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烟火
窦平宴拉她的手出门, 屋外是漫漫无际的深夜,风清月白。
抬头一望,屋檐底下、长廊的梁上都结了大红绸缎,房门贴着大大的喜字。房前的空地, 还有刚燃过的爆竹壳儿, 零碎红皮儿。她怔怔望着,不由恍惚了大婚, 这是大婚?可原来与她今夜成婚的, 不该魏攸吗?
他须臾招来一个伙计,小声耳语几句, 那伙计立马跑开。
没过多久, 伙计们陆续抬上竹节爆筒、烟火杆子、千丈菊、长明灯、花火盆十几种的爆竹烟花。
只见火折子一点,噼里声起, 窦姀眼前一烫, 光热忽来——
茫茫天穹间, 无数流星飞冲,银花火树,漫天金星点点。她似乎望见了天上琼楼, 蔚海金塔, 只是一瞬,幻化于天地之间。
又是一声惊雷,但见春风夜,恰拂柳絮飞白梦, 又似落红万点,鹅黄、绯红、新绿的光斑纷纷扬扬从天地间散落。
一筒放完, 再接一筒,如雷轰轰。
正正是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窦姀看愣了,直到漫天烟火落尽,仍在余韵中。
附近的伙计不知何时全走了,只留下他们二人。
他始终与她并扣十指,忽然揽住肩轻问:“阿姐喜欢吗?”
她猛地回过神,垂下眼,却没吭声。
片刻后,才抬眸盯上弟弟:“你放我回去,我还有婚没成。”
清清冷冷一句话,又将窦平宴从如梦似幻的光景里拖出。
窦平宴闻言耷拉下眼皮,有些挫败。
良久后才打量起她身上的嫁衣,又是展颜笑道:“阿姐既穿了我送的嫁衣,那该和我拜堂才是啊。原先那件不都毁了么”
他小声嘀咕,却不防被人听着。
窦姀打愣,眉一蹙:“你怎么知道它毁了?我爹明明说是猫”她突然反应过来,“是你是你串通了我爹?”
夜风柔和,吹得他心痒痒。窦平宴略过她的恼意,却低头亲了下她的脸,很大方承认了:“是啊,是我。”
他笑道,“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都算计我多少回了,我算计你一次又怎么了?”
窦姀惊愕,忽然推开他,直直后退,脚竟不慎踢翻了方才燃过的烟花壳子。
原来不是巧合!
就连他从闺房掳走自己,都是和人里应外合的!真是天防地防,家贼难防!
漆黑的夜,已经没有了烟火,只有漫长的孤寂。念及自个儿和魏攸未完的大婚,她心凉如水。
可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魏攸这样好,倘若没有这号人,熬了这么久,她或许真就这样认命了,不愿再挣扎了,毕竟嫁鸡嫁狗,跟谁不是过一辈子?顶多她忍着恶心,忍着不伦。
走投无路,窦姀终于扑进弟弟的怀里抱住,低低哭着,哀恸而乞求:“好弟弟好弟弟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你放我回去成婚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还是说,你要我伺候你”
她泪汪汪的眼盯向他,“你让我怎么伺候都行,多久都行,只要你放我回去跟他成婚”
她还是不曾死心
窦平宴缄默,心虽极冷,却也知道愚公移山,事哪能一日就成。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人儿,只见她眉心花钿如炽,双眸发红,眼泪涟涟,连胭脂都将将要化开,唇瓣红透。她今儿是为了成婚特意妆成这样,擦脂抹粉,娇艳的像朵海棠,只瞧上一眼就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只可惜这双泛红的眼眸从来都是为别人而哭,没一次为他哭过。
窦平宴轻叹一声,接而把她搂得更紧。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你以为我想要你,只是想和你行云雨之欢吗?”
他阖了阖眼,喃喃:“放你回去和他成婚,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希冀了”
窦平宴说完将人抱起,她一惊,急急拍他。
他却我行我素,仍旧大步往婚房迈,进去了,才将她放在床榻间,心疼抚过她哭红的眼,说道:“今夜是我们的大婚,就差堂没拜了不过也无妨,回江陵再拜一回。明早我们拜门,去见你爹娘好不好?给他们送些赏贺财礼。然后你就随我回江陵”
他一寻思,再笑说,“当然了,我不日要入翰林院,咱们去上京也好。你若想姨娘,我就将他们接来,不过江陵倒是不行,父亲还是要杀他们的。上京却是极好,到时我再给他们弄座宅院安心住下,也能继续做木头营生呢。”
案上两盏青玉蟠龙的烛台,两碟垒的高高的花生红枣。床幔是大红纱帐,床上金丝绣的喜枕喜被,一切都像大婚该有的样子。
她穿嫁衣,戴珠冠,他也一身圆领袍的婚服,赤带束发,意气风发,还做着那遥乡美梦。偏生是一对儿,却不该是一对儿。
窦姀瞪住他,骤然驳道:“不!我不要去江陵,也不要去上京!我喜欢扬州,就要待在扬州!”
此话出来,哪知窦平宴却遂然一笑:“阿姐是答应跟我在一块了吗?”
“”
她张口结舌,登时闭上了嘴。
窦平宴按住她的肩,又俯身亲了下她的脸,面上喜色难掩:“好,你喜欢哪儿都好,我跟你一块去。咱们就找个好州安定下来,像我爹那样,我会在京中努力辗转,做个地方官。”
窦姀眼前几乎要晕,实在哑口无言。她突然想到,倘若自己真和魏攸成了婚,他是不是没两年也会弄来一个扬州的官儿当?
她两眼抹黑,心生绝望,偏他怎么阴魂不散。
她冷漠地睁眼,正想骂他两句解气,突然见他站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先摘下簪花的大红幞帽,褪了云肩圆领袍,又开始解里头的中衣,衣领开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窦姀一惊,忙问道:“你,你做什么?”
窦平宴回头瞥她,笑说:“新婚夜还能做什么?”
她惊得手脚难以动弹,不知是被吓到僵坐,还是明知已经逃不出去,心灰意冷。
下一刻,光影摇曳,她忽然被推倒在榻间。他翻身上榻,侧躺着,大臂一伸,将她的腰身拖过来揽入怀中。先摘了她额上的珠冠,手又摸向纤纤腰身,欲解嫁衣系带。
窦姀僵直,千推万推都推不动他,她紧紧攥住的衣裳全被他悉数扯了去,丢到床尾,最后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胸前袒露,只剩堪堪覆乳的大红绣花抹胸。
窦平宴眸光一动,忽然制服她两只手腕,牢牢按进被褥,随后在她剧烈挣扎而不停起伏的胸口上轻轻一亲,似还咬了下。
窦姀呆滞,酥麻地登时想哭。不及哭出声,他已经从她身上下来,重新侧躺搂她入怀,凑到耳边低低问道:“想不想要洞房花烛?”
她颤|抖着闭上眼:“我说不要,你就能不要吗”
“怎么不能?”
窦平宴捏她的脸,随即一笑:“好,不要就不要。”
最后只是亲了下她的脸颊,便把她继续抱入怀中,叫她别哭,轻轻拍着背哄睡
第二日拜门,她面如土灰地坐上回家的马车。
窦姀简直不敢想象家中会乱成什么样,而魏攸他又会失落气恼到什么地步?一想起将要面对的局面,她几乎不敢回去了。
这是窦平宴在扬州买的一处宅子,他喜静,以前玉京园就没多少伺候的丫鬟仆婢,如今就连这临时的宅子,都买在远离闹市的僻静处。
这条巷子里没两三户人家,周围却都栽种了各种花木小林,有窦姀见过的,也有不少她没见过的。
马车前行。
车舆内,窦平宴就坐在她的旁边。
他昨晚抱着人,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今早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唤她起床时没忍住,偷偷在她唇上亲了又亲,最后被她发觉,只能悻悻收尾。
他见窦姀缄默,土灰着脸,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只笑笑道:“你别怕,你爹娘那儿最好摆平,他们本就疼你,咱说句好话,勤快做些好事就成了。至于魏攸,我会努力给他搜罗几门好亲事的。”
搜罗几门好亲事?
马车里,她冷眼一瞥,只觉好笑:“你怎能说得这样轻淡?我俩连亲都定好了,他是我良人,你这搜罗不是给我心上添堵吗?况且你又能去哪里搜罗?找来的又怎知人家肯不肯要?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现在没准想杀了你。”
窦平宴不愠不恼,只是反问道:“阿姐怎知他就一定不肯要呢?你还记得,他先前可是要和三姐议亲的人?虽说两家也才开始相谈,可事儿已经开始了,倘若没遇上你,你觉得他会推了与三姐这门亲事么?阿姐,他只是恰巧想要个样貌、家世、性情都合适之人,而恰巧你俩遇上罢了。”
“那又怎样?”
窦姀懒得看他,一扬下巴:“我俩有缘,我和他,是天定的缘分。即便你现在拦了又如何,该是谁的,日后也终究是谁的。”
窦平宴听她这样讲,终于忍无可忍。
登时把她拽入怀里,亲了下她的脸,冷漠道:“真是可笑,你和他若算天定,咱们俩又算什么?我们的缘分难道不比他大?我们打娘胎里生在一家,长在一家,难道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
窦姀闻言愣住,竟是驳都驳不了。下一刻,脖子忽然一阵刺疼,疼得她倒吸凉气。
又是这样,平白无故就老爱来这么一招!
她猛地推开他,疼得急忙抚摸脖子上的牙印。还没缓过劲儿,忽然又被他拉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
但听他恨得牙痒痒:“阿姐,你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乐意,这都是我该受的,我情愿我欢喜,但唯独一点,你不能这么诋毁我们!”
她眸光凝着,不吭声了,只有手指不停触摸腿上裙裳的绣纹,自个儿攥着玩儿。
马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吭声。
半个时辰后,终于回到桐花巷。
她没脸回去的地方,以及没脸见的魏攸。
第62章 魏攸
清早时分, 偶尔有几个妇人提篮路过。
桐花巷依旧如往昔,宁静安逸,宅院的大门上还挂着大婚的红绸缎、左右两门贴两个红喜,石阶前的炮竹残片还不曾被人扫去。
宅门敞开了一夜。
窦姀刚下马, 看见大门边, 一个女人坐在木凳上,低着头, 露出一截瘦窄的脖颈, 穿的还是昨日那身偏红的褙子,对襟大袖衣。发髻微垂, 像是一夜没睡。
男人端了碗稀粥走来, “绫玉,你吃些罢, 快一日没进食了”
话未说完, 便被女人胳膊肘一推, 木碗砰得滚落,米粥洒了一地。
男人沉默地垂下头。
没有再吭声。
见此一幕,窦姀心头惴惴, 忽然与那男人的视线对上。男人瞧见两人从马车下来, 顿时一震:“姀姐儿”
凳上的女人本在低头,却倏而一骂:“你还敢跟我提女儿,要不是你个掉钱眼儿里的老匹夫,我女儿亲事早就成了!可怜我女儿, 现在人还没个影儿”
马绫玉正骂骂咧咧,忽然听到一声姨娘。刹那间抬头, 竟见女儿好好的站在面前。
而她身后有窦平宴,还有几个随行的小厮, 手上都提了红纸包成的木奁。
马绫玉不管旁人,急忙把女儿与一干人拉开,紧紧抱在怀中:“他们昨晚把你带去哪了?真是要急死姨娘!都是你那个混账爹不好,都是他不好”
马绫玉一边喃,一边又悲又喜,小声抽噎。窦姀听姨娘哭,自个儿身也在颤,轻轻拍她的背:“姨娘勿要担忧,我没事儿,一点事都没”
视线穿过姨娘的怀抱,她看见张伍默默站着,不曾吱声。也不知道窦平宴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愿瞒着姨娘偷偷帮忙。
身后,窦平宴忽然开了口:“今日拜门,在下携了贺礼上门,还望笑纳。如今我们既已成婚,不管姨娘肯不肯认,阿姐都已经是我的人了。”
马绫玉一听,登时把女儿拉到身后,怒目瞪他:“你!”
“真是天造孽!”她朝天冷笑,“你以为你这样做,旁人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你会遭报应的!”
窦平宴却说道:“我既做下这事,便已经想好后路,即便惹怒鬼神,遭什么报应我都认,只要我还能跟阿姐在一起。”
“是么?”马绫玉冷笑,“若鬼神要你的命呢?”
窦平宴静默的眸光忽来。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一直沉默的张伍终于站出来,刚想拉马绫玉,却被她死瞪一眼。
张伍无奈,只好道:“人二爷对咱家有恩,没有他,咱们一家早在江陵就被活捉,乱棍打死了。况且他又不会害咱女儿,和姀姐儿情意深重,就是嫁他又怎么了。”
马绫玉现在见自己男人火气就大,又看女儿在身后什么都没说,很难不说受了委屈。
她恼得七窍生烟,巴不得拿命跟人家搏,却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想到一事!
为了长远之计,只好先按捺下胸口的火。
马绫玉冷眼瞥着狼狈为奸的二人,心想这男人真是不中用,不过做了十几年窦家的马夫,还真把自己当做窦氏命里带来的狗奴才,偏帮着窦平宴。
张伍见马绫玉不再置声,虽脸色还是很难看,却也能暂时歇口气了。
婆娘不肯动,他只好自个儿把人往院里引,勉强笑道:“都拜门了,就别外头站着了,免得旁人跑来咱家看热闹不是?二爷,快快往里请吧”
张伍现在不敢碰马绫玉,只好先去拉女儿的胳膊。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昨日之事都是爹不好,不该瞒着你们,可依爹来看,二郎君却是比魏氏更要合适些人为了你,这不千里迢迢从上京追到江陵,再找到扬州来吗?况且你对他,总是有点情分的”
窦姀听不进张伍说的这些话,提到魏氏时,才忽然问道:“魏攸呢?魏攸在哪儿啊?”
此言一出,马绫玉和窦平宴的目光皆望过来。
窦平宴眸光有些晦涩,脸正微凝,却听马绫玉叹道:“昨晚魏郎没等到花轿,便找上门来。你那个混账爹只说你被二爷带走,至于带去哪儿,死活不肯说,嘴硬的很。魏郎在你闺房坐了一夜,生生灌了好几坛的酒,我怎么劝都不听,也不知这时候走了没”
“我去看看!”
窦姀立马折路往闺房走。
窦平宴见状,神色一动,正要跟上,忽然被张伍拉住衣袖。张伍只摇头,凑近耳畔低声提醒:“别去,姀姐儿的性情什么样二爷最该清楚,不能抓的那么紧,再紧就真的救不回来。”
窦平宴闻言,眸光落下,最后站住脚跟,轻轻点了头。
瞧他能听进去,张伍欣慰。
回头又看向马绫玉,猝不及防被瞪了眼,悻悻无话
窦姀一路赶着走向闺房,一推开屋门,被熏天的酒气刺了下。
认识魏攸这么久,相伴的这些时日以来,她见过他偶尔小酌,偶尔豪放大饮,却没见他喝得这样醉过,可见他是如何伤神。
她不敢见他,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什么。
房门推开,她艰难迈过门槛。
窦姀双脚发虚,一步一步走得谨慎又虚浮。终于走到里间,看见一个人正倚靠她的床栏,坐地上,双目微阖,一腿支起,一腿平放。
他的右手边还有数只空酒坛子,木塞头飞了满地,每只酒坛都有人头一样大。就连他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昨日大红的新郎服,幞头帽也被丢到一边。
窦姀走至他的身前,脚步一停,默默注视。
脑海里想过太多纷杂的事,有两人的过往,这一路他们一起从江陵走来,在扬州落家,她成功找到姨娘,他也进了府衙做事本该前路坦荡,可天不尽人意,大梦浮华空欢喜。她的唇哆嗦,良久之后才轻轻唤出声:“魏攸。”
静谧的闺房,本不大的声音却格外突出。
魏攸猝而睁开眼,双目布着血丝。一开口,嗓却沙哑:“你来了。我可是在做梦?”
她深深屏息,只重复他的话:“我来了。”
床幔轻纱,光影斑驳地落在地衣上。魏攸抬手遮眼,眯眼看向近窗外的朝阳,光芒蓬勃明媚,一切都像从新开始,新的一日。
他忽而低下眼,仓促的一笑:“原来不是在做梦,是我睡醒了。”
二人皆默。
她来之前,特地去庖房煎了碗姜汤。见魏攸扶着床栏慢慢站起,她伸手一掺,也便将姜汤递过来。
魏攸淡笑道谢,端起就喝。
喝到一半时,窦姀揣摩完话,忽然低声说道:“昨日我无意逃婚其实我是”
“我知道。”
他喝尽放下碗,一碗热汤下去,胃里也顿时舒展了不少。魏攸望向她,只说:“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么多,我知道,是你爹帮了他,你姨娘昨夜便把人狠狠边推边骂过,我都听见了。”
他都听见了,他那时是不是也恼恨着?
窦姀默了会儿,垂眸,轻声道:“你难受,便吃了一夜的酒。那现在心绪如何,是难过,和恨意滔天吗?”
说完,眼前身影落下,光线稍稍一暗。
微醺的酒气和热意覆上。
魏攸看过来:“云姀,你知道的,我没理由不恨。”
她身微抖,点点头,却不敢抬起自己的脸。
没一会儿,魏攸凉凉一笑:“就像很想杀了他,但一想到他是你弟弟,就觉得这个手不能下。何况,我也从未谋害过旁人的性命很难做到。真是哀我之不幸,却无能一争啊。”他喟然长叹。
偏静的屋里,晨光虽好,倾斜而照。
有万种悬浮的灰,每一种,都像她心土崩而散开的。
“是我对不住你,倘若我当初多留心,或许与你商量再远走他乡一回,就不会让你空欢喜一场了。”
窦姀低喃,黯然无神之际,白净的额头忽然传来抚摸,是一双宽大的手掌。只听那声音温和,如拂绿的春风:“罢了,你不必因此太难过,我这人向来看得开。”
魏攸扯起唇角,松气,再一笑:“这些时日我们相伴,走过将近一年,在我看来已经很知足了。从我刚来扬州一无所有的时候,到如今慢慢做了官,攒下点钱财,买田地置家宅我想,以后我还会在这里继续生根发芽的。”
生根发芽窦姀听进耳里,只觉这个词甚好。
她原来与魏攸相互扶持,知他被家中追杀,与他同舟过江,看他如今落府安家,他终于也有了一处可遮风避雨的地方。
窦姀难得弯了弯嘴角,抬头和他相望。
明明他就在跟前,她却觉得好像相隔千山万水那样远。
世上万事,如风云之变,往往难料。
她愁肠百结,缄默之时,忽然又听他低低唤了声云姀。
云姀,这个她被抹掉的名字。
窦姀抬眸,认真地瞧向他。
只见魏攸神色发紧,像是揣摩了良久,咬唇开口:“我能问你一事吗?一件关乎甚重的事。”
第63章 算计
窦姀点头。
魏攸直直盯住她的眼眸:“我和他比, 谁会更重要些?”
窦姀闻声愣住,忽觉啼笑皆非。
这样的话,窦平宴也曾问过。那时她为了断尽弟弟的念头,很了断, 选择直戳心肺告诉他, 是魏攸。
但现在魏攸也来问,她到底该怎么说?窦平宴是个好骗的, 但魏攸她想, 他或许更愿意听她讲实话。
她只勉强一笑:“真是奇怪,前头他刚问过, 今日你又来问。”
窦姀说完, 再一对上魏攸专注的目光,反倒不好意思。
她寻思良久, 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不知怎样说最好。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 忽然听他淡笑一声,开口道:“罢了,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毕竟你都犹疑了。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 能比得过你弟弟,毕竟你和他相依为命了十几年。”
低下头,只见一颗心逐渐被人戳开,徐徐窥尽。
而这人, 是她最想嫁之人。
良久两人再次陷入僵局。
她眼前空空,而他努力吞咽这种辛酸。
一盏茶过去, 最后还是窦姀忍不住,率先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他闻言, 眺望窗外。
最终看见了归巢的鸟雀、飘落的秋叶,忽然神来,回头苦涩一笑:“我也不知。有他在,我们很难成婚,除非你真能狠心杀了他。”
窦姀一愣,手忽然被他牵住。
他低声道,“云姀,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过我信咱们俩的缘分。倘若你最终的归宿该是我,那么上天或许还会赐一机缘。”
她的心静下来,也沉下来。沉浸水中,淹没着,时不时吐两口泡。
窦姀想起,魏攸就是这样的人,如切如琢的君子。
他若能做到与人勾心斗角,争个头破血流,当初在京中摸爬时,便不会轻易被他爹算计,还险些死在回江陵的途中。他如今来扬州,便是下定决心与家门断绝,过自己的日子。
日头快临到檐角时,窦姀走出闺房。
一出来,就看见庭院的树下,窦平宴坐石凳上等人,静静把玩手中的玉佩。甫一抬头,面上才有喜色,忙站起身:“阿姐!”
他倏而走来,在和煦的日头下,笑意盈盈。
窦姀有一瞬的错神,好像回到了梨香院。那年他还是十来岁的白衣少年,在等她从屋里出来。
她恍惚之际,一只徐徐试探的手伸来,轻轻触碰。
将要指间交错时,忽然房门又一开,魏攸从里头走出。窦姀回过神,避瘟神般急忙缩回手。
于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来了
三人碰面,皆冷着脸,唇紧抿,又都心照不宣
晌午铺子里来大主顾,马绫玉和张伍一下午都在忙。又是商谈记账,又是招呼伙计。
到了晚膳时分,窦平宴和魏攸一个都没走,还都在家里。
这顿饭是窦姀吃过最诡异的一顿。
饭桌上没人说话,脸却一个赛一个沉。
窦平宴就坐在她的身侧,又是夹菜又是夹鱼,惹得魏攸频频白眼。
总觉得他是故意做的,窦姀忍无可忍,最后掐了下他手臂,低声道:“我自己有手会夹,你消停点,别太过分了!”
力道分明不重,窦平宴却嘶了声,声音倏然增大,委屈道:“阿姐,你掐疼我了。”
一干人等:
马绫玉白眼翻上天了。
窦姀看向魏攸,只见他眉头蹙着,一双眼恨恨盯着弟弟。
这样敌意的目光,窦平宴除非眼瞎,否则很难不察觉。
他放下碗筷,忽而往木樽中斟满酒。
再两手端起,朝魏攸道:“这盏酒,我向魏郎赔罪,昨日之事却乃我的过错。魏郎之痛既是因我酿成,我必当尽心弥补。”
窦平宴说完,仰头饮完。
又看向魏攸,“魏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只要不是我阿姐,我都全力以赴帮你寻来。”
此话一出,窦姀和姨娘、张伍俱望向他。
她想起今早马车上弟弟说的荒唐话,老天!没想到他还真问出了口!
只见魏攸瞪他一眼,没理人,继续夹菜。
遂又自己斟酒自己吃。
窦平宴坐下,还是继续说道:“我再赔礼,金锭银钱,田产铺子,酒楼园圃魏郎想要什么、想要多少皆可以提,即便是我手头没有的,毕生也当全力弄来。”
窦姀听得头大,本就烦他,真想让他缝了嘴别再说。
她刚要拽弟弟的衣袖,突然察觉一道目光扫来,她抬眸正对上,是魏攸。
魏攸的视线很快从她脸上挪开,移向窦平宴,冷笑一声,忽然说好,“你要帮我找人也成。我便告诉你,我要的小娘子须跟她一样,相貌好、家世好、性情柔善”
说到这时,窦平宴还是微笑应下。
魏攸顿住,又补充一点:“最重要的是,身世也得像我们一样,要离奇的、不清不白的。”
窦平宴听闻,脸倏尔一沉。
饭桌上,马绫玉瞥向了张伍
窦平宴低头看了眼尚在埋头吃饭的窦姀,朝魏攸咬牙一笑:“好,只要魏郎能消气。”
二人对视,皆皆皮笑肉不笑
晚膳过后,马绫玉打发张伍去夜市买些糕点。张伍犹豫道,“可院里的那些木头还没劈,明早就要赶工”
彼时窦平宴正巧在旁边,毛遂自荐。
马绫玉瞪一眼张伍:“他来劈了,你快给我去买。”
窦姀用完晚膳,正好被姨娘招进屋里,帮忙描绣花样子。
烛火昏昏,她坐炕上描了半个时辰。
一笔勾完,快到尽头时,眸中忽然浮出迷茫之色。她放下笔,看向炕对头做针线的马绫玉:“姨娘,我看不见前路了,这以后该如何走呢?”
马绫玉静静看她,须臾后浅笑,忽抬手摸她的头:“别怕,明儿天一亮,你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明儿天一亮?”
窦姀困惑道,“为何明日天亮我就会知道?姨娘,他说他要带我走,带我回江陵或是去上京,我该怎么办呢?”
马绫玉沉默少许,并不回答她。
母女俩又静静做起活来。
静谧的屋内,窦姀倏而一叹:“好想回到前些年咱们还住梨香院的时候,那时候姨娘在,婆子丫头都在,一屋子齐齐整整,没有人死去,他也还只是弟弟。”
马绫玉看她:“傻孩子,姨娘身上可是有命案的,瞒不了一世。”
窦姀描完图,便去床底箱笼找丝线,忽然翻到一块玉珏,险些掉地上。
那是窦平宴前不久丢给她的。这玉珍贵,她正准备拿上去后院找弟弟,哪知刚推开门,却见魏攸站在院子里。
明月当头,他静默而立,仍旧昨日的一身红衣。起风了,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直到看见屋门打开,烛光跃出,目光才稍稍一亮。
像在专门等她一样。
他笑道:“云姀,我要回家了。”
秋夜风起,他的话却比风还要凉些。
窦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轻嗯一声。
魏攸:“那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她本能地想点头,却忽然想到窦平宴还在。不免有些犹疑:“我们真能回的去吗?他”
她示意后院。
魏攸本想说这次自然能回去,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吞入腹中。
他复而执起她的手:“罢了,我逗你笑的。我记得你针线活做的甚好,不知我走之前,能不能帮我做个寒冬用的暖帽呢?”
窦姀一笑,自然应好。
她回到屋里,魏攸也跟在身后进来,彼时马绫玉刚将针线收入篓中。
马绫玉见他们进来,忙让出炕给俩人坐。
先瞥了眼魏攸,又笑吟吟跟窦姀说道:“你们坐下慢慢说,姨娘先走了,正好肚子饿,我去大门瞧瞧你爹,看他回来了没。”
马绫玉说完,最后瞥一眼魏攸。
立即推门出去。
“姨娘消食真快,刚用过晚膳就饿了。”
窦姀看向魏攸,相视一笑。
魏攸拂衣坐下,她便开始满屋子翻找做暖帽用的毛皮。
找到一块好毛皮后,又去拿针线。
她和姨娘的针线篓子放在一块。
然而就在窦姀提起左边竹篓时,却不慎碰倒了右边那只,姨娘的。
她忙扶起,重新把散乱的线团收进竹篓。整理到最后,眸光一停,忽然看见姨娘没绣完的凤凰花缎子。
咦?
明明说了凤凰花不好绣,自己今晚教完后,还特特嘱咐姨娘,要趁着手熟一口气绣完,等明日手生,就要绣好久
窦姀总觉得哪里奇怪,心里没谱,却又说不上来。
她凝着脸瞧了瞧凤凰花。
想起张伍去夜市买糕点,弟弟在后院帮忙劈柴,魏攸等她绣暖帽。而现在,姨娘要去大门等爹爹
窦姀落针的手顿时停住,看向魏攸。
夜阑人静,桌边烛火摇曳,半明半寐。
窗外秋风肃起,落叶盘旋。而屋里正暖和,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对坐炕上,正隔案相视,正正应道是良辰。
烛光里,魏攸笑意温温:
“对了,你明早想吃什么?不如我们一同上街瞧瞧吧?”
第64章 气数
“我”
窦姀刚开口, 脑子顿时卡住。
长针不慎扎进食指,连冒几颗血珠。她一疼,抽出帕子擦血的同时,一枚玉珏从衣襟掉出, 直直坠在腿上。
这枚玉珏, 是她准备还给窦平宴的。
她盯住这玉,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
魏攸走到跟前, 从怀中抽出手帕, 拉起她的手指包上。
他难得没有看她,只低下眼眸说, “倘若没有你弟弟, 你会怎么样?”
没有弟弟?
窦姀心疑地望他,眉凝得更深。
好怪的话, 是自己多想了吗?今晚所有的一切, 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奇怪, 尤其是魏攸问的这句。
没有窦平宴会怎样?
若是从前没有,她或许会一辈子待在乡下田庄,没有这么容易被接回。也或许她的幼年没有玩伴, 性情更加孤僻。
若是现在没有, 那么
她就能嫁自己想嫁的,比如,他。
窦姀倏而站起,身子却有些颤。她已经感觉不到手上扎破的疼, 只抓住魏攸的衣袖:“你你为何这样问?”
手心的玉珏发烫,命里有根绳紧紧地牵住, 要牵往一处黑暗未知的地方。
脑门突突而跳,张伍去夜市弟弟在劈柴姨娘突然的离开魏攸找她绣暖帽这一切将要拼凑起来, 却又倏而零碎散开。
而魏攸,眉心也深深凝着,紧张望向她。
“倘若没有他,你是安心顺意多些,还是难过多些?”
窦姀一愣,眸光蓦然惊起。
忽然松开他的手,匆匆推门离开。
苍茫的夜色,她提裙拼命奔跑,气喘吁吁赶到后院。
后院是姨娘和张伍储备木料的地方,有一堆堆垒起的圆木,她一下便看见木堆上淋淋的血。
柴门灯明,屋里有动静,窦姀急忙推开门,便见那鲜红的血,正缓缓从弟弟胸口流出!
血是血,胸口淌血,嘴角也淌血
地上杂乱堆了烧火的草根,他倒在其上,血浸了衣襟,那根匕首正插在胸口处。
窦平宴极吃力地想拨开马绫玉攥匕首的手。而她面色狠厉,正死死抓紧匕首,欲要穿透他的心肺。
“姨娘!”
窦姀奔也似得扑过去,紧紧去掰姨娘的手指。马绫玉措手不及,手滑开,一个没稳被女儿扑到地上。她杀红了眼,骤声斥道:“姀姐儿,起开!我要杀他!我要杀了他!”
窦姀一边死死抱住姨娘的腿,一边回头看弟弟。
只见他把匕首拔出胸口时,忽然又吐出一大口鲜血。窦姀心凉,惊惧万分,眼眸红得瘆人,大哭:“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马绫玉脸色难看,使劲掰女儿的手。
偏女儿抱得紧,脸蛋都挤到腿上,怎么扯都扯不开。马绫玉急得声量大:“姀姐儿听话!我是为你好!你让我杀了他,杀了他,再捅一刀,你跟魏郎就能在一起了!”
窦姀听也听不进去,不停地摇头说不,涕泪涟涟。
“他是我弟弟,是我弟弟,你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要你的命?”
马绫玉骤然愣住,不再扯女儿的手,染血的匕首哐当坠在地上。须臾后仰头:“你不恨他么?姨娘帮你杀了他不好吗?”
一滴泪从眼角滑出,马绫玉连忙擦掉,冷笑摸着女儿的头:“不过没事了,他快死了,我便是不捅那一刀,他也没命活!”
窦姀怔住,忽然气息难捱,紧接着便被蹲下身的姨娘紧紧抱入怀中:“我的乖女儿,娘在他碗里下毒了,他活不久,你看,他已经吐血了”
马绫玉说完,掰女儿的头向后转。
只见窦平宴捂住胸口,在拼命咳血,满地的血,黑色的血,不少沾染衣袍上,触目惊心。
忽然——他手肘再也撑不住地,重新倒在草堆上,最后朝她投来一眼。
那目光极尽悲凉。
窦姀神魂一震,忽然从姨娘怀中挣出,连滚带爬扑到他身上:“窦平宴!窦平宴!”
她摇他,急急唤着他的名。
可他的眼却合上,再没有睁开过。一张脸,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连唇色也是紫黑的,正像个傀儡一动不动躺着。
窦姀忽然想到什么,仓皇起身。
就要出门时,手却被马绫玉一抓:“姀姐儿,你做什么去!”
“找郎中”
她呆滞,双眼空洞无神:“找郎中要救他”
马绫玉瞧女儿这副被鬼附的模样,骤然喝道:“来不及了,他迟早要死,你去也没用!”
不不
窦姀不停地喃喃,能救活,还能救,哪有解不了的毒。
马绫玉见她死不听劝的模样,意识到女儿就是个认死理的。又担心她神志不清出门生了什么差错,遂一咬牙:“罢了你别去!你就待在这儿!我给你去找!”
窦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姨娘,哭道:“你要找!一定要找!他是我弟弟,他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
“好好好!”
马绫玉拍女儿的手,急忙应下。临出门前还在想,便是找来了又如何,尸身都凉透了。
不过又怕自己真不找,女儿反倒要跟她闹。反正她给窦平宴下的毒是死量,即便郎中赶来,他迟早是要死的。
姨娘一走,窦姀又扑到弟弟身旁,哭得抽抽搭搭。
柴房并不亮,油灯将枯,地上的草根斑斑血迹,极其渗人。
忽然瞥见草堆中的匕首,窦姀颤抖地去捡,小心翼翼擦掉匕尖的血
那些血都是扎破他胸口淌出来的
她抱着他失声哭道,不知是压到了还是眼泪烫到,忽然听他重重一声咳,嘴边又不断溢出黑红的血。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不开,只有唇缝嘶哑地蹦出几声:“阿姐是你在哭吗”
窦姀哭得眼前模糊,闻声愣住,忙擦去眼泪,看见他微微睁开的眼。
“阿姐,别去找郎中了,不用这样折腾,我现儿好累,只想睡一觉一觉过去,也许什么都好了”
见他说话,窦姀欣喜,本能地点头。
却听到他说想睡,又连连含泪摇头:“不、不!你不能睡,睡一觉醒不来的!你撑着撑着等姨娘找郎中来”
“等她找郎中”
窦平宴却虚力地一笑,“你姨娘怕不能盼着我死,如何会找郎中呢?阿姐,你就是太轻信别人”
“姨娘不是别人”
窦姀本想反驳,可声一出口却没了影儿。他这话在理,姨娘想杀他,巴不得他死。
她突然后怕起来,“你撑着!我、我去给你找郎中!我这就出门!”
窦姀说完就要起身,垂下的衣袖却被他倏而扯住。
窦平宴苟延残喘,用最后一点力气时不免牵动全身,猝不及防又咳出血。
他仓促擦掉,沙哑道:“别去别去我信她会找的,你就在这陪我会儿,让我多看几眼”
窦姀原犹豫,忽然听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忙回去顺他的背。
他咳出的血尽是黑的,她连看都不敢看,只觉一颗心堪堪要碎了,平生对他再大的怨、再大的恼顷刻化成灰烬,仅仅哭得哽咽,不停地求,求他撑住最后一口气。
但窦平宴只是勉强笑了笑,手指艰难抬起,颤着抚过她的眉眼:“阿姐我原以为你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呢原来你”
他沙哑的嗓倏而一哽,“原来你也会这样在意我,因我而哭只是若有今日,何必当初要逃开我只可惜我气数将尽,再也见不到你这样的情意,不能和你相守了”
窦平宴望着她,胸口疼,可心里更疼。
不是被匕首扎破的疼,而是一丝一丝抽动的疼。一丝一丝抽尽他的气数,抽尽他满腔的情意,他想抱她,却力不从心,怕吓到她,吐她一身的血。
窦姀一怔,忽然见弟弟极吃力地撑起身子。
以为他要找寻什么东西,她连忙掺扶一把。
刚俯身想扶他坐起,低头之际,额心忽然被他一亲。
他甘心瞑目地一笑,随后半身栽回草堆。抬起颤颤的手,抚过她满是泪的脸,柔声说道:“等我死了,你嫁你想嫁的,我名下的地契都在咱们小时候睡过的那间屋子里,抽出西面墙木桌后的砖。你回江陵去取,都归你了,这些本就是给你的聘礼你要好好活着"
“阿姐,你再答应我一事,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窦平宴望过来,叹出最后一口气,眼角竟滑出两滴泪,怔怔凝望上空的屋梁:“百年后,把我和你葬在一处,死要同棺椁,好让我下辈子还能找到你”
这番话说完,那只抚在脸上的手忽然落下。
原本撑着,只为了和她说最后一句。
现在,再也没有力气了。
第65章 杀业
门砰的一声推开。
在她呜咽的同时, 魏攸匆匆领了个郎中进门。
这郎中是个两鬓斑白的老汉,提着药箱急忙过来。先瞧窦平宴,脸色一变,又摸他的脉搏。
摸完脉搏。
老郎中皱眉:“唇发黑, 服毒过甚, 脉象微弱,恐是一命难救。多数服用葫蔓藤毒之人, 即便救活了, 也可能醒不过来。”
“醒不来”
窦姀低喃,急问:“醒不来是何意?”
老郎中一默, 捻了捻胡子。抬眼看她:“你可听说过有一种人, 叫活死人?”
活死人,窦姀曾经在乡下见过。
有个佃户就是摸黑下山时不慎跌落山崖。那山崖不高, 没死成, 被人找到捡回家后高热一场, 却成了“活死人”。
这种人既非活人,也非死人,只能日日躺着, 麻木不仁。说他有气, 却不能说话。说他死了,却又有神识。
她惊恐万分,不想弟弟也变成这样。
窦姀急急抓住老郎中的手,登时跪地:“我求您救他, 救救他,多少钱财都可以”
老郎中见她哭成这样, 心中不免一叹,真真是郎情妾意, 一对苦命鸳鸯儿。
他想起自己早亡的老伴儿,悲从中来,恨天无情。
先让她起身,说道:“救得太晚,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三分有望七分险。我这儿倒有一味药,叫保命丸,家中祖传,可先让他试着瞧罢。成事在天,一切都看他自个儿的命如何”
老郎中说完,不断翻找药箱。最后翻出小瓷瓶,倒出一枚褐色丸子,眼珠大小,捏开窦平宴的嘴服下。
她太怕了,不知不觉中头脑发昏。
就快晕倒时,手臂忽然被人一扶。
耳边传来魏攸担忧的声音:“你可还好?哪里不舒服也让郎中来瞧瞧”
“我没事,只是哭累了。”
她摆摆手。
魏攸寻思了下,说道:“屋子里太闷,到处都是血腥味,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如何?你弟弟再让老郎中照看,或许还有挽救之法。”
窦姀说好。
一出屋门,夜风袭来,她的胸腔顿时顺透不少。
果然是血气所致。
老郎中是魏攸找来的,比姨娘还要早找来。
可见那时候她一离开,魏攸就出门找了。
窦姀轻声向他致谢。
“若再晚些时候,命就更难救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会是什么样。”
魏攸陪她坐在屋外的石阶上。
无边无际的深夜,一轮明月当头。
天上没有星辰,双眼望去,浩瀚如江海。其实可见之处,不过天地下一方飞檐,四角萧萧林木。
魏攸听着风动,转头看她:
“其实我早就知晓你姨娘要杀他,并且在他碗中下了葫蔓藤的毒,这些都是你姨娘事先跟我说的。”
“因为她觉得我会帮她,她要我在晚膳后先拖住你,哄你绣东西,好方便她去捅窦平宴几刀,让人死全。我明白这件事瞒不住你,即便现在不说,事后你也定能猜到。”
“你会怨我吗?怨我事先不告诉你,害得你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倏而长长一叹,看向前方庭院:“我的确也想他死,盼着他死,所以我帮了姨娘。”
窦姀静默少许,却道:“不怨你。”
在魏攸的惊诧下,她慢慢说:“那时你问我,倘若没有弟弟,我会怎么样。可见你当时便悔了,后悔做下这事。”
窦姀再一看他,“那时你若不说这句,我的疑心便不会起得这样早,也不会如此确切你们在做局杀他。”
魏攸一怔,没想到她竟看透了自己,也说中自己的心事。
他当时犹豫,既想窦平宴消失在这世上,却又怕事情败露,她知晓后接受不了。
他平生没犯杀业,也从未谋害过一人的性命但为了和她在一起,却在这一回走上歪路。
他没像马绫玉那样拿刀杀人,然而生出自鄙之心,其实还远不如马绫玉呢。
马绫玉她恨,她敢杀又敢担,敢跟女儿认罪。而他的恨不比马绫玉少,却不敢杀。
既便想窦平宴死,却也只能藏在马绫玉的背后,纵容一切,借刀杀人。
可他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他自认一生秉承这个信念,但却在这事上跌了坑。
窦平宴从未谋害过他的性命,而他心中却生了歹念,想那人就死在马绫玉的刀下,最好这一辈子也不被人知晓。
魏攸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敢看她,沉沉垂下眸光。
长寂的夜,没光亮的前路,两人曾经执手走过很久。
久到虽未大婚,可她早将他当做命定之人。
她原想着,他们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窦姀见他不作声,半弓的背。
她太了解他,清楚他心中所想,再度轻声说:“你不要自嫌自弃,我不会怨你,也不会怨姨娘。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好评判对错,一个人的好坏?你恶念因我而起,却终于自身坚守的善。我没理去怪任何一人”
窦姀这厢说完,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怨过的,只有窦平宴一人。
当初春莺的背叛,大哥的侮辱,窦云湘的满心算计,窦云筝那样嚣张,她都从未真真正正,厌恶过、恨过一人。她会反击相抗,但她没那么大的恨意。然而对自己的弟弟,却是什么狠话都说过。
窦姀想起命在旦夕、垂死之际的窦平宴,忽而难受。
两人并肩而坐。
魏攸听她的宽慰,心里舒畅很多。
他们就像心连心,极相知的两个人。
她不用多说,他也懂她的意思,他不在乎世人看她的污点。反过来,她亦是如此。
风吹叶落,也吹起魏攸心湖的涟漪。
柴门前的光倏而一灭,老郎中急急从屋里跑出来,说道:“灯油烧尽了,屋里还黑着,老朽看病也不好看。家中可还有火烛?再拿几支来续上一续。”
窦姀听话,忙起身去寻。
寻来递给老郎中,他再揣着匆匆进屋。
虽然郎中嘴上没说,但没有人不清楚,窦平宴快要死了。
回天乏力。
魏攸仰望夜空深深叹息。
按理说她不怪他,而窦平宴又是将死之人。明明他心愿达成,心头高悬的石块该是一落。
可他仍惴惴。
怎么也落不下。
两人此时已经站到了门前。
“倘若”
魏攸再度望向她,“我并非在咒他,倘若他救不回来,你会怎么样?会跟着他一起走吗?”
窦姀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并非诗文传诵的那种殉情之人,不会寻死觅活。我惜命,知道性命可贵,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魏攸目光紧张,再问:“那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窦姀倏而看他。
脸上有了心绪,两根眉深深拧着。
她不知道。
从前一眼能望见两人的前路,是夕阳下携手并行,走过长长的古桥。
而如今,她看不见前路。
她努力看到的,只剩一片混沌,还有黑暗中不断的回声:“阿姐你要好好活着嫁你想嫁的”
这回声一次又一次抨击她,扣响她的心门。
因为回声,窦姀回答不出魏攸的话。
两人静默对视着,风忽起,吹开了衣袍。
她捋着发丝,须臾低下头。
冥想。
“谢谢你”
窦姀再度抬头看他时,忽然哽咽,往后退了一步。
就像回到两人第一次在窦家,光明正大见面的那日。
是两年前,还不太熟。
远远隔着那么几步。
那时她还是窦姀,不受重视,被窦家认下的表姑娘;
而他也还是魏家长子,与她三姐议亲的人。
“谢谢你还愿告诉我。”
窦姀勉强扯起嘴角,“可弟弟若死,我却无法坦荡和你在一块。就像你当初问过我,若有抉择,是你还是他?我虽未曾告诉你,但早已心有抉择。”
窦姀骗不了自己,索性直白地说,本以为他听后会难受。
却不想他反倒松气,神色轻松。
魏攸轻轻颔首,只微笑说了句:“好。原本也该如此,我能懂的。”
天地飞霜白,枝摇叶落。
他四顾而轻声,“起风了云姀,我们进屋吧?去看看你弟弟。”
“但愿我们还能是知心之人。”
这话落下的同时,马绫玉领着郎中也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被支去夜市买糕点的张伍。
众人面面相觑后,脸色皆寂。
最后各怀心事,一同走进柴房。
窦姀率先推开门,正看见弟弟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而那老郎中的手,还握着驱毒的针灸,布满皱纹的脸凝起。
窦姀焦急,连忙扑到弟弟身边。
见他仍是黑紫的唇,脸色苍白,她心疼的哗哗落泪。手指颤巍巍抚摸他的脸,低低哭道:“你别死你活下来,姐姐求你活下来,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不过须臾,窦平宴缓缓撑起眼皮。
唇启了又启,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甚力气。
窦姀心急,忙俯身,将耳贴近他的唇边。
耳畔气息流动,是他虚弱的声音:“答应我,跟我跟我一起回家我们回江陵,回到以前”
第66章 赎罪
“好, 好。只要你活下来”
她抱住弟弟的头,低声哭道,“只要你活下来,我们就回家, 一起回家”
听到她这么一句话, 窦平宴面无血色,却勉强勾起唇。
众人皆默然看着, 心思各异。
最后, 马绫玉示意郎中,“他被捅过几刀, 服的还是葫蔓藤的毒, 劳您去瞧瞧,可还有救”
马绫玉找来的这个郎中不过二十来岁, 在这行里算年轻的。
人常谈看病救命, 都是年头越长越好, 读再多的经书不如行百里路管用,以致于大多数的郎中四五十才开始闻名遐迩。
马绫玉本就觉得窦平宴的命必定救不回来,因此也没打算好好找。
正巧前不久听几个妇人讲起, 这附近新开了一家医馆, 还是从外乡来的年轻郎中,医术应该不怎么高明,因为那医馆无人问津。
于是,马绫玉就随随便便拉了来。
这位年轻郎中姓许, 单名一个成字。
许成得了示意,提药箱走过去。
他先与那老郎中对视一眼, 便让窦姀起身。他蹲下,拉起窦平宴一只手腕探脉搏。
窦姀紧张等着。
这许郎中与老郎中摸脉搏的神情并不一样。
老郎中摸脉时, 脸色很不好,不停念叨难救、难救
然而许成却截然相反,从始至终,他的脸色都格外平静,似乎稳操胜券,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窦姀等的焦急,她以为新来的郎中诊病如此淡定,是因为弟弟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再看向窦平宴,只见他现在连眼皮都不曾睁开。
一颗心正要灰败时,那许成却忽然站起,说道:“各位不必惊慌,还有救。”
窦姀忽然欣喜地看向他。
马绫玉和魏攸沉默着,同时看向许成。
张伍露出笑容,还算宽心。
老郎中听到许成这话是最惊愕的。
见这人年纪尚轻,没准连自己三成的岁数都没有,医理肯定极浅。
连自己诊病都觉得难救,他竟然说还能救,很难不猜是忽悠。
老郎中念罢,不禁蹙眉道:“后生不可妄言,医者能救便是能救,难救便难救,若是诓骗,岂不使人白欢喜一场?”
说罢,手比向草堆上的人:“他服的可是葫蔓藤,你瞧瞧唇都黑了。老朽为他包好胸口的伤后,还是不停地吐血,喂了保命丸都无用,你说这要怎么救?”
许成镇定,朝老郎中一拱手。
本要开口,却不想拂了老人家的脸面,只好微笑道:“说起来,多亏您那针灸之功,将他体内的毒逼出不少。他方才吐的血,可都是葫蔓藤的毒呢。如今还剩些余毒在体内,需备金银花、干草各一升、以水一斗,及百合一两、碳末三两、滑石三两,煎半个时辰温服,吃上两日,这毒便可解。”
“对了,我这还有一祖传的解毒之物。”
许成说完,便从药箱取出一只瓷瓶,里头是褐黄的粉末。
他盛了碗水,将粉末倒在其中,便给窦平宴喂下。
听到弟弟还有救,窦姀欣喜不已,谢过两位郎中,急急就要拉上姨娘去抓药。
许成看了眼她们,说道:“小娘子不必去药铺抓,这些药我医馆中都有,一会儿我回去取。”
虽不知这郎中病看得如何,但见他如此有把握,窦姀又实在焦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喜出望外,简直不知该如何言谢。
窦姀高兴地回头,只见姨娘的脸仍凝着,而魏攸,却朝自己宽心一笑。
仿佛也在替她欣慰。
马绫玉现在便有点后悔了真是误打误撞,怎么随便一找,就能找到个会瞧病的?
偏还是个新来的年轻郎中,真是怪!
明明他医馆营生也不好!
窦姀看向魏攸的同时,忽然察觉,有一道目光也看了过来。
是许成,正若有所思望着他们
她一回头,许成立即收回视线,开始若无其事,再次与老郎中聊起病状。
奇怪的眼神。
窦姀心疑,她和魏攸,以前跟许成认识吗?
窦姀把药煎好,按郎中说的那样给窦平宴温服。
起先不管喂进多少,都被弟弟悉数咳出。
于是她又再煎,耐心喂过几回后,慢慢地窦平宴不咳了,脸也逐渐恢复血色。
虽然眼见是好转,可期间他却没醒过
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
偶尔,她见弟弟这般模样,总是忍不住想起老郎中说的活死人,心躁难安,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就这样喂了两日。
第三天的时候,窦姀依旧端药进屋。
到了最热的晌午,碧空万里,日头火辣烤在院外篱笆上。
姨娘和张伍一早上山,现在还没回来,家里只有窦姀一人。
她给弟弟喂完药后,本撑着手臂在看他。但人午后容易犯困,不知不觉,便倚在床边睡着了。
睡梦中,她的脸好像被羽毛轻轻抚过。
窦姀轻轻唤了声姨娘,那双手却没停。
她的意识用深到浅,渐渐醒来。睁开眼时,猛然中看见窦平宴坐在床上。
病得这两日,他有些清瘦。
如今发也散乱,整个人垂着眸光看她。
窦姀喜极而泣,眼眶不由湿润起来。
只见窦平宴一愣,忽然伸手擦她的眼角:“阿姐,我这不都醒了,你哭什么呢?”
她头回没推开,由他擦尽。
窦姀怔怔望着他,低声:“我怕你醒不过来。两日了,你睡很久了”
从前她老不愿跟他在一块,不管他怎么求都没用。
窦平宴没想到,人从生死场里这么一走,反倒让她在乎起自己。
他轻叹,摸她的头笑了笑:“便是为了阿姐,我也要努力撑过来。”
窦姀难得莞尔,望向窗外,只见阳光明媚,万里飘云。她忙问弟弟渴不渴、饿不饿,从桌上倒了一碗水给他。
见他躺了两日都没进食,窦姀正寻思该找点吃的。
今日中午姨娘不在,她想起来,庖房里还有自己熬的粥。于是起身去取,端到窦平宴的床头。
窦平宴一看这粥,微微诧异:“是莲心粥?”
“莲心粥怎么了吗?”
窦姀微微笑,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他接过碗,很小声说道:“我喜欢莲心粥,阿姐还记不记得,有段时日我食欲不振,你便一直煮了这粥让人送来玉京园。”
窦姀突然忆起,不免羞愧一红。
嗯其实只有前几日的粥是她煮的,后面她懒了,都是苗婆子帮忙煮的。
但她怕窦平宴不高兴,并没有说,只是好声催促他,“你先吃粥吧,我再给你弄两盘清淡小菜来。”
她刚起身,手腕却被弟弟一拉。
他说不用这么麻烦,淡笑道:“阿姐做的莲心粥合我心意,那些时日我常常白吃,用不着配菜,都习惯了。”
窦姀低下头,轻轻嗯一声。
窦平宴在吃粥,她便在床榻边坐着。
时不时看看窗外。
两人都不曾说话,却觉得风浪过去,这种时日反而难得起来,宁静安逸。
窦姀想起一件事,倏尔抬眸,紧张地问弟弟:“你日后能放过姨娘吗?姨娘她”
话到嘴边,窦姀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弟弟开这个口。
窦平宴正好吃完最后一口,将空碗放至案上。又取过帕子擦了擦,才看向她:“阿姐,可她要杀我。我留着她,岂不是自己日后性命难保吗?”
窦姀一听,急忙道:“不会了不会了,姨娘她以后不会再害你的,她跟我保证过!”
他只听,仍不置一声。
窦姀哪能不清楚弟弟不信呢?
一个想害自己性命的人,他是亲眼看着姨娘把匕首插进他的胸口,鲜血淌淌而流。
可姨娘和弟弟却都是她命中最亲最爱之人,任何一人的离去,她都承受不了。
窦姀一想,眼有些红了。
忽然身子一倾,扑到他的怀中,抱住眼前这个人的腰:“我可以求你放过姨娘么?你让她好好活着,好好在扬州安生到老至于姨娘的罪孽”她眼眸生热,不知不知落了泪,“我来赎。”
窦平宴显然对这一抱猝不及防。
心潮澎湃,皇天不负,却不得不暂时压下这阵子悸动。他默然,只淡淡问她:“阿姐要怎么赎?这可是一条命。”
窦姀怔住,是啊,这可是一条命。
他险些没了一条命。
她心里难受,不止是为他难受,也是为姨娘难受。
自己此刻在弟弟的怀里,感受到他衣间布料的摩擦、他温热的胸膛,才恍惚他已经活了,是个鲜明的人。
她哽咽着,在他怀中低低道:“你想我怎么赎都成,就当我的命被你买下了。”
不仅是为了姨娘,还有她对他的愧疚。
在他昏迷不醒的这些时日,窦姀想过很多的事,从前姐弟俩相伴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到后来她遇上魏攸,有了新的惺惺相惜,互相取暖的对象,便不在留意弟弟了。她明知道他那么依赖自己,却对他一次又一次地放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甚至这一回,险些酿下大错。
她忽然觉得,就像他从前说的那般,回到过去做姐弟,好像也没什么不可?
窦姀抬眸望他,盈盈的眼满是泪光。
忽然,窦平宴低下头,脸在徐徐靠近。
她下意识的闭上眼,须臾中,只觉眼眸一烫,是他热气腾腾的吻。
“我要你。”
第67章 光阴
她一怔, 接着脸便被弟弟抬起。
窦平宴低头吻下来。
他唇齿中满是苦涩的药味,捏开她一点贝齿进来了,轻拢慢捻试探着。
良久之后松开,她的腰身忽然被人一抱, 人倒在了被褥上。一颗沉沉的脑袋顺势埋到肩头, 吐着热气,略沙哑含着颤音:“阿姐, 别离开我。”
她轻轻应了声, 闭上眼眸。
吻再度落下。
落在眉眼上,耳朵后, 脖颈边, 胸口前,他含情热切地亲吻, 她只闭眼受着, 最终又纠缠于唇齿上。
气息缠绵时, 她烫如火煎,只觉眼前似云雾飘渺,模糊迷乱, 看不见也抓不着的害怕。忽然忍不住抵住他肩头, 小声呢喃:“你你现在病还没好这样不好”
窦平宴轻笑,亲住她耳朵,“我知道,连药都没有, 我什么也不做,你就让我亲一会儿吧。我好想你。”
黄昏时分, 马绫玉和张伍下山回来,拉了一牛车的木头。
见到人醒, 张伍高兴地探望。
姨娘则默不作声,悄悄溜进庖房洗菜。
马绫玉买了两斤鱼回来,准备今晚做葱花鱼汤。
姨娘洗鱼,窦姀则来帮忙撷葱。
平日两人待在庖房的时候,马绫玉的嘴能说会道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跟女儿有说不完的家常话。
然而今日却很反常,闷头折腾了半柱香的鱼,都没吭声过。
窦姀大致猜到是为什么。
她把洗干净的葱放砧板上切花,边切边和姨娘道:“弟弟说,他不会报官,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日后姨娘还能和爹爹在扬州安居乐业,过清闲日子。”
“他怎么可能不怪我?”
马绫玉惊疑,又问女儿:“是你求的吗?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
马绫玉察觉不对劲,忽然放下鱼,净了手,握住女儿的肩:“姨娘不用你这样!我杀他,是为了你能和魏郎成亲,过舒心日子。你这样做,姨娘不白算计了么?姀姐儿,我这辈子没能给自个儿孩子什么。你哥哥嫌我卑贱,勾搭成奸,不愿认我就算了,可你还心疼娘,便是为了你过得好,娘连命都豁得出去。”
窦姀发觉姨娘眼睛红了,悄悄为她抹平泪。
马绫玉年轻时爱美,妩媚又张扬,府里没少讨厌她的姨娘。即便是如今的马绫玉,不过四十,仍旧风韵犹存。
可在窦姀印象里,这样要强的姨娘,没在主君和大娘子跟前落过泪,却单为自己哭了好几回。
她扑到姨娘的怀里,说道:“哪里白算计,只不过我和魏郎的缘分到了头!姨娘忘了么,我答应过弟弟,要跟他一起回家。也不算过不好,我从前和姨娘、弟弟相依为命,现在姨娘有了爹爹,在扬州有生意、有自己的家,我也该和弟弟回家了。”
马绫玉抱住她斥道:“傻孩子,什么自己的家。当初我逃,原就是带你一块逃的。若不是担心你跟了我,以后嫁的不好,我怎会安心留你在江陵?”
马绫玉摸她的头,一哽咽,“姨娘从来就没想过要抛弃你。便是有了男人,也不会丢下你。”
曾在江陵多少个夜里,她孤助无依,怨过也恨过姨娘,恨姨娘跟男人跑了,丢下自己和一团解不开的乱局。
而如今听到马绫玉这句话,窦姀心结解开,方叹白云苍狗,岁月渺茫。
晚膳时分,饭已经做好。
本是一家人坐下用膳的时候,但马绫玉一看见窦平宴便不适应,没吃两口就起来,找了个托词出门逛夜市。
马绫玉一起来,张伍哪还能安心坐着?
也打哈哈站起,陪娘子出门。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静静吃着饭。
期间,窦平宴忙前忙后,不停给她夹菜。
窦姀想起有东西没拿,回一趟屋。
再坐下饭桌时,把玉珏还给了弟弟。略为愧疚地说,“其实我那晚就想还你,可惜被拖住步伐。要是我上点心,早些给你就好了,你也不用鬼门关走一趟。”
窦平宴接过玉珏,握在掌心,闻言垂眼。
祸兮福之所倚。
这鬼门关他原可以不必走,马绫玉先前就动过一回杀心,他怎么可能猜不到这次?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跟她回来拜门?
只不过他这阿姐向来绝情惯了,要她的心,还真得死一回。
其实在那顿晚膳,马绫玉下毒之前,他早就服过催吐的药。
但马绫玉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葫蔓藤毕竟是死毒,所以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活。
可他想赌。
赌上自己的一条命,和她一颗爱不爱的心。哪怕这心不是情意,只是骨肉亲情。
当时窦平宴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对她的般般嘱托,全乃交代后事。
包括愿她嫁想嫁的人。
现在窦平宴念起,只觉好险
他拉住窦姀的手,轻轻笑道:“没事,都过去了。好在我命大,可见上天都要我们在一块。”
窦姀听着,却没吭声。
半晌后,才试探地问:“我们到江陵后,再做回姐弟好不好?”
“好。”
只见他应得很快,颔首淡笑。忽然凑近,亲了下她的脸。
窦姀措手不及,连忙擦掉。
一瞪这厮,教育道:“寻常人家的姐弟是不能这样的!”
怎知这厮骨子里便是个泼皮无赖。他又继续拿起碗筷,认真夹菜,慢悠悠笑道:“我们也不是寻常人家,我和阿姐身上流的,可是不一样的血啊。”
窦姀愣住,竟无言以对
在许郎中的药下,窦平宴的身子没养几日,毒就清得差不多了,连被捅的血口子也渐渐愈合。
身体快好全,便要开始计划回去的事了。
数日之后。
一封从江陵来的家书,到了弟弟手上。
窦平宴看完,同她含笑说道:“有件喜事要跟你说,大姐有身孕了。这封家书过来,如此算的话,如今该有两三月了吧?父亲也催我们回去,没准咱们到家不久还能见见小外甥呢。”
窦云娇有身孕了?
窦姀也诧异,云娇大她六岁,如今已经二十三了。
她还记得前些年云娇想要孩子,可腹中一直没动静,连带夫家也急,求医问药了好一通。后来实在无法,她丈夫便纳了妾室。
大姐虽爱摆长辈谱子,但为人却热情好善。
比起两位湘、筝两位姐姐,窦姀与云娇素无恩怨,偶尔碰见了还会被大姐热心问两句。
因此窦姀也替云娇高兴,“确乃喜事一桩,大姐姐这下可夙愿了却。”
窦平宴执起她的手,认真说道:“我们回家拜堂成亲,也生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你若不喜欢江陵,我再带你去上京住。上京也很好呀,有上万家香粉成衣的铺子,数都数不过来,阿姐去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上京
听起来真是个遥远的地方。
从前她只在乡邻的传闻、说书茶馆中听过,只知那是极繁华的地儿,天杰地灵,还有许多外邦来贩货的商客。
她在梦中见过无数回,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去看看
其实自从窦平宴养病以来,窦姀连着几天都没见过魏攸。
有时候魏攸会打发小厮上门,送些零嘴或补气血的草药。大多时候,人还是在府衙里忙着。
到了准备离开扬州的前一天。
午膳过后,有人在敲大门。
彼时窦姀和弟弟都在用午膳。
她以为是姨娘外出回来,正跑去一开。
没想到打开门,见到的却是魏攸。
正像东园见面的那天,他穿着白圆领的绿袍衫,青带束发,整个人意气风发。
日头落在温和的眉目上,他浅淡一笑:“听闻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现在入秋,等到了江陵肯定是寒冬,我来送些御寒的毛皮。”
“好,多谢你!”
窦姀一笑,忙邀人进门。
只是这么大的动静,窦平宴哪能听不见。
他也跟了过来,见两人拎着毛皮到后院,本就不喜欢他们独处,便一路都在窦姀身边。
有这么一个大活人老跟在自己左右,还用恹恹的目光看着。
最后她无可奈何,只好问道:“我人都要跟你回去了,你能不能让我和魏郎单独说几句?你放心,这回我是真要跟你回去的。”
窦平宴终于被她说动,勉强一笑:“好。”
等到弟弟一走,魏攸也便松口气。
他看向窦平宴离去的方向,不免叹道:“其实二郎也算好,只是对你用错了法子。”
然而她却不认同,“这种谈何用错法子呢?他是我弟弟,用什么法子,也只是弟弟而已。”
晌午的晴光普照,万物生辉。
满院子萦绕着秋菊的芳香。
魏攸看她的眼睛,再度笑叹:“是啊,即便他只是你弟弟,我偶尔也羡艳他是。起码他在你心中,会更重要些。而旁的,都比不过他。”
窦姀听着一默,垂眸凝思。
半晌后,却笑道:“罢了,咱不谈这些,说点别的。”
她问:“等我离去后,你留在扬州有何打算呢?可有想过要再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
“明年知州就要向京中上书,升我做从五品的通判了!”
说到这事时,魏攸显然是极高兴的,“我应该会在扬州再待几年吧,至于将来如何,会有何变故,谁又能料到呢?但是云姀,”
他忽然看过来,认真说道:“我们相识一场我很欢喜,遇见你的时日,是我这些年少见的温暖。但终究我该放下的,以后嘛,也会娶别人,在这里成家立业。”
窦姀抬眸望向他。
其实遇见他,她也很高兴。就像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并肩走过许多风霜。
两人静静相望着,似乎白云光阴也从身前流逝而过。
少顷魏攸问道:“离别前,你能让我做最后一事吗?”
窦姀点点头。
“你先闭上眼。”
他轻声说。
窦姀听他的话,乖乖闭眼了。
须臾后,她忽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人身上的气味很陌生,但清新如竹,如松如柏,就这样抱了她良久。
她不曾睁开眼,只当做一场梦。
眉心忽然间落下了一吻。耳边接着是魏攸的声音,不大却温和:“你一定要幸福。”
带着他满心的祝愿,在明媚日头下,穿过了万千细小的云尘。
第68章 吊桥
到了十月十五, 离开扬州的这天。
魏攸并没有来送。
其实昨晚那一面,虽没有特意说,但她已经知晓是永别。
永别了,对朝暮往昔的永别。
窦姀坐上马车, 离开家门前最后看望了眼姨娘和张伍, 他们都在朝她挥别。
她见不得这些,钻进马车, 悄然拭了泪。
是啊人这辈子本就是在不断离别中, 迎来人也会送走人。
风吹起车前的帷幔,窦姀看见前头弟弟骑马的背影。
数年过去, 他早就不同小时候了。
小时候的窦平宴跟她一般高。
而现在, 他人长得高大,越发清俊。肩背宽阔, 骑马挺得笔直, 已从读书的少年摇身变成年轻的郎君。而她再看他, 再不复从前纯粹的姐弟。
从扬州回江陵的路,正是窦姀当初来的那条。
一切都没有变,只有陪的人变了。
那时候是魏攸、昌叔将她护送来扬州。
如今是弟弟又重新把她接回去。
而她, 并不知往后的日子会如何。
出城的这日阳光明媚, 云淡风轻。
一路上只有他带来的随从,并没有女眷。窦平宴怕她闷了,偶尔也不骑马,而是坐进马车陪她说话。
窦姀听他说起春闱这一路如何走来, 还有上京的风土人文。讲到一些新奇玩意时,她会听得格外专注。
“对了, 我有一好东西要给阿姐看,就在车上。”
他突然笑道, 立马在车舆东角的木箱里翻找。
木箱里堆的都是衾被毛皮、过冬用的厚毯子,窦姀想不到还有什么好东西。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递来两只拨浪鼓。
窦姀接过,看他神秘莫测的模样,起先还以为这两只拨浪鼓有什么新奇之处。
她摇了摇,除开声响更清脆外,感觉也很普通嘛
但窦平宴却揽过她,笑笑说道:“两只可不是寻常逗孩子的鼓,小贩说了,它们在庙里焚香过,得上仙赐福,能保小童平安呢。”
话到后头,他嘀咕起来,声越来越小,小到窦姀都听不见。
“以后咱们孩子生下,就拿这个逗他”
窦姀只眼珠一转,便猜到这鼓定然坑人不少钱。不免翻白眼,“你就爱花冤枉钱,这种骗人的鬼话都信。人家一面之词,有没有拿去庙里,我们又从何探知呢?”
窦平宴闻言愣住,却盯向她,幽淡的眸光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后,反而把人揽得更紧,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他夸得好,我便乐意买,给咱孩子图个吉利罢了。”
从扬州到江陵,一路沿大江而行。
他们先后经过宜州和几个小县,抵达池州时,已经半个月过去。
这半个月骑马坐车,好在沿江这一带多是在各个州县间行走运货的商贩,所以路上客栈酒家修得也多。偶尔碰上了,就能去借宿留夜一晚。
进入池州地界时,正值深秋。
原本到这时候,落叶缤纷,天早该冷了。这几日倒是奇,连着出了几天大日头,半点雨不下,风和日丽,竟还有些回温,像九月里那样暖和。
下雨天满路泥泞,并不好走。
到了池州,还要再经过九江、鄂州等地,才能抵达江陵。这么远的路,窦姀倒是盼着天公放晴,能一直不下雨。
池州依山傍水,河流纵横。
城中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行了这几天的路,窦平宴便打算停一停脚,先在池州歇息两日。
他带着随从,在一家叫做“嘉和楼”的客栈住下。
夜色初来,窦姀和弟弟上街走着。
不一会儿,便被一家说书的茶馆吸引住了。
窦姀以前在家出门,总要去茶馆转转,到了扬州亦是这样。
不过行路这些时日以来,好久没进过。她刚经过馆前的大红灯笼,一听到里头说书的声音,心里便犯痒。
窦平宴和她上街,原是打算买马粮,顺便采买点旁的东西,好后日上路。
只是这一听说书,免不了要听好久,会误时辰。
她遂看向窦平宴。
左右他还带着小年和五个随从出来,窦姀本想叫他自己去买,要是怕她跑,顶多留两个人看住。
但窦平宴却不肯,反而拉她的手登上馆前石阶,“不,我就要和你在一块。拖几日再走就好,反正咱们也不急。”
进了茶馆,找个听书的好桌后,立马有殷勤的小二来添茶。
窦平宴打发小年几人去夜市别处自个儿逛后,便和她一起,聚精会神听起说书来。
说书郎今日讲的是山海经,一出接着一出。
他摇头晃脑,讲得眉飞色舞,底下人都在拍手叫好。
窦姀也听得全神贯注,等听完第三出时,一转头,却看见窦平宴已经爬在桌上睡着了。
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喧闹的地方,他竟然能睡得着
但这毕竟不是睡觉的好地儿。
窦姀推了把他,凑到耳边小声说道:“我早让你别来了,你又不听。时辰还早呢,你要是真乏,不如现在先回客栈歇息,床总比桌好睡吧?”
此时,底下的看官们正热切叫着书目。窦平宴在此起彼伏的人声中醒来,揉了揉眉骨,反而轻微一笑:“阿姐,我不困。我这就好好听”
“我也不是非得让你好好听,我只是”
窦姀一默,懒得纠正,“罢了,我还是自个儿听罢。”
说书郎每日就讲三出山海经,多了再不肯讲。
正好讲完最后这出,忽然耳尖,听到底下某个看官的提议,便欣然道:“洒家这儿正好能说个趣事儿,大伙在池州不知道,但在关西,可是脍炙人口呢”
说完就闭了口,一边笑,一边点扇。
窦姀望着他,胃口也被吊起。
下一刻,底下立即有人喊道:“说罢说罢,您就别卖关子了!”
有人捧场,说书郎这才满意点头。
又一点扇,才朗朗道:“话说,洒家关西那儿的何转运使,他娘子就是他表妹。虽是表妹呐,出身可高了一大截!早些年他想娶表妹,可表妹瞧不上他呀,原是想嫁别人的。可是大伙猜,后头咋了——”
窦姀跟底下看官们一样,听得全神贯注。
眼珠子都随着说书郎转。
窦平宴看了眼她,漫不经心吃茶。
边吃边寻思,这里的茶点滋味也太差了。
很快,只见说书郎绷脸,扇一拍手,方笑道:“那可奇了,有一回他带表妹去打猎,山上突遇野兽。表妹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登时便花容失色——这人呀,一遇到害怕的,心就容易慌,还扑通扑通乱跳!表妹害怕地只能躲在表哥身后,好在咱转运使英武,握箭射死了野兽,还赢得美人芳心!”
一方说完,底下众人哗哗鼓掌。
说书郎一得意,继续说道:“人都说呀,那是转运使英雄救美,才让小娘子以身相许的。可洒家却不以为然——”
到这儿,窦姀听得十分精彩。
而窦平宴,竟也微微抬眸,看向那说书郎。
说书郎一卖关子,底下又有看官急得叫道:“快说吧,您老以为是什么呀!”
说书郎神秘一笑,握扇说道:“那定是表妹害怕时心乱跳,后来想起,还以为是对表哥动心呢!”
“大伙可别觉得这是洒家瞎讲,事还真就这么回事呢!咱那转运使自从娶了他娘子后,每逢入秋,都要带他娘子上山打猎!大伙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个理儿?”
窦平宴吃完最后一口茶,忽然眼眸亮起。
悄悄看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听闻精彩的说书,从茶馆离开回到客栈,窦姀这一觉睡得香。
又在城里歇息两日后,等到第四日,一行人准备离开池州。
出城的这日清早,天依旧晴朗。
窦姀坐在马车上,掀起竹帘,时不时看野外万顷的稻田。
走到一处村子时,窦平宴忽然叫停了马车。
窦姀以为遇上什么事,也掀起车前的帷幔,探出头看弟弟。
却见他欣喜提议道,“我在城里听闻,这村子后头有一条大河,叫百里河。河里有一种鸳鸯,浑身绒毛雪白出奇,阿姐一定也没见过吧,跟我去瞧瞧如何?”
窦姀一听,只寻思,什么怪鸭子,又不是鹅,浑身绒毛还能雪白?
听说要绕到村子后,她更懒得动弹。
但窦平宴又如此执着要看,非得拉她去不可。最后,窦姀无奈之下只能去了。
窦平宴只携她,并不带随从,小年也没有跟上。
刚走没几步,窦姀回头看停在原地的马车,小年和随从们正在聊笑。
她突然拉住弟弟的衣袖:“这地方是郊外,可不比城里,你还是带上小年,多带两个人罢,以防有什么不便!”
然而窦平宴摇头,坚持拉她的手往前走,淡然笑道:“我们也就看看鸳鸯罢了,哪能有什么不便呢?咱那几个小厮长得凶,带过去,吓到村人就不好了。”
窦姀:“随你吧。”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人绕到村后时,已经到晌午了。
天渐渐变热。
虽然窦姀戴上白纱幕篱,脸不见人。但被弟弟拉着手走,依旧有点不适应。
走了有一会儿,终于,可以望见前面有条大河,就是他口中那条百里河。
但白毛鸳鸯
日头太大,窦姀又抬手遮眼,仔细望了望,似乎还没瞧见影儿。
她刚想问窦平宴,是不是找错河了。
一转头,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人。
再一看,只见那些人皆黑布蒙脸,穿短褐衣,手提大刀,正虎视眈眈盯过来!
第69章 河里
窦姀大惊失色, 不知道这伙人是强盗还是山匪。
但不管是谁,都是歹人!
这附近是长满杂草的地,有河田,左边依山, 再前面不到一里有村落。但一路走来, 村落虽大,邻里分布却零散。
她来不及多想这些匪寇到底从哪里来, 只紧紧抓住窦平宴的手臂:“我便叫你多带两人吧!现在怎么办?”
百里河附近再没有别人, 显然是冲他们而来的!
况且,强盗有六人, 各个手里还拿着家伙!而他们, 连个匕首都没带,手无寸铁!
那些人提着大刀, 粗横过来, 来势汹汹。
窦平宴唇线一抿, 突然二话不说拽住她的手就跑。
“弟兄们,抓上他们!”
寇首刀一挥,大声吆喝。
两人拔腿, 拼命向前跑。
但窦平宴毕竟人比她高大不少, 腿也长,攥着她的手腕不停跑。
耳边的风簌簌而过,窦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很快就跑不动了!
“不行了我不行了!”
窦姀气喘吁吁,再也迈不动, 撑腰歇气。
而前面,就是宽阔的百里河。
再没有路可走了!
晌午的日头照在河面上, 波光粼粼。
这条河川流不息,河面十分宽阔,约有三百米宽。望下去,水深不见底。只要能游过去,就是一片新草地。
“阿姐,我们只能渡河赌一把了!”
窦平宴站在河边,也在此时开口。
可她不会凫水,一点都不会。
眼看着步步追来的强盗,窦姀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牢牢抓紧弟弟手臂的同时,窦平宴已经拉她跳入河中。
她憋着气,河水漫过头顶的刹那,踏不着地的恐惧倏然而至——不由想起张伍带自己跳江的那回,也是望不到头的渺茫希望。
水登时充盈耳内,轰轰一片。
她身子虚浮,腰身却被人紧紧锢住,那是只极结实有力的手臂,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窦平宴一臂抱住她腰身,一臂划水,不断往前游。
窦姀悄悄擦了把眼,只见水波荡漾,离岸越来越远了,岸上的人影也渐渐缩成黑点。那伙强盗提刀驻留河岸边上,许是嫌水深,不敢下河,倒真没有再追来了!
不会凫水的人大多都怕水,窦姀亦是如此。
她全身浸入河水中,青丝一缕缕贴在脸颊边,怕得只能用双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
原就跑得累极,现在浮游河里,心竟比方才跳得还要快、猛烈,扑通扑通,堪堪要跳出喉咙口了。
她只觉得胸口难受,又怕自己掉入河底。
这条河太宽,窦平宴抱着她才游到河中心,离对岸还有好远。
咫尺处是他无比贴近的侧脸,窦姀声儿颤着问:“你累不累,咱们能游到对岸么?”
话一说完,腰上的力更紧了。
他仍在划水,鬓发湿乱,额角也渗了点微汗。
“不累。”窦平宴回眸,却猝不及防问道:“阿姐,你现在心慌不慌?”
窦姀当即道:“慌啊,我好怕,你可万万要撑住!”
她心慌乱得要死,剧烈的心跳简直要将身子震碎了。她只有头是露出水面的,身子全浸入水底。偏这河水还时不时上涌,每每涌到唇边时,几乎气息凝滞。
窦姀心跳太快,要喘不过气,也要说不上话了。
日头下水雾弥漫,白蒙蒙一片,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她陷在这片河中,弱小的犹如一枝花骨朵,被人轻轻一掐就能咽气。
即便没呛水,鼻腔里却全是弥蒙的水雾。
窦姀怕的浑身止不住抖,头晕眼花,游了多久渐渐记不住时辰
正寻思再不到岸真要溺毙在河中时,忽然被人一转,腰背抵在坚硬陡峭的石壁上水的深度也比方才低了些许,如今淹在脖颈处。
窦姀有些晕,还未抹干眼眸的水珠看清,胸口倏而被人一按。
她惊愣发哽,偏被制在这石壁上动不得,那人忽然纳息吐气地凑到耳边:“阿姐,你心跳得好快”
水雾漫漫,他清俊的脸就在眼前,鼻尖相触。
窦姀只觉身上快没气力了,偏因怕水心跳剧烈。她仰头一瞧,头顶正是河岸!登时欣喜抱住他的肩头,微微气喘:“快,快上岸!”
窦平宴亲了下她的脸,只说不急。
又抚住她的心,凑到耳边略引诱地低问:“那你现在对我什么感觉?”
窦姀被他微潮的气息挠得耳根痒,浑身哆嗦。
只怔怔看他:“想你救我上岸的感觉”
话一说完,脸忽然被掐住,他低头吻来。
比起腰身的桎梏,他的吻就显得轻柔缠绵多了仿佛回到那一夜的酒醉,起先只是蜻蜓点水的扫过,轻弄试探。等到气息不畅松了口齿时,他再一点点滑进去,盘踞而攻。
被拖到岸上时,窦姀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发鬟湿乱,脸潮红,唇儿红润饱满。吐了几口水后,便捂住胸大口大口吸气,眼眸恍惚无神望着上空。
她心跳太快,不知是河中惊吓过度所致,还是旁的东西,只觉得胸口砰砰跳得十分难受。
不过片刻,窦平宴覆过来。
他撑在上方,一张俊色的脸出现在视线中,含着笑意。先帮她抚了抚心口,又凑到耳边迫切低问:“阿姐现在什么感觉”
再一瞧她茫茫的神情,大约了然。一笑,又擒住她的脸不管不顾亲下来。
来的太快,心砰砰跳个不停,窦姀慌乱无措,一时之间竟忘了推开他。
他这回倒也真奇,不走寻常路,每次亲一会儿就停下,又来摸摸她的胸口,低笑喃喃:“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到后头窦姀终于顺过气,缓过神。就在他最后又要俯头亲下时,猛然把人推开。
窦姀连忙坐起身,擦擦微肿的唇瞪向他:“你到底搞什么名堂?你老实说,今日那伙匪寇,是不是你找人假扮的!我当时真给吓住了,竟被你忽悠过去,现在一想,真是哪哪都不对劲!”
见她擦唇,窦平宴也摸了下嘴唇。
忽而敛眸,乖乖低头道:“是我找的,阿姐。我原只是想”
窦平宴停住看她,突然闭口不再言。
唇边却勾起惬意的笑。
“你原只是想什么?不会是想吓我吧!”
窦姀羞恼地再一瞪他,“我都决心跟你回家了,你还要这样对我!难道你心里对我的恨还没报完吗?”
窦姀愤然站起,提着湿重的裙摆锵锵直走。
没走两步,被他从后头追上,措手不及被人拉入怀中抱住。他紧紧抱着,紧张得牙咯咯响,竟是略羞涩道:“不是,当然不是了!你只要对我笑一笑,我早对你没恨了!”
窦姀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拳头捶向他的胸膛:“我真真是烦透你了!你以后不准这么吓我,我是真怕水!”
窦平宴耳朵一动,原本美滋滋自个儿猜对了,还想此招日后百试不爽。
现在听她训话,只得灭掉自己跃跃欲试的心,亲了下她的脸,遂嘻笑赔罪道:“好好好,以后再不这样了。好阿姐,是我错了,你就宽恕我这回罢!”
“”
二人说完话,彼时正值日暮,霞光漫天,
窦姀倏尔抬眸,望向西天边的半片残阳,真是灿烂又柔和,照得整片山头金光熠熠,河边芳草萋萋。
两人在河边走了没一会儿,便见不远处的车队朝这儿驶来。再进了,窦姀终于看清,那就是他们的马车!
小年就在车前座,一边赶马,一边挥鞭喊道:“二郎君!二郎君!小的们在这!”
终于要回去了
窦姀本来欣慰,但一看自己湿透的衣裳,登时窘迫地背过身。
她一转身,窦平宴显然也意识到。在身边轻轻一笑,“你便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斗篷来。”
经过此事,窦姀可算心有警觉,生怕他再生什么闹腾的事。
好在后面一阵子没有了,也没莫名来的山贼匪寇之类,大家都相安无事。虽然窦平宴常常会粘她不过只要人不闹腾,她还是能勉强说服自己,宽容一下。
窦姀如今想来,也没搞懂窦平宴为什么要那样做?找人扮强盗这好玩么?
纯粹吃饱了撑的!
后来,一行人从池州离开,又行了一个月,抵达鄂州。
深秋去过,进入鄂州城的这日正是冬至。
天越来越冷。
既到鄂州,离江陵也不远。这样一算,必在年关前就能到家。
于是,一行人便打算在鄂州城歇息,三日后再整顿行路。
夜晚酉时,窦姀刚和弟弟从酒楼吃完出来。
二人走走逛逛,不一会儿,看见前方街巷有个极热闹的馆子,大门口围了不少宾客,叽叽喳喳成片。
生意如此好,窦姀以为是个说书极好的茶馆,也想去瞧瞧。
她正在兴头上,于是拉了拉窦平宴的衣袖。
起先窦平宴不肯。
他岿然不动,伸手捏住她的颊肉便问:“阿姐真是好没良心,我昨日要去买干粮你都不陪我,现在你想去听说书了,反倒要我陪。常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不愿去吗?”
其实她原就不在意他陪不陪,只不过恰巧在身边罢了。
不过人既然不想去,那也不能强求嘛
窦姀挥开他的手,当即嬉皮一笑,“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听!”
本以为弟弟心能有多坚定,她刚走还没两步,人又火急火燎从后头追上。
窦平宴破天荒的瞪她,一边气恼,一边牵上她的手:“谁说我不去了?你不想我去,那我偏要去——”
窦姀噢一声,只笑笑不言。
二人很快走到馆前,原先站在远处看,只知热闹,还没察觉人这么多!
等到走近,才发觉人是真的多,一个一个都要挤破头了——这些宾客都是男子,有年纪轻浅,和窦平宴一般大的,也有不少上了年纪,和爹爹叔伯们那样岁数。
不过茶馆平日大多也是这些人。
窦姀一抬头,只见那金匾上大大写着“暗香阁”三字。
暗香阁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旁的茶馆取名都是飘茗楼,云水轩,御茶馆,天书阁这家倒是别出心裁,有那么几分雅味。
馆里头很热闹,有茶气,但也有酒气。
酒气还要更甚些。
窦姀起先只是觉得略怪,但是一想,好像也有不少宾客喜欢吃酒配瓜豆的。
直到她和窦平宴方一入座,立马便有个掌柜娘子过来,笑眯眯问他们要吃些什么。
窦平宴说了句都行后,掌柜娘子一笑,拍了拍手,立马有个小娘子从绢纱后探头出身。
这小娘子掐着柔媚嗓子,盈盈而笑。看见窦平宴,眸光更是亮了亮,突然朝他身上丢来一块绣了牡丹花的香绢。抚了抚雾鬟,眼波儿媚,笑问:“小郎君,可要奴家来伺候呀?”
第70章 村子
窦平宴的脸一僵, 下意识看向左侧。
不料她脸稍红,竟是不自在起来。
两人都以为错了,没来过不知,原来这里不是茶馆, 而是家烟花之地。
窦姀平生没来过这种地方, 人声嘈杂,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夹杂的荤语胡话。
一抬头, 竟见二楼木栏的飘飘红缎, 一个黑黢的莽汉正勾着花娘的下巴调笑。
那汉子不知怎么,这时瞟来, 竟不慎与窦姀的目光对上。忽然面露喜色, 手遥遥一指,朝掌柜的大喊:“鸨娘!鸨娘!我也要她!”
掌柜娘子一愣, 还没来得及细看窦姀, 突然身边风起, 香绢竟被那小郎君塞了回来。
小娘子盯着妈妈怀里的香绢,错愕不已,正欲开口, 窦平宴已经笑道:“我们来错地了, 多有叨扰。实在对不住,先告辞了。”
说完,窦姀就被弟弟拉着起身。
牡丹难得见到这种神姿高彻的小郎君,很是惋惜, 还想再留,人却不待一分一毫地离开。
只能委屈地看向妈妈。掌柜娘子拍肩宽慰, “罢了,那人瞧着年纪就不大, 穿得清贵,哪能是我们的常客?身旁的好像是他娘子,两人正登对,瞧着也是走错了地。”
窦姀忘不了汉子极下流的一眼,现在还有些抖。
方才她只是匆匆一瞥,才瞥到的一对男女,二楼多得是这样荒淫影子。她从前没见过这样秽的,初初一见,真是胆颤心惊。
很快窦平宴察觉她在发抖,心下一叹,大臂把人揽住,遮去了她半边身不让人看,只低声道,“别怕、别怕,我在呢”
走出暗香馆的大门,下石阶时,窦姀才捏开一把汗。
她拉紧弟弟的衣服,回头频频看,低喃:“那儿的姑娘,各个鲜妍漂亮,可来的男人都是”
就像刚刚的莽汉,还算好些。临出门前她又看见个满口黄牙,流氓模样的老汉,进去就摸了把里头姑娘的臀。
任是再恶心又能怎么样,银子还是得赚,姑娘们忍着,很快逢迎打笑起来。
窦姀想起自己那兄长也爱逛妓院,但她没去过,没见过,还不知道是这样腌臜地儿。小声说道:“难怪兄长每回从勾栏出来,主君总要打骂好久。”
“他去的地方比这儿好些。”窦平宴看了眼她,说:“都是富家子弟去的,听闻没花个五两银子,还进不去。”
两人走出暗香馆,旁边正好是条巷子。
巷口那户柴门开着,隔了几步,能够听到院子里面的说话声。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嚷道:“小崽子,叫你沐浴换身好衣裳,半个时辰了都没折腾好!还要让人冯老爷等多久?”
“二妈妈,他四十好几,都能做我爹爹了”
女人骂咧:“四十又怎么样,冯老爷可是多花三两银子买你破瓜的!我和大掌柜这些时日好吃好喝供你,好药好汤补着,把你养的细皮白肉,来了这地儿,你还当自己黄花闺女?可别给老娘做赔钱货!”
院子里渐渐起了抽噎声。
原本听声音,略为稚嫩,窦姀以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
这世上穷困之人多了,她原管不着,只有心头怜悯一下。
但和窦平宴走进巷子,经过柴门前时,她飞快瞟一眼后却心头惊跳——这哪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分明还是个女孩,那么矮,个头才到她胸前!
才到她胸前的丫头,岁数能有多大?
她想起了春莺被卖到妓院的妹妹,和这女孩一般高,才七八岁呢!
七八岁的丫头,身子还没长全,那冯老爷竟愿意多花三两银子买人破瓜简直细思极恐。
窦姀脑海中不由飘过春莺死前那句,奴想往上走奴不想做一辈子的奴婢,再生奴种子,苦一辈子,连自己妹妹被卖到妓院都救不了。
她想到春莺为了救妹妹的钱财而背叛自己,投向窦云湘,虽不会宽恕春莺,再当自己人,但心底深处却难免悲悯,一种人人都逃不开枷锁的悲悯。
她的脚刚往后退一步,忽然被弟弟拽住手。
窦平宴目光凛然,盯着她低声问:“世上有数不清悲苦的人,阿姐这样帮,难道要帮尽天下人?”
窦姀却摇头:“我不帮天下人。可今日遇上了,却实在看不过眼这孩子跟琦哥儿一样大,琦哥儿还能在曹姨娘怀里撒娇打滚呢,她这么小,却要给四十来岁的老爷破瓜。弟弟,我又不是个傻人,若是真麻烦我还避之不及呢。但几两银子我身上也有,能用钱财解决的事儿都不算麻烦。”
窦平宴定定望着她。
片刻后,轻声道:“好。我去买人就好,你在这儿别动。”
窦姀原只是想说服弟弟不拦,毕竟在她印象里,窦平宴最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手腕的束缚消失,窦平宴松开,转身往身后柴门走去。
夜色下,窦姀眸中是他迈步飘起的衣袂影子。
那小女孩原还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妈妈,哭着说自己想浣衣砍柴一辈子还钱。
女人听不耐了,偏今夜要伺候冯老爷,还打不得这丫头。怕打伤,自己的银子也飞了。
不过被卖到暗香馆的姑娘,多的是不情愿的。她在这儿干了几十年,哪还没有点治人的手段?
女人从袖里掏出一块浸了迷药的帕子,正要把人弄晕送去冯老爷房里。
忽然门口走来一人。
天色昏黑,灯笼光又不亮,她不太能看清人脸,只能依稀判断是个男子。
窦平宴就在此时出了声:“别人出三两银子破瓜,我出四两可能够?”
到了窦平宴这份上,已经不是缺不缺银子的程度。仅仅家里下人的吃穿用度,一年下来都比小地主家的女儿好。
他虽不缺钱,但人不傻,不想做个待宰的冤大头。
见那女人迟疑了,他再次出口:“再加一两,五两银子,多了我就不要了。这丫头这么小,我还不如去馆里找几个大点的小娘子呢。”
五两,那可真是够够了。女人怕他真要走,当即笑道:“好,五两就五两!小官人您去咱暗香馆二楼挑间上好的雅房,奴家这就给您送去!”
小丫头一听,哭得更惨烈了。
窦平宴却摆手道:“我不想去,这样吧,我买了她。我刚听你说,这丫头才来没几日,人又这么小,自然卖不了多少钱,只问一句,二十两出不出?再多我也不要了。”
二十两,其实远远就够了。
她这暗香馆里有不少与情郎看上眼的鸨儿,几两十几两赎身的都有。最贵的当属个叫红伶的,赎身用了二十五两。不过红伶人儿也是真标致,都快成馆里的头牌,才多要了些银子。
眼前这位爷出手还真是阔绰。
遇到这么阔绰的,她很难不想再多宰一点。但人又说得那么义正词严,再多就不要了。
况这丫头才丁点大,身子就一块板儿,没胸没臀,扭腰卖笑起来也没韵味。
她现在还没觉得这丫头真能值这么多的钱,怕错过,只好道:“成、成!二十两,人您带走!”
女人笑眯眯捧出双手,很快,一堆银锭子落在掌心。她飞速数了数,正正好好二十两。
心大叹,刚张开嘴邀道:“小官人以后可以多去咱们馆里看看,还有不少绝色小娘子呢,美得那叫一个勾人,一准伺候的舒服”
话没说完,却发现他已经提人走了。
女人心里一嘁,还真是个怪人
窦姀就在门口等着,里头的话一句不落全听了。
寻思:弟弟那么精明,当初买拨浪鼓也没发觉自己被骗啊?
心里正腹诽,窦平宴已经带着小丫头出来。
两人相视一眼,走出好几条巷子后,终于到了灯火艳艳的街头。
窦平宴开始打量现在还有些张皇的小丫头,问她:“人弄出来了,阿姐要怎么办?”
眼见这丫头也是真小,窦姀微俯身让她别怕,又问她叫什么名,如今多大了。
她颤巍巍地抬眼看窦姀,声儿青稚:“我八岁姓田,叫月芽。”
果然才八岁。
窦姀又问道:“我们救你出来后,这条命就归你自己。你以后想去哪里?”
田月芽倏尔哭道:“大菩萨,我想回家,想找我爹娘!我是被人牙子拐了,卖到这里的,爹娘都还在等我回家”
窦姀默了默,看向窦平宴。
他突然牵上她的手,对田月芽淡笑说道:“好,你家在哪儿?不远的话我们送你回去。”
田月芽的家在鄂州城外的农庄里,叫枣林村。
窦平宴打探一番过后,得知枣林村就在鄂州城往西十二里的地方。
而他们离开鄂州,前往江陵,正好会途径这个村子。于是便打算先留田月芽住在客栈,两日后随他们一起出发,路过时顺便给人送进村子
两日后的清晨。
一行人动身出城,离开鄂州,向西行。
午后,窦姀坐在马车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村子。
她一路估摸,大约也走了有十二里,便问身旁的月芽:“这可是你家所在的村子?”
田月芽一听,忙探出车窗张头看,兴高采烈道:“大姐姐,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这就是枣林村!”
窦姀点点头,领着小丫头下车,朝窦平宴朝手。
相处了两日,小丫头起初有些怕人,但熟悉后,胆子也就大起来。
她发现,月芽是个活泼的丫头,和春莺的性情很像。
枣林村并不大,才五十来户的人家。因此用不着大费周章,除了小年外,窦平宴只多带两个随从。
窦姀牵田月芽的手走在前面,窦平宴带着人则跟在后面。
入村后兜转一会儿,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找到小丫头的家。
院门是用木头粗粗造就,连门上的锁也是陈年生锈的。
田月芽敲门后,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来开门。门打开,院里头除了放着烧火的柴草,晾晒洗好的布衣,一张木桌,几条长凳,就只有两条看门的大黄狗。
窦姀扫过一眼,其实田月芽的家,远比村子里的人家,都要更穷些。
在客栈的晚上,田月芽曾跟窦姀说过,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
大月芽九岁,也就是十七跟窦姀和窦平宴一样大。
田月芽很喜欢她,起先知道窦姀和哥哥一样大时,还说道:“我哥哥马上也要娶妇了,爹爹和娘亲给他找过好几户人家,可是他都不喜欢。不过大姐姐生得这么好看,哥哥要是见到大姐姐,一定会很喜欢的!”
那时窦姀跟月芽躺在一张床上玩闹,也就打笑看她:“哦?那你哥哥好看吗?”
“好看!我哥哥可好看了,见过他的小娘子都喜欢他。大姐姐长这么好看,我都见到了,可一定也要让我哥哥见见!”
好看
窦姀不免寻思,会比弟弟还好看吗?
窦姀原以为,田月芽爹娘的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左右三四十来岁。
可当夫妻俩开门时,她不免愣了下——这两人都有些老,两鬓微白,脸上不少皱纹,瞧着像是半百的人。
“爹!娘!”
田月芽激动,哭着窜过去。
两人看见小女儿回来时,登时大惊。
随即那老媪蹲下,把田月芽紧紧搂在怀中,落下泪来:“月儿,我的月儿,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急死爹娘和你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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