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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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悠悠一声, 好像茫茫海上破雾的灯。
沈霏微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竟这么稀罕这一声“姐姐”。
她不是海上摇摆不安的船, 只是不够坚定航向。
“没睡呢?”她问。
“嗯,看你没睡。”
“这黑魆魆一片,你也看得出来。”
“嗯。”
沈霏微轻笑一声,“那你怎么没喊我。”
“怕你不想听。”阮别愁有问必答。
“我现在想听。”沈霏微挪过去一点点,头已经枕到了枕头边。
阮别愁躺着没动,依旧和沈霏微十指交握。
“多说一点,十一。”沈霏微又说。
过了很久, 阮别愁才问:“想听歌么, 姐姐。”
沈霏微笑说:“叫你说话,你问我听不听歌, 你这么会作弊的呢?”
“是扬长避短。”
“好,那听什么。”沈霏微看着黑蒙蒙的天花板,突然有种诡异的清醒, 就在这瞬间, 她冲动地想到街上走动。
“不知道, 姐姐想听什么。”
一时间,沈霏微脑海里闪过许多女声摇滚,一些声嘶力竭的,但是调子和唱法又很精致的。
她没把歌名一一说出,身边人的性子太静, 她怕对方听后半天缓不过来。
阮别愁的左手还被扣着, 她不想挣开, 便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 去摸床头柜上的耳机。
那边窸窸窣窣的,摸半天摸不出个结果, 沈霏微就松了阮别愁的手,侧过身去打量那从窗帘和窗户间流泻出来的光。
街灯的色调冷而黯淡,会让人将之与月色混为一谈。
过会儿,沈霏微耳边有点凉,是阮别愁把耳机塞了过来。
轻飘飘的,久久放不对位置,就虚虚撘在沈霏微的耳廓上。
这次不是小甜歌了,节奏较先前更加舒缓,有点像徐徐荡上岸的海水。
沈霏微忽然扯下耳机,不是不喜欢听,而是为了坐起身。
她把被子蹬开些许,目光灼灼地盯住黑暗中另一人的模糊轮廓,说:“出去走走吗,十一。”
“现在吗。”
已经是后半夜了,要是被云婷和舒以情知道她们现在出门,倒是不会被责骂,但免不了被翻上一道白眼,还要听云婷说“神经”。
“就是现在。”沈霏微在墙上摸索,将灯打开。
她的想法来得很突然,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付诸行动。
阮别愁不阻挠,也没有半句怨言。她神色自然地披上外套,然后低头穿鞋,分析起过程中的唯一阻碍:“出去的话,婷姐和十六一定会听到,卷帘门的声音很大。”
这事避免不了,不过这时候去敲门报备,那才是真的讨骂。
沈霏微已经换好衣服,她看到那落在凌乱被子上的耳机,便指了过去,“耳机带上,婷姐和十六有监控,她们实在好奇的话,一看就知道我们去了哪。”
阮别愁揣上耳机,没沈霏微那么讲究,睡衣外面披着外套就出门了,底下的睡裤太宽松,显得人瘦条条的。
此时街上没有人,路面很静,连夜猫的声音都听不到。
街灯噼啪闪了两下,看似要坏,幸好远处零星的灯牌还亮着,这街灯要是坏了,也不至于看不见路。
这个季节秋露凝重,寒潮已在步步近逼,在持续转凉前,气温大概要短暂回暖几天。
在好像回光返照的升温时日里,周边总是潮润的,空气湿度格外大,街上的气味也不是那么好闻。
沈霏微两手揣在外套的口袋里,身往阮别愁那边歪,主要是想把耳朵凑过去。
她一边指使:“耳机呢,给我戴上。”
阮别愁在手机上点了播放键,然后才把耳机送到沈霏微耳边,这次光线还算足,看得清,一下就能戴牢固。
两人也不算漫无目的地走。
“我们去哪里。”阮别愁问。
“去街区看看,想听点热闹的动静。”沈霏微说。
她说完没多久,从耳机中流淌出来的歌声很突兀地变了调,被切成了另外一首。
节奏不再温和,不是徐徐荡上岸的海水了,是激浪。
沈霏微脚步一顿,很冲动地冒出了一个好像人生总结一样的念头。
在这躁动的鼓点中,她不作思考地认定,阮十一就是她这辈子最合心意的人。
她此刻专断独行,像被急切高昂的调子冲昏头脑。
“你就不怕吵着我耳朵。”
明明心思被估了个准,沈霏微偏还要说上这么一句。
“那换吗?”
“就听这个吧。”
沈霏微走在前,阮别愁稍稍落后半步,紧跟不离,生怕距离远些,会把耳机线扯掉。
越往中心街区靠近,越是喧闹。
夜间的寂寂被打破,住在中心街区的人,全被迫跌进混杂的音潮里。
要么是歌舞厅震天动地的音乐,要么是预先录好用喇叭循环播放的叫卖,要么是夜不归家的人玩乐时此起彼伏的叫喊。
耳机里的摇滚放完,下一首又是抒情音乐,刚才那首明显是阮别愁临时加进歌单的。
周遭嘈杂,耳机中柔缓的歌声便好似宝藏,给人安宁一隅。
街边有几个恰好没在忙的,一眼就认出了沈十五和阮十一,招手说:“小十五姐,这么晚出来啊?”
沈霏微转过去,从对方手里拿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套圈。她分出一半给阮别愁,笑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哎哎。”那人慌忙叫喊,“少拿几个吧,两位祖宗,你们一套一个准,我生意还怎么做?”
沈霏微偏不还,手还背至身后,姿态很从容,微微弯腰笑着看人,“什么时候少过你钱。”
老板打商量:“要不别丢圈了,小十五姐你看上哪个了,我给你拿。”
“怎么还不给丢,套圈不就是图个过程嘛。”沈霏微并非存心刁难,大方将自己手里的圈都还了回去,看向阮别愁说:“我看你玩。”
“给丢!”老板挤出个笑,其实心里悔之无及,早知道刚刚该忍着,别打那一声招呼。
阮别愁瞄了一眼地上的套圈礼品,不是看哪个好套,而是在辨认,哪个会更合沈霏微的心意。
她把自己放到了末流,不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喜好。
老板拘谨地站在边上,暗暗一声叹。
过会儿,阮别愁把手里的彩圈一一丢出,还真是一扔一个准,无一落空。
沈霏微看出来,对方是有选择了才丢的,有几个娃娃很眼熟,忘记是什么时候,她曾夸过一句可爱。
“厉害啊,套到这么多,打算分给谁呢。”
“不分别人,都给你。”阮别愁手到擒来,没有一次失误。
沈霏微付了套圈的钱,看老板满脸懊悔地送上礼品。她没立刻接,而是从中间挑了个最喜欢的小白猫挂饰,说:“我只要这个,剩下的你放回去,留着我下次套。”
阮别愁不意外,她熟知的沈霏微就是这样的。
老板登时懊悔全无,笑颜满脸地说:“两位以后常来。”
沈霏微听后哧了一声,肩角朝阮别愁抵近,摆手说:“生意兴隆。”
她转头就把白猫吊饰挂到了外套的拉链上,她出来没带包,这时候没别的地方可挂,揣兜里又实在不舒服。
小白猫在扣环下晃晃悠悠,像只活的小动物。
阮别愁打量两眼,明白自己没弄错沈霏微的偏好,收了目光问:“还玩什么?”
沈霏微指了个地方,那一处的灯牌灿烂辉煌,有别于其他门店。
那是寻常住民不太敢去的地,也是彭挽舟名下的棋牌会所之一。
这样的会所都是销金窟,春岗这地方富人不多,更没多少当地住民敢光顾彭挽舟的生意,进那里面的,多是外面来的人。
阮别愁事前以为沈霏微指的是棋牌会所边上的一家桌球馆,所以一声没吭,直到跟着走到会所门前,她才问:“姐姐,带钱了吗。”
沈霏微摸兜,刚才套圈花了不少,现只剩下一张洗得皱巴巴的钱币,大概还是换洗前忘记取出来的。
“那走吗。”阮别愁不劝止,好像那皱巴巴一张钱币的面额,比实际的要多添几个零。
沈霏微额头撞向阮别愁的肩,颤着身笑了几声,笑得耳机都要掉了,说:“你就不怕我把你输在那里面。”
“那再找个时间,把我赎回来?”阮别愁依旧平静,她对沈霏微的信任,显然涵盖了方方面面,称得上义无反顾。
沈霏微定定看了阮别愁一会,忽然把零钱塞到阮别愁口袋中,隔着布料轻拍两下,好像在示意对方妥善保管,笑说:“那我尽量不输,不然不光丢面子,还得丢你。”
阮别愁的心遽然一颤,她想说丢不了的,因为她会想办法走回来。
只要沈霏微不藏着,多远她都不会走丢。
门口的人认得沈十五和阮十一,还挺恭敬地冲着沈霏微喊了一声“小十五姐”。他们甚至不看两人有没有凭证,也不看两人有没有带钱,直接就放行了。
面子给足,甚至比给云婷和舒以情的面子还足,毕竟彭挽舟年年都会给这两人包厚厚的红包,这可是云婷和舒以情拿不到的。
混迹春岗三年,这里的人都知道彭挽舟喜欢这两个小辈,尤其沈十五,沈十五有次晚上,跟托一样坐在牌桌边,为彭挽舟钓到了不少大鱼。
那天彭挽舟笑得快合不拢嘴,想邀沈十五多玩几天,承诺输的可以都归到她的头上。
很可惜,沈霏微是打着考前放松的心思去玩的,没别的意思,玩完还得认真赴考。
进了会所,沿途的厅门都关着,几乎听不到吵闹。
沈霏微直接往最里间走,半点不露怯,好像春岗其他夜里出行的人一样,在把天亮前的这短短几个小时,当成最后一场狂欢来过。
阮别愁还在旁边和沈霏微肩贴肩的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耳机里传出的音乐又变得清晰起来。
“还听吗。”
“回去再听。”沈霏微摘下耳机,熟练地往阮别愁口袋里塞。
最里面那个厅的服务生同样认得她们,当即推开门,把人请了进去。
里面不如平时安静,就连那小提琴拉的,都比平时喧嚣。
有人在敞着嗓子笑,一边喊:“彭姐,我怀疑你的荷官捉弄我,我怎么连输了三把大的。”
哦,彭挽舟在。
沈霏微飞快找到彭挽舟所在,看到那头发斑白的女人正翘着腿捻烟。
彭挽舟还是初见时的样子,不屑把头发染黑,好在发量多,人又保养得好,看起来很有精神气。
她拉了一下外套,站起来说:“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荷官要是真的捉弄你,我给你赔礼道歉。”
“说笑,全赖在我牌技不够精湛。”
彭挽舟气势昂然地走过去,单臂撑在牌桌上,看着那个人说:“我给你当一把荷官,敢不敢再来一局。”
“彭姨。”
沈霏微冷不丁插话,暗暗朝阮别愁揣了零钱的口袋上轻拍,没忘记自己的许诺。
很顺势的,阮别愁轻握了一下沈霏微的手,眼神不掺杂质,澄莹宁静。
听到声音,彭挽舟神色意外地转头,“你们怎么来了,云婷肯让你们在这时候出门?”
“彭姨不也没歇么。”沈霏微走过去。
彭挽舟知道这两人哪能是过来散步的,她冲身边的荷官打了个手势,自己将位置占下,转而对刚才不服荷官的人说:“不玩就换阿婷家的小朋友上。”
在座有些人,其实比沈霏微大不了几岁,但都是在社会里摸爬多年的,俗气沾足,显得老气横秋。
和沈霏微一比,平添好几辈。
那人坐立不安,挪了两下没起身,略微尴尬地说:“玩,怎么不玩?让我会会云婷家的小朋友。”
“这次要是还输,可别怪荷官。”彭挽舟揶揄,她站在那哪像荷官,像坐庄。
边上一个人让了位置,说:“那正巧我歇一歇,看看乐子。”
被当乐子的那个人笑骂一声,还是不肯起身,本来就丢了不少脸面,这一起来,怕是整张脸皮都要丢光。
和初次涉足这种场合相比,沈霏微已变得游刃有余,不慌不怵。
只是她刚要坐下,就被让位置的人叫住了。
“慢着。”那人把凳子换了,拍两下说:“热凳子坐了伤和气,给小十五姐换一张,这个架可不能吵。”
沈霏微心安理得地接纳对方的奉承,托起下巴问:“那热茶伤不伤和气?”
那人说不伤,还不紧不慢地为沈霏微把新泡好的热茶送到手边,压根不觉得对方有半点傲。
“伺候得还挺周到。”彭挽舟打趣。
“那可不。”
彭挽舟转而对沈霏微说:“阿婷前脚才从我这走,你就来了,这不会还是阿婷的主意吧?”
“不是。”沈霏微有点惊讶,“婷姐来也不喊我,不然我也用不着晚上偷偷摸摸出来了。”
彭挽舟到底是老江湖了,姿态平平常常,娴熟地洗起牌,很自然地说:“你就算白天过来,她又能说你什么。”
“倒也说不了我什么。”沈霏微盯起对方手里不断翻动的纸牌,“不过白天来不了,十一要写题。”
桌边的人面面相觑。
“十一来不了,你就不来了,双生都没你们这么紧密,你们要像阿婷和十六,绑一辈子啊?”彭挽舟不常洗牌,但每每揽下这活,都会露一手。
纸牌好似搭桥,先是攀天而上,又齐刷刷落回彭挽舟掌心,叠得一点不歪。
这花样不练个十来年,使不出来。
桌上的其他人是外面来的,只是听过云婷和舒以情的名,知道她们二人的手腕。
彭挽舟的一句调侃,说得暧昧含糊,只有当事人知道究竟。
沈霏微怔住,顷刻间竟误以为,被人偷听到了这两天里她频频浮上心头的自娱。
自己添油加醋,自己起哄,怎么不算自娱。
事实上,只要她不说,没人能知晓她的心声。
所以沈霏微装作没有很在意彭挽舟的戏言,只担心身后的人觉得别扭,神色很平常地回头看了阮别愁一眼。
好在阮别愁波澜不惊,毫无反应。
沈霏微多看了数秒,好确认阮别愁是真的平静,然后才对彭挽舟说:“先绑着呗,看看谁来剪断。”
“照我看,只能你们自己剪。”彭挽舟手里的纸牌如蝴蝶般张张弹起,又相继叠齐。
沈霏微还在盯牌,察觉耳畔有气息靠近,温温的,带着潮意。
她不闪不躲,知道身后除了阮十一,再没有别人。
直又修长的手指撘到沈霏微肩上,带着一种很隐秘的,类似于盲从的黏附感。
“我不剪。”
沈霏微反应了一阵,才想明白,阮十一是在应彭挽舟刚才的话。
她任由阮十一撘肩,看向彭挽舟说:“彭姨你还没说,婷姐来找你做什么,她又不爱打牌。”
“说点事,过段时间你们就知道了。”彭挽舟就是不说,留下个谜题等对方猜。
沈霏微索性不问了。
牌局要赢不光靠运气,还得会算牌,谁先出岔子,谁就落向颓势。
沈霏微心算了得,加之又从舒以情那学到很多,她摸牌出牌不像舒以情那么杀气腾腾,却一样能大杀四方。
时过境迁,阮别愁已不用再盼着舒以情和云婷来救场,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根本没有登场的机会。
一局下来,牌桌上其余人都憋不住短吁长叹。
彭挽舟笑着在桌上叩了两下,说:“想要什么尽管提,有我在这,他们不敢耍赖。”
在沈霏微的环视下,有几个人不由得回避目光,生怕对方狮子大开口。
沈霏微先说自己只要最贵的,接着又仰身看向阮别愁,慷他人之慨地问:“十一,想要什么。”
刚才阮别愁给她套了小白猫,这次算回礼。
阮别愁有分寸,给足输方面子,也给足彭挽舟面子,不作声地指了几样,都是桌上一望可见的。
沈霏微没等对方指最后一样,对刚才怀疑荷官作假的那个人说:“车钥匙算吗。”
那人一愣,见彭挽舟毫无表示,只好把钥匙送上,有点心痛地说:“小妹好眼光,这可是我前几天才拿到手的,都还没坐热乎。”
“正好,坐热乎的会伤和气。”沈霏微把钥匙勾走了,扭头对彭挽舟道别:“彭姨,我们走了。”
彭挽舟低声笑了,“你上我这进货的?”
诸位“货商”苦不堪言,但输得心服口服,不敢说赢家半句不好。
“嗯。”沈霏微坦坦荡荡地应了声,“这不是快到年了么。”
“行,我改天问问阿婷,你们家的日历是不是少了几页。”彭挽舟也不责备,就纵着她。
“那彭姨先给我点时间,我回去和婷姐通个气。”沈霏微勾着那沉甸甸的车钥匙,在指间打了个旋。
阮别愁手里拿着雪茄、打火机和名表,她猜想沈霏微还要在外面逛一阵,便转身嘱托服务生,改天替她把东西送到云上摄影。
服务生温声答应,把物件一一接过去保管。
沈霏微晃着车钥匙走远,回头看到阮别愁还在后边签字,便喊了一声:“十一。”
阮别愁签好委托,立刻走到沈霏微身边,碰碰那勾在沈霏微食指上的钥匙说:“姐姐,上哪去。”
“去城外转一圈。”沈霏微的心思又被猜准了,她拉起阮别愁的手,把钥匙放到对方掌心上。
“城外?”
“琴良桥也好,鱼潽也好,小呦山也好。”
这是来到春岗后,沈霏微头回提起出城,还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
阮别愁愣了片刻,没应声,但五指一合,把钥匙握牢了。
两人踏出大门,骑走了门外一辆极少见的钛合金摩托,一路从中心街区碾了过去,喧嚣着撞出春岗。
睡裤和裙摆一起在风中摆动,既自在,又洒脱,其中好似蕴藏了无穷的生命力。
夜间没有雨,但因为冬日将近,迎面的风裹带寒意。
沈霏微环紧面前的细腰,整个人附到阮十一背上,在鼓噪的风声里很轻地笑,那挂在拉链下的小白猫不停抖动,细细一根链子似要牵不住它。
她伸手将挂饰握住,看着周边的景色从密集危楼,变作开阔大道。
出了春岗,抵达琴良桥,阮别愁转而拐向鱼潽,在小小的鱼潽区横穿而过,直奔小呦山。
沈霏微认出来,这个路线完全贴合了她不久前在会所长廊上说的话,随之,荒谬的喜悦以迅雷之势跃上心头。
她发现,她的话好像被阮十一奉为准则了。
“要到冬天了,好冷啊,十一。”
幸而贴得近,沈霏微的声音不至于被风声掩盖。
隐隐能看到小呦山了,阮十一放慢车速问:“姐姐,还想去哪。”
沈霏微说:“开去春天。”
第 42 章
42
春岗, 一个阴冷嘈杂的废旧之地。
从四季开头起算,里面街头巷尾都能被阳光照得透彻的天数, 可以说寥寥无几。
这里阴冷,潮湿,老鼠和垃圾随处可见,某些角落还总是滂臭难闻。
幽绿苔藓长了满墙,在廉价的霓虹灯下熠熠生辉,好像特地悬挂出来的影棚绿幕。
囿于贫穷,许多人宁愿在这当钉子户, 也不肯离开。
这里是许多人的凛冬墓地, 却被沈霏微当成她和阮别愁斑斓人生的起始。
两人把那辆从会所里赢回来的摩托,开回了云上摄影, 还停放在卷帘门里面,令它挤在梦幻布景之中。
动静大,沈霏微猜想云婷和舒以情不可能没听到, 但那两人都没有起来查看, 想来对她们很放心。
沈霏微和阮别愁相视一眼, 没因为云婷和舒以情的纵容就大肆嚷闹,还是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车么,就先任它放在楼下了,反正云婷和舒以情明天一早就会看见。
沈霏微可不打算去敲门告知,省得云婷要开叉车将她连着摩托一并叉走。
踏进卧室, 两人才没那么束手束脚。
沈霏微把小白猫挂饰从拉链上取下, 转而挂到背包上, 打量起身后被大风刮乱了头发的少女。
少女低头拨了两下齐肩短发, 但风好像给头发定了型,平添半分潦草。
本来寡言冷淡的阮十一, 因为那翘起来的一绺发,在沈霏微眼里变得有点可爱。
沈霏微问:“累么。”
阮别愁答非所问,听似完全离题,其实是拐着弯回答:“那辆车很有型,你好会挑。”
“喜欢?”沈霏微戏谑,“嫌时间短了么,如果我不说回来,你打算开到哪,天涯海角啊?”
她知道不会,毕竟她预先给出的地名里,可没有“天涯海角”这个选项。
乱了头发的少女低头思索,似乎非得交一份满分答卷。
“嗯,夜里的风景很好,和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下次吧。”沈霏微说。
阮别愁脱下外套,重新洗了手脚,刚要躺下,就被沈霏微叫住了。
游荡回来,两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露水,就这么躺下去,刚好的感冒怕是会复发。
“热毛巾擦擦身。”沈霏微说完,还伸手捏住对方睡裤一角,想看看那料子有没有潮。
在这件事上,她格外细心,毕竟先染了流感的是她,她才是最先不注意防范的那个人。
阮别愁说好。
沈霏微换好衣服躺下,托着下巴看对方有没有敷衍了事。
玻璃门那边的人影影绰绰,一举一动略显模糊。
看不清。
沈霏微便收了目光,在吹了大半个夜晚的冷风后,内心焦灼几近扑灭,终于能够闭眼。
阮别愁躺在边上,躺了近半个小时,依旧没有睡意,但她知道,沈霏微一定睡着了,因为边上的人屈起腿,膝盖碰在她腰间。
夜很静,独独她的心还在擂鼓筛锣,她还能听到近在耳边的鼓噪风声,还能感受到,紧贴于后背的温热。
阮别愁认定,当两个人紧密相贴,两个灵魂跟着也会毫无遮拦地碰在一起。
所以在不算漫长的行车途中,她偷偷地觉得,她和沈霏微的心在同频共振。
她希望这个同频,能持续得更久一点,便一时起意,将路程不断拉长,把沈霏微口中几个相去甚远的地名都走了一遍。
她眷恋那一时的亲密,于是不再顾及时间。
躺在边上的人又动了一下,毫无预兆地踢到阮别愁的脚踝。
阮别愁的雀跃,突然间蹿到了峰巅,一个浓烈的念想在舌根下喧动。
她想说点什么的,可一寻思,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就好像被丢到了迷宫当中,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次日。
云婷敲响了两人的门,却不是叫两人起来晨跑,而是困惑地问:“楼下那辆车你们从哪弄回来的,昨晚出去做贼了?”
沈霏微眼还闭着,困得不成样子,明明昨夜开车的人也不是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清话,意识还很模糊,但肌肉记忆生了效,膝盖很熟练地屈起,轻飘飘往身边人腿上踢。
正如她每天早起赖床,让阮十一先行洗漱。
阮别愁坐起来说:“昨晚去了彭姨那。”
没提从春岗到琴良桥,又从琴良桥转鱼潽和小呦山的保密行程。
云婷了然,那一看就贵得离谱的车,也只能是从彭挽舟那赢回来的,只是不知道输方是谁。
她啧一声说:“昨晚听到声音,还以为进贼,看到是你们,我和十六就没管了。说说,你们两个半夜不睡觉,专程跑去给彭挽舟添堵了?”
阮别愁看了沈霏微一眼,简单回答:“想玩,没添堵,是别人给彭姨添的。”
云婷看沈霏微睡着不动,她又不能从十一口中撬出别的话,索性摆摆手,替她们重新把门关上了。
“等会你姐醒了,让她告诉我,那东西她打算怎么处理,别碍着我做生意。”
一听就是假话,楼下的店门一年下来也没开过几回,店长自己碍自己还差不多。
不过阮别愁还是应了一声,然后慢腾腾躺了回去。
窗帘不是那么遮光,枕边人的轮廓清晰可见。
阮别愁动作很轻地侧过身,摆出和对方一样的朝向,假意两人影子重叠,心再次达到共振。
她懵懵懂懂,习惯于依从。
夜里出去太久,沈霏微睡到正午才醒,起来迷迷糊糊地想起早些时候云婷的问话,扭头问:“婷姐早上说什么了?”
“问你楼下的车怎么处理。”阮别愁躺正了身,不泄露半点蛛丝马迹。
沈霏微有点懵,随后又想起,她和阮别愁昨晚是开了一辆车回来。
她打着哈欠开门出去,想找云婷说话,却没见着云婷的人影,尽头的画室也没什么动静。
沈霏微斗胆喊了一声舒以情的名字,没想到屋里还是静凄凄的。
桌上倒是盖着云婷提前备好的早餐,还有一张……
压在砂锅边上的字条?
沈霏微眯眼走近,认出是云婷的字。
云婷写字潦草难看,舒以情倒是字如其人,笔锋锐利凌厉,两人极好区分。
云婷在纸上写,她和舒以情要出门一段时间,归期未定,但会在下月启程A国前回来。
沈霏微意识到,她暂时没机会跟云婷当面细说,那摩托要如何处置的事了。
屋子少了两个人,一时间有些寂寥,这不是云婷和舒以情第一次丢下她们二人出远门,却是第一次这么突然。
沈霏微回房洗漱,看阮别愁已经洗好了,便挤过去说:“婷姐和十六出门了。”
“我听到她们出去的声音。”阮别愁挂好毛巾。
沈霏微沉默了,她此时仿佛坐在过山车上,这几天的事,无疑是在给过山车提供动能。
乍一看风平浪静,其实车正在逼近最高点,失重感很快便衔尾而至。
良久,沈霏微松开眉头,说:“还记得昨晚彭姨的话么,婷姐在我们之前见过她。”
阮别愁颔首。
“不知道聊了什么神神秘秘的,还得过段时间才揭秘。”沈霏微轻轻一嗤,摇头不去多想,转而说:“外面的砂锅里面有婷姐熬的粥,你先吃。”
阮别愁走出房门,也看到了云婷留下的字条。她原先还奇怪,沈霏微怎么会特地提云婷出门的事,原来不是短期。
正巧前些天请过假,而林曳的电话又打不通,两人便决定在家多呆一天,改天再去琴良桥销假。
沈霏微闲着没事,站在客厅里翻日历,细数到下个月还有多少日子。
日历本完完整整,没缺页,离下个月还有两周不到,但距离过年还差得远。
好在彭挽舟也不会特地过来检查她们家的日历。
但没想到,临下午两点的时候,销假计划被迫提前。
沈霏微还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嘹亮的喇叭声,有几分像轮船汽笛,很与众不同,听起来标志性十足。
喇叭大概响了两声,沈霏微才走到窗边张望,一眼便认出了林曳的车。
沈霏微始料未及,问坐在桌边的十一:“你看,那是曳姐的车么,我是不是没睡醒。”
“姐姐,你醒着。”
“啊?”
“曳姐来接我们了。”
“啊。”
两人火烧火燎地拾掇了几下,发懵地坐上林曳的车,一路颠簸着前往琴良桥。
林曳在车上说:“早上有点事,出去了一趟,我本来想跟云婷一块走的,但云婷说要顾及你俩,所以名单上我的名字就被划掉了。”
她声音本就又娇又细,如今夹了几分类似幽怨的语气,情绪感染力极强。
但沈霏微毫不逊色,她今天原本也没打算去琴良桥,没精打采地说:“曳姐你怎么不重新把名字写回去?”
林曳叹气。
车上只有阮别愁一人还算平心静气,她心底是掀了些浪潮,但并不壮阔。
车辆抵达琴良桥,在桥高门外停靠。
林曳自始至终也不提,云婷和舒以情去了哪里,目光斜向后视镜,说:“去吧,放学前我会过来。”
陆续有人进校,过路的人见到沈十五和阮十一,都免不了多看一眼。
两人从桥初到桥高,虽不至于被挤在舆论中央,却也常飘摇在旋涡周遭。
琴良桥小初高挨得近,人口流动不强,拉帮结派的场景时有发生,就算是校内无意参与争斗的好好学生,也极少能完完全全置身事外。
那时候,青春期激素分泌太过旺盛的年轻人,曾齐齐打过一个赌。
就赌沈阮二人会加入哪一派,又或者是直接自立门户。
处在这个不甘平庸,精力又极其旺盛的年纪,有诸如此类的古怪想法也不稀奇,尤其这里还是琴良桥。
那次的赌局人人都是输家,因为沈十五和阮十一哪一派也没有参与,更没有自立门户。
一些想看乐子的人,看不到乐子,谁也没能从中捞到好处。
沈霏微无视他人的注视,推着阮别愁往前走,她塌着腰双眼一闭,额头抵住前面人的背紧跟不离。
她好像猫那样,就着对方的足迹半步不乱,很从容,很精准。
阮别愁知道沈霏微是见缝插针地借着间隙小憩,所以刻意走得很慢,她也习惯了旁人的打量,根本没将某个人的故意靠近放在心上。
她的心跳变作雷声轰鸣,只会去想,背后这位怎么不再近一些呢。
还没到响铃的点,校道依旧喧闹,但有一个怒气腾腾格外响亮刺耳。
“上次的事,可不能说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两个人的账,两个人算。”
沈霏微从阮别愁背后抬起点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人上次鼻青脸肿的样子还挺好笑,现在脸上已看不到淤痕,不好笑了。
怪沈霏微藏得太严实,对方只察觉到阮十一身后跟了个人,但没想到会是沈霏微。
男的僵住,后牙槽明显咬紧了,好像有所顾忌,刚发起飙便忍不住倒车,扭头就跑。
沈霏微双手扶在阮别愁肩头,望着那飞奔逃远的背影,转而盯起阮别愁的半张脸。
“不是在跟我说话吧。”
“不是。”少女平静回答。
“也是。”沈霏微想想也对,头又埋了下去,困得连声音都含混,“我拒绝的人有那么多,他没必要这么记仇吧,还算账呢。”
阮别愁没应声,继续往前走,她莫名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长到没有尽头。
沈霏微若有所思,刚才那个人是被打过一顿,但也没伤着眼睛,不至于认不清人。
她下巴往阮别愁肩上撘,扯起阮别愁的衣服后摆,好似说笑:“他跑好快,上次他被人打了一顿,不会是你打的吧,十一?”
周周正正穿着校服的少女,很突然地慢了步奏,鞋后跟被踩个正着。
她停下,沈霏微被迫也跟着停。
“嗯?”沈霏微戳戳阮别愁的后腰,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要迟到了,十一。”
要是迟到,两个人都难逃其咎。
一个故意走很慢,另一个跟着走慢。
阮十一轻嗯一声,慢半拍那样,答复前一句话:“当然不是我打的。”
沈霏微看着阮别愁,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说:“哦,我知道。”
小小的谎言无伤大雅,如果是为她,那她认定,十一做的根本不算坏事。
上课铃将响,不在意的人有很多,但也有人为了赶上最后一刻,在疾速飞奔。
强烈对比下,两人刻意放缓的步调好像跌进了曲线变速当中,随之,沈霏微如坠时空裂缝。
眼前还是琴良桥,却不是这一年的琴良桥,是沈霏微还在桥初那年。
因为是转学初到,沈十五的名声还远不如现在大,还会有许多不信邪而屡屡进犯的人。
那天实验课上,沈霏微没捋明白知识点,所以独自留了堂,要不是听到从桥小过来的阮别愁喊了她一声,她也许能在这实验楼里呆到犯饿。
“姐姐。”
阮别愁没表情地站在门口,没被过大过沉的书包压垮肩头。
沈霏微看了眼时间,立刻拎起包问:“等很久了?”
阮别愁摇头,很顺其自然地挽上沈霏微的手臂,只是那时候她个头还差点,挽起来稍显别扭。
“你怎么不在校门口等我。”沈霏微底气不足地抱怨一句。
毕竟是她误时在先。
“曳姐让我进来找找你。”
沈霏微欲言又止。
离开实验楼,正要下楼梯,挽在沈霏微肘间的手忽然抽出。
沈霏微回头,竟看见阮别愁在锁实验楼的门。
“你哪来的钥匙。”她讶异抬眉。
阮别愁手里一串钥匙当啷作响,沉甸甸地抖动着,而因为实验楼的门锁锈迹斑斑,她不得不多用些力气,才把门锁上。
“碰到个老师,她急着走,我说我能帮她。”阮别愁抽出钥匙,将门来回拽了两下,省得没锁牢,又说:“她说钥匙放在门卫室就好。”
沈霏微没怀疑,隔天却从别人口中听说,有几个人偷了实验室的化学药品,也不知道想整蛊谁。
没整成,东西在厕所里起了反应,炸开了。
而因为实验楼的门被锁牢,一楼的窗是那种老式的防盗杆,根本推不开,几个人被逮个正着,一个不落。
整件事就发生在,沈霏微离开实验楼之后。
但沈霏微还是觉得阮十一很乖,是一种只朝向她,别人求之不得的乖。
思绪回笼。
沈霏微想,如果以后阮十一变了样,她肯定不会和别人诉说衷肠,只会一个人独享过去。
在云婷和舒以情出行的当天晚上,会所的服务生终于把十一寄存的东西送了过来。
服务生其实来过几次,但因为云婷和舒以情不在家,而沈霏微和阮别愁又在琴良桥,几次都无功而返。
这些战利品,一看就是十一给云婷和舒以情指的。
沈霏微拿到东西,思来想去还是给云舒二人放到了房间里。
那两个人的卧室很干净,沈霏微无意多留,但在转身的时候,余光扫见不远处敞开的柜子里,有样亮晶晶的东西。
大约是走得急,两人竟连柜子都没关上。
沈霏微愣了一下,不觉得那会是什么珠宝首饰,她走过去,想替两人关好柜子,随之顺势看清。
那是一枚徽章。
图案陌生古怪,和北市训练场里的不同。
沈霏微没多想,在锁上柜子后,便把钥匙压到二人的床垫底下,不多逗留一秒。
但在关上房门的一瞬,她后知后觉,云婷和舒以情根本不会这么粗心,而会所的服务生也不至于错过云婷和舒以情。
按照往常,寄存的物件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前就能送到。
沈霏微想,那个时间段,云婷和舒以情应该还在家里。
她心跳飞快地问:“十一,婷姐和十六是几点出去的?”
“十点。”
阮十一在卧室里应声。
沈霏微茅塞顿开,云婷和舒以情是故意让她看到的。
她转身走回去,从床垫下摸出钥匙,重新打开柜子,在空荡荡的柜子中找到两封信,以及一份三国语的协议。
协议为首几行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名字,显然就是徐凤静和云婷立下的约法三章。
而信,一份是云婷写的,就薄薄一张纸,信封都没有,删改很多,写得乱七八糟。还有一封则是未拆封的,署名是徐凤静,收信人是沈霏微。
信封上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不说具体送出时日,只说不用急着交出。
所以云婷根本不急,直至今天才拿出来。
大概花了半个多小时,沈霏微一字不落地看完了,随后又花了点时间消化内容和情绪。
当年从三明口离开后,施家的人曾遭受抢劫,说是抢劫,身处险境的人其实明白,那大概是以抢劫为由的谋杀。
后来抢劫者落网,对方直言无人指使,图的就单是钱财,案子便草草结了。
再后面,当年出货的轮渡“老板”意外身亡,加之三明口码头问题频发。
徐凤静有所觉察,很快便易名脱离施家。她起先是在金流跟人学防身术,但那个人被委派出国,不得已将她介绍给琴良桥的友人。
这也便成了云婷口中的“转学”。
那是十几年前,那时隐秘特设部的培训基地还没有撤离琴良桥。对方口中的友人非同寻常,和基地有着极深渊源。
徐凤静自然无权进入基地,但通过那个人,有幸与云婷等人结识。
离开后,徐凤静严守保密诺言,从未向外人提起,即便是沈承。
平静的日子未能持续很久,熟悉的悚惧好似海底暗礁,总能撞得徐凤静的船破漏倾覆。
许多年后,徐凤静再次向故人求助,对方出于各种考量婉然拒绝,却给了她云婷的联系方式。
徐凤静愕然得知,云婷因为一次意外,多次考查都游离在及格线下,很久以前就不在海内了,而是作为海外安保公司的成员长居P国。
徐凤静不好贸然打扰,后来实在是别无出路,不得已翻出那个联系方式,找到了已经归国的云婷。
便是在那时,徐凤静和云婷达成了协议。
协议的内容是,云婷要负责沈霏微的存亡安危,直到沈霏微成年。
沈霏微的手抖了一下,片刻后便将所有物件齐齐归位,在锁起柜子前,她摸了一下徽章锋利的边缘。
她猜,这大概是云婷前公司的标志。
柜门合拢的一刻,那种流离失所的不安,和失去情感支撑的惶惶,又像涨潮般,扑得沈霏微眼梢微润。
按理说,协议已经失效了。
沈霏微知道这不是最后通牒,云婷和舒以情未必会冷血无情地驱赶她。
这样货不对板的服务,其实云婷和舒以情已经坚持多年,毕竟,如果要恪守协议,十一根本不会安住在这。
可沈霏微还是难过,她被照顾得太好,太习惯被关照,此时克制不住地想,如果真要离开,她怎么办,阮十一又怎么办呢。
她遇到了这辈子,最难解的题。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沈霏微转身擦了一下眼角,语气平常地问:“十一,晚上吃什么。”
阮别愁手上勾着耳机线,说:“都行。”
沈霏微走去打开冰箱,弯着腰翻找食材,半个身近乎埋在冰箱里,有意遮掩眼底的迷惘。
她撘在冰箱门上的一只手忽然被拉住,身后人问她:“姐姐,你是不是在难过。”
第 43 章
43
精心藏匿的情绪被发现, 就好比在胸口上捅了个窟窿,什么风啊雨啊, 一时间全往心房里灌。
沈霏微半个身还掩在冰箱里,企图用里边的冷气来麻痹眼眶,但这次她真的没忍住。
她撘在冰箱门上的手收得很紧,泪珠落在蔬菜的包装袋上,砸出一声响。
还好冰箱很适时地嗡了一下,盖过去了。
“姐姐。”
阮别愁在后面喊她。
沈霏微像夹断珠串那样,有点用力地闭合眼睛。她在内心祈祷了一下, 希望在这个角度上, 阮别愁看不到她流泪。
流泪也太丢人了。
窗纸还破着,有风雨扑进心房, 也有许许多多的谜题,从沈霏微破洞的心口汹涌而出。
她想,她真的能看到事情了结吗, 如果有了结的一刻, 她还要黏着云婷和舒以情不放吗。
回溯三年里的超一千个日夜, 她在春岗过得还算愉快,愉快到从未遭受过任何生存危机。
这样的安然惬意,是徐凤静、云婷和舒以情亲手勾勒出来的美梦,现在冷水一洒,墨迹洇开, 勾勒的线条化开成一团。
梦要醒了。
“在找什么菜。”阮别愁换了个方式问。
沈霏微没应声, 把自己埋在冰箱里很久, 好几分钟才退出来说:“你还没说, 要吃什么。”
阮别愁看了沈霏微一阵,手指从对方冰冷的颊边擦过, 状似无意。
沈霏微差点就欲盖弥彰地避开。
“就这些吧。”阮别愁伸手从冷冻层里拿鸡肉,接着又挑出些蔬菜,“够吗。”
“够吧。”沈霏微不太懂。
“吃不饱的话,我们再叫外卖吧。”阮别愁认真提议。
沈霏微本来想说,那为什么不直接叫外卖呢。
她话刚到嘴边,就咽下去了,她还没见过十一好好做一顿饭,想看。
以前最多下碗面条,或者煮点冷冻食品,这次云婷和舒以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多多少少得自己做上几顿。
沈霏微看着阮别愁把鸡肉拿出来处理,先是解冻,然后洗净。
她想了想,把挂在墙上的围裙拿下来,动作很轻地给阮别愁套上,还在阮别愁背后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你为什么难过。”
洗净菜刀的人,迟迟没有下刀。
沈霏微转头清洗锅铲,声音在流水里变得含混,恰好掩饰起她一点点的鼻音,“婷姐故作引我进房间,让我看到了一点东西。”
刀铿一声把鸡骨剁开。
“我看到那年她跟我妈妈签的协议了。”
下刀时,免不了有血溅出。
“我现在清楚婷姐以前是做什么的了。”沈霏微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慢悠悠说:“也知道她之前为什么一直不给我看协议了。”
阮别愁下刀很快,但劈得乱七八糟,不像常常下厨的云婷,斩好的鸡肉总是齐齐整整。
她把切开的生肉放到篮子里,准备再清洗一遍,一边将余光投了过去,说:“为什么?”
“因为协议只维持到我成年啊。”沈霏微又笑,语气轻快得过于刻意了。
“那……”
阮别愁愣住。
阮别愁将沈霏微的喜恶摸得太清了,知道沈霏微此刻一定不想有人注视,所以直勾勾盯起面前溅着鸡血的瓷砖。
沈霏微把青菜洗好沥干水,说:“但她也没让我走,是不是?”
“是。”
“是我先去问的,她给我看也没什么错。”
“你怎么想呢,姐姐。”阮别愁还在看着那堵墙。
沈霏微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没想好。”
阮别愁便顺着她的话安慰:“婷姐估计要出去很久,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想。”
“她可能担心我患得患失,不自在,又想给我时间空间自己思考,所以选在这个时候让我知道。”沈霏微忽地转头,眼梢还是红的,大概因为眸子才被打湿,所以目光显得有些许亮,“你想看吗,可以让你也看。”
协议看似只关乎沈霏微,但如果契约终止,那也事关阮别愁。
沈霏微不想擅自决定,她把一部分的选择权,大大方方交给阮别愁。
阮别愁洗干净手,将水轻轻抖开,认真地说:“姐姐,我想看。”
沈霏微便也扯了纸巾擦手,转身说:“你跟我来,我猜啊,婷姐大概也想让你看的。”
两人一起进了云婷和舒以情的卧室,在柜子里拿出协议书和信件。
在这光线晦暗之地,得尽力集中目光,才能将那么多的字清清楚楚看完。
沈霏微靠在柜子上,趁机打量阮别愁的神色,她不想看到阮别愁难过,但也不希望对方太无动于衷。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这难伺候的毛病就没变过。
良久,阮别愁把协议和信件一齐放归原位,视线与沈霏微撞在一块。
两人间许许多多的话语,都包藏在这个对视里。
沈霏微没能从阮别愁眼里看到悲伤,但也没有无动于衷。
阮别愁明显也被触动,但那种触动无关她自己,因为她眼里盛着的,是浩瀚如海的担心。
她此刻的样子和三年前比,似乎没什么变化,都类似于某种小心翼翼的动物,一边试探,一边接近。
在这一秒钟里,沈霏微心里想的是,她脸上应该没有眼泪。
不过再下一秒,她的心遽然松开,因为阮别愁没有贴向她的脸,而是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于沈霏微而言,这样的举动比贴面更加亲密,好像所思所想,能够顺畅无阻地通达对方脑海。
从而,气息避免不了地纠缠在一块,正如她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霏微忽然间忘了,她因为对方的呼吸声乱了心扉的那些时刻。
“怎么样,十一。”她问出声。
阮十一说:“看完了,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样,那就怎么样。”
沈霏微不是太想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其实希望十一能自己做决定,但她又一点也不意外,在她面前时,阮十一就是会这么说话。
“不然等婷姐回来,问问她什么想法。”阮十一沉黑的眼与沈霏微正对着,嘴唇开合间,气息进一步迫近,让亲密值跃上峰巅。
沈霏微错开了,但手忍不住摸向十一的耳垂,指尖从她上次看到的浅浅小痣上擦过。
“出去吧。”
阮十一转身的时候,忍不住摸了耳朵。
出去后,两人相继钻进厨房,又为晚餐胡乱忙活。
沈霏微后知后觉,十一今天的“姐姐”喊少了。
她没觉得对方放在自己身上的关注度,又或者说重视程度变小,只是越发清楚地感受到——
随着年龄增长,彼此的羽翼越来越丰满,她和十一的关系,必会无可避免地发生转变。
只是她不知道,这段关系会朝着什么方向前行。
是好是坏,一概不知。
有云婷在的时候,根本无需她们二人下厨,如今云婷不在,两人不得不照着教程做饭。
沈霏微不太想碰生肉,也不愿动那个脑筋,全程看着阮别愁一个人在厨房里打转。
她懒洋洋地挨着玻璃门,或许是视野中阮别愁的举动太陌生,莫名觉得,对方又变了一点。
那个独自站在厨房里的人,从手忙脚乱到有条不紊,只用了短短一刻钟。
在做饭这项技艺上,她同样学得很快。
单看外貌,阮别愁已算半个大人,如今技艺一显露,竟好像已能够独当一面。
沈霏微费尽心思,才隐隐从那个轮廓中,找到对方以前的一毫厘影子。
她接着又想抽丝剥茧地寻觅,对方藏在冷淡皮肉下的一颗,或许是一碰就碎的软软心。
沈霏微笃定十一的心是软,从始至终都是。
被端量的人处变不惊。
沈霏微站累了,改而坐到餐桌边,托起下巴做打算。
久久,她决定开口:“在金流的时候,婷姐跟我说起了一些事。”
厨房里的人终于回头。
“婷姐提到思田和玲竹。”沈霏微慢声。
正如沙石下被掩埋了千年的古物,冷不丁被翻到明面,一受风吹日晒,就禁不住损毁。
阮别愁的心,就是如此。
阮别愁好像很木楞地呆站了很久,久到近乎风化,才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很机械地给予回应。
沈霏微从来不说对不起,但她嘴唇一张,三个字音便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她当即坐立不安,好一阵才继续说:“我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了,你的呢,十一。”
不是索求,是交换。
只是沈霏微强买强卖,让这场交换变得不是那么平等。
阮别愁不在乎平不平等,其实只要沈霏微出声,她就会很心甘情愿地回答。
她关了火,洗干净手走到沈霏微身边,低头深深看向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
“也不是非得说。”
沈霏微改口。
阮别愁的语速很慢,带着无尽的怅恋,“阮思田和邓玲竹,在N国的边境捡到我,她们没有说起过,是我后来自己猜出来的。”
两人做的事情,和名字一样温柔,沈霏微想。
“她们很好,我跟在她们身边辗转各地,从来不觉得辛苦。”阮别愁低声。
沈霏微站起身,拨开阮别愁久未修剪,以至于有点遮眼的刘海。她将指腹落在对方的眼梢下,微微一捻,想揉散那点稍显隐蔽的忧伤。
“她们受雇于海外,任务中途出了状况。”阮别愁声音放轻,气息却转瞬加重。
正巧沈霏微的手指按在她眼下,她覆住对方手背,令那温热掌心与她侧颊紧贴。
沈霏微抽出手,摸上阮别愁的眼皮,迫使少女闭眼。
她半带逼迫语气地说:“别哭,十一。”
“没有想哭的意思。”阮别愁声音冷淡,干脆抓住沈霏微的手腕,“后来我被送到金流,现在就只有你了,姐姐。”
她在荒芜人生里,抓到了一簇花。
沈霏微因为这句话心花怒放,却也难逃迷茫。
埋在心底的谜题一直没能解决,因为云婷迟迟未归。
这些天里,沈霏微和阮别愁要不是还能在林曳的口中,听到一两句关于云婷和舒以情的消息,她们一定会以为,云婷和舒以情二人已经人间蒸发。
林曳说的是:“好着呢,她们每天大鱼大肉的,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你们也该吃吃该喝喝,不用太念着她们俩。”
沈霏微心放得挺宽,不担心云婷和舒以情会不回来,只是日历上的时间越来越近,离下月上旬已经没几天了。
A国的那场商业拳赛终于公布了正式消息,在参赛名单里,很轻松就能找到卢森的名字。
看来郑月疑最终还是和对方谈拢了,卢森想避也避不了,正合了云婷的心意。
在拳赛开幕的前些天,云婷和舒以情终于现身。
两人没有沈霏微想象中的那么风尘仆仆,倒是和林曳所说的并无出入,大约是大鱼大肉地养了好一阵,两人气色都极好,精气神很足。
反观一直呆在家中的沈霏微和阮别愁,就跟蔫了一样,两人把自己硬生生饿瘦了一圈。
全怪平常云婷做饭太好吃,而沈霏微嘴又挑,吃不来自己做的,也吃不太下阮别愁做的。
为此阮别愁还捣鼓了不少菜式,味道总是差点,要么就是卖相不好。
沈霏微看到云婷,还懵了一阵,多看一眼才问:“没带手信吗。”
“手信?”云婷嗤笑,“我是去旅游的啊?还手信。”
“也是,旅游哪有这么舒服,看你气色都比之前好了。”沈霏微说。
云婷收敛了笑意,很谨慎认真地打量沈霏微,下巴往房门那边一努,“东西看到了吗。”
沈霏微就等着对方说起这个事,点头挤出一抹好像不以为意的笑,说:“看到了。”
云婷一边把箱子拉进房里放,边回头说:“你之前不是嫌我事事都瞒着你,不跟你透底么,我和十六琢磨了一下,觉得是可以说了,所以打算一点一点地透给你。”
沈霏微没跟过去,坐在沙发上勾起阮别愁的耳机线玩,一圈圈缠在自己手指头上。
放好东西,云婷从房里出来,又说:“只是想把事情告诉你,现在就算协议到期,我也不会放你和十一走。”
云婷用的是“放”这个字,而非驱逐赶走一类的,就好像是沈十五和阮十一本心想走。
这无疑摆明了,两人在她心里的位置。
墙上挂久了的日历都会产生感情,更别提这是两个活人。
“至少现在不会放。”云婷打开冰箱,看到自己走前留在里面的菜竟还剩不少,不由得啧了一声。
舒以情破天荒地主动搭话:“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和云婷不会绑着你们,但也不会非要你们走。”
沈霏微是想留,但这些天她想了很多,她变得有点像阮别愁,不想给人制造麻烦。
尤其这种关照关系,在一开始是因为一纸协议。
过会儿卷帘门又发出响声,阮别愁从楼底上来,手里提着外卖的打包袋,在看到云婷和舒以情时也微微一愣。
云婷瞄到阮别愁手里的打包袋,关上冰箱说:“我就说,我留的菜怎么还剩这么多,原来是到外面花钱了。”
阮别愁不遮掩,直接把两人份的外卖放在桌上,说:“做菜倒是不难。”
“那什么难。”云婷问。
阮别愁只是看了沈霏微一眼,没吭声。
沈霏微同样也不应声,心里明白,不是做菜难,是要合她的胃口很难。
她眼珠一转溜,起身说:“我和十一要吃饭了,你们怎么说?”
“我们吃过了。”云婷凑过去打量,“哦,佳好轩的,十六爱吃。”
沈霏微坐到饭桌边,等着阮别愁把餐盒打开。她余光睨见墙上的那本日历本,直接问:“我查到A国那场拳击赛的消息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还有点事没安排好。”云婷说。
阮别愁掰开筷子,递给沈霏微,“是郑月疑自己和那边谈拢的?”
“当然是她自己谈拢的,都说了,那边多半会让步。”云婷摇头无奈一笑,“机票已经买好了,到时候林曳和程锦桦会和我们一起走。”
程锦桦这个名字倒是很久没有听到了,大约她真的是春岗里难得的纯生意人,其他住民极少会谈及她。
“程锦桦?”沈霏微说完就明白了。
程锦桦和林曳,一个做珠宝生意的,一个做运输的,倒也能凑到一块,林曳总不能没凭没据地带着云婷跑到A国。
“非得演这么逼真?”沈霏微问。
“对,难保不会有人起疑,我还得做做样子重操旧业。”云婷气定神闲,“我放在柜子里的那枚徽章,看到了吧。”
沈霏微懂了,在云婷瞒天过海的骗术下,一切变得有理有据。
“我们呢。”阮别愁眼皮一掀。
“你们是顺带的。”云婷轻笑。
A国之行在即,在前往金流机场前,云婷特地带沈霏微和阮别愁去见了程锦桦一面。
程锦桦恰好从金流过来,她在这边没有房子,住在彭挽舟的会所里,还没来得及换下正装,显得见面尤其正式。
见到来人,程锦桦又用起熟悉的口音打招呼,跟云婷说:“别来无恙。”
云婷坐下打量四周,说:“彭姐给你的招待规格还挺高,换我我也不愿意回去。”
程锦桦笑笑说:“那换不换。”
“不换,金窝银窝,都不如我那窝。”云婷从程锦桦手里接烟,按住对方手背,“烟我拿了,但家里小孩在,不抽。”
“没想给你点烟。”程锦桦将烟盒丢到桌上,转而看向云婷口中的小孩,“十五,十一,好久不见。”
“上次见是过年的时候了,桦姐。”沈霏微拉拉阮别愁的手,姿态大方地坐下,
“上次急着走,没来得及叙一叙。”程锦桦把腿架到椅子上,姿势很舒服,“说起来,这几年没来得及跟你们多相处,你们两个就这么高了。”她抬手比划。
云婷喝光了杯里的最后一滴酒,很用力地握了一下程锦桦的手,“锦桦,十五、十一会先行离开伊诺力岛,到时候要劳烦你在港口接应。”
程锦桦说好。
沈霏微凝视两人交握的手,不由得细数这三年里,云婷花在她和阮别愁身上的各种心思。
她从不觉得自己和十一是累赘,但或许,云婷原该会过得更轻松。
这一点,毋庸置疑。
除了阮别愁,无人发现她倏忽变换的情绪。
她系在包上的小白猫挂饰,被捏得吱一声响,令她不由得扭头看向声音源头。
对的,那天夜游回春岗的途中,沈霏微因风大不得不拉上拉链,系在拉环上的小白猫当即垂到胸前。
她再伏向阮别愁后背的时候,挂饰冷不丁被结结实实地压了一下。
白猫便发出了鼠鼠的吱声,很惨烈,又很古怪。
“在想什么,姐姐。”阮别愁不想打扰云婷和程锦桦的谈话,凑到沈霏微耳边轻声问。
“说想你,信不信?”沈霏微一顿,总觉得有些许歧义,“还有我。”
好像歧义还是没消。
阮别愁可能听出来了,也可能没有,她目光顿了几秒才移向另一边,点头说:“我信。”
三天后,程锦桦和林曳如约好的那样,为探查市场启程A国,云婷和带着画具的舒以情紧随其后。
舒以情用很凉薄的语气,说要欣赏沿途的景色,采风作画。
在某种程度上,两口子严谨得如出一辙。
沈霏微不太理解,这两人的行为里是不是掺杂了一些表演的成分,但她又确实能看到,舒以情时不时就翻开画本,对着远处的人或者景画起素描。
随后,她意外发现,云婷在看的时候,舒以情就在画别的,当云婷没在看了,舒以情就开始画云婷。
真是腻歪,她想。
沈霏微转而想看阮别愁在做什么,就看到阮别愁递过来开心果。
她没拒绝,但很直白地说:“十一,我不吃没剥好的。”
阮别愁便收回去,给她一颗颗掰开。
瞄到这动静,云婷的表演欲猛地窜到顶峰,在边上用很夸张地语气说:“十六,我也要吃,但我不吃没剥好的。”
“滚。”舒以情说。
沈霏微一愣,她被起哄了。
沿路畅通无阻,十来个小时后,飞机在A国降落。
按照安排,前两天里云婷会跟着程锦桦和林曳去调查市场,第三天会去比赛现场看卢森挨揍,在卢森被揍完的第二天,再前往伊诺力。
沈霏微和阮别愁留在酒店中,有舒以情在隔壁房间进行陪同。
一切安然顺利,沈霏微在浴缸里泡着,忽然对着门说:“十一,我想喝冰箱里那瓶起泡酒。”
不过多时,门外有人问:“给你送进去,还是放这里?”
沈霏微想,可能再没有人能比阮十一更惯着她了。
第 44 章
44
浴室里雾气弥漫, 恰好门没锁,沈霏微又懒得挪步, 就转身面对墙说:“那你拿进来。”
门打开,捧着托盘站在外边的少女,大概顿了有一分钟之久。
雾气也没到模糊视线的程度,不至于迈进一步就迷失方向。
但阮别愁还是站了很久才闯到雾气之中,轻手将托盘轻放在浴缸边上。
托盘不声不响,她也不声不响,但托盘是死物, 而她心如飞絮, 一被惊动,便起伏难安。
“怎么这么久。”沈霏微也等了一分多钟, 才听到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忘记拧开了。”
分明是谎言,毕竟刚才还在门外的人,可没有转头去拿启子。
好在小小谎言无伤大雅, 沈霏微也不会执意深究。
“那开了么?”
“开了。”
阮别愁没有看过那些春心萌动的影视剧或是小说, 也不曾留意过同龄人的亲昵暧昧, 她根本不曾好奇,爱会起始于内心的哪一个变化。
但她连一瞬的目光游离,都不敢落向沈霏微的肩背。这种困局蔓延至,就连无意间碰到浴缸外沿的水珠,她都要蓦地收拢手指。
为什么呢, 少女心想。
“放好了么, 我要转身了。”沈霏微看着墙, 湿发遮了大半的背, 肩背不羸弱,但是很白。
叮一声。
是阮别愁敲了下杯子, 用声音示意对方托盘所在。
“等会转,给你放地上了。”几乎是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阮别愁退到了浴室门边,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沈霏微有点意外地回头,盯着关紧的门好一阵,才伏到浴缸边上,捞起酒瓶子看。
这天晚上她泡了很久,酒没喝几口,但硬是泡到水快凉透,才从浴缸离开。
外面的人还坐在床边,姿势一动不动,似乎是因为太困乏,不愿去做别的事消耗精力。
但她也不休息,固执地睁着眼等浴室里的人出来。
“怎么不睡。”沈霏微擦着头发问。
阮别愁终于能明目张胆地将目光投过去,这次无需回避。她拿起放在腿边的吹风筒说:“给你吹头发。”
这好像成了固定不变的环节,没有口头约定,也没有纸质协议进行束缚,自然而然地赓续至今。
沈霏微坐过去,把毛巾丢到一边,撩起水涔涔的头发说:“那吹吧。”
阮别愁吹得很仔细。
前面的两天里,云婷一直没有现身,只有舒以情会在饭点时分出现在两人面前。
舒以情一是来一同吃饭,二是来确认两人的安全,她越发惜字如金,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句说。
“吃什么。”
“自己点。”
“多吃。”
“别逼我喂你。”
“嗯?”
就连服务生弄错了餐,也没能令舒以情多动金嘴,她变得格外冷漠,越发没有人情味。
也或许是因为身处A国这个陌生之境,舒以情的注意力全被调度,她无心去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沈霏微和阮别愁跟着在酒店中寸步不离,连房间门都鲜少踏出,入住后见到的生面孔寥寥无几。
幸好这过于乏味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在约定的第三天,云婷带着拳击赛的票从外面回来了。
程锦桦和林曳大概到别的地方去了,回来的只有云婷一个人。
在看到云婷的一刻,沈霏微深觉陌生,因为从认识起,云婷就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服装。
版型很正的纯黑色战斗服,不宽松,衣摆挤在裤腰内,将她腰部线条勒得很分明。她脚下踩的是双马丁靴,鞋带看似系得尤其紧,显得很爽利。
但舒以情毫不意外,就跟看腻了一样,只是平平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问:“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阿桦本来就打算扩宽市场,她和林曳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么,有那么点重温过去的感觉,演得挺过瘾。”云婷扯开领口,看向舒以情说:“还记得我们在P国重逢的那一次吗。”
舒以情很淡地哧笑一声,酝了两天的杀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云婷眯眼回忆,“那次我差点没认出你,我看了你很久,但你好像根本感受不到我的注视。”
舒以情走过去,把插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按在云婷的座椅扶手上,弯下腰说:“我也差点没认出你,你太会演了,我当时在想,这个人真的有病。”
说完,舒以情就敛起了那点过于神经质的笑,她刚想退开,就被云婷抓住了手。
其实在这两个人刚刚靠近的时候,沈霏微就提高了警惕,她推推阮别愁的肩说:“出去透透气,婷姐身上有烟味,熏着我了。”
云婷听到,立刻向面前的人解释:“不是我,是在外面沾到的。”
也不知道舒以情是信还是不信,或许只是因为云婷突然将她拉近,她才猛地打在云婷的手背上。
打得很响。
沈霏微拽着阮别愁在走廊上透气,被路过的服务员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助。
好在这不是什么小众语言国家,沈霏微能很流利地予以回应,换作是在P国,她大概只能当对方是在叽里呱啦乱叫。
阮别愁摸出耳机,将其中一只塞到沈霏微耳边,语气淡淡地问:“真的是透气吗。”
“不是。”沈霏微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尤其身边少女面色平静,似乎只有她悄悄当了那起哄的看客。
她斟酌数秒,很委婉地说:“我看婷姐和十六好像有话要说。”
阮别愁嗯了一声,眼是沉黑的,目光是澄静的,显得恬静又乖巧。
沈霏微自己将单边耳机戴牢。
边上的少女就是用那样的神色,和波澜不惊的语气,描述起刚才那险些令沈霏微耳根燥红的一幕。
“我看十六差点扑到婷姐身上了,婷姐使坏。”
沈霏微的耳朵尖还是热起来了,所幸戴着耳机,又有头发遮掩,她还能装作漫不经心。
她在倏忽而过的念头间,出乎意料地发现,阮十一的接受能力,好像一直都比她想象中的强。
她总是很习惯的,把阮十一放在一个需要被好好照看的位置上,不由分说地给予很多冗余的关照,但其实,阮十一没那么脆弱。
A国入冬更早,从窗外刮进来的风料峭刺骨。
沈霏微的思绪还在百转千回之时,忽然听到身边人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沈霏微转头去看,只见阮别愁若有所思地低着头,齐肩的短发被风扬得很高,因毫无表情,身上神秘感多添了几分,似乎和窗外的风一样冷漠。
她不由得想,还是脆弱的,这不就冻着了么。
“回去吧。”沈霏微说完便扯下耳机,全然未料,因为皮肤薄,被冻得眼梢和鼻尖齐齐发红的人,明明是她。
好在云婷和舒以情有分寸,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云婷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舒以情却换到了窗边,两个人隔了有一丈远。
见到两人从外面回来,云婷边在裤子侧边的口袋里摸索,边说:“晚上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她摸了三四个口袋,最后才终于翻出几封带暗纹的烫金邀请函。
看似昂贵的邀请函没有受到妥善保管,被折得分界线明显,好像是从哪个垃圾箱里捡回来的。
云婷拿在手里抖了两下,把折起的邀请函抖开,说:“好不容易拿到的。”
“几点?”舒以情瞟了一眼。
“我们傍晚过去,八点入场。”云婷打开看了一眼,好确认时间。
沈霏微凑过去,愕然发现邀请函上写的是别人的名字,她不由得怀疑起这东西的来历。
“我买的,别慌。”云婷解释。
舒以情冷嗤一声。
拳赛按时开场,所幸验票入场并不严格,也可能云婷走了偏门,验票的人才没有阻拦。
沈霏微紧跟云婷和舒以情走入通道,一边将阮别愁的袖子捏得很紧,才刚踏进内场,就被格外奢华的装潢晃花了眼。
不像看拳,反倒像出席什么高端宴席,入目全是小桌和皮质沙发,有酒有瓜果,很有格调。
但这明显是举办方特意给众人营造的错觉,在此地举办的拳赛不同于春岗的拳击秀,它不掺任何表演成分,和格调二字根本不沾边。
在春岗呆了三年,沈霏微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那种拳拳到肉的搏斗,没想到比赛真正开始时,她竟还有些坐立不安。
不是无聊,是触目惊心。
沈霏微不问自取,直接从阮别愁的口袋里摸出耳机,闭起眼假装养神,不想多看。
阮别愁的歌单里原先全是舒缓老歌,其中夹带几首时下流行的小甜曲,可在沈霏微戴上耳机后,那些舒缓的,节奏轻快的,竟一首也听不到了。
沈霏微径自将阮别愁的手机拿过来看,才知道这是对方几天前新建的歌单,歌单里的歌曲,和她常听的列表竟能达到百分之九十的重合度。
调子吵吵嚷嚷,恰好能将周遭的呼喊压制少许。
个个音符紧凑而至,搭建出了一个仅属她们二人的场地。
划拉了一下对方新建的歌单,沈霏微忍不住笑,抬眉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听这些。”
“因为是你听的。”坐直身的少女极其坦然,不做诡辩。
沈霏微轻飘飘哦了一声,故意曲解:“你复制我的歌单了。”
“没有,是我手打搜索出来的。”阮别愁平静转头,很认真做解释。
沈霏微枕起对方的肩,点开别的歌单说:“我检查看看,别的是不是复制我的。”
阮别愁不作声地投以目光,在沈霏微点开埋藏在最末尾的那个歌单时,眼底闪过一瞬的慌张。
她撘在膝上的手很轻微地动弹了一下,幅度太小,无人觉察。
“从最底下开始检查。”沈霏微说。
于是阮别愁眼睁睁看着,那只好看的手悬在了一段未命名的录音上方。
沈霏微早些时候认定,这录音一定是某位老师的授课内容,但再次看到时,又隐约觉得不是。
以阮别愁的习惯,她或许是会将课上未听懂的内容录下重学,但绝不会多次都听不明白,以至要将录音留存至今。
所以沈霏微秉持着好奇之心,不在暗地里臆测,而打算当着对方的面点开。
她特地在这个分类上停顿了数秒,数秒里阮别愁没有做出任何打断行为,她便将之当成默许,继而才付诸行动。
录音前段是漫长的沉默,久到让沈霏微误以为,里面其实没有内容。
但近一分钟后,她听到耳机里传出自己的声音。
并非任课老师的倾情教学,而是她心不在焉地讲题。
听内容,讲的似乎还是一两年前的题。
熟悉的声音通过自身以外的介质传至耳边,一时间陌生感十足,沈霏微差点不敢相认。
沈霏微转而才想起,是了,有几次阮别愁问她题,她没什么教的心思,生怕被反复追问,干脆捏起对方手指,手把手教用语音备忘录。
只是她没想到,原该保存在备忘录里的东西,竟被转存到音乐播放器中,使之可以自动循环。
沈霏微没觉得羞臊,被发现秘密的人是阮别愁,而作为被优待的那个,她没必要羞臊。
她只是很意外,很惊奇。
荒谬的喜悦再次流淌到血液当中,这瞬息里,冬日严寒犹被轰赶。
“为什么还保留这个,十一?”沈霏微凝视起对方澄寂的眼。
少女坐得端正,可能因为目光比之刚才更为专注,她看起来就像是误入拳赛现场的好学者,只为解沈霏微口中的这道题。
沈霏微听不到满场的欢呼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这刻仿佛掉进对方眼底的黑洞世界,能感受到对方冷漠皮囊下的零星欢腾。
“是还不会解吗,我那时候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她故意问。
“不是的。”阮别愁视线下垂。
她明明,连自己胸口下的雀跃都还不能全懂,这刻却因为被勘破了心思而发窘。
“十一,你今天都不叫我姐姐了。”
“不是说不明白,只是我想听。”阮十一看向沈霏微,“姐姐。”
沈霏微打量对方,正欲收回目光的时候,觉察到远处镜头突然扫近。
两人来不及回避遮掩,凑得极近的脸被投映到大屏幕当中,幸好,镜头没有停留,只是一扫而过。
镜头只是很碰巧的,在转播观众席的时候,晃到了她们这一块。
沈霏微当即坐正了身,虽然只有一秒,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下意识看向云婷和舒以情,见边上的两人没什么反应,也便安下了心。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主持人提到郑月疑俱乐部的名字,继而将那位新加入的成员请上了场。
卢森周身紧绷,目光很明显地扫向了观众席,不清楚是在找寻盟友,还是仇敌。
沈霏微勉为其难地看卢森打完了全场,想象中的闹剧没有出现,卢森竟从头到尾都占据上风,状态好得出奇。
在卢森和对手拼死厮杀下,郑月疑的面子最终得以保全。
不得不说,卢森也很给脸,他加入俱乐部本也不是为了挣这一笔亡命钱,偏半点不作假。
看到卢森下场,云婷侧过身在沈霏微耳边说:“走吧。”
舒以情拿开膝上的毯子,将杯中酒全部喝尽。
见状,沈霏微也摘掉耳机,跟着离开吵闹的观众席。
阮别愁紧走在沈霏微后边,将耳机线细心缠好。
从那喧哗场地离开,直至回到酒店,她们也没和卢森碰上面,两道轨迹诡异地交叉,又很自然地离远了。
期间云婷根本不提第二日的安排,还是在沈霏微回到房间,将门锁好后,才收到云婷发来的信息。
「明天,伊诺力。」
最简短的话语,激起最迅猛的浪潮。
如果不是遇到云婷和舒以情,沈霏微想,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隐藏在车祸最深处的阴暗秘密。
她也不会知道罪魁祸首远在伊诺力,更不会知道对方的名字。
沈霏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目光从汇聚变作涣散,也没从门边离开。
这次见面,她必不能用自己想象过的众多方式,令那个人也堕入无尽黑暗,但如果不去看那一眼,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阮别愁摸到了沈霏微的手机侧边,将屏幕按熄了。
文字和光齐齐消失,沈霏微冷不丁和映在屏上的自己一个对视。她不生气,在这刻里她像被捞出骇浪。
“怎么了呢。”
阮别愁只是说:“你要先泡澡吗,我去给你蓄水。”
沈霏微想想便点了头,可是她现在周身疲顿,像真的在海里溺了良久,提不起一点劲。
“睡着了怎么办呢。”
“我在外面计时,如果你睡着了,我会喊醒你。”阮别愁做了最充足的准备。
她面面俱到,行事风格和她的相貌,及那一刀切的短发一样,总是利落漂亮。
沈霏微站在阮别愁身前,与对方沉默对视,她逐一找齐了上次发现的微小之处。
比如那颗浅浅的痣,比如那不太均匀的下睫毛,林林总总。
除此,她再找不到别的未知细节了,她自认足够了解阮别愁,可又莫名觉得,她已不能完全将眼前人的心思摸透。
为什么要导到音乐软件里循环播放,为什么百依百顺,为什么……不爱喊她姐姐了呢。
沈霏微有点患得患失了,又因为明天的出行略微不安。她以前总当阮别愁有分离焦虑,如今焦虑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提起要求:“我要洗泡泡浴。”
阮别愁说好,然后听到对方提出第二个要求。
“多蓄点水,泡泡要够多。”
阮别愁问:“怎么算多?”
“两人份的那种多。”沈霏微不放过阮别愁眼里的丁点风吹草动,她想让阮别愁,将那些未曾明示的动机,全部放到她摆好的瓮中。
她觉得阮别愁不会拒绝。
后果就是,两人同样拘谨地坐在布满泡沫的浴缸中,连足趾都不曾相碰,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沈霏微抱着膝,肩头未能完全埋在泡沫中,周身被持续不降的室温蒸得发红。
她不看阮别愁,却听到哗啦一声响,坐在对面的人跨了出去。
花洒被拿走,水声淅沥。
阮别愁洗净了泡沫,裹上浴巾说:“我出去了。”
门再次关上,沈霏微掬起一捧泡沫吹散,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什么。
翌日前往伊诺力,四个人在渡口和戴着鸭舌帽的卢森碰了面,然后相继登船。
这艘船中途会经停其它岛屿,乘客不少,众人笑容可掬,唯独沈霏微这一行人没有笑意。
而又因伊诺力岛是其中最远的一座,沈霏微看着身边乘客逐渐减少,少到屈指可数,才得以下船。
上岛后,还得出示审批过的申请。
沈霏微想不通云婷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只是此时不便多问,她全程保持缄默,在跟着进行一通检查后,终于见到了会见室的门。
沉黑的门犹如磐石,压得沈霏微透不过气。
那高度隔音的镀膜玻璃内坐着一个人,他比名单上的那张照片衰老了很多,眼神也和卢森描述的不太一样。
阴冷中带着防范,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易怒。
奥莱曼看到了卢森,目光如毒蛇一般掠了过去。
卢森周身战栗,却死死与奥莱曼对视,仿佛在云婷同意联手之后,他便可以无所畏惧了。
将众人扫视一遍后,奥莱曼拿起听筒,抬手邀请云婷接听,他应当是认出了,这一行人由云婷领头。
但云婷回头朝沈霏微招了手,说:“你可以和他打一声招呼。”
沈霏微对着话筒,将所有情绪克制在胸腔最底下,扯出一个好似悠然的笑,说:“嗨。”
“你好。”
是录音里的那个声音,他的金流话没有生疏,依旧标准。
沈霏微也就只打了那一声招呼,然后便在云婷的示意下,拉着阮别愁走到了会见室外面。
身后的门一关,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静谧长廊上,无一人经过,悬得很高的窗被铁杆封死,隐隐能看到一角湛蓝的天。
沈霏微不知道该说什么,仰头说:“十一啊。”
“姐姐,在想什么。”
阮十一靠过去,很隐蔽地勾住了沈霏微的小拇指。
第 45 章
45
在想什么?
沈霏微也不知道, 她此刻的脑子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半晌, 她才状似开玩笑地说:“在想,你在想什么。”
“外面那片海很宽广,但如果用来埋里面那个人,也只是刚刚好。”少女尤其镇定,就算说着好像要毁尸灭迹一样的话,也显得格外纯粹。
沈霏微短暂一怔,惊讶于阮别愁略带杀气的念头, 但又不觉得过分, 因为这恰恰合了她的意。
尤其阮别愁的眸光还是澄净的,像海底没有被搅浑的一隅。
沈霏微注视着对方, 过会怡然一笑,点头说对。
愣神的人反倒成了阮别愁,好在她很擅长遮掩情绪, 没一会就往旁挪步, 和沈霏微并肩站着, 定定打量高处铁栏间的那一角天。
两个人仰头不动,好似都在等鸟儿掠过,但那窄窄的一角苍穹中,始终不见鸟儿翱翔。
庆幸的是,鸟以另一种方式, 在沈霏微的心口上掠了过去, 所以她不算白等。
她垂在身侧的手, 被身边人虚虚地抓住了, 抓得很拘谨,就拢着她的几个指尖。
好像在遵照着什么约定, 真诚却又带着分寸,不握到她的掌心,也不圈上她的腕骨。
那么那么虔心,又那么那么小心。
探视时间远比想象中的要长,一个小时后,舒以情从里面走了出来。
舒以情插着兜,很寡言地站在一边。她不知道沈十五和阮十一在盯什么,却也跟着仰头,半晌才说:“有这么好看?”
一句话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沈霏微蓦然抽手,双臂环抱在身前,胡说八道一般:“好像很适合采风。”
舒以情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走。”
沈霏微忙不迭回头,看着会见室的门说:“那婷姐呢?”
“她还早,她等下班轮渡,也可能是下下班。”舒以情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中途停了一下,回头催促:“快点,船还有十几分钟就开了。”
沈霏微连忙跟上,挂在包上的小白猫荡至身后,猝不及防地被阮别愁捏了一下耳朵。
但沈霏微不知道。
轮渡按时启程,回去的船上只有她们三名乘客。
按理来说,往返轮渡的启程时间,恰好能和按探视时长重叠,云婷多半是动用了一些法子,将时长往后拖延了。
三个人呆在最末,有点意外的是,这一趟的乘务员竟比来的时候少。
沈霏微没有多想,只是定定看着海岛在视野中缩小,逐渐变得只有指甲盖大。
阮别愁坐在边上一同看海,低头捏起自己的一段指节。
海岛彻底移出视线,海面越发辽阔,黑沉沉一片,像会吃人。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远处有乘务员走近,忽然弯腰问要不要喝水,才终于打破死寂。
“要喝水吗,这一班船中途不停靠,用时会比来的时候短。”乘务员用A国话告知。
舒以情没坐在位置上,她闻声转头,在看到沈霏微点头时,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得到回应,乘务员弯腰往纸杯倒水,没想到这时节,她盛的竟还是冰水。
沈霏微接住的时候,指尖被冻得有点发麻。她没喝,侧身放到一边的杯托上,动作很自然地把手指头挤进阮别愁的掌心里。
“给我焐焐。”
阮别愁不作声,默默将那几根手指头捂严实了。
乘务员继而走远,除却船行的声音,又再听不到其它动静。
过一阵,沈霏微才察觉到,舒以情的表情很奇怪。
舒以情明显起了戒备心,她目光游离的幅度很轻微,悄无声息地环视起四周。
若非风过时将她未完全盘好的头发吹起,她大概和石雕无异。
沈霏微气息微滞,很用力地反握住阮别愁的手,予以暗示。
但最后排座位的朝向,和其它排是逆着的,坐在这,很轻易就能将大海收入眼底。
沈霏微根本不知道身后是什么状况,又不敢莽撞转身,只能很冒昧地盯起舒以情的脸,企图从中找到些许头绪。
舒以情的样子尤其陌生,神色比茫茫大海更深邃寒凉,连柔软的发丝似都带上了锐利锋芒,似乎能杀人于无形。
以往在春岗训练场的时候,舒以情总是游刃有余,虽然冷淡,却是松弛的。
这刻她将自己打磨成了一柄最为凌厉的刀,终于有了那能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杀器模样。
沈霏微意识到,这艘船有问题,又或者说,船上的一些人有问题。
船上的广播忽然嗡一声响,之后便没了后续。
在舒以情投来目光的瞬间,沈霏微有所领会,看似没来由地打翻了手边的纸杯。
水往身后泼洒而出,冰块哐当滚出。
有人冷不丁踩上水迹,啪嗒一下。
就这少倾,沈霏微猛地将阮别愁的头抱住,将对方压在椅背下方。
两人的气息急促而滚烫地靠近,却无关亲昵。
“十一,要保护好自己。”沈霏微冷声。
少女死死地盯着她,那惯常凉薄平淡的眼里,竟流露出少见的狠厉。
沈霏微看得怔住。
太少见,太离奇,割裂感尤为明显。
但沈霏微不想分心,她惶惶捂住了阮十一的眼。
背后的人还在持续靠近,而站在她们正前方的舒以情,正有条不紊地抽出那支她用来盘发的画笔。
画笔很轻易就被折成两段,一截瓷白的硬纸片从中弹出,被舒以情灵巧地捏在两指间。
随之沈霏微才辨认出,那可不是什么硬纸片,是舒以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画笔的陶瓷刀片。
一边是硬度远超钢刀的利器,一边是血肉之躯,这武器能伤人,俨然也能自伤。
敢将这么个东西盘在发间,抵在后脑,分明是在跟死神做戏。
舒以情不过是看着松弛,其实从未放松警惕。
但走上前的那个人有枪,好在舒以情有所预判,侧头避开了那一发打向眉心的子弹。
她的闪躲鬼魅似妖,可惜船上可以用作掩体的物件少之又少。
枪声接连不断。
沈霏微心跳如雷,近乎听不见椅背后那个人的脚步声,她正欲将对方拦下,冷不防被阮别愁用手肘扼住了脖颈。
她顿住了,再次迎上阮别愁略显冰冷的目光。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知道阮别愁像什么了,是隼。
外表极具迷惑性,却是空中的食肉动物,是竞速冠军,擅长追逐捕杀。
只是初识时的阮别愁太像豆芽菜,以至于之后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做出什么事,都很难改变她在沈霏微心中的初始印象。
阮别愁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以全力踢开了对方手里的枪。
精准,且迅猛。
那个人的手腕被震得发麻,露出惊诧震怒之色,他过于轻敌,完全没将注意力放到这个女孩身上。
枪甩了老远,堪堪滑到船边,幸而没有甩到海中。
不远处有人靠近,乘务员竟也是其中一员,她刚才递出的水里,恐怕是下了药的。
男人丢失了枪,赤手空拳迎向阮十一的头颅和胸膛。
阮十一频频闪避,在老手面前,她根本找不到还击之机,在刚才那漂亮一踢后,便落入了狼狈境地。
眼看阮十一落入下风,沈霏微仓皇上前,耳边却又听到上膛的摩擦声。
她不该冲动,船上不止一个要她们性命的人,也不止一个人有枪。
凭借各种躁响中的轻微动静,沈霏微分辨出了乘务员的方位。她的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那柄枪上,分秒间勾画出了自己最可能的夺枪路线。
“去。”
掩体后的舒以情挤出单薄字音,近身甩出锋利刀刃,直夺乘务员脖颈。
在这间隙中,沈霏微翻滚向前,摸到了冰冷枪身。她开出一枪,堪堪击中乘务员的左臂,然后便将枪抛了出去。
薄刃银蛇一般,却不如蛇软绵,它僵硬地贴住杀手下颌,划出一道曼妙红线。
舒以情在对方惊恐后退的一刻,稳稳当当接住了从天而降的枪,冲着对方的双膝扣动扳机,转而又将枪口,对准不远处正冲着阮十一挥拳的人。
子弹没有打在致命处,但也从不落空,舒以情每一次出击,都是精确计算过的。
局势峰回路转,就算再有人加入战局,都只有一个选项,那就是一败涂地。
三个人无形之中充满默契,默契源于平时共处中的一点一滴。
沈十五和阮十一近身制敌,舒以情看准时机打出致胜一击。
舒以情突然笑了,笑得冷酷又怪异,让人以为她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再留人性命,但她只是很简洁明了地挤出两个字音。
“绳子。”
沈霏微用力捞起腿边的一捆绳索,抽出绳头,朝舒以情丢去。
舒以情踏向战败者的胸膛,鞋尖猛碾了几下,那人越是痛嚷,她碾得越是用力,低头说:“别动。”
几个人被牢牢捆在一起,舒以情捆得很有技巧,这几人要是挣扎,只会越挣越紧。
她看了沈霏微和阮别愁一眼,扭头便朝控制室走去,一边留下话:“看住他们。”
沈霏微身上有伤,衣服上沾的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斑驳一片。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冷汗已经被海风吹干,不安的心终于缓慢沉回原处。
地上的几个人嘴里被舒以情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挣得肌肉虬扎爆红,也没能挣动。
缓了一阵,沈霏微才捡起舒以情留下的刀片,坐在座椅上喘气。她扭头时诧异发现,少女竟还在神色沉沉地凝视她。
于阮别愁而言,警戒似乎还没有解除,她此时是黑胧胧的云,藏了无尽的掣电雷击。
少女站着没动,她瘦而高挑,周身显而易见地紧绷着,抿起的唇好似沈霏微手里的窄刃,很薄,噙满寒意。
这个样子的阮别愁,有那么一点陌生。
沈霏微看了很久,她深深意识到,本该鲁钝的刀,在这顷刻间被磨出了锐利的截面。
她放下薄刃说:“十一,没事了。”
少女眨了下眼,好像附身物突然离体,回归了本来一面。她僵着脚步走近,站在沈霏微面前低头打量,好一会忽然道歉:“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担心。”
沈霏微一时没听明白,后来才懂,阮别愁是为起初扼她脖颈的那一下道歉。
“我知道。”
阮别愁还在低头垂视,她正正挡在沈霏微身前,明明也不是那么高大,却好像铜墙铁壁。
“十一,坐。”沈霏微拉住对方冰冷的手,心有余悸地说:“我刚刚的枪法,是不是特别准。”
阮别愁坐在旁边,擦去脖子和脸上近乎干涸的血,回答:“特别准,今天你第一厉害。”
“我觉得也是。”
趁舒以情不在。
好在船只没有偏离航线,舵手心惊胆战地被舒以情盯了全程,一边哭着澄清:“我是被要挟的,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舒以情根本不应声。
船到岸后,A国警方的人涌上前来,将那几个被舒以情捆得结结实实的打手全部逮走,同样也邀请三位受害人到局中一坐。
港口全是看客,沈霏微远远地见到了林曳和程锦桦一面,可惜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坐上了警车。
原以为又得心惊肉跳地周旋很久,没想到在警局里,审讯员只是很平常地问了几句。
沈霏微和阮别愁坐在同一间审讯室中,舒以情在隔着玻璃的另一侧,互相能看到彼此,却听不到声音。
所幸她们是作为受害者出现,手铐落在了施暴者腕上,于此,沈霏微才能在桌下悄悄伸出手,轻轻按在阮别愁的膝上。
少女没有表情,却将手撘了上去,覆得不算紧密,却足以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隔着玻璃,沈霏微看到舒以情在那边很闲适地翘着腿坐,盘久的头发卷曲着垂在肩上。
和她们不同,舒以情的对面坐了不止一个人。
舒以情目光中凛冽的杀意不见了,整个人却依旧陵劲淬砺。
玻璃那边的几个人似乎说了很多,只可惜因为角度偏差,沈霏微不能靠口型分辨对方说了什么。
反观坐在她们对面的警官,竟只问寥寥几句,问完就没了话,如今正低头窸窸窣窣地写记录,没立刻放她们离开。
待到傍晚时分,铁门忽被敲响,外面有人说:“结束了。”
正对面的警官蓦地合拢笔记,起身说:“请离开。”
警官先行走去开门,继而抬臂示意。
沈霏微顿住,转头看向玻璃的另一侧,看到舒以情起身投过来一眼,才终于安心离开。
才踏出警局,舒以情便径直走向街边,将远处一辆看似只是过路的车招了过来。
那车还真的停靠在路边,车窗没降,但解除了门锁,所以舒以情直接就能拉开车门。
舒以情回头看沈霏微和阮别愁还站在路灯边上,招手说:“过来,成路灯了?”
微愣两秒,沈霏微赶紧捏着阮别愁的袖子走过去,跟着一块上了车,这才看到坐在前面的林曳和程锦桦。
林曳和程锦桦什么都没问,似乎已经清楚事情的经过。
车缓慢起步,沈霏微本来是想靠着休息一会的,但她往前多瞄了一眼,讶然发现,导航的终点并非酒店,而是机场。
“是要回去了?”
开车的是程锦桦,林曳在副驾驶座上回头说:“我替你们办了退房,行李也都在后备箱了,应该没有落下东西。”
沈霏微想的不是这个,她看向舒以情,担心地问:“婷姐呢。”
舒以情眼底没有流露出半分担忧,平静回答:“她也在赶往机场,我们在机场碰面。”
沈霏微一怔,点头说好。
舒以情没再说别的,她半阖着眼往后仰躺。因为眼底的寒光被遮掩了,再加她身上衣物有几处破损,还沾了血迹,隐约显得……
有点脆弱。
“那个刀片。”沈霏微收起目光,“忘记给你带上了。”
“哦,那个啊。”舒以情眼还闭着,“不要了,前两天弄到的,带不回去。”
坐在前排的林曳从包里拿出湿巾,本是想丢到舒以情腿上的,她刚做出抛掷的姿势,猛地止住,转而丢给了沈霏微,生怕遭舒以情冷眼。
沈霏微接了个正着,拆开后她刚想直接用来擦手,忽然就想到了阮别愁。
她将目光转了过去,改将湿巾按到阮别愁脸上。
少女黑沉沉的眼里没什么情绪,却在一瞬间变得愣愣的。她知道沈霏微喜欢干净,没想到沈霏微先把湿巾给了她。
看对方呆愣着,沈霏微胡乱地帮着抹了两下,然后才撒手说:“自己擦。”
少女垂下眼,按住颊边冰凉凉的湿巾,莫名的,她好像比登船返航前多了几分疏远。
就因为对方过于陌生的态度,沈霏微有点不舒服。
“姐姐,你擦。”阮别愁不看沈霏微,也不知道在盯脚边的哪一处。
“脏了,我不用。”沈霏微拒绝拿回。
林曳大幅度地扭身向后,不知道这两人在让什么,又甩过去两袋没拆封的,啧啧称奇:“还多着呢,你们以前有这么谦让客气吗。”
沈霏微耳廓有点热,心下觉得没有,她狐疑地看了阮别愁一眼,然后坐正身,改用余光悄无声息打量。
那颗颜色很浅的痣还在,眼梢上扬的弧度和以前没差,唇也是一如既往的薄。
哪里变了呢。
沈霏微说不出来,如果不是车上人多,她非得按着阮别愁的头,令对方直视自己。
此前自己不大放在心上的注视,成了她惦念不忘的。
她知道自己很矛盾,从始至终一直很难伺候。
车沿着导航一路前往机场,到机场停车场,几人先从行李箱里拿出干净衣物换上,才一齐踏进候机室。
云婷已在机场等候多时,身上乏意极其明显,但模样并不狼狈,显然没经历到和舒以情一样的九死一生,不过是等累了。
见到人,云婷招手说:“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回家,别都这副表情。”
林曳和程锦桦坐在一边,不想撘话。
只有舒以情走过去,很用力地踢了一下云婷的鞋边,冷冰冰地说:“让让。”
“嗯?伤着了么,我看看。”云婷往边上挪了个位置,一边拉住舒以情的手,害得舒以情差点跌坐到她腿上。
沈霏微坐下便环起手臂看阮十一,也不出声,给个表情让对方自己意会。
大概有三分钟之久,阮十一予了对视,轻声说:“姐姐,怎么这么看我。”
沈霏微轻嗤出点儿气音,话都写在脸上了。
你说呢?
惯常对沈霏微心思了如指掌的阮十一,这会儿好像装聋作哑,没说话,却假意没坐舒服,起身挪了一下,和沈霏微手臂相贴。
又是漫长的十几个小时,回到金流已是次日。
随着路程不断缩短,春岗那些高耸的危楼遥遥在望,车内气氛却好似凝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林曳等人也没怎么说话,但沈霏微就是从她们的一举一动中,觉察到了那潜伏在黑暗中的,已处在旦夕之间的危机。
云婷也不说笑了,下车后沉默地踏进云上摄影,目光很平淡地从那辆钛合金摩托上扫过。
这次舒以情竟没有先行上楼,而是以殿后之姿,在最后关上了卷帘门。
沈霏微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走钢丝般的忐忑了。
阮别愁站在她的身后,很轻地喊了一声“姐姐”。
沈霏微陡然仰头,看着楼梯上的云婷说:“婷姐,有什么说法吗,上次你说会开诚布公的,你别是忘了。”
上一次这么站在楼梯上说事,还是两人初被云婷领回来的那一阵。
这次楼道依旧没有开灯,云婷的身影停在暗处,显得模糊不清。她转身斟酌了许久,用千载难遇的矜重语气说:“抱歉。”
这一瞬,舒以情终于在楼下摸到灯键,灯亮的一刻,云婷眼底的暗涌无处可躲。
云婷说:“伊诺力很快就会进行全面换血,奥莱曼将被完全控制,也会被重新定罪。我们将从奥莱曼口中,挖掘出或许会在春岗进行新一次洽谈的三方势力。”
她微作停顿,又说:“奥莱曼虽然不是最终目的,不过么,他也曾在其中扮演过重要角色。”
“什么?”沈霏微气息微滞。
“他曾将A国军用枪完全拆解,藏在货箱当中,通过当年的私人港口输向春岗。”云婷的话语掷地有声。
沈霏微心神惶惶,“货箱,是装烟的货箱?”
“只是后来货箱不知所踪,惨遭分解的部件也不知道流向了哪里。”云婷若有所思,“目前能确定的是,其中一支势力来自N国失管区,另外两个势力的头目藏得很深。春岗和N国隔海相望,不安全因素过多,影响也繁多,在将春岗收回后,上面做了一个决定,决定将看似已成废城的春岗当作幌子,等待下一次机会来临。”
“希望其实称得上渺茫,但没有人提出放弃,好在那些人逐渐败露行迹,让我们得以确认,蛆虫还会再来。这些年间,众人完全融入春岗,使得许多派系互相倾轧,到最后完全消失,这是第一步,我们而今正在为第二步做努力。”
“这次也能顺利吗。”沈霏微问。
云婷没点头,只说:“顺利的话,春岗会进行临时封锁,到时候不论是以什么方式,都不要慌张。”
沈霏微上了楼,后脚刚踏进卧室,就察觉到阮别愁跟了进来。她突然转身,猝不及防地逼至阮别愁身前,捏起对方不会因为羞臊而泛红的柔软耳垂,有点像泄愤地捻了两下。
“十一,怎么跟我摆脸色?”
阮十一僵住,垂眼说:“没有。”
“你看着我说话。”沈霏微凑很近,不让对方避开视线,“在岛上时还好好的,后面怎么了?”
久久,少女才说:“我好像吓到你了。”
因为太认真,太在意,她的语速慢得好像嗫嚅。
沈霏微的心遽然一松,随之又冒冒然狂蹦了两下,立刻松手说:“没有,怎么会吓到。”
她只是有点意外。
第 46 章
46
大概是顺利的, 两个月后,云婷和舒以情再次离开春岗。
这次两人走得不算太急, 云婷磨磨蹭蹭叮嘱了一阵,没有像上次那样,留个字迹潦草的字条。
只是她和舒以情依旧不带行李,也不说明去向。
在那之后,春岗如被弥天黑云笼罩,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找不到一道出城的缝,有身穿黑衣戴墨镜的人将四面通道全部封死。
好在, 在被困于这破烂之城前, 不少人还是跑了出去,但去了哪里, 沈霏微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春岗乱成了一锅粥,听说先是彭挽舟的几个棋牌会所遭人打砸,而后程锦桦的仓库惨遭洗劫。
有人猜是彭挽舟的仇家做的, 彭挽舟早年捞偏门, 结了许多仇敌, 再加,她如今是春岗唯一合规经营棋牌场所的,免不了遭人红眼。
彭挽舟雷厉风行,她抓不到人,便一不做二不休, 让底下的人把春岗所有通道全部堵住, 一副宁可错杀、绝不漏杀的架势。
其实在经营合规后, 彭挽舟便遣散了不少打手, 余下的人虽不比之前多,但也有半个兴陈堂的规模。
这些打手如今是彭挽舟正经雇佣的保镖, 都是早年陪着彭挽舟一路拼搏厮杀过来的,个个都满身戾气。
而那所谓的兴陈堂,早在党派倾轧的过程中消失匿迹了。
封城当天,那穿着黑色棉服,手里打了把黑伞的女人,站在暴雨中阴沉沉地说:“砸我铺子的,要想离开春岗,除非能从我身上跨过去。”
彭挽舟斑白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身上杀意比寒风冷雨更加冽厉。
“托你了,彭姐。”程锦桦环臂笑笑,“我平时和你走得近,这算不算累及无辜?”
“我会给你一个说法。”
当即纷乱四起,有不少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想趁机捞到好处,可惜他们半点也没捞着,就被彭挽舟一并擒了。
此前只敢在暗地里搅乱风云的一些恶棍地痞,一时间也全冒了头,有些个还挤到彭挽舟面前献殷勤。
这些人看彭挽舟如此大张旗鼓,以为她是想重兴江湖,个个自告奋勇。
地痞们生怕自己名声不够臭,不够吓人,简直就跟自白一样,还在彭挽舟面前,将此前犯下的罪状一通往外说,想讨彭挽舟青睐。
彭挽舟拿了张纸给他们写,写完还要他们签字盖手印,说自己还得再琢磨琢磨。
短短数日,自荐书积了一沓。
这样的混乱局面,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幸好此前经云婷提醒,沈霏微拉着阮别愁多买了半个月的菜,将冰箱塞得满满当当,就算外面店铺全部歇业,两人也不至于饿着。
菜得有,做得好不好吃,沈霏微吃不吃得下,那就另说了。
再后来,听说海外三个不同坐标的黑恶头目,为洽谈交易竟同意进入其中一方的主场。
该主场正是那一方的据点所在,就在N国那一处不受管控,且滋养着罪恶的土地之上,离三明口不过数海里。
其它地方暂未经过他们内部人长期排查,而春岗这一乱,连附近地区都会被加强巡管,这种情况下,他们几乎没有备用选项。
数十年以来,这三方的交易总是隐秘进行,他们互相拉锯,成稳定三角,有钱交钱,有货交货,谁也不愿去打破平衡。
也正因如此,他们从不愿意进入对方主场,而选择在十多个点位上辗转不定,行迹难以捉摸。
他们藏身多年,做事一贯隐蔽,此番决断明显是因为,这次交易至关重要,洽谈不可再拖延,也不能失败,否则三方都将亏损惨重。
或许是在其中一方提议,而主场受益方无异议的情况下,余下那方斟酌过后只能被动前往。
提议方是出于什么目的,至今没人琢磨得透。
沈霏微猜,也许他们是被奥莱曼抖了出来,而后被所在国军方暗暗介入牵制了也不一定。
三大派系汇聚一堂,恰好有了一网打尽的机会。
N方得到支援,终于得以肃清当地据点,将失管地彻底收回。
海外某地枪林刀树,身处春岗的彭挽舟在此时毫无预兆地收了手,就算是彭挽舟的手下,也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凑到彭挽舟面前问:“那我们的损失怎么算?”
彭挽舟坐在麻将桌边上丢出一个发财,摊手说:“什么损失,我们有损失?”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不清楚内情。
春岗这不算危机的危机彻底解除,一段时日下来,除去某些地痞恶棍,几乎无人受灾,住民们除了不敢出门外,过得都还算顺心。
那些给彭挽舟述了罪状又盖了手印的人,全被穿制服的人拉上车带走了。
当然,彭挽舟这一通惊世骇俗的行为,没能因为这段善意插曲就被彻底饶恕,也跟着被带到金流进行一番谈话。
春岗已至冬日,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和煦安宁。
沈霏微无心去琢磨太多,打开冰箱又开始挑挑拣拣,一边冲着卧室喊:“十一,今晚吃什么?”
阮别愁从卧室出来,隐约又比两个多月前变了一些。
人么,年年月月都在变,更别提正处在长个头、脱稚气阶段的少女。
头发久未修剪,阮别愁的发尾已经扫到肩膀下面,那原本平整干脆的一刀切,也变得不是那么凌厉。
但她的神色比先前更加淡然,好像随着年龄增长,她所剩不多的情绪也被带走了,就算发梢变得潦草柔软,也没能给她增添温和。
沈霏微一如此前的两个月,在冰箱前站上十来分钟也没主意,还得等到阮别愁站在她身后抬臂,手越过她的肩头,在几个隔层里干脆利落地拿出食材。
十一的手指又从她脸颊上擦过去了,沈霏微想。
“吃这些怎么样。”阮别愁转身把食材放进厨房。
“反正是你做饭,你说可以,那就是可以。”沈霏微挑着眉,慢悠悠负手走近。
“可是。”少女扭头,“是要做给你吃。”
“说得好像你不吃一样。”沈霏微笑说。
其实一段时间下来,沈霏微的胃口已经适应对方的做菜口味,不过如果不是十一的厨艺精湛了许多,她怕是也适应不了。
沈霏微凑过去看,又很熟练地给阮别愁系上围裙,低着头说:“放辣椒,今天想吃辣的。”
阮别愁百依百顺,也不管自己口味如何,直接点头说好。
然后沈霏微便在边上精心挑选辣椒,给对方一个个地摆在案板上,摆得整齐漂亮。
大概是在菜和调料通通下锅的时候,楼下的门铃忽然响了,声音几近于无。
沈霏微将头探出厨房的玻璃门,侧耳辨认清楚,随后才转身对阮别愁说:“你看锅,我去看看是谁。”
虽说现在春岗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比先前更要安宁,但沈霏微还是走进舒以情的画室,拉开帷幕以确认来人身份。
数十个屏幕通通亮着,在这段时间里从未待机,一直兢兢业业工作。
沈霏微很快便通过那直摄家门的摄像头,看到了站在卷帘门前的彭挽舟和程锦桦。她全然没料到这两人会突然上门,愣了一阵才下楼开门。
彭挽舟还是以前的样子,黑白相间的头发依旧梳得整齐,但好似被磨去了些许棱角,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看到沈霏微,笑了一下问:“小妹,我和阿桦不请自来,能上去坐坐吗。”
沈霏微哪会说不,只是有点意外,“彭姨怎么来了。”
“前些日子就想来,但事情没料理完,现在终于空了一些。”彭挽舟踏进门。
这段时间里,沈霏微和阮别愁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没机会见上彭挽舟一面,许多关于彭挽舟的消息,还是在手机里听别人说的。
沈霏微暗暗看了彭挽舟几眼,听说彭挽舟前几天才从琴良桥回来,便很委婉地问:“彭姨最近还好吗?”
“好啊。”彭挽舟跟着上楼,大概是头一次来,进门时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眼里露出诧异神色,没想到影楼内部的布置这么讲究。
她接着说:“前段时间的事情,没吓着你们吧。”
“没,不过还挺惊讶的。”沈霏微为此曾做过众多猜想。
她清楚彭挽舟素来是杀伐果断的脾性,但不认为彭挽舟是行事不管不顾的那类人。
彭挽舟身上的江湖气息很重,同样也很讲义气,她此举,多半是出于她和云婷等人不曾明说的商谈。
彭挽舟没解释,笑着问:“这段时间云婷和十六不在,你们两个怎么样。”
“饿不了。”沈霏微可不怕在背地里说那两人的闲话,直接开口:“我和十一不用看她俩腻歪,清闲了很多。”
彭挽舟点头,把挂在肩头要掉的披肩挽上手肘,说:“过段时间,春岗要拆了,你们有什么打算?不过这事阿婷一定会和你们商量,只不过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她。”
走在前边的人脚步顿住,回头看向彭挽舟,愣愣地啊了一声。
“还没有正式消息,拆除时间也还没确定,不过在拆除前,决策层肯定会先让消息流出来,好让大家有所准备。”彭挽舟微微摇头,“挺可惜的,毕竟我在这地方花过那么多精力,又呆了那么长时间,不过么,春岗这地方不拆不行。”
沈霏微怔着,她想过,在未来的某天,春岗必定会消失,那些危楼将不复存在,也再看不到满壁的幽绿苔藓和遍地垃圾。
但这天来得太快了,她似乎在被推攘着做出选择。
选择未来的走向。
彭挽舟摆出一个姿势,好像要将整座春岗都囊括进臂弯里,慢声说:“到时候,这里所有的楼房都会被推翻,我的那些棋牌馆也是,我大概会迁居金流。过去的日子里,我为选址做了不少准备,现在新的门店已经快建成了,到时候你记得去光顾啊。”
沈霏微发懵地说了一声好,继续往楼上走。
“春岗要推翻重建嘛,所有人都得迁出去,目前暂定是迁到琴良桥,恰好那边有许多房屋空着,可以做安置点。”彭挽舟淡笑。
程锦桦在旁边说:“我的仓库也会尽快移至金流,到时候,我们在那边相见。”
“婷姐和十六也会去金流?”沈霏微脚步放慢。
“之前说是这么说的,究竟如何,还得看她和十六会不会改变主意。”彭挽舟轻嗤一声,“阿婷这个人,多半更注重十六的意思,十六吧,应该更喜欢小城小镇,金流那种地方,合不了她的心意。”
沈霏微觉得也是,舒以情喜欢无人打扰,金流还是太闹腾了。
“我记得你和十一是在琴良桥上学吧,你是不是明年就要参加入学考了?”程锦桦忽然问。
不说这事,沈霏微差点忘了自己还在高三,这两个多月没去琴良桥,学生身份都快弄丢了。
“对,我明年夏季考试,十一还早,她还在高一。”她兴致不高地回应。
程锦桦点头说:“到时候你们直接住在琴良桥,也不用两边跑了。”
走到楼上,沈霏微脚步一顿,回头问:“彭姨桦姐,今天你们来,应该不止是想说这些吧,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彭挽舟便将沈霏微上下打量,态度自然地说:“哪里,还为了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阿婷托我关照你们,我之前一直脱不开身,今天才得空过来。”
程锦桦暗示意味十足地轻咳一声。
“当然还有另外一件事。”彭挽舟鼻翼翕动,闻到了菜香,转而问:“家里谁在做饭,十一?”
阮别愁从厨房出来,把彭挽舟和程锦桦挨个喊了一遍。
“彭姨,有点太吊胃口了,你还没说另一件是什么事。”沈霏微惦记着,心神绷得有点紧。
彭挽舟却说:“我和阿桦还没吃上饭,能蹭一顿不?事情么,我们吃完饭再说,肚子饿着,头脑不清晰。”
“有的,菜和米饭都够。”阮别愁答。
这两人来得突然,沈霏微本来就有点不安,如今彭挽舟还很生硬地把话匣子合上了,更令她紧张心悸,她下意识觉得,对方的未尽之言不是她爱听的。
只是不知道,事关什么。
事关她和阮别愁,还是关于云婷和舒以情?
难不成,云婷和舒以情……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起,沈霏微后背冒起寒意,心直往喉头钻,梗在那不上不下。
她想立刻知道答案,但彭挽舟已经坐下准备吃饭,看彭挽舟神色,倒不像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
其实今天的炖菜稍微辣了点,不太合春岗这边人的口味,好在彭挽舟和程锦桦都是不挑的,吃得津津有味。
沈霏微没怎么说话,菜也夹得少了,还是阮别愁给她夹到碗里,她才多吃了几口。
阮别愁自然没听到这三个人在楼梯间的谈话,所幸彭挽舟不嫌嘴疲,在饭桌上把春岗待拆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彭挽舟接着说:“不过如果云婷和十六有意搬去金流,能转去金流上学也不错,金流的学校,终归要比琴良桥的好。”
听完后,阮别愁转头看向沈霏微说:“看姐姐的吧。”
彭挽舟在边上揶揄:“你姐姐明年考试结束,就该去其它地方念大学了,这不能看她,得看你自己。”
分开其实是迟早的事,毕竟不论阮别愁怎么追,还是跟沈霏微差了两个年级。
阮别愁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她迟钝地想,她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沈霏微打算考哪个学校,因为她笃定,不论在哪,她都能追过去。
“那就看婷姐。”
彭挽舟点头,她落在阮别愁身上的目光,有零星的心不在焉。
这一瞬,沈霏微看出来了,彭挽舟的未尽之言或许和云婷、舒以情无关,但一定和阮别愁有关。
这是沈霏微没有想到的,她一直觉得,不论彭挽舟和阮别愁见过几次面,有过几次交谈,她们都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只是阮别愁的注意力并不在彭挽舟身上,她觉得沈霏微太沉默,又不动筷,便又不做声地把肉夹到沈霏微碗里。
一顿饭结束,几个人心思各异。
在阮别愁收碗的时候,沈霏微被自己的各种猜测折腾得有点难受,看向彭挽舟,装作好整以暇地说:“彭姨,饭吃完了。”
彭挽舟在外套的口袋摸烟,低声说:“其实前段时间,A国那边有人找过来了,说想见十一,但那阵子春岗还乱着,迫于很多原因,我没有放行,并且替十一拒绝了见面的请求。”
“想见十一?”
听到A国这两字,沈霏微心有余悸。
彭挽舟点头,想想还是把烟盒塞了回去,慢声:“那几个人给我看了几张照片,照片里的人跟十一长得一模一样。”
她一顿,望向阮别愁,惊诧中带着肯定:“五官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那都是老照片了,据说,照片里的人是十一的亲生母亲。”
沈霏微的许许多多猜测,全都偏离了正确答案,她蓦地转向阮别愁。
阮别愁冷淡的皮囊被彻底撕开,露出一目了然的惊慌内里。
彭挽舟很平静地打量她们二人的面色,给足她们反应时间,过一阵才接着说:“为首那个,自称是照片主角的妹妹,据说是在A国一场拳赛的现场,见到了十一一面。”
沈霏微神色复杂,心在急剧收紧,还是跳得飞快,“那照片里的人为什么没有亲自登门?”
“对方没说,不过她拿出来的那些,都是老照片了。”彭挽舟说得很隐晦。
多半已经过世了,沈霏微一时无言。
阮别愁微微张着唇,仓促的气息从中逸出。
她满腹的话被混乱思绪不断打散,一时间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当时我跟对方说,如果诚意够足,那还请下次再来。”彭挽舟面带歉意,“那种情况下,我只能那么说,不过现在春岗已经恢复原样,我想如果她真的有心,很快就又会找来。”
“就是这么个事,没别的了。”彭挽舟说。
“彭姐自己不好意思过来,毕竟是她擅自替十一拒绝的,我只好陪着一起。”程锦桦解释。
彭挽舟轻叹,惆怅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你们再估摸这件事要不要和云婷商量,如果云婷回来得早。”
沈霏微不动声色地睨向阮别愁,指尖在膝头刮了两下。
少女还愣着,目光好似没有聚焦,久久才惶惶地垂下眼,却已再遮不住流于面上的真实心绪。
漫长的沉默过后,程锦桦起身说:“饭菜很美味,多谢招待,我和彭姐就先走了。”
彭挽舟点头,看了沈霏微和阮别愁一眼,嘱托一句:“天冷了,记得多加衣。”
是天冷了,转眼已至十二月底,寒潮来得很快,气温伴随大雨节节下降。
在将彭挽舟和程锦桦送走后,沈霏微很迷茫地站在楼下吹风,被雨水打得脸有点冻。
大概因为没等到沈霏微上楼,也没听到卷帘门关闭的声音,阮别愁从楼上下来,站到沈霏微身边不说话。
沈霏微垂在身侧的手被碰了碰,她没回避,只把头埋进外套的毛绒领子里,暗暗将余光斜了过去。
她的食指被勾住,阮别愁跟她拉了一个很轻的钩。
少女看着雨幕,眼底彷徨似乎被寒风刮走了,又变得很淡漠,只有那一根交向沈霏微的食指,暴露出内心柔软一面。
“十一,拉什么钩,承诺什么呢?没问过我,不能成立的哦。”沈霏微声音闷闷地打趣,嘴角勾着。
阮十一没回答,她的表情和语气何其平静,提出来的请求却是反其道而行,简直称得上疯狂。
“姐姐,想淋雨。”
这是十二月底,不是夏天,这时候撞进大雨里,会很容易生病。
但是沈霏微把外套脱了,转身挂到那辆还未被处理出去的摩托上,点头说:“好啊,这个可以成立,可如果雨水把我淋丑了,那怎么办?”
“不丑,怎么样都好看的。”阮十一回应。
两人一起冲进濛濛雨色,像逃亡一般竭力奔跑,踩碎遍地积水,踏出了比淅沥雨声更吵闹的动静。
高耸的危楼上有人在看雨,是那位姓钟的奶奶,她惊慌大喊:“你们跑哪去,打伞啊——”
喊声一出,挤了成百号人的楼上嘎吱不停,陆续有人推窗探看。
沈霏微张嘴喘气,没有束起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后背。她无意间吃着了雨水,哪想过自己会答应陪阮十一做这么狼狈的事。
她想明白了,其实她并非不愿意十一跟那些人回去,只是担心,十一会过得不好。
“好冷啊,十一。”
沈霏微借雨水掩藏眼角的湿润。
阮十一回头问:“那还走吗。”
“走啊,春天在哪呢,十一。”
“快到了。”
第 47 章
47
春天很近, 却又很远。
她们的春天是脚底下这座春岗,但春岗已至寒冬。
这一个月里, 云婷和舒以情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眨眼已至来年一月。
寒风更寒,黑夜更长。
在这个月份里,阮十一不算悄无声息,却也不算轰轰烈烈的,又长大了一岁。
来春岗后, 两人每年的生日都由云婷包揽, 云婷通常会把余嘉那边的场子包下来,用来给两人庆祝。
蛋糕鲜花会有, 礼物也有。
云婷靠那三寸不烂之舌,哄得众人齐声大喊祝词,三年里“小十五姐生日快乐”和“小十一生日快乐”交替着喊。
一些人可能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清, 却在吵嚷中记清了这两人的。
这是春岗许多人享受不到的待遇。
只是这次云婷不在, 余嘉久久不见人影, 春岗的众人也都在忙着恢复营生,今年阮十一的生日已不再能同于去年。
好在沈霏微记得。
沈霏微早早就计算好了日子,即便她清楚,阮别愁对庆生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在意。
大概对阮别愁来说, 这个生日是真是假还未定, 毕竟她是后来才被思田和玲竹捡回去的。
谁又能说得准, 这个日子是不是那两人捡到当天随口敲定的。
但不管真假, 这么多年也都这么过来了。
沈霏微很庆幸,春岗是在阮别愁生日前夕恢复了平静。
祸乱平息之后, 春岗的一些门店陆续恢复营业,还有一些怕是永远不会开门了。
那些老板,要么早早就收拾好家当入住琴良桥,要么一鼓作气冲进金流,打算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
店铺开了门,才能买到蛋糕,沈霏微决定买个精致点的。
她没考虑琴良桥,是因为琴良桥的蛋糕店离桥高太远了,还不包配送,就算提前打电话预定,来回也很折腾。
春岗虽然没有专门的蛋糕店,但至少可以买到,种类和口味,便不多强求了。
在春岗,大半的人好比苟延残喘,每天过的日子重重复复,能喘口气就已经算活出松弛感了,谁也无暇去寻找生存以外意义。
他们的娱乐很少很少,顶多是在天台,又或者是在挤挤攘攘的房子里和左邻右舍搓一局麻将,对于麻将之外的吃喝玩乐,根本不会起到任何念头。
没有需求,自然就没有市场。
在春岗根本找不到第二家类似于佳好轩的门店,也难怪舒以情只爱吃佳好轩的牛皮糖,其实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它没有替代。
阮别愁生日当天,沈霏微连床都没赖,哈欠也不敢打出声,轻手轻脚披上外套就出了门。
要知道在云婷和舒以情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她们天天疏于锻炼,已经很久没有晨跑了,比以前多睡一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当然,沈霏微是出于懒,阮别愁则是出于沈霏微。
出门后,沈霏微对着掌心呼出白气,不慌不忙地转身,朝卷帘门投去一眼。
她笃定阮别愁有听到动静,但佳好轩的蛋糕做得少,又卖得很快,等到她们中午或是晚上回来,怕是已经卖完了。
不过也幸好,佳好轩开门很早,毕竟这铺子不只做午晚饭和甜品生意,还兼卖早餐,主打一个面面俱到,能挣的钱绝不少挣。
沈霏微走到的时候,佳好轩门外已经排起长队。
佳好轩的门店就那么窄窄一片,里面从来不设座位,买到的食品要么打包带回家,要么只能站在门口吃。
有人看到沈霏微,打起招呼说:“小十五姐,这么早啊。”
沈霏微说是,微微缩着脖子站在队伍最后面。
又有人问:“好长时间没见到婷老板了,婷老板最近在哪发财?”
沈霏微从容回答:“跑大城市去了吧,还得过段时间才回来,怎么,想找她拍照片了,还是想听她说话噎你啊?”
“婷老板说话好听,哪里噎得了人。”那人不敢说云婷坏话,“等婷老板什么时候打个折,我再考虑考虑找她拍照。”
沈霏微捏紧大衣的毛绒领子,脸被冻得有点白,笑说:“那我帮你提提建议。”
话说得轻松,其实沈霏微的不安,根本没能因为彭挽舟那天的一番话就彻底打消。
因为云婷和舒以情真的消失太久了,是从未有过的久,久到常常让她不敢多看家中的合照,梦里还总会无端端浮现出车祸的场景。
当年留下的创伤未能消除,一旦有其它危机来临,它便会跃入脑海,如同一个极其不详的预言。
每每梦到,沈霏微都要大汗淋漓地惊醒,连带着边上的阮别愁也被吓醒,怔怔问她怎么了。
沈霏微说没事,起床便往门外走,在云婷和舒以情的卧室外转上一圈。
长队渐渐缩短,站在柜台前的服务员以为沈霏微是来买早餐的,热情问:“小十五姐,豆浆油条要吗。”
“今天的蛋糕做出来了么。”沈霏微往玻璃橱窗里打量。
排在后面的人听到问话,当即反应过来,热情洋溢地说:“小十一过生日是不是?劳烦替我说句吉利话,祝她心想事成!”
随之陆陆续续有人应和,沈霏微都一一答应下来。
服务员回头扯着嗓子问师傅:“蛋糕好了没!”
里面有人回应:“六寸的好了,别的还没有。”
“红丝绒的有没有,要顶上有草莓的那款。”沈霏微又说,“生日蜡烛来一份。”
“红丝绒有。”那服务员露笑,“往年婷姐都是订三层的,这个单六寸小了点吧,今年不在嘉姐那庆祝吗,要不我给你多拿几个?”
“就拿一个,今年在家过。”沈霏微一顿,又说:“豆浆油条也给我拿两份。”
服务员立刻打包好,小心翼翼送到她手上。
沈霏微觉得,也许早在她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阮别愁就已经醒了,阮别愁的警觉性,素来不低于云婷和舒以情。
果不其然,在沈霏微顶着寒风归家时,少女已经洗漱完毕,正戴着耳机坐在沙发上。
听到声音,阮别愁转过头,目光随之一顿。
沈霏微手里不止拎着早餐,还提了个方型的蛋糕盒子,盒上用丝带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去佳好轩了?”阮别愁一眼认出,目光随之落到沈霏微脸上。
沈霏微看时间差不多了,把蛋糕放进冰箱,说:“你先吃早餐,我去洗漱,等会曳姐要过来了。”
林曳倒是一直没有离开春岗,但她明显也不清楚云婷和舒以情的去向。
“好。”阮别愁从沈霏微手里接过早餐,余光被关拢的冰箱门阻截。
她特地朝墙上的日历本望去一眼,以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时间,确认那点突然澎湃的热忱,并没有出错。
沈霏微转过身,正要去洗漱,忽然扭头,迎上少女那双诚切的眼。
少女顿住。
沈霏微吊人胃口似的,良久才翘了一下唇角说:“十一,生日快乐。”
阮别愁愣神,她总是能在怔愣的片刻中,切换回以前那个让沈霏微很熟悉的模样。
沈霏微看得笑了,伸出一根食指朝对方额头戳去,只是如今两人差不多高,她这么戳已经毫无压制力。
还挺可惜的,她撇一下嘴说:“傻了?晚上再许愿吧,现在可以慢慢地想。”
阮别愁说好,一颗心在暗地里喧哗,此刻流经心脏的点滴血液,无一例外都在沸腾。
随之,一个念头又从她胸口下抽芽吐绿,这次更为清晰。
“看我对你多好。”沈霏微轻呼出气,手腕子在阮十一面前晃:“外面太冷了,手指都给我冻僵了。”
阮别愁不作声地捂住面前那只手,垂着头神色难辨地说“谢谢”。
声音很轻,但咬字很慢,很认真。
林曳的车到点便停到楼下,她和程锦桦的合作很顺利,两人的事业前景都极为开阔。
事事顺心,心情自然也就好了,沈霏微和阮别愁上车的时候,还能听到林曳在轻悠悠哼歌。
歌声一止,林曳忽地感叹。
“快到年了,云婷也没见回来,你们两个真是厉害,换成是我,怕是已经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了。”
沈霏微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曳姐,怎么连你也没有婷姐和十六的消息。”
林曳叹气说:“怪我权限不够高,不过也别太担心。”
“嗯?”
“如果有坏消息,肯定会在第一时间传回来。”林曳语气轻松。
沈霏微更不放心了。
“不管怎么说,她们肯定能在春天前回来。”林曳眯眼张望远处,“不过她们回来的时候,春岗估计就得走了。”
沈霏微看出窗外,依稀能想象到此地变作满目疮痍的样子。
危楼夷为平地,不论是破落还是繁华,最终轰然一倒,全变作碎石。
好在,碎石会被清扫,被遮掩多年的蓝天,也会因此展现。
或许这块地方以后还叫春岗,但彻彻底底改头换面后,依附在曾经一砖一瓦上的情怀,必将无可避免地跟着瓦解。
许多人对春岗的记忆,大约只能永久停留在这一年春天。
这是春岗的结束,却又是许多人崭新的开端。
失去和迎来,总是相伴而行。
“那还能在这多住一个多月呢。”沈霏微悠悠说。
林曳睨向后视镜,好奇问:“想好要考什么学校了吗。”
“看看吧,如果成绩理想,当然要挑最好的。”沈霏微眯眼打量楼房间逼仄的天。
林曳哧笑调侃:“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拐着弯想我夸你?”
沈霏微坦然说是,狐狸尾巴翘得很高。
“也没拐弯。”少女倏然出声。
林曳打趣:“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可不是。”
这天对沈霏微来说,除却是阮别愁的生日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琴良桥比过往安宁了许多,在经过整顿后,横行霸道的地痞恶棍好像彻底消失了,余下狗仗人势的那些,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从春岗延伸出去的一系列反应,传得很广,影响极远。
但这总归还是许多人平平常常的一天,算下来,或许只有阮别愁一人将之镂骨铭心。
这天夜里,那红丝绒蛋糕上独独插着一根蜡烛,火光黯淡得只能照亮眼前窄窄一块地。
不过这点明度也够了,沈霏微就在烛光的范围里,轮廓不算清晰,却是肉眼可见的触手可及。
阮别愁没闭眼地许下愿望,愿望中有她,也有视线里的沈霏微。
十五岁少女的晦暗情思,在最容易窥光的地方,郁郁葱葱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生日快乐,十一。”沈霏微双臂交叠着伏在桌边,下巴尖埋在袖子里,浅色的瞳仁被火光照得灿烂。
阮别愁吹灭蜡烛,却拉住了沈霏微的袖口,不让对方起身开灯。
此时她眼里有太多情绪,她肖想明媚,又不想被对方知道,她那差一点点就泄露的私心。
她的私心攒动着的,几欲冒头作祟。
“不开灯?”沈霏微顿住。
阮别愁没出声。
看在今天的主角是阮十一,沈霏微便由着她,咔一下打燃了云婷留在家里的打火机,说:“想摸黑吃蛋糕?也不是不行。”
就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光,阮别愁切开蛋糕,喂到沈霏微嘴边。
“好甜。”沈霏微皱眉,“师傅一段时间没做,是不是荒疏了,吃起来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
“是吗。”阮别愁看向叉子。
沈霏微便握住阮别愁的手,微微使力,牵着对方叉下一块,抵到那张今天还没沾过奶油的嘴边。
阮别愁尝到了,却不像以前那么嫌弃这种过甜的食物,不着痕迹地咬了一下叉子尖,淡淡说:“是很甜。”
从头到尾,阮别愁小心翼翼,只有在更深夜阑时,才敢胆大妄为地将侧颊,贴近枕边人的手背。
虚虚地贴着,那点触觉,几乎可以忽略。
短短一段时间,沈霏微的装睡能力,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蓦地翻身,屈起的膝头蹭到阮别愁腰间,自认为细致入微,阮别愁一定无从分辨。
是在临近过年那阵,云婷和舒以情才终于现身。
她们二人的归来毫无预兆,好像是凭空出现的,给空荡荡的房子多添了不少人气。
当天,沈霏微和阮别愁恰好放假,上楼后相继愣住,差点以为是思念成灾,合照里的人从相框中钻出来了。
云婷看起来毫发无伤,精力充沛地忙上忙下,而舒以情则不动声色地站在边上看她。
“唷。”云婷摆上最后一道菜,回头时眉头挑着,神色自然得好像从未离开过。
舒以情洗好手坐到桌边,身上又是那件画画时才会套上的围裙,似乎刚摸完画笔,衣摆上有新沾上的颜料痕迹。
沈霏微把包放下,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幸好这点情绪藏得牢,半晌只嘲谑般哧了一声,一副无心搭理的神态。
紧跟在后的阮别愁同样怔了一阵,没什么波澜地拎起沈霏微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包,转进放到卧室中。
云婷尴尬住了,脱下隔热手套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那不是事多缠身么。”
“电话也没一个。”沈霏微报以嗤鄙。
云婷不紧不慢地解释:“忙,也不敢用手机,你别不信。”
沈霏微再次轻啧。
云婷败下阵,转进厨房拿碗筷,一边好声好气地说:“大小姐,给你盛碗汤,喝不喝?”
坐在桌边的舒以情扭头看向沈霏微,她没说话,身上的变化倒是比云婷要明显一些。
瘦了,使得颧骨有些许分明,唇色也淡,似乎病过一场。
沈霏微看了舒以情两眼,闷着声回应:“喝,汤碗里别给我放肉,我吃腻了,你们自己吃。”
“我也腻。”阮别愁从卧室出来,拿起桌上的空调遥控,把温度调得更暖和一些。
云婷服务周到,给两人把汤碗放到了面前,转而坐在舒以情边上说:“我们吃过了,给你俩做的。”
“哦,上哪吃的。”沈霏微低头喝汤。
“彭挽舟那,我回来才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歇,她就把我喊过去了。”云婷叹气。
沈霏微没想太多,毕竟彭挽舟也挺记挂云婷和舒以情的。
她别别扭扭地问:“出去这么久,没伤着吧。”
云婷双臂一展,“看我像是会受伤的么。”
沈霏微神色微松。
云婷垂下手臂,过会儿才接着说:“彭挽舟找我,说是A国那边有人过来,想见十一,一行人还来了两次。”
沈霏微诧异抬头,心口当即被拧成一团。
不是一次么,怎么变成两次了。
“就上周末,又登门问彭挽舟了,以为彭挽舟是十一现在的监护人。”云婷笑得淡,也有些怅惘。
过了很久,沈霏微眼鼻发酸,却装作平静地说:“婷姐,你怎么看?”
“我啊。”云婷眼帘半阖着,叫人辨不清神色,她慢声:“看你们的咯,不过那几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拿到了,已经叫人去查了。”
沈霏微不作声地拉住阮别愁的手,交握的手掩在桌下,亲近得过于隐秘。
饶是如此,阮别愁也没给出任何回应。
“那个人给的说法是。”云婷话音微顿,沉默地注视阮别愁,似乎在考量,一番话如何才能说得更温和。
过很久,她继续说:“十五年前,她的姐姐和姐夫为促成一桩生意,在N国边境遇袭,孩子是在避险途中生下来的,后来两个人都死在那场劫难之中,尸体找到了,孩子不知所踪。我猜,就是在那之前,思田和玲竹很碰巧地捡到了十一。”
“遇袭?”沈霏微唇齿一动。
云婷颔首:“N国边境那几年是挺乱的,因为失管区的那几个头目想朝外扩张。不过那边矿物资源确实充沛,不少胆子大的富商都有过与虎谋皮的想法,结果就是,富商们在那边频频遇袭。”
原来十一是这么丢的么。
那个困扰了沈霏微良久的问题,恰如风吹云散,余下大片澄澈天。
但她心谷里,还留有霏微烟雨后的潮湿,一脚一个泥迹,犹如她的恋恋难舍。
“还说什么了?”沈霏微。
云婷沈思片刻,徐徐说:“当头的自称是十一的姨,苦寻十一多年没找到,没想到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碰巧在A国见到了,只是我们当晚走得急,没给她相认的机会。”
“万一只是长得像。”阮别愁沉黑的眼,好像寂寥旷野。
空无一物,找不到丝毫情绪,一片死寂。
“你愿意的话,可以做基因鉴定。”云婷环臂往后一靠,停顿少倾,“那个自称你姨的,现在还在金流。彭挽舟让她等,她就真的等,这么看,她还挺……诚心的。”
阮别愁看向沈霏微,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急切。她也许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好能释怀自己那个被遗弃的过往,便说:“姐姐,你替我扯一根头发?”
沈霏微默了一阵,很随意地在阮别愁头上拨了两下。
当年的少年白,至今没有减轻,所幸大多白发都藏在底下,只有特地拨弄,亦或是被风吹动的时候,才会翻出一片斑驳。
“我去房里给你捡一根。”沈霏微收回手,起身走进卧室。
云婷低头笑笑,“别的另说,我和十六当然不舍得你走,但你愿意见一面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安排,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拿到他们的详细资料,不出意外,明后天应该就能拿到了。”
阮别愁无声地点头。
沈霏微捡到头发,还精心地找了个盒子,给云婷装好,转而戳一下阮别愁的肩头说:“吃完饭出去走走么。”
“去。”阮别愁应声。
两人下楼前,看到云婷收敛起全部笑意,静静地蹲在舒以情膝边,动作很轻地掀起舒以情的衣摆。
很亲昵,却不缱绻。
衣摆掀起后,露出底下大片包扎严实的绷带,其中还渗出了些许血迹。
也不知道是枪伤,还是刀伤。
寒风习习的夜里,春岗热闹如旧。
众人看到沈十五和阮十一在中心街区上来回走了良久,两人不停留,明显都怀有心事,但大约不是闹架。
毕竟两人的手臂,从始至终紧紧相贴。
上回无端端多挣了许多套圈钱的老板,招呼说:“小十五姐,上次你说给你留着的那些奖品,现在都还在呢,你还套不套?”
沈霏微摆手说:“今天没心思玩,不用给我留了,都摆出来吧。”
玩是没玩,但两人在那个摊位前路过了四五次,像是特地来听喧闹的。
“耳机呢,带了么。”沈霏微摸向阮别愁的口袋。
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肢体触碰,只是这次,沈霏微没将掌心完完全全地贴上去,没那么肆无忌惮了。
“带了,想听什么?”阮别愁低头在歌单里翻找。
沈霏微拉出耳机线,自己先行戴上了,再把另一端勾在手指上递给阮别愁,说:“听那首,歌词里有永远不要为我哭泣的。”
阮别愁不费余力地,找到了那首歌。
两天一过,谈知韶一行人的资料,被云婷全部拿到了手。
对方所言俱实,谈家家底殷实,在A国做的是实业,近些年本部的技术研发在领域内独占鳌头,引得诸多同行拍案叫绝。
偏谈知韶为人低调,极少在各类虚与委蛇的场合中露面。
谈知韶是有一位在N国故去的姐姐,这些年不少人知道她在找姐姐的孩子,想尽办法巴结献计,但没想到,最后还是谈知韶自己找到的。
基因鉴定加急出了结果,阮十一还真是谈知韶寻觅多年的那个孩子。
据云婷说,谈知韶拿到报告时热泪盈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像调查显示的那么坚不可摧。
见面,到底还是该见一见的,不论之后作何抉择。
和阮十一、谈知韶双方都商讨过后,云婷把见面时间定在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虽然天还很冷,但隐约已能嗅到春的气息。
地点便是在彭挽舟的会所中,里面除了牌厅外,还有打理得很干净的会见室。
沈霏微就陪在阮别愁身边,看那个矜贵却温柔的女人,弯腰对坐着的阮别愁说话。
“十一,你愿不愿意和我到A国看看?”谈知韶问。
女人谈吐大方,又是何其光鲜亮丽,她的爱惜跃上眼梢,那点小心翼翼的情绪,从唇齿间悄悄流溢。
阮别愁没回答,但她看向了沈霏微,她知道,此时只要她露出一个类似于委屈的表情,沈霏微就会出声让她留下。
这样的手段,在过去的时间里,她屡试不爽。
可是阮别愁没有,她很平静地看着,眼耳口鼻俱没有出现半丝半缕的差池。
她觉得沈霏微有一点坏,因为她知道,那天夜里的沈霏微是醒着的。
她们是那么心有灵犀,两人同样姗姗靠近,又遽然远离。
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不过,在阮别愁心里,沈霏微坏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毕竟她们彼此都很清楚,现在的她们有爱人的本能,却还没有能力爱人。
谈知韶看着阮别愁,很温和地又问了一次。
于是沈霏微轻轻笑了,依旧没有开口挽留,在下一秒里,她看到阮别愁很沉默地流出眼泪。
这是认识以来,沈霏微第一次见到阮别愁流泪,她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唯独这次痛彻心扉。
在这漫长的一分钟里,谁都没有说话。
沈霏微知道,阮别愁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所以她做了那个先转身的人。
再见,十一。
她在心里说。
第 48 章
48
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格外寂静, 明明云上摄影也只是少了一个不常说话的人。
阮别愁没等到过年就跟谈知韶一行人去了金流,在金流登上一班前往A国的飞机。
谈家在A国多年, 从未摒弃旧习,谈知韶希望,阮别愁能在年前给故去的家人上一炷香,烧去一些纸钱。
沈霏微还是没有出声挽留,只目送对方上车离开,然后独自沿着春岗破旧的窄街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和云上摄影不同,这次年前, 春岗热闹得比过往更甚。
大抵是那些地痞恶棍都被收走了, 而这又是众人在春岗的最后一个年,所以就算隔上三条街远, 也能听到嘹亮的欢呼和炮仗声。
噼里啪啦,炸得沈霏微的胸口开出个血淋淋的洞。
春岗的街巷从未有过如此多的人,似乎平时挤在危楼中困窘度日的住户全都露了面。
一有人起头, 喊上一声“小十五姐”, 整条街的人都跟着喊, 宛如回声,接连不断。
也就只有“小十五姐”,后面不再跟“十一”二字。
沈霏微和阮别愁的关联就此切断,好像众人有目共睹。
沈霏微淡笑招手,为了不坦露情绪而暗暗将牙关咬紧, 不应声。
平时她从云婷那学来的伶牙俐齿, 此刻失效得彻彻底底。
她的这么一项技能, 好像紧跟着不久前的车尾气, 一起被冷风呼啦吹散了。
终于有人看出端倪,探头问:“十一怎么不在?”
十一怎么不在?
沈霏微先是迷惘, 然后恍然大悟,是她没留。
但沈霏微说的是:“比你们先一步搬走了。”
无人怀疑,事已至此,搬走也是迟早的事。
走完一圈,沈霏微疲乏地回到云上摄影,意外地看到云婷和舒以情竟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我和十六可不是在后悔惋惜,是在等你回来。”云婷笑着澄清,环臂说:“A国好啊,有谈家保驾护航,十一日后一定可以走得很远。”
沈霏微恰也是这么想的,但也免不了难过。
云婷覆上沈霏微被风冻凉的侧脸,说:“上楼洗个热水澡吗,今晚我做点别的菜吧,松鼠桂鱼吃不吃?前阵子我在N国的时候,跟同队的人学的。”
沈霏微欲言又止,没想到在那样硝烟弥漫的战场里,云婷竟也不忘钻研菜谱。
“吃不吃?”舒以情看着沈霏微问。
沈霏微说吃,然后便上了楼。
今天过后的每日洗漱,再没有人排在她的前面,予她时间犯懒。
沈霏微洗完便躺到床上,五指碰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不抱期待地等一个电话。
她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时,手机蓦地一动,震得她指尖略微发麻。
是十一,十一大概到机场了。
看了数秒,沈霏微猛将手机抓进被窝,蜷着身在被子下接听,她的声音被困在棉絮中,显得又低又闷。
“十一。”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半晌广播传出登机提醒,那提醒声极清晰地传进手机。
“姐姐,我要走了。”
沈霏微顶着棉被坐起身,她捏住睡衣的袖子,捂在半张脸上,将轻吸鼻子的动静掩得严严实实,说:“跟好谈知韶,就……”
就别跟我了。
她曾在夜里听阮别愁讲过一个关于跟人的故事,思田亦或是玲竹说过,怕的话,跟着人就好了。
阮别愁跟过阮思田和邓玲竹,跟过徐凤静,也跟过她,在到大洋的那一边后,就该跟谈知韶了。
但沈霏微顿了一下,没将克制在唇舌下的另外半句话说完,而是用刻意装出来的挖苦语气,笑着说:“就别回头了,春岗很快就会被拆掉,你回来肯定找不着地方,更不可能找得到人。”
手机那边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沈霏微胸下有点闷,屈膝伏到腿上,将心口牢牢压住,收了笑意说:“我听到广播了,你登机去吧。”
电话挂断后,她把手机往边上一丢,慢腾腾蹭到床的另一边,躺到了阮十一的固定位置上。
可对方残余的气息,只有很少很少一点。
春岗还真要拆了,就在年后不久,等所有人搬离,那挤得密不透风的高楼便接连倒下,持续的轰鸣声好像掣电不休。
即使是在数百米远的警戒线外,也能感觉到震荡袭面的气劲,还有挟在风中的零星齑粉。
沈霏微站在云婷和舒以情边上,看到被春岗掩盖了多年的一隅天,一点点地缓慢显露,然后有鸟掠过。
这次,鸟没有掠过她的心房。
春岗逐渐消失,春天濒临枯萎。
沈霏微忽然想到,她和十一终归没能在这年一起跑进春天。
在众人惊呼着围观的时候,云婷独自走远了,她点了一支烟,抱着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抽上一口,眯眼看远处的楼房被逐一爆破。
舒以情倒还站在沈霏微身边,良久才往沈霏微肩上轻拍一下,示意该走了。
明明只在春岗待了不到四年,沈霏微却能感觉到,她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并不比金流少。
她在此地经历过太多的事,也学到了许许多多的处事原则,她的青春是在春岗正式开幕的。
良久,沈霏微不舍地撕开黏附的目光,走向云婷说:“婷姐,等会把我放到桥高就好。”
云婷点头,把车钥匙丢给沈霏微,悠悠说:“等会你记得把自己放下车,你要想把我和十六送到金流也行。”
沈霏微接了钥匙,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连方向盘都没摸过几次,不知道云婷怎么能这么放心。
偏偏舒以情没说不行,甚至还直接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一副任由沈霏微发挥的模样。
不得已,沈霏微开车把自己载到了琴良桥,停在桥高外面,解下安全带说:“婷姐,之后你们应该不会一直在金流吧。”
云婷颔首,看向舒以情,温和地说:“在春岗耽搁太久了,一直没机会出去走走,现在我和十六也算功成身退,终于有了点时间。”
沈霏微眉梢一抬,“有外出计划了?”
“没呢,等你毕业。”云婷好整以暇地看她,“好好考,不然可就没机会在我们面前翘尾巴了。”
沈霏微哧地笑了,开门说:“别等我毕业,我才没空跟你们见面,我要住校了。”
云婷眼帘一掀,“决定好了?”
“嗯。”
三个人不算正式告别,沈霏微下车后朝车后轮踢了两脚。
后排的车窗降了下来,云婷笑骂:“别把我车轮踹坏了!”
沈霏微又踢了两下,抬头说:“你后轮快没气了,春岗里面的路那么难走,你还天天开着它在里面折腾,现在春岗没了,它好像要罢工了。”
云婷不笑了,下车后也跟着踹了两脚。
琴良桥的春天戛然而止,整片土地毫无预兆地迈进了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气温便倏忽上升,热得街边铺子的狗崽频频吐舌。
夏季一到,入学考就要来了,琴良桥的学生难得露出紧绷一面,不论是平时有没有上过课的,在这段时日里,都很合众地焦急起来。
沈霏微还是那不慌不忙的样子,在后来重新调换的班级里有条不紊地写题。
她放在桌肚里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不过就算开着机,也不会有人找来。
去到A国的十一,从某一天起就不再找她了,好像她人生里谢去的一幕。
在那以前,十一在A国还偶尔会发来短信,虽然全都只有简短几个字。
沈霏微揣测过十一的心思,十一也许是觉得太刻意太叨扰,以至于连以前一半的亲昵都不愿表现。
「吃了吗。」
「在忙吗。」
「早好。」
「姐姐。」
「晚安。」
那时候沈霏微看到就会回,但也有看不到的情况。
或许因为高三繁忙,也可能是出于思念,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行为正在逐渐向曾经的阮十一靠拢。
她会将所有的碎片时间都利用起来,会在走路的时候用随身听来听解析,会把题反复琢磨重算。
莫名的,沈霏微觉得,她好像懂得阮十一当时追赶的心情了,似乎再没有别的事能比这一件更紧迫。
她有点想去A国。
忙碌的日子持续到考试结束,在结束的那天,沈霏微才知道,她的手机号因为超时欠费,已经被强制注销。
大概因为号码挺好,注销后很快就被人注册走了。
这事还是云婷告诉她的,云婷不想打扰,憋了几个月没主动联系,只偶尔会把东西放在门卫室,让人帮忙送到沈十五手上。
后来想打电话的时候,云婷听到那边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以为沈霏微的手机被人偷了。
一番乌龙过后,她不得不诚心向现任号主道歉,一边开车到琴良桥,找到令她出糗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懵懵地拿出手机,才发现信号全断,而她最后收到的短信,竟还是手机的停机通知。
那时她没有留心,一半是为了省事,看不到信息里有十一的名字,便一次性把通知里的所有消息都划走了。
毕竟在前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不需要再把手机当成闹钟用,只要听学校的响铃就够了,而想听的解析和听力又都在随身听里,恰好断了她用手机玩乐的念想。
云婷便说:“再注册个新的号码,突然联系不上,怪让人担心的。”
在这刻,沈霏微想到的只有十一,也不知道十一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有没有再给她发消息问好,那些消息,是不是都传到了别人手上。
好在注册新号极其简单,不好的是,在沈霏微将默记在心的一串数字逐一输入后,传出的提示音竟然是空号。
空号?
尽管十一从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这真的很像报复,一样的招式永远伤人最深。
可惜了,因为种种原因,她们这一家四口都不曾用过聊天软件,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联系方式。
她和十一的联系,似乎是被她亲自锯断的,藕断丝不连。
好比她们的春天。
“怎么了?”云婷嚼着舒以情喂过来的牛皮糖问。
看舒以情手里牛皮糖的包装,已经不是佳好轩的了,舒以情明显已经找到合格的替代品。
沈霏微摇头把手机丢进包,捏一把吱呀叫的小白猫说:“记错了一个号码。”
云婷主动凑到舒以情面前,想讨牛皮糖吃,但舒以情没给,还把她的脸推开了。
“这是最后一片,我的。”舒以情略微不爽。
云婷只好站直身,自己舔着嘴唇回味,然后转向沈霏微,笑问:“怎么样,想到去哪个学校了么。”
沈霏微估过分,知道自己够得上此前的预想,但她被一种惶惶若失的感情推着前行,冷不丁扑进私心盛放的花圃里。
在此前的预想中,她完完全全可以选择一条更为畅通无阻的路。
无关喜好,亦或是性格适配度,这条路通达的,是明显开阔又无需多费气力的未来。
但因为花圃中盛放的私心,沈霏微心里的陀螺又被推动,在急剧转动下,它落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这是她之前热望而不敢企及的,全靠叫嚣不止的私心,鼓动她朝向了本意。
“我想直申海外的院校试试。”沈霏微慢悠悠吐出声。
云婷只是有点诧异,随之又了然般地点了头,说:“凤静的卡我给你了,肯定够你未来的花销,实在不够了,也别自己闷声不说,别学十一。之前我就说了,要不是我接手你们太晚,我迟早也得让你们喊一声妈,在妈面前不用太客气。”
沈霏微耳廓都热了,有点想骂人。
“要不现在喊一声听听?”云婷打趣。
沈霏微喊不出来,瞪过去点炮:“两口子的事,你一个人敲定?”
舒以情明显不愿意当妈,两根手指一交,啪一下弹打在云婷的唇边。
云婷捂嘴不语。
只是后来沈霏微申请的也并非A国的学校,而是远在另一片大洋上的Y国。
如果以春岗作为中点,那她和十一,就好比背道而驰的两片舟,两个人渐行渐远。
当年的分别,正如蝴蝶振翅,也不知最终能惊扰谁的梦。
是在六年后的冬季,沈霏微的合伙人决定将公司总部迁至A国,沈霏微不得不跟着漂洋过海,准备好在另一片陌生土地上长久驻足。
飞翔的铁鸟徐徐落地,随着那一下颠簸,沈霏微一颗心咕隆起伏。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个曾令她挂念了许久的人,大约就在这里。
但六年太长,当时的酸涩苦楚大多已经随着时间蒸发,只余下些许干涸过后的斑驳痕迹。
不至于荡然无遗,但也不如当初那么惊心动魄。
沈霏微将压在背后的头发拨到身前,等飞机停稳,她重新打开遮光板,接着又冒出一个念头。
她和十一,是否能在这片土地上再次碰面。
可十一如今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她一概不知,又如何估得了碰面的概率。
当年的自然卷已被拉直,黑发随着她拖箱前行而缓慢曳动,漂亮得堪比绸缎。
在箱轮微弱的滚动声中,沈霏微听到包里手机在响,在拿起接听后,兴致缺缺地告知:“晚宴?忘记这回事了,我刚落地,很累。”
手机那边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非得让沈霏微露面不可。
沈霏微无可奈何,打着哈欠说:“如果我闹铃会响,那就一定到场。”
当天夜里,沈霏微醒了,却不是被闹铃叫醒的,而是因为那姓费的,给她打了不止十个电话。
第 49 章
49
这次艾普丽晚宴的东家正是费茕声, 费茕声为此筹备了很久,曾与沈霏微商讨过多套方案。
沈霏微作为晚宴的真正策划人, 又是公司的二把手,不去其实挺不合适。
说起来,费茕声是典型的创业体验生活,费家家大业大她不继承,偏要到Y国创设自己的品牌。
而将公司总部转至这边,确切来说,是她尝试扩大市场的第一步。
沈霏微便是在Y国得幸与费茕声熟识的, 两人的情谊, 脱不开费茕声起初时单方面的拉拢迎合。
倒不是沈霏微故作傲慢,只是春岗的结束, 没能将烙在她身上的习惯也一并带走,她惯常对人防备。
不着痕迹地,风轻云淡地防备着。
那时费茕声便已是自来熟的性子, 极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在经沈霏微小施援手后, 当即上前攀谈。
才聊两句,她就不由得发出相见恨晚的感慨,硬生生打乱了沈霏微提防的步调。
当天要不是沈霏微教她牌桌上的规则,又在旁指点了几下,她怕是早就输得汗流浃背了。
费茕声如何也想不到, 这被不少大公司竞相诚邀, 还被人当成性子傲慢的高材生, 竟大俗大雅两不落, 给得出极完美的品牌战略方案,也能在牌桌上和众人游刃有余地对峙。
沈霏微似乎永远知道别人接下来会出什么牌, 也知道如何在不损伤同桌利益的情况下,为自己争得最大好处。
所以旁人至多说她傲,心底下压根讨厌不起来。
而这么个人,竟然空无背景,却又能在豪奢繁华处从容走过,实属难得。
她不当任何人的陪衬,自有一番能令众人心悦诚服的本事。
见识到沈霏微的这一面,费茕声又怎甘心只和对方当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费茕声天天约着沈霏微出行,靠日复一复刷脸,终于和对方换到真心。
费茕声偶尔还会拉沈霏微打牌,虽然她自己牌打得稀烂,但她就爱看沈霏微打,也不怕连输。
都说牌桌看人心,这话说得不错,费茕声和沈霏微打过的牌局越多,就越笃定,自己一定要拉沈霏微入伙。
令人诧异的是,沈霏微还答应了。
“不是别人给的不够多。”沈霏微解释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在别人那里,我未必能拿到和在你这一样好的待遇,不论是显性/福利,还是隐形待遇。”
费茕声那时已经和沈霏微混熟了,对于对方“鸡头”的描述,实在是生气不起来,也明白刚起步的自己,够不着旁人一根凤羽。
好在如费茕声所愿,也和沈霏微许诺的那样,如今要摘凤羽,已并非难事。
此时窗外天色已暗。
沈霏微坐起身时,还有种不知自己身在哪国的茫然感,紧接着才想起,刚才费茕声在电话里说的事。
是在一周之前,晚宴邀请函便发到了当地所有名流的手上,众人看在费家的面子,或多或少都会应邀参加。
今晚的宴席,沈霏微于情于理都拒绝不了,这是她落地后,最合适的露面场合。
于情……
她相信关注这场晚宴的人会有很多,雅谈集团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沈霏微自认心思叵测,在这种时候,竟狡猾刁钻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不论谈知韶等人在不在关注者行列,只要这个宴席在名流圈子里传得够广,她总有机会,猝不及防地从十一心上掠过。
这一刻,她再无法否认,当年的酸涩苦楚不过是一时干涸的泉眼,十一予她的影响,其实历久弥新。
但不忍气吞声、不拖泥带水,是云婷、舒以情教给她和十一共同的生存法则,尤其她前几年还有些心浮气盛。
以至于在过去时日,她从未想过要向报复者低头,尽管是她有错在先。
是她先不容十一做回头的旅客。
头几年里,云婷偶尔还会打来电话,问沈霏微,和十一还有没有联系。
沈霏微借之断定,云婷大概通过谈知韶,联系到了十一。
但后来么,云婷逐渐就不问了,毕竟被问及的人从不会正面回答。
沈霏微要么说“你先猜着”,要么说“我都没好奇你们两口子的事”。
云婷是懂的,她就算再觉得可惜,也无意和这个稀泥,只说:“都挺好,各有各的前程,各有各的阶段。”
沈霏微和十一的默契,在这件事上,更是显露得无与伦比。
谁都不愿让旁人介入,都秉持着尊重和公平原则,不再在彼此的心头上掀起风暴。
但这次,沈霏微私自改了主意,这次的艾普丽晚宴,她必须到场。
只是沈霏微初到A国,连固定居所都还没物色好,更别提代步车了,她要想从范伦娜月亮酒店到艾普丽,还得多花一点时间。
这次她无疑是忙昏头了,若非费茕声提醒,她大概能断断续续睡足两天,根本想不起宴会的事。
也正是为了好眠,她才不假思索地订下郊区酒店的房间。
费茕声那边抽不开身,她本来想叫人到酒店直接将沈霏微接过去,但沈霏微拒绝了。
沈霏微在电话里说:“我下楼打个车还更快些,你派车过来的这点时间,我怕是已经到了。”
“行,那你快点,不瞒你说,谈知韶的助理刚刚回了消息,说谈家会出席!”费茕声差点破音。
沈霏微怔住。
“你也知道,谈知韶虽然为人温和,但在正事上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且不说还差了辈,我现在愁着呢。”费茕声振奋不已。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沈霏微原先已经默认谈知韶不会到场。
这些年,沈霏微其实常常关注谈家的消息,想借此了解十一如今的状况。
只是谈知韶把十一保护得太严密,不曾让十一在媒体前露面。
沈霏微根本了解不到十一的近况,只知道十一现在的名字叫……
谈惜归。
很好的名字,十一显然有被谈家好好珍惜。
“你不会又睡着了吧?”费茕声在那边叫嚷,声音听起来有点崩溃,“求求你了大小姐,别睡了。”
大小姐这个称谓,已经被熟或不熟的人喊了不下三年。
某些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习惯性地将和身份不匹配的称呼,当成耍架子后的污名。只有明白个中缘由者,才清楚这三个字与沈霏微有多般配。
自信从容者多,但实力佼佼者少之又少。
真情实意喊一声大小姐,就得在对方翘尾巴的时候,在后边心甘情愿地帮着抬。
费茕声自然心服口服。
沈霏微回答没有,她窸窸窣窣掀开被子,看一眼时间说:“三十分钟后到,距你正常开场还能有近一个小时,完全来得及。”
费茕声终于笑了,“那挂了,不耽误你时间。”
沈霏微收拾得很快,当年在春岗虽然擅长赖床,但比之别人,手脚已经算麻利得不得了。
有次费茕声和沈霏微同行出游,费茕声人还没清醒,沈霏微已经收拾好了。
费茕声大为震撼,惊呼:“你是特种兵出身吗,你身上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大惊小怪。”沈霏微穿戴得体地坐在桌边,在给头发抹护发精油。
可是范伦娜月亮酒店真的太偏了,虽说是在郊区,风景和空气都是一等一的好。
下楼后,沈霏微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的更难叫到车,后面还是托了酒店的服务员,她才勉强能在预想时间内到达艾普丽。
沈霏微本心是想早点到的,如果谈知韶真的会到场的话。
她有种诡异的紧张感,明明她最想见的人也不是谈知韶,却想在六年后的再一次见面中,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同于从前的完美印象。
此时距开始还有一些时间,沈霏微踏入宴厅,立刻给费茕声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到了。
费茕声从楼上下来,拉起沈霏微的手,转而把经理和助手通通招过来,把调整过后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
沈霏微边整理头发,边认真倾听,最后出声修改了其中几个细节。
不改其实也无伤大雅,但宴席既然办了,那就做到最好。
费茕声压着声说:“等会谈知韶要是到场,你记得帮我上去开个话匣子,我怕生,你起个头,我再见机加入。”
怕生这两个字,连半个笔画都跟费茕声搭不上边。
沈霏微笑骂:“好一个怕生,你最好现在立刻找条缝藏起来。”
“你先说好不好。”费茕声目光灼灼。
沈霏微停顿了很久,是费茕声从未见识过的久。
因为那不是别人,那是谈知韶。
费茕声气息都要停滞了,却忍不住调侃:“我还没见过你怯场,不过谈知韶三个字,威慑力确实够大。”
“怯场?”沈霏微轻轻哧笑,“我没有,你就等着吧。”
费茕声挑眉:“在等了。”
沈霏微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得意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一双眼笑得弯弯的,更加像翘尾巴的狐狸了。
未几,应邀的宾客纷纷到场。
费茕声在场中徐徐走动,沈霏微说得少,至多帮着周旋几句。
在这里,沈霏微是精妙绝伦的控场高手,永远能让气氛保持在费茕声需要的那个度上。
不多不少,不喧闹,亦不会沉寂到叫人尴尬。
席位逐渐坐满,但费茕声留给谈知韶的那一个位置还空着。
有人笑呵着说:“费老板厉害,初到这边,就已经能邀到谈知韶了。”
众人相视一眼,心思不一,毕竟谈知韶还没有到场,谁也不知道这话是奉承还是挖苦。
沈霏微淡笑说:“能得到谈总的回电,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你说是不是。”
谁说不是,毕竟在场的多数人,都在谈知韶那撞过钉子,极少有人还能接到谈知韶的答复。
当即哗然一片,宴厅里其乐融融。
又是一通献酬交错,有事说事,有笑说笑。桌上转眼已是杯盘狼藉,再无人提及谈知韶的名字。
费茕声只觉得有点可惜,并不会责怪谈知韶言而无信,正如沈霏微所言,能得到谈知韶的一个回电,她就已经挣足面子。
此刻谈知韶如果真来,费茕声也不怕招待不周,毕竟沈霏微考虑周到,早早就在顶楼的银河厅里留了一桌。
水晶灯下舞者婆娑而动,琴手的琴弓下流淌出袅袅之音,在场众人陶醉其中,已是目酣神醉。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由经理亲自迎了进来,光是跟在后面的服务员就有七八个,礼节能称上乘。
众人看过去,其中有宾客认出来人,愣愣地说:“这可比谈知韶亲自来更有排面。”
沈霏微连近在耳畔的话都听不清了。
来客身姿颀秀,眉眼昳丽,气质却很沉,像夜间的海,有能将人无声吞噬的能力,也好比枪管般神秘而危险的黑钻石。
是谈惜归。
沈霏微的目光在一瞬间定住,好在同时望过去的人有很多,使得她的注视不算冒昧。
分别的年间,她偶尔会在心里,给十一构建一个新的轮廓,这个轮廓会比分别日的十一更高一些,四肢修长,不孱弱,或许还留有锻炼过的痕迹,漂漂亮亮的。
轮廓构建完成,她才会去设想脸面。
十一的眉眼一定已经长开,或许会比在春岗时更为大气,也会显得更加凌厉。
但不论设想多少次,都不如见上一面。
本人终归和她暗暗构建的有些出入,谈惜归的气质是很沉,却远不及她心想的那么冷漠。
谈惜归应该和从前一样,还是沉默而得体的,她的锋芒依旧藏得很好,只是在春岗时有稚气作掩,会显得更加无害,也更加木讷。
是十一。
沈霏微蓦然收回目光,原先盘算过的一整套想法全被打乱,她没办法用招待谈知韶的那一套来接待十一。
六年的空白期,当年未曾言明的情感,早就变作细沙沉降海底。
如今乍一碰面,她尚不知道如何自处,又如何知道,该怎么对待十一。
可是谈惜归怎么还留着那干脆利落的一刀切呢,只是比以前切得更短一些,发梢挨不到肩,也没有刘海了。
那清凌凌的眼波再不受遮掩。
在谈惜归将目光扫近的时候,沈霏微不假思索地迎上双目,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沈霏微其实早有意料,她舍弃在前,所以后面不论十一再如何伺机“报复”,都无可厚非。
可是十一的出现,真的只是碰巧么。
保留和当年一样的发型,也真的只是习惯么。
沈霏微不是那么脆弱、敏感又多疑的人,她只是习惯性地列举出所有可能性。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餐具,不再多想,她不愿和十一假装客气,便推推费茕声的手臂,让费茕声自己过去。
费茕声本是想把谈惜归请到楼上的,未料,谈惜归竟愿意坐在这一桌的残羹冷炙前,好似格外好说话。
远处提琴手和舞者下场换班,换了钢琴师上台。
不少人上前跟谈惜归交谈,酒或果汁先敬上,无所谓对方喝或不喝。
圈中人都知道,谈知韶有多重视这位失而复得的小辈。
去年谈惜归才刚毕业,谈知韶便已将大小项目全权交予对方。
只是谈惜归比谈知韶更甚,鲜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每每有人问起,都说是忙于事务,无暇分心,这也使得她越发神秘。
围绕在对方身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沈霏微眼看着宴席已至后半场,此时离场已不算失礼,便和费茕声说,自己先走了。
离开后,沈霏微与自己进行了一场胜算不大的豪赌,就赌十一是不是真的认不出她,亦或只是将她视作空气。
如果两人之间还存在些许未被抹杀的默契,她相信过后不久,对方一定也会离开宴厅。
从向董事会提议迁移总部起,她便顺势谋划着靠近,为给彼此消亡的春天,一句完整的解释。
赌注是她的一颗心。
但是没有等到,沈霏微自嘲地笑了笑,她输得一塌糊涂,心也缓慢沉没。
沈霏微在外面等了数分钟,心想或许对方正忙于应付那些上前攀谈的人,便沿着长街徐徐往前走,正好消消食。
塔莎大街不在闹市,来往的人原本就不多,尤其此时已至夜深,更是望不见人影。
路上隐隐听见哭声,似乎还有人在低声威胁。
沈霏微特地迎着声音拐进巷子,看到有人正拿着刀威胁一个背着琴盒的女孩子掏钱。
女孩子相貌熟悉,是刚才宴厅里拉琴的那个。
“在干什么。”沈霏微歪着头没什么表情地问。
劫匪扭头,看出沈霏微一身衣着昂贵,当即换了目标。
女孩子不敢说话,在劫匪身后战巍巍地冲沈霏微摇头,看口型似乎想让沈霏微快跑。
沈霏微轻快地笑了,不紧不慢地把身上大衣脱到废弃纸箱上,露出高领露肩的毛线裙。
劫匪愣住,随之挥刀向前,不料竟被硬生生擒住手腕,随着手腕一扭,五指当即痛到发麻,匕首当啷落地。
沈霏微屈膝顶至劫匪腹部,她不屑于借助刀具,拳拳痛击在劫匪面庞,在对方想躬身捡刀的时候,一脚将那柄刀踢飞到五米开外。
最后劫匪趔趔趄趄着逃跑,喊都不敢大喊。
沈霏微甩甩腕子,一边揉搓手指,睨着那背琴的女孩问:“伤着没有?”
女孩怔怔摇头,小声说:“没有,但是他刚才推我一下,琴撞着了。”
“拿出来让我看看。”沈霏微安闲自在地坐在那不算肮脏,却积了灰尘的纸箱上,两条腿上下撘着,慢腾腾晃上一下。
女孩从善如流地取出琴,捧着递到沈霏微面前,委屈得已经在吸起鼻子。
琴是好琴,看起来并未磕坏。
“琴弓呢。”沈霏微下巴微抬。
女孩再次递上。
狭窄的巷子里传出琴声,不同于在琴主人手里时的悠扬婉转。
它过于急促激昂,好像正上演着一场追逐战。
沈霏微半阖着眼,看见远处有一道影子被街灯拉了很长,那模糊影子,近乎碰上她轻点在地的鞋尖。
有人在巷子外很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第 50 章
50
那个停顿, 是演奏时突然的静默,是要以悬念作为推进, 在后两秒将情绪蓦然拔高。
沈霏微的琴声跟着断了,心中却掀起轩然大波。
巷子外的人很慢地转身,鞋尖在有沙的砖石上好似拖泥带水地摩擦而过,正如影剧里故意放慢的镜头。
对方短暂停顿,沈霏微短暂怔愣。
就在那人转身的一刻,沈霏微认出来了,那是十一, 又或者说, 那是谈惜归。
沈霏微转瞬无声地笑了,她好像没有完全赌输。
之所以不是百分百肯定, 是因为她不愿在阔别多年的故人面前过分抬高自己。
她想,也许对方并未怀有“跟”或“不跟”的想法,只是很凑巧的, 在她期盼中路过了此地。
无可否认的是, 十一的脚步声和以前不一样了, 影子也不一样。
只是这些变化在沈霏微身上也有所体现,所以沈霏微并不惊异。
可是,这个路过真的只是凑巧么。
如果路过是凑巧,那停顿又该怎么说?
沈霏微为对方罗列了好几条无关自己的理由,但大半都被划去, 因为在饭店时, 谈惜归不是独自到场的, 谈惜归也没必要走这一段夜路。
艾普丽饭店的停车场够大够亮, 无须特地走去其它地方取车,如若有车停在艾普丽, 更无须步行离开。
边上的女孩未注意到远处路过的人,只是惊叹:“你竟然会拉琴,还拉得这么好。”
沈霏微没应声,但是在这会有回音的巷子里,很轻地喊了一声“十一”。
她本意只是想喊给自己听听,并不奢求外面经过的人会因此停留。
但三秒后,那个人影折了回来,影子再度延伸至她鞋边。
沈霏微眯眼望了过去,实话说背光厉害,她至多看得清一个轮廓。
好在仅凭一个已经生疏的轮廓,她就能确认那是十一。
女孩还在钦佩地看着沈霏微。
沈霏微侧身,将琴和琴弓一并交还到女孩手中,温声说:“你能一个人回去吗。”
女孩把琴放回盒中,重新背到肩上,但迫于刚才胆战心惊的遭遇,她久久才犹豫地说能。
沈霏微从装满未知杂物的纸箱上下来,拎起随手放在边上的外套轻抖两下,边披到身上,边说:“那你等会出了塔莎大街,就打个车回去吧,看样子这边车少。”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女孩很小声地说话,她垂着头,藏了憧憬的余光不曾从沈霏微身上离开。
眼看着沈霏微就要踏出巷子,或许等对方和巷子外的人一碰面,就没她说话的余地了。
女孩鼓起一口气,磕磕巴巴地说:“请问,我、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沈霏微停顿,从包里摸了一阵,递出去一张银色的名片,不过上边印刷的还是总部在Y国时的旧址,只有名字和联系电话没有出错。
“这是我的电话,你到家后如果方便,可以给我发一条信息吗。”
“当然可以。”女孩两只手接住,继而又雀跃地说了一声“谢谢”。
“下次直接在艾普丽的门口打车吧,如果打不到,可以让服务员帮忙。”沈霏微笑着建议。
“这边我是第一次来,还不太熟悉,谢谢你。”女孩眼巴巴看着沈霏微,嘟哝道:“我能看看你的手吗,你刚才有没有伤到手?”
沈霏微手臂半抬,很突然地想起,她许久以前在十一面前晃着腕子让对方揉的场景,随之垂下手说:“没伤到,不必担心。”
女孩微微一笑,垂着头从巷口出去,路过巷口那人时,她忽地觉得有点眼熟,接着才想起,那不就是刚才宴上时,众多人夹道逢迎的谈家未来掌舵么。
沈霏微终还是走了过去,停在那个身量已比她高出些许的少女面前。
哦,如今不是少女了,只是她对十一的记忆,停在了那时。
走近了还是看不清人,背着光的时候,连轮廓都有些模糊。
沈霏微不由得想,此刻的十一在想什么,会怪她私自打破平衡,会怪她不请自来吗。
不能吧,她来到此地是为了工作,只不过其中夹了些许个人情绪。
但面前的人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倏然伸手,用和六年前有些出入的声音说:“我以为见者有份,名片是随见随发的。”
十一她……
就连说话方式也不同了,听似说得随心,但也许是在谈知韶身边呆久了,再温和的话语里也夹着寒芒。
沈霏微惊觉,是了,十一在谈知韶身边,比在她身边呆过的时间还要长。
她突然落寞。
十一的情绪比之六年前,藏得更为隐蔽,甚至还学会下套,令人估摸不准她的真实心思。
她成了真正的隼,化身成高空中最敏锐的观察者,和最杰出的猎手。
当即,六年前便深藏在沈霏微心中的猜测一一应验。
沈霏微果然会很惦念,惦念过往那些年,只在她面前无遮无掩展露全貌的十一,惦念对方讷讷的话语和绵软的态度。
然后她一琢磨,不知道怎么的,竟从对方的语气里砸吧出了丁点委屈。
错觉吧,不就是一张名片吗。
左右高耸的红砖墙将两人夹在中间,先是引两人先后入瓮,转而又变作推搡不开的路障,逼迫两人在此地互诉眷念。
沈霏微再度摸向口袋,取出一模一样的名片,放到谈惜归掌中,说:“没来得及换新的,不过也只是地址有出入,私人号码没变,将就将就?”
两人从头到尾,谁也不说好久不见,不知道的人大概会将这场会面,错当成一见如故。
“变了。”谈惜归收回手,也不多看,便揣到大衣的口袋中。
沈霏微错愕一瞬,然后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六年前她阴差阳错换了号码的事。
她认为,她果然还是不习惯和十一有秘密,尽管两人的感情,已经有了六年的空白期。
而且,她来到此地,不正是想给凋零的春天一个解释么。
之后的每一年春天,都好像不得长久,恰恰来到,便因为身边缺了一人,就很快寡然退场。
这成了她长久的病症。
意识到这,沈霏微干脆当面开口:“当时在备考,我有一段时间没收到你的信息,后来索性三个多月没碰手机。考完我才知道,因为停机超时,那个号码被别人注册走了。”
这事,沈霏微估摸着,就算云婷和十一取得联系,云婷也不会主动去说,毕竟那两人平日的交流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谈惜归没说话,只是看似很平静地转身,街灯下一张脸瑰丽又寂静,如同深海宝藏。
沈霏微的目光轻微一顿,又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你的号码是空号,我以为你是特地注销的。”
在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分,对方寂寂的面色如受风雨惊扰,露出显而易见的惘然错愕。
“初到A国那一阵,我的手机落到海里,当时想补办,但身份信息和起初办卡时的不同,折腾很久也没办下来,中途还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最后索性换了号码。我发给你许多信息,无一例外都沉入大海,后来才被告知,号主已经换人。”谈惜归微一停顿,话音缓缓,“我同样也那么以为。”
原来也是阴差阳错。
但万里的距离,两颗心如隔天地,她们会惶惶地思考许多,谁都没有先行发问。
一个觉得不挽留是错,一个觉得不主动留下也是错。
不打扰,成了彼此最痛心的默契。
沈霏微笑得有点勉强,但后悔无用,偏了一下头说:“有点可惜,六年呢。”
但想到她们一直保持着这个没用的默契,就好比彼此间的关联一直存在,她也便没那么难过了。
谈惜归转头,深深地看了沈霏微一眼,继续往艾普丽饭店的方向走,说话声有如她的脚步,不疾不徐。
“六年呢。”
结果,两人都以为是对方主动斩断了联系,谁也不去深究。
困扰沈霏微多年的问题终获解答,问题越是简单,就越觉得可惜。
沈霏微环臂停住,没和谈惜归一道,她嘴角微微扬着,只觉得这六年本不该如此。
走向艾普丽饭店的人有所觉察,回头多看了沈霏微一眼。她勾在指尖上的车钥匙,慢吞吞一个晃悠。
沈霏微决定和对方分道扬镳,就和自己刚才对女孩说的话那样,等出了塔莎大街再打车。
她没来由地觉得疲倦,好在她已经给了名片,十一会不会联系她,完全是十一自己的事了。
枯萎的春天,已经在这片刻间,得到了最可惜的解答。
这时候,费茕声来了电话。
费茕声在那边说:“谈惜归走了。”
沈霏微轻飘飘啊了一声,她知道,谈惜归是出来找她的。
费茕声又说:“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但刚才那个姓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谈惜归一个手势打断了,谈惜归好像在示意他闭嘴诶,我怀疑谈惜归就是被他气走的。”
“姓刘的?”
“就是一开始出声挖苦我的那个。”费茕声幸灾乐祸。
“该。”
“谈惜归的性子看起来冷,但说话语气还挺温和,就是走得太干脆了。”费茕声语气里透露遗憾,“谈知韶我是不敢想了,但今天接触了一下,感觉谈惜归人还不错,下次要是有机会多谈谈别的就好了。”
沈霏微沉默了许久,心跳如同失控,她越是深呼吸,心跳就越快。
“那你下次试试吧。”
电话挂断,沈霏微眯眼望向长街尽头,街灯接连不断,隐约已能看见飞驰而过的车影。
她正想随手招一辆出租车,身后忽然有车灯徐徐照近。
一辆通体黑色的车,像寻机而动的庞然巨物,倏然停在她的身侧。
沈霏微停住,注视起缓慢降落的车窗,不太意外地看到,谈惜归那张冷静的脸。
“我送你。”谈惜归说。
沈霏微没有犹豫地上了车,有一点点想笑。
其实早在看到对方手里的车钥匙时,她便有了猜测。
这也是默契之一,但她不敢用六年的空白去赌默契,她留有余地,仍然打算先离开塔莎大街。
“去哪?”谈惜归自然而然地问。
沈霏微说出酒店的名字。
那以往勾她食指,牵她衣摆的一双手,如今淡然自若地撘在方向盘的皮革上。
手的主人回头说:“你还没有找到住处?”
“前段时间忙,今天刚下飞机,没来得及。”沈霏微坦然。
谈惜归的目光明显顿滞,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及其它。
沈霏微观察得细致入微,凭借对方刚才唇齿间微不可察的一动,品鉴出对方有话还未说完。
如果没有那六年的空白期,或许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欺上前,让对方毫发皆不能藏。
但此时不行。
沈霏微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终于见着了酒店颇具特色的半月塔尖。
“到了。”
谈惜归靠边停车,不着痕迹地朝大堂中望去一眼,好像在做好坏甄别。
“谢谢,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沈霏微开门下车,客气得像在对待过往客户,留一句可能永远没法兑现的邀约。
但谈惜归不是沈霏微的那些客户,她很直接地问:“明天下午可以吗。”
车门还敞着,沈霏微弯腰看着车里人,眼弯弯的,“但我会很扫兴,我要比别人多花几天来倒时差。”
谈惜归没表现出丁点被婉拒的沮丧,只是点头说:“那么,以后再约。”
沈霏微把车门关上,正要走,忽然转身往车窗上轻敲了两下。
车窗降了下来。
“给我闪个来电,我存你的号码。”沈霏微说。
很快,她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备注好后,才摆手又说:“慢走。”
看着那辆车汇入光影穿梭的大道,站在街边良久的人终于动了。
但她没立刻转身走进酒店,而是先把刚才备注里的“谈惜归”,改成了“十一”二字。
翌日沈霏微几乎是睡过去的,临傍晚,才到公司新楼走了一圈。
沈霏微在Y国多逗留了一段时日,为品牌争取到了在高定周上发布新品的机会,所以她到A国比之其他人更晚些,晚到令众人怀疑,她已在为跳槽做准备。
好在沈霏微还是现身了,她人缘好,不同于以前还在琴良桥的时候,得时时提心在口,不敢和人深交。
大楼中迎面而来的员工,多少都会同她打招呼,有些个相熟的,忍不住多拉扯几句。
“昨晚谈家那位话事的,是不是也到艾普丽了?”有人问。
沈霏微暗叹,谈家在A国的侨胞圈子里,真的是好神气。
她漫不经心地应声:“不是谈知韶,是谈惜归。”
“谈惜归?那可比谈知韶更难得,可是费总邀的不是谈知韶么,怎么去的还是谈惜归。”
这事,昨晚沈霏微洗漱完快躺下的时候,费茕声也打电话问她了。
她当时嘴上说:“也许谈知韶认为,同龄人更有聊头呢。”
其实她心里更偏向于觉得,那可不是巧合。
今天有人再问,沈霏微还是一样的话术。
对方被说服了,深觉得有几分道理,又问:“谈惜归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沈霏微还未分辨得透,如今十一示人的是哪一面,这一面与从前,又有哪些细枝末节上的不同。
她死皮赖脸地将自己当成,那张熟知对方过往所有依恋和敏感的月亮牌,只想独占对方不为人知的过去。
片刻,沈霏微悠悠地说:“你见到她的话,就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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