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护送
他往西边的廊上跑, 正好是她厢房的方向。
窦姀大喜,急忙从门边探出半截身子,朝他招了手。
月色昏暗,外廊很难看清什么。但就在那抹影子探出时, 他倏而瞪大了眼, 似乎还真认出她来。
他跑得极拼命,就在堪堪跑至窦姀厢房之际, 被她拽了进屋。
门阖上, 两人气喘吁吁躲在墙角。
他猛然看向她,见她噤声, 指了指埋伏在门后、蓄势待发的四个家丁。
不过须臾, 门又砰的一声被踹开。
只见两个提刀的影子照在地上,左瞧瞧、右看看, 刚往前走两步, 已被人从后袭击, 死死的制服在地。
这四个家丁眼疾手快,先将人敲晕,拖进门后。
又埋伏了许久, 确保外头再没同伙后, 才悄然关紧了门。
屋里重新点上灯,光线亮起。
窦姀回头看魏攸,却见他跌坐墙角,脸色苍白, 一手死死捂住左腹,血正从手背的罅隙蜿蜒渗出。
她一惊, 忙去包袱翻找止血药,找到后和干布一块递给昌叔。
昌叔帮他换完药, 又掺扶他喂了些水和送服的止血药后,魏攸的脸色逐渐恢复,已然好上不少。
魏攸望着她心急、忙活一团的模样,不免扯起嘴角,失笑:“别怕,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并非要害,我死不了的”
窦姀仍在心悸,点了点头。
她望了眼地上两个五花大绑,被敲晕的贼人,又看向魏攸:“这二人”
只见魏攸扶着墙站起,阖目凝神了会儿,便去端来木架上的水盆。
当他扯开蒙在两贼人脸上的黑布,看清面孔时,不免愕然,竟是能唤出名字的。
他蹙眉盯着,目光凛然。
端起水盆,便往那二人的脸哗哗一泼
审讯完,昌叔递了个眼色,几个家丁立即把人拖走。
魏攸回头看窦姀,唇边竟有了一丝苦笑:“他们是我继母的人这么些年,每逢父亲打骂,都是她拦住相劝。我原以为她待我是真心,没想到这回竟是下定不让我回去的决心。”
窦姀听闻一愣。
他的继母是她前几回见到的魏大娘子吗?记得那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甚至上门提亲的那回,魏大娘子为了儿子亲事,跟云如珍陪笑脸,磨了好久嘴皮子。
“我没想到她为了杀我,竟会如此大动干戈。就连今夜来我房里送茶的红倌儿,都被她收买下药了。我若非意识到茶水不对,恐早已死在房里了。”
魏攸的声忽然凉了几分,“也不知我那个爹,是不是也想我死。”
两人在桌边默默坐了有一会儿。他垂头凝思,窦姀也没有说话。
从上回他来家里提亲,将将要半年过去。这半年中她只知道他曾离开江陵,至于做了什么,又为何回来,窦姀全然不知。
即便他不在江陵的那会儿,逢年过节也还会让人捎了东西来,只不过都被弟弟拦下了。
过去良久,窦姀给他倒一盏茶,才问道:“那你以后打算如何?”
魏攸闻言沉默。
他端起窦姀倒好的茶,一口饮下,与她说起这些时日自己的所行。
——那日议亲没成,他在家中消磨了两日。
本想再上窦府问问缘由,可那时他在翰林院的旧友忽然来信说,吏部要在前两年的进士中选官举荐,他才因此匆匆去了趟上京。但没想到,他那个父亲竟收买了吏部的人,算计他
魏攸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如今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家这样一想,其实自从母亲死后,他早就没有家了。他没有主意,而是看向窦姀:“那小娘子今后有何打算?难道也是要离开吗?”
窦姀点点头:“嗯,我要去找我的姨娘,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魏攸闻声一愣,听到她不会再回来时,心中竟是失意,一种看不到前路曙光的失意。
不回来了可他原来还打算安身立命后娶她呢。
魏攸望过来:“是窦家赶你走么?”
窦姀摇头,只说:“是我不愿在家待了。我那些时日过得并不好,总是胆战心惊,又寄人篱下。换一个地方,没准能活得随心些。”
他本想问缘由,但看见她这番神情,便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魏攸默了又默,忽而道:“不如我陪你去吧。”
窦姀蓦地抬眸,惊诧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再次勾唇浅笑,肯定道:“我是说,你想去何处,我都护送你去如何?我会些拳脚功夫,你别看我今日虽伤着,主要还是受了阴招。但若护送你,我必定事事留心!”
“可你不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魏攸遂一笑:“那事不急。前头你救过我一命,今晚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可欠你两条命呢。你要去的地方,我总要把你护送到才放心些。”
窦姀闻言,认真寻思起来。
她本来发愁,要如何瞒着昌叔他们,找到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若有魏攸加入帮自己,岂不更容易些来日抵达姨娘所在的州县,便可让昌叔先带人离开,再由魏攸相陪去找。
这样一来,既不怕姨娘的下落被窦家知晓,也不怕自己有什么性命安危了。
窦姀想了想,欣然接受了魏攸的提议
第二日,魏攸便私下出门,照她所说的,回到长平街的渡口找徐老三。
窦姀则在客栈里等他回来。
黄昏时分,有人敲响了房门。
窦姀开门,正在他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竟还握着两串糖人。他长身玉立,挥去衣袍的雪。夕阳余晖穿过窗牖,落在衣肩,一切显得那么静谧美好。
好在昌叔带着小厮们正在客栈楼下用晚膳,并不在跟前。
窦姀忙招呼他进来,小声问:“可找着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了?”
魏攸颔首,见她递来的茶水,只接过,却不着急喝,而是先与她说起。
——原来当初马姨娘和张伍成功逃离后,便是搭上渔夫徐老三的乌篷船,才抵达扬州的。两人如今隐姓埋名在扬州过活,就住在望乡桥旁的桐花巷里。开一间铺面,生意兴隆,做小营生过活,日子还算滋润。
魏攸继续说道:“那徐老三还告诉我,当初姨娘逃命后,便想将你一起接去扬州,所以特特托徐老三去找窦家二郎,希望他能看在与你往日的姐弟情面上,相帮一手。可惜他不愿,徐老三连你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去。”
窦姀闻言,倏尔一怔:“姨娘曾还找过我?想接我走?”
她的眼眶忽然湿润,泪珠子悄然涌出
可明明当初小年传的话,告诉她徐老三是这样说的: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才因此认定姨娘抛弃了自己。
是小年骗了她小年受窦平宴的命令骗了她好让她心生绝望,死心塌地的跟他回家
若不是他,自己或许早和姨娘在扬州团聚了!
多少个日夜,窦姀都以为姨娘不要自己,只管和男人跑,任她自生自灭她委屈过,绝望过,甚至怨过、恨过姨娘,但往往怨恨不了多久,她一想起姨娘曾经温言软语、抱她、哄她睡,总怕她冷了饿了,她便再也恨不下来。
她哪能不清楚,姨娘也有自己的苦心。当初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背上人命债
窦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哭得狼狈,还是在魏攸跟前。忙要攥袖子胡乱擦两下,忽然眼前递来一块帕子。
抬眸,见他轻轻说道:“我虽不知你遭遇了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你若想与我说,便把我当个知己诉说。你若不愿,我便陪你一直待着,如何?”
窦姀听完眼更红了,心一横。忽然上前一步,将脸缓缓埋进他的肩头。不同于窦平宴身上细腻的香味,魏攸身上气味温暖,清新如竹却很陌生。
她只小声哽咽着,没有说话。
而魏攸正相陪,垂目望着手中两根糖人,直到日头落山,天全然黯淡
知道了姨娘在哪个州县后,翌日,窦姀和昌叔等人便从客栈动身离去。
从江陵到扬州,一直顺大江而下,途径鄂州、九江、池州、宜州等地,路上跋山涉水。渐渐的,也走过了寒冬,迎来初春,冰雪消融。
他们所见之景有万顷农田,清早第一抹曙光亮起,便有佃户拿了锄头在田间耕作,傍晚带月荷锄归。
有零星的村落,黄昏时袅袅炊烟,和夜晚灯火繁喧的市井小镇。
魏攸也在一路相陪。
他虽自称是护送,可有时窦姀问他还会回江陵吗,他却摇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三月的某天,车歇草原,是莽莽黑夜。
他躺在草地上,枕着胳膊,看向窦姀时目光却如星辰般闪烁坚定:“人这一世本就很短,更要由着心走,随性过一辈子。要是总受世间规矩所束,哪是来世游玩一趟呢?分明是受一趟的累。”
初春的夜晚也开始回温,没有寒冬那么冷,夜风习习,不远处的昌叔和家丁们正在烧篝火说笑。
“随心”
窦姀收回远方的视线,揣摩这个词,却笑道:“可你明明还没定下自己要去哪里,又是随什么心?”
“我虽没定,但你定了啊。”魏攸笑笑道:“我随你的心,我的心一直是——”
他忽而凑近她,脸灼烫,轻轻吐出两个字:“娶你。”
第52章 扬州
夜风轻拂, 是吹不散的热。
窦姀愣怔了,目光瞟向远方山野的篝火,以及吃馕饼闲聊的一干人等,思绪万千。
在这一瞬, 她也想起某个寒冬夜里, 那人含情说道,等我春闱回来就娶你, 到时候要一个有咱们骨血的孩子, 好不好
怀里藏着的玉珏忽然微微发烫。
她本将窦平宴送的首饰、书信悉数留在梨香院,却唯独带出来这块玉珏。
这块玉珏, 是她对从前弟弟的唯一念想, 那时两人只是相依为命的姐弟。她已经把它带在身边很多年了,离了它, 反而会觉得不适应。
窦姀回过头看魏攸, 这是她从前想嫁的人。不知何时, 光阴已在两人中间走过几轮。
“那日我去你家提亲,不知为何却没提成,令尊只说亲事咱们两家日后再议。而如今你离开窦家, 我也决心离开魏家, 那你还愿意嫁我吗?”
他低眸说着,声很轻,似是在害怕什么,而不敢看她。
还愿嫁吗?
窦姀原是不打算嫁他, 也想让自己死了这条心,本就是够不上。她无心遮掩缘由, 只叹一口气:“我如今已非清白之身。”
魏攸闻言,倏尔抬眼看她。
似有一瞬的错愣, 当即却道:“清不清白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什么叫清白?我喜欢的娘子是温柔、是救我命的小菩萨,不管如何,她一直是清白的。我想问的,只是你愿不愿与我永结秦晋之好罢了。”
她原以为说出来,魏攸能默然,心知肚明不再提起便很好了,可没想到他竟说不在意。
窦姀突然问道:“你不想问我失身的缘由吗?”
魏攸欲抬手摸她的头,却发觉于礼不合。便又收回手,一笑了之:“你若想告诉我,自己就会说了。你若不愿,我又何必知晓?此事若是你曾痛心不堪回首的,忘了更好,何必重揭伤疤。何况我信我自己喜欢的人,我魏攸看上的,绝不是自甘堕落之人。”
窦姀原还在动摇,听他最后这番真挚无比的话,双眸顿时热了。
她轻轻嗯,说:“那待我们抵达扬州,若有机缘,咱们再好好商议。”
她应了,他喜上眉梢,却不能大声呐喊欢庆。夜色下,芳草萋萋,他悄悄拉住她的手。
初初触及时,窦姀略诧异地看他,他的脸烫极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在纸笺上写的?我多一心是为悠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的声音很低,也烧得不自在,靡靡融进夜风中
抵达扬州的这天,三月十八。
也是春闱开始的这日。
一到扬州城,窦姀和昌叔一干人便先去茶馆歇马,顺便喝几口水。
茶馆的台上有人在说书,说的是前年新科状元苏冒的轶事。
窦姀戴着白纱幕篱,看不太清台上人是如何眉飞色舞的边点扇讲述,边摇头晃脑。她只能听,时不时想起参加春闱的弟弟。
窦平宴
即便她再厌恶、再抗拒,却也忘不了两人从前相守的日子。她盼着他好,盼着他高中。可珍重从前姐弟情的同时,却也常想起那些时日的亲近
其中滋味纷杂,爱无能、恨不得,只因他是她从小最珍爱的弟弟,她从前看的跟自己性命一样重要。
歇息完毕,窦姀与昌叔等人辞行。
昌叔本想直接将她送到家,可也清楚姑娘不想让窦家知道姨娘的下落。
不过既已送到扬州,此行也算告一段落。昌叔最后朝窦姀拜别时,不禁老泪微湿:“姀姑娘若得了空,也可回家来看看。”
窦姀莞尔笑道:“好。”
昌叔等人一走,便只剩下魏攸相陪了。
两人走出茶馆,只见是大好的晴日。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扬州的街上很是热闹,络绎不绝的叫卖,川流不止的人马。
魏攸一眼看见有卖糖人的,便兴高采烈买了两根来,一根递给她。
新奇说道:“这扬州的糖人都是仙人仕女模样,和合二仙的居多,不比咱们江陵,各种花鸟,游鱼走兽。”
是啊,扬州不同江陵,风土人情俱是不同。
二人又开始前方的远行,并肩齐走时,日头暖烘烘的落在幕篱顶上。
窦姀稍稍抬眸,朝碧蓝穹苍一望,只觉这世间忽而变得安逸,细水长流,有种不真切之感。
两人边走边探问,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望乡桥旁的桐花巷。
这巷子里住着许多户人家,她和魏攸没走几步,便望见一铺子门前有个男人在劈柴。
这男人身长八尺,面庞黝黑,正弯腰抡着斧头。只一眼,窦姀便认出他来——张伍!
窦姀压抑住心口的跳动,扯了扯魏攸的袖子。他立马会意,见她欢喜,自己也高兴:“就是这家?”
此时日暮西山,霞云弥漫,连那屋顶的砖瓦都像撒了金。
一种久违又陌生的感觉,她拉着魏攸一同进门,刚走到院子,已被那砍柴的人看见了。
张伍停下手里的活,望过来时,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姀姀姐儿?!”
窦姀还不曾开口,他突然发急了般便朝屋里喊道:“绫玉!绫玉!”
“怎么了?我正忙活呢,你这吵吵嚷嚷的。”
一个洗菜的女人衣袖半挽,手还淌着水珠,便从屋里探头出来。
刚腹诽男人吓到自己,可一瞧见院子里站的那对男女时,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那小郎君她没见过,很是脸生,但风度翩翩,仪表不凡。
而那小娘子——分明是她的女儿!
马绫玉一滞,急忙丢了菜篮冲过来。
窦姀终于瞧见姨娘,高兴的还没唤出,突然被人紧紧的抱住。
那女人号啕大哭,声儿颤:“姀姐儿!姀姐儿!我的姀姐儿!娘不是在做梦罢!”
窦姀本来还不伤感,只是寻到人,心头欢喜。骤然一听到姨娘的声音,泪珠子哗哗从眼眶滑出来
夜晚,马绫玉招呼张伍买鱼买肉,做了一桌大菜。
起先窦姀还怕魏攸吃不惯。
毕竟他从前锦衣玉食惯了,而今夜的饭菜哪能跟高门大户相比。但没想到魏攸吃得挺舒心自在,即便他跟姨娘和张伍都不认识,却能来去自如的说上话。
但姨娘和张伍对这个陌生男人显然有点拘谨。
即便窦姀还没道明他的来历,但谈吐间不矜不伐,尔雅温文,一瞧便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与平头百姓不同些。
晚膳过后,天欲晚,魏攸则朝三人辞别,离开桐花巷,自个儿找了间客栈借宿。
他离开前还对窦姀笑笑说:“我明日再来,你想想可有要我帮的。”
窦姀用完晚膳后便打量过铺子,前院堆着木材,有些毡案、炕几、方柜还没打磨好。她又想起,来之前看见张伍正在院里劈一段沉香木,便大致猜到姨娘和张伍如今做的是木工。
夜间房里,母女二人坐在床头窃窃私语。
马绫玉担心女儿,不妨问到女儿是如何离开窦家,如何找来扬州的。
然而对于姨娘,窦姀没有相瞒。
她与姨娘说起这些时日在窦家的遭遇,以及弟弟的事。
哪知马绫玉听完,勃然一怒,连连冷笑道:“难怪我说他当初不肯让你走呢!说什么跟着我日后配个乡野莽夫,原来他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想自个儿吃了你!竟然逼你,宴哥儿真是疯了,我从前怎没察觉他是这样的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信他的鬼话,千方百计也要把你接走!”
只是说到这儿,马绫玉没来由的一默:“可我和你爹爹到底没有本事,不如窦府家大业大姨娘虽绝不会让你饿着肚子,可只怕不能给我的女儿更好的”
“姨娘”
窦姀忽然扑到马绫玉怀里,说道:“我想要的不多,日子安定,随心所欲就够了!我不用那些很贵重的首饰,绾发只要有根木簪即可况且如今姀长大了,也可以靠自己的手赚银子呢!我能帮衬姨娘做活,也可以做些针线绣品卖掉,只要肯干,总能赚到银子的”
窦姀说完,又起身瞧了瞧这屋子。
只有狭小的一间,门口摆了张桌子和两条小凳,再里头便是垒着三张方角柜。
床的旁边,除了松木做的镜台和挂衣裳的木椸外,再没有旁的了。
她想起自己带出来的二百两银子,若是买个二进宅子,便是三十五两。再添些几案、椅凳、美人榻、屏风
窦姀眼珠转着,在心里默默盘算。
还没算完,便被姨娘打断了。
马绫玉似是猜到了女儿心事,眉一蹙:“你这回出来,主君可也给了财物?”
窦姀点点头,又说:“但我不放心那个人,便一直没说想再等些时日”
那个人,马姨娘明白指的是谁。
马绫玉叹口气,戳戳她的脑袋:“我知道你如今还认不下他,可那是你亲爹呢。他若是贪图钱财,早将我卖了,还会跟我亡命天涯么?”
窦姀只一默,说道:“姨娘是要我信他吗?其实我本也打算,再买个院子,让你日子好过些。不如明日,咱们便去看看?”
马绫玉看了眼自己女儿,低声笑道:“不用了,我和你爹爹这两年做营生攒下不少钱财,再加上当年我从窦家带出的那些体己钱,如今也能换座大院子了!我和他也说好,正要过两日去瞧瞧呢。主君给你再多的钱,你可都要好好留着,给自己做嫁妆用!到时候娘和你爹再给你使劲添些,必不让你被夫家小瞧了去。”
说到嫁妆,窦姀不自觉地垂下眼眸。
马绫玉瞧她这模样,忽而又凑近了些,小声道:“对了,姨娘还没问过你呢!那个魏郎君是什么来历?看着倒像是大族里出来的,他既能把你一路护送来,可见也是君子,对你有情有义。你的生辰才刚过,如今都十七了,亲事可得抓紧些”
说罢,马绫玉便盯紧她的脸问:“这魏郎君可是个能成婚的人?”
第53章 高中
“他父亲是江陵的通判大人, 他是魏家的嫡长子。”窦姀略思索了下,“如今因为一些缘由与家中决裂,而不得不离开家门。其实去岁在江陵时,他便上窦家求娶过, 连聘礼都送来了, 只可惜没成。”
马绫玉这一听,更是拍手叫好, 瞧着女儿一笑:“原来还真是对你有情的。”
窦姀脸微红。
屋子里光线昏暗, 只在床边木桌上燃了两盏烛台。
马绫玉愣怔,看了两眼头顶幔帐, 低喃:“有情好啊, 起码有情他还会记挂你。不像我当年待在主君身边,他只当我是个貌美暖床的婢子, 想要时用上一用, 过后就抛之脑外, 任旁人谩骂作践也不闻一句。”
窦姀垂下眼眸,慢慢明白为何姨娘会与张伍勾搭上。
翌日清早。
窦姀睡醒起来,便见张伍还在院子里磨木板。西角的小庖房, 马姨娘正在灶台边淘米。
在扬州不比江陵, 没有成群的丫鬟婆子。
从前她在家中有人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这一路两个月走来,窦姀早习惯了风餐露宿,明白既要决心离开富贵乡, 追求随心所欲的日子,那么许多事上就必要亲力亲为。
她要洗菜, 起先马绫玉还愣了下,宁愿自己做, 都不让女儿来忙活。
窦姀却道:“如今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没有请长工,光姨娘一人要忙活到什么时候?况且离开窦府,出门在外,我就不是家里的姑娘,仅仅是姨娘的女儿”
说完,便顺手拿过姨娘手肘旁的菜篮子。
窦姀边洗,想起困在心头两年的疑点。
她忽然看向马绫玉:“姨娘,你走之后没两日,庄婆子就跳井自弑了。你可知道缘由?”
“庄婆子死了?”
马绫玉登时错愕地回头,“为何?她为何想不开?我走之前还给了她和苗氏一笔银子,让她们好生照顾你和彰哥儿”
窦姀本怀疑,庄婆子是因为知晓姨娘太多的事,才被姨娘逼死的。但如今看姨娘的反应,倒也不太像知情的。
庄婆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自杀,也不可能是被窦洪和云如珍逼死。他们若想要庄氏死,都能直接打死或发卖,无需暗里使劲。
那么庄婆子又是谁逼死的
窦姀想到了还在梨香院的芝兰,她是不是也在找元凶?
母女俩一时皆是缄默。
良久过后,马绫玉注视着淘米水,才悄然叹气:“她原是个可怜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好处都没讨到,还要落得这般下场。午后你便和我去趟庙里,给她上柱香吧,只盼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窦姀应声
到了扬州没多久,天接连下了几日蒙蒙雨。一时之间,买宅院、添箱柜的筹划只能先搁置下。
这几日,窦姀留心着姨娘和张伍所做的木工。
张伍有个打造木料的好手活,每日都有伙计往铺子里送木头。
木头有好有坏。
普通木头,便宜的一根要七十钱、八十钱、百来钱左右。这些做出来的桌椅、箱笼、案几等,都是卖给寻常人家。
张伍做的精巧,即便是卖便宜的,卯榫也是细细打磨过,因此来买的平头百姓居多。
贵的木头,就像黄花梨木、沉香木、楠木这种,一根至少五百钱,紫檀更甚者,一根要二、三两白银。
这些便是卖给大户人家,张伍和姨娘会尤为小心,更加精雕细琢,连刻什么纹路,都是细细问过了主家之后才敢做。
一开始这两人初来扬州开铺面时,生意并不好做。
但随着这两年姨娘和张伍细心钻营、脚踏实地的做木活,为人又讲诚信,生意才渐渐好起来,一个月能有六两银子的收入。
若是主家喜欢,给的赏钱多,那么一个月就能挣个十两银子。
马绫玉笑着跟女儿说,
等到生意再好一些,他们便将这铺子也换了,换个更大一点的铺面,到时候请几个伙计来店里帮衬帮衬。
当然,光靠姨娘和张伍挣钱哪是够。
窦姀来之前便听闻扬州是个富饶水乡,六街三市,风光旖旎,美人也多。她起先有尝试自个儿做些绣活,如彩绣荷包、花鸟屏风、瑞兽绣枕等,托了姨娘去卖。
从前她在江陵时,凡是见过她绣活的人都要叹上一叹。没想到到了扬州这种地方,这双手依旧值钱,绣品被不少来买案几的娘子们瞧上,通通抢着要,卖了好价钱。
其实窦姀的志向并不怎么高。
以前在窦家,姨娘耳提面命,要她卖力地往上爬,好嫁个比大姐夫家还高的世家。她偏不上道,唠叨再多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如今到了扬州,她还是老样子。
不管挣大钱小钱,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就好了。当然,能挣大便尽量挣大钱,挣不了大的,若能力到此,那么小钱也无妨。其余再盼的便是一家平安顺遂,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今日午后,魏攸找上门来,很欣喜地告诉她:“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到过,我曾在翰林院待过?”
窦姀当然记得。
她记得魏攸曾说过,那年春闱之后,他高中二甲进士。本来要等吏部的文书下来官任主事,后来家中出了事,他爹与族里商议,要将他母亲的牌位移出魏氏祠堂。他忍不了,这才匆匆赶回江陵。
那年魏攸才十六岁。
窦姀望向他,但见他笑道:“我前几日曾一封书信送去府衙,本以为这封信会泥牛入海,没想到今日便有衙门的人找上门。我去府衙见了知州后,便暂授七品主事一职,历练一阵。
见他辗转多日的事终于有了眉目,窦姀不免喜出望外:“好呀!果真苍天有眼,不让明珠蒙尘。”
魏攸给她倒了盏茶,“你再夸我可就要自大了,其实还是托了我翰林院旧友的福,我也未料到知州大人竟是他从前的尊师。”
“我打算便定心扬州了,这儿风水宜人,倒是个建家安居的好地儿。”
魏攸说完,又盯向她的脸,小心说道:“咱们既说好要成婚,我会好好在府衙做事,一步步往上走,必不让你跟着我受苦的!”
她一怔,总觉得自己像做梦般,心中欢呼雀跃,高兴地点点头
从江陵到上京,动辄要两个多月。
要说窦平宴这一路走来,也不算容易。
他出发的那日,正是寒冬腊月,年底最冷的时候。
马车走在雪地上,留下数条长长的车轮线。
窦平宴从车窗望去,只见满目皑皑白雪,一望无际。他一整日都在路上翻看书卷,偶尔看得太久疲乏了,便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玉珏。
他将如意纹的玉珏捧在手心,阖目凝神,满脑想起的都是她的脸,好像困倦一下全散了。
嗯。
窦平宴想,这点孤寂的路算什么?如今自己可是有家室的人,有妻有孩,只不过那个孩还未出生罢了。
他有时常常担忧,她在家中会有什么事么?
应该不会有吧,毕竟他们拿的可是一对通灵相配的玉珏,一块赐福用,一块挡灾用,阿姐的福分可是天定的。
寒夜行车,风猎猎,雪漫漫。
有一个夜晚,在临路驿站里,窦平宴忽然做了个梦。
他梦见那一天她和马姨娘逃命,张伍拖她跳江时,一个不慎张伍松了手,她就沉进了江底。他吓疯了,也忙跳下去凫水救人,可他一直游,一直找,都没再找到过她。
窦平宴从睡梦中惊醒,冷汗直冒,不停在枕边摸索着玉珏,那块她唯一和他牵连的玉珏。
直到摸着了,他心才定,长长舒下一口气。
抵达上京的这日,窦平宴没去找外祖母云家,而是先在街上转了转。
上京人物繁阜,天杰地灵,街巷四通八达。故有先人曾来此地,题下梦华录序。
小年跟着窦平宴走在热闹的街上。
小年从未来过上京,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很是心奇。时不时左瞧瞧右看看。
街头的新奇玩意很多,多的让人数不过来,都要看花眼了。
没走一会儿,却偏偏见窦平宴驻足,在看一家卖拨浪鼓的小摊。
小年还以为这家摊子自有过人之处,也不禁瞩目打量了几分——只见那一排排鼓面上彩绘着两个小小人儿,两根鼓绳像是小孩的辫子,转起来声响清脆。
看了半天,也没觉这拨浪鼓有何新奇之处
那小摊贩子见客来,高兴叫卖道:“客官可要瞧瞧!我们这鼓一做完就拿到庙里焚香拜过,保管您家小童平安,得天孙娘娘照拂呢!况且咱们皮面描的小童如此可人儿,您家小童肯定也喜欢!”
小年见着摊贩都要夸上天了,不屑努努嘴。一转头,却见窦平宴听得神情专注。
一想便猜到肯定要比寻常的拨浪鼓贵上不少。小年默默翻白眼,问那摊贩:“这么神乎的物什,还能保平安,不会比人命还贵吧?”
“哎呦客官,您说到哪去了!”
卖家嘿嘿一笑:“不贵不贵,只要五百钱!”
“五百钱!”
小年简直目瞪口呆,刚想问摊贩,难道这鼓镶金了?
却见窦平宴放下一锭银子,淡然一笑:“拿两只,我要了。”
小年:?
虽说二爷不缺钱吧,但,从前也绝不会白白让人宰啊
一个月后,春闱放榜。
窦平宴会试时便已是一甲的榜眼。
再一个月后,在保和殿殿试。无论是所作文章,还是高台下策论对答,皆得官家青睐,金榜题名,乃三鼎甲之一,最终成功进了翰林院,授庶吉士。
榜文一出,贺喜之人纷至沓来,上京的云氏府宅门庭若市。
云太尉,也便是窦平宴的外祖父,早先听闻这个外孙聪慧好学,本来他指望能在春闱榜上有名,便令人极欢喜了,没想到最后竟在殿试得了榜眼!
天知道,云家世代武将,还未出过连中两榜的进士!云太尉欣慰地拊掌大叹,没想到自己耄老之年还能沾沾外孙的光!
他大喜过望,人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更是为此大办七日喜宴庆贺,招待来客。
而这一天,窦平宴打发去江陵的亲信也回来了。
他翘首以盼了多日,连春闱揭榜都不曾这么紧张过。一听闻亲信快到了,清早下雨,天一亮他便撑着伞,独自站在家门口等。
可一切都始料不及。
亲信到家,却没拿到阿姐的信件。不仅没有,反而还告诉他,窦姀已经不在江陵了!
窦平宴像被雷劈了般,嘴唇僵冻,死死没有动静。
第54章 梦碎
一个月后。
马绫玉已经带着女儿和丈夫搬了新宅。
正巧这新宅也在桐花巷里, 家里零碎的物什搬起来不费劲。从巷头到巷尾,短短一趟,只稍请牛车拉五六趟就够。
至于原来那间铺子,夫妻俩也不卖掉, 打算留着储放小山堆的木料。
新宅是个二进院落, 是用马绫玉和张伍这两年做木活,所攒下的积蓄买的。同时为了新家, 夫妇俩又添置了一些新衣新柜。
不过张伍本就极擅木工, 家里很多箱柜、椅凳、小榻都是他亲手打磨的,因此钱财倒是省了不少, 大多只用在买木料上。
就连魏攸, 也已在扬州落了户。
他离家时有带不少钱财,买一座宅院绰绰有余。没过几日, 又从人牙子手上买了几个小厮和丫鬟。
六月初七, 魏攸让人抬了一担许口酒登门, 作许婚的信物。
屋内,窦姀望着地上几坛绑着罗绢红花的酒,不免问道:“这酒去年在家中不就送过吗?怎么又送一回?”
一说完, 她便被马绫玉嗔怪敲了脑袋。
魏攸则笑:“去年是以魏家长子的名义求娶小娘子, 但今日不同,是以我魏攸自己的名义。”他说完,媒人便递上合婚庚帖。
只见这回的细帖上,除了生辰八字和财产之外, 不再有魏氏祖宗三代的名讳,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你可会介怀我无父无家, 孑然一人,如今只是府衙里的七品主事?”
窦姀闻言一笑, 忙和马姨娘一同将筷子和活鱼放进他送来的酒坛里,做回鱼箸的礼节,“那郎君可会介怀我什么都没有?”①
“又是打哑谜,真是要急死人!”
马绫玉正在擦拭木桌,手一停,抬头嗔笑:“只是如今没有,又不是以后没有。主事也好府尹也好,魏郎才高八斗,日后定会有大作为的!”
这天窦姀和魏攸上街,见那告示墙上贴的榜文,是今年一至三甲的进士名次。
告示墙前围着热议纷纷的乡亲们。
她停步注目,一下便看见弟弟极显目的名字。
魏攸也看见了,下意识望向窦姀。
只见她似是欢喜的、欣慰的,可自己心头却拂开一抹忧心。他不知这抹忧心从何而来,许是见过她弟弟看向她时的眼神。
那不是寻常姐弟该有的,而是含情又偏执。
他听说过这个窦家二郎虽是面常有笑,待人客气,可对谁又都淡漠疏离,只有待她不同,格外惦记。
这其中渊源,他似懂又非懂。魏攸两眼瞄向窦姀,也替她高兴:“会试殿试连中榜眼,可见二郎实乃人中龙凤,必定前途无量。”
说到窦平宴,窦姀忽然想到,当初便是昌叔一干人等护送自己离开的江陵。
当时为了途中性命安危,不得不由昌叔等人护送。
偌大的扬州,虽说底下还有江都、江阳、六合、海陵、高邮、扬子、天长这七县,找户人家无疑海底捞针。可若窦平宴铁了心要找,不怕折腾,也不是没有被找到的可能。
窦姀想到这儿,忽然看向魏攸。
彼时晨光尚好,明媚的光线落在他眉目间。他脸上笑意如朝曦芒芒,蓬勃温暖。她一下便愣了,只觉世间安逸也不过如此。
窦姀红了脸颊,遂低头说道:“我们早些成婚如何?”
趁着现在日子还算安宁,早些成婚。若是再拖,她总怕生了变故。
说完,手已被人悄悄拉上。
窦姀微诧的抬眸瞧他,他脸也红烫,低声说:“好,某求之不得。”
相伴的这半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 拉上她的手。
先前两人从来只是发乎情,止于礼。等到她如今渐渐表明愿与他结为夫妇的心迹,魏攸才破天荒大了一回胆子。
见她轻轻笑,他一紧张,忍不住抓耳挠腮——奇怪从前也算随意张扬,现在反而要被小娘子笑羞怯,哪有这么没出息呢
每逢过节,魏攸无论府衙的事再忙,日暮时都会提礼来到桐花巷。
有时是些羊肉、鱼肉,有时是些首饰、缎布,窦姀亦有回自己做的绣品,如挂屏、枕顶等。
七月初七,乞巧节。
良宵好景,窦姀和魏攸五亭桥下放莲灯。
今夜七夕,河边多是年轻的男女。少女们穿着彩衣绸缎,点绛唇画花钿,眉间炽热如火,一个赛一个的美儿。
窦姀本在河边放了莲灯祈愿,忽然彩缎拂过,她闻到了极香的胭脂味。
窦姀一回头,便见身旁有个小娘子眉如黛,点了花卉靥钿,面上是檀晕妆。那小娘子朝她一笑,真真是沉鱼落雁。
她稍一出神,脑袋便被魏攸敲了下,叮嘱她专心祈愿放莲灯。
窦姀回头瞧他,竟问出了普天下小娘子都爱问的:“你不觉得她甚美么?”
魏攸将一只题好字的莲灯放在她手心,便笑道:“自然是美。经上便有一句怎么说来着?其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窦姀轻咳两声,耳尖一红,转头放起莲灯。
季夏的晚风轻柔慢抚,微热却令人沉醉。
华灯初上,一只只漂在河面的莲灯光影斑驳,渐渐在天际没了影。五亭桥下热闹非常,有不少卖花、卖灯笼假面、卖面食、卖罗绮新衣的小摊。正正是万家灯火,叫卖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人头攒动。
蹲太久了,窦姀腿有些麻。
正站起身,舒展一番胳膊。可眸光一瞟,浮光掠影中,河的对岸竟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
那身影颀长玉立,熟悉亲切,却让她恍惚想起在窦家的无数个日夜,或许床幔里的一抹凝香、烛火下的一滴汗、还有耳畔的一声旖旎轻唤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如影随形,没来由让她心头一窒。
窦姀惶恐,不确定是不是。登时极目远眺,再想找寻那抹影子时,已经消失在对岸的人堆中
难道只是错觉?
似是而非罢了?
她稍稍安心,倒还真希望是个错觉。想着如今那人应该正在无限风光上,前途大好,多的是人找他。不会有闲头,也不至于再寻过去一段亲缘罢?
“你怎么了?”
魏攸还蹲在河畔,正放完一盏莲灯。忽而拉了拉她的衣袖,抬头问道:“可是逛累了?”
窦姀摸摸脑袋,说不累。继而蹲在他的身侧:“我看走眼了,还以为河对岸有什么呢。”
她望着天涯的钩月,接着笑道:“咱们马上就要成婚了,特特赶来乞巧夜放莲灯。你说,咱们的姻缘会得天孙娘娘看顾吗?”
魏攸也随着她一起看弯月,横无际涯的天穹,浩瀚茫茫的江面,而他们便像这世间的两叶扁舟、两只蜉蝣,再再渺小不过。
他一笑,肯定道:“自然是会的。你说我魏攸长这么大,本也没识得几个世家女子,却单被你救了两回。我原是不信命的,这下也不得不信这天定的缘分了。”
缘分
的确,窦姀一想,自己和他是真有缘。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竟能在离开江陵的最后一日碰见他。他们本就是极相似的身世,后来又都成了无家可去之人。
本还想再写几盏祈福的莲灯,一摸脚边,却发现刚刚买的那几盏都放完了。
月夜下,窦姀拍拍手,站起笑道:“我再去买两盏来,你先在这看好咱们的笔墨。正好也饿了,买些糕点垫垫肚子,你可有想吃的?”
“芸豆卷。”
魏攸很是爽快。
二人相视一笑。
穿过两条人流如潮的街,窦姀先看见一家卖芸豆卷的小摊。
她朝摊主问了斤两,正待付银钱时,一摸腰身,却发觉空空如也。
忽然忆起方才题字之时,她嫌荷包在腰间太硌,便先解下放至竹篮里,和笔墨在一块。没想到竟忘记这茬了!
窦姀看向笑眯眯的小贩,以及油纸包好的糕点,稍许窘迫。
正要开口,忽然一锭银子落下:“我替她付了。”
这声音很轻很淡,如珠滚玉,极为熟悉,是困住她的无数个日夜,一抹永不见曙光的黯淡令她闻之丧胆。
是他
是他
河对岸的那抹影子,原来不是错觉!
窦姀魂一颤,猛然回头,却见那人笑意淡淡。数个月过去虽风华未变,却跟记忆中又有些不同了。他虽笑着,那眸光却是冷的,冷得人牙关打咯。
她一骇,正如见鬼般,转身就要跑。
突然手腕被人大力一拉,她身形忽顿,便像被什么锁住一般,险些踉跄地没站稳。
七巧月夜,熙熙攘攘的街上。原来能见到的不止是情郎,也可能是阎罗殿爬出来的鬼
窦姀胆战心惊到不敢回头,脸霎白,身在颤,这半年的扬州美梦此刻皆然碎了。世间浮华,原来也仅如昙花而现,只是刹那芳华
无尽的黑夜,灯火喧艳。
那人便站在身后,不紧不慢,却用一种极陌生又冰冷的语调笑问:“小娘子,东西不要了么?”
第55章 求命
“对不要了!”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说出的话颤缩到这种地步。窦姀又大力挣了挣,这回竟轻易从他桎梏中脱出。
前脚刚迈,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
那人拎着芸豆卷就站在身后,倏尔冷笑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娘子, 本在江陵有家室, 却抛夫弃子来扬州会情郎!”
他的声极大,惹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以为现场捉奸, 纷纷围了过来。
窦姀一下便被看戏的挡住去路,恼羞成怒, 上前便拽住他的衣袖叫他闭嘴。等到人潮散去一些, 她才怒目瞪他:“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
窦平宴眉一蹙,眸色忽而哀恸, 却又立即被戾气取代。他猛然抓住她的手:“我还想问你欲如何呢?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听你的了, 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逼死我么阿姐?”
一句逼死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 窦姀手腕攥得疼,直直吸着冷气,“你松手。”
月色如晦,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开。
他倏尔哈哈而笑, 心抽痛,找了多少个日夜,却让他今夜见到她和那姓魏的在河边放莲灯。不是昨日,不是明日, 偏偏是乞巧的今日。而去年的乞巧,她却装模作样地哄他, 给他下药,最后狸猫换太子。
没有他, 今夜她竟能这样开心。
窦平宴眼灼烫,找到她时的欣喜、恼怒、哀恸、恨意顿时交织一块。
他只觉自己快疯了,忽然丢掉手里的芸豆卷,伸手胡乱擦掉她脸上的胭脂、口脂:“你为什么要妆成这样见他为什么阿姐,我的心快死了我求你,你饶我一命好不好”
窦姀的脸被他擦得又红又疼,脏兮兮,堪堪推搡他的手,别过头,一咬牙道:“我不妨告诉你,我和魏攸已经成亲了!早在一个月前便成亲了!你若还肯认,他便是你姐夫!”
街边人声鼎沸,窦平宴忽然一愣,手顿住,眸中的光似乎碎了,变得苍白又空洞。
他突然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她:“你说什么?”
对敌人越宽容,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她本就接受不了他,是他先踏错的一步。若不是他,两家早在江陵便结亲了。况且,她本就是要嫁给魏攸的,都快成婚了,竟没料到他能这么早找来。
窦姀心一狠,索性乘胜追击。
遂弯眸,抚向小腹朝他勾唇笑道:“我如今也有了他的孩子,已经一月大了。弟弟,你放下罢,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三口,我这孩儿生出还要唤你小舅呢。”
一阵狂风作起,树摇叶落。
彼时远方不知哪儿的小生登时惊呼“老天爷!我的孔明灯怎么掉河里了!”没一会儿,这声便已淹没在喧闹的人潮中。
不过一声呜呼,却让他蓦地想起两人曾放过的孔明,那时沧溟夜色,满目绚烂明火: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眸一红,忽然一颗豆大的泪从眼中滚落:“你骗我?”
忽然哽咽,“你们是一家人,那我呢?我是什么?”
窦姀一默。
心神恍惚之际,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一转头,正是魏攸寻来。
魏攸提着两人的竹篮,方方笑道:“真让我好找,你买东西怎还忘了带荷包?”
窦平宴怔着,猛然擦了下眼角,她却趁此时机,急忙跑回魏攸身侧,轻轻唤了声夫君。
两人心头皆是一跳。
魏攸这才看清,她方才在与何人说话。
这二人目光忽而对上,似针锋相对,枪林弹雨,烽火不绝。
只是刹那,魏攸很快便从那场交锋中别开眼,眼眸一弯,甚是温和地问窦姀:“是令弟二郎吗?”
见窦姀轻轻点头,魏攸看向他。
似乎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再又爽快而笑:“早听闻二郎年纪轻轻,却连中两榜,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榜眼,实在可喜可贺。只是不知,二郎这趟来扬州为的是什么?”
窦平宴盯着他,声却淡漠:“我来找我阿姐,不行么?”
早前还说,在外人跟前,她只是寄养在窦家的表姑娘。可如今他却连掩都不想掩了。
他与魏攸两人,本就是不该见到的。窦姀生怕要生变故,先一步拉住魏攸的衣袖:“先回家吧,家中还有事,我弟弟有人陪着逛。”
魏攸侧头看她。
两人虽未多说,只是一眼,却都明了对方的心意。魏攸想起那句“夫君”,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像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妇。
正转身,背后忽然传来冷笑。
声虽不大,却咬牙切齿:“我和阿姐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在家那段时日,她和我日夜相对,如做夫妻般,我们就差个名分了!”
窦姀闻言,心头骤然一缩,看向魏攸,却见他显然错愕。
窦姀一句“我”还未解释出,魏攸已然失笑摇头,转头说道:“回首向来萧瑟处,某从不在乎过去,只看眼前。”
两人坐上马车之际,出乎意料的,窦平宴没有再追来。
她悄悄掀开车窗的竹帘,往后一瞧,只见弟弟孤身立在来往的人潮中,与千百人擦肩而过。虽盯着他们远去的马车,却两眼空空。
她很清楚,是今晚那番话彻底扎了他的心,又是成婚,又是一家三口。
若说从前议亲他还能半路截住,可一旦有了身孕,他再想也只能回天乏术。难道窦平宴还能将她腹中的“孩子”变成他的不成?
到了家,窦姀心神不宁地下马。
她看向魏攸,明明该跟他说点什么,不知是不是要解释的太多,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竟一时吐不出半句。
他释然,只说无妨:“我并未被吓到。其实很多事,心里早先都猜着了。你不用说我也明白。”
窦姀勉强扯起嘴角,朝魏攸一笑:“没想到他竟这么早找来,不过我跟他说了,我和你早已在一个月前就成婚了,腹中也有孩子。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心离开。”
魏攸颔首,只笑:“我还真想,要是真的就好了。”
夜深人静,巷子里飘来桐花的芳香。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马姨娘和张伍一早上山伐木。
窦姀一睡醒,便听到院里的敲门声。
她开门,便见窦平宴一手抱着两只匣子,一手拎糕点,脸上抿出笑意:“阿姐,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牛乳滑糕。也不知扬州的牛乳糕和咱们江陵相比如何”
窦姀寻思他怎么还能装作没事发生般。心头古怪,却一推他的手:“我不用,刚吃过粥,不饿。”
他点点头,稍为失意,把糕点放在地上。
又立即奉上匣子:“阿姐,你离开时是不是忘记带走它俩了?都是我从前送你的簪钗呀。对了,还有这个”
窦平宴摸了摸另一只匣子,遂一笑:“这些都是我离家前给你写的信笺,你就算想来扬州走走转转,怎么能不带走呢?”
他这样轻柔的笑,让窦姀更加觉得不对——
明明昨晚,他还满身戾气。怎么今日就成这样了难道是受激太过而性情大变?
她仍旧推开那些匣子:“我不用,也不要,你都拿回去吧。我有我夫君买的,你别送了,以后也别再找我,免得他看见心烦。”
窦姀冷漠说完,正待关门。
可门却被他的手肘抵住。
她一瞪,正要发作,忽然被他二话不说地拉入怀中。
她受惊抗拒着,窦平宴却把人抱得很紧,亲昵亲着她额边的鬓发,又用手指一戳她眉心,竟是笑笑道:“什么夫君,真是,险些就信了你的鬼话。还好我昨夜仔细查了,你们明明就还未成婚”
窦姀不喜欢他亲自己,怎么亲都不喜欢,遂挣扎怒道:“我和魏攸成了,月前便成了!只不过他与家中决裂,便没什么人知晓!我老实告诉你,我腹中早有他的孩子了!你不信大可叫郎中来瞧!”
“哦?真有了么?”
窦平宴忽然摸向她的小腹,低头盯看,似笑非笑:“阿姐,你别说不信。若是真有,我也能做孩子的爹。其实昨晚被你蒙骗时我虽信过,绝望过,但后来还真这么想过了,你若非得要这个孩子,那我也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认下它,只要你还肯跟我在一起。”
窦姀羞恼,骂他有病。没说两句,嘴已被他的手捂住。
他忽然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俯在耳边低求:“阿姐,你别嫁他,嫁我吧!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否则你也不会单单带走那玉珏了!我知你不喜欢我强迫你,我不会再做了。包括你骗我的事,咱们都一笔勾销可好?我求你可怜可怜我,看我一眼,别不要我”
他说到倏尔哽了下,“你若与他成婚,就是生生逼死我”
话到此处,窦姀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脖子一疼,被他咬了下。便听弟弟又切齿道:“你别不信,我虽不逼你,但你若敢和他成婚,便是我跳河的那日!你不是不爱我么?那也别管我生死了!”
第56章 一家
窦姀疼得倒吸冷气, 气到发抖,急忙摸向脖子边的牙印。跳河?她怒惊,却又觉得啼笑皆非。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算什么威胁法子?她还不信他真敢跳!
但她好歹明白一个道理: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他?她不能逼得太紧, 不能一口拒掉, 如今还是自己和魏攸的婚事更要紧。
窦姀没说不信,只是极大力推开, 盯住他的眼:“够了, 你适可而止!魏攸单这点就比你好,起码他不会要死要活的!”
“比我好”
窦平宴忽然怔住, 双目失神。
他人很高, 此刻脊背挺得笔直,眸光却颓然下垂, 低喃道:“你以为我想寻死觅活么若不是阿姐先这样待我, 我又何至于此”
真是生生要把他逼疯。
窦平宴想起往事, 突然红了眼眸看她:“我恨你。我好恨你。你明明说要与我结为夫妇,等我春闱回来就成亲,现在我回来了, 你却背信弃义, 要跟别人成婚!哈哈你让我怎么受得了!”
那时窦姀不过骗他,先稳住他的心。如今旧事重提,说不心虚是不可能。
她想起自己以前做的,反倒有些悔了。早知他这么快找来, 当初便不该听魏攸说的走什么嫁娶礼节,就应赶紧成亲, 快刀斩乱麻才是。
可他虽说不逼她,所行所走的哪步不是逼?
窦姀懊悔又委屈, 恼到深处,泪珠子忽然从眼眶滑落,竟是无声抽噎起来。
没过须臾,她突然被拉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来之前似吃过酒,身上混着白芷香和醇酒味儿,太过熟悉,竟让她眸中浮起岁月里零碎的旖|旎许是某个夜里,自己一边被他喂着酒,一边被他抱在怀里交吻也许是浓香幔帐下,他两指在她身子里搅,一边胡乱亲她,一边动情地凑到耳边说暧话,催她也生生情
真是太可怖了
原来过去这么久,这些混账事竟还没从她记忆中消失殆尽。
她正走神,忽然听到急急的一声“姀姐儿”,摄人心魂,如当头棒喝。
窦姀一吓,连忙从他怀中挣出,回头却见是姨娘。
马儿停蹄,张伍还在车座上,一脸无措地望过来。
而姨娘已经下了马车,僵直站住,双唇因震惊而发抖。
“他”
马绫玉看看窦姀,又看向女儿身旁的郎君,不敢置信:“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虽然逃离窦家已有两年了,马绫玉还是不曾忘记府内众人的面貌。
她一下便认出这人是窦平宴。
没见到女儿前,起先她还觉得宴哥儿是个好的,人又重情重义。即便众人都说云姀不祥,他却不会因流言蜚语而疏离她。反而坚定站在云姀这头,始终陪着。
但是女儿宁愿奔波也要逃来扬州,马绫玉这才知道原来她在家里过得并不舒心,被他纠缠、强迫。现在他竟还追来,想毁了女儿和魏攸的亲事!
马绫玉忍无可忍。
她既怕窦平宴,却又厌恶。刚下马车,便看见姀姐儿被他揽在怀里,以及女儿发红的眼眸,一看就是哭过的。她顿时一股恼意涌上胸腔,只死死瞪着不说话。
张伍见势不妙,立马跳下车座,想拉她的衣袖,却被拍开手。
窦姀见姨娘怒火难掩,心头乱糟糟的。
姨娘是个急脾气,她生怕这事越弄越糟
两军对峙之际,反倒是窦平宴率先出声,淡笑问:“好些年没见姨娘了,姨娘过得可还好?”
马绫玉只冷笑:“托二郎君的福,奴身安好。”
虽是青天白日,初阳和煦,可窦姀却觉周遭极冷。
片刻,又听窦平宴淡悠悠说:“如今姨娘虽已离开窦家,又有了自己的家室,与我也便没什么牵连。不过我将来与阿姐还是要成婚的,你既是阿姐的姨娘,那也便是我的姨娘,这么恨我做什么?当初姨娘的相好跳江,还是我放的一命。”
说罢,便看向了张伍。
张伍还记得昔日旧景,那时他和姀姐儿被窦家的人马追至江边,迫不得已下,他带着姀姐儿跳了江。可他高估了自个儿的气力,况又带着女儿,如何游得过追兵?
本来他和姀姐儿都该被抓回去。按他勾搭姨娘、通奸的罪名,若真被抓回去,只怕活扒皮,乱棍打死都不为过。可窦平宴却下令放了他,只要他肯交出窦姀。
张伍念着恩情,看向马绫玉:“当初的确是二爷宽容大量,饶的一命。”
马绫玉闻言凝眉,一时之间,再无话可说。
她在窦家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姨娘、半个奴婢,见了二爷都不能抬头直视。
直到如今,马绫玉才仔细端详过这个人——从前还是一般高的姐弟,可如今,他已经比云姀高出一大截了。身形颀长、风流倜傥,又有一副极清俊的好相貌,笑意浅浅,也难怪年纪尚轻,却能在保和殿上得官家青睐。
现在他入了翰林,前程似锦,将来必大有可为。
换从前的马绫玉来看,这样身份的人若能做她女儿的夫婿,那是自己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可这样的人是谁都行,只有自个儿家出的不行。
知女莫若母。
窦平宴是谁?那可是和她女儿同年所生的弟弟。她打小看着两人长大,相伴一块,玩耍也在一块,在同个屋檐下过活十几年。姀姐儿怎么受得了这根深蒂固的姐弟情变味儿?
马绫玉和窦平宴也是老相识了。即便如今她人已不在窦家,可二郎君还是二郎君,他若是想,便能直接将他们藏身之处告诉窦洪,即便窦洪不亲自来,也不缺官府的人追杀。
做人留一线,马绫玉念及此,才对窦平宴的神色和缓许多。勉强扯起嘴角笑笑:“二爷既找了来,若不嫌弃贱妾,不如往家里坐坐?”
窦姀闻言愣住,竟不知姨娘为何变脸变得这样快?
她虽不愿那二人起争执,却也不想姨娘把人往家里招揽。刚想出言拦截,窦平宴已经抢先一笑:“好,与有荣焉。”
晌午,马绫玉做了几个拿手小菜。
姐弟俩虽已坐下,但隔坐老远。不过好在窦平宴现在心里欢愉,也不介意
马绫玉在窦家做了二十多年的姨娘,先是生下窦平彰,后又是生下窦姀。但还是位卑,哪能跟正经主子相比。
如今她已逃离江陵,平日跟女儿坐一桌吃饭还没什么。但这个旧主家的二爷往那儿一坐,她和张伍两人通通不适应,皆是干站着。
他二人曾经,可都是窦家的奴仆
张伍也不想待在这间屋里,总觉得怪。看来看去,便对桌上的四菜一汤打起主意。他一摸脑袋,率先说道:“嗯小的再去打两个菜,以免二爷吃得干巴”
张伍一走,就剩马绫玉干站了。
马绫玉在心里唾他一口没出息,平日也不见勤快,现在什么好话都被抢了说。
正也想找个由头时,窦平宴却抬眼看来:“姨娘怎么不入座?”
窦姀亦望她。
她肚子很饿,姨娘不坐下,都不能开吃了。
见姨娘要说不说的模样,窦姀起身,索性去拉她。
可拖了两回,姨娘就像小山一样不动。
窦姀正纳闷,忽然便听弟弟笑了一声:“姨娘不必如此,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即便他再恨你,想杀你,但我却不会。不管你从前是谁,只要我日后和阿姐成婚,你便是我岳母,我必定尽全力护住你。”
马绫玉一愣,又听窦平宴说道:“还有卖身契,成婚后我也一并还给姨娘。”
卖身契
马姨娘听着固然心动,可一张卖身契回来,又成了女儿一张卖身契出去。她清楚女儿想嫁的是魏攸,自己这样也便算了,可她不要姀姐儿也这样。
马绫玉没说话,只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坐下
这几日窦平宴时不时会来一趟,偶尔用顿午膳,就像一家子。
他每每来时,都会带许多东西。有时是几匣子首饰,有时是各式点心,竟还有一回,是带了催妆礼来。窦姀一开箱笼就被吓到,只见是凤冠霞帔、嫁衣和妆奁。
她都快和魏攸成婚了,送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窦姀心觉自己很累,明明已经懒得和他纠缠。人啊就是贱,越纠缠反倒越来劲。而她此刻,就像一只干涸田地上的鱼,快濒死了,却无力争上一争。
但有时又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她要嫁魏攸,她就要嫁魏攸,难不成一辈子要跟他耗在这里?
七月十八的夜里,窦平宴又来了。
以前他只在晌午时分才来,偶尔用一顿午膳。但今日却不同,他在夜幕降临时突然扣响柴门。
马绫玉和张伍上山还未归来。
彼时窦姀还在自己屋里绣花,本不想去开门。可窦平宴便在那儿一直敲,一直敲,敲得她心躁不已,只好先放下针线。
窦姀已经端好一盆水,先放在脚边。本准备叫他走,若他好话不听,不肯走,再泼个一身,好让他尝尝滋味。
谁知柴门刚开,那人忽然扑在她身上,沉沉压着她的肩头。
窦姀措手不及,极力站稳,倏尔闻到他一身的酒味。
他喝的酩酊大醉,晕乎乎抱住她,不断低喃,勉强一笑:“阿姐,你可算来了你不在我每个夜里都好冷你今夜陪我一块睡好不好?我想要你了。”
第57章 戏局
夏夜浮燥, 他呼出的热气喷薄颈边,惹得窦姀一阵不适。
她本想推开他,推了一把没推动。牙咬紧,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 才终于把他推出去些。
只见窦平宴仍晕眩, 堪堪才站稳。
忽然扯住她的衣袖,两眼浮红:“阿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回家”
天色昏暗, 只有门檐上挂了两盏大红灯笼。
窦姀渐渐看不清他的脸, 却能感觉袖子被他紧紧牵着,他仍在喃喃:“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没有你我真不知要怎么活下去明明都说好了, 相伴一辈子,为何你要先抛下我”他突然声哽, “还是我有什么错你能不能告诉我”
话说得含糊、断断续续, 但窦姀勉强听全了。
她轻轻甩开他的手, 本想说清道理,却想起他听不懂,讲了也是白讲。所幸直言告诉他:“你醉了, 赶紧回去吧。”
“回去”窦平宴突然一懵, “回哪儿去?这就是我的家”
他说完,骤然身一躬,急急扶住大门的石柱。一个劲儿地抚拍胸口,直喃喃好晕、想吐
窦姀哪管他想不想吐, 立刻便把门关上。
她背靠柴门,稍稍松下一口气。
不禁思量起, 他何时才能离开扬州?
他来了扬州,窦家的人可知晓?
连魏攸如今在府衙任主事, 内务都极多。窦平宴入了翰林院,难道事不忙么?京中必定要召他回去的。
窦姀还在想他什么时候能走,忽然,听到大门外隐约的动静——
“哪来的醉汉?”
有人骂道。
接着便有个男人下流大笑:“你看他那混儿样,啧啧,这人捯饰得有模有样,铁定是哪家吃醉酒的公子哥儿,没准身上不少钱财呢!今晚月黑风高又没人瞧见,这回出门,可让咱兄弟赚大发了!”
隔着大门,窦姀闻声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到拳打脚踢的动静。
“他娘的!不给钱!”那人猛然一喝,狠狠踹了脚:“真他娘的贱,爷叫你给听见没?给爷识相点,不然哥俩拖你去喂黄狗!”
他出门没带人,倏而被俩无赖踹的倒地上。
本就吃了酒晕乎,胃里恶心,现在疼得倒吸冷气。
窦姀神魂仿佛被雷劈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喊阿姐,悲凉急促,一声又一声
窦姀再也忍不了,可家中无人在,也不管自己势单力薄,挑了根木棍便欲奋起。
她又气又恼,还又怕,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再掂掂木棍,又觉这木棍不行,急眼翻找着张伍做的刺棍。
她砰的一声推开门,天很黑,却一眼看见不远处,有俩无赖正哈哈大笑,不停踹着地上的人。
窦姀双眸眦裂,抡着刺棍,正欲冲上前。
还没到头,那俩汉子不知是瞧见人来,还是怎么?突然面面相看,唰得一下跑没影儿,匆匆拐进一小巷子里。
窦姀怕他们再折回来,来不及多想,立马跑过去,用力拖起地上的弟弟。好在他还有点知觉,由她掺扶,半踉半跄进了家门。
大门一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窦姀累得气喘吁吁,把他往柴堆边一靠,自己也坐下,借着灯笼光才看清。
他的额角,嘴唇边都被踢得红肿渗血,衣袍上还有脚踹的灰印,再拉开衣袖,看见那结实的小臂上满是淤青
偏弟弟现在还是个醉酒模样,傻愣傻愣的。
若不是方才自己赶他走,也不会这样。
她怎么能信一个吃醉酒的人儿窦姀红着眼望他,两滴泪滑出眼眶要掉不掉,忽然被他爬起靠近,伸手擦掉。
窦平宴扯着淤肿的嘴角,勉力一笑:“阿姐别哭,我不疼的”
窦姀忍不住,登时扑过去,抱住他身子抽噎起来。
她想起以前把弟弟丢在黑夜的山洞,任他绝望无求,更是眼泪涟涟,心中愧疚,一个劲儿说对不起。
而那双手始终在她背上,轻轻抚着。
哭了没一会儿,窦姀想起他身上的瘀血,立马起身,也吃力的把他拖起,掺着弟弟到屋里的软榻坐下。
窦姀找来药,本想叫他自己抹。
可递上来,他两眼迷眩地望着,又无措,纯然一副醉酒的人。窦姀无可奈何,只好从榻上站起,走到他跟前。微弯下腰,手指沾了膏药帮他擦上脸。
窗外蝉鸣不止,屋里却无人说话。
那俩无赖下手不轻,窦平宴脸上的伤很重,额角的两块红肿都已渗出血。当她的指尖抹了药轻轻擦过时,他疼得只嘶气。
擦着擦着,手忽然被他一握。
窦姀诧异看他,但见他眼皮半耷拉,迷离的眸光望来:“阿姐我要是被人活活打死了,你心头会不会有一点疼惜”
窦姀一默,却觉他这酣醉中目光太过炙热。
他眼尾有红晕,让她想起某个苍茫的暮色,霞光靡靡,只有一只鸿雁当空。
窦姀神怔之际,忽然腰身被人一揽,猝不及防横倒在他怀中。窦平宴紧紧捏开她的唇,低望着,喃喃道:“你心里有我,我亦是”忽然俯头就亲下。
起先那柔湿的吻落在唇上,她抗拒着惊呼撇开头,使劲掐他手臂。可他却仿佛无觉疼痛般,又游离亲向她的脸颊耳后衣领的肌肤处
他吃得醉,吻得也迷眩,身上哪哪都是醇浓的酒味儿,她挣扎到后头渐渐有些晕头转向了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屋外是马绫玉的呼唤:“姀姐儿!姀姐儿!”
窦姀一急,与此同时,腰身上的束缚突然弱了。察觉到他的手臂松开,窦姀猛然推开他,连滚带爬从他怀中出来。
她跳下榻,眼眸却憋得通红。回头看,奔闻由南几声五群1巫二耳七舞尔8依正理只见他眼皮耷拉,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最后恨恨瞪了眼他,转身便去开门。
门一开,再度又阖上。
窦姀登时被姨娘一拉,拐进一个漆黑的屋檐小角里。
马绫玉方才刚回到家,亲耳听见女儿屋里的动静。
她颤着手摸摸窦姀的脸,狠狠咬牙,把一包药塞进女儿手里。
天很黑,窦姀看不清手上的纸包。只捏了捏,猜出是些药末。
正疑是什么,便听姨娘恨恨说道:“杀了他。”
马绫玉从不是个善茬。
当年老太太信教,姀姐儿遭算命瞎子构陷,她便私下找人杀了那瞎子,又新找了个算命道士的顶替上去,因此她女儿才没被瞎子带走,而只是送去乡下庄子住两年。
后来没几年,那新道士在她身上发现她与张伍的奸情,竟拿此要挟,一回回的索钱。
那道士贪心又下流,要钱的胃口逐渐增大,竟要至五百两!后来还贪图她的美色,又拿张伍的事威胁,要她伺候一夜马绫玉哪忍得了,恨不能生吞活剥此人!为了永绝后患,一念之下,她直接杀了那道士。
现在她也想杀了窦平宴。
马绫玉盯住女儿,低声却微狠地说道:“若是有毒药,我恨不能给他下毒。可惜家中现儿没有,我翻箱倒柜,也就这包蒙汗药。今夜他正巧吃醉了酒,时机不易得,你一会儿下水里让他喝掉。只要他睡熟了,咱们便好动手杀他。”
窦姀惊骇,愣愣看着姨娘。
马绫玉心知自己这女儿胆小柔弱,若不是对他还有点姐弟情,哪能这么些时日还由着他揉捏。
她一个做亲娘的,心疼不已。
马绫玉目光恨极,摸了摸窦姀的脸:“不用你杀,我来捅刀子。反正娘身上早背了两条人命,也不怕多一条!姀姐儿,这是扬州,不是江陵,也没有他那做知州的爹!咱们只要做的隐蔽,命案没那么好查的”
“你不厌他么?恨他么?只要他死了,没人再能强迫我女儿!你可以和魏郎成亲,安安生生在扬州过日子”
窦姀心头一触,滋味难言。她不愿姨娘如此,也不愿窦平宴如此。
倏而垂眸,掰手指低声道:“可他是我弟弟我再怎么都下不去手”
马绫玉瞧她这模样,冷笑:“我便知你会这么说。你拿他当弟弟,他有拿你当姐姐么?他觊觎你,强迫你”
说罢,她声忽颤,却坚定全然,牢牢抓住女儿的双手:
“姀姐儿,你只要日后好好和魏郎过日子,其余的都不需你来想,让娘来做娘这辈子穷苦出身,命也贱,给不了我女儿最好的,唯有一命能给你,只盼你过得舒心安定”
马绫玉说完,见窦姀不吱声。
便自个儿去庖房,端出早已煎好的醒酒汤,又拿过女儿手里的药包,全撒进去。
她拉着窦姀的手走到房门前,把那碗汤塞进她手里,轻声道:“进去罢,姨娘在这儿等你。”
窦姀愣愣的,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自己这趟跟做梦似得
这场梦怪异又可怖,无数条荆棘甬道,可姨娘却告诉她,只要走出来,那便是初生的朝阳。
真的恨窦平宴吗?
当初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她视若性命般。后来那又成了她的枷锁,逃不出的噩梦。如今这噩梦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屋门推开,窦姀端药走进。
窦平宴仍在榻上,却正襟危坐,气宇端方,脸上红晕消散,已然清神模样。
见她进来的一瞬,泠泠眸光遂而望来。
这样子哪还是醉酒的人?
窦姀心头一紧,忽然震慑愣住,杵着不动。
可他却先一步站起,朝她走来。
又拉过她巍颤的手,走到榻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窦平宴凝神看了看,竟是一笑:“让我猜猜,姨娘都给你什么了?醒酒汤?还是要人命的毒药?”
第58章 绝情
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雨落下心头, 紧张着,微刺着,窦姀只垂眸不语。
夜深人静,烛火噼里燃烧, 热液流下, 也烧热了她的眼睛。
窦姀对上弟弟的视线,突然问道:“倘若这是毒药, 你敢喝吗?”
他并不多想, 只是静静看来:“阿姐会想毒死我么?你若狠得下心敢喂,那我也敢喝。”
窦姀犹豫, 双手摸在碗边, 轻轻发抖。
可就这一刻,她突然被他拖过去, 揽入怀中。他身上的气味周身环绕, 倏尔间, 一个温热的吻在眉心落成
她想起姨娘的话,鼻头一酸,忽然落下泪来。
窦姀紧紧抓住他胸口的衣襟, 身在颤儿, 似恨恼,又似无措,竟是低低哭道:“我不想要你的命,也不想要跟你在一块,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窦平宴未料她如此,神一愣。听到她哭得抽气, 却仍是把人抱在怀中,一手轻轻抚她的背。
默了好久, 才低声道:“跟我在一块很不好么?阿姐这辈子你便跟了我吧,下辈子我放你做个自由人。我们以后几辈子再不做姐弟了,做姐弟真是苦一辈子”
苦么?苦吧。
他从小熬到现在,五岁时被母亲折磨,罚饿扎针、关囚黑屋,这种折磨要滴尽他的心血,烧干他的肺脏,委屈说不出口,只有她一人能倾泄,也便有了这样扭曲偏执的性情。
以为熬出了头,就能跟她一辈子在一起,没想到她却不爱自己,又被削去了头。
她哭得一颤一颤,却还是不愿。突然抬眸,满眶的泪直直瞪他:“你一定要磨尽我们的姐弟情吗?”
窦平宴闻声怔住,突然看到她眼底的恼意恨意。即便纠缠了这么久,他千般万般,都不愿她恨自己。
他倏尔心如刀绞,手指轻颤抚摸她的脸,先唤了阿姐,见她恨恼的神色未动。又忍不住喉头一咽,咬着牙低声道:“不你别这样看着我阿姐,若你实在不愿,我们都各自退一步如何?我们”
他眼眸一红,声线微颤:“我们还做回从前的姐弟好不好?你若不想,我不会硬要你,硬娶你我这辈子不娶旁人,你这辈子也不嫁人,我们就住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真真是胡言乱语,异想天开。
从前,窦姀或许还真这样想过,她和弟弟相依偎着,都是彼此的命。可是他步步紧逼的这些时日,早就回不去从前了。
泪要流干,双眸开始变得干涩。
她缓着余韵的抽噎,冷漠说着,不好。
窦平宴痛心酸楚,搂着她,却仍试图开导她:“阿姐我们是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若是,我们为何不能守在一块?倘若有一日,我和魏攸都命悬一线,你虽有药却只能救一人,你救谁?”
他说完,又忽觉这个问法不对,连忙改了口。
“是从前的我。从前的我和魏攸命悬一线,你救谁?”
窦姀一愣,看来他也清楚。
从前,就是相依为命的姐弟,而不是如今针锋相对的姐弟。
到底救谁,这个答案在她心头十分清晰。
可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为了让他死心,窦姀遂一冷笑,直言道:“救魏攸。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只有你,即便是从前的你,我相依相伴的弟弟,我也是救魏攸!”
窦平宴忽而一怔,目光碎裂,抱住她后背的手臂顷刻无力地下垂。
有一座垒了很久的城皆然崩塌,他死死坚守这么久,以为自己背后不是没有人,多少次咬牙挺过来,竟敌不过她现在一句。
“真的吗?”
他目败如灰,眼红的欲滴血。唇边缓缓拂起一丝冷笑,却绝望如肝肠尽断:“不是只有我这么多年,是我以为错了吗?”
他忽然发笑,“我原以为,曾经的我们也只有彼此,是骨肉一样不能分的人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不懈的守着,阿姐终有一日能动心,能回头原来连从前的我都比不过他吗?”
窦姀缄默,只无声望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看见他眼眸中滚出热泪来,顿时烫在心口。
他阖了阖眼,忽然说道:“阿姐,我会恨你的,你对我好绝情”
窦平宴突然摸向怀里,取出那枚如意纹的玉珏,塞给她,转身就走了。
门哐的一声合上。
人走之后,马姨娘发懵地从外头进屋,看看女儿,又看看那门口的方向:“他”
“没事了,他走了。”
窦姀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却觉手心的玉珏十分烫,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竟是弟弟的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他最怕的东西不是黑暗,也不是她的恨,而且她就没把他当作唯一过。
一双成对的玉珏,一块赐福,一块挡灾。如今他把自己的那块也弃了,是不是要断掉两人的牵连?
早知这法子如此好用,从前怎就没想到呢她想笑,却忽然滞涩。
“我瞧着他那般模样,丢魂失魄地走了,以后可还会再来?”
马绫玉古怪问道。
窦姀松口气:“他死心了,以后或许不会吧?”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窦平宴果然好几日没再来过,整个人像销声匿迹般。
过了夏末,天渐渐转凉。
自从马绫玉和张伍换了间新铺子,又请了好几个来帮忙的长工之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前一个月最多接到两笔高门大户的活儿,如今已经能有四五笔了。
窦姀这些时日钻研绣活,想着自己与魏攸的婚期将近,便开始捣腾些绣被绣枕、缎绣喜帐、手巾插屏之物。
入了秋,府衙就要征收赋税。
魏攸身为新来的主事,自然要多多磨砺,压在身上的案牍公务也变多了。尽管如此,他依旧会忙中抽闲,上家门看窦姀一眼。
重阳这日,府衙难得休沐一日。
魏攸期盼多日,特意一早上门,和窦姀出门逛庙会。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赏菊无数,不少男女老少带着糕点彩旗出游。
下了马车,两人一路沿着落满红叶的街道而走。寺庙边的小摊不少,有卖飘香瓜果的、衣缎的、零嘴的、花卉的商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两人并肩而行。
魏攸边走,边和窦姀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他可曾来找过你?”
窦姀知道他指的是谁。
很多日没看见窦平宴,也没怎么想起他了。如今提到,她不免恍神一瞬,随即微微笑道:“没有。”
“看来我所得到的消息倒有几分可信。”见窦姀看来,他笑着解释道,“听闻二郎近日接到京里的事,得常常去邻县,不常在扬州城。”
“不常在扬州城?”
窦姀眸光微亮,寻思说,“虽不知他如今会不会再拦,不过他既不在,咱们不妨将婚事早些办了?你如今与家中断绝,在扬州举目无亲,我亦是,身边只有姨娘和爹爹。咱们也不必铺张,请几个邻里来就是了!”
魏攸欢喜,笑着颔首,轻轻牵上她的手。
听闻红莲庙的姻缘树灵验,没走一会儿,他们正巧来到红莲庙的门前。
寺庙飞檐鹤立,红墙琉璃瓦,庙的四周栽种许多高大菩提树,枝干粗壮蜿蜒,秋天叶落,黄灿灿的一片。
来寺庙上香求签的男女不少,她和魏攸拾阶而上,也正如芸芸众生的一对。
窦姀刚踏上台阶没几步,冥冥中总觉得身后有道影子跟着。
她略奇怪的回头,只见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并没见有什么不对的人。
魏攸拉着她的手,刚踏进寺庙前院,便看见那棵传闻中的姻缘树。
姻缘树枝繁叶茂,无数根枝干向外延伸,上头挂着一块块写了名的小木牌。风一拂起,这些木牌在日光下粼粼而动,如众生响应。
树底下,有两个布衣道士正在摆摊,一胖一瘦。
只见那小摊前围着不少小娘子、小郎君们,摊上摆着小木牌,正是待挂姻缘树的那些。
窦姀和魏攸观察了一阵,大概明白——若想去那姻缘树上挂牌子,得先去小摊,与俩道士说几句话,再付些银钱算算姻缘。算完之后,道士将会递来木牌,就可以写下二人的名字了。
“咱们也去求一个吧!”魏攸企盼地看来。
窦姀摸摸下巴,眼眸轱辘一转:“我还记得某人说不信天命,这算姻缘不也同算命一样?若算出不好的,你又该如何来看呢?”
魏攸松快一笑,忽而促狭,极快捏了把她的脸:“可我后来也说了啊,若遇见你,被你救是我的命,那我愿信这天定的缘分。”
窦姀愣住,忽而又见他凑来耳边,低声说道:“那些道士到底也要赚钱,算不好的姻缘岂不是自砸饭碗么?为了咱的姻缘,我再多塞些银两就是了。”
她掩袖一笑,说他鬼主意多。
两人并肩走到小摊前,等了没一会儿,前头一对男女离去,便轮到了他俩。
魏攸先推出一锭银子,那俩道士登时目光一闪,面面相觑。
他淡淡一笑,报上自己与她的姓名。
瘦道士忙笑应,抽出两根木签塞进筒中,哐哐哐摇了一阵。
在此同时,胖道士就要去后院的池中取一小碗“灵水”,洒在最后算命的木签上。
晴光尚好,惠风和畅。
窦姀和魏攸便在摊前等着,时日慢慢,倒也不算急。
没过一会儿,取灵水的胖道士从后院回来。
但他回来时,神色略微紧张。
胖道士接过木筒,从当中抽一根签。
看了一眼,又当即放入筒中。
忽然重咳两声,神情古怪地盯住他俩:“两位施主并非姻缘天定之人,若要强行婚配,恐将来颠沛流离,来世入阿鼻地狱,不得轮回”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
窦姀眉头紧锁,刚想质问,一旁的瘦道士急忙用手肘捅了捅胖道士,凑到耳边,极小声骂道:“你别不是傻了,有钱不赚,胡说什么!”
那胖道士仿佛没听见同伴的怒骂,突然把魏攸给的银子推了回去,依旧我行我素。
他朝魏攸和窦姀一拘礼,好声劝道:“小道瞧二位施主容貌昳丽,皆是不凡之人,可惜啊可惜,就是不般配二位施主若肯,不如听小道一句劝,趁现在还未酿下苦果,你们好聚好散,各寻各的姻缘”
魏攸一听,脸色更沉。
略寻思,又从袖里掏出五锭银子推过去。
敛了神情,温和笑道:“小师父这姻缘算的不准,可要再算一下?”
第59章 大婚
瘦道士看见五锭银子, 目光明显一亮。
正使劲给胖道士使眼色,却不想又被胖道士推了回去。
魏攸看着回来的银子,不由皱眉:“小师父不想再算姻缘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师弟是个傻的,也不知中什么邪了, 施主安心, 小道再劝劝他!”
瘦道士连连赔笑,忍无可忍, 掐了下同伴的腰。
那胖道士一疼, 却仍旧不改,忽然凑到瘦道士耳边嘀咕几句。
窦姀见这二人古古怪怪, 担忧看向魏攸。他的脸色亦有些沉, 随后,轻轻牵住她的手。
嘀咕完, 那瘦道士回头, 先打量了眼二人, 略寻思片刻。
半是紧张,半是赔笑:“二位施主小道这师弟算的命数却乃如此二位施主确实是”道士轻轻咳两声,“不不是那么般配”
窦姀本就不喜欢道士, 也不信他们算命。若不是因为魏攸想求个木牌挂树上, 她哪会来算这姻缘,如今给了钱也不说点好听的,还要这么咒人
她正想反驳,突然被魏攸拉住。
他神情平静, 只是摇头:“算了,走吧, 咱不信就是了,再去瞧瞧别的。”
两人没拿木牌, 却是在姻缘树下站了会儿。
秋风萧萧,一眼望去,满地金黄的落叶,枝上木牌随风而动。
这红莲庙,来上香、求姻缘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窦姀站在微风中,静静观望眼前人潮秋色。
过了片刻,魏攸淡笑说道:“我还记得,前年秋天在东园中,桃心湖边,还是我们定情的时候,约好第二年就请媒人上门提亲。一晃眼两年过去,真快呀。”
窦姀也叹,是啊。
魏攸看向她:“明年我就要二十了,知州跟我说,看我这些时日辛苦,踏实肯干,明年便向京中上书,升我为从五品的通判。到时候俸禄多起来,我们再买些丫鬟仆婢,生几个孩子,可好?”
她闻言,脸一红,轻轻点了头。
从七品主事,到从五品的通判,已经极大高升了。
知州看重是一回事,他自己有大能也是一回事。窦姀替他高兴,“你以后定会比你父亲更高,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魏攸一笑,拉住她的手。
二人逛完红莲庙,坐上回程的马车。
窦姀已经累得在车上昏昏欲睡。
舆内光线昏暗,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但魏攸仍在静静凝视她看不清的脸。在此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余生的光景。
下个月初七,是他们的婚期。
连魏攸自己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背井离乡,在异乡成婚。
早些年,他原想,能娶一性情和善、家世相当的小娘子便好了。后来遇见她,果真与他梦中的小娘子并无二般,如此温婉清丽。更奇妙的是,与他竟有相近的身世。
两个境遇相似之人,总是惺惺相惜。
他来世一趟,无牵无挂,本就不爱受世俗所束。心中所愿,唯,得一知心之人,携手此生便好
到了十月初六,大婚的前一日。
一大清早,马绫玉便带着两个婆子,来到魏攸的家宅中送嫁妆、挂幔帐。
女儿要出嫁,马绫玉高兴,一早上都挂着笑脸。
瞧着床上铺好的大红纱帐,马绫玉又撒一把枣子花生,拉住魏攸的手笑道:“可算盼来这日了,明儿傍晚花轿便会上门来,魏郎日后可要好好待姀姐儿。”
魏攸欣喜道:“那是自然,在下是真心要娶她的,必敬她爱她。”
马绫玉满意地颔首,瞧瞧这一屋寥寥无几的人。
想起那年窦云娇出嫁,大娘子也带她们几个姨娘,去男方家中铺幔帐。
那时热热闹闹,一屋子都是女眷,有窦氏的,也有亲家的嫂子姑子、表姐妹等,女眷们相互结识聊笑。
可惜自己的姀姐儿出嫁,没有那样的好光景,现在屋里甚是空荡,也没七姑八姨。
魏攸是独身来到江陵的,刚在府衙做事半年多,手中钱财不多,所以家中买来的仆婢也很少,自然跟大族比不得。
马绫玉一叹,自我聊慰:罢了,人少也好,人多也罢,左右这魏郎是个靠得住的,前途无量。女儿若嫁来,好日子也能盼得到。
马绫玉在魏攸家中歇了会儿,吃了两盏茶和点心,便带着婆子们离开。
回到家,马绫玉看见女儿正在绣衣裳。
本没怎么留意,余光瞥见,这衣裳是大红的嫁衣!
马绫玉立马凑过去瞧,只见嫁衣被划破了,好几条长长的裂口。
她急了,忙问女儿怎么回事。
窦姀叹一口气,“我本来绣好,前儿个洗了放后院晾晒呢。谁知今早去收时,就成这样了。爹爹说,昨儿夜里有两只野猫跳进院子。他去抓时,那野猫正巧把木架扑倒,嫁衣也划破了。”
马绫玉闻言蹙眉,又仔细一瞧这数条裂口:“真是遭天谴的猫,竟划了这么多口子!你这赶夜缝都缝不完,况且缝完了歪歪扭扭,像虫爬一样,也甚难看。依姨娘瞧,不如扔了算了。”
“可我只有这条嫁衣,扔了明日该穿什么呢?”
马绫玉眼珠一转:“对了,家里还有条嫁衣,我前几日帮你整箱笼时瞧见了!”
姨娘说完,便去里屋翻箱笼。
窦姀放下针线起身,跟着姨娘过去。
只见不一会儿,姨娘便从床底的最里侧拖出一只大箱笼——
打开,果真是嫁衣。
除了嫁衣,还有一套凤冠霞帔,妆奁。
窦姀看见眼熟的东西,立马想起,这是好几个月前窦平宴送的。
她当时没留意,便将这箱笼尘封在床底很久了。如今打开瞧见全新的一套时,不免微微发怔。
现在一想,自从那天晚上他的离开,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看见窦平宴了。
他说她绝情,会恨她,转手把玉珏丢下给她了。后来真的再没找过。
他已经离开扬州了吗?
窦姀出神,想起当初两人一起走过十几年的光阴,如今情断此处,分道扬镳。她怎么可能真绝情,一点不念从小长大的情分?
她既要和弟弟的骨肉亲情,又要摆脱弟弟的男女情意。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既要又要,最后她毅然选了摆脱,打算将二人的温情,永远封存在过去相依为命的岁月里。
如今她再看见这条嫁衣,以及他送的凤冠、妆奁、首饰,只觉恍如隔世。
马绫玉推了推她的胳膊:“姀姐儿?我瞧这嫁衣就挺好的。好在上天垂怜,咱也不算穷途末路。那条既被猫划破了,明儿你便穿这条,哪有大婚前一夜还要忙活缝衣裳的道理?”
窦姀轻轻点头
到了第二天,窦姀一早起床。
马绫玉特意请来两个手活好的喜婆,帮她绾发梳妆。
喜婆替她梳鸾髻,描青黛眉,贴了花钿、又在颊边点了两颗朱砂靥钿。最后抹好胭脂,戴上白玉珠冠。
喜婆打量镜中,笑道:“小娘子生的真好,现在一瞧真真是灼若芙蕖,少见的美人儿。”
窦姀一笑,掏出赏钱给两个喜婆。她们连道两声谢,便兴高采烈地关上门,出了屋。
时辰尚早,因着两家离得并不远,傍晚迎亲的花轿才会上门,等到入夜后拜堂。
外头哄闹闹一团,院子里,姨娘和张伍还在忙活,招待着做客的邻里。
窦姀无事可干,只能在屋子里先坐。
正要小憩半晌,忽然听到敲门声。
窦姀起身,一开门,看见来人时双眸倏尔睁大。
是小年!
自从离开窦家,快一年没见了,从前的小年很干瘦,如今长高,变得壮实不少,她险些没认出。
“姑娘!姑娘!”
小年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歇一口,见到人急忙就跪下,紧紧抱住她的腿哭道:“姑娘,小的求您救救二爷!求您救救二爷!二爷他跳河了!就是巷子旁边的望乡河!”
跳河?!
窦姀一震,耳边忽然回响着他说过的话——“你若与他成婚,就是生生逼死我”
“你不是不爱我么?那也别管我生死了!”
小年向来老实惯了,骗个人都会心虚脸红。现在急得哭成这样,看来八九不离十。
窦姀心急如焚,刚掷开小年的手没跑两步,险些被沉重的嫁衣绊倒。
她突然回过神,去拉小年:“找我没用,你快去找人捞他上来啊!”
小年哭道:“二爷不让我们捞!他说了今日一定要见到姑娘!否则姑娘成婚,就是他命归西天之时!”
窦姀急到恼:“你二爷的话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他不让捞,你不会硬捞吗!”
窦姀说完,急忙推了把小年:“你去院子里找我爹,找他去捞!”
说完,生怕自己反悔一般,砰的关上了门。
她的心砰砰跳。
窦平宴
窦姀倏尔腿软地坐在地上,自己不去救,一念之差,会不会害死了弟弟?她想起他那样的人,当初她把他丢山洞没回来,他竟真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枯坐一夜。
而明明,他是最怕黑的人。
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去,去了,她就真的回不来了。
窦姀突然抱住腿,呜呜哭起来。
到底为什么而哭,她自己也不知道。
等到哭累了,昏头晕脑,渐渐阖上了眼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日头从东边,徐徐落进西山腰里。
咕噜咕噜
不知多久过去,黑暗中,她好像听到了车轮的滚动声。
头依旧有些晕
窦姀摸摸脑袋,睁开惺忪的眼儿,却发现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东西,只有马车的行路声。而现在,她已经盖上了红盖头,身上仍穿着嫁衣。
她松一口气,才睡醒,仍有些迷糊。
原来是到了黄昏出嫁的时辰啊。
她觉得有些乏,正准备闭眼再小憩一会儿。
倏尔意识过来
为什么坐的是马车,而不是花轿?!
第60章 吾愿
窦姀一动, 却惊恐地发觉自己被绑住。
手和小腿被粗麻绳捆了,嘴上还绑着一圈布条。她的头上披着盖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倚靠木枕, 听马车行路的咕噜声, 以及头上的凤冠流珠轻撞。
这是劫持吗?
窦姀双眸呆滞,浑浑噩噩, 脑海里首先想过的人便是窦平宴。可是又一想他不是跳河了吗?
她唔唔两声想呼救, 不过须臾,声音便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
彼时华灯初上, 马车经过了一带闹市, 人声喧嚣,没人会留意到这微小的动静。
怎会如此窦姀如坠冰窟, 不过在屋里睡了一觉, 醒来就成这样了要如此明目张胆地掳走人, 也不知姨娘他们知不知晓,魏攸是不是还等着她上花轿
窦姀忐忑不安,周身黑暗增大了心中的恐惧, 她只能煎熬地闭上眼。
马车走过喧嚣的闹市, 又走过一段不平的石子路。不知多久过去,最后在一处林木幽静的地方停下。
窦姀的心乱糟糟跳着,等着黑暗的审判。车舆就在此时倏尔一陷,有人上来了。
下一刻, 腰身忽然被人一提,身子离地, 她被横抱下了马车。
林木萧萧,晚风很轻。
那人抱着她大步迈起, 衣袍猎猎。她被绑的死死的,根本挣扎不了,只有唔唔的几声。这人一句话都没,后来周遭的静谧反倒让她也不敢吱声了。
窦姀听到后头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动静虽小,但脚步很杂,约莫有十几人。
是他一定是他!
她细细想过,大的仇家没有,只有一两个和姨娘拌过嘴的,但还不止大费周章的绑人。况且什么歹人昨日不绑,明日不绑,偏偏挑大婚的今日劫持!
起先窦姀听见林木萧萧声,以为是在哪个荒郊野岭。不一会儿,她便听到一声长长的嘎吱,大门被推开了,才意识到这是一处僻静的宅院。
风过长廊,海棠花落,遍地的落红,被皂靴大步踏过。
他抱得很稳,窦姀披了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察觉到凌在上方的寒气。
走了不久,他的脚步倏尔一停。
紧接着,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来,虽不大,却很杂,窦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下一刻,便有个婆子笑盈盈,大声喊道:“撒谷豆!新郎新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窦姀在他怀中一怔,忽然听到哗哗谷豆果子铜钱落地的动静,好像有什么在心中散开,又听到好几个小童嬉笑,围上前哄抢一地的零碎。
喜婆笑道:“礼成!除邪得吉,天降大福——”
那人未出声,却有后头的小厮忙上前,递出银子:“说得好,看赏看赏。”
窦姀瞪着双眸,还没从不可置信中回神。那人又抱着她大步迈起,走向最里头的那间喜房。
房门推开,她被放到了床榻上。
窦姀难得从晕晃中静下,脸上的红盖头忽而被一根秤杆挑起,烛火的光不免刺得她微微眯眼。
不再是黑暗,她终于看见了人。
是他果然是他!
熠熠的烛芒下,他头戴乌纱幞帽,帽边簪着红花,身穿云肩赤红的圆领袍,腰间珠链革带,一双长靴踏地,活脱脱新郎官儿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今晚要成亲的人。
窦平宴在她惊惧的目光中,伸手松开捂嘴的布条。
“你”
明明有太多能质问,她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窦平宴眼带戾气,须臾,整张脸被他攥住:“阿姐你真是不顾我的死活啊骗我骗的好苦啊。你从前不是说,会在家里好好等我春闱回来么?”
窦姀感觉胸口有什么堵住了,很难说出话。
她欲挣扎,可双手双脚都被捆得极严实,根本动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窦姀忽然低下眼眸,只觉委屈,豆大的眼珠啪叽烫在手背上:“我今日都要成亲了你知道我和魏攸盼了多久吗?你这贸然劫人,让他们怎么办!”
窦平宴本来淡然坐到她的身旁。闻言忽然回眸,目光灼灼盯来:“你问魏攸盼多久?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你有没有想过我盼多久?从你骗我说要跟我成亲之时,我就在盼着了”他突然冷嗤一声,“可是什么都没有盼到。”
窦姀缄默,说不出话来。
他句句在理,字字诛心,更是驳都驳不了。
窦平宴默了下,忽然又笑:
“不过也无妨,今日你既出嫁,那便是我们的洞房夜。”
只见他倏而起身,端起桌上的合卺酒,自己闷头饮下一盏。
窦姀一愣,未待反应,突然被他拖过去抱在怀中。
他端着另一盏递来,她不停摇头,抗拒不肯吃。窦平宴索性捏住她的下巴,直直灌了下去,一半洒出,一半混了咸烫的泪水涌入腹中。
她险些呛到,眼泪逼出,哭得断断续续。
这是他头回无动于衷,只是亲了下她的脸,冷漠说道:“你一定要这样骗我吗?为什么,我明明都按你的意思做了,为何你还是不肯要我?”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她瞪眸,抽噎驳道:“因为我们是姐弟!”
窦平宴听着便笑了,连道三声好。忽然轻轻抚住她的脸:“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孔明灯上写了什么?”
孔明灯,那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原不在意与他的这些事,自然很难想起。可不待她回想,窦平宴已经淡漠开了口。
“三则愿,吾愿与云姀生同衾,亡同椁。”他睇凝着她,却松了口气,淡淡一笑:“也是,你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既然我们生没法在一起,那么死同椁倒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阿姐?”
说完,但见窦平宴从怀中摸出匕首。
她愣住,双眸徒而瞪大,突然害怕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随后他的手一松,她被迫后仰倒在喜被上。
他俯身下来,遮去了大半烛光。
窦姀目瞪口呆,身儿却在发抖——当那锋利的匕尖忽然对准胸口时,她胆颤心惊,拼命喊着不要,它却越来越近。
心上有根要断的弦,她惊恐万状,连看也不敢看,身子抖得无法控制,紧紧闭上眼。仿佛只要闭上眼,疼痛就只有一瞬,见不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怕得泣不成声,低低呜咽着。以为它将要刺入胸口,可下一刻——那匕尖转而爽利划开手腕的麻绳,随后被他丢到一边。
好半晌,没有动静。
窦姀缓缓睁开泪眼,水光朦胧中,却看见窦平宴静默的脸,唇抿成一线,就那么静静望过来。
“吓到阿姐了?”
他倏然抽出帕子,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泪:“你可知你当初离开时,我也这样害怕过?害怕你路上出了什么事,害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怕到我几乎想死。”
他笑了笑,忽然又低头亲了下她发红的眼尾。抬起头,眸光明亮地看着她:“不过以后不会了,阿姐终究还是回来了。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阿姐不要哭了,新妇就该漂漂亮亮的。”
说完,已经把人从床上拉坐起来,抱在怀里。
窦姀仍在极惊恐的余韵中,哆哆嗦嗦看他:“你你想杀我”
窦平宴一愣,见她发抖,先轻轻顺了她的脊背。而后低眸看她,随即失笑:“不想,也不会。”
那时他掏出匕首,不过想吓吓她罢了。真真是好绝情一人,哪怕他都跳河了,也不管他的死活。他当时真生了想死的心,可一想到她竟要和旁人成婚,偏偏就放不下,总觉得那人怎么说都该是自己,好在他会凫水,又拼着一口气从河里爬了出来。
窦平宴掐了掐她的脸,轻叹一声:“阿姐忘了么,我那年在孔明上写的第二愿是什么?”
窦姀愣住。
但见他的脸庞徐徐逼近,忽然在眉心落下一吻,“二则愿,阿姐长命百岁。”
“我可以早死,但你不能,我想你这辈子都安康活着。”
窦姀的眼更红了,直直盯着他。
今日他抢亲,坏了她跟魏攸的婚事。她原该恨,却恨不起来弟弟。十几年的相守,早成了她命根里的一部分。
她闭上眼,世上很多事仅仅过眼云烟,却唯独难忘与他相伴的那些岁月。
她爱魏攸么?自然是爱的。
爱窦平宴么?也是爱的。可这份爱孰轻孰重,她心里怎么能不明白。
方才他的匕首对向她时,那是她头回离死亡那么近,本能的害怕恐惧下,还有一丝不易察的解脱她已经在这二者中犹疑太久了,虽然果断选择过魏攸,却接受不了弟弟的断绝和死亡。
窦姀不自觉地垂下眼,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就在她神思之际,弟弟忽然弯下腰,也松开了她脚上的绳索,拉她起身。
窦平宴摸了摸她额上的珠冠,脸带笑意:“今日既是我们的大婚之夜,我带阿姐瞧个好东西吧,你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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