完毕,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搬进王府,到时候只有咱们,娘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馥莹咬住下唇,眼底晦涩不明,末了笑笑。

    “我便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点自由我还是能给你的。”

    她说完,往后靠了靠。

    “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

    茯苓将软垫放好,“娘娘好好歇会儿,这几日围猎可有得忙呢。”

    姜馥莹闭上双眼,没有回答。

    脑海里还在回想茯苓的那句话。

    ……只有咱们,吗?-

    到了围场,姜馥莹先回了营帐歇息。

    纵使喝了药,她还是有些晕沉,小顺子在外转了一圈,兴冲冲回来给她汇报。

    “娘娘,您很应该去转转的,咱们殿下在和另外几位殿下跑马呢,他们都要吓死了!”

    小顺子眼里的兴奋都快溢出来了,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呸呸呸,”玉珠机警,敲上小顺子的脑袋,“这人多的地界,可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小顺子捂着脑袋,也不记气。

    “咱们殿下英姿飒爽,马术一绝,还挽弓射下了一只大雁并几只鹌鹑,箭无虚发。给郑王殿下都看愣了!”

    姜馥莹倒是能想象到一些人的震惊。

    祁长渊在三年前的那个寒冬伤了腿,又受了重伤,多少人以为他会捱不过那个冬天,或者就算活下来也会变成个废人。

    谁知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如此骁勇,不减当年。

    先前见到他能骑马便已是震惊,如今又当众展现出了如此强的箭术,无人不为之侧目。

    她扯扯唇角,“他们都盼着他的腿废了,好踩着他上位。”

    小顺子握紧拳头,“还好娘娘当年花了大功夫给殿下治腿,日日熏着膝盖,想不好都难!对了娘娘,陛下方才还亲口夸赞了殿下呢,想来是欢喜得很。”

    姜馥莹知道祁长渊一切都好,放了心歇息。

    她是侧妃,还是不受人待见的外邦人,需要她去社交的场合并不多,她在这里安安稳稳休息,就已经很给祁长渊省事了。

    她还难受着,许久未曾出门,如今想要逛逛都没有力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眉头还皱着,意识混沌,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在担忧什么。

    祁长渊今日大出风头,会不会又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罢了,纵使不如此,也会有人盯着他的。

    意识昏昏沉沉,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

    恍惚中好像被一只大手探了探额头,掌心温度灼热,好像能将她暖化一般。

    徐清越缓缓重复,看着她强撑着最后的神智,咬住他的指尖。

    “某,绝不退缩。”

    佛堂众人俱都被眼前的变故吓得不轻。

    姜馥莹率先回过神来,慌张地查看着祁长渊全身上下,“你有没有事,这箭矢哪儿来的,怎么……”

    祁长渊扬眉,“此箭功夫还差了些许,若要杀我,需得再练上几年。”

    “阿珝哥哥!”

    韩文霁的声音哭喊着传来,“阿珝哥哥快些走罢,定是我那兄长来了,他可不是好相与的!”

    “哟,”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是谁惹了我好妹妹伤心?不会是为兄吧,文霁,哥哥怎的不知,你何时竟对这位废太子芳心暗许了?”

    祁倚彤身边的宫人已经四散开来,小太监们拉着细长的声音喊着“护驾”“有刺客”,祁倚彤却抱臂好好站在人群中央,看着祁长渊。

    “六哥,功夫不减当初啊。”

    “……”祁长渊漠然抬眼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方才说话之人是韩家公子韩文霖,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常常在京都与几个狐朋狗友流连烟花柳巷,吃醉了酒便当街打马伤人,被太子一党弹劾多次,每每被弹劾,韩将军都要吹着胡子打上他几十鞭。

    仇便这样结下了。

    韩文霖手上握着马鞭,姿态张扬。

    混不吝地穿着外衫,并未规整打扮,散漫的模样让不懂规矩的姜馥莹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人是谁?”

    姜馥莹只能站在祁长渊身侧,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祁长渊来的。如今只能祈求她北凉公主的身份多少能起点作用,莫要让他们太张狂。

    “威远大将军韩成长子,韩文霖。”

    姜馥莹点点头。

    ……不认识。

    但既然是将军之子,今日他若想刁难祁长渊,只怕不能善了。

    韩文霖带来的随从乌泱乌泱占满了整个后院佛堂,祁倚彤娇生惯养,头一个先受不住。

    “韩家郎君,让你的人早些滚出去,臭烘烘的。”

    “好说!”韩文霖手中的马鞭轻响,“办完事就走,绝不耽误公主上香。”

    “事,什么事?”

    韩文霁的眼泪还没流干,“哥哥,你不要做傻事,他可是阿珝哥哥呀!”

    “不争气的东西,你是我的妹妹,要什么男人没有?偏要这种废人,一个被废了太子之位的男人,你还护着他做甚!”

    韩文霖语气半点不收敛,马鞭指向祁长渊。

    常年寻欢作乐的脸上气色虚浮,面色青黑,但唇角扬起的坏意明晃晃。

    “你们,”他坏笑着对身边的人吩咐,“去给我废了他,下手注意着点,别要了命。伤他一只手,一百两,一条腿,三百两!”

    韩家的仆从原先还忌惮祁长渊的皇室血脉,如今听到这句话,眼睛都红了,纷纷欢呼着上前,都想抢头功。

    “够了!”

    姜馥莹不知从何处暴发来的勇气,喝止住了癫狂的众人。

    “我乃北凉公主,为结两国之好千里而来,祁长渊如今是我的人,你们若要动他,先问问我北凉的铁骑同不同意!”

    姜馥莹又一次站在祁长渊身前。

    这次不同于方才,很明显的,她也在害怕。

    祁长渊方才徒手接下了一支羽箭,已经耗费了心神,重伤迟迟未愈,若再闹上这么一闹,只怕离丢命就不远了。

    就这一瞬间,姜馥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

    从前祁长渊是太子,他若死了,她需得殉葬。

    所以她才一直费尽心思,吊着祁长渊的命。

    可不知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在意的竟然已经不是自己的生死。

    祁长渊早已不是太子,他的死亡与她毫无干系,没了他,她可以回北凉,也可以留在大秦,做个两国交好的象征。

    甚至可以留在皇宫,大秦皇室不会吝啬锦衣玉食,她自然可以过着富贵的生活。

    现在,现在已经不是太子的祁长渊,她不想他死。

    她要保护他。

    祁长渊是她的人!

    姜馥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用弱小的身躯挡在了祁长渊身前,坚定而又无畏。

    祁长渊几乎被这一刻的姜馥莹晃了眼,趁着众人愣神之际,冷声道:“韩公子,你若真恨我,便与我单挑,若输了,任你想如何都可以。但你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若传出去,只怕整个京城都会笑你韩将军之子胜之不武,没有半点韩将军之风罢。”

    韩文霖听了这话,果真被激怒,但还是道:“我是来寻仇,并非与你比武,只要泄愤便好,你管我如何?”

    姜馥莹肃着神色,对身边早就吓呆了的小沙弥道:“快去找你们圆空师父!”

    小沙弥愣愣点头,飞一般跑了出去。

    祁倚彤此时也回过神来,她是骄纵,但事关两国邦交,女官方才的话犹在耳边。纵使北凉已是大秦的手下败将,但父皇先前的态度,分明是还用得上北凉。

    她道:“韩文霖,你动手便罢,北凉公主不可动。”

    “……”

    韩文霖得了叮嘱,只好不耐烦地摆手,“女人就是麻烦,不动便不动。”

    韩家的家丁冲了过来,祁倚彤和韩文霁被宫人们护着,姜馥莹惊慌失措下,不知怎的被祁长渊拉了回去,将她推倒了佛堂的角落。

    “你且待着,不要乱跑。”

    混乱中,只能听见祁长渊一声短促的叮嘱。

    姜馥莹看见一个家丁,壮实得如同柱子般,满脸凶相就这么朝着祁长渊冲过来。

    “当心!”

    祁长渊身形飞快,避开了那人的进攻,反手一个肘击将他击倒在地,夺过了另一个朝他奔来的人手上的木棍,重重敲击在他的肩头。

    那人卸了力,软绵绵倒了下去。

    连着击倒两个人,韩家家丁有些退缩之意,看不透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究竟有怎样的实力。

    明明方才看起来弱不禁风,苍白虚弱的面色更像极了重伤之人,却看着他接连打倒了两个壮汉,家丁们纷纷对视,不敢上前。

    他们虽然是韩将军府的家丁,但大秦禁养私兵,他们只是强壮鲁莽,很少实战,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废太子竟然真的有些身手。

    韩文霖看到他们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上啊!都傻站着干什么,不上的回去通通打板子!”

    姜馥莹看着他那嚣张挑衅的模样,一颗心如坠寒窟。

    祁长渊从前当太子的时候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还只是一个纨绔子弟便能将他二人围堵在此,日后若有什么阴险狡诈的小人,只怕祁长渊死在南苑都无人发觉。

    不知为何涌上的泪意让她忽视了朝他二人方向扔来的木棍,祁长渊一声轻呵,姜馥莹稍稍回神。

    那木棍朝二人飞来,来不及躲避,她只能努力扯住祁长渊,紧闭双眼,想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一击。

    ……

    预料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反倒听到了一声闷哼。

    姜馥莹睁眼,入眼便是祁长渊唇角溢出的鲜血,红得刺眼。

    不知哪里来的官兵迅速将乱局控制住,一白衣男子手执长剑,面色凝重,身旁站着圆空和尚。

    韩文霖和那些闹事的家丁被驱赶走,白衣男子长身而立,冷声道:“韩公子今日所谓,某必将如实传达给韩将军。”

    尘埃落定,忍了多时的泪水争先夺眶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地上,祁长渊终于脱力,沉重的身躯好像又变得很轻,软软地靠在她的肩头。

    “没事了。”

    祁长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她几乎腿软站不住,但还是小心扶稳了祁长渊,没让他真倒下。

    “没事了,没事了……”

    姜馥莹一遍遍重复,不知道是在对祁长渊讲,还是在一声声地安慰自己。

    她飞速跳动的心还在胸腔里不安分地突突跳着,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又落下。

    恍惚间,察觉到祁长渊抬起了手。

    有些粗砺的指腹轻轻滑过脸颊,小心翼翼地触碰。

    祁长渊有些好笑,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张口说了什么。

    好像那一日祁玮挑衅后的情景又重现在了眼前。

    他说,“我受伤,你哭什么?”

    她下了死口,咬得极重。疼痛从指尖传来,徐清越却半点不动,由她咬去。

    “那毒,就是你爹调配的,”他开口:“你说,与你爹有什么干系?”

    似有一道光劈过大脑,姜馥莹头脑发白,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徐清越眼神怜悯,缓缓蹲下。

    看着她的双眸,眼中染上了从未出现在他眼中的偏执。

    “你爹杀了我爹,父债女偿,”指尖从怔愣的口中抽出,血液再一次染上了唇,“从前我想要你死,可我现在不舍得了。”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永生、永世。”

    第45章 第45章

    一个为虎作伥,供给毒药的帮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姜馥莹睡到傍晚,天色昏沉。

    醒来未曾看见人影,那梦中隐约的触感或许也不尽真实。

    营帐外热闹得很,喧闹的欢呼声也一阵一阵传来,姜馥莹还有些头痛,“茯苓,茯苓?”

    茯苓闻声进来,“娘娘,您可醒了。”

    “陛下今日兴致高,亲手刺死了一头野猪。下令分赏,咱们也有一块呢。殿下惦记着您,说这野猪肉滋补,特地让小顺子也送来了殿下的那份。”

    姜馥莹看着两份炙好了的肉,秀气的鼻翼皱了皱。

    “闻着很香。”

    “那是自然,”茯苓切好了小块,放在炉子上温着,“娘娘好好尝尝。”

    姜馥莹尝了一口,并不算大的两块肉切成更小的块,“味道不错,你们都来尝尝。”

    连玉珠和营帐内分来伺候的两个小宫女都尝到了御赐之物。

    特别是那两个宫女,许久未见过贵人,想不到如今竟还有此殊荣,兴奋得脸颊通红。

    玉珠瞧着营帐内众人,突然道:“这野猪肉倒还不算最好吃的,要说鲜美,那还得是雁肉。”

    姜馥莹放缓了咀嚼的动作,听她细说。

    “大雁肉滋补,加上葱段和蒜丝不论是清蒸还是红烧,都很鲜嫩,怎样都好吃。”

    许是今日心情好,玉珠也罕见地话多起来。

    姜馥莹听完,侧目道:“原来如此,玉珠吃过?”

    玉珠一愣,未想到她会如此发问。

    “……奴婢自然是无福享受,但娘娘或许可以尝到。”

    茯苓来了兴致:“何出此言?”

    玉珠:“大雁是忠贞之鸟,殿下今日正好挽弓射下一只大雁,想来不多时便要送进娘娘的营帐了。”

    小顺子点头:“娘娘来自北凉或许不知,咱们大秦娶亲,男方家还要备上一对聘雁呢。”

    “好像董嬷嬷提起过。”姜馥莹回忆道。

    她好容易拉平的眉头淡淡皱起,昳丽的容颜又染上一抹不可言说的忧愁,口中轻喃。

    “忠贞之鸟……”

    茯苓垂眸,看向她不由自主收缩起来的玉指,莹白的指尖染上淡粉,在营帐内并不算明亮的烛火下更显娇嫩。

    她没什么感情地起身,“你们先出去吧,我陪娘娘坐会儿。”

    玉珠不置可否,带着宫人出了营帐,帐中只余小顺子和茯苓。

    “我也只是侧妃而已,不能奢求我的夫君,对一个妾,忠贞。”

    姜馥莹低语。

    “便是要送,也该送给明媒正娶,纳吉纳征的正室。总归是落不到我手上。”

    她只有对着茯苓和小顺子,才能敞开心扉。

    营帐内烛火晃了一晃,透过光线,几人的身影也在洁白的帐子上轻晃。

    秋日还有些燥热,没来由地让人沉寂。

    向来会逗趣的小顺子此刻也没了调皮的心思。

    他也明白,娘娘或许还在为午间的话伤神,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但他不敢将午间所见告知茯苓。

    她脾气暴些,若是说了什么话,只怕更会让娘娘伤心。

    小顺子难得思考了自己应该说什么后才开口,惴惴道:“娘娘,那雁许是还没送来。”

    姜馥莹摇头,“殿下的性子,要是想送早便送了,何必等到这会儿,不必盼着。”

    “罢了,不过就一只大雁而已,也代表不了什么。”

    姜馥莹不喜欢这样沉闷的氛围,戳戳茯苓,“我又不伤心。”

    茯苓叹气:“娘娘,您太好性儿了。”

    姜馥莹点点她的脑袋。

    不是她好性子不伤心。

    是她不该为一只大雁伤神,等待她的还有整个草原。

    祁长渊回来时,她早已将那只不知所踪的雁抛在脑后,见他回来,笑盈盈道:“你回来啦。”

    “嗯,”祁长渊勾起唇,浅淡应声,“回来了。”-

    烛火明灭,大大小小的营帐中,一声脆响打破了帐中沉寂。

    “你说什么!”

    少女扬起的声音带着诧异,“殿下将自己的那份,也给了她?”

    身边服侍的婢女垂首应声:“奴婢亲耳所闻,晋王侧妃营帐中那两个宫人说的闲嘴,奴婢都告诉娘子了。”

    “殿下罢了宴席就回了营帐,难不成真想见她?”

    少女的声音带上些迟疑。

    “还有那雁,可有听说过,殿下到底要将它赠予谁?”

    “这倒是不曾听闻。”婢女回答。

    “……莫不是真要赠予她,”少女声音有些扭曲,“殿下心里……真的有她?”

    一张淡粉色的帕子被主人愤愤扔到地上,鲜嫩的眼色顿时蒙上了尘土,看不清其上原本繁复精致的花纹-

    次日一早,是个爽朗的天气。

    古者大阅以讲武事。盖安不忘危之意。

    祭祀后,陛下率百官观兵,没有女眷的事。

    姜馥莹方才跪了许久,腿有些软,慢慢走着。

    专程为女眷开辟的马场不小,且紧挨着前方主围场,伺候马匹的小太监看见贵人来了,点头哈腰一脸谄媚道:“娘娘可要跑跑马?”

    刚结束祭祀,这会儿女眷大多还在休息。姜馥莹瞧着人少,正是好时机。

    “劳烦牵匹温驯的来。”姜馥莹叮嘱。

    那小太监笑开了脸,收了小顺子给的金稞子揣进袖中,“咱这儿的马都是为贵人们准备的,极温驯,娘娘放心。”

    姜馥莹颔首,“劳烦你。”

    “不敢当,不敢当……”

    小太监牵来马,是个头不算很高的母马。姜馥莹放了心,牵住缰绳一跃,稳稳当当骑了上去。

    她确实不是很会骑马,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北凉人自小在草原上长大,马背上成长的族类不可能对马一无所知。

    她安抚地拍拍马背,抚摸小马柔顺的鬃毛。

    其实是有些心悸的,姜馥莹坐在马背上,小太监在前方牵着,茯苓小顺子二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骑上马,视线就高了不少,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观兵的盛大场景,礼乐之声传来。她又移开视线,看向一望无际的蓝天。

    和北凉不同,这里的蓝天好像也有局限。

    山林阻挡了最后的视线,目光悠悠转回到草地上。

    蓦地想起了当初。

    她还年幼,爬上小马驹的马背时便被十姐拽了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

    刺骨的疼痛传来,泪珠一串串往下落。

    偏生幼年的她还没被打服,不服输,哭完了站起身来又想上马,却再一次被十一哥重重推了下来。

    就这样往返无数次,无论摔倒得有多惨,当时的姜馥莹掌心死死掐着缰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忍住绝不求饶。

    任凭泪水落下,也不松手。

    她听见十姐的马鞭落在她小马驹背上的声音,想要护住又被推下,马驹发出了痛苦的嘶鸣,狠命挣脱。

    她被吃痛的马驹带着在地上拖行,衣裳磨烂得不成样子,看不出原本的花样。

    一人一马被围起,她的血缘至亲冷漠地看着她的样子,发出阵阵嘲笑。

    “别打它,别打它,我求饶……十姐,打我,不要打它……”

    小姜馥莹泪水泥土糊了一脸,攥得死紧的手被人粗暴地掰开。

    “早些求饶不久好了嘛,妹妹。”

    他们恶劣地笑着。

    可怜那还没有取名的小马驹,第二日就被大妃派来的人牵走。

    她便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小马。

    姜馥莹仍记得从马背上一次次掉下来的感觉,看着自己距离地面的高度,还有些眩晕。

    “慢些。”

    她出声,前面的太监“欸欸”应声,速度却不减。

    姜馥莹忽然回过神来。

    她方才出神,没看到此处地界已快接近观兵的场地。

    茯苓和小顺子在身后跟着明显有些吃力,她在马上未曾发觉,此时的速度已经不慢。

    急急出声:“这方向……”

    茯苓方才已经力竭,但是看姜馥莹没有阻拦的意思,以为她想要跑马,便没出声,小顺子这会儿发现不对,咬牙上前,几步拽住那牵马太监的衣角。

    “你停下,娘娘贵体不得有失!”

    话音刚落,那太监一个反身挣脱了束缚,不知从哪儿使出来的蛮劲一把将手上团起的马鞭放开,面露凶光,狠狠地打在马的后腿。

    马匹受惊,撅起后腿便想踹人。马后的茯苓不设防被带倒,小顺子也被牵连着和她在地上滚成一团,眼睁睁看着马匹带着马背上惊恐的人飞驰而去。

    那太监身上许是有功夫的,阴狠低笑,说出来的话叫人背后发寒。

    “娘娘,得罪了!”

    姜馥莹一声惊呼,半个身子差点飞出马背。

    慌乱之下腿还没忘夹紧马腹,腰腹部紧紧贴着马鞍,双腿酸软脱力,总算是没掉下去。

    马不知何处受了痛,飞奔起来,胡乱朝着前方奔驰。背上的人成了累赘,马匹疯狂颠起身子想要将其甩下。

    原先柔顺的鬃毛凌乱,她几乎抓不住什么,两手虚空摸索,努力稳住身形在这样颠簸的情况之下抓住缰绳,用力缠绕在掌心臂膀,一圈又一圈,将细嫩的手腕勒出深深红痕。

    “救、救命——”

    呼救被堵在了喉咙,如此凶险的情况下几乎失声,嘶吼着也难以发出声音。

    若是摔下去……

    方才记忆中一次次摔下马背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中,酸涩害怕充斥着她整个胸腔,瘦弱的身躯在马背上起伏,并不算高的高度在她眼前顿时变得如同深渊,明明还未受伤,那曾经被马在地上拖行的背部又隐隐作痛起来。

    没有人……救她。

    呼呼风声从耳边极速刮过,马儿蹦着飞奔着朝前方冲去。

    姜馥莹咬牙拽住缰绳,看清前方之物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眼眶被风沙吹得生疼,吹干了原本盈出的泪,干涩难受。

    此刻一切都在她眼前慢放,她看见前方各色的兵甲整齐排列,骑兵弓箭手环在外围,警惕着所有贸然靠近的人。

    她知道这些人。

    祁长渊全权负责这次围猎事项。

    他下达的命令是:所有擅闯者,就地斩杀。

    “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

    风声呼啸着将远方的呼喊送进她耳中,一阵阵绝望袭来,将人淹没。

    视线找不到落点,但她能看见不远处,银白铁甲们朝她举起了弯弓。

    弓弦拉成满月。

    冰冷的箭头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咻——唰——”

    一支支羽箭朝她飞来,姜馥莹闭上了双眼,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掉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

    死亡。

    徐清越看着姜馥莹的泪眼,带着血和咬痕的指尖忽地探向她的眼瞳,将血痕留在她颤抖的羽睫之下,触到了一滴滚烫的泪。

    为什么会哭呢?一个帮凶的女儿,不应该跟她的父亲一样心冷如铁,与那些犯下罪孽之人有着一样罪恶的心肠吗?这样的人,就该千刀万剐,处极刑而死。

    韬光养晦多年,他费尽心机,将当年往事细细查清,只待清算。

    可当年那位大夫已经死了。

    化作枯骨,深埋在泥土之下,再无知觉。

    ……真是可惜,竟然没能死在他的手中。

    只是好在,他还有一个无比珍视的女儿——这个女儿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呢?

    事情终于结束,尘埃落定。

    祁长渊有伤,被那位白衣公子搀扶着,二人同圆空师父一道进了禅房。

    几人没顾得上姜馥莹,她也识趣地没有进去,坐在院内的古树下无所事事。

    看方才那严肃的神情,应是有什么要事要讨论。

    她坐在树下,看着蚂蚁一点点爬上树枝,从散乱无状到连成一排。

    “要下雨了啊……”

    她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

    他们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她看向因为之前的混乱,被撞倒散落一地的点心,有些心疼。

    最终还是没能让祁长渊吃到。

    她蹲在地上,慢慢用手帕一点点将碎了的点心包起来,小心拂去上面的尘土,走到树下,一点点掰成小块,放在蚂蚁和停留的鸟雀身边。

    “吃吧吃吧,吃饱了回家。”

    她小声念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身后人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公主在做什么?”

    温润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吓了她一大跳,手中的点心掉到了地上,摔得更碎了。

    “……”

    她茫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看见那个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微微躬身看她。面目舒朗,长发上坠着个翠绿的玉饰,手中抱着长剑,面上带着浅笑,儒雅风流。

    “是你,”姜馥莹露出个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大人方才解围。”

    他明显退开一步,没有受她的礼。

    “公主客气。”

    姜馥莹走近,见只有他一人出来,“大人怎么先出来了,郎君和圆空师父还在谈事?”

    “公主不必唤我大人,在下并无官职,鄙人姓季,名长川。若公主不弃,直呼姓名即可。”

    姜馥莹摇摇头,“这怎么行呢,你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该好好谢你才是。”

    “从前,在下是公子的伴读,与公子相识多年,是此生挚友。公主不必与在下太过生疏。”

    季长川耐心解释。

    “原来如此。”

    祁长渊倒从未跟她提过从前,原来在她不知道的那么多年,有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作他的朋友。

    季长川道:“公子伤重,方才谈完事,圆空师父为公子施针,如今已经睡下。”

    听说祁长渊又扎了针,姜馥莹攥紧了手帕,“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公子说,让公主先回去。天色不早,在下先送公主回南苑吧。”

    季长川微微拦在姜馥莹身前,面色稍有不忍。

    姜馥莹站在门前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她其实知道,祁长渊一直都是清雅孤高的人,那样骄傲的性格,绝对不想他一次次的狼狈都被她看见。

    “走罢。”

    她看了看天色,笑得恬静,“还得快些走,一会儿肯定会下雨的。”

    她转身走出院子,季长川站在院中,回身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着少女的背影,追了上去。

    “公子每日都让你这般来回?为何不让你也住在寺中?”

    季长川忍不住道。

    虽然是两个临近的山头,但让一个女子日日跋涉,实在不像祁长渊作风。

    “不是,”姜馥莹摇头,“他不让我来看他,是我自己闲不住,每天过来看看而已。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白添乱罢了。”

    仲春时节,草木慢慢发起了新芽,在山上染出鲜嫩的绿云。

    姜馥莹笑看着季长川,男人身量很高,她要仰着头才能同他说话。他的身上有种不同于祁长渊的温润。

    祁长渊的温柔虽然清晰可见,但总让人觉得,在他的温和之下,还隐藏着什么锋芒。

    但季长川不同,像剔透的玉石一般望着你,总教人忍不住便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公主的汉话说得很好。”

    姜馥莹惊讶,“真的吗?但郎君总说……”

    “他要求高,莫要总听他的话,”季长川笑得洒脱,“在他眼里,只怕世间都没有几个能得到他称赞的,我还从未见过他夸奖过谁。”

    “公主是北凉人,短短时间能说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季长川用长剑将姜馥莹肩膀上的落叶拂下,称赞道。

    姜馥莹脸色微红,脚步都轻快了些,“我的外祖就是汉人,自小是和阿娘说过些汉话的。”

    “原来如此,难怪公主学得如此之快。”

    姜馥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止不住笑意。

    他们在雨落下之前回了南苑,茯苓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到姜馥莹,顿时松了口气。

    “小顺子去山下买蜡烛了。奴婢见公主半天没回来,还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位是……”

    姜馥莹给茯苓道了身份,“去烧些水来煮茶吃。”

    茯苓手脚麻利,“好嘞,公子稍坐会儿,奴婢做了些饭食,虽是粗茶淡饭,但勉强可入口。”

    雨渐渐滴落,姜馥莹找了把干净的椅子递给季长川,“季公子先坐,我去帮忙。”

    季长川看见茯苓正在水井前艰难地打着水,不知为何,行动有些迟缓,很吃力的模样,半晌都没能打起水来。

    姜馥莹快步奔了去,声音浅浅地扬过来,“你慢着些,我来。”

    “这怎么行,公主您歇着吧,奴婢可以的!”

    茯苓咬牙将水桶再一次扔下去,却还是没打上来。

    季长川看着眼前二人忙乱的模样,上前接过水桶。

    “我来吧,很快就好。”

    姜馥莹争不过,只能看着季长川迅速将水桶装满,打了几桶水,厨房的水缸也都装得满满当当,连声道:“够了够了,多谢季公子。”

    季长川看着已经被收拾出一片天地的南苑,没顾姜馥莹的阻拦,帮着打理了许多东西,末了还将身上的现银都给了茯苓。

    姜馥莹手忙脚乱地跟着帮忙,此时只恨自己汉话不好,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也拦不住一个高大的男子,看着自己之前和茯苓需要很久才能收拾好的小院被他三两下便解决掉,顿时红了脸颊。

    “多谢你,”她面上带着忙乱出来的微汗,“是在不知如何感谢公子,若有能帮上忙的,还请直言。”

    她知道自己对季长川来说不一定有什么价值,但还是想尽力表达自己的感谢。

    季长川闻言,眉角微微扬起。

    “若真要谢我……就将那只小蚂蚱送给我罢。”

    “只有这个?”姜馥莹愣了愣,他说的是她前些日子自己用草编的一些小玩意儿。

    “这个不值钱,没什么用的。”

    “我可觉得很有意思,看着让人想起小时候。”

    季长川伸手拿过被姜馥莹放在院中树下,整整齐齐坐成一排的小蚂蚱与蝴蝶。

    姜馥莹觉得他可真是个怪人,帮了这么多忙,竟然只要一个蚂蚱。

    但即使是怪人,也是一个慷慨的怪人。

    因为第二日,他又来了,还带来了上好的宣纸与笔墨。

    “昨日收拾书房,看见公主在练字,用的纸粗糙,气味也大,日子长了不好。送来些,日后公子回来了也可用。”

    季长川带着人将纸笔摆放在书房,又道:“公主今日可还要去看公子,若去,不如你我同行?”

    “……也好。”

    姜馥莹看着他安排好了一切,只能在心里默默思量着,自己是否有能够还回去的谢礼。

    二人同行,姜馥莹走在前面,哼着一首悠扬的北凉小调,背篓里装着草叶和竹条,手上不停编着什么。

    季长川见她动作很快,细长的手指翻飞在一片翠绿里,不一会儿便成了型。

    姜馥莹塞给他一个,道:“这些寺里的小和尚们都很喜欢,来上香的香客带着的稚童也都吵着要,一文钱一个,不一会儿就能卖完。”

    “公主去……叫卖?”

    季长川有些诧异,看着姜馥莹的眼神都有些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说话间,姜馥莹又编了一个草蝉,“万千民众都可以做的事,我便不能做了?”

    “倒也不是不能做,只是公主千金之躯,未免不好。”季长川看着姜馥莹无所谓的模样,眉头紧皱。

    姜馥莹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千金之躯’。”

    季长川还想说什么,姜馥莹见状,只好换了个话茬。

    “对了,你也莫要叫我公主了,你便唤我……”

    她原本想说姜馥莹,但不知如何,忽然想起每次祁长渊神情淡淡,声音却柔和地咬着这两个字。

    明明普通的名字,在他的唇里却分外缱绻。

    脸突然一红,视线落到手上,慌乱地继续编着。

    “我单名一个芸,李芸。”

    季长川笑声疏朗,郑重点头,“那我便唤公主芸娘,可好?”

    他还有很多事。

    徐家的烂摊子,总要有人出面。祁长渊此刻应该也在发疯了,以他的黑骑卫,找到姜馥莹不过是时间问题。

    燕琼能不能成功将蛊种下都无所谓,那不过是他给燕琼的一个投名状,如同他将那些收集好的证据交给祁长渊一样。

    如今燕琼已经成了弃子,想来寿昌伯的事也让她焦头烂额,就算意识到了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也无暇他顾。

    唯有一个姜馥莹。

    姜馥莹,他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未知的不确定性。这样的不确定性让他……极度焦躁。

    细雨落在他发间,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

    祁长渊迟早会找到她。

    在这之前,他要让她习惯他的存在。

    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第46章 第46章

    那样冷冽,让人生畏的徐清越只出现了那一夜。

    姜馥莹被关在一个不大的房间,可当她能自由行动后,才发现这间屋子里竟有一个不小的暗室。

    看房间摆设只是寻常,甚至说得上温暖。但推开那个博古架,里头的暗室却叫人毛骨悚然。

    那里头并未摆着什么话本中常有的刑具或是更恐怖的东西,只是摆着数种药草与器具,还有药炉、医书。

    她能想到的东西一应俱全。

    这就是天然为她而准备的牢房,一个让她能待在其中,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牢房。不知道准备了多久。

    他也知道,她对医术其实淡淡,于是就在暗室的一角,还放着她打发时间爱做的针线与……酒。

    祁长渊精神好了许多,面色也不像往常那样苍白,与季长川对坐说话。

    姜馥莹坐在窗前,看光线正好,两人说话也没赶走自己,就安心坐着,慢慢编着她的小玩意儿。

    季长川缓声道:“那日我不在京中,父兄都拦着我,前日才刚刚赶回,王家的事没能帮上你。”

    王家?姜馥莹悄悄竖起耳朵,似乎是王皇后的母家,祁长渊的外祖家。

    祁长渊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好像正在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你也尽力了,不必自责。”

    纪律严明的军队收到了干扰,惊动了不少人,尤其是外围的战马。若不是精锐的士兵牢牢牵住缰绳,战马发起狂来定会酿成惨状。

    外面的骚动未曾惊动内里的贵人。

    陛下居于万人之上,满意地看着他江山的万千士兵演练武功。

    他坐将台上,听着将士们的欢呼。

    弓弩发射的声音、刀尖相撞之声、矛盾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他的江山。

    陛下手中的长弓好像也开始嗡鸣,感受到了弓马的热血。

    多少年了,距离他在马上的日子……

    他抬手,众将士高喊:“陛下——万岁——”

    兵刃之声停止,在场所有兵士齐齐跪下叩首,整齐划一,扬尘遮住了刺眼的日光。

    郑王上前,拱手道:“父皇,我大秦有如此雄兵,定可延万年!”

    陛下拊掌一笑。

    众人还未笑开,便见陛下身边一直不语的晋王殿下突然有了动作。

    不知为何,原本淡然肃穆的神色有了波动。长剑出鞘之声打破了整个寂静的围场,他眉头紧皱,几步上前脚步轻点高台,手中的长弓拉满,连发三箭。

    箭矢被击落的声音传来,场内众人此刻才慌乱起来,他们甚至都不明发生了何事。

    “护驾——护驾——”

    祁长渊纵身一跃,足尖轻点在一护卫的盔甲之上,借力跃得更高。

    又是两箭射出,落地之时黑得发亮的骏马适时飞奔而出,一人一马越过人潮向场侧飞去。

    马蹄声震彻长空,纯黑的骏马被纵马者掌控着跃起,跳出了高高的围栏与人墙,落于地面,地上的草皮被马蹄拉出长长的一道痕迹,翻出了带着湿润的新土。

    他就这样降临在她身前。

    姜馥莹泪眼朦胧,原本因为害怕紧紧闭上的双眼又一次得见天光。男人面如白玉,乌发之上是她今晨亲手戴上的发冠。

    玄袍蟒服金丝系带,无一不彰显着今日祭祀观兵的庄重。

    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姜馥莹在看见他的那一瞬,更深的惊恐从内心深处传来。

    又要连累他了。

    她心跳飞快,说不清此时的情绪。

    左肩的剧痛刺激着她的大脑,鲜血浸湿了衣襟,连衣领处都沾上了粘腻的血液。她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动,喷涌而出。

    失控疯狂的马也被羽箭刺中,前腿染出血色,下一秒便要跪倒在地,将马上的她甩出去。

    祁长渊拦下最后几支射来的羽箭,长剑砍断箭尾,锵锵剑鸣声响彻耳边。

    看见来人,姜馥莹终于脱力,握着缰绳的双手磨出血痕,在细腻的瓷肌上显出刺眼的红,随着无力的指尖滴落在草场。

    整个人宛如失了线的风筝,终于在马跪倒之前侧身摔落,中箭的左肩眼看便要落在地上。

    耳朵一阵嗡鸣,听不清声音。

    姜馥莹咬着唇,下唇被咬出深深的齿痕,紧闭上双眼的同时,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华服庄重,碾磨在露出的肌肤上生疼,金线硬生生从臂膀处磨过,带起伤口,刺骨的疼痛又一次传了上来。

    脑袋被重重捂在怀中,她听见了他重而并不规律的心跳,这和每一次她靠在他胸膛间听见的,都有所不同。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二人彼此交缠的呼吸。

    淡淡的青竹香和血腥气缠绕在一处,姜馥莹第一次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那种莫名有种失而复得情绪的怀抱将她用力地环绕,祁长渊少见地喘了口粗气,平复着气息。

    护卫此时才姗姗来迟。

    姜馥莹感觉到抚在她脑后的大掌一顿,周身的气息骤然冰冷了下来,不见方才的慌乱,只剩沉稳。

    祁长渊方才从马上跃下侧身接住将要落地的她,用自己的臂膀护住了地面的冲击,姜馥莹刚回过神来,泪水还未落下,便听男人冷然又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从胸腔传出。

    “围场重地,你也敢擅闯,不要命了?”

    他站起身,将她一把拉起。

    姜馥莹浑身失力,站不稳的身子虚弱地靠在他身侧,却被他淡漠推开几分,格外疏离了些。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颠颠地跑来,拉着细长的嗓音:“原来是侧妃娘娘——”

    “侧妃?便是那个北凉人么?”

    “应该是了,看这长相装扮……”

    不知何人开始窃窃私语,赶来的兵卫长一声冷哼,众人顿时寂静。

    大秦兵士训练有素,不敢再妄言。但他们心里想了什么,姜馥莹都清楚。

    她惊魂未定,便听祁长渊道:“有劳刘公公,李侧妃无礼冲撞,理应亲自前去请罪。但她如今受了重伤,还请公公派人遣她回营。”

    “今日之事,是本王未能负好监管之责,过错在本王……”

    “不、不是,”姜馥莹苍白的脸上泛出忧虑,拽住了他的衣袖,“我是被害的,有人特意将我引来……”

    “有人要害侧妃娘娘?”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手上的拂尘甩起,换了个方向。

    “娘娘自可细说——此等大事,老奴必要禀告圣上——是何人敢在观兵仪式上对本朝皇妃动手!”

    “公公,观兵乃是国之重事,方才结束,父皇重疾方愈,许还得您在身边看顾着。”

    祁长渊少见地多言,语速有些快。

    “李侧妃顽劣跑马,乃是重罪,该当处罚。至于是否被害,此事本王自会查明清楚,向父皇禀明,还请公公让父皇莫要忧心。”

    刘公公意味不明笑笑,拂尘一甩,先回去禀告陛下了。

    老太监一走,姜馥莹害怕他会将罪责推到祁长渊身上,整个人又摇摇欲坠起来,想要辩白。

    “不是……”

    不是她顽劣跑马,不是她无礼冲撞,是有人要害她性命,或许也料到如此,纵使她不死,冲撞观兵仪式的罪名也能让她脱一层皮。

    “这都是被设计的,并非殿下之责!”

    见她轻颤着的手又晃动起来,好像还欲辨明,祁长渊转身,面对着她。

    好似压下心中的怒火,低声斥责。

    “李芸,”他声音未有犹豫,“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姜馥莹怔住。

    他叫她李芸。

    生分且又疏离,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唤出了她多年未曾听过的名字。

    这样冰冷的眼神,那样能够吞噬人的神情,不像是惯常温润的祁长渊会有的姿态。

    “你说有人害你,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祁长渊带上几分讥诮,反问。

    “茯苓和小顺子俱都知道,是一小太监……”姜馥莹急急出声,手却被人无情甩开。

    “够了。”他打断。

    “那都是你的人,自会帮你说话。我且问你,你口中的小太监,人在何处?”

    姜馥莹回头,却因为失力转身又一次摔倒在地上,狼狈地沾染了一身污泥,却并未看见后方有任何人影。

    “……是有的,殿下,”她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的情境下告诉他方才她的境遇,在马上的多少时间,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此次非我顽劣……”

    “你无人证,可万千将士俱都看见了你独自一人骑马奔来。如此行径,便是当场斩杀也不为过。”

    祁长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未将她扶起。

    这样瞧他,阴翳笼罩住了整个脸庞,看不清楚神情,愈显尊贵漠然。

    她费力地仰着头,左肩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液,许是羽箭刺痛了男人的双目,他闭了闭眼,深叹一口气。

    蹲下,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修长分明的指节按住羽箭,硬生生将其折断。

    虽还未拔出,如此动作却又扯动了伤口,姜馥莹痛得猛颤,祁长渊却站起身来,毫不在意地用手帕拂净手上的鲜血。

    “早些回营,回宫后,随我向父皇请罪。”

    他站直了身子,在大秦的精锐将士前,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面上毫无波澜,仿佛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如今给他招惹了麻烦。

    该被丢弃。

    “至于你那些为自己脱罪的无稽之谈……日后便莫要再提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沾满鲜血的帕子扔在了她身边,长腿一迈,转身离去。

    姜馥莹看着那帕子悠悠落地,鲜红的血迹覆于其上,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扯了一把,喘不上气来。

    “郑太医,娘娘的伤如何?”

    郑太医四十来岁,蓄起了胡须,眉头紧皱将手搭在姜馥莹的腕上。

    半晌沉吟道:“娘娘体弱,兼又惊惧交加,这体内的箭头必须及早取出。”

    茯苓眼泪都要出来了,“郑太医,还请您快些将箭头取出,这样锋利的箭矢扎进去肯定很疼。”

    郑太医点点头,又摇头,不慌不忙道:“取箭容易,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是女子,岂能让外男看了娘娘贵体?”

    玉珠过来,开口接道。

    郑太医叹气,愁眉不展,“是这个理。”

    茯苓慌乱,“那该如何,此处又没有女医,总不能让娘娘一直痛着吧!”

    姜馥莹疼得晕沉,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打湿了背脊,唇色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茯苓更心疼,哀求道:“郑太医,还请您救救娘娘,若您不救……”

    “不成!”玉珠制止道:“娘娘玉体贵躯不可为外人见——”

    “那你要如何,眼睁睁看着娘娘受苦吗!”茯苓猛地站起身来,将玉珠推了一把。

    “一口一个规矩,实则从未把娘娘放在眼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茯苓眼泪落下,继续哀求:“郑太医,您……”

    “我来罢。”

    清澈明亮的嗓音从营外传来,掀起帘子的同时带来了一片光亮,眼熟的月白色衣衫飘逸轻盈,几步便到了她跟前。

    她姿态端方,行了个礼,“民女付菡见过娘娘。”

    姜馥莹愣神,极少被人恭敬行礼,一时竟忘了让她起身。

    半晌才反应过来,忍着痛点点头,让她免礼。

    付菡起身,看清了营内的布局,缓步走到她身旁。

    “民女不请自来,还请娘娘莫要怪罪。实是听说娘娘重伤,忧心不已,特意前来看望。”

    “民女自幼多病,久病成医也算会些医术,娘娘若信得过民女,民女愿自请,为娘娘拔除箭矢。”

    姜馥莹愣愣地看着这样的神仙妃子,宛如谪仙般出现在眼前,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着令她不可思议的话。

    “你要……帮我?”

    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

    付菡颔首:“娘娘乐意的话。”

    茯苓有些担忧,这付菡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贵女,虽然瞧着文弱,但方才分明是与那些嘲笑娘娘的娘子们站在一处的。

    说不定也是来看笑话的,若是包藏祸心想要还娘娘,以娘娘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定不是对手。

    她正想出声,姜馥莹便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我信你,你来吧。”

    小顺子和茯苓搬来屏风,郑太医坐在屏风之后,指导着付菡的动作。

    付菡轻柔地将她扶起,肩膀处的血液沾粘在身上,只能剪开。

    茯苓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付菡止住。

    付菡拿来剪刀,动作不听,口中淡淡道:“你且等着,待会儿有人带你去问话。”

    “我?”茯苓疑惑。

    付菡手上忙碌,只是点头,声音浅淡。

    “擅闯围场是大事,娘娘又受伤,你们这些伺候的难辞其咎。”

    姜馥莹想要出声,被她按住。

    冷静的眸子让她也恢复了些理智,付菡出声:“娘娘不必忧心,只是问话。”

    她都如此说了,姜馥莹也只好乖乖闭嘴。果真带着血污的衣裳还未处理完,就听见营帐外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茯苓行了礼,面带忧愁地看了她一眼,和小顺子一同去了。

    姜馥莹看着他二人远去的方向,忧心忡忡。

    玉珠端来清水,拧干了帕子。付菡睇她一眼,没有说话。

    肩膀处的衣裳被一点点剪开,露出其中的小衣,玉白圆润的箭头如今有了可怖的血洞,稍一触碰便觉惊心。

    伤口周围的血污被擦净,付菡直起腰,看向屏风外的郑太医。

    声音轻而坚定:“劳烦太医将麻沸散取出。”

    姜馥莹重重喘气,显然是痛得说不出话了。付菡又重复了一遍,屏风外的郑太医才如梦初醒道:“娘子,这麻沸散珍贵,便是宫中也没有多少,今日……今日微臣未曾带来。”

    “没有便让人去取,”付菡皱皱眉头,“何至于如此惫懒?”

    “这,这,”郑太医汗颜,“微臣没有麻沸散,娘娘若怕疼,微臣可开些蒙汗药稍作……”

    “荒唐,蒙汗药岂能与麻沸散相比。”

    付菡喝止,清丽的面容上带上了不满,“太医随行前来,就是为了贵人身体,自应该整理好药物以备不时之需。若你没有麻沸散,便是失职。为了贵人安康,我理应告知贵妃娘娘。”

    郑太医擦汗的手一顿,软了声音。

    “麻沸散珍贵……微臣看看药箱,或许还有些……”翻动药箱的声音响起,隔着屏风,很容易能看见他有些心虚的背影不停晃动着。

    不一会儿,麻沸散被送到了姜馥莹跟前。

    她已经说不出话,甚至没有力气抬手,付菡轻轻抬起,用酒将其送入,不一会儿便喂了进去,药效起来后,付菡跟着郑太医的指挥,一点点将陷入玉肩中的箭头残留拔了出来。

    手法干净,果断。

    半点不像外表那清冷婉约的模样。

    纵然有麻沸散,也仍有痛意,姜馥莹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血肉被剜了出来,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好在箭矢入的不深,没有卡在肉里。可拔出来的一瞬间带出的鲜血喷涌而出,很是触目惊心。

    付菡眼疾手快,拔下箭头便迅速按住止血,看她几近昏厥,用力按住伤处,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睡吧。”

    待到伤口处理好,姜馥莹已经完全昏迷,神志不清。付菡给她额角的汗珠擦拭干净,又看了看她身上别处的擦伤,一一上了药后才放心。

    她放下药粉,郑太医已经离去抓药,整个营帐内就只有自己的侍女,以及在一旁安静不曾多言的玉珠。

    眼神在玉珠身上落了落,转到她手中拿着的药粉和清水上,没有多言-

    姜馥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她嗓子干涩得难受,整个人的肢体都好像被拆开重装了般剧痛,特别是稍一动作,左肩传来的剧痛让她想要起身的动作变得艰难,不过几个呼吸,身上又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茯苓和小顺子看来还没回来,玉珠也不知所踪,整个营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空空荡荡,微弱的烛火照不亮空旷的帐子,让她有些害怕。

    她想要出声,却听外间传来声响。

    “……大人不必忧心,伤势都已处理好,太医说只要今晚能退了热,就无事了。”

    是付菡的声音。

    她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却不小心撞到了床头,闷痛让她清醒了些,转而又听到付菡的声音。

    付菡顿了一顺,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低低应声,下一瞬,付菡掀开营帐进了来。

    转过屏风,付菡见她吃痛的模样,“娘娘何时醒的?”

    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姜馥莹支起身子喝下,润了润喉。

    “就刚才,”姜馥莹回答,余光瞥向帐外,“谁在外面?”

    她努力看着营帐外,又低下头,生怕自己的期盼被付菡看出,陷入难堪的境地。

    付菡微微一笑,“季大人在外面,带了些药物来看望您。”

    听说是季长川来了,姜馥莹扯出一抹笑,说不上失落还是什么,“季大人向来有心。”

    “娘娘在想什么?”付菡将药递来,温热的暖意传进了掌心,柔柔地看着她。

    姜馥莹其实早就听说过她

    前太子太傅之女,家中世代清流,父亲是三朝老臣,更是陛下极为倚重的名门之后。

    其父付贤是祁长渊恩师,二人自幼相识,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

    父亲是当代大儒,兄长却一身好武艺,前些年跟着祁长渊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如今也是朝中有名的新贵。

    在三年前那事后,祁长渊被废,付贤为给他求情也遭了贬谪,拖着一把老骨头被陛下训斥,差点辞官。

    这样有铮铮傲骨的贤者教出来的女儿必不会差,正如如今付菡的模样。

    见她没有言语,付菡缓声道:“娘娘如今还发着热,不能劳累,更不可忧心。这些事情我们决定不了什么,得等殿下解决。娘娘照顾好自己,安心即可。”

    付菡说话轻声细语,语调却从未有过犹豫,落音宛如玉髓轻响,动听至极。

    姜馥莹听完,怔怔地看向她。

    这话如此熟悉,好像祁长渊也说过很多遍,照顾好她自己就可以了,不用为别的事情忧心。

    她和祁长渊真的很像。

    两人都是清冷孤高的模样,连想法都如出一辙。祁长渊心有丘壑,付菡宛如春风细雨滋润心头,难怪他愿意与她亲近。

    那些贵女之间的传言她未必不知,前些日子,祁长渊百忙之中还去付府拜会,又特邀了付菡与其兄长吃茶。

    祁长渊与付菡亲密,多有往来,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姜馥莹看着付菡温和的侧脸,垂首道:“这话殿下也对我说过。”

    付菡闻言笑了笑,如杨柳轻抚,浸润人心。

    “殿下说的是对的,娘娘醒了便好,家父年事已高,民女早些回去照顾父亲,就先告退了。”

    姜馥莹颔首:“外面黑,慢些。”

    付菡起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站在营帐中,若有所思地看着装满清水的铜盆。

    “娘娘,”她道:“娘娘用人,且得当心。莫怪民女多嘴,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倒还忠心,只是……若御下不严,只怕会有后患。”

    姜馥莹顺着视线,看向那个铜盆。

    如果她没有记错,当时是玉珠端来的。

    没有人,没有人相信她。

    为什么祁长渊要如此对她。

    姜馥莹肩上的剧痛一阵又一阵地刺痛着,几次想要昏厥,却又因为疼痛不得不保持了清醒。

    可越是这样的清醒,越让她难堪。

    她是女眷,是公主,是晋王侧妃。在场将士无人敢抬眼看她,却正因如此,她更能感受到他们心中对她的鄙夷不屑。

    从她身旁经过的每一次冷哼中,或是停留的那一瞬里,亦或是长剑不满地收回剑鞘中的声音中。

    她自来是不讨人欢喜的,姜馥莹又一次认识到。

    姜馥莹闭上双眼,忍住剧痛,她闯了大祸,会连累他。

    都是因为她……

    茯苓和小顺子终于赶来,见状吓得惊慌,与赶来的宫人将她扶起,由步辇送她回营。

    姜馥莹半身鲜血,半身污泥,发髻散乱,偏偏营帐此前安排得偏远,要经过一大片营帐。

    贵人们消息灵通,都听说了消息,有含蓄的尚且背后偷笑,直白的竟自己站了出来,瞧着她被步辇抬着送回去。

    一双双好奇讥讽又不加掩饰的眸子从她身上一遍遍扫过,姜馥莹羞愤欲死,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女眷都是熟面孔,姜馥莹侧过脸,不想直面她们的轻蔑。

    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却在泪眼朦胧的时候,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清丽的身影。

    面容从未见过,气质却出尘,身如细柳,月白锦裙勾勒得人亭亭玉立,细长的脖颈让她在人群中宛如一只白鹤。

    距离她并不远,站在一群讥笑的贵女正中,想来身份不低。

    与她们不同的是,她眉头轻蹙,好似有万分忧愁。

    姜馥莹心头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或许就是那个传说中,文雅万分,端庄识礼的付家女,付菡。

    姿态袅袅,和祁长渊甚是相配。

    而她一身污泥,狼狈不堪。

    季长川抱拳垂下头,“没能帮上公子,是我失职。”

    “九皇子明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搜集编造王家的罪证,交与陛下。而陛下无非只是要个讨伐王家的理由,九皇子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祁长渊不怒反笑,“可惜这枚棋子没有自知之明。”

    “是,”季长川将自己近日所查都全盘托出,“公子被禁后,那日宫宴,原本陛下看见付家献上的鱼脍想起公子,已然心软,只不过需要个台阶便能将公子放出来。只不过……贵妃与九皇子费了一番唇舌,倒让陛下想起了先皇后。”

    祁长渊容色淡淡,神情却讥讽,“提起母后,就能让他又如此忌惮,他恨的到底是王家,还是母后,亦或是……他自己?”

    室内一片静寂,季长川不敢回答这诛心之言,姜馥莹瞧着气氛不对,手上的动作又渐渐慢了下来。

    据她之前所知,九皇子并非皇后亲生,但自幼便养在皇后膝下,与太子向来手足情深。上次在东宫见到祁玮时那凶狠的模样,吓了她一跳。

    这么说来,九皇子说不定早就因为什么事,对皇后太子怀恨在心,私下里害了他们。

    她转过头看着二人,“九皇子怎么那么厉害啊?心机深沉,以前倒没看出来有这么聪明。”

    之前也短暂接触过一次,祁玮完全不像两人口中那样,还能在私下安排如此多事情。

    竟然还能让祁长渊从东宫搬到南苑。

    话音刚落,便感受到祁长渊的视线扫了过来。

    “聪明?”

    祁长渊轻笑。

    “他若真是聪明,就该早些杀了我,而不是留着我的性命耀武扬威,也不会来东宫挑衅。”

    姜馥莹似懂非懂,点点头。

    “你叠了半天,是在做什么?”

    祁长渊放下手中的事,看向她。

    姜馥莹给他展示自己的小蝴蝶,骄傲道:“一个一文钱,我手快些,还有茯苓帮着我,一天一吊钱总能有的……”

    祁长渊眉头一皱,“一文钱?”

    姜馥莹正欲点头,“到时候给你买点心用,喝药便不会……。”

    话刚出口,便听他道:“日后少做这些。”

    手中的蝴蝶方才还振翅欲飞,此刻却显得有些蔫,边缘的草色渐渐枯黄。

    祁长渊继续看向季长川,“你方才所说还有何事?继续。”

    姜馥莹看着祁长渊的方向,垂首应声,“哦。”

    祁长渊似是知道她不甚开心,还是道:“你就好好待在南苑,什么也不用做。前些日子学着山户掰竹笋,伤了手不说,还摔了一跤。若是为了钱,你不必担心这些。”

    她看着祁长渊不容拒绝的模样,只能点头,被祁长渊在外人面前揭短,还说她刚到南苑时的丑事,羞得面上通红。

    心底有些失落,没坐一会儿便道:“我先出去了。”

    祁长渊毫不在意地应声,看着身影逐渐走远,紧皱的眉头才慢慢松开些。

    季长川见状,道:“芸娘也不是坏心,找些事情做罢了。”

    祁长渊刚垂下的目光骤然抬起,审视地瞧了他一瞬,方又收回视线。

    “你叫她芸娘?”

    季长川点头,“公主说唤她公主太过生分……公子要是介意,我便不这么叫了。”

    “无妨,”祁长渊的笔尖继续在纸面上留下墨迹,“确实不必那么生分,你随心即可。”

    ****

    时间长了,季长川倒是经常来南苑,送来些物资与金银,总能在南苑瞧见他的身影。

    祁长渊伤好后,回了南苑。

    日子过得飞快,姜馥莹身量高了些,南苑的木门前有她和茯苓比身高留下的刻度,还有她悄悄偷看祁长渊经过时,为他粗略量着的高度。

    她确实待不住,时间长了,祁长渊也没有什么都不让她做,虽然面上嫌弃,但她无论是下河抓鱼,还是上山挖笋,甚至是继续编小蝴蝶,祁长渊都没有说什么。

    只是每次在她晚上身上酸痛睡不着时,或是手被草割破有一道道口子的时候,无奈叹息着起身给她擦药油。

    祁长渊还总嫌弃她太瘦,说她躺在怀里骨头都分外硌人,次日总会吃到新鲜的蔬菜瓜果,还有炙好的肉。

    她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她也明白,祁长渊心中肯定有自己的谋算。他是废太子,若不打算好,只怕都活不下去。祁长渊刚回南苑的时候,他们还遭遇过几次刺杀,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后来季长川来的次数越多,他的眉头便皱得越紧,待在书房里的时间也越长。

    她几次想要对他讲,不要这么忧心,却每次都将话咽了下去。

    祁长渊是天空中翱翔的鹰,是草原上奔腾的狼,不该永远拘在小小的一个南苑,也不该因为她绊住脚步。

    转瞬过了两年多,南苑的花开了又落,枝叶枯萎了又发芽。

    祁长渊身子完全好转,甚至晨起经常练刀练剑,每日除了在南苑读书写字,就是去永兴寺为大秦祈福诵经,经书都抄了厚厚几沓。

    姜馥莹几次想帮他抄些,看他手上因为握笔而留下的印记,很是心疼。

    但祁长渊只是摇头,半带着揶揄地指了指她的字。

    姜馥莹又脸红了起来,她的字确实不好看,特别是和祁长渊字相比,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除此之外,祁长渊好像越来越忙,笑容也越来越疏离,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依稀看见那个她熟悉的他。

    可能是第一次食髓知味后,祁长渊总能让她感叹他的精力好像永远用不完。

    南苑的夏夜蝉鸣声渐渐,祁长渊搂着她,四更方放人。

    一看到酒,几乎就能想起方才被徐清越强制性喂下的酒液。

    那所谓的蛊,应该也是当时进入她身体的。

    她有些失力。

    她低下头,咬牙站起身来,摇晃着身子向前奔走几步。却听远处万千马蹄声渐近,尘土飞扬,朝她而来。

    羽箭射向她的身后,将她护在了一个半圆的圈内。

    姜馥莹抬头,看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孔。

    尘烟未散,来人飞身下马,腰间系着的长剑入鞘,在夜色里仍旧惹人注目,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在暗色的林间,他好像是唯一的光源。

    身子极度发热,姜馥莹晃了晃身子,双腿发软,几乎要再次倒下。她看着那个朝她而来的身影,忽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了这几日的第一抹笑。

    失去意识之前,她跌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软甲带着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还有着丝丝潮气与泥土气,将她全然包裹住。

    “我来了,”男人的下颌抵在她的额角,感受着她灼人的体温,拥得愈发紧,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沙哑与珍重:“我来了。”

    第47章 第47章

    怀中的人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是最常见的厨娘装扮。她瘦了不少,略显宽大的衣衫平白有些空,更显伶仃。

    明明已然安全到了他怀中,两手仍旧紧紧握着匕首不放。他抽了下,没抽出来,反倒换得女子皱眉,面露惊色。

    祁长渊垂眸,眼底厉色乍现。

    她是有多害怕。

    重新将人按回怀中,感受着她的存在。他抬眼,眸光冰冷,看向那些追赶着姜馥莹的人。

    “大人,”副官们及时赶到,跟在身后,低声劝道:“不可。”

    他们是上下级,更是战友,共同经历过数次任务,自然知道大人这般反应,心中该想些什么。

    次日姜馥莹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艳阳高照。

    祁长渊在窗外练剑,剑意破空之声透过窗棂传来,姜馥莹有些脸红。

    她腰酸痛,起身的时候牵动着昨日多次被摩挲之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茯苓听见声音,打了帘子进来,见状赶忙上前扶起,笑眼瞧她:“娘子起身慢些。”

    姜馥莹最怕被人这样瞧着,粉透了的脸颊避着茯苓,瓮声瓮气问:“郎君何时起的?”

    过去两年,乡野之间一口一个公主未免不妙,茯苓和小顺子改了口唤她娘子,唤祁长渊公子、郎君。

    “卯时一刻便起了,”茯苓应道:“郎君嘱咐了让娘子多睡会儿,奴婢便没叫您。”

    “或许是我想错了,娘娘喝了药早些歇息罢。”

    见姜馥莹面色苍白的模样,付菡宽慰道。

    姜馥莹目送她离去,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铜盆一眼。

    玉珠……要说沉稳能干,她当属第一。

    小顺子年纪太轻没个正形,茯苓虽忠心却有些急躁,整个安福殿中,更多时候是玉珠掌管着。

    茯苓这个掌事宫女,仍然还像是她一人的贴身女使而已,成日围着她一个人转。

    姜馥莹定了心神,唤人请季长川进来。

    季长川如今也在朝中任职,官职不低,手上还有些实权。自那日在南苑匆匆一别后,还是第一次见他。

    “季大人,”姜馥莹唇色浅淡,坐在榻上,玉珠带着几个小宫人进来侍候,“多谢你送我的衣裳,都很好看,也很合身。”

    季长川愣了一下,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弯起眼眸,“不是什么大事,娘娘喜欢就好。”

    “可惜,”姜馥莹叹气,“我今日将它都磨破了。这样好看的衣裳,在我身上糟蹋了。”

    “娘娘不要这样想,衣裳本就是给人穿的,没有糟不糟蹋一说。”

    季长川将袖中的小瓶拿出,放在圆桌上。

    “此乃上好的人参丹丸和止痛丸,娘娘若是疼得很,服下一颗便是。”

    季长川见她又有冷汗浸出,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姜馥莹一声低笑,又因疼痛停止,轻轻喘着气。

    “忽然想起在南苑的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季长川愣了神,直到视线又落到那药瓶上的时候,才了然一笑。

    “那时候你总能变出许多宝物。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殿下想要的字帖,亦或是什么我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总能出现在南苑。”

    姜馥莹的眼神落在桌上,却又好像透过药瓶看到了从前,虚无找不到落点。

    “娘娘在南苑两年,定是有感情的。”季长川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抚。

    “南苑或许没有宫里繁华富贵,我却总觉得,那里好像才更像家。”

    她的声音轻得如烟,让人不忍打扰。

    “……那时候,你都唤我芸娘,他……”姜馥莹顿住,又继续道:“我没有这么多人伺候,也没被这么多人看轻。整日里最大的烦恼就是夜里好像又吃多了要消食,又或者是这张大字没写好,被殿下打回去重写。”

    她抬眼,看向季长川,眼中氤氲着许多看不清情绪的雾气,水盈盈的眸子眼波流转,教人心生怜惜。

    季长川心下长长叹息,他何尝不知姜馥莹在深宫中的难处。

    斟酌着语气,不知此时应该如何安慰。

    他放缓了声音:“如今再叫娘娘芸娘,已是僭越了,有违宫规。”

    “宫规森严,什么事情都要遵守宫规遵守祖宗家法,”她抬眸,看着比曾经也瘦削些了的故交好友,“所以我今天如此,是不是有违宫规,甚至……擅闯围场破坏观兵,是国之重罪?”

    季长川喉头一紧,知道这件事绝对不好善了,他现在也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殿下刚封了王,紧接着又被陛下委以重任,早就遭了不少人眼红嫉恨。

    今日围场出事,责任也在他。

    祁长渊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让她还能在此休息养伤,而不是被拉去审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破坏观兵本就是重罪,再加上她的北凉身份,更显诛心。

    季长川站在营帐中,却无端觉得很是疲惫,挺直的腰背好像时刻都会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下去。

    而祁长渊肩上的担子比他只会多不会少。

    他看向营帐外,天色全黑了下来,看不清营帐外的人影,视线在某处一顿,又转开。

    “娘娘今日……”

    话还未说完,姜馥莹便扬声打断:“如果真的要我以死谢罪,只要不牵连到别人,我都愿意。”

    “娘娘不必如此悲观,事情定还会有转机的。”

    季长川说这话也有些无力,祁长渊能否将事情逆转,还要看明日。

    “可殿下都不信我,”姜馥莹的声音有些凄婉,在夜里很是悲凉,“季大人,你可信我是被害的?”

    她无端被害,惊惧之下只能依靠祁长渊,而祁长渊在众人面前的态度无疑狠狠刺伤了她的心。

    她根本不理解为什么都没人愿意听她解释,便直接定了她的罪。

    “茯苓和小顺子还没回来,”姜馥莹心里没有着落,“他们会不会被重刑拷打,会不会……”

    后面的话她想想都觉得难受,说不出来。

    一闭上眼,就是二人满身血污的模样。

    季长川摇头,“娘娘且宽心,刑部有我们的人,必不会让他们受苦。就是回来,还需得点时间。”

    “我自然是信任娘娘的,”季长川有些挣扎,见营帐外那个颀长的身影默默走远,心下一叹,将自己所知都全盘托出,“今日也不是没有所得,我们在娘娘的马鞍下发现了几枚长针,位置及其刁钻,骑马慢行之时顶多只是摩擦,但稍一加速,长针便会扎入马身,马儿吃痛自会狂奔。”

    “小顺子和茯苓二人口供一致,俱都说见到了一个太监,身形样貌都描述了出来,给围场众人都看过,却并无人指认,怕是有人假扮了太监,陷害娘娘。”

    “是他,”姜馥莹呼吸有些急促,心里一急伤口更痛了起来,“马鞍是他亲自套上,也是他一直牵着马让马加快了速度,看着身上许是还有些功夫,脚步很快,茯苓和小顺子都追不上!”

    季长川皱眉,“可如今只有人证,没有物证,除了那几枚长针,无人能证明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即使能证明是娘娘确实被害,但找不到哪个人,娘娘惊马闯了围场……也是事实。”

    姜馥莹颓丧地挪开视线。

    所以……不论如何,这个罪名就一定要她背上了?

    心里升出浓浓的不甘与绝望。

    她从未伤害过谁,竟还有人想让她死。

    明明是被害,酿成的大祸却是她的过错,甚至还会牵连到他。

    祁长渊呢,会不会因此被弹劾?会不会被人挑刺,甚至可能又遭到贬斥?

    在陛下那里好容易得来的信任与恩宠,或许会因她而消失。

    再或许……祁长渊会厌烦她,厌恶她这个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人。

    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娘,她最在意的人也将抛弃她。

    季长川见她如此模样,即使博学善辩也不知该怎样开解,只能苍白劝慰:“娘娘要相信殿下,殿下定会好好处理此事的。”

    姜馥莹无力点头,干哑的喉咙让她本就有些外疆音调的声音更加粗砺,她闭上嘴,不说话了-

    茯苓和小顺子是在第二日午间回来的。

    正如季长川所说,二人没吃太多苦,但俱都精神萎靡,来见过她后回去倒头便睡下,小顺子更是颤颤巍巍哭了许久。

    姜馥莹见他还是小孩心性,只好将自己所有的糕点都分给了小顺子,他一面吃一面哭,差点噎到。

    二人都闭口不言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审讯,都告诉她没事,但眼中的红血丝和二人的状态都明白地告诉了她他们的境遇。

    茯苓给她换药,姜馥莹遣散了众人,独留下她一个。

    “你先别忙,”姜馥莹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看她,“可有受伤,可有严刑拷打?”

    茯苓原还有些想哭,见她的样子又破涕为笑,“娘娘不必担心,奴婢一切都好,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不信您看!”

    姜馥莹垂下头,“终究是我连累你们。”

    “不是娘娘的过错,是奴婢和小顺子没能照看好娘娘,还生生让那王八羔子给逃了。”

    茯苓心里又急又气,她和小顺子被马踢倒,又被那人打了几下,闪避不及。

    那人腿脚极快,竟朝营帐方向逃去,和惊马简直是两个方向,二人只好先跑去追马,顾不上抓人,让那人逃了。

    “不怪你,不怪你,”姜馥莹低声重复,“贼人想要害人,怪不了咱们。”

    这话说着难受,不知是在安慰茯苓,还是在安慰自己。

    换好药,姜馥莹躺下休息了会儿。日头渐渐偏移,在香炉中的白烟渐渐燃尽的时候,宣旨的太监来了。

    陛下旨意不可违抗,姜馥莹看见那道明黄的时候心里一惊,只怕自己这条命就要交付出去,直到被搀扶着下榻跪下,才缓缓听到太监的声音。

    “晋王侧妃李氏,纵马擅闯围场,扰乱观兵,妇行有亏,骄纵无礼,此乃大不敬之罪。无合上之美,失德若于斯。但念其无心之失,未造伤亡酿成大祸,恐伤生灵,故赦其死罪。责令李氏罚俸一年,禁足三月,手抄经书百卷为将士祈福。即刻起,遣送回京,不得有误。钦此。”

    姜馥莹跪倒在地,无力起身谢恩,茯苓勉力支撑着她跪谢君恩,给了宣旨太监赏钱。

    所以,还未曾问过她,就定了她的罪?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却没想到连过场都不走一遍,甚至还未听祁长渊的话和他一起去请罪,就已经降下了旨意让她谢罪。

    “妾,叩谢天恩。”

    她努力说出这话,叫住那公公。

    “公公,您……可知是,如何为我定的罪?”

    她来不及思虑,自己已经要被遣送回京城,到时候禁足更不可能问明白。

    那公公收了不少银子,倒是给了个好脸色。

    “娘娘,奴才只是传话的,什么都不清楚。不过……给娘娘请罪的折子,是晋王殿下亲自书写,呈与陛下。”

    “殿下?”

    姜馥莹不解,祁长渊还未来看过她,未曾问过她任何问题,便给她定了罪,遣回京城?

    他就……这般不待见她了?

    那公公抬脚要走,姜馥莹想要阻拦,却失力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茯苓惊呼,只听姜馥莹虚弱的声音响起:“公公可知晋王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还请公公通融,回京之前,我想见殿下一面。”

    她支起身子,那公公憾然摇头,面露难色。

    “来宣旨前,殿下便找到奴才,盼娘娘遵守旨意,即刻回京莫要耽误时辰。”

    “况且,”那公公叹气,好似惋惜,“殿下这会儿在付小将军帐中,军中大事,奴才不敢擅专。”

    付小将军。

    姜馥莹愣愣地想。

    付菡的……兄长么?

    那么付菡,会不会也在。

    姜馥莹闭上双眼,轻声道:“多谢公公。”

    她没有办法了。

    她要接受自己,被人厌恶的结局。

    姜馥莹想起昨夜,祁长渊闹得那样晚,最后还能抱着她去洗漱,回来她已经疲累没有半点意识,只想早些休息。

    茯苓瞧着她的模样,打趣道:“郎君年轻,娘子若受不住,夜里也稍劝着些,莫让自己受苦。”

    姜馥莹嗫嚅着唇,满脸难为情,“这哪里好说……”

    目光投向窗外,祁长渊刚练完一套剑法,长剑背在身后,小顺子为他送上清水,他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依稀能看见喉结上下滚动,唇角的湿意好像回到了昨晚,姜馥莹赶紧收回视线,错过了祁长渊朝她投来的一眼。

    她起了身洗漱,茯苓帮她打水,二人相伴着言语。

    茯苓拧干帕子:“娘子近日终于长了些肉,不像往日那样瘦了。”

    “是吗,”姜馥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身影,好像是丰腴了些,“就是……”

    她话未说出口,总觉得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从前不懂便罢了,自从有过第一回 后,那事儿并未少做。可两年过去,肚子都未曾有信儿。

    祁长渊半点不像身子差的模样,难不成是自己的问题?

    这事儿自己先前还未意识到,是山下的卢嫂子来过几次,拉着她悄悄耳语过几回,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祁长渊从未说过这件事。

    姜馥莹将这羞人的想法赶紧抛之脑后,洗漱完后,才将那恼人的热意从脸上压了下去。

    去了院外,正瞧见祁长渊稍作休整后又练了起来,由衷敬佩道:“真厉害。”

    小顺子当即炫耀道:“那可不,娘子不知道,咱们郎君可是上过战场的!十步杀一人,杀得敌方军旗都倒了,将士俱都跪地求饶,好不威风!”

    姜馥莹不知道祁长渊竟然还上过战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如此吗!何时的事情,可有受伤?”

    她可不敢看祁长渊,每次都紧紧闭着眼,只有祁长渊强迫着问她的时候才敢睁开泪水朦胧的双眼。

    祁长渊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馥莹奇怪着,笑道:“这有何不好说的,不是好事吗?”

    小顺子思量着:“若说什么时候……那应该就是三年前,大秦同……”

    ——三年前。

    姜馥莹的笑唰地收了起来。

    茯苓上前踢了他一脚,小顺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跪下可怜兮兮道:“娘子,莫要生奴才的气,奴才蠢笨,您打奴才骂奴才都成,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姜馥莹摇摇头,“我没生气,你快些起来,郎君练罢了。”

    小顺子“诶”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祁长渊倒水擦汗。

    祁长渊收起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姜馥莹笑吟吟道,半点没受方才的话题影响,“累了吗,这会儿还早,歇会儿再去寺里吧。”

    姜馥莹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连伤感都很少。

    北凉王室早就乱了,从上到下都是蛀虫,王室欺压百姓,百姓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北凉人也从未对她和她阿娘好过,自小到大收到的白眼不知要比笑脸多多少。

    若不是要来和亲,只怕北凉无人记得她还是个公主。

    有如今战败的下场,也只能说是必然。

    祁长渊见姜馥莹并无多少不满,点头,“早些去,夜里早些回来。”

    姜馥莹正要应声,便听见木门被“咚咚”敲响。

    声音很重,显然来人很急。

    季长川的声音透过木门,扬声道:“公子,宫里……”

    小顺子奔去开了门,见季长川向来从容的面上出现了急切的神色,祁长渊回头看了姜馥莹一眼,将长剑收回剑鞘,递给她。

    “我没回来之前,不要出门,”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南苑附近有季家的人在,他们不敢贸然上来。”

    姜馥莹郑重点头,知道可能宫里发生了什么要事。

    “去吧,早些回来。”

    祁长渊握着她的手,安抚性地揉了揉指尖,掌心滚烫。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同季长川一起消失在视线。

    姜馥莹将院门落了锁,让小顺子将南苑前后几个屋子都查看好,和茯苓回了屋。

    她莫名有些心慌,好像从此刻开始,有什么事情会彻底改变。

    正午的时候,没有等来祁长渊回来的消息,倒是等来了山下的卢嫂子。

    卢嫂子人热心本分,做事还很踏实,认识她之后常常送来些山货给她,说看她就像看自家妹子一般。

    姜馥莹将她迎了进来,招呼茯苓上茶,“正中午的,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卢大哥呢?”

    卢嫂子道:“他又上山去了,自家晒了笋干给你,煮汤喝香的很!”

    姜馥莹赶紧谢过,又将先前买的点心拿出来与卢嫂子同食。

    卢嫂子吃着糕点,心满意足,将来意说了清楚。

    “不是嫂子我托大,这座山上就我腿脚勤些,有什么信件都是我帮着送送。都乡里乡亲的,若在山腰,两三文钱便罢,但妹妹这住在山顶上,我也不好不收钱。只是妹妹与我向来亲近,也不好多收,你看……”

    姜馥莹灿然一笑,拿了十文钱放在卢嫂子手上,“嫂子日后同我直言便是,帮了我这么多,莫要再客气了。”

    卢嫂子将信拿了出来,与她闲话几句,便告辞了。

    姜馥莹看着信上的北凉标识,拆开来看。

    北凉同大秦相隔甚远,往来信件要一两月不等。

    虽未明说,但每每送给她的信都是过了鸿胪寺的,在大秦人看过,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会送到她手上。

    至于鸿胪寺什么时候交给她,就看官员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大秦还有个北凉公主。

    但上月已经有了一封,这次不知是什么事。

    她打开,看着让她苦恼的像符篆一样的文字。

    说来好笑,她一个北凉人,这两年认识了不少汉字,却一直不怎么识得北凉字,每次都要抽时间去鸿胪寺找认识北凉字的文官。

    来回折腾,最终还是花银子求人帮忙。

    她扫了一眼,这次与以往的却大不相同,长了许多。

    再不认字,也认识文字里多次提到的那几个字。

    ——李芸之母。

    顿时心如擂鼓,看着多次出现的几个字夹杂在一堆乱笔画中,有些喘不上气来。

    茯苓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倒了水,“娘子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

    姜馥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要立刻去鸿胪寺,这次哪怕要十两银子她都给,她只想知道自己的阿娘在北凉是否还好,北凉不重视她们娘俩,若无要事,怎会送来关于阿娘的书信!

    晃悠着身子站起,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到头顶,直到看见那道木门的时候才勉强冷静下来。

    茯苓担忧地扶着她,“娘子,郎君说了,他没回来之前咱们都别出门的。”

    “我知晓,”姜馥莹垂眸看着手中已经有些颜色,不知放了多久的书信,“待他回来再说罢。”

    姜馥莹咬住了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她知道自己需要血液。

    无比厌恶的铁锈味,如今竟然成了她的解药。在舌尖尝到那股血腥味时,神智稍稍回笼,她打了个颤,抬眼。

    “对不起。”

    她认真道歉:“我可能……”

    即使那血液对她没有缓解的作用,但她还是从男人柔软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原谅。

    姜馥莹贴近他。

    “水凉了,有点冷。”

    她在胡说,她的身上明明很烫。

    可祁长渊忽地轻笑,将她从水中抱起。

    水泼洒一地,响彻了整个屋子。

    姜馥莹抬头,用含血的唇瓣咬住了他。

    第48章 第48章

    桌角的茉莉开了。

    阳光洒落在那张方桌上的时候,祁长渊从甜梦中醒来,抬眼,便看到了那株被他于半年前寻来幼苗插下,如今刚刚盛开的花。

    他侧身,将姜馥莹的发丝拢在而后,亲了亲她哭红的眼角,手指在脸颊短暂停留,按住她柔软的面颊。

    她瘦了很多,气色也并不好。抱在怀中,比之去年那个清贫的农女还要瘦削几分。

    衣衫空空荡荡套在身上,像是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领口有些大,露出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红痕,被发丝遮掩住,藏在乌黑的发下。

    祁长渊别过脸,不敢再去看她。

    是不敢,是畏惧,是怯意。

    他凝望着她紧闭着的双目,轻轻抚摸之后,起身,将窗户打开一角。

    日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洒落进来,照在了那刚展露笑颜的花瓣上。

    祁长渊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让小顺子去永兴寺跑了一趟,也未看见人影。

    姜馥莹等不到人,只好先歇下。

    夜间心头胡思乱想着未曾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便支起了身子,坐在榻上。

    茯苓进来时吓了一跳,“娘子可吓死奴婢了,醒了怎的不叫奴婢?”

    姜馥莹看着她,没有说话。

    茯苓赶紧点起了灯烛,安慰道:“兴许郎君一会儿便回来了,昨日夜里太晚,在别处歇下了也正常。”

    姜馥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脑袋有些疼。

    昨晚昏昏沉沉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醒来眼角都含着泪。

    无数次在心里祈祷,应当是阿娘托人写来关心她的信,但看见那信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不祥的猜测。

    “再等等罢。”

    姜馥莹看着紧闭的木门。京中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十月渐渐停息。

    秋意正浓,微风送来了丝丝寒意,赶走了最后一点余热。

    祁长渊脱下外袍,齐管事伸手接过。

    他刚护送陛下回宫,第一次在这晋王府落成之后,以主人的身份步入其中。

    齐管事也是用惯了的老人了,引着他先去了书房,将府中一应事务交代后,才面色犹豫着,一脸欲言又止。

    “有何事直说便是,”祁长渊将茶一饮而尽,上好的茶水还没品出味儿来,接着道:“侧妃可还安好?”

    “好是好,只是……”齐管事“哎哟”一声,下定决心般道:“表姑娘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祁长渊久违地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她何时来的?”

    “比侧妃娘娘还早一步呢,表姑娘说表兄表妹之间不必拘礼,不让老奴通报您。”

    齐管事唉声叹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表姑娘王若樱是殿下嫡亲的表妹,王家这代唯一的小娘子,自小如眼珠子一般养大,到了长成,家里却遭了难。

    抄家之时,好在王家有不少忠仆以命相护,将她送去山中乡下躲难,在乡里受苦三年,前些日子殿下为王家洗清冤屈才得以回京。

    原住在王家老宅里,不知怎的,前阵子听闻侧妃娘娘要被遣送回京禁足王府,便赶了过来,甚至比娘娘还早一步入府。

    祁长渊听到这些,眉头微蹙。

    “来了便来了吧,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没大没小。”

    齐管事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只见祁长渊似乎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听完应声,随后道:“我先去看看她……”

    “表哥!你可算回来了!”

    少女的嗓音甜腻,带着浓浓的依恋。

    祁长渊抬眸,一个粉紫色的身影朝自己快步奔来。

    王若樱比三年前身量高了不少,面容也有些许变化,原先的小姑娘长开了些,只还有些稚气未脱。

    乌黑的发髻带着些孩子气,樱粉色的面颊饱满圆润,好似染了樱色的珍珠,熠熠生辉。

    祁长渊点头,见她有些急促地奔来,发髻微乱,移开视线,“听齐管事说,如今是你在府中管事?”

    “表哥日理万机,辛苦得紧。我毕竟在家学了这些年,管事还是会的,为表哥分忧嘛!比那个蛮荒之地大字不识的李芸强多了。”

    她有些骄矜,小小地扬起了脑袋。

    “李芸也是你能叫的?”祁长渊不满皱眉,看着被惯坏了的表妹。

    王若樱吓得一缩,怯怯地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威严,祁长渊稍稍收了几分。

    “她不会,还可以学,府中内务还是府中人来操持更好。”

    他往着后院方向走,王若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听了这话,圆润的眼垂下,颇有些伤心道:“表哥难道把我当外人么?表哥可莫要忘了我的父母都是为了……”

    感受到身边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王若樱讪讪住了嘴。

    在祁长渊冷淡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开口:“李……芸姐姐受了伤,我也是心疼她,帮她分担一些内务。”

    “她是左肩受伤,眼睛和右手可没坏,不耽误她看帐记账。”

    祁长渊声音淡淡,三两句将她的理由驳回。

    “可是芸姐姐还得日日抄书,累着了多不好。”王若樱有些胡搅蛮缠,使出了自己幼年最有效的撒娇方法,就是不松口。

    “她……罢了,待她伤好了再说。”

    祁长渊走进明月阁,见院内的陈设与自己印象中的并不相同,微微一顿。

    “怎么是你在住?”

    他语气更加冰冷,“侧妃居于何处?”

    王若樱眼神天真,语气带着些委屈。

    “表哥莫要如此凶,我来时并不知这是表哥为芸姐姐布置好的院落,瞧着喜欢便缠着齐管事住下了。为表歉意,我已经选了又大又宽敞的芙蕖小筑补偿给芸姐姐。那里有假山还有水流,住着可舒服了。”

    见祁长渊眉目不愉,王若樱又道:“一瞧见明月阁,便想起了当时还在家中时的院子,当初我在家,也是……”

    “够了。”

    祁长渊神色不耐,显然是不想听她再多提从前。

    “住便住吧,”他拂袖离去,“不过是个院子而已。”

    王若樱面露喜色,唇角上扬,笑开了脸,“表哥表哥,你可是要去看芸姐姐?传言果真不假,表哥心里是有芸姐姐的。”

    祁长渊瞧了她一眼,看了看那个方向。

    “还有要事,便不去了。”

    他脚步一转,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王若樱笑容依旧,甜甜应声-

    芙蕖小筑内,小顺子一脸喜意。

    “娘娘!”

    姜馥莹正在抄书,左肩的疼痛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也因此瘦了不少,面颊有了浅浅的凹陷,右手不停地写着。

    墨迹一点点显现在纸上,她写完一张,放下纸币,茯苓帮她抬起,轻轻吹气。

    “怎么了?”

    “殿下回来了,”小顺子声音扬起,“奴才亲眼看着殿下朝后院来,一会儿定会来看娘娘的!”

    听到殿下两个字,姜馥莹的唇角微凝。

    自那日坠马后,她便没有见过祁长渊。算算时日,一行人应该刚从围场回京,也是该回来了。

    “知晓了。”

    她抬起笔,继续抄下一张。

    小顺子见她没什么反应,有些急切道:“娘娘不开心吗?”

    “嗯?”姜馥莹微微疑惑,想了想,肯定道:“开心的。”

    只是有点没力气。

    她还要抄书,眼睛盯着一个个墨字,心里好像都静了下来。

    茯苓低声道:“且知道殿下会不会被那……拦住呢。仗着自己是‘嫡亲的表妹’便在府中耀武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府中的女主人。”

    “在娘娘回来前马不停蹄赶来占了离殿下书房最近的明月阁,又分了这芙蕖小筑给娘娘,谁不知道殿下和付……”茯苓顿住,“她就是故意膈应娘娘。”

    姜馥莹抬眼看了看院中早就枯败了的残花,扯扯唇角。

    付菡,菡萏,芙蕖。

    “是你太会想象,或许她没有这个意思。”

    姜馥莹轻声道。

    就算是又能如何。

    她是殿下的表妹,先皇后的亲外甥女,父母又都是因为殿下而亡故,整个王家都有殿下当年的责任。她也受了牵连,在乡下藏了两三年才回京。

    殿下自然不会薄待她。

    姜馥莹还知道,她背后有王家残存的旧部呢。

    那是她前几天来装作聊天的时候透露的。

    她叹口气,继续抄书。

    百卷经书不是那么容易能抄完的,偏偏陛下圣谕不得不尊,她手就是抄断,也得抄。

    府中的事务她无心,也无力去管。

    她又抄完了两页纸,也没见有谁的身影,出现在院前。

    了然地笑笑,摇摇头,继续抄书。

    小顺子不甘地跑出去又打听一圈,回来恹恹着垂头丧气。

    “殿下去了明月阁一趟,就回了书房,压根没到咱们的方向来。”

    茯苓赶紧让他压低声音,奈何姜馥莹早就听见了,坐在窗前借着日光,坐得端正地抄着书。

    一笔一划。

    笔的影子从一小点渐渐拉长,歪斜着留下印记。

    姜馥莹仍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做着自己的事。

    茯苓叹口气,收拾屋子去了。

    等到今天的任务抄完,姜馥莹终于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和手腕,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茯苓,茯苓?”

    屋内无人,茯苓少见地没有粘着她,给她点了灯便不见人影。

    小顺子也不在,不知二人去了何处。

    她推开门,“吱呀”一声,惊到了躲在门后凑着脑袋看什么的两人。

    茯苓尚且只是被吓了一下,谁知小顺子反应大的很,“啊呀”叫了声,急急忙忙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自己身后。

    神色惊慌,看起来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姜馥莹少见他二人有什么秘密,本也无心探查,只是好奇道:“有什么不能给我也看看的?”

    茯苓转了转眼睛,狡黠一笑,站起身来。

    慢悠悠道:“我肯定……是向着娘娘的,所以……”

    她趁小顺子不注意,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小册子抢了过来,带着姜馥莹便进了屋。

    “娘娘看,就是这不识字的小子在这儿涂画的。”

    小顺子整张脸都红透了,委屈道:“好姐姐,何故取笑我,方才你还说我写得好呢!”

    “写了什么,我看看?”

    姜馥莹来了兴趣,面上带了些笑意。

    茯苓见她开心,心里更是高兴,翻开指着,对小顺子颐指气使道:“来来来,给娘娘解释一遍。”

    小顺子起初还羞涩,渐渐放开。

    “奴才……奴才就是讨厌韩家娘子,还有王表姑娘、四公主,还有……”

    他一个个数着,掰着手指都快数不过来。

    “这些都是欺负过咱们娘娘的人,小顺子要努力当上大太监,等日后咱们殿下出息了,奴才要一一报复回去!”

    姜馥莹起初还觉得他这样不好,只怕会惹来祸事,但听他这样的语气又觉得好笑。

    忍不住道:“你要怎样报复,说来听听?”

    “奴才都打听清楚了,韩家娘子怕虫,奴才就抓虫子都放进她的晚膳里,教她再也吃不下饭!”

    小顺子脸颊红扑扑的,透着稚气。

    姜馥莹笑了笑,“那别人呢?”

    “表姑娘幼年落过水,怕水得紧。四公主听说很怕黑,夜里要点上一整座宫殿的烛火才能入睡,到时候奴才就一个一个都吹灭,吓不死她……”

    “娘娘,您笑什么呀!奴才可是认真的!”

    他认真说着,见娘娘竟然笑了起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姜馥莹摇头,“小顺子可爱,咱们小顺子向着我,我开心。”

    小顺子愣愣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娘娘明明是笑着的,他却觉得娘娘很是哀伤。

    “娘娘怎么哭了?”

    “哭了吗?”

    姜馥莹好像感受到了自己脸颊上的湿意,是眼角泛出的泪花。

    她颇为不在意地随手一擦,“是开心。”

    “我是开心。”她重复道。

    定是又扯到了伤口,太痛,才不由自主掉了泪。

    夏日晨间,蝉不要命似的大叫,吵得人心慌。

    祁长渊也没回来,阿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受充斥在她心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中午,日头高照着龙泉峰,南苑的门开了。

    姜馥莹带着茯苓下山,去了鸿胪寺。

    ****

    鸿胪寺的人一反常态,竟未为难她,便找来了会北凉话的文官,还为她上了茶。

    那些官员一口一个公主地叫着,将她请进了厢房任她发泄。

    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态度都因为悲伤而忽视了,姜馥莹坐在厢房内,任眼泪无声落下。

    茯苓红着眼眶,“娘子莫哭了。”

    姜馥莹只是抱着茯苓,将脑袋埋在肩头,泪水一点点浸湿了衣衫,终于喉头发出第一声哽咽。

    从最开始心底的隐隐猜测,到如今得到证实,仍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阿娘那样好,那样温柔,美丽。

    却不在了。

    阿娘的前半生起起落落,外祖母是部落首领的女儿,不顾族人的反对,嫁给了一个汉人。

    二人生活倒也美满,没多久便生下了她的阿娘。

    阿娘幼时,也是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

    直到外祖母的部落被打下来,阿娘成了父母双亡的女奴。

    又因为貌美,被好美色的北凉王看中,生下了她。

    北凉王室子嗣众多,更何况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有着汉人血统,不似他人强壮,只怕都活不下来。

    美人千万,北凉王很快便忘了她的阿娘。

    阿娘一个人将她带大,帮着牧民挤羊乳牛乳,只为能在最后为她省下一碗。

    她很瘦弱,幼时多病,大了好些后却被姐妹兄弟们欺负,常常一身狼狈地回家,从未见过的父亲和时常抹泪但倔强的母亲构成了她整个童年。

    自小被嘲笑欺侮,活了十余年都被骂丑八怪,直到来到大秦,她才知道,她的样子或许也是美的。

    直到战败,北凉王室才意识到,需要一个懦弱好欺负,还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她也觉得,自己来了大秦,或许阿娘能好过些。

    只是没想到,她对北凉的最后一丝留恋,就这样消散。

    阿娘那么好,她却没有阿娘了。

    茯苓也落下泪来,瞧着她哭得这么难受,只能连声安慰。

    “娘子快些别哭了,夫人她定然也不希望娘子成日以泪洗面。”

    “阿娘说,”姜馥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咙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只想好好活着,但是想让我有尊严地活着,所以她很乐意我来和亲,只是因为她听说大秦人重礼,只要明媒正娶,便不会随意休弃。”

    “她只想活着,这么简单的愿望……”

    “为什么都不能实现?”

    “她喜欢草原,却被关在帐篷里,喜欢跑马,可我们的小马却被大妃抢走,”姜馥莹想不明白,“我阿娘并无宠,可他们还是要欺负她。”

    “茯苓,我真的不明白。”

    她抬起头,泪盈满了眼眶。

    “既然是王,为何非但不爱护自己的子民,还要让子民们互相伤害,压迫欺辱?”

    茯苓听不懂她说的话,就像刚来大秦的姜馥莹听不懂这些汉话。

    “奴婢不懂这些……”茯苓为她擦着眼泪,“夫人说不定如今早已往生,娘子若还是难过,等咱们回去,到永兴寺为夫人诵经祈福。”

    姜馥莹擦了泪,她能做的太少。

    回不去的北凉,再也见不到的阿娘。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竟然在如此悲痛的时候,还能想起祁长渊。

    他在失去母亲的时候,是否也似她这样痛哭,似她这般失态?

    或许有吧。

    否则,怎会让一直冷静自持的他冲撞了帝王,受罚囚禁东宫。

    一直到傍晚,眼泪好像才流干。

    姜馥莹撑起身子,“咱们回去罢。”

    茯苓应声,扶起她往外走。

    鸿胪寺的官员瞧见她出来,一个个都变了神色,彼此对视着。

    为首的道:“公主,不妨再稍坐会儿,待会儿卑职派马车送您回府上?”

    “不必了,”姜馥莹摇头,“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为好,多谢。”

    那官员又劝几回,见实在劝不动,彼此对视一眼。

    “公主,还请歇着,不要乱走。”

    姜馥莹终于发觉不对,握紧了茯苓的手。

    “你们拦我做甚?”

    “公主若乖乖待在这里,便无事。但若执意要离开……就别怪下官冒犯。”

    鸿胪寺众人俱都身着官服,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姜馥莹浑身发毛,不知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鸿胪寺的大门将要关上,便听门外一片嘈杂。

    铁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发出惊人的声响。

    姜馥莹一惊,只听门外道:“晋王来接侧妃娘娘回宫,谁人敢拦!”

    她亲眼瞧见眼前面色各异的官员们彼此沉了脸色,默着不敢说话。

    眼神俱都看向为首的那位,方才与她说话的那名官员。

    他咬着牙,沉声道:“公主请吧。”

    姜馥莹踌躇着,一时进退两难。

    来大秦快三年,她可不知道哪儿还有个晋王。

    直到那沉重的大门又缓缓打开,成排的银甲在火把的照耀下晃得刺眼,姜馥莹被这光线照着忍不住皱起眉头,刚哭过的眼睛还肿着,看不清那个正向她走来的人。

    身形熟悉,分外高大,身披银甲手持长剑,刚硬的眉目更显得人冷情。

    “……郎君!”

    姜馥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祁长渊重重拉进怀中,血腥味一瞬间环绕了上来,身子撞着甲胄生疼。

    痛呼还未出声,便被祁长渊环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步子小跟不上,踉跄着跟上几步,差点摔倒,见她实在跟不上,攥着她腕上的手一紧,步子倒是放慢了些。

    出了鸿胪寺,祁长渊才终于停住脚步,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银甲缓缓转身,漠然地看着那些官员。

    好像在看一群蝼蚁。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祁长渊冰冷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从前。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祁长渊声音中隐含怒意,“有如此枪。”

    只见银光一闪,长剑横劈,硬生生将鸿胪寺守卫手中拿着的红缨枪从中斩断。

    钉铛落地的声音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姜馥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掐着腰,一把推上了马车。

    “你……疼!”

    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马车内昏暗,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不知是不是铁甲的原因,只觉得寒气重得吓人。

    她不知道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想要告诉祁长渊的事情还未出口,双手便被男人钳住,整个身子被硬生生挤在车壁上,后腰抵着车上的小桌,很是难受。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

    “不是告诉你……”

    祁长渊的声音没有往日半分理智,滔天怒意不知如何发泄,只能用力环着眼前人,咬牙切齿。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姜馥莹的痛呼被狠狠地堵在口中,带着施暴意义的吻重重落下,下唇被齿碾磨地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要去做,你觉得这样的倔强和叛逆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

    祁长渊的话停在这里,额头相抵,半晌没有声音。

    “知道什么?”

    姜馥莹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多少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祁长渊紧紧闭上双眼,恢复了理智。

    这些她不需要知道。

    他退开,环绕着她半晌的血腥味终于散开,姜馥莹浑身瘫软,几乎是立刻趴倒在了软垫上。

    祁长渊点上灯,冷声对外吩咐道:“回宫。”

    马车缓缓驶动。

    车内终于亮堂起来,祁长渊看到姜馥莹红肿的眼眶和带血的下唇,怔愣了一瞬。

    “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你哭了?”

    姜馥莹瞧着他的样子,终于又落下眼泪。

    一落就不停。

    要如何告诉他,她也没有母亲了。

    烛火映着泪光,祁长渊伸手拭掉她的泪珠,烫得他心头微颤。

    “我阿娘……”

    姜馥莹看着祁长渊,嗓音颤抖。

    “——殿下!”

    马蹄声从外哒哒传来,随即止住。

    隔着车帘,侍卫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薄膜,姜馥莹听不分明。

    “殿下,陛下醒了要见您……”

    “你阿娘如何?”祁长渊没管马车外嘈杂的声响,只是盯着她。

    姜馥莹愣了下,垂下眼眸。

    半晌,她扯出一抹笑:“无妨,你先去吧,日后再讲。”

    祁长渊紧皱的眉头并未散开,但还是在侍卫的催促下下了车。

    马车又缓缓向前行驶,姜馥莹听着祁长渊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泪珠一串串滴落在了软垫上。

    “你呢?”

    她眉目间都是浓浓的忧愁,“徐清越说,世间此蛊不过两对,一对用在了我身上,另一对……”

    “无事的,”祁长渊低声安慰她,像是恋人间的絮语:“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那日的事我听他们都说了,你生生从体内剖开,我都不敢想这会有多疼——”

    她话音未落,眼眶又热了起来。下一刻,纤瘦的身躯便被男人一把拥入怀中。

    “我知晓了。”

    他忽然出声,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大掌在她身后安抚着。

    只有姜馥莹还愣在他怀中,半晌,弱弱询问:“……你知晓什么了?”

    祁长渊将她拉近几分,轻嗅着她颈间的淡淡香气,轻声道:“知晓你心里有我。”

    第49章 第49章

    一瞬间的静谧后,不知是谁的心跳乱了起来,在胸腔中一声声强劲跳动着,又传入了谁的耳中。

    有吗?姜馥莹问自己。

    她眨了眨眼,“……你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我聪明,”祁长渊毫不羞惭,轻抚着她的发丝:“一下就看穿了你的心。”

    姜馥莹原有些微沉的心情忽地舒展了些,她轻轻抬手推着他的胸膛,“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的人。”

    她也不曾否认,但也没有肯定表明自己的心思。

    吃一堑长一智,她已经吃了太多亏了。姜馥莹咬唇,还是没有将那句“对啊”坦然说出来。

    若是早些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或许……但若没有这中间的曲折,只怕她也极难看清自己的内心。

    姜馥莹抄完书的那日,下了雪。

    起先还是小雪,谁知到了夜里势头愈发大,晨间院内积了厚厚一层,池塘早冻结了冰,将整个芙蕖小筑笼罩在白雪之中。

    禁足时间已至,经书也抄完了,再过阵子便是除夕宫宴,又要忙起来。

    这中间的时日,姜馥莹忙里偷闲,在房中睡得昏天黑地。

    可能是有些心力交瘁,自从围场回来后便愈发嗜睡,整日里除了抄书做些女工,便是睡觉。连原先爱做的小玩意儿都不碰了。

    茯苓总觉得这样睡不好,但知道自家主子身体虚弱,许是就应该多歇着补补身子,方好痊愈。

    晨起还有些困倦,小顺子三两步跑进来,身上还带了些微溶的雪水。玉珠没好脸色,轻斥道:“你若再这样没个正形,我便要去告知齐管事,让他好好教教你规矩了。好歹也是宫中出来的,怎的如此不知礼数。”

    她正为姜馥莹梳着发,姜馥莹解了禁足还未出去过,难得今晨晴朗,想要出门逛逛。

    玉珠手巧,梳出来的发髻精致好看。

    “别说他了,他胆小会当真,”姜馥莹随口道:“茯苓,手牌可拿到了?”

    茯苓兴致并不很高,闷闷“嗯”了一声,“拿到了。”

    姜馥莹颔首,没有多言。

    她知道茯苓为何不悦。

    禁足这些日子,王若樱把持府中事务,一个表姑娘过成了女主人。偏偏她出身大家,学过管事,本事并不小。时间长了,府中人也渐渐信服,反倒对她这个侧妃轻浮起来。

    许是她真的没什么脾气,府中除了齐管事,其余的家仆俱都唯王若樱马首是瞻。

    以至于今日,她想要出门,还得找王若樱拿手牌,又去辗转着叫门房套车。

    茯苓知道她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原还想抱怨什么,悻悻闭嘴。

    小顺子刚从外头回来,道:“马车套好了,娘娘何时出发?”

    “这便走,”她叮嘱道:“遣人给季大人的回礼送去,莫误了事。”

    南苑两年上下山并不方便,她鲜少进城。入宫后更不可能出来,前阵子又禁足,这好容易有了机会出门,她不想生事。

    玉珠不爱出门,她便只带了小顺子和茯苓,加上一个赶车的家仆,一深一浅地踩着小径上的积雪出了府。

    她想去早听季长川说过的那家酒楼吃茶,马车内,茯苓拿来手炉,给她盖上毯子。

    姜馥莹今日穿了织金的皮袄,雪狐毛的围领毛绒绒地团在下颌,巴掌大的小脸也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瞧着玉雪可爱。

    没有玉珠,小顺子明显放开了许多,止不住嘴道:“奴才方才瞧见韩家的马车了。”

    “又来?”茯苓皱皱眉头,“这个月来第几回了?”

    韩文霁听说王若樱在晋王府后,隔阵子便要上门来叙姐妹情。

    “第四回 啦,”小顺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道:“可惜殿下总不在府中,韩娘子就是再来十回,也不一定能见着咱们殿下的面。”

    茯苓拍他一把,倒也没拦着。

    小顺子说的何尝不是她想说的,韩文霁心里想的什么,满京城的人都知晓。

    姜馥莹笑了笑,没搭话茬。

    她倒不介意韩文霁日日来晋王府,反正他们不待见她,鲜少来芙蕖小筑打扰她,损害不了她什么。

    倒是王若樱只怕比她更难受一些。

    以前姜馥莹不懂世家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但时间长了,也品出点味儿来。

    韩文霁这样常来,王若樱日日得陪着。早年间二人也是不错的手帕交,王若樱是王家嫡女,王家是外戚,京中独一份的荣宠,韩文霁这等贵女也得时刻捧着她。

    如今时移世易,王家倒台,纵使已经洗清冤屈,但王家如今朝中无人,只有一个刚恢复身份还不很有实权的晋王。

    相比正在朝中如日中天的韩家,王若樱就是再不喜韩文霁日日叨扰,也得忍着。

    被捧着的娇娘一朝成了捧人的人,她再清楚再不乐意韩文霁的想法,也不可能将她扫地出门。

    知道王若樱也不大顺气之后,姜馥莹反而不甚在意这个韩文霁了。

    殿下多日未归,纵使回来也只宿在书房,从未来见过她。自围场一别,直到如今二人都未曾相见。

    众人都觉得她这个曾经被殿下看重的侧妃失宠是板上钉钉是事实,姜馥莹也这么觉得。

    祁长渊多次让她安分守己,莫要给他招惹麻烦,可她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闹了祸事,只怕祁长渊不会再喜欢她了。

    起初,姜馥莹还有些伤心。

    但府中比宫中安稳,也不必日日请安,王若樱的刁难在她来看不及贵妃那些后宫手段的万分之一。府中的日子让她渐渐淡忘了苦痛,日子并不坏。

    她失了宠,便无人会在意她,认为她会有什么威胁,这是姜馥莹唯一能这么安慰自己的方式。

    起码这个月以来,王韩二人确定了她确实不招祁长渊喜欢后,便再没给过她眼神。反而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姜馥莹进了雅间,坐着吃茶。

    此处雅致,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雅客都爱来此听书论事。

    她手上还算有点余银,叫小二上了不少新鲜的小食。

    等上了菜,不拘着礼教,叫茯苓和小顺子也分食了些。

    姜馥莹吃得开心,听着说书人讲近来京中时兴的事,下方大堂中的人高谈阔论。

    听得入神,用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姜馥莹小口用着糕点,听说书人讲话。

    “入了秋,北凉蛮子就开始作祟,骚扰我大秦边境,烧杀抢掠干尽了强盗之事……”

    有看客激愤:“就该让韩将军再去打灭北凉,区区边境小国竟敢辱我国威,小人尔敢!”

    姜馥莹缓慢咀嚼,她的父兄是怎样荒淫昏庸的人她都知晓,只是不知,竟然已经挑衅到如此地步。

    “说得对,三年前的败仗还没吃够么!既然觉得不够丢脸,就让咱们韩将军再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是儿子谁是爹!”

    一食客重重拍桌,盘中的花生米都被震到了地上,洒落一地。

    “韩将军老了,你是不知朝中事吧,前日里付小将军已经自请出征,要灭了北凉。陛下允了!当场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率兵北征。”

    “付小将军?便是付老太师的长子?”

    这酒楼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未能在朝中施展抱负的子弟都爱来此处论事。曾有文豪在此处做千古长赋,亦有学子洋洋洒洒写出策论,陛下得知,特允了此处可畅言朝中之事。

    是以,在场之人并未遮掩避讳。

    姜馥莹顿了顿。

    这么快,便要北征了么?

    “听说付郎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当真是我朝儿郎。不过提到付家,你们可知付家近日……”

    “何事?你且莫卖关子。”

    付家是大秦有名的清流世家,特别是付老太师乃大儒,多少学子都是看着他的书长成的。一听付家有何消息,马上支起了耳朵。

    “昨日,我亲眼瞧见,晋王殿下的车马停在了付家门口。”

    “你这算什么,太师是殿下的恩师,晋王与其子交好有何可言的?”

    “非也非也,”那人神秘一笑,“接的可不是郎君,而是付家的娘子呢!”

    “——我也听说了,前阵子郡主娘娘办了个诗会,晋王殿下向来不去的,那回竟和付家娘子一同去的呢!”

    “照这么说……那付小娘子岂不是好事将近了?”

    “两年前,付家主母过身,付娘子如今还在孝中罢。不过看如此势头,只怕过了孝期便要称一声王妃了!”

    付娘子,王妃。

    姜馥莹静默地吃着,口中香甜的米糕如今只剩腻味。

    起先的兴致已经没了,说来也怪,最初知道付菡的时候,她心里很是委屈难受,但如今仿佛……淡了许多。

    反正他要如何,都与她无关。

    “不过晋王殿下身边,不是有个北凉蛮女么?”

    一人嗓门粗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付家娘子温婉知礼,过门后不会被那蛮子欺负了去吧!”

    “她敢,付太师的掌上明珠岂是她那种粗鄙之人可以欺辱的,她只有战前去祭旗的份儿。”

    一人信誓旦旦,“大秦与北凉开战后,看那蛮女如何自处。”

    众人哄堂大笑,笑北凉的狂妄,也笑北凉送来的和亲公主粗鄙。

    姜馥莹拭净唇角,放下未动几口的糕点,淡声道:“走吧。”

    小顺子气得面上发紫,“娘娘就看着他们这样……”

    “这是供士人论道的雅地,陛下特准此地可谈国事。陛下都不管,哪里是我能撼动的。”

    无权无势,此时发难只会供人耻笑。

    姜馥莹上了马车,手脚冰凉。

    茯苓紧紧靠着她,好像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

    寒冷的冬日未能让她受凉,可话语最能刺痛人心,竟比这三九寒冬的雪更让人遍体生寒。

    “回去罢。”

    她没了游玩的心思,一路沉默。

    到了府中,她去下披肩,只想回去好好再睡一觉。

    芙蓉小筑前雪还未消,出发时还洁净的冬雪被踩黑,杂乱的脚印一层层覆盖。

    她眼神落于其上,皱皱眉头。

    推开院门,院内空无一人,没了平日里洒扫的侍女,姜馥莹脚步顿了顿。

    或许是她想多了。

    她步入正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姜馥莹停在门口,手蜷在袖中,微微握紧。

    堂内俨然坐着几位不速之客。见她回来,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王若樱站起身,上前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内。

    她声音真切好像二人很相熟一般。

    “姐姐可回来了,我们等了可久呢。”

    姜馥莹不动声色甩开手,站远了些。

    “有何要事,竟然让表妹径直进了我的屋子,”她视线一转,“韩娘子和韩公子怎的也来了?”

    韩文霁看见她,颇为不耐。

    她不喜欢王若樱这样装腔拿调的模样,直直开口:“北凉要被打下,朝中正在讨论你这侧妃该如何处理呢。”

    “还要如何处理,”几年不见,韩文霖身上的纨绔气势愈发明显,“我爹说了,两国交兵,那都是先杀敌国质子细作祭旗,献祭为战争牺牲的生灵。”

    王若樱上前,抽出帕子,泪眼婆娑道:“芸姐姐,我自然不愿见你送命,可如今形势如此,你怎好让殿下难办。”

    姜馥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茯苓和小顺子不知何时被他们的人控制住,疯狂挣扎也未能脱身。

    “表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尔敢欺负我家娘娘!”茯苓叫道,下一秒却被人塞住了嘴,再一瞬,房门倏地关上,将几人关在其中。

    “你们要做什么。”

    姜馥莹声音轻颤,往后退了几步。

    明明是在她的房内,却没有一个她的人,屋里韩家的家仆,王若樱带来的王氏家仆俱都冰冷地看着她,不近人情。

    韩文霁站起身来,看着她。

    眼神轻蔑,好像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一般。

    房内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多少人呼吸的声音彼此交错,像一个荒谬的前奏。

    忽而,她开口了。

    “你且自请去祭旗罢,或许还可得些香火供奉。殿下有你这样懂事知礼的侧妃,日后在朝中也更平顺些。”

    “谁都知道因为你,殿下被朝中多少人弹劾过。你又是北凉人,如今战事在即,怎能因你乱了军心?”

    “殿下可是此次北征主帅,”韩文霁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主帅的侧室就是北凉人,我大秦将士该如何信服殿下?”

    “废话真多,妹妹,你且说,要不要我将她绑了去!”韩文霖不爱听这些唧唧歪歪的,他急着立功表现。

    之前得罪了还是废人的晋王,如今若能劝了这位本也不受他喜爱的侧妃祭旗,朝中人便不会再怀疑殿下的立场态度,他也可再得父亲夸赞。

    “祭旗?”

    姜馥莹脑袋发懵,迟钝重复。

    “是,祭旗,”韩文霖笑得恶劣,“用你一人的死,换殿下在朝中的安宁,换我大秦的军心,不亏。”

    他将袖间的匕首扔在姜馥莹身前,发出清脆的声响,银白的刀尖在她足尖不过一寸,“自尽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表忠心,也能不让殿下为难,你说呢?”

    “本就是将死之人,北凉灭了,你以为你还能苟活么?”韩文霁没了在祁长渊面前的娇怯,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姜馥莹不想几人竟然能当场发难,仓皇之下竟又觉得左肩剧痛,后退时不知碰到了什么,身子一歪坐倒在地。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你们几人凭什么替殿下做决定!”

    她撞到了桌角,后腰一片生疼。她能清楚看到韩家兄妹对她的轻蔑,还有王若樱一人独身站在韩文霁身后,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事关两国邦交,你们不可擅自妄为!”

    她颤抖着双手,强撑着摸到了那把匕首,双手紧紧抓住了刀兵,护在自己身前。

    “怕什么,我爹打了你们北凉一回,就能打第二回 。”

    韩文霖还在向前,见她无法抵抗的模样,笑了出声。

    “姿色倒是不错,虽是蛮女,倒也有些颜色,就是太薄命——”

    姜馥莹慌乱向后挪动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脱身的时机。手上的刀尖对准了向她走来的人,无力但又胡乱地挥舞着。

    “你别过来,别过来,我要见殿下!”

    “殿下不会见你的,”韩文霖叹气,嘲笑她的愚蠢和负隅顽抗,“你早就被他厌弃了。”

    他笑开,身后的仆从一个个得了指令,无声接近。

    姜馥莹被众人环绕,雪白的狐裘在地上摩擦染黑,几尽窒息。

    她不想死,不想就这样狼狈地被这些人围绕着就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她还没能去寺里祭拜阿娘,还没有——和祁长渊说她想说的话。

    耳边传来隐隐的哀嚎声,像是茯苓在外面也受了欺负,姜馥莹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用那仅有的利刃护住自己,割破了几个仆从的衣袖,几人吃痛,见她会反击,紧紧环绕着的圈子露出了空隙。

    姜馥莹想要逃,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脚腕,匕首脱手掉落于地,“啊——”

    舌尖在混乱中被咬破,满口的血腥味,挣扎带出的泪花粘湿了眼角,鼻腔感受着湿冷的空气而无法呼吸。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姜馥莹不甘心,但挣扎不动,看着匕首又一次被塞回她的手中,强压着手臂,将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即将降临在少女细弱的颈间。

    直到大门再一次打开。

    “——住手!”

    入夜,姜馥莹才进了宫。

    小顺子在安福殿候着,一见她便把什么事都吐出来了。

    她这才知道,祁长渊已经恢复了皇子身份,代价是在皇帝寝宫前再一次自请领了鞭刑。

    “公子说,这叫负荆请罪。”

    姜馥莹脑袋有些发懵,听见小顺子的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伤……重吗?”

    喉咙发紧,脑袋里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雾让她无力思考。阿娘的去世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心力不足,此时说话都觉得艰难。

    小顺子表情夸张:“那可不,宫里行刑之人都是老手,一鞭下去那叫一个血肉纷飞……娘子可要好好心疼郎君。”

    姜馥莹脸色白了又白,好像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寒战。

    “这么严重?”

    祁长渊……又一次受了鞭刑?

    所以方才她闻到的血腥味不是幻觉,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他带着伤,穿着那般沉重的甲胄,从南苑到京城满城搜寻,就是为了寻她?

    小顺子终于察觉不对,发现姜馥莹的脸色不像从前那样平和,赶紧正色道:“娘子别害怕,是奴才夸大,没有如此严重的。”

    姜馥莹掐着手指,定了定心神,这才道:“你好好说,莫要虚言诳瞒。”

    小顺子“欸欸”点头,赶紧如实道来。

    与上次不同的是,原本三十六道鞭刑,此次才堪堪九鞭就让陛下心疼不已,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地叫停了刑罚。

    还叫了御医当场诊治。

    不仅恢复了皇子身份,当即还封了晋王。王府赐居在京中极好的地界,占地广大,只不过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修葺。

    加上陛下近日重病昏昏沉沉,醒了便要见他,特意赐了二人暂居宫中,安福殿当即收拾了出来。

    小顺子将姜馥莹常用的东西都带了来,剩下的,宫中金银玉器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茯苓听了这些,欢喜道:“娘子,这可好了,不不,如今要叫娘娘。咱们终于回了宫,不用待在南苑了!”

    小顺子见姜馥莹面色不好,也特意扮丑哄她道:“娘娘,听说那王府可大了呢,假山花园子一整日都逛不完,到时候娘娘可要好好带奴才见见世面!”

    姜馥莹扯出一个笑来,心却狠狠沉了下去。

    他虽从未明说,可她一直都知道,他心中从未放下王家的仇恨和当初的折辱。

    祁长渊那样高傲的人,最终还是要向他并不敬爱的父亲认“错”。

    他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多时,姜馥莹换了衣裳,几个被分来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等她发话。

    为首的两个大宫女,一个叫宝珠,一个叫玉珠,看着都是机灵周全的人,姜馥莹点点头,赏了金银就叫众人下去歇着了。

    祁长渊今夜侍疾不回,茯苓伺候着姜馥莹上榻:“娘娘,入了宫便不比在南苑,规矩人情都得时刻记在心上。明日还要拜见贵妃,娘娘就是再难过,也看在咱们殿下如今刚回宫的份儿上,早些歇息,明日别误了时辰。”

    姜馥莹木偶似的点头,侧身躺下。

    她早已哭不出来了,泪水好像已经流了个干净,阿娘已去,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夜未眠。

    第二日祁长渊回来更衣,面都没见上便去了永安宫,玉珠过来提醒道:“娘娘,时辰到了,该早些去请安。”

    姜馥莹对新来的两个宫女很是敬重,如今刚回宫,一应事务都还未处理。宝珠瞧着生动活泼许多,姜馥莹就将茯苓宝珠二人留在安福殿,自己带着看起来沉稳许多的玉珠去拜见贵妃。

    到了贵妃宫里,却迟迟不见贵妃宣召,请安的嫔妃们进去又出来,姜馥莹在前殿等了许久,才见到贵妃身边的掌事女官。

    “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若有怠慢,还请公主莫要见怪。这会儿太医来请平安脉,更过衣后再来请公主。”

    姜馥莹乖巧应下,站在殿外候着。

    只见日光从东移到正中,日头渐渐大了起来,细密的汗珠浸湿后背,额角也有了些汗意,才见到了贵妃。

    贵妃坐在上首,日光照射进来瞧不清楚面容,却依旧能看出她瘦了许多,看来近些日子是真的不大顺心。

    还在南苑时就听季长川与祁长渊说起,九皇子当年转投贵妃一党,往来甚密,年前入了礼部,却没做好事情,遭了陛下训斥。

    之前娇纵的四公主祁倚彤,似乎前阵子也受了陛下训斥,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

    姜馥莹规规矩矩行礼,贵妃见她面色虽苍白,体态却并不虚浮。南苑三年竟是比当年在宫中还要滋润许多,将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养成了这样玲珑剔透的玉人儿。

    不知因何眼尾还泛着红,眼睛肿胀,却更显楚楚可怜。姿态袅娜,肤若凝脂,许是因为炎热云鬓微乱,几绺发丝粘连在额角,柳腰一握,长而繁重的宫装收束后又放开。若不是知晓她是北凉人,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大秦古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贵妃心里不舒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叫她请安上茶。

    姜馥莹跪地请安,双手捧着滚烫的茶碗,垂首道:“贵妃娘娘,请用茶。”

    皓腕从抬起的衣袖中露出莹白一截,细弱得可怜,贵妃视线落在其上一瞬,转而又离开,未曾答一言。

    滚烫的热茶透过并不隔热的茶碗传递到手心,顿时便将手烫出了一片惊人的红。

    姜馥莹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失态。

    “贵妃娘娘,还请用茶。”

    贵妃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与身旁的宫人说着话。

    姜馥莹的手渐渐麻木,手臂酸痛,却并未放下,坚持出声:“娘娘,请用茶……”

    贵妃好像这才发现她,团扇半捂着面容,“哎哟,瞧我这记性,一谈起事来就忘了别的。要说宫务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只不过一事推着一事,未免忙乱……”

    她身旁的女官及时开口:“娘娘,您身子不好,若要用茶还得重新再上一壶。”

    “这可怎么好,”她手中团扇摇晃着,“那便重上一壶罢。”

    姜馥莹手中好容易稍温些的茶碗再一次被注入滚烫的茶汤,刺人的痛意从指尖传到胸腔,好像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胸口发闷,接连几日未曾休息好,此前又站了半个早晨,手臂的酸痛和掌心滚烫的茶水都提醒着她不能倒下,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摇摇欲坠起来。

    贵妃的手还未伸来,指尖轻点茶碗,轻如羽毛般的触动此刻却如同泄出的洪水般将人击垮。滚烫的热茶翻了出来,碎裂的声响刺痛着神经,宫人一拥而上,环绕着、嘈杂着。

    “……娘娘可有烫到?”

    “侧妃娘娘定不是有意的,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啊呀,这可是陛下御赐的青花黄陶茶具,茶碗如今碎了,便缺了一只,陛下日后问起可如何是好!”

    “……”

    姜馥莹跪坐于地,听着宫人们做戏,指尖的滚烫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好像都听不太清众人的声音,嘈杂的声线被脑中那层薄雾隔绝在外,什么都不甚清晰。

    她扬起头,看着端坐于上丝毫不乱的贵妃无悲无喜地瞧着她,忽然就觉得,很疲惫。

    恍惚中,她听见贵妃淡漠的声音。

    “公主许是在宫外待久了,日后在宫中可要好好学学规矩。”

    “——大人!”

    门轰然打开。

    祁长渊猛然转身,短刀飞出,深深扎入门框。

    眸中戾气几乎能杀死人。

    “谁准你进来的?”

    来报的黑骑卫都要被他的眼神骇到腿软跪下,但还是扬起手中传信。

    “陛下、陛下有旨……”

    祁长渊回首,目光落在徐清越的面颊。

    男人也缓缓睁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第50章 第50章

    “世子……”无忧无尘二人跟在身后,面露难色:“世子,这信不能写啊!”

    祁长渊快步步入书房,眼看就要提起笔,听到二人这话,气笑了。

    “我为大秦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可曾说过什么?如今我的人被蛊虫折磨生不如死,却连报仇都不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身上的疤痕犹在,那样多次,满身的血腥味浓重到洗不干净。他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可陛下一道旨意要他“放过”。

    陛下要他留徐清越一命,这是要保他。

    “如今连折子也写不得了么?”

    他嗤笑:“我倒想知晓,是怎样的条件,能让陛下动心,我祁家又能否给的起。”

    “世子!”

    无忧无尘乃是自小跟着祁长渊的,这么多年,也知晓自家主子的秉性。

    他们或许不如黑骑卫本事高强,却更能体察祁长渊的心意。

    “陛下定有更多考量,”无尘道:“世子,国事为先……”

    “我为大秦做的,哪一件不是国事?”

    祁长渊闭上双眼,声音轻轻颤抖:“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阴私也处理了不少。只是不想我得来的,会是今日局面!”

    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压力都堆积在了他的肩头。除了与姜馥莹在一起的时光,他半点也无法松懈。

    京中的势力疯狂地伸出爪牙打探徐州,徐州的各家势力也人人自危,只怕祸及自家,人心惶惶。他顶着各方压力扫清障碍,不想最后还是落得这般下场。

    姜馥莹跪得端正,面色却苍白。

    手上的烫伤包裹着,看不到曾经玉白的肌肤,可怖的绷带一圈圈缠绕其上,淡黄色的药粉渗出来,越发觉得丑陋。

    过了快半月,手上的伤好了些许,却因为皮肤娇嫩久久未见好转。虽说如此,规矩却是一日不落地在学。

    尚仪局女官张氏拿着戒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肃拜,便要屈膝跪地,垂首不至于地而头微俯。娘娘动作学得快,却不标准,多做几次便好。”

    茯苓看不下去:“张尚仪,我家娘娘动作有何问题,重复做了许多次了,敢问还要做几次才罢?”

    张尚仪的戒尺在桌上重敲,吓得人一颤。眼神看向她,神色轻蔑。

    “我与娘娘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你若想早些躲懒,便好好劝着侧妃娘娘学规矩。娘娘何时学罢,你便何时休息。”

    “我岂是……”

    “茯苓。”

    茯苓还想说些什么,姜馥莹眉头轻皱,摇了摇头。

    “张尚仪,您继续。”

    张尚仪见她面色恭敬,这才满意地舒展了眉头,缓慢踱步。

    “老身也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不说托大的话,也是瞧着殿下长大的。殿下从小便克己复礼,礼仪规矩从未出过差错,世人曾皆以殿下的言行规范作为君子风范。只是不想娘娘伺候殿下两年,竟未曾学到半分。”

    这话姜馥莹听了快上百遍,几乎都快能背出来。

    也正因如此,纵使张尚仪再自恃身份刁难于她,她也只能垂眸听她继续念叨。

    张尚仪绕着她,目光随意地落在了不知何处,蓦地眼神一凝,凌厉了些许。

    “这是何物?”

    还未等姜馥莹答话,她便手快地一把将其袖口处的铃铛拽下,金灿灿的铃铛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之声。

    “嘶啊——”

    姜馥莹痛呼出声,手上还未好的烫伤被人这样粗暴地触碰,眼眶顿时泛起了水光。

    茯苓赶忙上前护住,“尚仪若不满自可直说,莫要如此粗蛮呀!”

    张尚仪又一次看向茯苓,眼中的不满更加浓烈。

    “你一个二等宫女,何以对我如此出言不逊,娘娘就是这般纵容下人的吗?”

    “茯苓,”姜馥莹眼中噙着因疼痛泛出的泪花,“你且退下。”

    茯苓再不满,看见姜馥莹如此,也只能忍气立与一旁,“是。”

    张尚仪更为自得,扬了扬戒尺。

    “娘娘言行无状,口音奇异,装束……也甚是怪异。”

    她的戒尺抬起,点点姜馥莹袖口的一串花纹,还有尾端原本缀着铃铛的位置。

    “世家贵女皆以言行缓慢无声为好,偏娘娘爱好这叮当声响,一举一动皆有声音实在不雅,还是取了罢。”

    “……是。”

    姜馥莹垂首,紧紧抿着唇,“多谢尚仪提点。”

    “这便好,娘娘如此明是非,很不错。”

    “不过,”她声音高了几分,看向守在殿内尚仪局的宫人,“此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俗物不宜出现在宫中。你们,速去将娘娘那些不合仪制之物整理出来,莫要让娘娘受他人非议。”

    姜馥莹诧异昂首,“尚仪这是何意?”

    那些宫人得了授意便径直往后殿走去,竟真是要当场收拾出她的东西。

    那笼箱之中,还有不少都是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姜馥莹心头一顿,扬声喝止:“不准去!”

    茯苓立马去拦,却没拦住,还被蛮横的宫人推倒在地。

    “这是我北凉风俗,尚仪若不喜,我不戴便是。但尚仪为何要私自处置我的东西?”

    “老身是贵妃娘娘派来教导侧妃规矩的女官,宫规对穿着言行皆有要求,娘娘身边不合规之物,老身自然有责任收起,不让娘娘犯错。”

    北凉安分了没两年,如今又骚动起来,姜馥莹早就听宫人闲话道北凉迟早要被大秦打下。到时候一个亡国公主,有何颜面在大秦宫中生存。

    没想到还未亡国,便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了。

    这段时日她仗着自己年长资历老,一口一个皇后殿下,对她多加刁难。不是让她跪上许久,便是让她站上半个时辰。

    她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忍下去,不让祁长渊为难。只要自己忍着,让他人挑不出错,就能平安度日。

    可如今,阿娘的遗物都要被抢走。

    姜馥莹站起身来,怒意冲昏了大脑,“尚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如今却帮着贵妃,以教养规矩之名刻意折辱我,这又是为何?”

    贵妃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二人早有积怨,她不信先皇后的身边人不知晓。

    张尚仪没想到一个平日里说话都不甚流畅的外邦女子竟然有这样好的口舌,却及时抓住了她言语中的漏洞。

    “娘娘慎言!”

    “果真是外邦野蛮之女毫无教养,先皇后与贵妃皆为陛下妃嫔,自然一体同心,如今贵妃统领后宫,老身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姜馥莹径直站起身来,将落于地上的金铃捡起收好,掀起眼睫,冷冷地看向她。

    “还请尚仪莫要动我的东西。”

    “好,好,”张尚仪深吸几口气,“娘娘如此狂悖,这规矩老身算是教不了了,殿下若问起,便只说老身无能,教不了这北凉公主!”

    张尚仪一走,姜馥莹便冲回了寝宫,见笼箱都被翻开过,其中阿娘留给她的小物件还有些衣物俱都不见了。

    “怎么办……阿娘,怎么办……”

    姜馥莹头疼,口中轻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像有些想要落泪,却不知为何,眼眶干涩胀痛,流不出泪来。

    祁长渊忙了多日不曾回来,她也知道他如今艰难,不曾扰他。但除了祁长渊,偌大的皇宫之中,竟没有一个可帮她之人。

    茯苓紧紧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好自责道:“是奴婢无用,没能拦住她们。”

    “不怪你,”姜馥莹不想让她这么说,“她们人多,你拦不住的。”

    茯苓想起什么,愤愤道:“宝珠那厮看管娘娘的私物,竟未加阻拦吗?”

    分来的各个宫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此前姜馥莹见玉珠沉稳,宝珠机灵,便各自安排了事物。

    宝珠正是管着箱子钥匙的。

    姜馥莹还未回过神来,茯苓愈加气恼,前阵子自从娘娘知晓夫人去后,便总是这样怔怔出神,时常说话也没有反应。

    见往日那般鲜活娇俏的娘娘如今愈发沉默寡言,她揣着手,去找了宝珠来。

    将宝珠拉远了些,茯苓还未说几句,宝珠便不服气道:“尚仪要取,我又如何拦得住?娘娘自己都对尚仪恭恭敬敬的,我们做下人的还能如何?”

    “至少可以将钥匙再藏一会儿,待娘娘从尚仪处回来,”茯苓厉声道:“娘娘的东西岂是谁都能动的。你也不是第一日做事了,怎的如此不牢靠?”

    姜馥莹听见外面吵闹,侧耳瞧了瞧。

    见茯苓斥责宝珠,正欲出声拦住她,便听宝珠扬了声音,不见半分尊敬的样子。

    “茯苓姐姐,你莫要摆掌事宫女的架子,你家主子也只是侧妃,到时候晋王殿下的正室进门,娘娘也是要恭恭敬敬地给正室敬茶的。”

    她话音未落,茯苓便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传来,整个安福殿俱都静了一瞬。

    茯苓生怕姜馥莹听见,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主子的事,哪里是你可以议论的!”

    挨了打,宝珠当众丢脸,一时更是大叫起来。

    “你一个当奴才的难道还不知主子之间有无情谊?”

    宝珠本就是话多的性格,相处几日也知道她平日爱说些闲话,却没想到如此嘴厉。

    “宫中都传遍了,也只有你们不知罢。晋王殿下恢复爵位时,陛下亲口问了是否要将娘娘扶正——殿下直接便拒绝了,说侧妃便好——侧妃!陛下已经在为晋王物色端庄贤淑的正妃了。”

    祁长渊擦拭着她指尖的草叶碎屑,道:“我知晓你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我喜爱你这样坚强,但也怕你受伤。馥莹,你我本就不该分的太清。”

    她知晓他是什么意思。

    “是快要回京了么?”

    祁长渊看她一瞬,点头。

    “是,在徐州已经够久了。再过几日,便要将一干人等押送回京。日后……”

    他是平南侯世子,也是黑骑卫统领,自然要留在京中,不可能永远待在徐州。

    “你愿意与我一道回京吗?”

    祁长渊垂下眼睑,低眸看着她的指尖:“做我名正言顺,相伴一生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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