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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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 余嘉忙忙摆手,在嘴巴前轻扇两下, “反正就那个意思,你们自己明白就好。”
沈霏微笑了笑,也不指明余嘉不光词没说完,还用错了词的事。
“嘉姐。”阮别愁淡声称呼。
余嘉又忍不住想搬弄一番,应声后说:“形影不离,对,我原本想说的是这个, 你们两个次次都是一起出现, 我就奇怪了,难道有根绳把你们牵在一起了?”
她还做出样子, 手往沈霏微和阮别愁中间捞,企图捞到那根透明绳。
没捞着,透明绳本来就不存在。
类似的话, 林曳说过几次, 不止林曳, 那些偶尔碰面的街坊也说过。
一开始人人都觉得稀奇,时间久了,在一起这件事便不再稀奇,分开才算。
时间把沈十五和阮十一之间的关系,固化到所有人心里, 似乎她们一起出现, 就是天经地义。
沈霏微不禁去想, 是不是周围人的想法和说法太一致, 以至于阮别愁也认为,她们一直在一块才是正确的。
所以在涉及她的事情上, 阮别愁永远不会划分出独属自己的空间,而是像一个附属,彻底合理化自己黏黏糊糊的行径。
沈霏微并非讨厌,只是认定,在她的身边,安全系数势必会降到冰点。
“进来吧。”
余嘉把人请进门,一边打着哈欠,一副睡不饱的样子。
也不怪余嘉睡不够,这底下就是歌舞厅,地方不隔音也就算了,有时候歌舞厅不止晚上吵,白天也闹腾,一天下来,人都要被逼疯。
所以往上摞高的这十来层,房租都格外便宜,能坚持住在这的,一是贫困潦倒,二还得情绪足够稳定。
沈霏微推着阮别愁进门,笑说:“挺稀奇的,嘉姐你以前不是嫌吵么,这几天怎么都在。”
以往想见余嘉还挺难,毕竟余嘉常往金流走,就跟居无定所一样。
“我躲人。”余嘉压着声,苦恼地说:“前段时间总有人当僚机,想给我搭线,我哪里敢沾,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她转身去拿事先备好的东西,又说:“还是个刚归国的,到处打听我的事,明显是忽然来的兴致,可我早就过了玩玩就算的年纪。”
“嘉姐还年轻。”沈霏微嘴甜。
余嘉爱听这话,抱着衣服首饰回来,忙将沈霏微上下打量。
算下来她有两个月没回来了,不禁感慨:“就这么一两个月,怎么好像瘦了点,看来等会得用夹子夹稳。”
“高三呢,累的。”沈霏微说。
“年级第一也会吃学习的苦?”余嘉调侃。
“也得费点心吧,总不能把第一拱手让人。”沈霏微说得轻飘飘的,压根听不出压力,相熟的人都知道,这沈十五又嘚瑟了。
余嘉以前就觉得这丫头长得标志,如今细看,标志二字竟还不足以概括对方的相貌。
她这屋的线路已经有点年头了,灯还是老式的钨丝灯,在那暖色调的灯光下,十五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有质感。
衬得越发矜贵。
“学校有人追你吗,不少吧。”余嘉忽然问,“谈过吗。”
沈霏微正在看余嘉抱在怀里的那一摞衣裙,被这冷不丁一句话吓得够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向阮别愁。
不看还好,看了就对上眼了。
阮别愁恰好就在注视沈霏微,她神色平静,似乎能在这一瞬紧迫的气氛里做到应付自如。
她很快回答:“没有。”
“嗯。”余嘉不觉得稀奇,毕竟云婷家的这俩孩子眼界都高,她继而一顿,“嗯?”
她差点以为自己刚才问错了人。
沈霏微收了目光,她看阮别愁是因为早些时候打过包票,说自己没心思谈恋爱。她可不想因为余嘉胡言乱语,就让阮别愁将她判到言而无信的界线里。
“十一没说错,我确实没那个心思。”她连忙说。
“我说呢,云婷十六那两口子也不像古板的,原来是你不想。”余嘉眼睛弯弯,长相虽然像余靓,却比余靓成熟。
说起“两口子”时,余嘉是戏谑的,可能她本来没这个意思,只单是说笑。
果然,余嘉很快改口:“哦,说错,这话可别在云婷和十六面前乱说。”
说笑的人是澄清了,听者心里却免不了一阵兵荒马乱。
沈霏微随之想到,云婷已经用更直白的方式在阮别愁面前出了柜,她忽然就松了口气。
阮别愁还是没什么反应。
说起来也挺离奇,这三年里,阮别愁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其实和周围人脱不了关系。
春岗的人大多忌惮舒以情,极少敢在背后妄加议论,连调侃也不多调侃,生怕传到舒以情耳边。
“不会乱说。”沈霏微答应。
余嘉揉起眉心,叹了声气,“这几天总睡不好,人也不太清醒,你们别介意。”
“那还要不要试衣服?”沈霏微朝余嘉怀中看去,这些新裁好的衣裙似乎都挺漂亮。
余嘉把东西放下,转身说:“要试,还没拿完呢,等着。”
除了服装外,还有一些不太昂贵,看起来却还算精致的首饰。
大概都是余嘉自己设计的,有别于市面上的其他款式,显得很有个性。
在一开始,余嘉就是靠这些小玩意打进了琴良桥,后来攒到钱,才慢慢做起别的生意,朝金流步步靠近。
春岗的多数人,只要有进金流的念头,都得走这个路子。
沈霏微挑挑拣拣,她看饰品,阮别愁就在一边不着痕迹地看她。
阮别愁擅长学习,其一是因为,她有极强的探索能力。
对于胸膛下那还道不明的雀跃,她还在探索着。
看似钝感十足的人,其实并非真的嘴拙心拙,只是她不习惯表达自己。
在幼年的颠沛流离中,她已经养成了封闭的习性,到现在也难以纠正。
“这个怎么样呢。”沈霏微转向阮别愁,捏着裙子肩部的布料,往身前比划。
“好适合。”阮别愁没有思考,但她说得很认真,所以不会让人觉得敷衍。
余嘉在边上搭配了两套,说:“你先换上让我看看,不过我看着这打样和我想要的有点出入,可能效果没那么好。”
沈霏微拎着衣裙去换,从浴室里大大方方地出来。
当衣架子的事,她第一次做,不过不等余嘉开口,她就很懂行地转了一圈。
人是好看的,有那样的相貌在,麻袋都能被衬成时尚。
尤其沈霏微本就是金流出身,在那样的环境下熏染出一身贵气。
再说了,她还像阮别愁幼年时候睡前故事里的公主那样,处境再潦倒,也不颓靡。
房间拥挤,就连沙发上也全是杂物,偏偏就是这逼仄凌乱的地方,成了临时秀场。
阮别愁找到个边角坐下,目光看得隐隐发直。
她想的没错,面前这陪伴她踏过泥泞的人,的确适合各种美好词汇。
精致的,优雅的,高调的,珠光宝气的。
任何任何。
只可惜阮别愁的文科没理科好,她只能一味地,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所有好词,都安到沈霏微身上。
在沈霏微转了两圈后,余嘉纳闷摇头,“不行,还得改改,你帮我试试这几样首饰,我拍几张,你手往绒垫上撘,十一帮着打个光。”
一通忙活下来,沈霏微不算白干,从余嘉那拿到了一笔酬劳。
这几年,徐凤静留下的那笔钱没动多少,沈霏微还挺会挣,尤其她乐意和云婷四处走动,时不时就能讨到红包、拿到小费。
余嘉把两人送下楼,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挥手,一边一个劲地揉太阳穴。
她真的要被吵死了。
沈霏微拉着阮别愁从人群中经过,忽然在喧嚣处停下脚步,偎到阮别愁边上,得扯着嗓子,才能让阮别愁听清她的话。
“想不想多呆一会再回去?”
阮别愁是百依百顺的,但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
只是,在看到沈霏微噙在眼梢的笑后,便好像很没有主见地点了头。
她不是没主见,只是在沈霏微面前的很多时候,她的顺从就是她的主见。
其实沈霏微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驻足过,只是她突发奇想,或许她可以带十一尝试一些新东西。
或许十一接触的新鲜事多了,就没那么黏她了呢。
下城的许多年轻人都挤在这,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消磨夜里的时间。
沈霏微随便晃两下就很好看,即便彩光打在脸上,她的模样也不俗,反倒有种说不清的明媚。
阮别愁不看别的,也好像听不到震耳的音乐,她的行动轨迹,完全是被周边人推攘出来的。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她才在沈霏微耳畔说:“姐姐,回去吗。”
沈霏微挤了出去,在洒满各色霓虹灯的老街上喘气,说:“回去了,十一。”
阮别愁跟在后边,无意中瞥见沈霏微兴奋的余韵——
沈霏微的耳朵尖有少许红。
不是光鲜的场合,气味、声音和眼里所见,多少都有点浑浊。
不过阮别愁认定,沈霏微的确是她年少记忆里,最光鲜的存在。
回去途中,有一段路很静,足够沈霏微平复心情。
沈霏微借机打量阮别愁,没想到阮别愁还是那副表情。
好像阮别愁根本不用从热闹里抽离,因为她不曾融入。
沈霏微正想说话,很突然地放慢了脚步,睨了阮别愁一眼。
“姐姐。”少女眉头紧皱。
两人同时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们。
不是偶遇,脚步声明显是刻意隐藏过的。
对方就连影子,也一直藏在黑暗之中。
很稀奇,三年里春岗里谁不知道沈阮二人是云婷和舒以情养着的,要动她们,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就算钱给的再多,也无济于事,谁也不想有命赚、没命花。
不难猜,跟在后边的,压根不会是春岗的人,除非这个人真的不想活了。
沈霏微不想惊扰对方,还是保持着和原先一样的步调,只是在多绕了一圈后,才踏进云上摄影。
中途她已经做足准备,如果对方进犯,她要如何反制。
但对方一直没有出手。
卷帘门升起又降落。
门彻底关拢,沈霏微才摸出手机,给云婷打电话。
进门前,她还特地朝楼上看了一眼,云婷和舒以情的卧室是暗着灯的,人应该还没有回来。
但在她电话打出去的一刻,楼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
“婷姐在家。”阮别愁说。
沈霏微有点尴尬,两个人在房里没开灯,搞不好是在做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
幸好阮别愁没别的反应,不然她真的绷不住。
没等电话接通,沈霏微就赶紧挂断了,接着放慢了脚步往楼上走,很懂事地给楼上两人预留了时间。
她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刚刚跟我们的人,挺奇怪的。”
“北市的秀刚刚结束,春岗的陌生面孔不少。”阮别愁说。
沈霏微也是这么想的。
春岗不大,人口密度却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对方没理由这么精准地算计到她们头上。
除非早有预谋。
楼上。
云婷裹着睡袍出来喝水,睨着从楼梯下露面的两人,兴味盎然地问:“打电话做什么。”
沈霏微硬生生把思绪掰了回来,不去想人家两口子的事,直接说:“有人跟踪我们。”
云婷神色变了,“确定?”
“是有。”阮别愁应和。
云婷走回卧室,在窗边勾起帘子一角,借窄窄一道缝往下打量。
街上空无一人。
“怎么了。”舒以情问。
“有人跟踪。”云婷言简意赅。
舒以情窸窸窣窣起身,出房门后和回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进了画室。
云婷踏出房门,说:“先别管,去歇吧。”
“会不会是那个叫卢森的。”沈霏微问。
云婷摆摆手,催促她们回房。
沈霏微自然没法再问,冲阮别愁使了个眼色,就转进卧室。
只是进房后,她坐在阮别愁的书桌前没动,眼盯着被帘子遮得密实的窗。
忽然有一只手伸上前,不问可否,也不予拒绝地往她耳中塞了一只耳机。
耳机里在放昨天晚上的那首小甜歌。
“十一,我不慌。”沈霏微说。
次日恰好是周日,桥高的周日是不上课的。
这天,闲置了很久的门铃忽然被按响,隔了楼层,声音很轻。
楼下的门铃仿若摆件,云婷不爱用,来找云婷和舒以情的同样不爱用,而沈霏微、阮别愁手头有钥匙,根本用不上。
门铃响后,沈霏微站在走廊,朝舒以情的画室看了过去。
舒以情也有所察觉,从房中走出来,低声说:“找你的,你去,我会跟在后面。”
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绝对抱有目的,但挑的是白天这个时候,图谋不一定就是不轨。
沈霏微看到舒以情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口袋隆起来一点,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她没喊正戴着耳机写题的阮别愁,点点头便独自下楼开门。
卷帘门徐徐升起,露出一双男人的脚,对方逐渐展露的身量尤为壮实,最后是一张洋人特征明显的脸。
卢森。
沈霏微没退,她在打量对方,对方同样也在打量她。
没在对方眼里看到任何杀意,近半分钟后,沈霏微才说:“找谁。”
“大人在家吗。”拳手用蹩脚的金流话问。
“不在。”沈霏微在思索。
“谁在家。”
“十六在家,你要见吗。”
在提及十六时,沈霏微同样没在对方里面看到波澜,此人对春岗明显不熟。
“还有谁?”
“十一。”沈霏微说。
对方大概掂量一下,觉得这个名听起来辈分更大,所以点了头,“麻烦你,我要见十一。”
第 32 章
32
这夹着外文的金流话, 实在太难听了。
偏偏卢森语气慎重,以至这话讲得再磕巴, 也很难引人发笑。
他就像一声炸雷,轰平了许多人苦心经营的宁静。
沈霏微还在打量,她需要在心里打出一个数值,这个数值代表的是,这人此时此刻的危险程度。
四分。
沈霏微这些年不算白练,她确定自己有应对能力。在将自己与卢森对比评判后,她极自信地中和掉了对方满分里的三分。
对方再扣三分, 是因为舒以情在。
沈霏微笃信, 舒以情就在暗处。
她很慢地问:“你确定,你要见十一?”
卢森太严肃了, 此刻明显是收了爪牙的,不太像周五那天在八角笼里厮杀的拳手。
他斟酌了十来秒,到后来还是没有转变决定, “是的, 我要见十一。”
沈霏微再次确定, 此人根本不了解春岗的“生态”。
如果他是为探查而来,之前那个红发□□本没必要多走一趟。
难不成,举办人和拳手是一方,而那高价拍下了高台贵宾票的,又是另一方?
各方纷纷加入战局, 沈霏微本就一知半解, 如今更加迷茫。
她觉得, 她还是得向云婷和舒以情求解, 才能弄明白,这其中是不是有人在浑水摸鱼。
“你好, 打扰。”卢森再度开口,前半句是金流话,后半句是外语。
沈霏微故作平静地笑了一下,她猜舒以情应该是有把握的,否则哪会那么轻易地叫她下来开门。
卢森也不催促,只是定定站在外面,明显在设法让沈霏微降低戒备。
不得已,沈霏微喊了两声“十一”,喊声不大,她本意不是想让十一下来。
在这过程中,门外人依旧纹丝不动,根本没有因为这两声喊话,出现任何波澜。
沈霏微是在做戏,她料想隔着一层楼,阮别愁此时又戴着耳机,不一定能听到。
可没想到,也就过了十秒不到,楼上竟下来一个人,还真是阮十一。
就在惊诧于阮十一现身的这分秒间,沈霏微瞥见,楼道拐角处藏着一个身影,无非就是舒以情。
她随之安心。
到底刚上高一,阮十一虽然面无表情,总被云婷说是拽着一张脸,但她未出社会的稚气,要比沈霏微明显许多。
阮别愁走下楼梯,没有因为看到门外的洋人就停下脚步。她徐徐靠近,站到沈霏微背后说:“我在听听力,感觉你好像出去了,摘下耳机才听到你喊我。”
门外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不出声,还在等。
可没想到一分钟过去,楼上再没有别的人下来,他迟疑问:“这是,十一?”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不是找她吗。”
门外人艰难启齿,“那,十六是哪一位。”
楼道拐角处传来声音。
“十五,让他进来说话。”
听着的确是家里能做主的,但这排名,怎么这么让人听不懂。
卢森多看了沈霏微一眼,没有妄自进门。
“进来说话吧。”沈霏微后退几步,手停留在卷帘门的开关上。
卢森这才进屋,举动略微有些拘谨,似乎憋了一口气。
舒以情这才从拐角处现身,她的两只手揣在白围裙的兜里,不作声地投以目光。
卢森当即绷紧全身,他是在死神手里厮杀出来的,一下就看出,这个人的危险不可估量。
是一柄利器,见过血的。
舒以情很冷漠,神色阴郁得好像不通人情,也不懂是不是正因如此,她的名字里才有“情”这个字。
缺的漏的,总得想办法填补。
“既然你不说话,那我们先说。”舒以情睨了沈霏微一眼。
沈霏微会意,她搭上阮别愁的肩,说:“昨晚跟踪我们的人,是不是你?”
她问得很直接,进门的拳手也不遑多让,坦白承认:“是我。”
沈霏微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不过昨天夜里,对方明明有许多机会,却始终按捺着没有动手,似乎真的不是为了取她性命而来。
在春岗这地方,和人交涉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赌命的成分,她第一次赌这么大。
好在和以前的牌局一样,有舒以情在旁指点,她也就没那么怕输了。
“你当拳手,是为了进春岗?”沈霏微又问。
卢森再次承认,“这个地方不好进,而且这里人很多。”
他的金流话实在是太烂了,停顿很久,重新组织一番语言,继续说:“我有很多顾虑,找了很多方法,才找到。”
沈霏微琢磨了一下,大概听懂了。
去给金流那位俱乐部的老板的当拳击手,多半就是此人想出来的方法。
“我需要一个身份,合理地来到这里。”卢森简直自创了一套语言,边说边比划。
阮别愁被沈霏微推着上楼,她没再开口,神色也很静。她的内敛和静谧里裹藏了外人看不穿的敌意,已经是满弓的箭,随时能将人射个对穿。
只有沈霏微知道,或许亲自教阮别愁许久的舒以情也知道。
所以沈霏微才将手撘在阮别愁肩上,企图令对方放轻松。
俗话说得好,什么师父带什么徒弟。
不过人与人终归有别,阮十一多数时候是收着刃的,她似乎有两套情绪处理机制。
舒以情不同,舒以情的阴郁和敌意总是显而易见,她不屑隐藏,像一个行走的无情杀器。
“那你跟踪的目的是什么。”舒以情半个身在阴影里,寒意从口齿间渗处,“你是想找沈十五,还是阮十一?”
卢森又是一愣,好像不太清楚对方话里的“沈十五阮十一”是谁,不过他看向了沈霏微,说:“我找你,我知道,你的母亲叫徐凤静。”
他咬字很艰难,光是说出“徐凤静”这三个字,舌头已快要打结。
沈霏微猛地瞥了过去,气血直掀天灵盖,寒意和炙炎在心头被搅得难舍难分。
寒意是出于未知和痛楚,炙炎出于愤怒。
沈霏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人说起过徐凤静了,徐凤静这个名字,是她心底结得最厚的一层痂。
“我知道,你是从A国来的,你……”舒以情话音骤止,似乎想到了什么。
“A国的伊诺力监狱,我去年才从里面出来。”卢森说。
在听到监狱名字的一瞬,沈霏微茅塞顿开。
这个拳手,和她们要找的人出自同一所牢狱,又都知道徐凤静这个名字。
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他有没有可能,是当时企图把名单交给徐凤静的那位?
卢森低头在口袋里翻找,摸出来一张照片,递到沈霏微面前。
沈霏微气息一滞,汹涌的思念伴随着惊慌滚滚而来,她的理智险些覆没在这大浪之中。
那是三年多前的照片了,是她还在金流的时候。
照片明显是偷拍的,主角一是徐凤静,二是被带着参加晚宴的她。
卢森供认不韪,“十八年前,我售卖违规物品,进了伊诺力监狱,可是我背负的罪名,比我犯下的错,要大很多。”
或许是情绪上来了,他整张脸怒红,模样变得有点吓人。
幸好卢森说得够慢,很尽力在表达,否则在场的三个人,谁也听不懂他的意思。
沈霏微搭着阮别愁的肩,推着对方又往上走了几级,朝舒以情靠近。
“那一年,入狱的人很多,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罪名。”卢森语气低沉,一句话反反复复说几遍,生怕表述不明。
听起来,很像警方专项搜查后的成果。
但卢森又说:“但我事前没有收到消息,很多人都没有,后来也证实,那次警方没有立项。”
就和她们三年前的推测一样,是有人故意入狱,又拉了许多人出来混淆视听。
那个人做得滴水不漏,明显在躲。
“三年前,我终于找出那个把所有人拖进去的孬种,我听到他的计划,他借监守松动,让手底下的人来到金流。”卢森注视起沈霏微,“他想杀徐凤静。”
沈霏微不惊不怖地和卢森对视。
“我没有能力提前出来,不过我拿到一份名单,我设法把名单、录音笔还有信件一起传到金流,可惜,我委托的人没能把东西送到徐凤静手上,反而害死了她。”卢森气息急促,“啊,我后来还得知,信件被委托人遗落了。”
话音刚落,一道拳风刮到卢森脸侧,他应该有所觉察,但他没动。
事发突然,就算不能完完全全避开,稍微的规避也能减少伤害,或许他根本没起规避的念头。
三年里,云婷教过许多格斗术,只是在这些安稳时日里,沈霏微能用到的机会不多。
她学来的全部技巧,竟是在这刻,发挥到了极致。
卢森被打歪了脸,啐出一口血沫,被打也不暴怒,他的愤懑似乎全给了另一个人。
沈霏微有点难过,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哭了,可心头的酸涩还是淹没了理智。
她没说话,垂落的手冷不丁一抖,说实话还挺疼的。
阮别愁把她的手拉过去,不声不响地捏了几下。
在舒以情提高警惕,以为拳手会忽然回击的时候,卢森竟然很轻松地笑了一下。
“抱歉。”卢森说,“其实我本来是想给她一点线索,好吧,其实我本来是想找个帮手,一起对付奥莱曼。”
沈霏微越发难过,可能徐凤静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但如果没有人从旁介入,她或许还能多看徐凤静一天。
她太想徐凤静和沈承了。
卢森直接用外语说:“我从里面出来,很艰难地撘上郑月疑这条线,知道档案和录音笔被人拿走了,我不清楚它们去了哪里,但我通过郑,知道徐凤静的孩子就在这里。”
他抖起手里的照片,“郑手下的人来过春岗很多次,他们很了解春岗,对这个孩子有印象!”
卢森目光变得炙热无比,兴奋到忍不住手舞足蹈,因为脸上沾有啐出来的血迹,所以显得有点滑稽。
他又说:“可惜我只有一个人,又很难和他们交谈更多,所以我得到的消息只有很少一点,幸好,还是见到了。”
“郑月疑,俱乐部老板。”舒以情向沈霏微和阮别愁解释。
卢森继续说:“奥莱曼明显也不知道东西落到谁手里了,但他不敢对徐凤静的孩子动手,我猜,徐凤静的孩子被保护起来了,他怕!”
卢森的表达欲很强,尤其是在情绪飙升后,“不过我不是特别清楚,他怕的是春岗这个地方,还是孩子的保护者,如果是保护者,我想,我们可以联手。”
“我们怎么信你。”舒以情打断。
卢森说得出档案纸的具体规格,也能说出录音笔的品牌和外观。
他说得很急,一句话里一半是金流话,一半是叽里呱啦的外语。
在口干舌燥地证明自己后,卢森急切地说:“录音你们听了吧,他十几年前经常出入金流,一口金流话说得比当地人还好,我其他的听不明白,但是听明白了那句,我录下来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躲进伊诺力吗。”舒以情不想再跟他废话。
卢森露出苦恼神色,却还是全盘托出,只是这次不用金流话的,讲的是全外语。
“是在出来之后,我才查到,他进去是因为得罪了人!他原本要在春岗交付一批货,我不清楚货物具体是什么,但那天他因为酗酒被人算计了,他在三明口的接头人也被支走,然后货物还出了岔子。”
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咬牙切齿,“等奥莱曼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把买方得罪了,买方应该是个厉害人物,他为了躲买方追究,不惜躲进伊诺力。要不是后来监守松动,他忍不住想报复人,我也不可能知道,害我们的人就是他。”
不光徐凤静,就连当时的施家,还有韦左、韦右,其实都不是奥莱曼失约的根源。
徐凤静等人甚至称得上是局外人。
“你的老板郑月疑,是哪一方的。”舒以情突然问。
卢森愣了两秒,摆手说:“她应该不是哪一方的,她不知道这些事。”
舒以情不全信,明知故问:“你的名字。”
“卢森。”
舒以情走上前,拿出手机按出一串号码,抬手展示到对方眼前,“给你十五秒,记下我的联系方式,然后走,夹紧尾巴走,别给我们带来麻烦。”
卢森又是一愣,眼珠通红地盯住发亮的手机屏幕。
十五秒后,舒以情收回手,看向沈霏微,“十五,送客。”
沈霏微回过神,下楼打开了卷帘门。
等看到那个身影走远,她才关门转身,说:“如果他记不住呢。”
“如果他没有撒谎,那现在是他需要我们。”舒以情冷笑。
“你刚才怎么会同意他进门。”沈霏微心有余悸。
“血洒在家门,不吉利。”舒以情解释。
沈霏微有点恍惚,就算卢森那番话真假未定,她也像被砸了当头一棒。
她站不稳,看阮别愁走近,干脆把双臂环到对方肩头上,整个人架了过去。
阮别愁便跟拖车似的,把沈霏微垂在她身前的两个手腕拢在一块,拉着对方往楼上走。
沈霏微轻声叹气,嘀咕一样,在阮别愁耳边说:“十一,等会别贴我的脸。”
第 33 章
33
共处的这几年里, 沈霏微可能会迂回地表达回避,比如哼唧着不愿意训练, 比如总是迟一步起床,比如总喜欢把阮十一推到前边。
但她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堂而皇之地摆出脆弱姿态。
她连一星半点的脆弱情绪,也不会大方流露,她把自己心里面最薄弱的那一处,很妥善地保管起来了。
阮别愁顿了一下,说:“姐姐, 你靠我太近了。”
沈霏微贴着阮别愁的后背, 她此刻的情绪太浓烈,根本没注意到, 被她攀着的人有一瞬的呆滞。
“嗯?怎么了呢。”
“我还病着,流感会不会传回到你身上。”
“不会。”
沈霏微的腕子从对方五指里挣脱,她摸向身前人的脸, 摸得毫无章法, 手指压过对方的唇, 又从对方鼻尖上蹭过。
“这不是没鼻音了么,呼吸也不烫。”沈霏微又说。
阮别愁久久才嗯上一声。
低低的,好像是从鼻腔传出,听着似乎又病回去了。
上了楼,舒以情神色冷肃地坐在沙发上, 忽然啪一声, 她把什么东西丢到了桌上。
那玩意沿着光滑的桌面滑出去, 堪堪停在桌子边缘。
沈霏微这才知道, 舒以情揣在口袋里的,是什么东西。
枪。
黑沉沉一柄枪, 明明也没走火,可它满膛的杀机,全随着刚刚那一声脆响震荡开来。
舒以情果然早有准备,她藏在楼梯的拐角处,蓄势待发。
“那个人说的话能信吗。”沈霏微问。
“我会去查,是真是假,一查就知。”舒以情若有所思,想想又弯腰把桌边的枪捞了回去,食指勾在扳机边,枪身旋了一圈才紧握在手上。
“如果他有诚意,一定会给你打电话,是不是。”沈霏微再问。
舒以情点头,起身说:“你们跟我来。”
沈霏微回头看向阮别愁,在这惶惶时刻,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踪起阮别愁的身影。
没等她给出任何讯息,两人便一个对视,好像事先约好的。
任何时候,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总能很轻易地透露出一个人心底最深的倚赖。
沈霏微不可否认,她和阮别愁是有默契的,她心里的不安,随着这默契的一眼渐渐消弭。
对视不只是对视,更是共勉。
两人跟了过去,在径直穿过走道后,竟是第一次迈进那片她们从未涉足过的区域。
这是云婷口中的禁地,也是舒以情每天会花大量时间待着的地方。
沈霏微有点懵,尤其在看到堆了满屋的画架和颜料后,一时间想不明白舒以情的用意,舒以情总不能是喊她和阮十一来当模特的。
画室窗户大敞,风往房中灌,将各类用材的气味冲得很淡。
屋中明亮,怪的是除门窗那两堵墙外,其余两面墙上竟都挂了极厚的窗帘,乍一看有几分像舞台幕布。
可是这房间空出来的地方,根本不足以搭建舞台,墙的另一边,分明是舒以情和云婷的房间。
窗帘挂在了不属于它们的地方,理由不难想,必是为了遮挡什么不好见光的东西。
“这是?”沈霏微怔住。
舒以情下巴一抬,努向窗户那边,说:“去把窗帘拉上。”她转而打开了灯。
阮别愁走去拉拢窗帘,窗帘的遮光效果太强,就算头顶上白炽灯开着,房间也不如刚才亮堂。
就在窗帘并拢的那刻,舒以情走向另一侧墙边,蓦地揭开垂帘,让底下的隐秘无处遁形。
乍一看,沈霏微以为,那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墙纸,因为每个边框中的画面,几乎都是静止的。
那是……
满壁的显示屏,所有的屏幕都是接通了电源的,无一例外都在观测春岗中心街区的某一处。
要么是阴仄的窄街,要么是因为漏水而分外潮湿的巷道。
舒以情把另一面墙上的幕帘也揭了,她手里还拿着枪,抬臂做出开枪的架势,枪口直指有卢森出没的那一面屏幕。
卢森的帽檐压得很低,监控中看不到他的脸,他似乎是看着鞋尖在走路。
良久才看出,卢森在往北市走,只是北市似乎不在舒以情的监控范围内,等他彻底离开中心街区,这挂满两面墙的屏幕便失去了用武之地。
沈霏微终于见识到“禁地”的意义,正如林曳是西市的眼,舒以情和云婷也在时刻注意着,中心街区人员的动向。
难怪,昨晚在她提起被跟踪的事后,舒以情直接踏进了画室。
“夜里人多,他还刻意绕开了监控,防不胜防。今天北市那边来消息,让我多留意,我是看着他过来的。”舒以情冷冷一嗤,“好了,北市那边不归我们管,如果有变故,那边会通知。”
沈霏微不禁想起,她和阮别愁初来春岗的那一天。
也许在踏进这片土地起,她们二人便被定格在云婷和舒以情的视线内,所以在那几天里,她谨防着的一切危机,都没有出现。
“姐,我想看看那份档案。”
在舒以情面前,沈霏微哪敢直呼十六。
舒以情只是睨她一眼,没拒绝,在保险柜里取出那份档案。
档案中,剩下不到十份纸质资料,剩余的人都没有出狱。
这些人,判下来的罪状大为相似,入狱前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可疑轨迹,排查起来并不容易。
舒以情抽出奥莱曼的那份档案给她,说:“这个人离出狱还有三年多,等不了,我和云婷得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沈霏微捏紧手里那份纸,将那张脸重新记下。
在以前,沈霏微从不觉得这复印件有什么不好,此时不由得挑剔起这过于失真的画质。
她想看得更清楚些。
“去A国。”舒以情没隐瞒。
沈霏微的心跳越来越烈。
她想去。
“不过在去A国前,或许得先去金流一趟。”舒以情伸手,把那份档案要了回去。
大约过了几秒,沈霏微才有所判断。
“找那个地下俱乐部的老板,郑月疑?”
在涉及旧仇的事情上,沈霏微会因为忽然激昂的情绪,和过快的心率就钝了思绪,她总得多花一点时间来捋清楚脉络。
“嗯。”舒以情看向沈霏微,“会会她。”
换作平时,舒以情多一个字也不会说,她大约看到了沈霏微的低落,思量了一阵,才把掌心盖到对方发顶上。
很轻地压了一下。
平时总是冰冷的人,忽然散发出浅显易懂的善意。
太珍贵,太容易引人动容。
沈霏微的心微微一滞,酸楚越发泛滥,她轻声问:“我去吗。”
舒以情没应声。
“我想去。”
如果是在云婷面前,沈霏微的“想去”会直接变成“要去”。
“我得和云婷商量。”舒以情摆手让沈霏微和阮别愁走,枪往兜里一揣,起身把那大幅帘幕挂了回去。
沈霏微只好转身走开,她的要求是蛮多的,其实想想,云婷和舒以情已经够关照她了。
离开金流后,她没少反思过去,但因为有云婷和舒以情在身后挺着,又有阮别愁惯着,她还是习惯于索要和接受好意。
在金流时,她是上城的公主,在春岗就是贫民窟公主,她总是不满,总是有很多的要求和奢盼。
但她不悔过,不满也挺好的,得有不满,才能向上。
云婷和舒以情不惯沈霏微,自有人惯。
在出了房门后,阮别愁难得地问了一声,“姐姐,你想去吗。”
“哪里?”沈霏微失落未消,胸口像堵了东西。
“金流,A国。”阮别愁果然最懂沈霏微的心思,沈霏微心里想的,她一个不落。
其实沈霏微知道,去A国的事大概轮不到她,且不说奥莱曼还有三年多才出狱,她没理由占用云婷和舒以情办正事的时间。
不过金流的话,她的确是想去的,她想从卢森的口中,得知更多关于奥莱曼的事。
在没听到沈霏微回答的情况下,阮别愁自顾自地说:“姐姐想的话,我去问问婷姐。”
这事确实由阮别愁来提最适合,倒不是因为云婷偏心,只是阮别愁从来没有表露过分毫的物欲,就连在其他方面,也好像很淡泊,很安于现状。
云婷很平等地对待两个孩子,正因如此,她才更倾向于,不假思索地答应阮别愁的请求,就算请求再过分。
就好比聚少成多,小请求成大请求。
沈霏微走回卧室,伏在床上不动,散在脸侧的头发遮了视线,说:“不用。”
“真的不用?”
可能是沈霏微的样子有点蔫,阮别愁也有几分难过。
“真的。”
阮别愁当对方是在说假话,她很清楚,这件事于沈霏微而言,意味着什么。
时间淡不去徐凤静和沈承烙在沈霏微心口的疤,它们反而像疮疤增生那样,越垒越大,压得沈霏微喘不过气。
年年月月的相处,两个人同样惶惶度日,她们就好像共用着同一颗心。
阮别愁深谙沈霏微的忧惧。
过会儿,沈霏微手背有点冰,有柔软的东西猝不及防地靠近。
她指尖微微一抖,目光从遮着脸的发丝间穿了出去,看到是阮别愁把脸贴近。
很亲昵的姿态,却比三年前多了几分边界意识。
阮别愁不脸贴脸了,改将脸贴向沈霏微的手背,气息掠过沈霏微的皮肤。
沈霏微寻思了一下,决定不抽回手,只说:“阮十一,干嘛呢。”
她明知故问,毕竟在很久以前,阮别愁就会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她的情绪。
虽然说,安抚这个词用在阮别愁身上尤为别扭,但沈霏微在心底承认,她的确有被安抚到。
“我去和婷姐说。”阮别愁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熨烫的气息离开手背,竟还让沈霏微有些许不适应。
她把原因归给秋季,只怪秋季转凉,而她上辈子一定是怕冷的动物,被温暖养刁了。
“那你去说吧。”沈霏微的低迷只会存在很短的一阵,她坐起身去碰阮别愁的脸。
那么冰的脸,那么冷的表情,怎么会有那么灼热的气息。
阮别愁冷不丁被摸了一把,在一秒屏息后,胸口下的心有点喧嚣。
砰砰。
她莫名雀跃,心脏泵血加速,甚至于担心,沈霏微会听见她的心跳。
阮别愁还是搞不懂,这种雀跃究竟指向什么,但她清清楚楚知道,它来源于亲密,限定词是沈霏微。
“婷姐会答应的。”她说。
直到夜里,云婷才从西市回来。
云婷风尘仆仆,疲乏肉眼可见,她回来便咕咚灌水,像是渴了一整天。
舒以情从画室出来,朝云婷勾了一下手指。
正观察着呢,沈霏微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见云婷和舒以情一起进了房。
半掩的门里传出不太明显的动静,好像耗子打架,然后一声吸气从门里传出。
舒以情很冷地说:“云婷。”
动静没了,沈霏微听得有点面红耳赤,心里嘀咕,这两人该谈点正经事了吧。
过了很久,云婷终于从房里出来,她嘴边的笑意很深,一下就涤净了疲乏,又开始喝水。
沈霏微掂量着时机差不多了,就去推阮别愁的肩。
坐在桌前的少女正在写题,笔下的式子已经列了大半,被打断也不恼,只是摘下耳机,静静看向沈霏微。
“该你出面了。”沈霏微弯腰,冰凉的手指没什么分寸地往少女脸颊上摸。
在阮别愁面前,她向来不注重什么分寸,继而又说:“不成事就哭着回来见我。”
不是要挟,其实沈霏微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因为阮别愁夸下了海口,她忍不住调侃一句。
阮别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竟还答应了。
一个坐在房里听,一个往外走。
外面,云婷已经放下杯子,看似是喝够了。
“婷姐。”阮别愁说。
云婷挺意外的,毕竟平时没事的时候,阮十一可不会主动找她。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饱含兴味地瞥向阮十一身后的那扇门,坐下一抬下巴,示意对方说事。
阮十一便说:“卢森拿到联系方式,这两天应该会回金流吧。”
“已经走了。”云婷两腿一叠,很舒适地往后倚。
“你和十六是不是打算去金流,和那位老板碰一碰。”阮十一很直接。
云婷笑了,朝对方身后指去,说:“你姐让你来问的,是不是?”
“是我想知道。”阮十一没把人供出来。
她神色认真,语速上也毫无差池,没有泄露半点她和沈霏微的约定。
云婷摆摆手,“本来就打算带你们一起去,别打听了。”
阮别愁成事了,没什么表情地走回卧室,但在迎上沈霏微视线的一刻,什么波澜不惊,什么游刃有余,全都改头换面变作乖钝。
“姐姐,婷姐答应了。”
第 34 章
34
一个是婷姐, 一个是姐姐,虽然都是姐, 但区别大着。
这其中谁被优待,一目了然。
沈霏微还挺意外,毕竟这件事不仅关乎徐凤静和沈承,更关乎云婷、舒以情等人多年的付出,A国此行极可能是逆转局势的关键。
她错愕,这么潦草地带上她和十一,真的没关系吗。
但云婷只是很平常地回复了阮别愁, 没有提及其它, 也没有解释原因。
云婷和舒以情的安排,或许和三年前一样, 和组织无关,只是她们想这么做。
那股来自云婷和舒以情的力量,从未被削弱过。
它牢牢驻扎在沈霏微身后, 像是浩大一座山, 根深柢固, 牢不可破。
就在这时,随卢森而来的惶恐消融殆尽,变成一缕不足为道的烟。
沈霏微笑了一下,调侃:“你是真的不想哭着回来见我啊?”
阮别愁停在沈霏微面前,没邀功, 只是顺着沈霏微的话说:“要试试吗。”
试什么, 哭吗?
沈霏微摇头, “别酝酿了, 我可不想一晚上坐在这和你干瞪眼。”
“那休息吗,姐姐。”阮别愁转身, 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浴巾,顿了一下又说:“明天要降温了。”
秋后就是冬,也该降温了。
没想到的是,以前是徐凤静提醒降温,后来是云婷,现在竟成了阮别愁。
沈霏微不禁觉得,阮别愁好像在成长这条路上走了高速,她掠过所有曲折,中途不为谁停留,只为飞快抵达目的。
但很离奇的是,那个目的地的方向只立着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让阮别愁的目标显得格外单薄。
沈霏微没在自夸,她在阮别愁前进的方向上,的确只看到了自己。
事关自己,沈霏微不得已做出假设——
也许正因为踏上了高速路,路段上禁止行人和非机动车进入,所以阮别愁眼里所见格外狭隘,人也格外恬淡,她的情绪极少因外物起伏。
一切的一切,源于当年徐凤静的一句话。
“是姐姐。”
“嗯,洗好就休息。”沈霏微托起下巴,定定看了阮别愁好一阵。
她用目光分解掉少女脸上剩余不多的天真,将对方幼稚的装扮拆解重筑。
成年后的阮十一,会是什么样呢。
沈霏微觉得,她得提前想想,因为十一长得太快了,她好担心一个不经意,眼前人就露出陌生的一面。
和往常一样,少女先洗漱去了,但因为中途沐浴露没了,不得已打开一道门缝让沈霏微把新的递给她。
沈霏微懒懒散散地走去拿,然后往门缝里塞,说:“这个香味的还没用过,你试试。”
阮别愁总一副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样子,哪里会挑,一声不响地接过去了。
水流声冲淡了沈霏微的杂思和顾虑,她思索半天,还是决定去敲云婷和舒以情的房门。
门没开,云婷在里面好像很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不是让你们早点休息吗。”
坏事了。
沈霏微敲门的手一顿,只是她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索性问:“婷姐,什么时候去金流。”
“明天傍晚走,等你们白天上完课再说,晚上我们住金流。”云婷说,“记得请假。”
“请几天?”沈霏微问。
“不知道。”云婷没好气地应声,“走走走,别听墙角。”
压在沈霏微心中的巨石沉进泥沼,顿时没了影,她极轻松地转身,压根没有打扰到对方的负罪感。
只是……
有点臊。
她可不是来听墙角的,也不像阮别愁什么都不懂。
沈霏微耳廓有点烫,回到卧室后,企图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很难得地看起了阮别愁的习题。
不得了,阮别愁还真的在写高二的题了,解题思路很清晰,几乎没出错,甚至比许多高二年级的学生做得还要好。
沈霏微目瞪口呆地翻了几页,越看越吃惊。
那天她只是随口说说来着,没想到阮别愁是真的想追她……的年级,怕是没多长时间,阮别愁就该写到高三的题了。
有这能耐,以后别说金流了,特区外都随便去,没有人能将阮别愁束缚。
挺好的,沈霏微却莫名发堵,从春岗飞出去的鸟,还会停留在她身侧吗。
她是那么矛盾,既想鸟儿高飞,又想鸟儿降落。
习题册最终还是没能翻到末页,毕竟阮别愁不像沈霏微,会在浴室里呆上近一个小时不止,她惯来擅长速战速决,根本不磨蹭。
等阮别愁出来的时候,桌上的习题和笔已经归回原位,好像没被动过。
沈霏微看着少女那被热气熏红的脸庞,招了两下手,“十一,过来。”
阮别愁不解其意,走近后看到沈霏微又一勾手指,似乎在嫌距离不够。
她只好弯腰,不想发梢上没擦干的水滴到对方身上,便抬起手,用掌心接着。
沈霏微撑住桌边,微微挺起点身,好在阮别愁弯了腰,她很轻松就能凑到对方颈侧闻。
那点微不可察的鼻息,蜻蜓点水般掠过。
阮别愁僵住了。
“哦,是这个香味。”沈霏微坐了回去,“好香。”
阮别愁好像锈了的器械,过会儿才继续缓慢运行,退开时目光直直落在沈霏微身上,没在对方眼里找到一丝一毫的深意。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胸口下那点雀跃,又因为沈霏微的一个举动就冒了出来,变得生机勃勃。
沈霏微说:“去把头发吹吹。”
阮别愁应了一声,走去拿吹风筒,发梢在风中曳动。
正如她懵懂的心。
大概因为知道明天傍晚要去金流,大半个晚上,沈霏微都睡得不算好,好像患了小学生春游综合征。
热烈的期待灌满心头,随之奔来的,是无尽的焦灼。
不过她没有翻身,她再睡不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翻来覆去。
沈霏微看着漏出点街灯的窗帘,手脚状似安稳地摆放着。
她笃定,只要没人看到她睁着的眼,谁也不会知道她还醒着。
但临近后半夜的时候,身后有人挪近。
亲密距离下,她闻到了对方身上那一股,和她身上如出一辙的沐浴露香味。
是她亲自选的,特别好闻。
“姐姐,睡不着吗。”
寂静中,少女蓦然出声。
沈霏微愣住,寻思着阮别愁是不是在说梦话。
大约不是,她印象里,阮别愁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过了半分钟之久,沈霏微才转过身,和阮别愁面朝着面。
昏暗中,彼此的轮廓都不甚清晰。
沈霏微挺困惑的,在这昏暗宁静的环境中,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你睡着之后,会动。”少女说。
沈霏微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睡着后压根不老实,这些年故意装睡,怕是对方一眼就能看穿,只是阮别愁从来不说穿。
略微冰凉的指尖,摸索着落在沈霏微的脸上,很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气息听起来也不一样。”
“阮十一,你懂这么多。”沈霏微气笑了,“我睡不着的时候,你都知道?”
阮别愁收回手,没吭声。
“算你厉害,以前不是爱数星星么,后来怎么憋住的。”沈霏微伸手去拨阮别愁的头发,有点像泄愤,只是手上没用劲。
“你不爱听。”
沈霏微是不爱听,每每被那声音催眠睡着,她第二天醒来总是懵的。
她把脸闷在枕头里笑,过会儿才说:“没事的十一,我不慌。”
也不知道是在说服阮十一,还是在说服自己。
阮别愁嗯了一声,似乎信了,然后在她那边的枕头底下摸了一下,说:“听歌不听?”
“听吧。”沈霏微是真的没有睡意。
阮别愁便捞出耳机,连了手机后递给沈霏微一只。
没等声音流泻出来,沈霏微先发制人,“换一首吧,不听上次那个了。”
阮别愁换了一首,还是小甜歌,节奏却比上回的要舒缓许多。
这样的甜歌,沈霏微平时根本不会主动去听,没想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
也可能是因为有人在旁边共享,所以很快就能投入进去。
挺甜的,腻到心扉了。
当晚沈霏微还是睡着了,两人清晨时一如平常,跑了几圈才坐上林曳的车。
林曳看起来心情极好,竟换上了此前从未穿过的旗袍,头发也盘得很漂亮。
“曳姐心情好?”沈霏微问。
“嗯,有了新的线索,事情逐渐明朗了。”林曳笑得娇娇的,和她雷厉风行的做派一点也不搭边。
阮别愁问:“曳姐也去金流吗。”
“我不去。”林曳摇头,“但过段时间,我会和婷姐去A国走一趟。”
沈霏微一下就想明白了,云婷想名正言顺地去A国,的确得靠林曳,林曳是做运输的,能编造出许许多多的恰当理由。
车开出后,又从老街上一路碾过去,像是要撞出一个新天地。
林曳说:“那天的红毛,你们记得吧。”
“记得。”沈霏微应声。
“他出事了。”林曳说得很平淡。
毫不意外,作为替工,又是那么一伙人的替工,又怎么活得住。
可到底有过一面之缘,是自己碰到过的一条鲜活人命,沈霏微还是陷入了一瞬的怔忪。
“怎么死的?”
“头部受到撞击,在失血过程中溺水。”林曳说话声轻得像叹息,“他应该是拿到了钱的,所以预定了回P国的豪华游轮,但没想到,这过程是享福也是等死。”
“是主动投海,还是别的?”沈霏微不太相信。
林曳摇头:“具体细节不清楚,人是自己忽然从顶层跳下去的,头撞到船身,之后落了海。我们琢磨了一下,他事前被要挟了也说不定,总之人没了。”
沈霏微陷入沉默。
照这么看,拍下高层票的一方,和举办方好像还真不是一起的。
高层票那方以为拳击秀是潜伏者设的局,恰恰,云婷方也以为那场秀是对方设的局。
可惜了红毛,红毛为打探消息而来,打探完,就是一张弃牌。
到琴良桥,两人一起踏入校园,在湖边分道扬镳,一个去往高年级区,一个去往低年级区。
所幸白天也没闹出什么事,待在教室里听课的人还是不多,讲台上的老师却不气馁,依旧讲得抑扬顿挫。
昨晚没睡好,借着白天时阳光照得暖和,沈霏微伏着又睡了一觉,等下课铃一响,她就到教师办公室请假去了。
不清楚要在金流逗留几天,总之先请着。
云婷和舒以情两人在家,早早就收拾好行李,然后各忙各的。
云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端详新洗出来的照片,而舒以情在画室中,有条不紊地画上最后一笔。
“拍得还行,就是十一这孩子没表情,好好一张全家福,她坐在那就跟拍证件照一样。”云婷全然不提,照片里同样没表情的舒以情。
舒以情隐隐听见点声音,却不清楚云婷在说什么,在清洗完画笔后,才走出去问:“你刚才在说什么。”
“说十一拍照没表情,也不知道谁教她的。”云婷说。
舒以情靠在墙上,神色是一贯的阴郁,姿态却很从容松弛,“谁教的?”
云婷笑笑,“我教的。”
傍晚吃过饭,到金流已经是十点过,正是华灯初上之时。
整座城市璀璨生辉,摩天大厦下川流不息,胜造繁荣景象。
出门前,舒以情特地携上了刚收笔的一幅画,这趟她拖家带口前往金流,正是借了卖画的名义。
四个人入住金流地标酒店,云婷和舒以情在前,沈霏微便和抱着画的阮十一走在后面。
这地方沈霏微以前来过,如今再来,心境已大为不同。
不想念,就是有点感慨,时间没给这地方留下太多痕迹,它好像变作一个标尺,提点她人生的变换。
“两个房间就在隔壁,不过有事还是直接打电话。”云婷在电梯里说。
沈霏微颔首,托起画框一角,省得阮别愁累着。
“等会我和十六要出去一趟,去交画,去的时间会有点长。”云婷手往沈霏微肩上撘,“你和十一就待在酒店,别往外跑。”
“不会。”沈霏微答应。
这几年耳濡目染,她听出了云婷的言外之意。
是要去交画,又不单交画,或许还要去其它地方。
出了电梯门,走到相应门牌的房间前,云婷便把画接了过去。
沈霏微拖着行李箱进屋,轻吁一口气说:“十一,你在箱子里装了什么,好沉。”
“书。”阮别愁跟着进屋。
第 35 章
35
啊?
沈霏微拖箱子的动作停住。
她知道阮别愁总是格外认真, 嘴上说想,就是真的想, 但她没料到,阮别愁能想得这么明显。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阮别愁竟也不忘带书。
怎么的,是想刷题刷到天亮,给所有人一点震撼?
沈霏微哪能指责对方半分不是,向上好学,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箱子实在拖不动了, 她也不想再拖, 索性将之靠到一边,说:“早知道让你自己拉箱子了。”
阮别愁打开锁, 把整整齐齐叠在衣服底下的书全拿了出来,忽然说:“姐姐,你说婷姐和十六会带我们去A国吗。”
在这事上, 沈霏微还真的没有把握, 虽然说云婷和舒以情惯常会把她们放在眼皮底下, 但这次的事,显然不能和平时一概而论。
她摇头,不明示是“不知道”还是“不会”,只说:“婷姐和十六到那边,有一半的几率是去探寻合作, 不一定会带我。”
沈霏微的猜测并非毫无依据。
不管奥莱曼和暗中的那一方是不是闹崩, 如果能成功借由他放出钩子, 己方的步调都必将加快。
接下来云婷她们要做的, 便只有哄诱对方浮出水面,逐一捕获。
在这种情况下, 沈霏微怀着一颗复仇的心,确实不应该跟着前往A国。
“那你想去吗。”阮别愁把书堆到桌上。
“可以不想。”沈霏微拿手机看了眼时间,估算好云婷和舒以情回来的时分。
“那就是想。”阮别愁得出结论。
这回换沈霏微不吭声了,她撇一下嘴,耸肩笑笑。
高楼耸入云天,在这凌霄之地,近半个金流收于眼底。
连片的闹市和居民区紧密相接,像是被黄金捻成的丝线串在了一起。
不是金丝,是车辆疾驰而过留下的光影。
阮别愁写题,沈霏微便站在窗边往外打量。
在这么高的地方,其实她根本看不清底下是什么人在往来。
而门外又安静,半个多小时后,还是无人光临,看似毫无危机。
沈霏微有点无聊,转身去看阮别愁写题,一边指指点点,“这错了,你漏了一个条件。”
少女停笔,抬头看她,切得平整的发梢微微一晃,平添少许灵动。她也不问哪儿漏了,就光看沈霏微,等着对方开口。
这么认真啊,一点错都容不下?
沈霏微被盯得有点懵。
阮别愁想追的心,在这刹那表现得更明显了,她给自己设置的容错率,很低很低。
容错率越低,就表明那颗想追的心越是强烈,越是急切。
沈霏微真的会觉得,阮别愁非她不可,离不了她半步。
一瞬间,沈霏微想起两年前的一天,那是她和阮别愁在八角笼里的第一场实战演练。
那天,云婷在边上撺掇:“放点狠话,两个人都别手下留情,让我看看你们的训练成果。”
沈霏微和阮别愁自然是眼瞪眼,谁都不想当那个先开口的人。
主要还是太熟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熟,睡着睡着都能睡到一个枕头上,这叫她们怎么憋得出狠话。
云婷又说:“我是没教过你们说话吗,你们这样,我真的很难办。”
两人还是不出声,一个是不愿意说,一个是不知道怎么说。
站在云婷边上的舒以情忽然出声:“哑巴了?哑巴以后就别来了。”
沈霏微无可奈何,她知道很少有言语能惊动阮别愁的心,能说的狠话少之又少。
“十五。”云婷点名。
沈霏微顾及阮别愁对她百依百顺,也担心阮别愁不会使出全力,干脆说了一句,如果让她有所察觉,阮别愁以后都别想再喊她姐姐。
哦对,还得把二楼的杂物间收拾出来,两个人分房睡。
她隐约记得,当天旁观的人不少,除了云婷和舒以情外,B区的许多训练者都在。
可以说,她和阮别愁能成长到如今这样,里面每个人都功不可没,所有人都当过她们的陪练,所有人都有心偏袒她们,也都会吵哄哄地看热闹。
正因如此,当天听到沈霏微放狠话的人还挺多,众人都挺诧异,这也算狠话?
可偏偏就是这么亲密的要挟,令阮十一在一秒间变了神情。
那一个两个的,纷纷看向云婷和舒以情,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但谁都不曾挂在嘴边。
谁教的,不会是这两位教的吧?众人寻思。
云婷和舒以情面不改色。
阮十一神色变化明显,明明那时候的身量还没有很高,偏摆出一副好像能翻江倒海的架势。
她在一瞬间开了闸门,眼神静如死寂,周身的寒意和锐气没比手把手教她的舒以情少上多少。
只是她藏得太好,直到这刻,所有人才有所察觉。
沈霏微看得一怔,意识到,她刚才的那句话,解开的是猛禽的枷锁。
后来阮十一还是没放狠话,只问:“姐姐,开始吗。”
那天沈霏微使尽浑身解数,出于年长几岁,在力量上胜阮十一几分,才得以站起身。
阮十一伏在地上看她,眼里不悔不恼,在云婷说胜负已分的那刻,嗖地就熄了火。
她静静趴在,不动弹,轻轻闷咳了两声,营造出虚弱之势,让人莫名爱怜。
沈霏微自己也不剩多少力气,却还伸手拉阮十一,结果十一结结实实扑近,扑得她忍不住后悔,“十一,要摔了!”
还真摔了,两个人齐齐倒地。
阮十一伏在沈霏微身上,满心的委屈不知道往哪发泄,等贴近沈霏微了,脸往沈霏微肩头一埋,才终于找到宣泄的途径。
“姐姐,我疼。”
沈霏微顿时没了火气,连带着磕着的后脑勺,也没那么痛了。
她摸了下阮十一的头发,好一阵才说:“十一,做得很好。”
阮十一没动静。
“真哭了?”沈霏微觉得稀奇,要真能让这麻烦精哭出来,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阮十一抬头看她,没哭,眼眸很黑很亮,唯独没有湿意。
“还能叫姐姐吗。”
“你叫。”
“姐姐。”
记忆里的人喊了一声姐姐,耳边跟着响起几乎一样的一声。
“姐姐?”
沈霏微没立刻指点,阮别愁写题究竟漏了什么条件。她轻笑了一下,没预兆地出手,拳风朝阮别愁的下巴扫去,压根不怕对方躲不开。
实话说,前天她才打了卢森一拳,那人骨头硬,她手背如今还有点不适,但她就是很突然的,想跟阮别愁周旋一下。
太久没那样亲近地缠斗了,她总觉得,她离阮别愁的心又远了一点。
远了,她就没法看清阮别愁的另一面,也便没办法好好估量阮别愁的成长。
不出所料,阮别愁有所察觉,头微微歪了一下,很轻易地躲了过去。
这只是一个开端,沈霏微没就此收手,她蓦地把桌上的习题和笔扫到一边,省得误伤。
一个紧逼,一个游刃有余地后退,两人熟知对方的应对方式,永远有来有回。
但沈霏微知道,这不是阮别愁的全部,阮别愁是在耗她,毕竟三年过去,她已不能在体力上更胜一筹。
这样的消耗方式,对阮别愁更有利。
就在沈霏微想转变思路的一刻,她踩着了从桌上滚落下来的笔。
阮别愁多半是不想她摔着,不轻不重地揽了过去,最后两个人都沉沉地倒在地毯上,没分出输赢。
靠得太近,沈霏微身上是密密的汗,而阮别愁温热的气息又近在耳畔,熏得她更热。
她踢开脚边那杆笔,然后推了推阮别愁要埋到她肩上的脸,说:“热。”
阮别愁窸窸窣窣爬起来,坐在边上汗涔涔地低头,看着沈霏微说:“我差点没躲开。”
“我看是一点没差。”沈霏微露笑,仰躺着把两条腿撘到阮别愁膝上,发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长发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散开。
她是冷肤色,这色调衬得她更白,尤其出了一层薄汗,乍一看整个人有些亮。
阮别愁不动,半天才说:“婷姐和十六很久没让我们对练了。”
突然的放松,沈霏微舒服到两眼微眯,有点倦地说:“婷姐和十六是觉得,我们两个对练,练不出效果。”
“她觉得你会让我。”阮别愁说。
沈霏微摇头,脚跟往阮别愁膝上蹬了一下,“她是觉得,你不会在我面前认真。”
阮别愁没回答,认不认真的,她自己最清楚。
沈霏微笑了,像开玩笑那样,“第一次对练的时候,你打得很凶,你还记得不记得。”
她睨着坐在边上的少女,又说:“只可惜,现在分房睡已经要挟不到你了。”
“记得。”阮别愁语气低低地说。
她甚至记得在最后时刻,她故意耍出的那一点令沈霏微动容的小心机。
在这分秒里,沈霏微想,或许不是她拿捏了阮别愁,而是阮别愁牢牢将她拿捏。
所有人都判断错了,她也一样。
要挟对阮别愁而言,根本没用,毕竟只要阮别愁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她很快就会改变主意。
所以什么不能再叫姐姐,什么分房,不过是逞一时口快,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沈霏微把腿放下去,踝骨往阮别愁腿边撞了两下,好笑地说:“说说,什么才能要挟到你?”
阮别愁想说一个“你”字,但字音刚从喉间蹿过,还没来得及跃至唇边,她就打住了。
那个字音像一记礼花,在她胸口开了嘹亮一炮。
一时间,她的心好欢跃,依旧不明缘由。
阮别愁没答,她的流感应该是好了的,却还是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她比三年前,高了二十厘米不止,且不说轮廓还清晰了许多,这种钝静沉默的姿态,已很难再令人觉得可爱。
但沈霏微还是弯了眼,她觉得十一挺可爱的。她坐起来摸阮别愁的脸,哼一声说:“装乖,还是装傻呢?”
“没装。”阮别愁说。
沈霏微松开手,腕子在对方面前晃晃,“给我揉揉。”
阮别愁不动声色地握住那只手,又轻又慢地揉,目光定定的,很专心。
沈霏微借着这间隙打量阮别愁,似乎能在心中,将对方未来的模样更精准地勾勒出来了。
她有点期待未来。
只是,在事情没完全解决前,她又不敢太期待未来。
只能说,阮别愁的变化,让她有了更明朗的企盼。
“好了。”沈霏微收回手,“地上的东西捡捡。”
那份欢跃是独属阮别愁的。
阮别愁捡起书册和笔,将它们一一摆放归位,坐正时,要不是发鬓和气息还留有搏斗遗落的痕迹,根本没人能看出,她中途还做了别的事。
沈霏微屈起手肘,半伏在边上,瞄起阮别愁打开的习题册。她不知道发圈掉哪去了,就任头发散在肩头。
阮别愁扭头,拿出不久前揣进口袋的发圈,用手给沈霏微捋了两下头发,动作很轻地给她扎起来。
沈霏微早习惯了对方一声不吭地碰触,她没反应,只觉得发根被捋得有一点点痒。
云婷的电话在此时打了进来。
“婷姐。”沈霏微立刻接听。
云婷在那边问:“无聊么?”
“还好。”
“在做什么?”
沈霏微看阮别愁一眼,“在看书。”
云婷在那边沉默了很久才说:“听起来挺无聊的,你们实在闲得慌,可以在酒店里面走走,就比如顶层的游泳馆。”
暗示太明显,沈霏微寻思了不到两秒,飞快答应:“好啊。”
“去吧,我和十六还有好一会才回去。”
电话很快挂断,沈霏微看向阮别愁,有商有量地说:“你把这个写完,我们出去走走?”
“外面?”阮别愁睨向窗外。
“就在酒店里。”沈霏微说,“是婷姐的意思。”
阮别愁颔首,重新看向手边的题,“姐姐,我哪里漏看了。”
沈霏微把笔从对方手里挖了出去,在题干上画了一道。
她内心觉得阮别愁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不过她不吝啬于教,既然阮别愁想听,那她姑且说上一遍。
几分钟后,两人乘着电梯直达层顶,中途身边经过陌生面孔无数,无一曾因她们停步。
沈霏微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阮别愁的手腕,一边留意四周,没有任何发现。
酒店不提供泳衣,顶层游泳馆倒是有售卖,沈霏微拿了泳衣泳镜去付款,一边朝阮别愁勾手。
阮别愁从沈霏微臂弯里拿走属于自己的那套,却在更衣室里,敲响了沈霏微的门。
“姐姐,那边的门关不上。”
“哦,那你进来。”沈霏微在里面把门打开了。
第 36 章
36
隔间不算宽敞, 好在站两个人绰绰有余。
沈霏微背对着门,还没换衣服, 正举着两只手盘头发。她头也不回,对进门的人格外信任,只问:“怎么会关不上?”
“碰巧坏了吧。”
“那就别管它了。”沈霏微没有多想。
阮别愁把泳衣挂起来,窸窸窣窣地脱下衣服,在脱换间,屈起的手肘和微微弯下的侧腰,免不了碰到沈霏微。
体温很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沈霏微浑不在意, 还在盘头发。
没有镜子, 她看不到自己哪里没捋好,而因为中途散下来一绺, 她盘得有点心烦,干脆放开手说:“十一,帮我一下。”
头发仅是齐肩的少女, 却有着盘发的好手艺, 多亏了这些年沈霏微锲而不舍的求助。
沈霏微撑住膝, 微微低下点身,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总忘了阮十一已经和她齐高。
都怪阮十一初中时长得太快,快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云婷和舒以情。
云婷有时候会戏谑:“长这么快, 晚上悄悄浇化肥了?”
阮别愁不太会应话, 下意识看向沈霏微。
云婷又调侃:“你姐给你浇的?”
“我要是有那能耐, 为什么不先浇自己身上。”沈霏微暗暗表示不服。
“真厉害啊, 不过要是没我和十六精心照料,可能也长不了这么快。”云婷抬手比划了一下, 比到了自己的眉峰处。
“我也长了不少,怎么不夸我呢。”沈霏微轻哼。
云婷轻啧一声,“这有什么好夸的,凤静和沈承我还不了解么,你就该是这个高度。”
“十一不该?”沈霏微问。
“该!”云婷这一声应得有点心不在焉。
当时不觉得奇怪,如今一回忆,沈霏微挺不解的。
云婷的话很奇怪,就好像她只了解沈霏微的双亲,而不了解十一的,可她又曾笃信无疑地说,她熟识十一的家人。
难道云婷说了假话?
沈霏微随之驳回,她是信云婷的,云婷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造假。
发丝落到别人手里,似成了被拨弄的海藻,由此而至的阵阵酥痒,是晃荡的涟漪。
这种感觉很舒服,很轻飘,很容易就能令人沉醉痴迷。
沈霏微半眯着眼,刚才无意间的碰撞她都没有在意,又怎么会介意此刻的亲密。
“好了么。”
“散开了,等会。”阮别愁说。
和随手扎成一股不同,现在手边没有梳子,又要把头发整整齐齐盘起,还得费点时间和心思。
尤其沈霏微还是自然卷,虽然卷得不是那么明显,有点像理发店里吹出来的一次性卷发,显得很柔软。
“那不急,迟点出去也行,这会人少,还是热闹点好。”沈霏微语义含糊。
云婷既然想她上来碰碰人,想必是预留了时间的,对方一定没这么快到。
阮别愁便也不急了,她盘得很慢,慢到像是刻意,尤像是根根发丝都想照顾到,捋得很仔细。
此事本也不煎熬,但亲昵一旦变得漫长,又是在这么安静狭窄的环境下,沈霏微就莫名觉得,有那么点……
不对头。
尤其阮十一的碰触,好像和以往略有区别。
很缓,很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叫恋恋不舍的词。
沈霏微手足无措,一下子就记起,在琴良桥的中学时期,那些同龄人所戏谑过的种种肌肤接触。
在这个对性启蒙的青春期,许多人连自己的取向都还没摸索清楚,但那完全不影响众人对肢体碰触进行添油加醋。
饶是两个人只是坐在一块,都会引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好多人会把那个缩短的距离,当成是爱意的开始,也不管被调侃的两人究竟存不存有那个心。
所以沈霏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阮十一。
不是别的什么人,是阮十一。
沈霏微平复了心情,又问一声,“十一,好了吗。”
“快了。”
但发丝还在被牵动着,发根的痒有点像虫,蛄蛹着往沈霏微胸口钻。
沈霏微企图不去多想,但为了提醒自己,她不得不默念起阮别愁的名字,一会念阮别愁,一会念阮十一。
连带着以往给对方取过的花名,她都念了一遍。
可惜没什么用。
阮别愁的举动,好像就是致力于让她多想。
即便沈霏微没有当过那些欢呼里的主角,她也能在演员不完备的情况下,自导自演完一整套戏谑戏码。
她自己添油加醋,自己在心下起哄,心底将那点触感无限放大。
群演是她,主角也是她。
“好了。”阮别愁收回手。
这一刻,沈霏微才彻底平静下来。
她想,一定是因为她平时在外太寡太独,而又和阮别愁太过亲近,以至于那些从未涌上过心头的青春期骚动,像溃堤一样淹了过来。
这种古怪的骚动来得太晚,全赖在琴良桥的时候,没几个人敢在沈霏微面前撒野,沈霏微也很少会把时间花在思索那些事情上。
如今悸动穿透嶙峋坚石,从裂缝处悄悄滋芽,沈霏微一个不经意,差点以为心口下开出了花。
好在她提醒了自己,这是阮十一。
沈霏微往头上摸了两下,看样子阮别愁给她盘得还挺好。
她转而又想,会不会是因为隔间太逼仄,也太闷了呢,所以她才会想到那些。
总归现在平静下来了,她窸窸窣窣脱下衣服,准备换上泳衣,也不管身后的人是不是在看。
就在她光着后背的时候,一个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腰间。
太突然了,沈霏微花了好大劲,才忍着没有抖上一下。
“阮十一,又干嘛呢。”
“姐姐,你这里的一道疤,还没消。”
沈霏微在心里哦了一声,说:“消不下去了,幸好不是在脸上。”
倒也是,如果是在脸上,沈霏微怕是立刻就要去做祛疤手术,吵着闹着都要去。
外面人没这么大能耐,而春岗里的平常人自然不敢动沈霏微,能给她留下这么一道疤的,就只能是训练场里那群没轻没重的大人了。
沈霏微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事。
是她受伤的那一天,那似乎是在学会用刀后,她第一次在搏斗中拿刀。
就算只是试炼,只要有兵器在手,危险总是不能完全避免。
到底是第一次,沈霏微比平时更小心收敛,很担心会将对方伤着,她就是自信自己会是在获胜过程中无意伤人的那个。
可惜那天的对手不知轻重,且又是在云婷的嘱托下,需要使尽全力,去激发沈霏微的所有潜能。
所以刀就划拉了过去。
刀还不是寻常的战术刀,是能要人性命的。
血溅出来的时候,沈霏微还没觉得疼,是远处阮十一喊了一声“姐姐”,她才后知后觉地捂向后腰。
一瞬间,沈霏微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那位训练搭子也才反应过来。
同在场地中的陪练赶紧把刀往边上一丢,扭头大声喊起宋雨涧的名字。
宋雨涧提着药箱过来给沈霏微处理伤口,实话说这程度的伤她见怪不怪了,但偏偏是伤在沈霏微身上,边上还坐着个目光灼灼的阮十一。
这可是云婷和舒以情的大宝贝,又是被场里不少人捧在手心上的,宋雨涧哪敢懈怠,就连纱布都剪得比平时用心,就差没给她扎出个蝴蝶结。
沈霏微憋着眼泪,众多感官在这一时间胡乱忙活着,无暇去处理其他信息。
等宋雨涧走开,沈霏微把衣摆放下,她才发现,阮十一正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阮别愁一双眼好似石化的钩子,勾在沈霏微身上。
“十一,别看了。”沈霏微挤笑,“说说,我刚才厉不厉害?要不是我没用尽全力,根本伤不着。”
阮别愁就看她,黑沉沉的眼睛里藏了道不明的情绪。
“明明是我受伤,怎么好像是你要哭了。”沈霏微平视起对方的眼。
“疼不疼。”阮别愁忽然出声。
这是自那声“姐姐”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是疼的,但这是在阮别愁面前。
沈霏微摇头,下巴微微仰着,就算被伤着了,也好像很骄傲,“一般般吧,你还没说,我厉不厉害。”
“好厉害。”
“我也觉得。”沈霏微点头。
“以后不会让你受伤。”阮别愁又说。
“哦。”沈霏微笑得更开了,这次是由心的,“真的假的啊?那你可得加点劲。”
“真的。”阮别愁应声。
沈霏微没太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要不是洗澡的时候会摸着,她差点连自己有这么一道疤都忘了。
这一天里两次回忆,沈霏微惊觉,原来她和阮别愁的共同记忆,有那么那么多,比她想象中的多得多了。
每一段记忆都深刻到难以磨灭。
沈霏微隐隐约约能理解,阮别愁不愿分开的心情了,她们之间的亲密,是任何所有都无可取代的。
这一点,她掩盖不了,也不会去否认。
阮别愁收回手,沉默一阵才说:“十六肩膀和手臂上的纹身,是不是用来遮疤痕的?”
沈霏微觉得对方别有意图,不过想想还是答了,“多半是。”
她偶然听云婷说起,舒以情受过很严重的伤,是伊诺力监狱里面那个叫埃蒙科夫的人害的。
“怎么了?”沈霏微转头,轻戳阮别愁脑门,“你不会想我纹个图案盖住吧。”
阮别愁摇头。
“很疼的,再好看也不行。”沈霏微倒吸一口气,就好像已经吃到了纹身的苦。
两人换好泳衣,一前一后往池边走。
这季节的室外泳池一定是冷的,幸好这是室内,不然沈霏微根本不会有下水的主意。
不远处有提供水果和甜点,服务生徐徐走动,唯独没有除她们以外的客人。
沈霏微早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就算云婷有所计算,也保不齐中途生变,今晚出来一趟,她就权当玩了。
只是她懒,睡在躺椅上就不怎么动了,只偶尔吃一口阮别愁给她拿来的蛋糕。
余光里,泳池里的人跟鱼一样荡来荡去,一下就没了影,只留下丁点不太明显的水声。
阮别愁游了几圈,似乎不觉得累,那盎然的精力潜藏在温顺又安静的表皮下,根本不露底。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瞄着,躺得有点发困,过了会,她蹲到池边勾手,冲阮别愁说:“十一,来。”
那游着漂亮蝶泳的人徐徐靠近,两只手交叠着搁在池边,仰头很平静地看她。
有点像在课上时的标准坐姿。
沈霏微笑了,弯腰把一口蛋糕喂到阮别愁嘴边,“歇一歇?”
阮别愁不着痕迹地咬起勺子边,然后哗啦一声从水里出来,裹上浴巾说:“好甜。”
“不喜欢?”沈霏微故意问。
“喜欢的。”
“你给我拿过来的,甜你也得吃。”沈霏微把玻璃盘子往桌那边一推,“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少女没有半句怨言,捧起盘子小口小口地吃,模样很乖。
等了近一个小时,入口处终于出现别的人影。
对方正在和同伴说话,顶着掩盖不下的厌烦神情,显得模样有少许凶。
是个极高大的长发女人,看得出有练过,周身很紧实,就连脸上也带着寻常人没有的戾气。
她像一只形体很流畅漂亮的豹子。
在对方进门的瞬间,沈霏微的目光便集中了过去,算是被形态吸引。
这种吸引,不是出自对外貌的欣赏,只因为,她见过这个人。
在春岗里见过。
北市的训练场时常外租,外租无非就是用于比赛,在外租期间,她远远地看到过对方几次。
云婷和舒以情曾将这个人指出来让她和阮别愁认,只可惜此人露面的次数不多,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暂的一会,所以她印象不算深。
沈霏微明白了,平时跟奢侈完全不沾边的云婷和舒以情,为什么会选在这家酒店下榻。
原来是因为,俱乐部的老板郑月疑就在这里。
不是朋友,郑月疑是跟下属过来的。
另一个人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地露了脸,不停地赔着笑。
沈霏微突然朝阮别愁靠近,一副要去抢对方手里饮料喝的模样,嘴唇差一点就碰上那根才被噙过的吸管。
她很小声地说:“看到了吗,郑月疑。”
阮别愁自然看到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吸管口旋向了沈霏微。
沈霏微张嘴咬住,含糊地说:“我就知道,婷姐和十六从来不花冤枉钱。”
第 37 章
37
说到云婷, 沈霏微还挺想翻个白眼。
得亏她脑子转得快,不然就云婷那不清不楚的暗示, 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还得是我。”想想,沈霏微又补上一句。
阮别愁在边上很捧场地“嗯”了一声。
郑月疑进入游泳馆,不管身边人在说什么,总一副恼火的样子。
另一个人还巴巴地跟在后边,一边想从公文包里取东西,可他肢体太笨拙,又没法一心二用, 翻公文包的间隙, 差点踩着郑月疑的脚后跟。
郑月疑停下看他,眉头快要拧成山, 嘴一动,似乎说了什么。
男人好像很为难,苦着脸边笑边说话。
距离太远, 别说听清了, 就连看清对方发音的口型都成问题。
沈霏微嘬了口饮料, 余光从透明的杯壁边斜了出去,目不转睛地打量远处。随后她看到郑月疑打了个手势,以极强硬的方式,掐断了对方未尽的话语。
男人只好把公文包拉上,不过目光还是巴巴的, 似乎还想设法转变对方的态度。
明明都是眼巴巴的目光, 那人怎么看怎么惹人嫌。
沈霏微啧了一声, 实在不喜欢那双眼里流露出的浑浊谄媚, 似乎光是一个眼神流转,就能将油滑市侩演示得彻彻底底。
而阮别愁的注意力几乎都给了郑月疑, 听到这声啧,她下意识以为问题出在郑月疑身上,不禁皱眉。
“什么?”
“唔。”沈霏微的尾音拖得有点长,视线慢吞吞游离到阮别愁身上,解释说:“那个人的样子好难看。”
从里到外的难看。
“是有点。”
沈霏微又悄无声息地盯住那边,心被这一声回应很轻地拨了一下。
她还在期待十一的成长,但突然间又很想回避。
她冷不丁想到,成长总会与世俗功利挂钩,未来的十一,还能保持如今的样子吗。
应该,不能吧?
也或许能,但不完全能。
可能在不远的将来,阮十一的两面做派会越来越明显,不同的处世态度犹如天冠地屦,相去甚远。
也可能,它们渐渐融合,凝成一副冰冷且坚不可摧的面具。
不论是哪一种,沈霏微都不太愿意看到,她就喜欢现在的十一。
在泳池的那一侧,郑月疑脱下外套,露出早就换好的泳装,像豹子那样扑入水中,不光身形流畅,就连动作也流畅漂亮。
只是郑月疑跳得太干脆了,跟在池边的助手毫无觉察,冷不丁被溅了水。他吓了一跳,后仰时下盘状似不稳,身一歪就摔了进去。
沈霏微深深明了云婷的暗示,她随时做好搭讪的准备,就在看到对方助手入水的一瞬,甚至觉得是天赐良机,膝上已微微用力,打算起身营救。
阮别愁哪能看不出沈霏微的意图,她直接把玻璃杯塞到沈霏微手里,想先行一步。
两人的设想都很好,坏在那位助手会水。
他落水实属意外,免不了胡乱扑腾两下,然后才攀住扶梯。
游出去的郑月疑头也不回,似乎听不见身后的一点点动静。
但这不可能,她明显只是不想理。
助手艰难地捞起公文包,狼狈地坐在池边,着急检查起包里的东西,幸好里层防水,包里的物件一样也没湿着。
阮别愁往那边又瞄了两眼,随后才弯腰拿走了沈霏微手里那只剩下冰块的玻璃杯。
在这之前,沈霏微观察得太认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喝空了饮料。
杯子连带着吸管被拿走了,她被迫收敛目光,端量起身边周身还湿透的少女。
“姐姐,你说。”阮别愁弯腰在沈霏微耳畔说话,声音放得很轻。
她简直像在沈霏微胸口下的某处扎了营,一下就看出沈霏微已经有了主意。
沈霏微笑笑,不急着说,只是把贴在阮别愁额前的湿发拨开了些许。
到底长开了点,虽然还没成年,但已经看得出未来的恬淡昳丽。
在沈霏微心里,这个跟在她身后的麻烦精永远是乖乖的,又乖又好看,在她面前永远没有脾气,只偶尔在外面露出些不太明显的爪牙。
只是到现今,沈霏微还是没能找到一只能和阮别愁完全相称的野物,说是兔子吧,是有点像,但偶尔也像鹰隼,还像过不怕疼的蜜獾。
“姐姐?”
沈霏微的余光斜向池边,她看到郑月疑的身影在飞快靠近。
这是郑月疑游的第一圈,看她这个架势,怕是没个五圈停不下来。
沈霏微捏上阮别愁的手臂,然后往后一探,触碰到阮别愁裹在浴巾里的背,低声说:“刚才游得累不累?”
“只有一点累。”
换作是在云婷和舒以情面前,阮别愁根本不会提“累”这个字。
“那你现在好好歇一歇。”沈霏微弯着眼笑,语气意味深长。
“你呢。”
“还记得郑月疑上次露面的时候,婷姐说了什么吗。”沈霏微知道对方肯定记得,她自问自答,“郑月疑大方,也尤其喜欢大方的人。”
水中身影几近触壁,就在这时,沈霏微把身上的浴巾丢给了阮别愁,干燥的双脚踩上了刚才溅到池边的水。
在郑月疑转身再次蹬出的一瞬,沈霏微跃入水中,游得快且漂亮,不遑多让。
阮别愁身上是湿的,在抱着沈霏微丢过来的浴巾坐了一会后,便给对方整整齐齐地叠在了旁边的躺椅上。
场景没有重叠,但她脑海中还是飞快闪过了昔时的一幕。
是三年前,她和沈霏微被带进北市棋牌会所的时候。
那次沈霏微被按着坐下,极度不安,那种不安从沈霏微的胸口,毫无障碍地传达到她的身上。
她默不作声,其实后背已经冷到发僵,幸好在沈霏微摸牌前的一刻,舒以情出现了。
舒以情把外套丢到云婷怀中,带着那难以言说的压制力,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战局。
刚才沈霏微把浴巾丢给她的举动,真的好像舒以情当时,都是一样的干脆利落。
不同在舒以情的压制力太冷太强,沈霏微是明媚的。
阮别愁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沉没在阴暗深海中的一艘船,她向往明媚,却又很难抵达。
好在难和不能,有着本质区别。
泳池中两个身影互相追赶。
没有交流,也没有哨声,竞技发生在无形之中。
一轮,两轮,三轮。
一开始是沈霏微在前头,但在两圈过后,她逐渐露出劣势。
体魄和力量的对比太过悬殊,沈霏微仅凭起初的一腔热血冲到最前,但因为精力被慢慢磨耗,一下就被郑月疑甩开了距离。
不过沈霏微还在追,她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也不常常下水,明白差距其实在一开始就存在。
她要的不是赢,是要郑月疑停。
这几圈里,沈霏微几乎耗尽力气,所有的技巧在短时内挥洒得淋漓尽致。她胸口逐渐憋闷,那气竭的灼烧感涌上肺腑,一点点往鼻腔赶,四肢随之变得钝重无比。
在沈霏微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郑月疑停了。
沈霏微堪堪碰着池壁,半个身伏上去,仰着头吃力喘气。
边上赛道的郑月疑猛地扯下泳镜,扭头打量起这和自己追逐了数圈之久的对手。
沈霏微喘匀了气,对着郑月疑笑,断断续续地说:“你好厉害,你经常游吗。”
在游泳馆,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比拼从天而降。
沈霏微斗胆开口,她认为郑月疑应该不排斥,她想就算郑月疑出现在其它场合,也会不断有人冒头一争高低。
如果这是赌局,那她孤注一掷。
如她所想,郑月疑很平静,明显不排斥,眼神也很陌生,看来卢森的确是通过郑月疑的手下,才找到她的去向的。
郑月疑的目光顿了一下,愉悦应声:“经常。”
沈霏微自认游得不错,到最后也不算落后郑月疑太多,再说她样貌是好看的,只要大大方方,定引不来郑月疑半句讥诮。
“那看来我也不差。”沈霏微把下巴枕在手臂上。
郑月疑也笑,到底是俱乐部老板,身上满是锻炼痕迹,力量感不遮不掩。她看见沈霏微身后那缓慢踱近的少女,说:“朋友?”
“妹妹。”沈霏微说。
阮别愁已经蹲到池边,没表情地抹开沈霏微脸上的水痕。
“妹妹会游吗,我还要过几圈。”郑月疑还没尽兴。
沈霏微双臂一撑,坐到池边晃腿,拍起阮别愁的肩头,“妹妹来。”
平常时候,沈霏微哪里会这么称呼阮别愁,她故意这么喊,害得阮别愁愣了一下。
阮别愁不声不响地下水,仰头看沈霏微,“如果输太多,会不会给你丢脸。”
沈霏微还没说话,郑月疑就在边上开怀笑了。
少女却是认真的,眼波比远处未被惊扰的池水还静。
“不会。”沈霏微伏在池边,很亲昵地凑近,对着阮别愁耳语,“不过你要尽力,不然你就……”
话未尽,少女自己补上了后半句,语气没什么起伏,“哭着回来见你。”
听着好像什么加密通话,但对话里不掩亲昵,郑月疑听得很舒心,摇头说:“妹妹,输给我不丢人。”
说完,她看向沈霏微,“那劳烦打个响。”
随着沈霏微一声响指,水中的两人悍然奔出,是游鱼,也像气势汹汹的疾箭,硬生生将这平静的游泳馆,扑腾出了烽火连天的阵势。
最后还是郑月疑更胜一筹,郑月疑从水里出来,拉了阮别愁一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走去拿毛巾,看都不看边上湿淋淋的助手,回头说:“练过?还挺厉害。”
“浅浅学过,练倒是没怎么练。”沈霏微谦虚过了头。
郑月疑不信,又问:“你们是来度假的?”
沈霏微不打算说假话,否则对方要是追究起来,不单她,连云婷和舒以情都得想着法子圆,索性说:“不是,家里人出差,跟过来待几天。”
“出差啊,家人做什么的。”郑月疑还挺好奇。
“画画的。”沈霏微不假思索。
郑月疑好似恍然大悟,“从小受艺术熏陶?难怪你们看着也有点艺术家的气质,不像我。”
沈霏微可不敢说,她根本不可能从舒以情身上沾染到什么艺术家气质。
杀气还差不多。
不过沈霏微嘴上还是说:“可能吧,可惜我不会画。”
“说起来,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体能。”郑月疑一顿,“就算没专门练过游泳,体能总该练过吧。”
“跑步算吗,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们到现在还是天天跑。”沈霏微镇定从容,把云婷那副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学了个五成像。
云婷是老狐狸了,寻常人很难学得透,能有五分像已经算厉害的了。
郑月疑信了,她倒是不惊讶于两人过于标准的泳姿,毕竟能入住这个酒店的,多是豪门显贵,有专业人士教导也不稀奇。
她笑笑说:“能坚持也挺厉害的,打算在金流呆几天?”
“说不准,大概三五天吧。”沈霏微反问,“你呢,你是来度假的吗。”
“我金流人,这两天在龙香区这边办事。”郑月疑果然豪爽,答得很快很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是你手下的员工吗,你是生意人?”沈霏微朝远处那落水的助手看去。
“是我的员工,让你们见笑了。我么,做的是小生意,没什么值得提的。”郑月疑大大方方地笑,她很久没有碰到这么称心的后辈了,坐下说:“你们明天是什么安排,跟家里人出门?”
“没安排。”沈霏微瞥阮别愁一眼,“带了书,没别的事就在酒店看书。”
郑月疑越发诧异,“高中生?这么勤奋很少见。”
“嗯,快高考了。”
句句属实。
“可以劳逸结合。”郑月疑歇得差不多了,“还游吗。”
沈霏微看阮别愁一眼,看到对方的胸口还在因喘息而明显起伏。
她索性说:“我来。”
又是数圈。
这回沈霏微落后得更明显了,她不气馁,比不过郑月疑的确不丢人。
竞技就好比灵魂交流,灵魂的交流远比言语交流要来得简单深刻。
上岸后,郑月疑又愉快地夸奖了几句,她思索片刻,冲远处的助手招起手。
助手落水后连衣服都没得换,他狼狈挪近,还得赔笑脸,“老板,喊我?”
“明天的名单大概需要调整,等会我看情况发给你,其它不用再改,那几个想借我当踏板的,别放进来,贺礼全部退回去,一样也别收。”郑月疑低声说。
助手连连应声,“那A国那边发来的比赛方案。”
郑月疑冷笑,“我不答应,每一条都是有利他们的,我带新签的人过去干什么,上赶着吃亏么。”
助手欲言又止。
“别让我知道,你私底下还收了他们的好处。”郑月疑微微眯眼,“过几天米米就休假回来了,你把手头上的事料理完就走吧,你是李少塞过来的,本来看在他面子上,我不会赶你,但你也太不会做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助手眼都红了,却不敢再吱声,毕竟能安安稳稳离开也算好事。他赶紧记下郑月疑的安排,然后湿淋淋地退场。
郑月疑刚刚还凶着一张脸,但在转向沈霏微和阮别愁时,又变得和颜悦色,询问道:“我明天有一场私人聚会,就在这个酒店里面,你们有兴趣参加吗?”
想来,这就是云婷的本意,云婷早将郑月疑摸清摸透,很清楚对方的爱好和习惯。
剩下的,便是投其所好。
沈霏微故作沉思,她不想答应得太快。
阮别愁很安静地呆在沈霏微边上,忽然一改常态,“那里面有什么人,聚会玩什么?”
她的模样乖得很纯粹,整句问话无懈可击,叫人觉察不出半点蹊跷。
“都是正经人,来为我庆祝不久前的一件开心事。”郑月疑温和解释,“就听听歌,玩玩牌,吃吃喝喝,哦,还得听我讲几句废话。”
她停顿,看见远处桌上只留下点奶油的蛋糕盘子,接着说:“我请了很有名的甜点师傅,你们可以尝尝。”
沈霏微看向阮别愁,目光下流转着的,是彼此熟知的暗示。
“姐姐,我想去。”阮别愁在一时间变得有血有肉,能清楚地表达内心祈愿,也会说想与不想了。
沈霏微看向郑月疑,“不会打扰到你们吗。”
“不会,你们也可以邀请家人一起。”郑月疑笑了,“你们愿意的话,我等会就把房号记下来,叫人给你们递上邀请函。”
沈霏微弯了一下眼。
离开游泳馆后,两人直接乘坐电梯下楼,在走廊上时,和送画回来的云婷、舒以情打了个照面。
云婷看了沈霏微和阮别愁,啧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酒店漏水了,怎么弄得这么湿。”
“游泳去了。”沈霏微说。
“人多吗。”云婷从舒以情的口袋里摸出房卡。
“不多。”沈霏微一边擦着头发,很平常地说:“碰到个很有意思的大老板,请我和十一明天去玩。”
云婷摆摆手进屋,“那就去呗。”
两扇门几乎同时合上。
沈霏微转身就朝阮别愁倒了过去,不是真倒,只是把对方当成拄杖使。
“哎,十一。”
阮别愁站着不动。
沈霏微摸起对方的脸,“演得挺好,就这么懂我的意思?”
“嗯。”阮别愁小心翼翼扶着沈霏微,不让她倒,一边摸索着把房卡插上。
所有设施,顷刻运转起来。
灯自然也亮了。
“刚才你说要哭着回来见我,还没做到呢。”沈霏微笑笑便站直身,把阮别愁推进浴室,“先洗吧,我给你找衣服,等会再算这一笔,别又病了。”
阮别愁站在浴室中,说实话一点也不觉得冷,那被摸过的脸上,久久都还沾着沈霏微的体温。
第 38 章
38
镜子里的人, 嘴角很轻微地往下压,眉头也皱起, 做出一副要哭的姿态,却没有流泪的冲动。
阮别愁再次尝试失败,时间久了,她已经快忘记,流泪时候的心是什么样子。
仔细回想,应该是难过的,带着无法缝合的破碎感。
她也不太明白, 自己的双眼怎么就干涸成沙漠了, 或许在那年到沈家之前,她早早就哭干了眼泪。
反正她现在不难过, 只觉得脸颊温温。
“在对着镜子提升演技?”
沈霏微连衣服都给阮别愁找好了,回头看到那边的浴室门还开着。
“没。”
“感冒才好,还想我哄你喝一次姜汤啊, 睡衣放外面了, 你出来再换。”
阮别愁关上门, 回想上次被哄着喝姜汤的情景。
其实她哪需要哄,不过是多看了一眼,沈霏微以为她不愿意喝,便给她送到嘴边。
她尝到甜头,第二次依旧假意迟疑, 屡试不爽。
感冒必是不会再犯了, 上回纯粹是因为, 那段时间体力消耗太大, 一时扛不住,阮别愁根本没有沈霏微想的那么脆弱。
不过两个人总是靠得很近, 又都不注意防范,生病也就说不准了。
幸好房里开了空调,沈霏微裹着浴巾坐在窗边,也不觉得冷。
她拿了桌上的巧克力拆开吃,歪着身的样子显得有点没精打采,偏偏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又很闲散自在。
浴室里良久才传出来水声。
沈霏微在水声中思考,假使明天真的是郑月疑的欢庆宴,那卢森大概是会到场的,即便只是露个面意思意思。
得想个办法,和卢森碰一碰,她想。
在春岗当了三年多的饵,在这几天里,终于有施展的余地。
沈霏微有点欣悦,也很乐意。
浴室里的水声淅淅沥沥,听着有点像几天前春岗的雨,只是不如那几天的暴雨下得久,没一会就停了。
沈霏微不由得扭头,她知道阮别愁洗澡还挺讲效率,但印象里,效率还高不到如此程度。
这不是才进去?
门打开一道缝,热气从里边一股脑涌出,连带着冒出来的半个脑袋,也雾蒙蒙的,显得不太真实。
沈霏微看了眼四周,想着是要给阮别愁拿拖鞋,还是拿毛巾。
可很显然,浴室里什么都不缺。
少女的声音经流水洗涤,听着不清不楚,又莫名有点寡淡。
“姐姐你冷吗,要不要一起洗?”
对于对方问话里的前半句,沈霏微一点也不吃惊。
她早就习惯,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洞察力。
阮别愁想必很了解,在没有洗过澡的情况下,沈霏微根本不愿意擦擦身就套上衣服,就算只是一时的。
令沈霏微诧异的,只有后半句,她上一次听到阮别愁提出这样的邀请,还是在刚到春岗的那一阵。
那时候阮别愁的防御机制总是过于强烈,似乎对什么人都放不下心。她不摆脸色,只单是谁也不理睬,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肯离开沈霏微身侧。
尤其是去过训练营的几天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依恋姿态,她不用言语表明情绪,把所有的话都藏在眼里,转而呈现在每一个动作中。
那时沈霏微看她带着淤青呆站在浴室门外,琢磨了一下才问:“你不会连浴室都不敢进了,还想我和你一块洗吧?”
阮别愁点了下头。
沈霏微自然没答应,戳起她额头说:“你开玩笑呢,我都多大人了,怎么可能和你洗,别当麻烦精。”
过不久,麻烦精不出声地进了浴室,很快就洗好出来,就好像只是把身上打湿了一下。
这样的行径,阮别愁做过好几次。
后来有次,沈霏微忍无可忍了,搬了个板凳走进浴室,面朝着门坐在里边,没好气地说:“洗吧洗吧,我不看你,你好好洗,小心点洗,水别洒到我身上。”
这事无意间被云婷知道了,云婷在吃饭的时候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连体婴呢,平时你说什么,十一就做什么,她就一个劲惯你这姐姐,没想到你也这么惯她,玩互宠啊?”
沈霏微想辩驳,却无从还嘴。
十一在边上说:“是我。”
“是你什么?”云婷问。
“是我黏人。”十一语气平淡,又没表情,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想到以前的事,沈霏微咬着巧克力,不由得发笑。
只是,如今她在阮别愁眼里再看不到那么明显的防备了,对方共浴的邀请已不再和害怕有关,真就只是担心她会冷着。
沈霏微咬下巧克力块的一个角,没回应,不过还是披着浴巾走过去了。
浴室里的人定定看她,又把门稍稍打开了一些,以为她同意了。
但沈霏微拉住了门,好似要把阮别愁的脖子夹在门缝间。她把手里咬掉一半的巧克力挤到阮别愁唇边,说:“不和你洗,你赶紧洗好,我就能进去了。”
阮别愁的余光微微往下瞄,似乎在盯巧克力崎岖的边缘。
“不吃拉倒。”沈霏微作势要收手。
阮别愁一口咬了下去,没咬断,整块衔了过去。
她人往浴室里一缩,当即关上门,没再耽搁时间。
沈霏微手里只剩下巧克力的金箔包装纸,她眨巴眼,将之捏成一团,转身丢进了垃圾篓。
看来阮别愁是真的不愿意让沈霏微冻着,她不再磨蹭,洗好就立刻从里面出来。
少女高挑了许多,半个身裹在厚重的浴巾里,露出来的肩颈和手臂线条极其漂亮,显得锋芒凌厉,不如穿校服的时候内敛。
尤其湿淋淋的头发全捋到了耳后,一张脸没有遮掩,没有之前乖了,冷淡得过于分明。
沈霏微趿拉着拖鞋在阮别愁旁边擦身过去,脚步忽然顿住,很诧异地往回望。
“怎么了。”阮别愁擦着头发。
沈霏微抬掌,掌心朝对方发顶上按,有点纳闷地说:“你是不是又高了点。”
阮别愁没出声。
沈霏微撇一下嘴,转身进了浴室。
在浴室里,沈霏微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叹一声,很忽然地想到了阮别愁的双亲。
只可惜她连那两位的影像也没见过,也不曾在徐凤静嘴里听到过什么描述,所以没法通过血缘亲人的身量,来估算十一是不是还能往上长。
哦,她突然想到。
既然是旧友,想必云婷是见过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云婷从来没有说起过旧人。
这几年,沈霏微偶尔还是会去揣测云婷和舒以情的过往,这两人会的东西太全面了,全面得可怕,又神秘。
沈霏微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本来还挺执着于身高,但看着看着,就不由得欣赏起来,磨蹭好半天才开始洗。
水声中,门铃骤响。
沈霏微一个激灵,立刻关了水,侧耳去听。
门铃随后又响了一声。
过会儿,阮别愁走到门边,脚步声很轻,隔着浴室门几乎听不到。
沈霏微不担心阮别愁会毫无考量,她只听一会,在听到开门声的一瞬,又把水打开了。
没有意外发生,房里房外一派祥和。
阮别愁似乎站在门边和外面的人交流了一阵,只可惜水声淋淋,听不清晰。
良久,门终于关上,沈霏微恰好也洗完了,隔着浴室门问:“十一,谁来了?”
绝不会是云婷,云婷事前才嘱托过,有事直接打电话,尽量别敲门,想来她也不会站在门外和阮别愁说话。
还真不是。
阮别愁说:“是来送入场票的,应该是郑月疑手下的人。”
沈霏微哪料到郑月疑的动作如此之快,她直接披上睡袍,扎紧了往外走,微微弯腰往阮别愁手里瞅,“郑月疑手下的人没认出你吧。”
“生面孔,应该没到过春岗。”阮别愁思索,“看她表情也不像认得我。”
还真是入场票,小卡做得挺精致,上面印有编号,显得很郑重其事。
难怪其他人求都求不来,原来还真不是能轻易混进去的。
沈霏微的头发没包严实,毛巾要掉不掉。
阮别愁把票放到边上,动作很自然地扯落了沈霏微头上的毛巾,抬臂给对方擦了几下,边说:“那个人给了四张,说是如果长辈不去,票要妥善放着,切勿外传。”
“挺讲究。”沈霏微坐到椅子上,后仰着微微眯起眼。
“要给婷姐和十六送过去吗?”阮别愁将吹风筒拉近,拨动掌心下湿淋淋的头发,慢腾腾地吹。
“嗯。”沈霏微想起刚才她在浴室里惦记的事,“我送过去。”
阮别愁不疑有它,冷不丁说:“姐姐,巧克力太甜了。”
“嗯?”沈霏微仰头,笑说:“后悔没给我留了吧。”
“没,只是想说。”阮别愁捋着沈霏微的头发,从发根捋到发尾,“半块刚刚好。”
沈霏微没听出别的意思,“我本来还不舍得给你呢,别嫌了。”
吹干头发,阮别愁寻思沈霏微要给云婷打电话,便替她把手机拿了过来。
太周到,沈霏微动都用不着动,小声在电话里问:“婷姐,方便过去吗。”
幸好电话接通后,那边连半点暧昧动静也没有,否则沈霏微立刻就会打消过去的念头。
“什么事,你说。”
“郑月疑让人送了入场票过来,我给你们拿过去。”沈霏微说。
“行,那你过来吧。”
沈霏微看了阮别愁一眼,拿到票就往云婷和舒以情那边走。
走廊上有点凉,她缩紧裹在睡袍里的肩头,连门铃也不按,就等着云婷给她开。
门慢腾腾打开,云婷甚至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明显没有洗漱。她往沈霏微手里看,侧过身说:“进来坐坐?”
这正合了沈霏微的意,不过她还是小心地往里瞄上一眼,才敢走进去。
只怪云婷从来只在阮别愁面前遮掩,在她面前一贯的没皮没脸,她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舒以情坐在里面看夜景,听到有人进门也不转身。
云婷关上门,然后从沈霏微手里接过入场票,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说:“郑月疑怎么样。”
“没什么稀奇的,人很大方。”沈霏微又说,“她邀请我和十一参加明天的私人聚会,聚会就在酒店里,听着是为了庆祝,她大概对卢森挺满意的,看来那天的拳击秀反响不错。”
“明天是可以去看看,小心着点,她未必认得你们,但她手下有几个是直接对接春岗的,如果那几个人也到场,你们随机应变。”云婷说。
“我知道。”
云婷又说:“这次出去送画,我和十六到她俱乐部附近走了走,撞见卢森了。”
沈霏微不意外,大概郑月疑俱乐部的成员都住在那附近。
她轻皱眉头,“原来你们已经见到他了,我还想着明天找机会跟他碰一碰呢。”
“我也没想到,这不是凑巧么。”云婷展颜,“不过你明天还是可以找机会套套他的话。”
“你们跟他说什么了,让我有个底。”沈霏微打起精神。
“他比划半天,后来我跟他说,直接讲A国话就好。”云婷轻哧,“他提到A国那边发来赛事邀约,只是郑月疑对安排不太满意,似乎不想赴约,正巧他也不想回A国,于他而言,在A国比在这边危险很多。”
想到在顶层游泳馆时,郑月疑和下属的话,沈霏微说:“对,我有听郑月疑和她手下聊到几句,郑月疑明显不想合作。”
“不过如果能成,倒也好,你可以顺势从她手里要票,这样,我就不用想理由把你和十一带在身边了。”云婷戏谑,“省得别人觉得,我和十六控制欲太强。”
沈霏微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原来云婷是打了主意想带她和十一去A国的。
云婷转而摇头,“说笑,就算要带你们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这次你能从郑月疑手里拿到宴会的入场券,已经很厉害了。”
“是吗。”沈霏微抿起嘴唇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我猜你们应该摸透了郑月疑的性格,就拿我和十一对症下药呢,幸好是她先提出邀请,不然我还得变着法问话。”
云婷可不会像阮别愁那样,顺着话茬夸她,“郑月疑的脾气不难猜,和我们之前观察的一样,她做人很大方。”
“嗯嗯。”沈霏微心不在焉。
站在窗前的舒以情忽然转身,很直白地问:“还有话?”
沈霏微索性说:“婷姐,十一家人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云婷眉一抬,有点意外,“怎么忽然问这个。”
“这不是因为你从来不提。”沈霏微思绪转得快,飞快把锅丢到阮十一身上,“十一这性子挺让人担心的,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呢。”
云婷看了沈霏微一阵,没怀疑,毕竟她和舒以情也没少因为阮十一的事操心。
她沉思了很久,久得有半世纪那么长,久到沈霏微以为要听不到回应了,她才很慢地说:“思田和玲竹都是性格很开朗的人。”
沈霏微怔住,第一次从云婷嘴里听到这两个名字。
明明挑起话的是她,如今她先不自在起来,目光往边上一个闪躲,“不是遗传啊。”
云婷很突然地扬了一下嘴角,笑得苦闷,摇头说:“遗传不了。”
“啊?”
云婷朝舒以情伸手,明摆着是在讨烟。
舒以情静静看着云婷,竟然没有回绝,稍作考量后,连烟带着打火机塞向云婷掌心。
“两个女孩子,哪来的孩子,哪来的遗传。”云婷半低着头点烟,“其实我也不清楚,十一这个孩子,是她们在哪个旮旯里捡的。”
沈霏微听愣了。
“反正就是刚出世就带在身边的呗,她们一向心善,可能是在垃圾箱附近撞见的,可能是在马路上,可能是臭水沟里。”云婷起身推开窗,烟呼向窗外。
“可是,我听十一说起过她妈妈啊。”沈霏微还是有点懵。
“亲手养大的,不听她喊一声妈,那不是挺亏?”云婷扭头,“要不是你们到我手上的时候,都已经那么大了,否则我也得让你们喊一声妈。”
沈霏微脸有点热,又因为和阮别愁特殊的情感联结,她深深地感受到哀伤。
她终于想通,为什么阮别愁惯常只提妈妈,话里从来没有另一位。
原来两位都是妈。
她转而想,谁把那么好的孩子丢了啊,为什么丢啊。
“她们是……恋人啊?”沈霏微后知后觉。
“对。”云婷有些怅惘,“我以前挺羡慕她们的,她们一直在一块,不像我和十六,分开了很长时间。”
她停顿了很久,“我一开始没跟十一明说我和十六的事,是以为她能看出来,又看在她年纪小,很多事情不好做得太明显,省得她不自在。不过我后来才发现,她压根看不出来,思田和玲竹大概也从来没有直说过,我思来想去,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沈霏微沉默了。
“遗传不了的。”云婷没抽几口就把烟捻了,“在性格和长相上,十一和她们没一点像。”
“那她们,怎么走的啊。”沈霏微说得很隐晦,尾音带着少许的哽咽,只有自己能察觉到。
“她们在境外没的,托人把孩子带给了凤静。”云婷轻叹,“等我想想,这事迟早得说,可能是在A国说,也可能是在去的途中。”
沈霏微不再问了,转身时,胸口憋闷得好像溺在深海,有幽绿的海藻将她缠裹。
她想,十一是不是也常常这么难过?
她的脑海里,随即有数不清的问题遽然而现。
这些问题不立足于她自己,无一例外全是在阮别愁的立场上,才会有的疑思。
是她估摸着,阮别愁在懵懂岁月里的种种困惑,和低落。
各种各样的“要如何”,和“为什么”。
沈霏微走前把云婷和舒以情房里的巧克力顺走了,她按了门铃进屋,举起收拢的五指说:“猜猜是什么。”
第 39 章
39
相处许久, 彼此的习性没沾染到多少,心思倒是早就能摸清摸透。
阮别愁没说答案, 但是一口就说中了,“从婷姐那带回来的?”
能不是么,沈霏微穿着睡袍,中途肯定不会去别的地方。
“瞒不了你。”沈霏微反手关门。
她心里清楚,其实阮别愁对甜食一类的东西,向来兴致不大,每每张嘴不拒, 全因为东西是她递出去的。
“给我?”
沈霏微就仗着阮别愁不会拒绝, 将属于自己的特权发挥到极致,直接展开掌心说:“喏, 拿去吃吧。”
这裹在金箔包装纸里的巧克力,阮别愁不久前才尝过半块,甚至还说过“半块刚刚好”。
这下又来两个半块, 阮别愁顿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她没拆, 直接往口袋里揣,说:“婷姐和十六明天要一起去吗。”
“大概,入场券倒是收下了。”沈霏微打了个哈欠,借以掩盖情绪,不想阮别愁有多察觉。
“婷姐还说什么了。”阮别愁没把手拿出口袋, 手指大概还捏在巧克力上。
“她和十六在郑月疑的俱乐部附近走了走, 恰好碰到卢森了, 卢森也提到了A国。”沈霏微有意避开阮别愁的目光, 面对着窗坐下。
紧接着,她又说:“郑月疑目前还没有接受A国那边的邀请, 不过婷姐挺希望合作能成的,不然她还得想办法跟郑月疑要人,很麻烦。”
“婷姐有其它计划?”阮别愁问。
沈霏微笑说:“我觉得她应该有备用方案,但她没向我透底。”
“婷姐有自己的考虑。”阮别愁注视着不远处的背影,很精准地冒出一个念头,在隔壁套间里,一定还发生了别的对话。
“明天的欢庆宴,我们得准备准备。”沈霏微自以为已经妥当处理好情绪,这才转身面朝阮别愁,走到行李箱边上翻找。
“找什么?”阮别愁弯腰去看。
箱子是她收拾的,她最清楚每样的东西的摆放位置。
“十一,录音笔呢。”沈霏微翻得头昏脑涨。
“在这里。”阮别愁拨开夹层,从里面衔出细细一杆笔。
“你明天带着,虽然不一定会用到。”
沈霏微全然不提从云婷那听到的事,她想,阮别愁应该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袒露。
不袒露,便也不喜欢被提及。
沈霏微只在对方默许的范围内,才喜欢做“强人所难”的事,就比方那一口甜腻的蛋糕,那半块可可含量很低的纯甜巧克力。
她会等阮别愁主动提起,而不是不管不顾地发问。
“好。”阮别愁便把录音笔放到桌上,以防明天不记得。
她合上箱子,想想还是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省得等会躺下会压坏。
墙上钟表的时针已晃至第二天初始,早到了该躺的时候。
沈霏微眯着一双眼,迷盹地躺下,仅仅几分钟,神思就已跌至半梦半醒的地步。
但很快,她又被远处高楼的灯光晃醒了,赶紧在床头摸索按键,将窗帘拉上。
璀璨高楼和繁荣街市被徐徐遮上,像是好景谢幕。
沈霏微不沮丧,从去到春岗的一刻起,她就很清楚,她的好景另有伊始。
阮别愁在另一边关上灯,光线暗下去的一刻,两人的距离仿佛从近到远。
看不到,就会显得很远。
偏偏阮别愁出声打破了寂静,那轻且凉薄的声音,像鸟雀扇翅,扑至沈霏微耳边。
“姐姐,晚安。”
还是太远了,和平时一比,远得有点出奇。
沈霏微不由得怀疑,对方是不是看出了蹊跷,于是说:“太远了十一,会掉下床。”
床那边的人过了数秒才挪近些许。
“还是远。”
又过数秒,原本半臂宽的距离只剩下一掌不到,沈霏微甚至能听到,枕边很轻微的呼吸声。
“这样还会远吗。”
呼吸声更近了,只差少许,就要紧贴沈霏微耳畔。
沈霏微愣住,那点若有若无的动静,好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磁极,一靠近就乱她思绪。
那天在更衣室里的所见所感,冷不丁被翻到记忆表层。
她似乎掉进了一个怪圈,又开始自导自演。
可明明,今天也不是在那么狭窄的空间里。
“晚安,姐姐。”
阮十一又道晚安。
沈霏微抿了一下嘴唇,合眼说:“晚安,十一。”
翌日傍晚,郑月疑的欢庆宴在酒店高层开办。
她到底是名气不小的俱乐部老板,应邀前来的多是些金流权贵,豪车近乎挤满楼下,钥匙交由服务生开去停放。
沈霏微在窗边看了好一阵,其实不太清楚郑月疑是不是一时兴起才给的入场券,然后昨天一过,就会把她忘了。
好在入场券已经捏在手里,郑月疑必不能反悔。
隔壁的云婷和舒以情已收拾妥当,但她们不是要参加那个所谓的欢庆宴,而是决定再出门一趟。
沈霏微不想入场太早,但也不能太晚,不论是哪个极,都太引人注目,也失礼貌。
“走吗,姐姐。”阮别愁穿着款式很简单的T恤和外套,和在琴良桥时没什么差别,不过恰好显得很自在松弛。
这次挤到名流们中间,她们都不需要太刻意。
沈霏微看时间差不多了,换上鞋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在进电梯门的时候,相继愣住。
郑月疑就站在电梯里,很利落的白西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股,模样很醒目。
“好巧。”入场券是郑月疑叫人送出的,她自然知道两人住在这层,但没料到会碰见。
她敛起眼中惊讶,露出温和的笑,又说:“进来一起吧。”
郑月疑身边围着好几个看似身价不凡的富商,有稳重的,也有轻浮的,有年长者,也有青年。
其中一人按住电梯,打趣说:“月姐认识?”
“我邀请来的。”郑月疑说。
“还在上学吧?”
“问那么多干什么,和你熟么。”郑月疑笑着打趣,极不见外。
沈霏微冲郑月疑点头,领着阮别愁踏入其中,露笑说:“月姐?我也能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郑月疑抬臂,把身边两个人往身后拦了拦,将位置让出来些许。
沈霏微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至每个人脸上,五指却很明显地圈紧了阮别愁的手腕。
因为阮别愁在外人面前很少说话,她总是习惯性地把对方当作怕生。
尽管在云婷和舒以情的测验中,阮别愁的“怕生”概率几乎为零。
在这逼仄空间里,不论是看年龄还是穿着,两人都好似误闯兽群,偏没一人表现出拘谨之姿,就好像此类场景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沈霏微的游刃有余是真的,阮十一的平静却是因为,她全然没有在意。
郑月疑身边的几个人,多是金流上流圈中名气不小的,平常人大都有在报刊上看到过他们的名字和照片。
他们看进来的两人神色如常,一时间以为是哪家哪户的千金,但金流里有哪个门户是他们不认得的?众人寻思一圈,谁也说不出这两人的家族。
没见过,那就不可能是金流的了。
郑月疑估准这些人会在心底猜,干脆说:“是我昨天碰到的两个朋友,我很欣赏,就邀请她们过来了。”
朋友两字的含金量可不低,尤其还是郑月疑的朋友。
“怎么认识的?”
是有人问,但没人调侃。
郑月疑有分寸,在没有询问过沈阮二人的意见前,不会妄自乱说。
她笑了笑,目光锐利的样子也很像豹子,“这你就管不着了,反正月姐我有自己的途径。”
众人一笑了之,当这只是平凡插曲,在到楼层后,便纷纷踏入宴厅。
进门后,郑月疑不忘回头对沈霏微说:“你们随意吃喝,除我以外的人都不用搭理,有事可以喊我一声。”
沈霏微本来也没想搭理旁人,应下说:“谢谢月姐。”
两人走到宴厅的侧边,在硕大的花篮后吃起水果,没人留意她们的去向,也不在意她们在做什么。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除郑月疑外的另一位主角终于到场。
是卢森。
这聚会本来就是郑月疑为庆贺自己请到得力能手才办的,能手不在,还挺不像样子。
卢森明显不擅长应对这类场合,他进门便不自在地摸头,众人跟他说话他就笑,和那天找去云上摄影的样子截然不同。
那天他憋着一股气,好像穷途末路,连神色都很是决绝。
多半是因为想说的话都说了,气泄尽了,也就蔫巴了。
“看,卢森。”沈霏微轻撞阮别愁手臂。
阮别愁望过去,手摸到录音笔上,已做足准备。
远处,卢森讲着一口磕磕巴巴的金流话,围在他身边的人不少,他吃力地应了几句就瞅向郑月疑,只是郑月疑正在跟友人推杯换盏,根本没管他。
到场的有投资者,也有赌过拳的玩咖,算来算去,都算得上卢森的半个老板。
谁也没想笼络他,只看在郑月疑拿他当宴会的噱头,才过去攀谈。
过会众人又聚向郑月疑身侧,卢森才松开口气,想赶紧找个角落窝住。
在他找合适位置的时候,很意外地看到了沈霏微,和那个他以为辈分很大的“十一”。
在金流这地方,做生意的人都讲究一个吉字,不论做点什么事,都得看时辰。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郑月疑身边小声提醒。
郑月疑冲周围人笑笑,然后便端着酒杯到台中间大大方方地发言。她说得不多,就几句感谢,和对未来的展望,顺便诚邀在场的诸位以后也多帮衬。
众人在台下问:“这么好的日子,月姐开什么酒。”
郑月疑在自己看顺眼的人和事面前,总是出奇大方,她把远处的服务生近,在对方耳边点了一瓶最为贵价的。
说话间,她没让第三个人听到,转而让所有人猜。
众人嘻嘻哈哈地猜了一阵,猜对的人能拿个彩头。
开酒后,有人提起A国那边即将举办的一场拳赛,问郑月疑有没有意愿。
卢森从刚才起就在侧着耳朵听,别的没听明白,这句倒是听清楚了。他当即遏住了上前与沈阮二人攀谈的心,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此刻站在花篮后的沈霏微,自然也注意到了卢森,她琢磨卢森之所以冷汗淋漓,必是不想在A国露面。
毕竟如果能促成合作,这将是卢森签到郑月疑手里后的第一场正式赛,他没理由避赛。
只是,云婷和舒以情那边还没有给出准话,此番他回到A国,一个帮手也没有,实在很难安心。
卢森必是惶恐的,他那次传信给徐凤静,虽说东西没到徐凤静手上,讯息也不是他亲自传的。
但就凭他到了金流,又曾出入春岗,只要奥莱曼有所觉察,必会怀疑到他身上。
这一趟返回A国,卢森无疑是自投罗网。
沈霏微想,卢森的害怕如果是假的,那他大可不必当什么地下拳手,进军演艺圈才是正道。
宴厅中央,郑月疑笑意微敛,显然没和A国那边的人谈拢,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暂时没想法,除非对方能给出更好的条件。”
问话的人只是随口一提,见状赶紧扯出个笑,说:“那他们可真是没点眼力见,谁不知道月姐这边形势大好,有月姐在,都能多点看头。”
郑月疑哼笑,“等着吧,反正还有一段时间。”
那边卢森听到郑月疑的回答,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朝沈霏微和阮别愁靠近,好半天才挤出一声“你们好”。
沈霏微明目张胆地打量卢森,出其不意地问:“那天的号码没记住?”
卢森周身绷得很紧,不算防备的姿态,只是过于紧张,“记住了,我打过一次,没有人接。”
沈霏微了然,或许舒以情本来也没打算接,只是想拿个卢森的联系方式,再加,以此来验证卢森的真心。
“哦,可能没听到吧。”
卢森昨天才见过云婷和舒以情,没想到今天又碰见这两位。他心里狂打鼓,口干舌燥地说:“你们是来考验我的吗。”
沈霏微转身,抵着阮别愁的肩头就笑了。
“不是。”阮别愁应声。
卢森有点尴尬,意识到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巧合,转而又说:“那你们那位,十六……”
“她姓舒。”沈霏微重新把目光投向卢森。
卢森改口:“舒小姐,有决定了吗,我没多少时间了,如果郑决定前往A国。”
他说着说着,双目有些许赤红,隐约的亢奋和忌惮藏无可藏。
“我也不知道呢。”沈霏微尝到一瓣很酸的橘子,她扭头咽下,把余下的按到阮别愁嘴边。
阮别愁不明所以,但还是张口咬住了。
沈霏微定定看她。
阮别愁的表情变化不大,只是愣愣看向沈霏微,明显有被酸到,颊边微微鼓起一点。
不愿意吐,也不太想吞。
听了后,卢森有点失落,“我不说假话,难道你们不想复仇?”
沈霏微举起食指,抵着嘴唇轻嘘一声,她若有所思,数秒才说:“不如说说你知道的事?比如那一位。”
卢森微怔,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喉头发紧地说:“他总是用很阴毒的眼神看人,很易怒,常常跟人大打出手,被连着关过很长时间的禁闭。在这些事情上,他没有受过明显的优待,所以我之前才一直没有怀疑上他。”
“还有呢。”
“经过几次暴/乱后,没有人敢惹怒他,但他太易怒了,他总会把别人的目光当成挑衅,有次我被他按头撞墙,我——”
卢森的情绪越来越激昂,虽还能保持着很低沉的声音,但一张脸已经爆红。
“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沈霏微不得不出声打断,随即轻声复述起舒以情那天说过的话,“别给我们带来麻烦。”
卢森僵了一瞬,在多看沈霏微和阮别愁一眼后,便转身走远了。
花篮后又只剩下沈霏微和阮别愁两人。
阮别愁最终还是咽下了那瓣橘子,闷闷地说:“很酸。”
沈霏微闷笑一声,转身去尝别的,顺带着留意远处正和郑月疑交谈的人,嘟哝说:“不酸就不会给你吃了。”
阮别愁很平静地凑到沈霏微边上,刚刚因酸皱起的眉头早就抚平了。
“那还有么。”
第 40 章
40
沈霏微错愕回头, 不信刚才在少女脸上看到的皱眉其实是假象。
不出意料,阮别愁予以回望, 好比以前的无数次默契对视。
但是这次,沈霏微的心不同寻常,她把原因归在,昨夜枕边那寸寸靠近的呼吸。
那呼吸声好像无孔不入,跃过她不算坚固的血肉皮骨,逾进她内心之境。
让她不经意间,就能回忆起。
沈霏微的目光也顿住了, 企图从阮别愁这张恬淡好看的脸上, 找到那个令她情绪出错的根源。
她姑且当成出错。
就好比角色互换,先前是阮别愁盯她, 现在是她紧盯对方。
很可惜的是,在直勾勾地盯了阮别愁一阵后,她什么都没找着。
也不算毫无收获, 因为这种感觉很新奇。
毕竟是相熟的人, 每天睁眼便能第一个瞧见, 按理来说,彼此闭着眼睛都能将对方的轮廓一点不差地画出来。
可偏偏,在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后,沈霏微竟能在阮别愁的脸上,找到一个自己从未留意到的陌生之处。
比如, 阮别愁耳根偏后的地方, 有一颗颜色很浅很浅的痣。
再比如, 阮别愁的下睫毛好像不是那么均匀, 前段很密,后段有点稀。
这些细小的陌生点越看越多, 要不是沈霏微如今全神贯注地找寻,怕是有天此类小痕迹因为各种原因彻底消失,她也无知无觉。
沈霏微原先还不明白,阮别愁为什么总爱盯着她看,如今莫名的,她也从中找到了些许乐趣。
像在玩找茬游戏,又有点像解密。
解密在于,她得用目光,一点点地将阮别愁这个人打量透彻,了解阮别愁的外表,再剖释其内里。
“姐姐?”阮别愁唤回沈霏微的神思。
“有是有。”沈霏微错开目光,开玩笑说:“但这么酸的玩意,就别多吃了,要是酸掉牙,还得重新填上。”
“嗯。”阮别愁退开,似乎极难被逗笑,转而问“卢森是不是必须要去A国?”
沈霏微的思绪还停留在不久前的探知里,闻声一顿,过会才在阮别愁耳边说:“嗯,他是不想去,但必须得去,婷姐和十六如果真要去见奥莱曼,就得先把卢森捏在手里。”
目前谁也说不准,卢森此人究竟有没有说过半句谎言。
假定卢森此前有和奥莱曼共谋,想把沈霏微和云婷等人骗到A国灭口,那将卢森捏在手里,也算是破局的一计。
云婷和舒以情去A国的事应该是确定了的,到时候,真话还是假话,必能在卢森身上有所体现。
“婷姐嘴上不说有没有后计,但我想,要是郑月疑没有打算。”沈霏微在花束间,找到远处于人群中穿行的郑月疑,“她也会设法促成。”
云婷的路子可太广了,不论是在金流和春岗,还是在外面,她有时候总给人一种错觉,她的人脉没有上限。
阮别愁颔首赞同。
除去混入其中的沈霏微和阮别愁,还有那个游离在人群外、好似有多动症般不停走动的卢森外,整场宴会和其它的名流集会没多大差别。
沈霏微深谙各类上流聚会的特质,明白虚与委蛇是它们的共性,也是它们永恒不变的真义。
那些流转在其中的真情假意,她一看便知。
中场的时候,郑月疑布了牌桌,众人纷纷掷出赌注。
有豪宅豪车,有合作项目,也有鲜花美酒。
众人玩得不亦乐乎,直到聚会将散,也没人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异常。
眼看着就要散场,沈霏微特地和郑月疑打了一声招呼。
郑月疑嘴上的笑意敛也敛不住,点头说:“玩得开心吗,我猜年轻人也不需要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作陪,所以没喊你们过来一起。”
“你请来的甜点师傅,真的很不错。”沈霏微说。
“看来我没猜错,我只能靠这个留住你们。”郑月疑自信而谦虚。
沈霏微又和郑月疑闲聊了几句没营养的话,聊完暗吁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带着阮别愁踏进电梯。
这回电梯里只有她们二人。
沈霏微终于露出疲态,倚上阮别愁便说:“没白来。”
阮别愁站得很直。
“就是不知道婷姐她们上哪去了。”沈霏微重心全歪,就仗着阮别愁不会倒,“等她们回来,多少得过去聊几句。”
“好。”阮别愁应和,目光微微往肩上别,只能看到沈霏微的发顶。
沈霏微倚得很舒服,这高度刚刚好,高了矮了都不行,可她又哪里遏止得了对方成长的势头。
她感觉到有目光落向自己,解释起自己的行径,“不用管我,刚才人太多了,空调温度又开太高,有点闷。”
阮别愁便抬手,在沈霏微颊边轻扇两下,扑棱出点儿风。
很轻微,像呼吸。
沈霏微短暂僵愣,不给对方察觉之机。
好在电梯门很识相,在这刻打开了。
“好了,不闷了。”沈霏微抓住颊边那只还在扇动的手,径直走了出去。
云婷和舒以情的房门明显没关拢,这一看就是特地给人留的。
沈霏微想不到除她和阮十一外的第三个人选,不假思索地推门入室,果不其然,进门就能看到那拿了票却缺席的两人。
云婷正在窗边打电话,声音放得很轻,脸上表情是说正事才会有的严肃。
但她拿着的手机却是舒以情的,明显是舒以情不想说话,很我行我素地推给了她。
此时舒以情正坐在桌边看电视,电视连声音都没开,她光看默剧也看得挺有滋味。她目光不离屏幕,只是听到了进门声,便说:“门关上。”
阮别愁转身关门。
沈霏微在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等云婷讲完电话。
过了十来分钟,云婷终于从窗前离开,坐到舒以情身边说:“怎么样,郑月疑的欢庆会有意思么。”
“还行,吃是挺好吃的。”沈霏微现在还能砸吧出味道。
云婷把手机放在桌上,继而打开相册,将新存的照片一张张地展示出来。
刚才出席郑月疑聚会的人,连人带车都被拍了下来,拍得很讲究,车牌全拍了进去,人也是高清正脸。
“查清楚了,郑月疑这段时间没怎么和海外的人有来往,卢森之所以能到郑月疑手下,这事说起来还挺戏剧。”云婷说。
“怎么个戏剧?”沈霏微好奇。
“郑月疑那段时间招了不少人,但似乎都不合心意,她还被熟人背刺一刀,被挖走了几个能力强的。”云婷翻到郑月疑和男助手站在一起的照片,“再加她前一个叫米米的助手因病请假半年,她就有点像破罐破摔了,竟用起了别人推过来的,脑子缺根筋的新员工。”
照片里的人很好认。
沈霏微看向阮别愁,露出只有彼此能明了的笑,“昨天我说难看的那个。”
阮别愁的眉眼本来也不算冷漠,只是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她听沈霏微说话,虽然没笑,一瞬间却好似柔和了许多。
“这个新来的助手,给她把招聘信息发到了同城网上。”云婷憋不住笑。
这还真不是正常人脑子能想出来的。
沈霏微轻嘶一声,千算万算,没算到郑月疑口中的“不会做事”,竟离谱到这种程度,可以说,郑月疑当时没直接把那个人开掉,已经算给足了面子。
“卢森不会是看到招聘信息来的吧?”沈霏微大胆假设。
“还真是。”云婷环起手臂,“这其中缺了哪个脑子缺根筋的,都成不了事,你说卢森这个人细心吧,也算细心,但大胆的时候又确实够大胆。”
想必卢森人还在A国的时候,就没少关注金流的消息,甚至还“住”在了金流的同城网上,苦等一个机会从天而降。
云婷接着说:“当时网站的帖子很快就被删除了,卢森真的运气好,是在删除前看到的,立刻就给郑月疑发了邮件。郑月疑或许是出于好奇,她那个新助手能离谱到什么程度,又好奇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给她发简历,所以就点开了。”
这事谁听不觉得离谱,里面真是缺了哪一环都不行。
“后来郑月疑主动去见了卢森,大概觉得此人真的是个苗子,就直接把人接过来了。好在这里是金流,不是内地其它地区,否则卢森哪里有机会在我们面前露脸。”云婷往相册后面翻了几张,全是郑月疑和卢森的合影,“那个助手算是歪打正着,踩到狗屎运了,不然根本不能留在俱乐部里。”
“助手被炒了,就在昨天。”沈霏微更正。
“该。”云婷嗤笑。
沈霏微由衷觉得,卢森这人真的运气奇好,要是当时他的委托人没有漏掉信件,想必他早就因为暴露个人信息而没命,这次也是,这种机会竟都能被他捡到。
“郑月疑就不觉得,卢森这人风险太大?”出于对郑月疑的好印象,她不由得多问一句。
“风险肯定是有的,高收益常常和高风险挂钩。”云婷挑眉,“国内的正式比赛,卢森肯定上不了,但外面的许多商业赛事,他大部分都能上。郑月疑是个商人,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在利益的驱动下,这么点风险,她不会太看在眼里,她现在等的是一个能让卢森在商业比赛中出头的机会。”
“这么说,A国的那一场比赛,郑月疑本心是想去的?”沈霏微顺着话揣测。
云婷笃定:“只不过在那之前,她想和那边的人拉扯一下,她不想白走一趟,更不想吃亏。”
“万一那边不退让呢?”沈霏微看向云婷,“透个底吧,婷姐,你还有别的计划吗。”
“只要郑月疑态度够坚决,那边一定肯让步,毕竟郑月疑带新人参赛,那可是大噱头。”云婷胜券在握,说完两眼忽然眯起,“别的计划还真没有,你不会以为,我有能耐左右A国举办方的决定吧。”
沈霏微是有这么想过。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厉害?”云婷往后微仰,自己都不信。
沈霏微就不细数对方的丰功伟绩了,轻哼一声,“你不透底,我也不清楚你到底还有多少能耐。”
云婷转头看向舒以情,笑得前俯后仰,片刻后静了下来,说:“再看吧,主要这事也不好说,你实在想知道,我可以慢慢透。”
对方一定有其苦衷,沈霏微不强求,站起身轻挥腕子,很大度地说:“没事,说不说由你们,我和十一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是吧十一。”
阮别愁点头,在沈霏微需要应和的时候,永远不会缺席。
“哦,对了。”沈霏微停步,“刚才在宴上的时候,我们碰到卢森,和他说了几句话,他提到奥莱曼。”
“说说。”云婷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玩。
沈霏微撞了一下阮别愁的肩。
阮别愁会意,立即从裤袋里拿出录音笔,直接放给云婷和舒以情听。
录音放完,云婷和舒以情便也清楚了。
“你们挺机灵的,这事我和十六知道了。”云婷将录音笔收下。
“那我和十一过去休息了。”沈霏微累了,一双眼要睁不睁,走路有意无意地往阮别愁那边歪。
阮别愁和沈霏微并肩而行,好似做好了随时接住对方的准备。她还很自觉地开门关门,不必沈霏微开口做任何指示。
越是顺心,就越不舍得。
沈霏微不认为自己被惯坏,只会去想,如果阮别愁未来真的变了样,她定少不了难过。
在这种时候,那点心扉扰攘的慌乱感,竟变得无关紧要。
金流此行,云婷和舒以情没选择和郑月疑进行直接碰面和交流,在欢庆会结束的第二天傍晚,就开车返回了春岗。
云婷在车上说:“盯了郑月疑两天,和以前的调查结果一样,她的交往很平常。卢森的确是他自己想方设法撞过来的,只是这个过程太离奇,也太凑巧。”
“郑月疑完全没有嫌疑?”车有点晃,沈霏微靠着窗,意识有些许模糊,“那卢森呢。”
“郑月疑就当她没有嫌疑,卢森的话目前还是只能信一半。”云婷打起方向盘,动作幅度很大,近乎把车开出一个甩尾。
沈霏微撞出咚一声,不好指责云婷多年未变的驾驶习惯。她不愿再靠窗了,将发圈捋到手上,转而倚向阮别愁。
“慢点。”舒以情皱眉。
云婷哦了一声,这才开得温和一些,继续说:“说起来,那天十六是有收到一个电话,不过不是没听见。”
“故意不接,我知道。”沈霏微断言。
“不是。”云婷映在镜中的眼,暗昧分明,“是我在跟十六说别的事呢,我嫌吵,把她的手机丢远了。”
听出了言外之意,沈霏微的双耳噌地红了,好似被火燎到,所幸散开的头发披在脸侧,遮了她大半的忸怩。
什么在说别的事,在做别的事才差不多吧。
沈霏微后悔了,真不该让云婷将她和十六的关系挑明,这下,这两人是更加不遮不掩没羞没臊了。
“要我现在把你丢出去吗。”舒以情声音里带着杀气。
云婷笑出两声,目光掠了过去,“秋后算账?是不是迟太多了,当天你可没计较这个。”
“云婷。”舒以情很冷地念了对方的名字。
云婷止住这话茬,改口说起别的,“果然还是得去金流一趟,不然哪能亲自试卢森一下,这次油钱没亏,一举好几得。”
“下次能不能提前把你的计划说说?”沈霏微眼皮半掀,轻哼一声,“我和十一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被你骗过去的。”
“那样反应才够自然,不能太刻意了,这也算在你们的户外考察里面。”云婷很有理,“况且你们两个不是挺心有灵犀么,我们相处也有几年了,和我也心有灵犀一下,不难吧。”
“那能一样么。”沈霏微彻底闭眼,嘟哝一般,极双标地将气息吐在阮别愁颈侧,不认为自己同样会祸乱对方心潮。
过会儿,沉默很久的阮十一终于开口。
“难的,婷姐。”
云婷哼笑,嘴上轻飘飘地骂了一声。
沈霏微也笑,不想自己凌乱的发丝在阮别愁颈边瘙痒,很主动地拨开了些许。
被倚着的人好像顽石,纹丝不动。
春岗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该静的地方静,喧嚣的地方依旧喧嚣。
到影楼后,云婷把沈霏微和阮别愁放下车,转而刹车一松,将舒以情带走了。
沈霏微觉得这两人是去调情了,所以很是别扭,尤其在车上的时候,云婷还明目张胆地说了那么一番话。
在这几年的成长里,云婷和舒以情教会她们很多东西,但也有很多东西不教。
沈霏微有时候战战巍巍,耳边一声姐姐予她不让之责,她怕小孩不懂,又怕小孩懂。
虽然说,以她自己作为标杆来看,如今的十一已归不到小孩的行列里。
她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可视范围内只有那么一丁点。
那么一丁点,只要阮别愁有心,顷刻就能抹去。
“就,刚才婷姐在车上说的话。”沈霏微字字斟酌,每吐出一个字音,都在重新估量阮别愁的心思。
阮别愁不为所动。
“你现在清楚婷姐和十六的关系了吧?”沈霏微太过小心。
“我知道,她们是恋人。”少女鸦睫翕动,眼底情绪被阴影蔽翳。
沈霏微事先捋好的说辞被打乱,她一愣,不料对方这么直接,反倒显得她畏首畏尾了,她索性说:“婷姐就那脾性,以后她要是当面说了什么,你就当耳边风,十六有办法堵她嘴巴。”
阮别愁还是很平静,犹如一汪幽幽的湖,恰好天光倾泻,有风过,激起潋滟水光。
“好,我听你的。”
于阮别愁而言,沈霏微是天光,也是风。
沈霏微在门口看了阮别愁很久,想起卷帘门没开,手一伸,便在阮别愁的包里找起钥匙。
其实云婷和舒以情过二人世界调情的事,不过是沈霏微空口无凭的猜测。
她自己悄无声息地当了那个起哄的群演,可以说是熟能生巧。
等到夜深,沈霏微看到云婷和舒以情神色凝重地回来,才知道这两人多半是去和别的同伴商议事情了。
云婷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不过有舒以情在边上,烟未必是她抽的。她把气味浑浊的外套脱了,冲着沈霏微和阮别愁的卧室门喊:“十五,十一。”
沈霏微早在留意门外的动静,听到声音便立刻走了出去,说:“有情况?”
“下个月飞A国。”云婷直截了当。
沈霏微愣住,迟疑对方的回答里包不包含自己,掐了一下手心问:“你们商量好了,我和十一也去吗。”
“去。”云婷口干舌燥,吐字就跟平时的舒以情一样。
沈霏微的期盼尘埃落定,垂下头抿着唇笑,虽然含蓄,却不掩明丽。
大多数人的含蓄是空濛的雨季,会蒙着一层既温柔又捉摸不透的雾。
沈霏微的含蓄不像她的本名,只像雨过天青时,从云缝间漏下的天光。
很明媚,难掩得意。
阮别愁从房里出来,正巧瞄见那个笑,定了几秒,摘下耳机问:“下个月什么时候。”
“上旬。”云婷回答,“就在A国那场商业拳赛期间。”
舒以情走去接水,把冰冷的杯沿送至云婷唇边。
云婷润了喉,舒心地轻叹一声,才接着说:“那帮子人本来有别的想法,想让林曳和其他人去一趟伊诺力,但我反对了,这件事明显由我和十六做最合适。把你们带到身边,还能多个见奥莱曼的理由,换作他们想见奥莱曼,奥莱曼未必肯露头。”
一串话噼里啪啦,云婷刚才显然是□□渴限制住了。
云婷话还没完,冷哼一声,继续说:“再说,卢森也是我们亲自接触的,谁能比我们更了解他。那几个还当你和十一是未知数,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出现岔子,可别忘了,没你和十一,没我和十六,这机会根本不会来。”
“婷姐厉害。”沈霏微是诚心在夸,要是没这两位,她和十一肯定寸步难行。
云婷噙笑轻哼。
“但郑月疑还没同意那边的邀请。”阮别愁不是泼凉水,只是说事实。
云婷搭着沙发扶手坐下,手指屈起来叩了几下,思索过后说:“如果她不参赛,我们只能找别的方法,把卢森要过来。”
短暂停顿,她又说:“不过她最好还是能和那边谈拢。”
“应该会吧,按我们前面的推断。”沈霏微皱眉。
云婷完全靠在沙发上,头仰着,目光在沈霏微和阮别愁之间来回扫视,好像在做最后斟酌。
沈霏微有点发懵,她很少能在云婷脸上看到这么郑重又严厉的神色。
“怎么了。”
“伊诺力在海上。”云婷停顿,“就算不是在去伊诺利的海上,仅是呆在A国,也会有很多未知,那里离奥莱曼太近了,我们不怕奥莱曼,但未必能保你们毫发无伤。”
这其中的危险,在这几个夜晚里,沈霏微已靠想象暗暗预演过很多次。
过很久,沈霏微说:“我去,婷姐。”
云婷欣愉一笑,摆摆手让两个人回房。
直到后半夜,沈霏微还是没睡着,她猜阮十一肯定知道她醒着,所以她的手在被子下钻动,扣住了十一焐得温热的五指。
“十一,说句话听听?”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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