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姀白了他一眼:“你近儿说话怎么这样浮浪?”
她推开他的手,正要自个儿走,忽然又被拦下。
窦平宴已经站到她面前,弯下腰:“上来吧,阿姐,你走得这么虚力又慢,还是我背快些,不然在外头都要吃尽冷风了。”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夜里真的很冷,弟弟又把斗篷给了自己......窦姀最后不再犹豫,勉为其难地爬到他背上。在这凉如水的夜色中,还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体。
她柔若无骨的手臂刚攀上他的脖颈,突然腿根一紧,他已经背着她站起来了。
窦姀没想到,明明还是一样的年岁,弟弟却已经高出许多,力气也变得很大。即便背着她,他走得还是稳,连气息都没分毫紊乱。
两只相叠的影子,长长拉到地面上。
晚间银月素影,灌丛萧萧,小道寂寂然,只有风中挟着窸窣的脚步声。
窦姀就这样趴在他的背上,也不知是风太舒服,还是他的身子暖和,竟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努力撑起眼皮,盯看前面的路。又怕弟弟干背着无聊,便凑近他耳畔,轻轻问道:“我重不重呀?你要是累了,就让我自己走会儿......”
须臾后听见他一声笑:“不重,跟背只鹅差不多。”
鹅…
窦姀一笑,立即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好呀,你如今连我都说得!我回去非饶不了你。”
哪知窦平宴听了身形一顿,突然转过头,竟险些擦上她的脸。
脸离得极近,不过毫厘之间,他目光含笑,气息也轻轻喷薄在她的颊上:“阿姐要怎么饶不了我呢?”
窦姀不知是不是药效还在,竟觉得那气息灼热。
太怪异了...她有意地拉开距离,头一转,埋在他另一侧肩上,闷声道:“你忘记什么东西落我这儿了?就那些纸灯笼呀,若是惹我不快,我可是能一把火烧了的。”
他已经回过头,继续背她往前走,顺便哈哈一笑:“那便随阿姐烧去,反正我心上人也不会怪我的。”
到了梨香院,窦平宴终于把人放下,转头取走了纸灯笼。
临走前还跟她提了一嘴:“阿姐读诗时可读过长干行?那诗我虽不喜,有一句却尤为喜欢,叫‘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窦平宴走了,可一切并没有结束。
因为他最后说的那番话。
长干行,那是什么样的诗,窦姀当然清楚。两小无猜,同居长干,诗中的主人公就像她与弟弟一样,总角同檐了十多载。那么窦平宴,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窦姀心中隐隐有种不安感。
其实这种不安感,上回就该有了。
上回被他拉着坐怀中时,就该有这种不安了。
可是这么荒唐的事她一直都不肯信,这些时日总在麻木自己,告诉自己,只是想得太多。弟弟待她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两人情谊深重而已。
可今晚这种不安之感,又加剧了几分...
窦姀睡不着。
又想,要是姨娘还在,自己把这事告诉她,姨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吧?
......
入春后,转眼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所谓花朝节,是女眷们踏青赏红的活儿。云如珍一大清早,便带着府里几个姑娘出门。
自然,这其中也带上了窦姀。
到了傍晚回家时,窦姀和云筝正巧同乘一辆马车。
以前和二姐云湘同乘时,两人起码还能说上几句。但和云筝,却是从小到大的看不顺眼,没什么话可讲。
窦姀无聊的玩手指,一块帕子叠成块、又圈成圈,还没玩完。她眼眸无意间往窦云筝身上一瞥,却忽然看见她满头珠翠中的一支金钗。
那金钗石榴树形,镶了几粒翡翠,钗柄金芒闪闪,似乎还雕刻了些细花。
窦姀只一眼,便愣住了......
弟弟送自己的生辰礼,竟和云筝这支如此相似!
难怪自己总觉得眼熟,原来云筝也戴过。
窦姀突然问云筝:“你这金钗......是从何而得的?”
窦云筝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立马睁开眼睛。
她瞥了窦姀,慢慢把金钗拨下来观赏,甚是自得地说:“我看你也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吧?告诉你也无妨,这是魏大娘子头回上门相中我时,给插上的金钗。自古两方男女嫁娶,便有这个习俗,都要这么做的。”
说罢,窦云筝又看了眼手上的钗子,叹道:“这出自世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若是寻常人家,恐也送不了这样好的。我与大姐、二姐能收得,你就未必收的了,毕竟你又不是爹爹的亲女儿。即便现在装可怜骗了爹爹又如何,野种就是野种,再怎么说也只是表姑娘。”
窦云筝本以为辱完她起码闷声掉眼泪,没想到窦姀却一句不说。
像是怔住了般,愣愣靠着木枕。
窦姀捂住胸口,忽然小小地喘气,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她还记得窦平宴替她簪上时说过的话,什么极相配......那本就不是能送给她的!
回到家后,天色已经深了。
云如珍叫几个姑娘在前院园子里放花神灯,祈福热闹热闹。
窦姀的衣裳不慎弄脏,放了一半花神灯后,便先离去更衣。
刚把一身新衣裳换好,就听到屋外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跑过来,对着屋外一婆子说道:“你们琦哥儿衣裳全湿了,快带他换一身!”
这是个极为耳熟的年轻男子声音。
窦姀一听,急忙推开门,正见一人青衣长袍,跨坐在屋外的青苔石阶上。
她认出来了,有些欣喜,轻轻出声问道:“可是魏郎君?”
魏攸闻声,急忙转头,见她正站在屋檐月头下,眉眼如黛,含着笑意。他看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拍拍衣袖站起,忙笑说:“今日随家母来府上拜访,正巧碰上你们家琦哥儿贪玩落水,我便将他捞起,送到这儿先更衣,没想到你也在。”
本来在守门的婆子带窦平琦去更衣了,眼下这屋子附近并没什么人。窦姀便放开了些,扶着门笑说:“真是赶巧,怎么你回回上门都能碰见我,难道是天定的缘分?”
魏攸头一昂,却不这么认为。
“若说是缘分,也得有人存着心才行。”他认真地看向她,忽而小声道:“你信,其实我来只是想见你一面么?”
窦姀红着脸垂下眼眸。
见窦平琦还没换好,他索性便多说一会儿,毕竟见人一趟难比登天。
没到上门提亲的日子,魏攸常常想,要是这一日早些来就好了,他就不用这么处心积虑,偷偷摸摸见心爱之人了。
他想了想,问了件一直不太懂的事:“你大姐窦云娇、二姐窦云湘、三姐窦云筝,为何她们三位从云字,你却不从呢?其实我觉得,你从云也很好听呀。”
说罢,就听他轻轻唤了声云姀。
云姀两字本来还好,从他口中唤出,却显得柔和缱绻至极。
窦姀听着心弦一跳,火热迅速上了耳垂。
她脸红,有点不敢看他,便垂下眼眸解释道:“本来我也要从云字的,只是因为我出世时祖母正巧病了,便改了。老祖宗字火,而云属水,水克火,因而...”
“因而他们就觉得你不祥,是你克的?”
他忽然眉心一蹙,问道。
窦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魏攸了然颔首,想了想,便轻声说道:“这东西我从不信。他们觉得你不祥,可在某心中,你却是救我重活的菩萨小娘子,良善之心,又岂是那些脏东西能沾的?你与我而言,是至宝......”
这话说完时,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好在他们声音并不大,也就自己二人听得见。不一会儿,婆子便带着换好衣裳的窦平琦走出来。
窦平琦今年不过八岁,是主君的小儿子。虎头大耳,模样甚是憨态可爱,所以便颇得主君的喜爱。
窦平琦揉揉眼睛,立马跑上前牵住魏攸宽大的手。却看了眼窦姀,仰头问他:“大哥哥为何要跟姀姐姐说话?我姨娘和姐姐都不喜欢她,说她晦气,沾上准没好事儿......让我以后见到都要躲远些。”
魏攸看见窦姀垂下了眼,似乎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举动。他便把窦平琦拉开了些,蹲下身,好声好气问道:“那你姀姐姐可曾对你不好吗?”
窦平琦倒是认真一想,最后摇摇头。
魏攸摸他的头,又叹口气:“既如此,那你为何如此厌恶她呢?你可知你厌恶她,她却没有一点讨厌你的。”
窦平琦沉默不说话了。
看到魏攸重新把人领到自己跟前时,窦姀还好奇他都说了些什么,竟让琦哥儿目光闪躲,现在不敢看自己。
魏攸笑了笑,只说没什么,又叮嘱道:“以后不要旁人说什么,你都忍气吞声。如此一来不委屈自己么?”
窦姀只一笑,并不答。
其实她早已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她的处世一贯如此,结想结识之人,若非己友,巴不得半句话也不用客套。这也是她为何懒散避世地躲在小院,不太爱与人说话的缘由。
与魏攸这一见,很快到了头。两人虽没说许多的话,可窦姀却感觉好像过去很久。
她揣着一颗欢心回去,面上虽不显,一路却都在雀跃。
谁知快走近自个儿院子,便看见窦平宴站在院门前,似是在等她。
他倚着门,任由夜里凉风吹过,却幽幽地看她一眼:“放完花神灯后便没见阿姐的影儿,是不是去见他了?”
窦姀心一跳,下意识问道:“谁?”
“谁?”只见他慢悠悠拿出一张字条。那字条上作了两句传意相思的新词,字迹正是魏攸的。
窦平宴一声冷笑:“阿姐真以为,有些事做的天衣无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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