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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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部早早就迁到了A国, 但因为沈霏微不在,费茕声特意将剪彩日往后拖延了。
剪彩前夕, 费茕声又让下属发出了众多邀请,自然,有的还需她亲自送到手。
其实在品牌刚刚起步的那阵子,不少人都当费茕声是在玩票,却不知,费茕声在许多事情上都会亲力亲为,她确信, 诚意往往是成事的关键。
只是这一次, 费茕声递给谈惜归的邀请,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如同石沉海底。
费茕声不太明白,毕竟谈惜归上一次都露面了,这次合该没有理由拒绝, 再不济, 随意派个代表出席也合情理。
像谈惜归那类做事谨慎入微的人, 如此刻意拂人面子的事,应当不屑于做,费茕声心想。
且不说,她与谈惜归没有过任何纠葛,邀请函送出当天, 两人交谈也还挺融洽。
但谈惜归当天只说会晚些答复, 未给明具体缘由。
眼看着时间近要截止, 出席名单急待确认。
秘书在两天里询问了费茕声三次, 以便提前备好礼品。
费茕声联系不上谈惜归,不得不给雅谈集团打去电话, 一边软磨硬泡,想通过别的关系试探谈惜归的意思,也不必试探得太明显。
“别的关系”还没给出个准信,雅谈便来了电话,说小谈总这几天出海,也许得晚几天才能答复。
费茕声说好,实在猜不准,这是不是婉拒模版。
圈中了解谈惜归的人不多,谈惜归好比雅谈深藏不露的一张王牌,在打出前含明隐迹,锋芒不露,几乎无人知其底细。
对于谈知韶,众人已算知根知底。
谈知韶工作时雷厉风行,但在待人上,其实温柔体贴。她不锋利直率,常常连在拒绝人的时候,都会给对方撘足台阶。
谈惜归作为谈知韶的接班人,有那么一两分相像也很正常。
所以费茕声拿不准主意了。
不说费茕声,想撘上雅谈顺风舟的,其实一直大有人在,尤其如今雅谈的权力已在更替边缘,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与未来掌舵人结识的最佳时机。
费茕声挺在意这件事,干脆开车到范伦娜月亮酒店,经酒店登记后,乘着电梯一路上行,循着门牌号按响了沈霏微的门铃。
门里的人还在睡。
沈霏微在Y国的前些年作息紊乱,把身体折腾得半坏,喝起酒倒不会一杯就倒,但在当天会昏昏沉沉,第二日直接加重至头痛欲裂。
就算前一天仅是一杯入腹。
铃声还在响,间隔时而长,时而短。
倒是不急促,但落在头痛者耳边,只要是个响,都不免烦人。
沈霏微睁眼时,还不太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过会才脑袋胀痛地坐起身,拉紧睡袍往门边走。
那按铃一听就不是酒店员工,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预约服务。
即使如此,她也不担心门外会是心怀不轨的不速之客。
毕竟就算她离开春岗已有六年多,手脚功夫也不曾交还给云婷和舒以情一干人等。
再说,走廊上的监控应该还算健全。
好在不必等到开门,在低头看向猫眼的一刻,沈霏微的顾虑就打消了。
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愣了两秒才开门。
门堪堪打开,费茕声便拥上前,惊得沈霏微往后一个趔趄。
“你来干什么。”
沈霏微越发头痛。
“我来喊你一声姐姐。”费茕声暗含深意,这和她平常的调性全然不符。
后两个字,差点将沈霏微喊回到六年前的春岗。
在那一次分别后,再没有人这么喊过她。
简简单单的叠字发音,反复激起重逢的余味。
那点后劲,比酒还要足。
沈霏微一个激灵,一颗心因为当年的阴差阳错而遽然一滞,随即又怡悦颤动。
十一啊。
年幼时,她让十一默数星星,如今她默念对方鲜为人知的那个名字。
沈霏微的神色变化莫测,慢腾腾将费茕声的肩头推远,转身说:“别这么喊,少攀亲。”
“大小姐喊腻了,换声姐姐也是一样。”费茕声噙笑,分明是戏弄人。
沈霏微扭头睨了过去,凌乱的头发垂在脸侧,使得整张脸只余下小小一块,尤其她皱眉冷脸,乍一眼有点瘆人。
费茕声恢复如常,转而揶揄:“我是比你大几岁,把你辈分喊高了,可是占着便宜的,明明是你。”
沈霏微一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
在此以前,她还从不知道,姐姐二字正如她特地保留的特权,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还不是攀亲?什么事值得你特地过来膈应我。”
“这么喊就是膈应了?”费茕声不答反问。
沈霏微停顿了很久没动,久到身上快能积灰,才拨开散乱的头发,晃晃悠悠往沙发上坐。
她半闭着眼昏昏欲睡地开口:“以前我是有一个妹妹。”
说完,她清醒了些许,“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是吗。”费茕声不解,“你家不是就你一个么,你哪来的妹妹,以前从没听你说起过。”
费沈两家很久以前是世交,这也是费茕声主动与沈霏微结识的其中一个原因。
只是后来沈家没落,费家又已到外发展,两边便极少还会见面,费茕声再次听到沈家消息时,才知曾经的世交已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要不是沈霏微出国前夕恢复了原名,费茕声根本认不出,那是曾与她嬉戏打闹过几日的幼年玩伴。
“说都说了,要不趁酒精没代谢完,多说几句。”费茕声意有所指。
沈霏微睁眼注视费茕声,想到昨夜种种,避重就轻地说:“是有过几年妹妹。”
“只是有过几年?”
“后来我察觉到,她不是那么想当妹妹了。”沈霏微垂眼,轻拨沙发毯上的翠绿流苏。
当年十一生日,她刻意用装睡掩盖缱绻,如今却已能坦然道破。
但费茕声不是十一,留意不到沈霏微眼中流转的惦念,只是很粗浅地做了这道理解题,“绝交?那个年纪倒是挺好理解。”
沈霏微不出声澄清,就任费茕声错认。
费茕声坐到沈霏微边上,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袋从老家带来的醒酒药剂,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她出国了。”沈霏微接了药,捏住药袋一角晃出簌簌声,鼻音略重地说:“帮我泡。”
费茕声找来水壶烧水,“再后来呢。”
沈霏微仰靠在沙发上,摇头说:“后来没了。”
“就这?”费茕声权当对方是酒后乱了心神,随口说笑,还说了个没头没尾。
沈霏微头疼得微微眯眼,看着费茕声在远处给她冲泡药剂,指使道:“用热水化一化就好,等会匀点凉水进去,我怕烫。”
费茕声照做,给沈霏微端到面前。
沈霏微抿了丁点,用唇尝试温度,随后才低头徐徐喝完。
费茕声不得不承认,沈霏微这沾了零星酡色,却依旧清醒的样子格外好看。
要不是她很明确地将对方划定在朋友界限之内,多半老早就动过心了。
“温度还行。”沈霏微予以评价。
费茕声歪身打量对方,假意信了那个故事,“后来就没联系了么,连姐姐都不让别的人喊了?”
“嗯。”沈霏微喝了药,大约是心理作用,才刚咽下去不久,便觉得头痛已有所缓解。
费茕声哪见过沈霏微这副模样,心下称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受了情伤。”
沈霏微睨过去,嘲上一句:“你还挺懂,你受过情伤么。”
费茕声欲言又止,露出些许赧色。
别说受情伤了,她如今根本就没追到人,如果能成,这是初恋。
费茕声无意再继续这个回旋镖一样的话题,也不想去纠结对方宿醉后的些许失态。
她说起正事:“剪彩的邀请函我亲自交到谈惜归手上了,但她没给答复。”
沈霏微自己按了几下眉心,“但也没明确拒绝,是不是。”
费茕声收回手,神色不愉地说:“你说谈惜归是几个意思,才接了我的邀请函,转头就出海了。”
如果对方不是谈惜归,沈霏微会不假思索地说,所谓出海,只是回绝的话术。
但偏偏那个人是谈惜归。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想起,昨夜那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于是垂着眼轻轻地笑了。
她有理由怀疑,这是猎手看似随心,其实刻意的暗示。
“笑什么。”费茕声诧异。
“你去问问,谈惜归准备在哪个港口回来,具体几号几时回来,和她同行的有几个人,分别是谁。”沈霏微徐徐开口,停顿片刻又说:“借我辆车。”
虽说费茕声不能直接联系到谈惜归,但在半天内,她就让助手将沈霏微要的那些信息,明明白白地送了过去。
沈霏微很清楚,要想改变一段相对守恒的关系,就得天平的其中一方先行破除规则。
她先开了那个头,就不能怪谈惜归追加砝码。
当然,她也能选择继续追加。
于是在次日的傍晚时分,沈霏微也包下船只,当作福利邀员工一同出游。
众人欣然登船,玩得不亦乐乎,独独沈霏微在船上时,几乎什么也没做。
沈霏微不踏进泳池,不听音乐剧,不打高尔夫,不看电影,更不怎么吃喝。
她只光是轻装躺在遮阳伞下,用食指抹开从泳池溅过来的水,如若有人上前邀她玩乐,她便摆手说自己要睡。
就连费茕声也不明白沈霏微的用意是什么,但在归岸当天,途中竟有另一艘邮轮同行驶向岸口。
对方显然也是私人行程,否则时间不会如此紧凑。
两艘船相继抵达,乘客有序登岸。
在安排完员工上车离开的时候,费茕声远远地看到了谈惜归。
谈惜归和一行打着黑伞的人徐徐走向停车场,她在人群中尤为醒目。
大概还有事务未商榷完成,跟在谈惜归身边的人还在态度诚恳地说着话,一张嘴开合不停。
谈惜归只是模样看着冷淡凛冽,其实并非杀气腾腾的那一挂,在身边人说话时,她能温和地予以回应,不会予人疏远且高不可攀的错觉,又不会熟稔到令人忘乎所以。
她将那个度把控在最佳点数上,像藏锋的刃。
是藏锋,而不是无锋。
这样的人才最是危险,偏偏又最具吸引力,她有着货真价实的神秘感,能引人有心窥探。
这一刻,费茕声终于明白沈霏微的用意,原来是想借机遇见。
她随即四处张望着想要找人,却始终见不到沈霏微的影子。
此时沈霏微已在停车场中,她从费茕声那借来的车,正停在一辆通体黑亮的庞然大物前。
在临海之地,那辆车像是从深海里爬出来的狰狞怪物,神秘而尊贵。
海上气温较为温和,在上岸后,沈霏微还保持着单薄的穿着,却根本不瑟缩。
她只是睨了边上一眼,便不轻不重地踢上费茕声那辆蓝色跑车的车轮,环臂不发一言。
谈惜归在众人簇拥下走来时,恰好看见沈霏微踢了车轮一下。
当年在枕边蜿蜒着,如藕丝般盘在她颈侧的头发,如今已变得又长又直,被大风一吹,便无拘无束地扬起,好看得很像水墨。
沈霏微身侧的车门敞着,却不上车,车也没见启动,显然是碰到了难题。
谈惜归神色平静地止步,跟在她身边的一众人不明所以。
有人循着谈惜归的目光看了过去,笑问:“是小谈总的哪一位朋友。”
“朋友?”谈惜归只是单纯地重复这两个字,从中咀嚼出了些许生硬疏远的意味。
朋友这个称呼太生疏,尽管她和沈霏微的确阔别了六年之久。
通过车旁的后视镜,沈霏微不出意外地见到了谈惜归,她状似后知后觉,过一阵才侧身将目光投过去。
在对视的数秒内,谈惜归眼里同样不见怔愣,没有对对方的忽然出现感到丝毫惊异,似乎早有预料。
沈霏微关上身侧车门,意味不明地笑笑,她未曾露出丁点窘相,慢声说:“费茕声耍我呢,借我一辆坏车。”
其实车坏不坏,坏的话,又该是如何坏的,只有借方知晓。
谈惜归没说话。
如果这算试探,沈霏微想,那她正是在试探,对方在这六年间所有的未知。
“挺巧。”
“好巧,你也去海上了。”谈惜归终于开口。
这场相遇,或许是单方致力,也或许是双方合谋。
但看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凑巧而已,所以谈惜归的话算是无懈可击。
沈霏微靠在车上微微颔首,“鎏听后几天不是要剪彩了么,趁现在空闲,带大家出海玩了一圈。”
“我也刚从海上回来。”谈惜归向身旁人伸手,要来车钥匙,很顺理成章地问:“我送你回去?”
沈霏微没有立即答复,效仿对方此前用在费茕声身上的招式。
谈惜归身后有两人,大概原定是要同车离开的,闻言微露怔色。
有人讷讷:“小谈总,我们刚才还有个细节点没谈好不是?”
谈惜归转身说:“只能劳烦你明天到雅谈一趟,我和你当面细说。”
沈霏微笑了一下,很浅淡,不会引人起疑。
她原来只是想给春天一个解释,经对方一再加码,她突然很想知道——
六年后,十一当年亲自交予她的主动权还余有多少,优先权又还剩多少。
第 52 章
52
刚才说话的明显不是雅谈的员工, 这人同行出海,多半是为了共谋商机, 洽谈合作事宜。
谈惜归话已至此,她手上紧握着的,是谈知韶交托的部分实权,故而就算她在众人面前只是后辈,也容不得人冲撞冒犯。
说话的人不好再厚着脸皮继续谈议,只好讷讷答应改天,看着谈惜归躬身坐进驾驶座。
众人面面相觑, 就连跟在谈知韶身边多年的助手, 也不免一愣。
这些年里,看在谈惜归的朋友少之又少, 谈知韶偶尔想与之谈心,但谈话每每都以沉默告终,她始终无法令对方彻底打开心扉。
谈知韶此前以为, 是因为情感联结太过寡淡, 所以谈惜归不愿与她多说。
后来她发现, 谈惜归对她已算得上有求必应,在旁人面前,谈惜归只会更加冷淡。
谈知韶打给云婷,询问过去年间,这个孩子是不是也常常如此。
云婷自然全盘托出, 不隐瞒十一这些年的流离失所。
自那之后, 谈知韶才明白, 十一的沉默大概有创伤因素, 而非彻头彻尾的天性使然,这也促使她越发不遗余力地待对方好。
众人都习惯了谈惜归寡言的性子, 从不觉得,会有谁得幸与她深交。
但在这一刻,既定的想法竟被打破,众人惶惶发觉,谁也不曾真正地了解过谈惜归。
谈惜归降下车窗,看向沈霏微说:“无所谓顺不顺路,你到哪里?”
她好像断定对方会上车,所以在拿到钥匙上车后,才问起目的地。
沈霏微还虚虚地倚靠在费茕声的车边,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斜进窗内,静静看了车里人几秒。
在这几秒里,她的思绪扩散开来,不禁想,隼的勾爪藏在了哪里。
以及,那气质寂沉的人,和那被她视作海怪的车,竟是如此搭调,浑然一体。
当年春岗留给十一的痕迹,眼看着就要完全消失,十一好似被镀上了一层更加严丝合缝的,用料极昂贵的保护色。
阳光晃眼,沈霏微抬手遮起琥珀色的眼,不紧不慢地坐上车。
她的余光从车辆内饰上扫过,可惜车内太简洁,她无法借之分辨出更多和十一有关的信息。
“送我到上次的酒店就好。”
车绝尘而去,明明可以走更近的路,但驾驶者出于私人原因,竟选择沿漫漫的海边大道缓慢前行。
十一开得很稳,不同于云婷十年如一日的粗犷车技。
一定是因为,过去被云婷折腾怕了,沈霏微想。
毕竟她掌方向盘时,也习惯开得更慢一些,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和云婷有分毫的相近。
谈惜归的车上,甚至没有音乐,整辆车安静得和她的脾性如出一辙。
若非她中途将车窗打开一道缝,容海风呼啸入内,这密闭空间怕是直接静如凝滞。
过会,谈惜归问:“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吗。”
前些天夜色浓烈,即便街灯烁亮,再用心的观察也总会有所纰漏。
如今在这阳光明媚的海边大道上,沈霏微借聊天时的注目礼仪,直视起身边驾驶座上的人,坦白说:“要么环境不好,要么离公司太远,要么就是房型不讨喜,还没找到心仪的。”
她随之一笑,对自己的挑刺难伺候进行自嘲,“明明只是想找个临时居所先将就,但就是定不下来。”
谈惜归的目光,隼一般精准而飞快地掠向一边,她默了少倾,慢声说:“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留意。”
借由对方找到居所,并非沈霏微的目的,但沈霏微还挺好奇,十一会替她留意哪个地段、什么样的房子。
“你有什么要求?”谈惜归问,问得很慢,比平常多出一分莫名其妙的优柔寡断。
她映在内后视镜里的一双眼,成了受鸟雀惊扰的湖泊,荡出一圈泛泛水纹。
换作是在六年前,这样一句话根本没有脱口的机会。
它简短而犀利,将两人刻意遮盖的生分,呼啦一下拖拽到灼灼赤日下。
但沈霏微可惜的劲已经过去了,她会惦念往昔,却不会止步不前,她更在意当下和未来。
她看到谈惜归映在镜中倏忽变换的目光,有如触碰到对方内心一隅,怡然应声:“开阔,向阳。”
一顿,沈霏微又补充:“安静。”
当年在春岗时,她是那么向往喧闹,愉悦时奔赴喧闹人潮,难过了也借喧闹镇痛,如今一改前貌。
这么说的确会将生分翻倍,但沈霏微没有咽下这二字。
既然她想试探出对方在这六年里的所有未知,其一前提便是,她也要赤诚示人。
“记住了,过两天我会给你电话。”谈惜归平静地说。
“也不是那么急。”沈霏微慢声。
数秒寂静后,谈惜归终于打开音乐,很突然地问:“剪彩日是在哪一天?”
沈霏微心道果然,于是详尽回答:“在九日上午,十点五十八分。”
详细得过于郑重,似乎不只是一个口头邀约。
“我会到场。”谈惜归予以承诺,头发被吹进窗的海风打得很乱,齐整的发梢像波涛那样旋动着,变得不露棱角。
好像一切疾旋着重归零点了,沈霏微莫名觉得。
一定是因为十一答应得太干脆利落,让她以为,这个人还和从前一样,对她算得上百依百顺,好似她就是准则所在。
但六年时间,可不是平白流逝的。
沈霏微顶多自信,她和十一之间还有些许残余的感情与默契,而不会将自己层层拔高,凌驾于对方心尖之上。
除非,天平还在继续倾斜,对方会接连不断地置下更多的砝码。
直到抵达范伦娜月亮酒店,谈惜归也未对对方突然的出海计划提出质疑,只是说:“到了,九号见。”
沈霏微没法像旁人那样,亲昵地予对方一个贴面礼,只单在车门外微微弯腰说:“慢走。”
两人这次碰面,依旧没有深入谈及更多,似乎关系流于表面,也只能遏止在表面。
剪彩日那天,当地商圈名流几乎都到了场。
费茕声盯着吉时准备落剪,就算身在A国,她也格外看重黄道吉日。
为这一天,费茕声特地托了身在金流的亲戚,帮她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婆算准日子,吉时便是今时今刻。
沈霏微站在一旁,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众人身上晃过,远远看见大道上有一辆车减速驶近。
车停稳后,上面下来一个人,正是谈惜归。
迎宾熟知名流详细,这也是工作内容之一。
在见到车上下来的人时,迎宾员微微一怔,连忙打伞迎上前,抬手将对方请入内场。
在攒动的人群中,沈霏微看清了正装出席的谈惜归。
谈惜归围着和外衣同一色的兽毛围脖,脖颈和小半个下巴被遮得密不透风,似乎比前几天多了零星脆弱。
她年纪本就不大,身上锐意一削,变得平易近人许多。
沈霏微本也无意回避,所以自然而然地与对方对视。
视线只是点水般一交,然后便错开了。
只有注视双方,才知静水下的暗流涌动。
“到点了。”沈霏微低声提醒费茕声。
费茕声自然也看到了谈惜归,这一次,雅谈甚至没有直接回讯,她以为那边不会派人过来,没想到谈惜归竟然会亲临现场。
她回过神,拿缠着红花的老式剪子将绸带剪断,一番发言后,诚邀来宾进入内厅。
内厅展示的,多是近期就会上市售卖的珠宝配饰和香水,亦会展示用材原料和部分制作工艺。
费茕声在环形的展厅里择左侧作为起始,主动将谈惜归迎到前边,态度大方地领对方参观。
众人惊愕于费茕声的优待,但在认出那是谈家未来的话事人后,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许多人能纷纷入驻A国市场分一杯羹,还得多亏谈家在前拓土开疆。
近些年,雅谈集团在谈知韶的带领下,如同削铁无声的镰,硬生生打破了A国原来的商业版图。
沈霏微自始至终没有上前与谈惜归攀话,而是择另一端领贵胄富商们一一参观。
她和谈惜归二人,一个在左,一个于右,始终保持着古怪的距离,有如此前的胶着状态。
谈惜归却将这个距离渐渐抹消了,她特地在原地停顿了很久,等着另一行人从相对方位缓慢靠近。
这种时候,她沉默不动的样子,像极守株待兔。
沈霏微无法再与对方错开,在销售专员低声说话时,心不在焉地将展示用的香水抹在腕上。
片刻,她将远处的设计师招了过来,令其细说灵感来源。
“后调绵长雅致。”谈惜归予以评价,未看设计师,只看向沈霏微。
“近些闻呢。”
这是再次见面后,沈霏微单独说给对方的第一句话。
每一个对视,都有其独特的意义。
但对视更多的不是为了交换信息,而是出于互相试探。
在几秒的试探后,隼遽然而动。
沈霏微本就悬起的手背再被托高,温热而轻微的气息,在她腕上乍然拂过。
谈惜归弯腰凑近,用一个亲昵无度的姿态,品到了那一味后调。
气息一触即离,却余下无穷后患。
在这瞬息,当年令沈霏微屡屡悸动的起哄声,再次动乱了她的心弦。
这拂过的气息,它……
它就好像一枚创可贴,封上了沈霏微当年被烟花爆竹炸出窟窿的胸口。
因为心底有声音在喧嚷,这刻,热闹终于也属于她。
沈霏微意识到,谈惜归此前所有天衣无缝的亲近,都并非错觉。
两人的距离再度被拉开。
谈惜归解释:“我惯常不用香水,借你的闻闻。”
在提及“你”字前,她有一瞬迟滞,或许是在斟酌称呼。
沈霏微不由得猜,在这一秒内,十一的思绪有在哪些字眼上一晃而过。
“无妨。”
费茕声狐疑地朝沈霏微投去一眼,她可从没听沈霏微提起过谈惜归,她一直认定这两人是不相识的。
但从前段时间起算,谈惜归的态度实在是太暧昧了,明显失之偏颇。
“和想象中的一样。”谈惜归退开一步,神色格外从容平静。
“小谈总认为,和后调最贴合的词是什么。”沈霏微有意借用旁人予以谈惜归的称呼,头三个字在唇齿间回味无穷。
“明媚。”谈惜归不假思索。
“好高的评价。”沈霏微弯了眼。
费茕声心想,这两个人的对话一定暗藏深意,在如今这稠人广众之地,两人间明显流动着旁人无法介入的暗涌。
参观不过是走个流程用作宣传,不过多时流程走完,众人便渐渐离场。
费茕声心底的疑虑,在听到谈惜归的一句“借个地方说过”后,猛地飙至极点。
她起先还以为谈惜归是对她说话,一定睛,谈惜归看的明明是沈霏微。
沈霏微颔首,与谈惜归走向远处无人的窗边。
窗边阳光正好,消融了谈惜归面上的半数寒意,令她的目光澄净得一如从前。
沈霏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经几次碰面和多次试探,如今她已不像初时那么不自在。
“翡翠兰花园附近怎么样。”谈惜归说。
问得太突兀,好像毫无源头。
沈霏微继而才明白,对方问的大概是地段,毕竟前几天,对方承诺会帮她留意住处。
翡翠兰花园那边的住宅区,她其实有关注过,只是据她所知,那一块无人有出租和转售的意愿。
“那边很安静,不会被打扰到,过来的路程也很短。”谈惜归不看身边人,只是一瞬不瞬盯着面前大幅的单向玻璃。
玻璃上影影绰绰地映着两个人影。
沈霏微说:“我问过,那边没有人愿意出租出售。”
“可能有人改变主意了。”谈惜归慢声。
“嗯?”
“有人愿意出租,我拿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谈惜归这才转头,正正朝向身边人。
她声音清越,语速平常,理智感由内而外,能令人轻易信服。
沈霏微怀疑,房主其实不是那么愿意出租,据她了解,事前那边唯一空着的一户,已做好迁入的准备。
但她灿然一笑,说:“发给我吧。”
谈惜归低头转发,下一秒沈霏微的手机嗡然一震。
“想去看看吗,我接下来没有安排,可以一起。”谈惜归将围脖微微扯开,呼吸声有点浑。
沈霏微听出了些许病音,诧异问:“你病了?”
“流感。”谈惜归简单回答。
沈霏微定定看着十一这张有别于青春期时候的脸,在看到对方耳后未变的浅色小痣后,调子很慢地说:“冬日流感高发,多注意着点。”
她印象里,十一每每染上流感,最不舒服的就是鼻子。
鼻子不通气,又怎么闻得清她手腕上的香水味。
她突然很想听对方再叫一声姐姐。
第 53 章
53
想听, 却不急于一时。
沈霏微不说去或不去,当着谈惜归的面抬手, 低头将鼻尖贴近手腕,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些许淡雅的香气。
香味和对方不久前的二字形容很贴切,很明媚,类似于初春冰雪消融,冷冽过后便是无尽的和煦。
不过这恰也是设计师赋予它的理念之一,难保谈惜归是不是拾人牙慧。
沈霏微偏着头,目光斜向谈惜归的侧脸, 说:“你有没有觉得, 这款香的后调,有点像我以前常买的那一瓶沐浴乳。”
两人而今, 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当下可以聊。
她们能聊的,只有共同度过的许许多多日夜,共享过的许许多多回忆。
沈霏微埋下一个幌子, 并不突兀地提起从前, 然后暗意十足地将手腕送到谈惜归面前。
谈惜归静默了两秒不止, 最终还是微微低头,鼻息又若有若无地触碰在沈霏微的皮肤上。
“有点像。”
“是吧。”沈霏微收回手,像狐狸一样,眼弯弯地笑。
她确定,谈惜归是真的感冒了。
其实这个香味, 和当年的沐浴乳一点都不像, 共同点只在, 它们都是花香。
所以谈惜归在众人面前刻意贴近, 不过是借机发挥。
沈霏微问:“感冒几天了?”
“两天。”
沈霏微意有所指,“那该吃药。”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她不信谈惜归没有发现自己已被识破。
然而谈惜归神色平静,没有露出半点被拆穿后的慌乱,就像她早预知到所有结果,然后故意用了最拙劣的方案。
“那要去看看房吗。”谈惜归执意于此,复而又问。
明明说话人语气平缓,沈霏微偏听出了些许微不可察的迫切感,好像谈惜归希望她当场敲定。
沈霏微将手背至身后,手指从腕上一捻而过,不是为了擦掉那残余的触觉,而是想将它们摁至皮肉之下。
“什么时候?”
“就现在。”谈惜归说。
沈霏微确认对方是迫切的,随即她温和皮囊下的一颗心躁动不已,正如交叉感染。
她慢声说:“但我也许只是短租,对方知情吗。”
那个地段的房子,不可能有人愿意短期租借。
谈惜归说:“我提前告知了。”
“我接下来也正好空着,那就劳烦带路。”沈霏微答应下来。
两人决定得还挺突然的,但这一次,谈惜归没再问司机拿车钥。
来时,谈惜归可不是从驾驶座里出来的,她有备而来,在借一步说话前,便已将钥匙握在手上。
沈霏微想,如果换作别人,定觉察不到谈惜归这其实并不明显的用意。
太过熟悉,太过默契,弊端就是交锋会持续胶着,气氛拔刃张弩。
走向停车场的一路,中途无一人上前同谈惜归说话。此前和她同行而来的那些人,大概在这之前就接到了指令,已经先行离开了。
一切安排,巧妙到好似天衣无缝,可偏偏被放置在棋盘另一端的,是沈霏微。
沈霏微有一瞬觉得,十一变化好大,这念头才刚冒出,便有一些记忆涌上心扉。
是好多年前实验楼那扇紧闭的门,和那个挨揍后不敢声张的男生,诸如此类……
沈霏微又觉得,十一始终如一。
只是在那些年的共处中,她被对方澄静的外貌迷了眼,总会更偏向于认为,十一是可爱纯粹的。
可爱的点就在,不论对方是黑是白,不论对方瞒她多少事,本意都是顺她心意。
这不可爱吗。
上车后,谈惜归转头问:“要先去吃饭吗。”
如今是中午一点过,已到饭点。
沈霏微忙惯了,此时还没什么饿感,便说:“看你,我倒是不急,可以先看房子。”
谈惜归思索片刻,先联系了房主,简单说明自己预计到达的时间。
这流程根本不合常理,如若房主当下有事脱不开身,那她们上车一趟,便只能奔着吃饭去。
沈霏微越发肯定,谈惜归就是别有用心。
谈惜归计出万全,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她这并不完美的诡计,是某些不能过量的食品添加剂。
沈霏微吃到了,觉得还挺美味。
谈惜归从容解释:“我今天本意也是想过去一趟,为了确认房屋详情是不是属实。”
“看来是我不够上心。”沈霏微揶揄。
又和之前一样,谈惜归已在这六年里,将当地所有的路都烂熟于心,无需借助导航,就能找准翡翠兰花园的方向。
在路上的时候,谈惜归特地在一家格调挺高的饭店门外停了很久。
过会,有服务员从门里小跑出来,从窗外将一只蛋糕盒递到了车里。
谈惜归接住,转而交到沈霏微手上说:“尝尝,房东恰好在那,饭是来不及吃了。”
沈霏微解开缎带,打开盒盖便看到一块卖相精致的红丝绒蛋糕。
比那年她早起在佳好轩买的,要精致得多。
“这不是一人份。”沈霏微说。
“不是。”
“经常买蛋糕?”沈霏微看向谈惜归。
“偶尔,多了会腻。”谈惜归转而又说,“但如果是红丝绒,体感会好很多。”
沈霏微轻哧一声,在车上将蛋糕切开,慢腾腾挖了一勺。
近要到翡翠兰花园时,费茕声来了电话。
电话里,费茕声有点诧异地问:“你上哪去了,上午我们不是约了饭吗,我记岔了?”
沈霏微朝驾驶座睨去一眼,舔走嘴角的奶油,说:“你没记错,是我眼下突然有点事,忘记和你说了,这样,下次你要是还想打牌,我多让你两圈。”
“你可太大方了。”费茕声有点咬牙切齿。
沈霏微挑眉:“你最近是不是在追人,你主动约个饭,机会我已经给你了。”
“真是谢谢你。”费茕声半句嗔怪的话也说不出了,飞快挂了电话。
同车的谈惜归只能听到沈霏微一人的声音,在对方的刻意遮掩下,她根本听不出被自己带走的这个人,正因为爽约遭嫌。
不过谈惜归能听出,交谈双方的关系是亲近的,于是很轻微地抿起了唇。
车速一时间变快了半分,也就半分。
紧握方向盘的人精心隐藏了情绪,使得这个差距微乎其微,只有有心者,才能从中发现蹊跷。
沈霏微看向车窗外,意味不明地说:“翡翠兰地段真的很好,不抢在前边,怕是加价也租不下来吧。”
“嗯,是很好。”谈惜归说。
翡翠兰花园在数十年前就被当地贵族承包下来了,就在芙洛莉的山脚下。
此处地段优越,道路四通八达,风景美不胜收。大概因为在早十几年就已经规划完整,不再新建住宅,所以内部更是寸金寸土,一房难求。
拐进花园外沿,远远能望见零星别墅,外观各有各的雅致秀美。
就算沈霏微以前再喜欢热闹,也不愿意长久住在人多之地。
尤其此时的她,在工作时,对安静需求度极高,否则很难达到自己想要的效率水准。
在Y国的头几年,不少合作方明里暗里都说过她傲,傲的其中一个点就在,她想事情时,不喜欢有人在旁打搅。
好在她最后交出去的方案能称得上完美无缺,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在前面。”
谈惜归蓦地出声。
沈霏微盖上蛋糕盒,有点想念从前,那时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喂到十一嘴边。
车缓速停下,边上是一处打理得很好的院子,一眼望进去,看不见丁点居住过的痕迹。
这大概,就是沈霏微此前托人询问过的一户,屋主明明已经做好迁入准备,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改了主意。
花园里种有耐寒的植物,绿得挺漂亮,底下的泥土明显是新翻的,带有明显的潮意,石子路上还遗漏了零星才被拔除的杂草。
好像屋主知晓会有人前来,所以临时临急地收拾了一番。
沈霏微开门下车,看到有人从屋舍后方走了出来,是位红发碧眼的女士。
能住进此地的,都是非富即贵,可在看清门外的车后,红发女士还是明显紧绷,她放慢脚步,暗暗长吸一口气才走上前。
“请问,是来参观房子的吗。”她问。
沈霏微说是,回头朝车内看去一眼,笑说:“麻烦稍等。”
听到谈惜归熄车关门,沈霏微才问:“来前给过电话,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女士抬臂,视线不着痕迹地斜向沈霏微身后,“这边请。”
谈惜归走上前,和沈霏微稍稍错开一步,不同于六年前,能严丝合缝地将手臂贴近。
房子内部和沈霏微预想的一样,即使闲置多年,一切物件都还是崭新的。
“怎么样,合意吗。”谈惜归在沈霏微耳边问。
沈霏微颔首,比预想中的还要满意。
领路的女士有些顾虑,中途微作停顿,转头说:“租期可以谈,只是我不太希望这边的房屋被当作私人聚会馆,还请见谅。”
“不用担心,是我个人租住一段时间。”沈霏微温声回答。
女士一愣,随之跟着笑了,有点委婉地说:“我以为您是和爱人一起。”
沈霏微当作听不明白对方的误解,摇头说:“很遗憾,暂时还没有爱人。”
女士很欣赏沈霏微的谈吐和相貌,不吝啬地夸耀:“我想,追您的人一定很多,您如果愿意,下一分钟一定会有。”
沈霏微爱听,嘴角的弧度又摁不住了。
她那个埋藏在六年前的习惯,在与十一重逢后,刨土钻地般地冒出芽尖,竟又下意识地看向身边人,忘了今夕何年。
谈惜归与她静静对视。
沈霏微短暂一愣,干脆顺势问:“十一,你呢。”
这是重逢后,她第二次喊出“十一”二字。
字音短短,回味无穷。
“我之前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心思。”谈惜归迎着对方的注视,语气很郑重其事。
“之前没有。”沈霏微没来由地复述,字音嚼得很慢。
“嗯。”
参观过后,屋主坦言自己就要出国,希望能尽快签好协议。
对于临时居所来说,这已经好到超出沈霏微的预计。
沈霏微多花几分钟来权衡利弊,然后当场便与屋主签下了协议。
屋子是干净的,直接入住也没问题,坏就坏在许多东西没备齐,沈霏微还是得先回酒店住上两天。
回去途中,沈霏微有点昏沉,大概因为这几天接手工作太多,在酒店又没休息好,便索性再一次婉拒了谈惜归的约饭。
从略微弯绕的花园道路出去时,沈霏微在路过的庭院里,看到了一只没剪尾的黑杜宾。
杜宾戴着精致的银色项圈,体型优美流畅,忽然一个警觉,猛冲谈惜归的车叫了好几声,尾巴摇得很欢,分明不是敌对的姿态。
它甚至还在院子中追了一段,直至被栅栏截住,才不得不停步。
杜宾好像认识谈惜归的车,但是谈惜归目不斜视,没有停留。
沈霏微朝着侧窗后视镜微抬了一下眉,没说话。
再到范伦娜月亮酒店,沈霏微还未解开安全带,便听到谈惜归说:“你想好哪一天过去,可以提前给我电话,我可以帮你搬运行李。”
谈惜归说话客客气气,带着六年前不曾具备的游刃有余。
沈霏微忽然停住,侧身看了过去,说:“我就一个箱子,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打给你。”
“嗯,你有我的号码。”
好似在特地提点什么。
依旧是密闭空间,却比六年多前游泳馆的更衣室宽敞许多,不变的是,依旧安静。
沈霏微定定看了谈惜归很久,大概因为某种死而复生的熟悉,所以这样的注视并不会显得太冒昧。
此时此刻,两人不能说完完全全重修旧好,只能说,已不像重逢日那么生疏。
不生疏,却也远不及昔时的亲密无间。
在这种时候,其实不谈及当初的分离,才是最体面的。
偏偏沈霏微开了口:“那天我转身的时候,你是不是哭了。”
六年时间,谈惜归铸成了越发坚固的铜墙铁壁,她不赧不怒,很淡然地点头说:“你看到了。”
“脸花了么。”沈霏微指的是对方过敏的事。
谈惜归显然挂怀,不过她一点也不抗拒,眼眸略微一垂,不假思索地承认:“挺花的。”
沈霏微抿了一下唇,好整以暇地打量眼前那张昳丽又凌厉的脸,慢慢地说:“谈知韶被吓到了吧。”
“当时在机场,她想多留金流两天,带我去做个详细检查。”谈惜归说。
“但你没留。”沈霏微识破。
谈惜归笑了,却只是嘴角扬上一下,显得很冷淡,似乎是敷衍时的惯用招式。
沈霏微想,看来十一的过敏并未因为年岁渐长而消失,她想到对方当初划过面庞的那滴泪,也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更多她不曾见识过的汹涌涕泪。
那十一的整张脸,一定花得很厉害吧。
心呢,心是不是全部融化成了泪水?
沈霏微倏然一笑,“现在还会哭吗。”
“要看吗。”谈惜归顺势问。
沈霏微骄矜的眼波荡了过去,说:“酝酿不出来的吧,你如今的时间价值千金,要在我这抛多少钱?”
“那你说个数?”谈惜归应答如流。
沈霏微后来还是没给出那个数,只留下一个故弄玄虚的钩子,说自己还得先盘算盘算。
当天夜里,沈霏微在酒店里清醒地想,她似乎不用准备得那么齐全,完全可以在住进去之后,再慢慢补齐生活用品。
在这清醒时分,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可以早一点搬到翡翠兰,不必在这多住两天。
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费茕声兴奋到睡不着觉,给沈霏微打了个电话,分享自己约饭成功的事。
沈霏微睡得迷迷蒙蒙,含糊地说:“怎么报答我呢?”
“你房子找到了吗,我在黛江边上的那套房还空着,在高层,你直接拿走吧。”
“说晚了,换个答礼。”沈霏微一顿,眼帘半掀,“你帮我问问,谈惜归是不是住在翡翠兰花园那边?”
电话那边的人思索少倾,说:“用不着问别人,我猜是,那天我给谈惜归送剪彩请柬,是在翡翠兰附近碰的面,只是她当天没给答复,我等了几天才知道,她坐船出海了。”
挂断电话,沈霏微半梦半醒地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不是隼吗,那就让她见识见识,天空猎手最迅疾的追捕。
第 54 章
54
次日早会结束后, 沈霏微回到范伦娜酒店,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箱子, 在门外打到一辆的士。
几天前初到范伦娜酒店的时候,她只拉着一只皮质箱子,离开亦然。
她在Y国的房子还没有转手,不过早在登机之前,她便已将所有的服饰用具都收拾妥当,只要有需,那边就会有人帮忙寄出。
那处房屋有保洁人员定期打理, 不怕积灰, 日后不想留了,再转手也不迟。
如今就这么一只孤零零的皮箱, 她根本没必要和事前说好的那样,让谈惜归百忙之中脱身过来。
于此太过刻意,有违猎物的生存准则, 无异于自投罗网。
况且, 试探也有其制胜宝典, 得留有足够多的余地,亦不可将战线拉得太长,才能游刃有余。
沈霏微打车到翡翠兰花园,在中途的时候,她特地让司机稍作停靠。
下车后, 她直奔路边连锁店, 并未挑挑拣拣, 而是目的明确地买了一样东西。
全程也就三分钟不到, 沈霏微很快便回到车上,劳烦司机继续往翡翠兰花园的方向开。
司机用A国话搭腔:“现在不是翡翠兰花园最迷人的时候, 你应该早些来。”
明显把沈霏微当成了游客。
沈霏微索性说笑:“那不如,我直接在这住到下一次开花。”
“那你一定是最忠实的翡翠兰爱好者。”
沈霏微心说不是,她只是最尽职的牌手,她正在寻机打出,最动人心魄的一套组合牌。
不过多时,翡翠兰花园近在眼前,司机询问:“是要把您送到花园内区的酒店吗。”
沈霏微抬手指向岔路的另一边,说:“不是,往那边开。”
司机有些诧异,却还是顺着指向开了进去。
翡翠兰花园是在山脚,再往前开便是缓坡,不少别墅傍山而建,远远能望见规划齐全的繁华商区。
司机开得很慢,转而以为沈霏微是要到商区,便说:“这里是富人的乐园,听说不少名人都喜欢来这边购物。”
然而沈霏微接着指向了另一边,她并不是要进商区,而是要到别墅群内部。
沈霏微记得路,轻易就能找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根本无需司机瞎转悠。
她手指一收,说:“就是这里了。”
司机讷讷:“看来您比我更清楚,翡翠兰花园什么时候最迷人。”
沈霏微摇头否认,下车后看司机替自己提了箱子,悠然解释:“我是第二次来,不过确实不是因为花园来的,这里引人入胜的,不只有花草。”
在外人面前,她可以不留余地。
司机调头离开,大约是第一次进入花园边上的别墅群,在远处徘徊了不下两次,才终于找到出去的路。
冬日凌寒,或许因为附近人烟少,更显得萧瑟冷清。
沈霏微不急于进门,转身分辨出,昨日谈惜归带她离开的方向。她不禁抬臂,用手模拟出车辆行驶路线,循着远处的园林道路,缓慢移动指尖。
她事前不告知谈惜归,如今人已到达,才拿出手机,不紧不慢地打字。
「我到翡翠兰了。」
简明扼要,是不加修饰的矛,不拐弯抹角地迫近。
从打字到发出,沈霏微手还挺稳,心潮却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知道接收人是不是也会如此,她期待谈惜归的反应。
远远的,有狗撒丫子跑近,那足趾在石砖地上摩擦的声音尤为明显。
就在下一秒,沈霏微又见到了那只尾巴细长的杜宾。
杜宾从花圃后飞蹿而出,在跑动间,脖颈上的银色链条曳动不定,串在上边精心定制的身份牌也跟着叮铃作响。
一位女士牵着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动,堪堪能将之牵制。
杜宾身姿挺拔漂亮,看起来已是成年体格,骨架极大,得亏幼年期未裁耳剪尾,少了几分凶狠,多了几分憨厚。
在嗅见生人气息时,它蓦地一顿,远远张望着,不再靠近。
好在尾巴齐全,它的情绪完全暴露,看得出是有些许机警,不过更多的还是愉悦,尾巴晃得轻快。
女士跟着停步,撑着腰站在路边喘气,看一眼表,好似说给杜宾听:“到点了,我要下班了。”
杜宾没动,还在打量此地陌生的闯入者。
女士拉动绳子,唉声叹气的,“求您了,打个商量吧,明天可以多遛一圈。”
好在是一样的黑发侨胞,沈霏微单靠口型,远远便能辨认出对方说出口的话。
这样其实很冒昧,只是她实在好奇。
女士拽了两下链子没拽动,终于意识到附近有生人在,她挤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想弯腰把杜宾整个抱起。
杜宾纹丝不动,她更不好意思了。
沈霏微弯了下眼,把箱子留在原地,走上前温声打了声招呼,然后问:“你们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嗯……”女士一顿,“它是。”
“能问问它叫什么名字吗,它好吸引人。”沈霏微略微弯腰,浅色的瞳仁里盛了笑意。
“春。”
沈霏微一时间以为,是她太执着于那个逝去的年少期了,使得听觉出现了偏差。
“春天的春,是个姑娘。”对方补充。
原来不是偏差。
沈霏微看杜宾凑过来,很矜持地闻了她两下,便伸手任之舔上手腕。
女士又看表,明显在赶时间,但看杜宾在和旁人友好互动,讪讪地挤出笑,不好打断。
沈霏微试探般摸上杜宾的头,故意用很柔和的声音问:“你养的吗,它很有礼貌。”
“是我雇主养的狗。”女人坦白。
沈霏微看杜宾已经接受自己,这才捏起它颈下的身份牌细看。
有名字,的确是春,但刻下的联系电话并不是谈惜归给她的那个私人号码。
也许是工作号,也可能是保姆的联系方式
得到答案,沈霏微无意继续阻挠对方的时间,退开一步说:“你看起来还有事要忙。”
女士为难地点头,“约了人见面,不太想迟到。”
过会儿,她终于成功将杜宾拉走,又或者说,是杜宾把她拉走了。
就和昨天见到时一样,这只杜宾精力十足,一下便能蹿到百米外。
远处人影渐渐变得和米粒一般大,又渐如粉尘,消失无形。
“春。”
沈霏微卷着舌,将那个字音,一点点从唇间推出来。
这个咬字的姿态,很像草木抽芽,带着向外的蓬勃生命力。
会令沈霏微回忆起开去春天的那个冬夜,又或者她和十一奋力闯进的那场冷雨。
好像她们光靠一个步态,轻而易举就能抓住春天。
沈霏微低低地笑了,一边从包里抖出房东给的钥匙,给费茕声打了个电话。
显然因为昨夜太过亢奋,亢奋过后,更多的是萎靡。
费茕声精神不济地问:“怎么了,黛江那套房空着,改主意了?”
“不是,我在翡翠兰这边租了套房子临时住住,你问问阿姨有没有时间,帮我置办点东西。”沈霏微说。
费茕声昨夜还纳闷,对方怎么会忽然问起翡翠兰,她沉默片刻,说:“你哪来的这么大能耐,有这能耐还找我置办家用?”
沈霏微只是笑笑,不说明前因后果。
费茕声琢磨出了丁点不同寻常,“这和谈惜归有什么关系?”
沈霏微声音犯懒,前言不搭后语地答:“我刚刚在路上碰到了她养的狗,好巧。”
言下之意,是因缘邂逅的关系。
但所谓的因缘际会,其实有一半是出于事主双方别有用心。
费茕声终归不是那个能和沈霏微心意完全相通的人,实在捋不顺沈霏微弯弯绕绕的肠子。
半晌,费茕声困惑地啊了一声,当对方还没睡醒,在说胡话。
她想了想说:“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让阿姨把东西带过去。”
挂了电话,沈霏微推开院门踱入其中,里面的屋门锁是指纹验证,一经查验便能进屋。
房屋内部原先就挺干净,今天一见更是一尘不染。
沈霏微把箱子靠在门边,弯腰时瞧见了房东提前备好的拖鞋,真是体贴至极,还是没剪吊牌的。
此时是上午十点,谈惜归大概很忙,连信息都无暇回复。
沈霏微只看一眼就把手机放回包中,慢慢将箱子提到楼上。
大概在三个小时后,费茕声家里的阿姨按响了门铃,竟然效率极高地采购好了所有的日常用具,她甚至……
都没有问沈霏微缺些什么。
阿姨人看着温温吞吞,三两下便已将用品放到所需位置,连床单被套都给沈霏微铺上了。
“床单是清洗过备用的,小声那边暂时用不上,我就拿过来了。”她说。
沈霏微颔首道谢,然后听阿姨说附近商超所在。
阿姨做事无微不至,在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她明显就已经将路况摸清摸透了。
可惜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沈霏微没法邀阿姨留下吃饭,只能将对方送到门外,看着对方开车扬长而去。
静了许久的手机嗡然一动,屏幕亮起,一条短讯跃上界面。
雅谈那位日理万机的未来掌舵人终于屈尊回了消息,她不问沈霏微为什么临时临急地改了搬入时间,只重新提出重逢当日,那个没能得到应允的邀约。
「一起吃饭吗。」
这次沈霏微再没理由拒绝,东西都搬来了,哪还像是有事要忙的样子。
「什么时候?」
「就这个饭点。」
「打不到车。」
沈霏微意有所指。
「我回去,很快就到。」
恰似一拍即合,一边顺心,另一边顺意,无人从中受到委屈。
沈霏微留意到,谈惜归发的是“回去”,而非“过去”,看来谈惜归是被繁杂事务搅浑了心,又急于回复,所以忘记遮掩了。
她估摸着谈惜归回来的时间,在沙发上靠着睡了一会,昏昏入梦的时候,门铃响了。
谈惜归竟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快,明显不是从雅谈总部过来的。
沈霏微趿拉着拖鞋下楼,在玄关的柜子上,把来时在路上买的东西一并带上了。
门外停着的不是眼熟的那辆车,随着车窗降落,露出来的却仍是谈惜归那张冷静秀美的脸。
重逢后见过几面,可因为没能像从前那样仔仔细细地打量,所以屡屡见到,陌生感总会在第一秒油然而生。
不过那眉眼,和眉眼间流露的神情,已暗暗与沈霏微的心潮打过数次照面。
沈霏微走上前说:“我以为你过来还要一会。”
“在外面谈事情,刚刚结束,恰好过来很近。”
谈惜归诚意很足,回答得并不含糊,只是大概还没完全从议事桌上抽身,神色间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冷峭。
沈霏微环臂不动,欣赏对方那张俏丽的脸,手里的东西藏得很严实,打趣说:“今天匀给我的时间,价值多少?”
谈惜归把昨天对方说给自己听的话还了回去,但又有所添补,“我盘算盘算,你想听什么数。”
“给你样东西,你重新估算,别忘了把它的价值也算进去。”沈霏微把手伸进车窗。
谈惜归不明所以,不过在下一秒,她撘在方向盘上的手,被纸盒的边缘轻飘飘砸了一下。
是感冒药。
“你以前不爱吃药。”沈霏微眼弯弯的,话里含了微不可察的兴味。
她停顿,继而语气平缓地说:“但我不知道,你今天之前有没有吃过药。”
“今天之前没有。”
说话的人明明是一副凌厉疏离的长相,却将拒药一事承认得干脆直接。
比起六年前不肯喝姜汤的时候,更加理直气壮了。
沈霏微在另一侧上车,系上安全带问:“去哪里吃饭?”
“订了黛江边上的餐厅。”谈惜归说。
沈霏微顿了一下,其实在搬过来前,她的确有打退堂鼓地想过,要不就先暂住在费茕声那套江景房里。
她面不改色,不去纠结这个用餐地点是碰巧,还是请客人别有居心。
“金流菜系,吃不吃?”谈惜归问。
车慢步开出,沈霏微转头看向谈惜归。
她在对方寂寂的眼中,其实很难寻觅到那些,软到一塌糊涂的绵绵惦恋。
除非对方有意突显。
这次谈惜归将心完完全全地寓于双目和言辞,她的惦恋变得很明显,令天平遽然一动,完全倾斜向她。
“挺怀念金流菜系的。”沈霏微声音放缓,“尤其婷姐做的那一手菜。”
少倾,谈惜归问:“婷姐和十六,近来还好吗。”
沈霏微上一次联系云婷,是中秋的时候了,那时云婷和舒以情正在F国看画展,日子过得很快活。
“挺好的,到处周游。”
提及共同的故人,其实就是为了将两人渐远的关系再次桥接。
这是一种胁迫式的手法,生硬地提点彼此,她们的灵魂和躯壳,早早就被共同的过往彻底贯穿,没有摆脱的可能。
沈霏微能如此平常地提起云婷,是因为她笃信,这种手法于她和谈惜归都很受用。
从得知那只杜宾被命名为“春”起,她便明白,不止她受困春岗,不止她差点被危楼般日益摞高的思念,判处终身监/禁。
十一亦是如此。
沈霏微不表明,自己早知晓对方的住址,也认识了那只叫春的杜宾,只悠悠地说:“你姨知道我和你吃饭吗。”
“应该不知道。”谈惜归瞟过去一眼,淡声:“我一个人住,不常回庄园。”
“住哪?”
久久,谈惜归坦言:“也在翡翠兰花园附近。”
第 55 章
55
谈惜归绝非有意隐瞒。
在这种情况下, 两人日后虽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只要沈霏微有心, 就一定能发现她的处心积虑。
“我猜也是。”沈霏微很好心,已经替谈惜归找好台阶,接着又说:“难怪你那么熟悉翡翠兰花园,我打到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在没了我的指引后,可是绕了两圈才绕出去。”
她暗暗自抬,明明只比司机多来一次, 便已在心里绘好地图。
“嗯, 这里面的路是挺绕的。”谈惜归微顿,有点生涩地捧场, “你好会记路。”
那一唱一和的过往历历在目,似乎两人不曾分开。
谈惜归的生涩,在整句话说完后彻底消融。
她就像, 一名拾掇起往日技艺的能工巧匠, 回到了专属自己的赛道。
“是吗。”沈霏微有点开心, “那你走了几遍才记住路?”
“我住的地方和翡翠兰花园贴得很近,路比较好记。”谈惜归不等沈霏微继续旁敲侧击,直接说:“从你那里过去,拐两个弯就到。”
“听起来很近,你送我进出的时候, 有经过吗。”沈霏微故意问。
“有。”
沈霏微占得上风, “那怎么不说。”
“现在说了, 也不迟吧。”谈惜归编造了一套不是那么高明的说辞, “省得你觉得我是托。”
“不迟,而且应该没谁雇得起你这样的托。”沈霏微哂笑, 用怀念的语气问:“独居,会觉得冷清吗。”
“独居”二字,和她们二人的过往相去甚远。
不说独居了,其实就连独处一室,都很难和她们的过去搭上关系。
谈惜归还是阮别愁的时候,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流离颠沛。
那时她刚从N国到金流,因为事发突然,而沈家的客房又久未收拾,在徐凤静的安排下,她不得不和沈霏微同住了好几天。
后来徐凤静和沈承出事,施家将两人接了过去,施家甚至收拾不出别的房间,直接搬了张床,令两人共同挤在不怎么亮堂,又略显狭窄的杂物室里。
更不用提春岗时日,在春岗的三年,两人除了上学,几乎就没分开过。
两人往往是彼此夜里入眠前最后见到的人,也是次日天明第一个见到的人。
如此紧密的关系,就连云婷和舒以情都要甘拜下风。
在那段时日里,她们既不会感到寂寞,也从不觉得冷清。
冷清完全是属于后来的字眼,是在春天凋零,春岗被推毁之后。
车汇入开阔大道,过往车辆俱在飞驰,谈惜归反之,逐渐放慢了车速。
谈惜归反问:“你呢,你会觉得冷清吗。”
沈霏微淡笑,思索了一阵说:“偶尔会觉得缺点什么,所以只要手头没事,没有独处需求的话,我就会出门。”
说完,她慢腾腾将目光睨过去,似笑非笑的,脸上写着“到你了”。
“我养了一只狗。”谈惜归说。
实话说,沈霏微完全想不到谈惜归会养狗。
离开春岗前,两人曾在夜市里靠套圈拿到一只白猫挂饰。
正因为那只能捏出吱吱叫的白猫,两人商讨过,日后如若养宠,那必定是猫。
那个时候,两人对未来还都保有憧憬,憧憬着未来也是能在一块的。
对于那只挂饰,沈霏微不说爱不释手,但也总会随身携带。
而十一落后她一步,抬臂就能够着那晃悠悠的挂饰,只需微施力气,就能捏出吱呀一声响。
大概,十一也对之爱不释手。
“小狗啊。”沈霏微尾音稍稍上扬,此前就见识过“春”的模样,所以压根不觉得失落。
就,挺好的。
看着威风凛凛,其实黏人又精力十足,喊一声就会从远处奔来。
“大狗。”谈惜归解释,“是杜宾,别人送的。”
沈霏微佯装惊异,眉梢略微一抬,说:“完全意料不到。”
“我本意不想养宠,但在取了名字后,就不太想转赠出去了。”
说完,谈惜归意识到车内太静,这才打开电台,在众多A国语中,找到了那个正放着金流老歌的特供频率。
是绵绵的情歌,唱腔与编曲年代感十足,光靠一段旋律,就能将人带回到那个年代。
“什么名字?”沈霏微假意询问,其实是借势步近,在天平上加上一枚毫不逊色的筹码。
谈惜归沉默了很久,唇微微张着,似乎字音已经近在喉头,只差舌根一卷,就能将发音挤出唇齿。
是太过生疏,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发音了么?
沈霏微可不信,既然给杜宾取了名,怎么都会唤上几声。
良久,谈惜归才说,“春。”
“什么春?”
“春天的春。”
也是春岗的春。
当年是在半夜时分,两人悄悄踏进彭挽舟的会所,在里面以绝对的胜势赢走了一辆摩托。
她们驾驶摩托撞出春岗,听着疾风在耳边咆哮,一边说要开向春天。
摩托老早就被沈霏微托人帮忙转手了,那夜的风声也早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此时,在相对密闭的车内,只要不开窗,便听不到风在呼号。
沈霏微垂着眼,嘴角扬起的弧度压也压不住,话里隐隐挟笑,慢声说:“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喊了春,春就会奔你而来吗。”
她们在春岗,两次没撞进春天。
如今换个思路一想,是了,或许根本无须去撞,春天便会自然而然地赶赴过来。
“对,它会奔向我。”
谈惜归一语双关,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神情专注而明锐。
沈霏微又觉得谈惜归像那外貌极具迷惑性的隼了,擅长观察和猎捕。
隼是空中观察力极为敏锐的猎手,它在驻足时并不会轻易出击,但只要有佳肴主动闯入它的监视范围,它定会不遗余力地俯冲追击。
比如此时。
“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春?”沈霏微问。
“那你得喊它。”
“春。”沈霏微停顿,手肘支在窗边,托起下巴看人,又顺又直的头发在五指间垂落。
她掐起一口很刻意的A国话,别有深意地说:“还是说,得用A国语来说这个,春。”
教发音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明明距离很远,但在唇齿做出同样的姿势时,会给人一种深吻的错觉。
“都行,金流话也行,A国语也行。”
谈惜归没澄清哪个才是她平时的叫法。
沈霏微合起眼开始养神,嘴角扬着。
车在半个小时后抵达黛江边上的塔型建筑,随后两人乘坐电梯上行,踏进塔尖处的云顶餐厅。
黛江在侨胞区,餐厅也是金流人开的,在这里,能吃到较为正宗的金流菜系。
沈霏微吃饭依旧很挑,若非如此,在Y国时也不会因为饮食不规律饿出一身毛病,还死不悔改。
谈惜归没问沈霏微的口味偏好,直接先点了几个炒菜,菜名熟悉,都是沈霏微以前常吃的。
点餐时谈惜归的声音刻意压得很轻,但沈霏微还是听到了,她觉得,谈惜归多半是在赌,赌她的喜好有没有变。
显然,谈惜归赌赢了。
在年少时期,有沈十五和舒以情在的情况下,根本无需十一靠近赌桌,也无需她出声和人打交道。
但这并不意味着,十一就是游离在赌局外的生疏牌手。
沈霏微领会到了,分别的年间,十一确实长进了许多,不然即便谈知韶有意捧高,十一也必不能稳坐高位。
“常常来吗?”沈霏微好整以暇。
言下之意,谈惜归对这里的菜式,已熟悉到不用多翻菜单,想必以往共餐的人或许不止一二。
谈惜归不是接招试探,而是直接打出制胜一击,开足马力地坦白:“在第一次邀你吃饭之前,我就已经想好,要去哪里吃,点上什么菜。”
“那你自己爱吃的菜呢,在哪里。”沈霏微没有听到。
谈惜归说:“也在桌。”
菜只是刚点齐,而非上齐,在桌是在的哪个桌?
沈霏微笑笑不语,托着下巴望出窗外,只余给对方半张被黑发遮掩了眉梢的侧颊。
塔顶风光好,黛江蜿蜒而过,将繁华城市切作两半,江两侧俱是摩天巨厦,光鲜得出奇一致,不像曾经的金流春岗。
沈霏微看着江水,谈惜归也在看。
沈霏微喜欢这样势均力敌的较量,让她能切实地感受到,十一在这些年里的种种变化。
此时,谈惜归却在回忆自己“随波逐流”的那些年,当时是她弃船上岸,如今听见潮声,终于又能汇入江海。
沈霏微就是她的江海。
远处忽然有人走近,诧异道:“看来有缘,在这也能碰见,小谈总午好。”
是费茕声。
这事真就巧了。
沈霏微看向费茕声,一副你为什么在这的表情。
费茕声的目光,很轻微地在沈霏微和谈惜归二人间摆动了一下,一副你们为什么在这的表情。
沈霏微没说话,明明在座的她与谈惜归,都没有做出任何越界的行为,两人不过是平平常常地约了个饭,她却有种……
像是被撞破了地下情的不自在感。
可能因为,此前两人在明面上并不熟识。
而且她别有心思,然后她发现,邀她吃饭的人也心怀鬼胎。
谈惜归倒是很平静地点头说:“好巧。”
费茕声还想说点什么,偏偏手机响了,她不得不转身接听,一边半掩着手机和谈惜归道一声不好意思,说下次有空再聊。
视野中,这人慢吞吞走向远处,脚步有点局促。
沈霏微猜,费茕声大概又约到了正在追的人,否则怎会在聊电话的时候,笑脸柔情似水,古古怪怪。
还挺厉害,连着两天都约到饭了,她想。
答应来吃饭,其实也是答应来聊起从前。
在菜上齐的一刻起,沈霏微便很清楚,面前这张已不只是餐桌,也是谈判桌。
沈霏微搅着手边的一盅山药老鸭汤,捏住主动权,先行开口:“金流菜一直都是这样的味道,你呢,这六年里,你怎么样。”
六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可以说。
尤其各自六年前和六年后完全是两种生活,她们已不能靠过去的认知,来遐想对方的未知。
是谈惜归先邀的饭,谈惜归又怎会不知道邀饭的根本,她没有回避,而是专注地看向沈霏微。
“想从哪里听起?”她问。
沈霏微说:“你从哪里说起,我就从哪里听起。”
接下来的交谈,是曾经相熟的双方,一次信息的对垒。
箭已在弦,避无可避。
过了很久,谈惜归仍在看着对方,有点像从前,目光还是定定的,却已不再呆钝。
她说:“过来路上的便不说了,刚来时,到处都很陌生,夜里总会很难入睡,也会觉得冷。但我还是习惯放两个枕头,即便它空着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冷。”
沈霏微被老火汤烫着了嘴唇,仓皇放下细勺,却在微微晃荡的汤水上,看到了自己映在上面的,小半张失神的脸。
“怪我。”沈霏微低着头笑,搅动汤水,不想看那个影子,“我总以为自己睡觉安分,后来被你点破,才知道自己动不动就会挤到你那边。”
“没我在边上挤,床宽敞许多,肯定会冷。”她又说。
“好在后来勉强能入睡了,也不会再一直盯着枕侧,不过还是习惯早醒,会下意识想替另一个人挤牙膏,但洗手台周边没有你的用具,一件也没有。”谈惜归话音徐徐。
生命中,另一人的痕迹完全消失,只在记忆层面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何其难过一件事。
谈惜归像在整理物件,在记忆深处,将那些尘封之物,一点一点地拾掇出来。
“我意识到,你已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但不论我后来认识多少人,我都下意识拿你与之比对,然后我发现,那些人都不够特别。”
谈惜归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诉说当年心海上最浩荡的起伏。
沈霏微抿唇,被尖利的喙啄得惨烈,不过是她主动献上血肉,怪不得旁人。
“韶姨察觉,我待人太封闭,为我预约心理治疗师,初见时对方坦言,我的状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我随之感悟到那几年误打误撞的疗愈,可是我,再也拿不到大洋彼岸的那一味药了。”
谈惜归看着沈霏微,“我拿不到。”
沈霏微也在定定注视对方,漫长沉默后,她忽然将手握拳,伸到谈惜归面前。
拿不到?
怎么会拿不到。
“外送。”
沈霏微张开五指。
谈惜归一愣,虚虚地抓住沈霏微的指尖,像当年。
“后来呢。”沈霏微笑着收回手。
谈惜归吹凉半勺汤,说:“后来你也看到了,韶姨全心待我,我不想让她失望。”
也想有能力去爱人。
“你做得很好。”沈霏微揶揄,像在鼓励当年的阮别愁。
谈惜归听出了几分逗弄,却只是淡笑,极淡。
沈霏微指向窗外,比划起当年春岗的街道走向,说:“你走那天,我从影楼一个人走到了中心街区,又从中心街区走到南区和东区的交界,从这里到这里,绕了这么大一圈,听到很多的新年祝愿,途中还有人问起你。”
“问起我?”
“我说你提前搬走了,中途我听到打雷,以为能淋一场雨,可没想到,直到走回影楼,雨也没下下来。”沈霏微眼帘半闭,“我也觉得床边冷清,所以回去后,我睡到了你的那一边,枕在了你的枕头上。”
良久,沈霏微慢慢地说:“十一,那时我很想你。”
第 56 章
56
那时我很想你。
那是最想最想的一段时日, 就算做足了准备,一时也接受不了那种好像灵魂被锯裂的疼痛。
云婷和舒以情教会她们很多, 在很多时候,停滞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论爱与被爱,都一样需要成长。
尤其她们共同面临的,不是委曲求全式的成长,而是洗髓换骨式的。
所以后来一经麻痹,也没有那么想念了, 只像头脑里扎了一根针, 偶然回忆,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霏微是怕痛的, 怕痛,那便设法杜绝回忆。
过去的六年,沈霏微不曾向任何一个外人, 提起春岗的经历, 也不会说起十一的名字。
就连在云婷和舒以情面前, 她也克制着不去诉说思念。
云婷大概有所觉察,有时会没来由地说一句:“最近有出去吹吹风吗,去吹吹风吧,风会把你的坏情绪带走,也会把你想要的, 带到你的身边。”
“不忙的话, 就去吹风。”沈霏微回应。
不过沈霏微还是陷进了一个怪圈, 她越是不去表达, 那些累积在心里的怅惘和留恋,就越容易泛滥成灾。
在没有得到解答的年月间, 她始终觉得十一怨她,那么寡言又乖巧的一个人,怨她的方式只有沉默,和不声张地扯远距离。
所以她不再逼近一步,只远远地张望,可惜隔着万里,消息是如此的闭塞,她连张望也张望不到。
只有遐思,只能遐思,无尽的遐思。
事实上,后来的她和十一,其实都在做着同样一件事。
同样埋怨自己,同样想将自身对对方的影响降到最低,但同样不会后悔。
沈霏微哪料到,到头来竟然是阴差阳错,两人都将不打扰,当成是在顺应对方的心意。
结果谁都没当成那个受益者。
坐在桌对面的谈惜归怔了神,被短短一句自白直撬心窍。
沈霏微手中的勺一顿,盅内鲜汤恢复平静,她的倒影又隐约可见。
“十一,你想我吗。”
谈惜归的一个字音,已经蹿到舌根,她仓促地想将思念宣之于口。
但沈霏微本意不是想听对方回答,她早知晓答案,她不过是想看到谈惜归因她仓促。
沈霏微笑笑,说:“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高一那届彻底没有能扛成绩的人了,不过分班前的那个板寸头,最后还是没敢绕到我面前,是因为你吧,在教训他的前一天,你追了他几里路?”
这件双方协力瞒了多年的事,第一次被提到明面上。
六年前的事,按理说记忆已不是那么清晰,但沈霏微轻易就能想起男生那鼻青脸肿的模样。
沈霏微不怕十一彻底忘记,她自有办法圆场,不会因为独自惦记而陷入尴尬境地。
可是十一从不会让她冷场,十一是最忠实的观众,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予以回应。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谈惜归好似哼笑,只是声音过轻,脸上表情又不是那么丰富,显得很没感情。
她看向桌对面的沈霏微,说:“大概两条街,他在巷子里抽烟,我远远地走过去跟他要火,但我手上没有烟,只有随地捡的一根铁棍。”
沈霏微完全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就在琴良桥偏僻逼仄的巷子里,少女拖着一根铁棍徐徐靠近,没有表情,好像影视剧里演的那种拿钱办事的杀手。
沈霏微也笑了。
经历过反击制敌,谈惜归不再怕自己的这一面会吓着沈霏微。
她接着又说:“他看了我好几秒,丢掉烟想动手,但被我用棍子捅着腹部抵远了。我踩灭他丢在地上的烟,警告他,你不喜欢这个味道,以后少在你面前出现。”
沈霏微早就知道,她的十一惯常端着两面,在她跟前是一面,在她身后又是另一面,只是这两面的反差略微大了一点。
这件事掀不起她心底的丁点波澜,不过在海上的那次,她确实有被对方吓到。
少许的。
沈霏微陷入回忆,那一年的十一是什么样子?
天天穿着洗得干净的校服,衣摆塞在裙子里,着装很得体。衣裙还是熨得特别平整的那种,没有一道多余的褶子,清清爽爽。
对,穿着这一身的人,还剪了个尤其利落的一刀切短发,但因为有很乖的齐刘海,所以并不凌厉,偶尔还戴着有线的耳机,性子闷闷沉沉,很能唬人。
偏偏就是那么一个人,在巷子里把那个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生吓到转身就跑。
“他没有答应,我就一直追,但时间有限,我不想在校外耽搁太久,只能先予他点时间考虑清楚。”谈惜归眼底浮现出隐约的怀念之色,说得尤为平静。
“第二天耽搁了。”沈霏微哂了一下。
谈惜归颔首,她记得明明白白,所以述说时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天他没跑过我,我匀了足够多的时间,没再突然回校,但因为他前一天才被追了两条街,警惕了,身边带了人,所以我被迫和他周旋很久”
停顿后,谈惜归加上一句:“他欺凌过路的人被我撞见,他先动的手。”
从对方平静无波的语气里,沈霏微竟听出些许被动和委屈。
十一果然没变太多,还是会不着痕迹地扮出她很吃的那一套。
再后来的事情,沈霏微自然知道。
结果就是,那个人被个低年级的教训了一顿,落了个鼻青脸肿的下场,根本不敢进教室,还被传得人尽皆知。
“那天回学校晚了,我多花了几分钟整理着装。”谈惜归坦白。
沈霏微心头炸起烟花,正是在春岗的最后一年,她们欠缺的那一捆烟花。她垂头喝一口已经半凉的汤,说:“其实我都知道。”
“嗯。”
“在我面前,你能藏个五分,就已经很厉害了。”
“我知道。”
“所以有时候是故意透露给我的?”沈霏微意有所指。
谈惜归承认:“想你知道的话,那就是。”
沈霏微眯眼看向窗外,远远望见侨胞区的那一块。
整片区域被装扮得很吉利,红到和周遭格格不入。
又快要到年了啊。
“你们每年都一起过年吗”沈霏微目不转睛,继而又补充:“你和谈家的那些……家人。”
她有一点点吃味。
谈家的人和十一过了六个年了,她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完。
“嗯。”谈惜归认真地问,“今年你会到哪里过年?”
“金流,我会回金流。”沈霏微淡笑,“云婷和你通过电话,她有和你说起过吗,她的影楼开到金流了,十六也开了画室,不过还是不常开门,两个人都是。”
“有提过。”谈惜归话音骤止,继而有点生疏地问:“我能去看看吗。”
“为什么不能呢。”沈霏微看向谈惜归,饶有兴味地说:“你现在是谁,是谈惜归,小谈总,还是……”
“十一。”谈惜归的语气淡得仿佛不上心,但答得很快,斩钉截铁,“是十一。”
沈霏微终于还是听到了。
这是她们共同的秘密,不再只有她单方说起这个名字。
“那怎么会不能。”沈霏微推开汤盅,小口地尝起桌上的炒菜,心悠悠地想,你是十一,那我是谁呢,还是姐姐吗。
不过她不急于听,根本不急。
两人继而又说起许多以前的事,多是沈霏微在使坏,故意将十一说得很呆。
反观谈惜归口中的沈霏微,当真明媚得不得了。
不得不夸的是,这一桌确实是极正宗的金流菜式,其实比云婷做的要好吃许多,只是沈霏微还是更喜欢云婷的手艺。
她本质上,是一个极度恋旧的人,这和十一脱不开关系。
吃到最后,谈惜归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项目出了岔子,底下的副总忙得焦头烂额,几个负责人全都应付不过来,还得她亲自出面。
看对方神色变了,沈霏微有所察觉,放下筷子问:“工作的事?”
“要失陪了。”谈惜归眉头微蹙,却不焦灼,不慌不忙地拿起手包。
沈霏微托着下巴,仰望起这个站起身的人,揶揄着问:“这个时间明明是给我的,什么时候再赔给我?”
“你说个时间。”谈惜归站在桌边,似乎又不是那么急迫了,她头微微低着,眼是一泓静水。
沈霏微想,假使她说的是“就现在”,或许谈惜归也会不假思索地留下。
但她也想将自己这里的主动权和优先权交予对方,所以说:“看你,看你什么时候给我电话。”
互换号码到今,她们甚至没有给彼此打过一个电话,至多是发一条信息。
谈惜归答应了,微微一颔,“那我忙完,一定给你电话。”
看着对方离开,沈霏微低头继续吃菜,不过多时,桌对面忽然坐下一个人。
费茕声大概没少往这边盯,看谈惜归一走,就过来了。
沈霏微光靠余光就能辨认出对方,哧了一声问:“你霍医生呢。”
“吃完走了,她吃饭太快了,真的就只是来吃饭。”
说起这个,费茕声还有点苦恼,声音嘟嘟哝哝的。
一顿,费茕声往桌上叩了两下,用以指代此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随即眼皮子眨巴,予以暗示。
沈霏微能不知道费茕声想问什么吗,但她不说,继续不声不响地吃菜。
“剪彩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费茕声皱眉,更多的是审问的意味,“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沈霏微好整以暇地看过去,料到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会持有这样的疑虑。
毕竟谈惜归比她的小姨谈知韶更甚,那是真真高不可攀,不含任何贬损之意。
偏就是谈惜归,竟那么主动,又那么亲近地向人示好。
那个行为可谓刻意,似乎想将两人的相熟昭告天下。
“不说话?”费茕声疑心更重了。
“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沈霏微笑说。
费茕声往后仰身,似是想拉远距离,以窥全对桌人的姿态和神色。
她不懂这是两人间的什么把戏,沉默了一阵才说:“想攀附谈惜归的人一直很多,尤其近几年。为什么,因为谈知韶的用意越来越明显,她就是在把谈惜归往上托,托到雅谈的塔尖。”
“我是那样的人么。”沈霏微很温和地搁下勺子,在白瓷碟上砸出叮一声响,明白费茕声是善意提醒。
费茕声注视沈霏微,笑笑说:“谈惜归不是那么慷慨大度的人,这两年能留在她身边的人寥寥无几,之前我听说过一件事,她手上股份占比上升,得益于她亲自将谈家的一位送到了伊诺力岛上,我觉得她可能不需要朋友,我不想你浪费时间。”
“能被送到岛上,难道不是有错在先。”沈霏微安闲自得地取了纸巾,“再说。”
“谁要和她做朋友。”
她慢腾腾擦手,继续从容不迫地说:“你想追霍医生,还得再费点时间精力,幸好你姓费,应该很擅长费劲。”
“欸,不是。”费茕声有点懵,“你,我……”
她满脑子,沈霏微什么意思,沈霏微怎么突然蓄力攻击,沈霏微一定是在骂她吧。
费茕声又想,她是无辜的吧,应该是吧?
沈霏微站起身,歪头看向费茕声,笑说:“送我回去吗,还是说,你想替我把餐盘清干净。”
费茕声还没太回神,“回哪,范伦娜月亮酒店?”
“翡翠兰。”沈霏微说。
费茕声跟着站起来,看见沈霏微狐狸尾巴在翘,半句回嘴的话也说不出,实在甘拜下风。
“也好,阿姨都去过了,就我没进过门,不过,能弄到那边的房子,你也真是厉害。”
“不是我。”沈霏微摇摇头,不再细说,任凭费茕声胡猜。
费茕声隐约觉得,和谈惜归有关。
走到柜台前时,沈霏微是想结账的,却被告知,谈惜归已经结过了。
谈惜归一定是料定,沈霏微会在柜台前询问一次,所以托服务员将一样东西转交出去。
“劳烦您多等一会。”服务员当即走开,过会匆匆回来,捧着一样东西递到沈霏微身前。
沈霏微原来想的是甜点一类的东西,饭后甜点,挺合逻辑。
可是服务员交到她手上的,却是一把裹在皮壳里的钥匙。
钥匙有点重量,也很熟悉。
沈霏微低头摩挲车钥,一时间好像翘到了天际,居高不下。
是处在天平另一端的人,加足了砝码,令她彻彻底底下不来了。
“什么钥匙?”费茕声问。
“我赢来的。”沈霏微轻声。
“你和谈惜归赌了一局?”费茕声诧异。
“不止一局。”
这是她在彭挽舟的会所里赢来的,可在三年前,她就托人卖掉了。
没想到,这沉甸甸一物,竟还会回到她的手上。
但没有车,钥匙就等同摆设。
谈惜归明显是想让沈霏微也给出足够的筹码,用以换取。
沈霏微轻笑着把钥匙放进包里,转头说:“走啊,回去了。”
在去翡翠兰前,费茕声到酒庄提了一瓶酒,不过她不是为了和沈霏微共饮,毕竟醒酒药吃多了不好。
“谈姥祝寿的事,你知道吧,大概和以前一样,还是在萝瑞庄园办。”费茕声拎起手里的酒瓶打量,然后索然无味地放下,“那里的自酿酒,美味至极。”
第 57 章
57
两方对比之下, 费茕声觉得,手里昂贵的酒液变得平平无奇。
时隔一年, 她还能砸吧出点儿味道,说:“只要喝过一次,就会念念不忘。”
寿宴的事,沈霏微略有耳闻。
她此前偶尔会关注谈家的消息,知道谈姥每每庆寿,商圈都有不少名流富贾前往萝瑞庄园庆贺。
庄园是以谈姥名字命名的,是多年前谈知韶赠给她的生贺, 后来谈家齐齐迁了过去, 就连谈惜归也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回想起这些讯息,沈霏微心下略觉赧颜, 她的确没少关注与谈惜归有关的种种细枝末节。
一边刻意保持着天平的平衡,一边又克制不住想要倾斜。
“你说得这么好,我也想尝了。”沈霏微开腔, 用以掩饰心下的少许别扭。
费茕声摇头:“还是少喝点为好, 度数是不高, 但也容易上头,别再让我给你送醒酒药。”
“是吗。”沈霏微戏谑,“上次给我送醒酒药,是想我办事吧。”
那次沈霏微还真去办了,顺道出了个海。
费茕声无从辨别, 哑口无言, 但她眸中精光一现, 听似是疑问, 其实是断言:“是出海回来才熟稔起来的?”
“不是。”沈霏微语焉不详。
费茕声又问:“后来你是坐谈惜归的车走的吧,那跟我借车的用意什么?”
“我说你借我的车坏了。”沈霏微哂着, 坦坦荡荡。
费茕声欲言又止,偏又是在那之后,谈惜归才出席鎏听剪彩的,她根本指摘不了沈霏微的心机把戏。
她重新踩上油门,在导航中找准翡翠兰花园的位置,微微转动方向盘说:“真是多亏了你。”
“是哦。”沈霏微弯着眼笑,过会问:“请柬发了吗?”
“什么?”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说:“寿宴,萝瑞庄园的。”
费茕声狐疑地掠去一眼,摇头说:“暂时还没听说,大概快了。”
沈霏微若有所思,悠悠问:“你去过几次?”
“也就三四次,是阖家受邀,一起过去的。”费茕声回答,“那几次,我没怎么见到谈惜归,那时她还没毕业,大概是谈家最难见上面的一位。原来以为她是学业繁忙,后来才知道,其实是生性淡泊疏远,像离群索居的。”
“生性淡薄疏远,离群索居。”沈霏微语气古怪地复述,话里噙着揶揄。
那个离群索居,待人不即不离的谈惜归,曾也是直勾勾看人,寸步不离的十一。
不过沈霏微决意私享回忆,才不说给费茕声听。
到了地方,费茕声把车停在庭院外,拿着酒踏进沈霏微的屋门。
费茕声全自助参观,自己转悠完一圈,瞠目结舌地说:“屋主真的没搬进来?”
沈霏微也觉得挺离奇的,环着手臂站在楼下,慢声说:“反正我协议都签了,还是谈惜归在边上见证的。”
费茕声彻底无话可说,越发觉得这两人关系不清不楚,干脆抱着酒瓶问:“要不陪我喝两口?”
“不喝,还有点工作。”沈霏微拒绝了。
在友人面前时,费茕声不用摆那么多的架子,情绪总是大大方方地展露,显得有点孩子气。
她嘟哝一声说:“大小姐,上次你爽约,我都没怪你,这次连两口都要拒绝,是感情淡了,爱会消失?”
沈霏微没料到费茕声会忽然来这么一茬,她总觉得,费茕声之所以抓不住霍医生的心,其实不怪霍医生木讷,有部分原因,得归在费茕声平常太端着。
她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过会才慢腾腾开口:“你这么说话也太暧昧了,我不习惯。”
费茕声陷入自我怀疑,吞吞吐吐地问:“我说话真有这么暧昧么。”
沈霏微睨着她。
“那霍医生怎么毫无反应呢,她只光吃饭。”费茕声费解。
“是对我来说,太暧昧了。”沈霏微好心解释。
费茕声好像明白了,但随之又不太明白,“不是,我们以前不都这样吗?”
“今时不同往日。”沈霏微点到为止。
费茕声白了沈霏微一眼,想想又觉得毫无意思,干脆也不喝酒了。
她自己逮了个顺眼的位置,用来放置酒瓶,说:“先寄存在你这,改天我想喝了,再来拿。”
沈霏微索性随她,目光眺了过去,打趣:“明天还请霍医生吃饭吗。”
说起这个事,费茕声又不自在了,她不自觉地咬起手指头,唉声叹气地说:“别的也约不着,难道霍医生只喜欢吃饭吗?”
沈霏微笑了,“我又不认识霍医生,问我没用。”
费茕声只能自己琢磨,但还没琢磨明白,就被助理的一个电话叫走了。
偌大的房子又只余下沈霏微一个人,这地方宽敞,许多房间都空着,一个人住免不了寂寥。
沈霏微坐了一阵,干脆把几份企划书先看了,待处理完部分事务,再撑着伞往外踱。
在车上时,那区区两个弯一眨眼就绕过去了,不曾想亲自走过去竟还有点嫌远。
谈惜归的那个庭院里,未见种有什么名贵花草,植被倒是精心打理过的。
那只杜宾独自待在院子中,将球咬在嘴里,扭头甩远后,又自己奔过去捡,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春的确警觉,庭院外不过是有人经过,它便猛一顿步,扭头望向栅栏之外。
到底有过一面之缘,且又友好交流过,春眼里的警觉只维持了不到半分钟,继而便走到栅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
沈霏微想,如若这只杜宾幼时曾遭剪尾,她必不能靠那微晃的尾巴,来辨识对方的情绪。
杜宾就那么注视着她,也不吠,过会儿走到门边,两条前肢倏然抬起,支起身,使得鼻头能够着门锁。
沈霏微走过去,喊它一声“春”。
杜宾又拿鼻头顶了一下门锁。
沈霏微算是明白了,不由得一哧,说:“我还没有你家钥匙呢。”
也不知道杜宾是不是听懂了,有点失望地垂下腿,黝黑精亮的眸子瞟她一下,转身又玩球去了。
在那次约饭后,沈霏微和谈惜归又淡了联络。
明明住在临近的地方,但此前想过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全都没有兑现。
两人同时忙于工作,鲜少还能有约饭的时间,就连互发的信息也寥寥无几。
但这也不意味,两人的关系重新陷入冰点,因为沈霏微发现,那个总在夜里归家的人,会特地将回家的路途绕远,只为将车灯打在她的大门上。
沈霏微惯常也爱在夜里处理工作,那夜楼下的窗帘恰好没拉拢,她伏在桌上昏昏欲睡。
忽有一道略显耀眼的光打进屋中,有几分像缓升的初阳。
那道光在窗外停顿得有点久了,移速又极为缓慢,似是车速放缓后斜照过来的灯光。
还真是。
沈霏微眯眼走向窗帘,将帘子拉得更开一些,她望出窗,不出意外地见到了谈惜归的车。
住在附近的人少之又少,她很轻易就能锁定嫌疑人。
就是谈惜归。
沈霏微可不信在这住了多年的谈惜归会忽然迷失,以至要像上次那位出租车司机那样,得徘徊两圈才找得准方向。
就在她拉开窗帘的瞬间,从她门前行经的那辆车,又恢复了正常车速,不再徐徐前行,而是一溜烟就开过去了。
缓升的初阳,一时间成了掠过的流星。
沈霏微却还站在窗边,直至那个车影彻底淡出视线范围。
久久,她转身拿起手机,续上了停滞在一天前的交流。
「助理开的车吗,还是酒后驾驶,误了方向?」
过会,那边回复。
「不是助理,没喝。」
谈惜归回答得过于坦然,心思昭然若揭。
沈霏微笑着放下手机,有理由怀疑这不是第一次,只是前些天她的窗帘拉得过于严实,独独今天漏了一条缝,这才有所察觉。
日复一复,如此锲而不舍,就是想她看见吧,沈霏微想。
换作是在旁人面前,这个行为难脱冒昧,但如果真是在旁人面前,想必谈惜归也不会多此一举。
沈霏微不觉得冒犯,甚至还很受用。
也许正是料定如此,谈惜归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沈霏微重新拉上窗帘,坐在桌角上喝了一口淡茶,随后才挑着眉梢回复。
「没喝啊,那什么时候喝?」
其实任何时候都可以,但如果有人作陪,那就得看旁人的时间。
大概过了半分钟,那边的人大约已经进了家门,所以才输入信息。
「三天后,萝瑞山庄,你有没有时间。」
谈惜归未曾提起姥姥的寿宴,当作这是她的一次私人邀约,只面向沈霏微。
邀约和寿宴无关,和旁人也无关。
沈霏微打下一行别有深意的字。
「当天进去,需要请柬吗。」
「不需要。」
沈霏微便说。
「那三天后见。」
说是三天后,还真就是三天后。
在这期间,沈霏微尽力将手头工作做完,随后便在家中等着谈惜归先行出声。
谈惜归开车来接,降下车窗问:“等很久了吗。”
其实没有,但沈霏微故意说:“嗯,等了三天那么长,你说久不久?”
她怀中抱着一只礼盒,是给谈姥的礼物。
虽然谈惜归嘴上说这次邀约和寿辰无关,但既然选择在今天登门,礼节就不能少。
沈霏微不知道那位老人喜欢什么,特地翻了很多关于对方的报道,从中唐突地分析出对方的喜好,随之拿到了两罐特别难得的金流茶叶。
坐在车里的人神色有些发怔,她今天罕见地没有穿得太正式太讲究,只是寻常的衬衣长裤,外搭长风衣,模样大方漂亮。
沈霏微往车中打量,看到谈惜归一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露出一只简易的银色耳钉。
银色很衬谈惜归,色泽同样冷淡凛冽,偏巧它是圆圆的一粒珠,中和了谈惜归的寡言气质。
这算意外之喜,沈霏微又从谈惜归身上,找到了一个崭新且陌生之处。
不过可能对沈霏微来说,常常身穿各种华服的谈惜归才是罕见的。
毕竟她记忆里的十一,更多时候都是穿着琴良桥的校服,材质很普通,两套便能贯穿春夏和秋冬。
那些校服总是过于单一的黑白两色,且还是宽宽松松的,会把人显得愈发瘦条。
换作是费茕声,在听到沈霏微那么一句话后,肯定要指名道姓地说她一句。
但车里的人是谈惜归,谈惜归回过神,顺着沈霏微的话说:“三天是很久,让你久等了。”
“那请我上车。”沈霏微先把架子摆上了,声音懒懒散散。
谈惜归没回绝,当真开门下车,亲自为那个等了她三天的人,拉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沈霏微从善如流,坐上车才知道春也在车上,它端端正正坐在后排正中,好一副护卫的姿态。
杜宾终究还是藏不住高兴,盘在身侧的细细尾巴甩了好几下。
不过它态度很收敛,和玩球的那天截然不同。
“它也去庄园。”沈霏微笑说。
“它还挺喜欢庄园的,那里很宽敞,它每次去到那边,都不想回家。”谈惜归语气里暗含责怪。
“春。”沈霏微和杜宾打招呼。
杜宾轻悠悠应了一声,看得出主人教得很好。
沈霏微刚想系安全带,边上的影子蓦地迫近,近到气息几乎交叠。
那又直又顺的头发,从她眼前微微曳过,在有风吹进车的时候,很轻盈地碰及她的唇。
这其实不能称作是吻,可以说是自然的馈赠,也可以说是风的捉弄。
但沈霏微觉得,她亲到了。
那平日谨厉疏远的一个人,其实和这发丝一样,柔软得一塌糊涂。
谈惜归只是躬身探进车门,给沈霏微系上了安全带,她体贴入微,将沈霏微口中“请”这一字,演绎到了极致。
“这是附赠服务吗。”沈霏微问。
谈惜归已经退了出去,手扶在车门上,头发被风刮得很乱,只能看到形状好看的唇在张合着。
“不是,它不在赠品的范畴。”
赠品往往是吸引消费的噱头,消费是前提。
谈惜归不会把这个当作附赠,因为它会在沈霏微需要的所有时刻,毫无条件地出现。
沈霏微笑了,几乎在下一秒,就懂得了谈惜归的意思。
以最轻松的方式进行最高效率的交流,这才是亲密的要义。
沈霏微自己带上车门,看向窗外说:“那要不,再把我请进庄园?”
谈惜归重新上车,一路开往萝瑞庄园。这次她没有开到半途才打开电台,而是直接连接蓝牙,播放出提前整理好的歌单。
令沈霏微意外的是,第一首如此熟悉,是她在春岗,用有线耳机听到的最后一支歌。
彼时她单单说出一句歌词,十一便能准确无误地在上百首里找出它。
这首歌于沈霏微而言,有着独特的意义。
今时之前,它代表仓皇结束的春岗青春,此刻摇身一变,竟好像预示着未来的郑重开演。
“还在听呢。”沈霏微垂下目光。
“嗯。”谈惜归轻声,“今天是最后一次听。”
第 58 章
58
歌词不算太好, 字里行间铺垫分离。
要不是如此,沈霏微当年也不会在预感离别的前夕, 在众多能倒背如流的歌词里,择出了那一句。
所以它必须是最后一次,预示结束,也预示开演。
“那以后听什么呢,十一。”沈霏微好整以暇地问。
开车的人目不斜视,漂亮的十指牢牢把控在方向盘上,下巴微努, 说:“你挑吧。”
她把选择权交由沈霏微, 彻里彻外地交出去。
“听听以前的那种甜歌啊,你不是很擅长找吗。”沈霏微是在揶揄, 也是暗示。
甜歌么,怎么甜?
是你情我愿,情意绵绵, 不光调子平缓, 歌词舒心, 唱腔也温柔。
“我会找找看。”谈惜归如今无暇腾出手,也只能先答应。
“那你尽快。”沈霏微像是拥有至上权利的甲方,迫不及待地催促时间,却也没给出具体时限。
萝瑞庄园在城郊,从翡翠兰花园过去, 路途稍显遥远。
无需任何请柬, 沈霏微在车上还半梦半醒的, 人已经到庄园里面了。
车停好, 谈惜归也没叫醒她,而是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地看起资讯。
有人陪在一旁,倒也不算无趣。
凛冬时节,即使没有下雪,车外也还是寒凉。
车里的温度刚刚好,播放的音乐温柔舒缓,像极伴睡的旋律。
大概是在二十分钟后,车窗被人在外边敲了一下。
后排的杜宾猛地挺起身,机警望向窗外,尾巴轻飘飘晃着,摆得很克制,似乎在恪守着某种规则。
谈知韶裹紧大衣站在车外,微微躬身往窗里打量。
早在谈惜归刚进庄园不久,谈知韶就在主屋边上的茶厅里瞥见了这辆车。
她原是想等谈惜归过去的,没想到等了半晌也没见着人,索性过来看上一眼。
谈惜归降下一点车窗,恰好能令一双眼与谈知韶毫无间隔地对视。
但谈知韶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坐在副驾座上的人,随之一阵沉默,她总算知道谈惜归为什么没有下车了。
那斜倚车门的人无动于衷地睡着,养得很漂亮的头发遮在脸侧,显得格外恬雅。
谈知韶多看了数秒才认出来,这是当年她在春岗见过的另一个孩子,是被谈惜归叫作姐姐的那一位。
六年太久,时间从不会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地流逝,它总会遗留痕迹,要么是在眉眼上,要么是口鼻,再或者身量,诸如此类。
她的印象太深刻了,这还有赖于谈惜归。
她记得谈惜归当年是如何亦步亦趋跟在对方后面的,记得谈惜归定定打在对方身上的目光,亦记得谈惜归流泪的缘由。
所以谈知韶能认出沈霏微,实则是必然。
谈知韶此前还不明白,不喜出席任何盛宴的谈惜归,为何会愿意替她接下费茕声的邀请函,又为何愿意代她出面。
原来是有故人越洋而来。
或许,单单“故人”二字,远不能诠释所有。
车窗里,谈惜归将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
谈知韶便一如对方希望的那样,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惊醒沉睡中的那一人。
良久,她无声地笑了一下,碰碰降落小半的车窗,继而往外指去,示意自己先行离开。
谈惜归在车内颔首。
车窗继而升回原位,外边的人影姗姗行远,消失在宽敞的车库口。
沈霏微前些天忙得日夜颠倒,如今松懈下来,一不留神就跌入梦中,连车窗开了又闭都不曾察觉。
她只是嗜睡,却从来不喜囤积工作,否则在琴良桥的那几年,又怎能稳坐年级榜首位。
她依旧惯于在第一时间处理完所有事务,为此才能空出闲时,做些其它事,就比如应邀前来。
谈惜归动作很轻地解开安全带,偏头打量邻座的人,她突然想,如果她当年有向舒以情请教画画就好了。
好在,即便没有画笔,也不懂画技,她也能凭目光临摹,将沈霏微熟睡的模样记录下来。
上一次看到对方这般熟睡,已经是在春岗的时候了。
那时她和沈霏微二人总像惊弓之鸟,在外至多能容一人假寐,于是她惯常身携耳机,装作在听听力,好让沈霏微能安心地挨着她睡。
其实在很多时候,她耳机里播放的不是听力,而是单曲循环的音乐,一些当时流行的小甜歌。
偶尔沈霏微将她的一只耳机取走,她便快速切换播放曲目,做到滴水不漏。
只是后来沈霏微说到要听歌,她放在列表深处的一些曲目,才终于藏无可藏。
如今也是一睡一醒,恍然梦回春岗。
但也仅是遽然一梦,毕竟如今两人已无需再像惊弓之鸟,谈惜归的手边,也再无有线耳机。
过了一阵,边上的人窸窸窣窣一动,睡眼睁开,有些迷瞪瞪地问:“到了?”
这一句话,像是什么特别指令,安静了许久的杜宾终于浅吠一声,动作幅度随即大了不少。
车正对着库门,库门外很亮,两处光线对比鲜明,沈霏微不由得眯眼,没等谈惜归回答,就已经明确了答案。
这必然是萝瑞庄园的车库,库中名车不少,有一些,沈霏微曾在某些野媒的报道中看到过一眼,它们和谈知韶相伴着出现。
“看你睡着,就没叫你。”谈惜归褪下手套,随意地丢到扶手箱里。
“到多久了?”沈霏微解开安全带,捋了几下头发。
“刚到。”谈惜归面不改色。
沈霏微狐疑地看过去,倒不是不信谈惜归,只觉得自己不会醒得如此适时。
她假意信了,歪着头问:“那还要准备什么吗,还是直接下车?”
谈惜归打开车门,刚将腿迈出去,蓦地一顿,回头问:“你要见见我姨吗。”
稍稍停顿,她将名字补充齐全:“谈知韶。”
其实刚到A国的时候,沈霏微就打定主意要见谈知韶了,不论是以何种方式。
她既已打算要温和地打破平衡,那必然得先从十一的身边人入手。
只是,当时她企划好的碰面被一通打乱,在十一的介入下,两人的重逢变得更加直接,更加迅捷。
但那也完全怪不了十一,是她不够周全,算漏了那一茬。
幸好被动的局面并未维持很久,她还有足够多的砝码可以一一添加。
沈霏微索性问:“你引见?”
来都来了,总归要见上一面。
谈惜归没提刚才谈知韶已经露过面的事,权当是为两人六年后的初见进行引见。
毕竟刚才沈霏微是睡着的,那种情况下的碰面显得很不对等,沈霏微如果知道,难免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懊悔。
“好。”谈惜归答应下来,转身打开了后座的门,把杜宾从里面放出来。
杜宾一跃而出,抖了一下身,扭头自己把落在脚垫上的牵引绳叼出来了,十分灵性。
谈惜归给春套上牵引绳,又戴好止吠器,省得吓着应邀前来的贵客们。
春乖乖站立,一通穿戴齐全,竟更显威风,好在两只耳仍是软趴趴地垂着,模样格外温驯,只有体魄骇人。
沈霏微还在车里坐着,她歪身往谈惜归那边看,此时神思已渐渐回笼,没那么迷糊了。
过会她也下了车,从车前绕到谈惜归身边,弯腰摸了两下春的脑袋。
谈惜归将牵引绳递出去,说:“你要牵它试试吗。”
沈霏微一下就想起那天撞见的一幕,就是这只杜宾,将它的保姆一下遛到了百米外。
她迎着春澄澈黝黑的眼,不曾想在其主人面前时,对方竟会这么讲礼貌。
“它不会乱跑,很听话。”谈惜归仿佛在说另一只狗。
沈霏微姑且信了,接过去说:“那我试试。”
没想到正如谈惜归所言,春还真的没有胡蹦乱蹿,只虎虎生威地走在前,有种诡异的克制感。
从车库出去,两人直奔庄园主屋。
谈姥素来信鬼神、敬鬼神,她岁数已高,今年经仙姑一算,寿宴不宜大办,所以此次发出去的请柬不多,庄园也不如以往吵闹,远远见不到几个生面孔。
人少,且又都是熟人,一切便从简了,甚至不以祝寿为由,请柬上写的仅为邀请品酒。
主屋外的草坪上摆置了桌椅,有人坐在桌边闲聊,在看见谈惜归时,纷纷起身寒暄。
来客多是谈知韶的同辈,还有一些应当是谈姥的老友,没几个心浮鲁莽的后生。
谈惜归很得体地同众人交谈了几句,语气不冷不热,她通达谙练,再无一丝稚嫩。
“这位是?”有人好奇询问。
“鎏听,沈霏微,以后有需要可以联系。”谈惜归的言辞不改简练,但态度转变得极为温和,其中体贴显而易见。
“幸会。”沈霏微噙笑颔首,姿态落落大方。
鎏听搬迁总部的举动不说野心勃勃,但也足够大胆,早在前些日子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众人接下沈霏微的名片,不单是为给谈惜归面子,更是因为鎏听本身。
沈霏微并未多言,在处事待人上,她素来能做到尽善尽美,单是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就能引得一众名流交口称赞。
谈惜归适时开口:“各位随意,我进屋见见姥姥。”
众人纷纷坐回原处,继续畅谈。
春早就待不住了,要不是被牵着,怕已经蹿出二十里外。
沈霏微将绳子缩短,转身时迎上谈惜归的目光。
在今天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种种可能都已在脑海中预演过一遍,但此时真要见那二位,她又没来由地失了那份坦然自若,怀疑自己还未处在最佳姿态。
但沈霏微只是将唇埋进毛领内,不着痕迹地轻吸一口气,眼弯弯的,似乎很镇定。
“走啊。”
主屋明亮,谈知韶就坐在谈萝瑞边上,温声问母亲可还有其它需要完善之处。
谈萝瑞岁数已高,人却依旧精神,她穿着绣了金凤的袄子,鼻梁上架着一只单边眼镜,气质尤为优雅。
她没应声,平和地望着远处,像在辨认来人,然后招手说:“惜归,来。”
谈知韶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沈霏微,迎上去说:“如果没记错,你是十五。”
她随和一笑,秉持着和待外人不同的温柔态度,又说:“十五,许久不见。”
当年熟知沈霏微就是沈十五的那些人,已久久地断了联络。
这个名字,除了云婷和舒以情,鲜少还会有人特地提起。
沈霏微失了先手,短暂一怔,不紧不慢地应声说:“好久不见,谈阿姨。”
走在前的谈惜归也一失神,没想到谈知韶竟会主动示好,根本无需她引见。
谈知韶瞄见沈霏微手里的礼盒,会意打趣,“来了怎么还带礼物,这只是品酒宴。”
“给奶奶的。”沈霏微坦言,称呼得很是亲切。
谈知韶便将沈霏微手里的狗绳拿了过去,蹲下将锁扣解开,往春身侧轻拍,说了声“去”。
那体型庞大的杜宾,旋风一般冲了出去,终于脱离牵制。
沈霏微愣住,想到外边坐着许多人,又看了弯腰站在谈萝瑞身边低声说话的谈惜归一眼,诧异问:“这样可以吗。”
“可以。”谈知韶把牵引绳卷起来放到一边,“它很有礼貌,不会往人堆里跑,而且戴了止吠器,不会喊叫。”
她话音微滞,在前边招手令沈霏微跟上,不紧不慢地将人带到谈萝瑞面前。
沈霏微拿着礼盒,这些年练就的伶牙俐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施展。
又是谈知韶先开的口,她并未犹豫,便温声介绍:“妈,这是十五。”
就好似,她们曾提起过无数次这个名字,所以如今说起时,没有丁点生硬突兀。
沈霏微顺势递出礼物盒,心知对方有所忌讳,特意不提及寿辰,所以只说:“奶奶,我带了见面礼,还请笑纳。”
谈萝瑞的一口金流话,说得比谈知韶更要标准,她腔调幽慢,注视着沈霏微说:“生得多靓,多乖滑。”
她接了礼物,又说:“下次来再带礼物,我就不收了。”
“下不为例。”沈霏微露笑,“是金流的秋茶铁观音,香气很足,也爽口。”
“多细心,好会选,知道我爱喝金流茶。”谈萝瑞大方夸赞。
“您喜欢就好。”沈霏微的确擅长投其所好,毕竟除手脚功夫外,云婷最常教的,也就这个了。
谈知韶知道“十五”这个称呼略显唐突,在边上解释:“我刚带惜归回来的那阵子,有说起过你,后来也偶尔会问起你。你和云婷她们,是惜归在那边为数不多的牵挂,其实我不想她因为我,就和那边的亲友疏远了。”
她眼波柔和,“看你们如今还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沈霏微如今怀着的可并非亲友的心思,但她不声张,只怡然一笑,撩了谈惜归一眼,慢声说:“好着呢。”
“惜归,带十五出去转转?”谈知韶提议。
谈惜归看向沈霏微,被刚才那一眼拨乱心律,顺其自然地问:“走走吗,看看春蹿到哪去了。”
沈霏微颔首说好。
萝瑞庄园占地广,湖泊清澈如镜,有白鸭浮水而过,花园也是悉心打理过的,四处透露着一丝不苟的谈家特质。
在见到谈知韶和谈萝瑞后,沈霏微便没那么吃味了,她们二人与十一有着许多并不多见的共性,血脉牵连显而易见。
沈霏微望向远处,设想着十一以往的居住痕迹,眉梢微挑,说:“我以为她们不会提起我。”
“会的。”谈惜归吹了声口哨,转头没什么表情地说:“在她们眼里,我来之后常常心不在焉,像是人过来,魂没过来。”
像是一句没什么营养的冷笑话,但只有说者清楚,里面真真假假各有几分。
心不在焉的源头,无非就在大洋彼岸。
多半就是意识到这,谈知韶偶尔会隐晦曲折地问及种种,问及春岗,问及云婷和舒以情,问及沈十五。
最后,谈知韶终于锚定关键。
沈霏微对此心知肚明,她就是被锚固住的那一个点。
“魂不守舍。”沈霏微来了一句总结。
“对。”
沈霏微掂量着,这算徐徐加码,还是算直接洞穿心坎的一击?
她眉一抬,笑说:“那你要留心守住,别让谈姨再担心了。”
“现在还用守吗,它又不会再溜出去了。”谈惜归微微偏头,说起戏言来还是一如从前,语气淡淡的,只是不再孩子气,变得很慎重认真。
远处,春听见口哨声飞跑而来,耳朵随着步伐扑棱,它身后草絮乱飞,可见奔势有多急,可惜嘴巴被圈住了,吠不出声。
临近开宴,两人才回到主屋。
席上已坐了不少人,贴了标签的酒桶在不远处高高垒起,全是庄园的自酿酒。
沈霏微坐下时,恰好看到费茕声进场,费茕声一双眼隐隐放亮,根本藏不住对萝瑞庄园自酿酒的向往。
两人冷不丁对视上了。
费茕声停下脚步,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处,转而又觉得很合理,毕竟那两人,早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熟稔起来了。
宴上又是推杯换盏,好在萝瑞庄园的酒并不辛辣,它更多的是浓郁果香,轻易不会醉人。
不过沈霏微好像低估了谈惜归的酒量,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喝酒,真醉假醉,一概不知。
沈霏微礼貌推却,委婉对身边人说自己想出去吹吹风,回头时,果不其然看见十一脚步稍显飘忽地跟了出来。
屋外风大,谈惜归的脸被凌乱黑发遮了大半,只隐约能在发丝间,瞧见些许不清不楚的酡红。
她微微张着唇,似有话说。
沈霏微停住不动,喊了一声“十一”。
谈惜归走向沈霏微,不知道是不是因双眼被头发半掩,从发丝间穿出来的目光含混萎靡。
过很久,她才用很慢的声音说:“其实,我生日应该是一月五号。”
这话来得有点突兀。
沈霏微想,她大概也被酒意糊了神思,竟花了几秒才明白大意。
这是谈姥的寿辰,十一联想到生日,明明一点也不突兀。
这么看,在过去的几年,她根本没有为十一庆祝过一个真正的生日,每每都是晚一天,是阮思田和邓玲竹捡到十一的那天。
“现在知道了,下个月是吧,我不会忘。”沈霏微伸手拨开对方散乱的黑发,遽然一愣。
谈惜归一双眼根本不含醉意,甚至清醒如猎隼。
太清醒了,只眼梢的浅淡绯红,在为她仗义执言,又或许是为虎作伥。
第 59 章
59
沈霏微原先是不信的, 即便看到对方步子微晃,也深觉得这醉意里掺了水份。
但在看到那抹隐约的酡红后, 她又不确定了。
那点绯色很有说服力,不作声的,为谈惜归增添了几笔妙辩。
圈中什么人都有,在传杯弄盏的席间,众多人起坐喧哗,往往酒水才刚入腹,本相就已暴露无遗。
沈霏微在众多宴席中走过场, 自然也见过许多人。她很清楚, 有些人即便喝得酩酊大醉,目光也和清醒时一样, 铄亮不改。
那些人好像时刻驻守在警戒线内,是永不休眠的机械,得长久保持最高的运作效率。
所以就算意识已濒临模糊, 他们也会硬守外表上的体面, 其实一经撩拨, 就彻底露馅。
但沈霏微没见过谈惜归醉酒的样子,一次都没有。
她无法断定,对方是不是那一类人,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十一,跟我出来干什么呢。”沈霏微笑问。
谈惜归反问:“那你出来干什么呢?”
沈霏微比了个数, “十一, 这是几?”
谈惜归垂下眼眸, 嘴角很轻微地翘着, 情绪竟变得格外坦荡直接,“如果我说是另一个数, 会不会醉得更明显一点。”
太直接了,不论是言辞,还是神色。
沈霏微不作声地看她。
而今谈惜归眼梢洇红,但凛冽气性不改,看人时直勾勾的,似乎更具攻击性了,哪还有什么淡泊清高。
“会。”沈霏微予以肯定,然后伸出手,很亲昵地将谈惜归脸颊左侧的头发别向耳后。
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冷不防刮着谈惜归的耳廓,偏谈惜归避也不避,就那么定定站着。
“那它就是一。”谈惜归给出一个错误的数,实际上沈霏微比的是二。
沈霏微越发辨不清,对方究竟醉到了几分,她冷不防凑上前亲身分辨。
她直接踏过对方的警戒线,将自己当成了酒精检测仪。
气息在寒风中猝不及防相撞,已抵至危险距离。
谈惜归唇齿微张,目光下垂着,似乎在描摹沈霏微嘴唇的弧线。
她依旧不动。
沈霏微并非不计后果,她自始至终留有余地,看似是误闯禁地的猎物,实则手握猎/枪,只要给得出果断一枪,便能成功反杀。
“那你也比一个给我看看?”
谈惜归垂在身侧的手并未动弹,什么数都没有比。
沈霏微眯起眼,直视谈惜归的双目,在那温热的气息里,嗅到了些许果香。
这股香气她身上也有,她在主屋的宴桌上,小酌了不止一杯。
如今两人近在咫尺,竟好像她在浅酌谈惜归的唇。
闻着是酒香,尝起来,也会是酒香吗。
沈霏微顿住了,顺势说:“比不出来是吗,真的喝醉了?”
“嗯。”
沈霏微又说:“怎么偏偏跟着我出来吹风,里面那么多客人,都不需要你招待吗。”
交汇的视线似乎被果酒打湿,变得湿淋淋,沉甸甸,难以移离。
沈霏微看到谈惜归又很淡地笑了一下,有些许反常,像在对醉酒加以佐证。
“我只有一位客人。”谈惜归澄清事实,思路尤为清晰缜密。
是了,毕竟谈惜归的邀约和品酒宴无关,受她邀请前来的,只有沈霏微一位。
“只需要招待我。”沈霏微道出这个结论,她继而又循循善诱般地问:“现在东家醉酒了,我这个客人该怎么办。”
她迂回了一下,本质是想令谈惜归说出真实意图。
但谈惜归本人还没有回答,不远处便传来声音。
是谈知韶从屋中走了出来,温和地询问:“十五,你可以帮我把惜归带到卧室吗,她喝醉了。”
沈霏微还在注视着谈惜归,谈惜归亦然。
或许换在旁人的角度,会觉得她们是在接吻,此时猝然一分,无疑是心中有鬼,主动坐实。
沈霏微没有挪开半分,也没有回头,但应了声说:“好,我很乐意。”
谈知韶又说:“今晚你要不要留宿庄园,回翡翠兰的路途太远,不如明早再走。”
汇聚在一块的两道气息分外匀称,好似对阵,谁都没有落败。
但它们也并非剑拔弩张,反倒好似缠绵。
谈惜归很悠暇迟缓地答复了沈霏微前边的话,像在反复拉锯,“东家醉了,不能送你回去,不如留宿?”
语气如斯平稳,哪里像醉酒人。
沈霏微扭头答应了谈知韶,温声说:“麻烦你们了。”
谈知韶微微摇头,转身往主屋楼上指,言语温润:“阁楼是惜归的房间,右拐有上去的楼梯,不必从主屋里面绕。”
“走么。”沈霏微看了谈惜归一眼,转身张望着找阶梯去了。
后边的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说清醒也不是那么清醒,有点像回到了从前,只是她的情绪已不像从前那么钝。
其实如今想想,所谓呆钝,也许不过是十一故意乔装示人的那一面。
十一从来都很聪明。
沈霏微踩着木阶梯缓步上楼,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与身后的人一个对视。
谈惜归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手总能准确无误地落在,沈霏微一秒前刚刚攀过的地方。
五指在栏杆上一起一落,状似弹钢琴。
沈霏微有所察觉,却不改步调,直到打开门,才侧过身,哂笑着很直接地问:“真醉还是假醉?”
后边的人顿步,半倚在栏杆上,微偏过头,想避开糊上脸的发丝。
她的姿态很平常,平常到过于松弛了,语速却不紧不慢,像在郑重交涉:“这会影响你留宿的决定吗。”
“不会。”沈霏微说。
所以谈惜归以沉默代替回答。
沈霏微明白了,扭动门把时,轻慢地哧了一声,她弯腰将鞋留在阶梯的印花毯子上,踏进门便在墙上摸起灯键。
有人故意装醉,有人醉后故作清醒,自然也有介于二者之间,设法瞒住旁人,才能怂恿得了自己。
沈霏微可以肯定的是,谈惜归确实稍稍喝多了一点。
谈惜归是抱有目的地品尝酒酿,将两分醺演绎到了五分。
余下的五分,得由她来凑齐。
这是老式的房子,沈霏微在墙上摸索了许久,才发现灯竟是拉线式的开关。
咔哒一下,灯光熏黄了整屋,照得大幅玻璃窗熠熠生辉。
屋内整洁,如今虽已不是谈惜归的常住之地,但多少也有她过往留下的痕迹。
沈霏微环视一圈,然后扭头,看见那穿得单薄,连外套也没裹的人,竟还站在外面吹风。
室内有供暖,酒意在血液中一流转开来,周身不免冒热,外套自然就留在楼下了。
谈惜归扶着栏杆,神色被凌乱的头发稍作遮掩,叫人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冷风中,她袒露的脖颈未见瑟缩,和衬衣同样质感的缎带系在其上。
带子被风刮起,谈惜归却伫在原地,尤像惨遭扼颈却纹丝不动的受害人,脆弱感突如其来,却也平添无穷韧劲,好看得越发锐利。
还是像从前的,沈霏微心笑,十一永远估得准她的喜好,知道她就吃这一套。
沈霏微敛了目光,在浴室里找到干净的毛巾,一边说:“十一,这是你家还是我家,还要我请你进门吗。”
门外的人终于动了,赤足踏进屋,很顺手地关上了房门。
进屋后,谈惜归便倚在浴室门外,醉意比刚才更明显了一点,头微微一歪,垂至脖中的头发便能扫到肩上。
“看我干什么,不是醉了么,怎么不去床上躺。”沈霏微拧干毛巾,说实话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照顾过人,这是第一次。
当年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在如今又得延续,她不由得好奇,下一次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林林总总的首次,沈霏微都愿意在对方身上践行,她乐在其中,即便身份倒置。
比如,当年她是被照顾惯了的那一个,如今她愿意换个方式尝试。
不过这是限定的,沈霏微偏过头说:“仅此一次,拧毛巾真的很累。”
谈惜归已经躺到床上,手臂遮着眼,避免灯光直照。她双腿落在床沿外,搭在被烘热的木质地板上,和过去一比,有种割裂感。
在金流初见时,这人明明还是矮墩墩一个。
沈霏微坐到床沿看着谈惜归,忽然拿开了对方遮脸的手,将那根根发丝慢腾腾拨开,像在抽丝剥茧的,找出那个令她心潮升沉的缘由。
找到了。
谈惜归一双清潭般的眼,很轻微地眨动了一下,睫下阴翳陡然晃曳。
是蝴蝶振翅。
蝴蝶即使在千万里外扇动翅膀,也能引得风暴堂皇生成,看似是毫无牵连的偶然,实则必然。
沈霏微想,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注定要溺在十一的优待中。
是爱吗,是爱吧。
她时常不敢确定,年少时因依恋而生的情意,足不足够维系到今,她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更加直白,唯恐失去。
所以试探,无尽的试探。
沈霏微又把谈惜归的头发拨乱了,将那双清醒好看的眼重新遮起。
在她正想给躺着的人擦拭脖子时,这人蓦然起身。
一个带着缱绻潮意,又极轻柔的触碰,从她手背上掠了过去,渗透进毛孔深处,就此扎根。
是谈惜归的嘴唇。
沈霏微动作一滞,随后轻捻手指,将温热的毛巾压在谈惜归的脖颈上,按捺住想去揉摩手背的冲动,说:“不要就算了。”
说着,她干脆把毛巾盖到谈惜归的脸上,翘起一条腿,悠悠闲闲地坐着。
谈惜归自己拿下毛巾,像真正醉酒的人那样,行为逻辑完全断裂。
明明她刚才还是躺着不动的那一个,如今却按住沈霏微的肩,迫使沈霏微往后仰身,倏然躺落在柔软的被褥上。
若非沈霏微完全配合,定也不会轻易就陷在这片孔雀蓝中。
沈霏微仰躺不动,蓦地勾住谈惜归系在脖颈上的黑色缎带,手部一转,便令之在自己腕上缠了两圈。
就在这时,她忽然施力,使得谈惜归低下身。
谈惜归不得不将手撑在绒被上,才不至于突然跌近。
沈霏微笑了起来,熏黄灯光映入眸中。
她晃晃缠了两圈缎带的腕子,说:“是我做得不够好,想教我么,十一?”
谈惜归的确想说步骤错了,她不是完全醉到不能自理,其实可以先在浴缸中蓄水。
但她没说,将错就错。
这场醉酒,是谈惜归最后的试探,她要在这天过后,天平彻底成定局。
她也不担心自己的行为太过突兀,毕竟醉酒的人,本就不该完全理智。
谈惜归的注视过于绵长,落下的影子将沈霏微遮了大半。
她一只手上还拿着那温热的毛巾,毛巾即使拧过,也依旧湿润,将孔雀蓝的被套洇出了大片暗色痕迹。
没听到回答,沈霏微又将缎带收了一圈,毫不介意自己手腕上又将多出一道勒痕。
她明知自己皮肤薄,容易勒出痕迹,她是徇情枉法。
谈惜归将言语寓在举止中,她继续了方才沈霏微自行打断的擦拭,只是如今角色互换。
还带着隐约温意的柔软毛巾,落在沈霏微的脖颈上,擦过沈霏微的下巴尖,又沿着侧颈徐徐下滑。
沈霏微顺势仰头,落在对方眼中,就像是一只微微眯起眸子的狐狸,惬意而安然地犯着懒。
谈惜归想看得久一点,所以擦拭得很慢。
那款缓的湿意,像温泉般流经沈霏微的锁骨,试探般没入她稍宽的衣领边缘,又倏然退回。
数秒后,沈霏微伸出未缠上缎带的另一只手,纤直的手指微微摇动着示意。
于是,在温热完全流失前,毛巾很轻地擦过她的手心和指缝。
手心的痒贯穿至心,像一根轻盈的羽毛,撼动着她的神思。
沈霏微不由得想,如果去掉毛巾,又会是怎样的境况?
谈惜归停住了,脖颈上的缎带还被紧紧牵着,她根本退不开。
门突然被叩响,有人在门外说:“小姐,谈总让我送衣服过来。”
闻声,谈惜归往后微仰,脖颈处被勒得太紧,她忍不住轻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霏微。
沈霏微噙着笑,一圈圈把腕上的缎带松开,果不其然,只这么短短一阵,她腕上便已有三道勒痕。
她朝手腕吹气,倦慵地瞥了谈惜归一眼。
脱离约束,谈惜归才得以走去开门,接过了谈知韶喊人送来的衣物。
门外的显然是一直在这里工作的阿姨,和谈惜归相熟。
阿姨温温和和地说:“早些时候谈总就让我打扫过房间了,里面的用具都是才换新的。之前我寻思着光线太暗,还问谈总要不要把灯也换了,但谈总说不用。”
谈惜归颔首道谢,说:“不用换,我喜欢这样。”
看似黯淡,实则有着和日出仿若一脉的灿烂,还有几分像春岗的记忆,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
阿姨又说:“给沈小姐的客房也打理好了,是楼下走廊尽头那一间,酒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散,那一间要安静些。”
“好,我会转告她。”
谈惜归再转身回屋时,床上已空无一人,而浴室里正传出淅沥水声。
第 60 章
60
罕见之至。
以前同住过那么长的时间, 沈霏微先行洗浴的次数屈指可数。
进门后,谈惜归保持了很长时间的站立不动, 除双耳外,其余感官皆已自觉屏蔽。
她听着水声,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在刚才那类似于角色易换的游戏里。
过了很久,她才如梦初醒般,抬手解开颈上的缎带,很随意地放到桌上。
缎带是没了,脖颈上却还有残存的紧勒感。
就在刚才, 明明生命好似受到威胁, 但因为施予她危机的人是沈霏微,所以她一点也不抗拒, 甚至于……
别有一番悸动。
谈惜归从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偏好,她坐下思考,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在沈霏微, 她乐于接纳沈霏微给予的所有, 不论是好是坏。
好的, 她全盘接收。
坏的,她自有方法赋予其全新的释义。
水声淙淙,许是里面的人无意将瓶罐扫倒在桌,门里传出一阵咕咚声响。
谈惜归屈指在脖颈上刮动一下,指节微微往里摁, 气息同样遭受阻滞, 但心跳平平。
莫名的, 将散的酒意似乎卷土归来了, 竟企图蚕食她的神志。
她自知演技并不高明,不知道刚刚有没有骗过沈霏微, 不过她似乎成功骗过了自己。
她觉得,她要醉倒了。
谈惜归索性伏在桌上,铺开的头发很像绽放的黑鸢尾。
她刚要闭眼,便听见浴室里的人出了声。
“十一,衣服呢。”
谈惜归醒了神,起身走到床边,捧起不久前阿姨送来的衣物。
浴室门急不可待地打开,里边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手背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
“刚才是不是有人送衣服来了?”
“有。”
谈惜归回应。
“给我吧。”
沈霏微的声音也像浸过水,有点含糊不清,多半是热水把懒意泡进骨子里了,她调子拉得很是绵长。
谈惜归在外面递进去,手腕却恰恰卡在门框上,没让沈霏微合上。
沈霏微假意误解,语气大度自然,可即便如此,那若有若无的暧昧还是顺着热气溢向门外。
“你要进来么,十一。”
她知道谈惜归肯定不会进,所以她问得极其干脆,态度一如方才,像在纵容一个醉酒的人。
谈惜归那并不羸弱,且又优雅漂亮的腕子,还卡在门上。
她抿了一下嘴唇,语气平静地说:“给你安排了楼下的客房,你等会下去吗。”
太过平静,若非后边还缀有一个语气助词,任谁也听不出这是问句。
所以谈惜归并非是在真情实感地询问。
“嗯?”沈霏微装作没听清,转身将浴袍放好,接着便把谈惜归的手推了出去。
两相接触,都湿得一塌糊涂。
沈霏微是蓄意而为,在放好衣物后,她特地从花洒下穿过,用润湿的五指拢了一下谈惜归干燥的手背。
在这场对垒里,谁也做不到独善其身,尤其如今,她已试探明了——
两人都怀有另外的情意,互相试探,你追我赶,在层层加码后,两颗受困的心终于暴露无遗。
年少的依恋千辛万苦地维系至今,如同陈酒,愈来愈浓,愈来愈烈。
没听到答案,谈惜归只好转身,垂在身侧的手涔涔滴水。
“没听清,等会再说。”
门关上,沈霏微在水声中说话。
谈惜归不急着擦干手背,任水蜿蜒而下,砸落在木制地板上。
她抬臂闻了一下袖管,嗅到身上有隐隐约约的酒气,思索片刻,决定到别处洗浴。
酒意令周身太过疲软,她目的已达,没必要再醉下去了。
庄园里最不缺的就是房间,如若沈霏微不满意楼下走廊尽头的那一间,也还有许许多多的客房可以供她选择。
谈惜归下楼时撞见了谈知韶,谈知韶伏在窗边朝楼下看,两指间夹着一根火光猩红的烟。
听到脚步声,谈知韶将烟捻灭了,笑笑说:“酒宴要结束了,醉着的几个,有的叫人开车送走了,还有三两个决定留宿。”
谈惜归颔首,神色清明得很。
谈知韶眼中含笑,“怎么是你下来了,你去住尽头的客房?”
“你在等她?”
在谈知韶面前,谈惜归姿态放松,眸光像风一样荡了过去。
谈知韶摇头,把手边的烟灰缸拿开,放到置有摆件的木架上,笑得很平和,“只是碰巧想在这抽根烟,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十五。”
她把“十五”二字,喊得比熟识沈十五多年的人还要顺口。
“是沈霏微。”谈惜归为她纠正,有种古怪的执着。
如若沈霏微在,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此种行径当成隼在护食。
不过,沈霏微又何尝不是,她只喜欢私享回忆,即便只是一个称呼。
“哦,霏微。”谈知韶似笑非笑的,“得有六年了吧,我们回金流的几次,都没听你提起过春岗,我总以为你是对过去的人和事介怀,原来不是。”
不去询问,不去接触,的确很像因爱而生的介怀。
这些年,谈知韶在谈惜归面前,其实更多的是以朋友的身份自居,她尝试过,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长辈,但效果微乎其微。
在作为长辈的时候,她甚至无法触及谈惜归故意铸起的坚硬外壳,更别提埋藏在外壳深处的那颗心。
“我没有什么介怀的。”谈惜归说。
“现在能看出来了。”谈知韶打量着面前的后辈,想在对方淡漠的脸上,找出一丝渴盼。
大概因为,谈惜归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索求过任何东西,不论是物质层面,亦或是情感层面,所以她常觉得,谈惜归做到如今地步,其实只为偿还。
欲求?那是没有的。
但那层坚硬淡漠的外壳,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溃败在某人的一个现身中。
仅是一个现身,谈惜归就丢盔卸甲。
谈知韶好疑惑,又好惊奇,这不像她熟知六年的谈惜归。
不过也许,这才是她不曾了解透彻的那个谈惜归。
说是单方面丢盔卸甲,其实是有来有回。
谈知韶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谈惜归的每一个举动,都得到了旗鼓相当的回应。
谈知韶守口如瓶,不当那个主动揭穿的多嘴者,只悠悠地问:“惜归,你觉得我了解你吗。”
这个问题极难回答,了不了解,了解多少,其实得靠双方协力判定,而不是单单一方就能下定结论。
谈惜归从容地说:“小姨,怎么忽然这么说。”
谈知韶站直身,扶着窗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了解你,但如果有人完完全全懂你,我会很欣慰,即使这个人不是我。”
她停顿,仰头看天,语气略微轻快,“我想,如果知曼姐得知,她一定也很高兴。”
谈惜归没有回应,却循着谈知韶的目光睨向天际。
今夜有星,星月交辉。
谈知韶垂下目光,转而静静地凝视谈惜归,很认真地问:“你后悔六年前跟我离开吗。”
这次,谈惜归不再沉默,也不犹豫。
“不会。”
谈知韶慢声:“我不希望你做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报答我,报答是不必要的。我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情感得到极大充实,十分尽兴。”
她话语微滞,柔声又道:“况且,这里的许许多多,本来就是知曼姐留给你的。”
谈惜归认真回应:“我知你待我好,我不否认我做这些事情,部分是出于报答,不过这里面,同样也有我的私心。”
谈知韶的众多困惑得到解答,微笑点头:“明白了。”
不后悔来到这,做事也不单为酬报,那想必是有欲有求,否则一切哪里说得通。
谈知韶终于觉得,眼前人是血肉俱全的,那一颗心适时而动,并非寞寞死寂。
那年她没能救到知曼,在惨痛下吃力地接手了家族事务,每每想起当时,还是心如刀割。
如今她看到,谈惜归成长得这般好,谈惜归的胸口下,萌生出了生机勃勃的翠绿芽孢……
她好似终得解脱,她应该算救到了一个。
“谢谢你,小姨。”谈惜归郑重言谢。
谈知韶笑着转身,愉悦地说:“我要下楼去了,尽头那一间是我给安排的,如果霏微不喜欢,你们再商量吧,不过304和305就别选了,有客人留宿。”
谈惜归颔首。
尽头的客房是有打理过,打理的规格明显不同寻常。
房间不光换了窗帘,连配备的用具都是顶好的,床上也是和阁楼如出一辙的孔雀蓝,不知道是不是谈知韶的意思。
谈惜归踏进浴室,半小时后蒙着雾气出来,系紧了睡袍回到楼上。
屋中安静,一眼看不到人影,但孔雀蓝的绒被微微隆起。
谈惜归没料到,沈霏微竟然已经睡下了,睡的还是右边。
在春岗的时候,两人便是这么一左一右,各自将定好的位置默守了三年多。
也许是为了躲避光线,沈霏微几乎埋在孔雀蓝里,只几绺头发在枕上蜿蜒而出。
她听见声音,微微动了一下,铺在枕上的头发也跟着动,像深海里受波动的藻。
谈惜归轻手轻脚,在床边站了一阵才窸窸窣窣躺下,存在感几近于无。
但因为沈霏微很蛮横地越过了界限,余给她的位置只有窄窄一截,所以她再避也避不到哪去,只能任由沈霏微屈起的膝与她腿侧相贴。
是太累了么,还是因为喝过酒?
谈惜归记得,此前她每每从沈霏微门外经过,即便夜色很深,那屋的窗帘也依旧会透出点光,屋里人显然习惯晚睡。
该睡时不睡,到了白天,就会见机小憩,即使是在路上颠簸,也能轻而易举地昏睡过去。
这才是沈霏微的睡眠准则。
谈惜归将拢在掌心的耳钉放到桌上,砸出很轻的啪嗒两声。
放好,她微微侧过头,余光触及沈霏微的头发。
那几绺发肆意横行,蜿蜒到她的枕上,她只差一些,就会压着沈霏微的发梢。
正因为想多看这几绺发丝一眼,谈惜归久久没有关灯。
数分钟后,许是觉得热了,沈霏微将手伸出那片孔雀蓝,手背猝不及防地挨在谈惜归的颈边。
谈惜归几乎滞了气息。
“十一。”
边上的人冷不丁出声。
谈惜归看到孔雀蓝下,探出来一张被衬得极白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微微眯着,很像狐狸。
沈霏微睡眼惺忪地看人,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热”,显然没完全醒。
谈惜归看了很久,看到沈霏微又闭上眼,她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喊得很轻。
久未喊过,本该生疏,但唇舌落有记忆烙印,所以咬字根本不滞涩。
就这刹那,她胸口下一颗心违背了意志,也背刺了她过于平淡的语气,开始奔突不定。
睡着的人毫无反应。
谈惜归很淡地哂了一下,在关了灯后,就着身边那个模糊的轮廓,将压到沈霏微下巴的被子,略微往下拉开些许,好让沈霏微可以透气。
她熟能生巧,知道被子拉低几毫厘最会令沈霏微觉得舒适,也知道身边人究竟有没有进入深睡。
她都知道。
但她还是好想趁着夜深,去吻上那张她企及了许久的唇。
这个念头,是从十五岁勘破懵懂情思的那年起,经久不衰地延续到今。
可漫长的静默不动后,她终也只是将侧颊贴近沈霏微的手背,那么郑重,那么小心。
当年在晦冥处窥见的光,如今终于又能悄悄凑近。
一夜无梦,翌日两人一前一后地醒来,都醒得格外早。
眼帘稍稍睁开,沈霏微迷迷蒙蒙地看见身侧有人,便下意识屈膝去踢。
等踢着谈惜归的后腰,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已不是六年前的春岗。
但谈惜归依旧很顺她心意地先去洗漱了,一边留下话:“我一个半小时后有个早会,赶不及转去翡翠兰了,你回去的话,等会我让阿姨送你出去。”
沈霏微还躺着,头有点疼。
她勾起脚背,往绵软的床单上轻蹭,方才踢人的触感经久不散,说:“嗯,我回去一趟。”
“衣帽间里的衣服你随意挑。”
“能有多随意?”沈霏微将手背盖在脸上。
“都能上身试。”一顿,谈惜归又说:“全部。”
沈霏微将遮眼的手背挪了下去,掩起上扬的唇角,闷着声问:“会合身么。”
“上身就知道了。”
分享衣柜,无异于分享身上最私密的一处,等同肌肤间接相贴。
个中目的,两人都很清楚。
沈霏微起得很慢,不想被谈惜归知道她喝酒后必然头疼,她特地等谈惜归下楼,才踏进盥洗室。
洗脸池边是拆好的杯子和牙具,牙膏挤得很漂亮。
沈霏微看着镜子露笑,慢条斯理地洗完脸,接着又在谈惜归的衣帽间里挑挑拣拣,半个小时后才终于踏出房门。
阿姨在餐厅里嘟囔:“惜归没吃早饭就出去了,走得很急。”
沈霏微估算时间,从山庄到雅谈,是得花上一个小时的车程,谈惜归的行程势必很赶。
她吹凉勺里的粥,慢慢地说:“她赶着去开会呢。”
“粥里加了少许胡椒,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忌嘴和偏好也可以说,下次我好知道该备点什么。”阿姨站在桌边打量沈霏微的神色。
这话,说得好像摸准了沈霏微下次还会再来。
沈霏微不知道这是谁予阿姨的暗示,笑着摇头说:“我不挑,这锅牛肚花生粥很美味,像金流那家荷怡坊的招牌粥。”
阿姨腆然一笑,“哪里比得上荷怡坊,您太会说话了,和谈姥夸的一样,人长得漂亮,讲话又好听。”
沈霏微倒是不羞赧,她爱听这个。
“小姐说您要回翡翠兰,我送您过去,恰好我要到那边采购一些东西。”阿姨温声,“哦,还有春,春也得回家。”
于是,当天没能跟谈萝瑞和谈知韶打上招呼,沈霏微就离开了。
据阿姨说,那两位会起得很晚,她平时也会睡得比较久,只是今天特地早起,给留宿的客人熬粥做面点。
到翡翠兰花园,阿姨先将沈霏微放下,再拐到谈惜归那边,把春留在庭院当中,接着才驱车前去购物。
沈霏微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忽然接到费茕声的电话。
昨晚两人匆匆一见,也没说上几句话,此时费茕声滔滔不绝,有如泄洪。
“你昨晚住在庄园了?”费茕声问。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费茕声有点吃惊,“你还认识谈知韶?我看到她跟你说话了。”
“以前见过。”
“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费茕声在那边喃喃自语。
“太暧昧了。”沈霏微出声打断。
费茕声顿住,这次她可以肯定,她的每个音节不论是拆分还是组合,都不可能暧昧。
“我哪里暧昧了,我要真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是只能约到一顿饭。”
“你在霍医生面前是不是太装模作样了?”沈霏微实在看不过眼,“你想霍医生回应你,但你又没有给出足够的诚意,你是觉得自己在玩过家家?那霍医生不愿意和你玩也很正常。”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
良久,费茕声错愕,“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了。”
沈霏微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在边上,继续翻阅杂志,不紧不慢地说:“是你太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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