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晚上,一辆马车从福顺客栈驶出,送窦姀回府。
舆内昏暗,马蹄踢踏,珠帘轻响。窦姀头靠着木枕,眼前缓缓闪过昨夜小年回来时,告诉她的话。
小年说,他找到徐老三了。也告诉徐老三她人在福顺客栈,可这徐老三却说什么“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当场听完便灰败无比。即便清楚姨娘亦有苦心,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可...窦姀想着,生出一股世事无力之感。
后来她便选择吃下那药,跟着弟弟回去。
此药的药效很快,她吃下没过一刻,脸颊便泛出可疑的红色。就连话从口说出,都虚弱不少。这些都是外在的假象,只有窦姀自己清楚,身上并没有任何不适。
当然,这些还不够,她得再装一装。
***
夜市华灯初上,接窦姀回家的马车经过南街。
南街这块铺子繁多,有烤肉摊、煎饼摊,并些卖鸡鸭鹅鱼肉的贩子,还有素糕,瓜果素菜等物。再往下,有卖头面的、古玩的、各式百货小摊。人流如潮,车马阗拥。窦姀打起帘儿探头看,怎么看怎么新奇。
这么新奇的景儿,她以前没在晚上出来过,都不知夜市这么热闹。
眼睛再一望,便看见窦平宴在前头骑马的背影。他肩背宽阔,也挺得笔直。晚风一拂,衣袂波澜猎猎。窦姀有些恍惚,没想到日子过得如此快,他看上去似乎不再像记忆里受了委屈,由她安慰的那个人。
他已经长大了。
好久之后,马车终于来到垂柳巷,再往里走就是窦府。
垂柳巷虽远离闹市,却是旁人眼中的富贵街,在这儿住的人家极少,皆是非富即贵。窦洪今任江陵知府,从四品的地方官。窦氏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大户。
窦姀乘着马车,从角门进了窦府。
甫一下车,便有昌叔等人候在此处。昌叔看见窦平宴下来,抬手招来个小子牵走他的马,说道:“二爷,主君找您过去。”
窦平宴回头看窦姀,“好,我去去就回。”
等到窦平宴一走,窦姀便用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嗽两声。昌叔闻声,注意到她这弱柳扶风的身子,惊呼:“姑娘怎病得如此重了?您再等等,老奴早让人去喊春莺了,也不知这小丫头怎还不来。”
未料说曹操,曹操到。
昌叔话音一落,立马有个人拿着斗篷,扑到她的脚前抱住,哭得那叫一个可怜:“我的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眼见春莺还要再哭,不等窦妹发话,昌叔便把她一下提起,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这么多小子盯着看呢,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没的给你家姑娘扫脸子!”
昌叔颇得窦洪和云氏器重,虽是一奴才,在府里却颇有威望。这么一吼,春莺倒是不敢哭了,把斗篷给窦姀披上后,便瘪了声站在一旁。
窦姀悄悄拍了春莺的背,心里却感觉很奇怪。为何主君只叫了弟弟过去,却没叫她?姨娘跑了,她又回来了,他的怒火怎么也会发在她身上才是。
昌叔是最常在窦洪跟前走动的人,心意他也能体察一二。
窦姀刚想询问昌叔主君那儿是什么情形,忽然便见,打东边有个人提灯走来。月色昏暗,穿什么衣裳并不能辨清。只是瞧那纤细身影,扎双髻,疑似是个丫鬟。
那丫鬟走路极标致,娉娉婷婷,一点都不急,像是早料到这里有什么。
这种斯文又不输闺阁小姐的步子,窦姀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便是大娘子身边的丫鬟,瓶翠。
瓶翠是大娘子的脸面,一等一的大丫鬟,就算昌叔见了也要敬上三分。
他嘶了口气,便堆起笑脸迎上前:“瓶翠姑娘,这么晚怎劳你大老远过来?哎呀有什么需的,打发小丫头就是了!”
“大娘子交代的紧要事哪能让小丫头来,没准毛躁传错了话,我可担不起呢。”
瓶翠哼笑,却不多说话,直走绕开了昌叔。走到窦姀跟前,灯笼光一打,怪声怪气地讶然:“这是从前的四姑娘么?我都要不认得了,这么细细一看,好像还真不像咱府里那几位姑娘呢。”
说罢,又摆摆手,“快更衣去吧,大娘子叫您来主屋,有话问话呢。”
瓶翠盯来的目光让窦姀感到不自在。
从前窦姀在府里活得如隐形人时,瓶翠眼里没有她。如今是在意了,却像看怪物一样,看个稀罕。
但这又如何呢?
窦姀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现在又是这么个尴尬身份,家里哪还有她说话的份。但瓶翠素来不喜欢她,哪知大娘子有没有真叫、是不是设套,这样的话只能信三分。
窦姀飞快想过后,掩嘴又咳嗽,虚弱道:“只怕我现在得等主君的发落下来,才能去见大娘子......”
瓶翠噗嗤一笑,甚为不屑:“等什么主君发落?主君早做打算了!您呀去见大娘子,自然会知晓自个儿什么下场。我奉劝姑娘您别磨叽,小心让大娘子等不耐了!”
瓶翠说完,也不理睬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昌叔见故,狠狠呸了口:“还真把自己看作金枝,脸子比姑娘都大。”
“我无妨。”窦姀看着瓶翠远去的背影,静静道:“她到底是大娘子从云家带来的,总跟旁人不同些。”
“不同些?”
昌叔哼了声,左右看看,倏地凑近窦姀低声说:“瓶翠才多大?左右也就大姑娘您三岁,那是云家的远房表亲,大娘子把她当女儿养呢!您是不知道,大娘子还想留着她给二爷做妾!”
“做妾?”窦姀暗吃一惊,看向昌叔,他并不像在说笑。但回想起以前瓶翠与窦平宴说话的模样,倒也像是情意绵绵?
窦姀看夜色愈深,云如珍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她,她再去得慢了,还不知要如何苛责。便拍了拍春莺的肩,要回梨香院更衣。
不知春莺走神在想什么,竟被窦姀冷不丁吓到,长长“啊”了声才回神,跟着离开。
窦姀更衣过后,一刻也没落,匆匆往主屋而去。
哪知才至庭前,便听见屋里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大娘子,拔高了声儿在问:“真这么说的?我叫她也不肯来?”
接着便是瓶翠的声音,“奴婢怎敢撒谎呢?四姑娘那是讲得明明白白,摆明没将您放在眼里......”
窦姀一听,一口气卡在胸口。春莺更是小声怒骂:“一头想攀上二爷,一头还能不分青红皂白造起谣,二爷能看上她才有鬼!”
窦姀回头看了眼春莺,又看了眼主屋门口两个打瞌睡的丫头,舒了口气。春莺心眼大,想得却少,这点她是清楚的。
她的食指竖在唇边,摇头噤声:“一会儿进去,你说话留心些。我如今什么底都没有,也护不住你。”
二人走到主屋前,脚步声近了,两个守门的丫头摇摇晃晃脑袋,才驱了瞌睡虫。一人进屋回禀后,云氏的声音利索传出:“进来。”
窦姀咬了咬唇,领着春莺掀帘而入。只见里间的藤椅上只有云如珍一人,瓶翠候在一旁,再无别人。
窦姀隐隐觉得不善。
云氏一边手搭在案桌,眼目微挑,看见窦姀进屋,竟似诧异了下微微一笑:“呦,我们四姑娘回来了呀。怪我这个做主母的不懂事,也不知道去接您大轿。”
此话一出,窦姀立马跪下。
她不清楚瓶翠都跟云大娘子说了什么,但凭庭前听到的两句,便猜到绝不是好话。窦姀瞄了眼瓶翠像是看戏的脸——
要是她追着瓶翠问为什么骗人,瓶翠却能反咬一口,非要等主君的发落,不正是没将大娘子放在眼里?
瓶翠那是拿捏了她不敢这么问。
窦姀心下笑了笑,有时候籍籍无名,人前柔软,别人不知道怎么暗地里笑她傻,久了便显得好性,拿捏可欺。其实这样也正好,未尝不是另一条生存活命之道。
只见窦姀磕完头,忽然面色发红,重重地咳嗽。咳得春莺都害怕了,急忙拍顺她的背。窦姀摇了摇手,抬起惊恐的脸:“母亲,我不是...我没有...”
瓶翠正等着她吞下这个哑巴亏,再观望好戏出场。不料一道目光望过来,“瓶翠姐姐,你不是说大娘子不恼我吗?”
此话虽在意料之外,却正中瓶翠下怀。竟提起大娘子的闲话,她倒是敢儿。
瓶翠冷冷笑她愚笨,正要开口,窦姀却转向了云氏,垂着头,声音很小:“母亲...我不敢来,听说您情愿见我,不恼我,我才敢来......”
说罢,头一个接一个地磕:“母亲...不,大娘子,求您留我在窦家吧!姨娘犯下丑事,我知自己没有脸来见您!求求大娘子不要将我发卖了,就是留下做个奴婢,以后伺候姑娘们也好!”
窦姀哭求着,春莺也跟着她,头深深埋下。
云如珍瞧着她这模样,本来就病了,磕的更是气喘面急。不知怎么,倒是有点心软了。她想起这姀姐儿从前在家里便一直很乖,不惹事不爱说话,与她那个好斗的姨娘截然不同。
云如珍没有女儿,府里四个庶出都是她名义上的女儿。跟其他三个相比,窦姀确实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很少在人跟前露脸。云如珍也是念着这点,才听她儿子的话在主君跟前替窦姀求情。
“罢了,你起来吧。”
云氏揉着眉骨,却瞥了瓶翠一眼。
她示意春莺扶窦姀到方凳坐,缓声说道:“瓶翠原是想让你来,无心诓你。你算是拎得清的,也自知身份,不枉我帮你求情一场。”
说罢,眼风一转,“你可知事发当日主君发了多大的火?马绫玉那混账事,他就是把你们母女俩打死都不为过!”
话音落下,随着桌案被云氏拍得震响,窦姀冷汗暗冒,心眼跳到了喉咙口。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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