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还、还来?

    顾承宴双颊绯红, 听见这话一时气促:

    合着刚才专门背给他听的那些话,什么务存节欲、以广养生,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赛赫敕纳蒙着眼, 看不到此时躺在他身|下顾承宴满脸羞愤的表情。

    他等了半天没等来顾承宴的回应,忍不住贴近顾承宴肩窝,用脑袋不断拱他,小声唤着:“乌乌。”

    顾承宴被他那一头柔软的发丝蹭得有些痒, 板起来的脸终归没绷住, 还是忍不住笑了。

    只觉身上是扑着只大型犬, 正冲着他一个劲地摇尾巴,嘴里还不住喊着:主人, 出去玩!

    “不来了, ”顾承宴伸手解开赛赫敕纳脑后的死结,支起手肘抓了把小崽子下巴,“这活要适量、适当, 别闹我。”

    “当然, 你要是想下辈子都——”他坏心眼地凑到赛赫敕纳耳边, 用气声给他吐了四个字, “……就乖乖听我的话。”

    赛赫敕纳被那四个字吓得一个激灵, 立刻收回手脚乖乖跪坐在炕上, “我听话,很听话很听话。”

    顾承宴哼笑一声, 满意了, 这才推开他起身下床。

    换好衣服转身回来,顾承宴叉腰瞅着乱七八糟、脏污一团的被褥, 终于有点体会到那句话:

    养儿方知父母恩。

    他看了眼还傻乎乎跪在那儿的赛赫敕纳,卷起袖子打了个响指, “正好今天天气好,我教你洗衣服。”

    赛赫敕纳歪着头思考片刻,起身过来,帮忙给拆下来的脏被面抱抱好。

    顾承宴看着他:不错,好乖的小孩。

    春日的极北草原还有些寒,如果洗的衣服少,顾承宴都直接用院里的井水,但这次要洗大件,他便带小崽子去了桦树林里的科里河。

    赛赫敕纳给他抓鱼的时候,曾到过一处水势稍缓的河湾浅滩,路程也不远。

    让小崽子抱着木盆和脏被单,他拿上捣衣杵和皂角,就直奔水边。

    有时候与赛赫敕纳相处,还真会让他想起青霜山:

    他娘教他洗衣服,他又教那些拜入山门的小弟子,带着他们打水、挑水,洗搓衣裳、拿皂角去除污渍。

    若是遇着贪食馋嘴的,衣衫上全是油,那就要用到捣衣杵和打衣板。

    这就讲究手法了,也不只是靠力气大。

    一下下敲打得太重,衣服就破了,没水要添水、皂角不够再添皂角,总之对于新手来说,会比想象中难。

    许多小师弟并不喜欢洗衣裳,调皮捣蛋的几个还会趁他不注意、玩水打闹。

    顾承宴年少时还会生气教训他们,后来渐渐长大、性子沉稳,便对他们的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他们回去发现自己不洗衣裳就没衣服穿,或者要盖湿被子,他们就会知道了:

    青霜山上不养少爷,哪怕是作为皇子的凌煋,也是事事要亲力亲为,大家都一样。

    “乌乌,都打湿了,然后呢?”

    赛赫敕纳的声音唤回顾承宴思绪,而他一垂眸,就看见赛赫敕纳蹲在水边,上身赤|着、两条长腿蜷缩着有些憋屈。

    “然后放皂角,在脏的地方反复揉搓,”他蹲过去,接过水中湿漉漉的布料,“像这样——”

    顾承宴示范了一遍,将脏被单分给小家伙,“你弄脏的你洗,”说着,他又将自己的里衣拨过来,“我的我洗。”

    赛赫敕纳看看泡在水里浮浮沉沉的被单,又看看顾承宴手里那件浅白色的里衣、突然伸手抢:

    “那这个我也要洗。”

    “啊?”

    “这个也是我弄脏的,”赛赫敕纳辞严义正,护食一样紧紧抓着那件里衣,“乌乌坐旁边教我就好。”

    顾承宴看看他,唔了一声甩甩手上的水站起身。

    私心里讲,开春的河水对他来说有些凉,只碰这么一会儿,他的手指骨节就隐隐在泛红。

    如果只有他一件里衣,他是有点想躲懒不洗,或者回去烧点热水再来搓。

    但来都来了……

    他看着认认真真埋头洗的赛赫敕纳,有一瞬在庆幸还好脏的只是里衣,而不是亵|裤……什么的。

    他摸摸鼻子,多少露出赧色,“那……”

    “泡泡……”赛赫敕纳的眼睛微微瞪大,突然开口问他,“乌乌,河水里是不是有毒啊?”

    ……有毒?

    顾承宴忍俊不禁,“不是毒,泡泡你用了皂角就会有,代表脏东西被洗下来了。”

    他走过去看,发现赛赫敕纳搓得还蛮干净的,便教他如何用水清洗,然后拧干。

    赛赫敕纳一直认真听、认真做,顾承宴说什么是什么,要放青霜山上,他一定是那种乖巧聪明、天赋高又很讨长辈欢心的孩子。

    不过乖孩子不会扑他、咬他,对他做些坏动作。

    顾承宴忍不住摸摸赛赫敕纳的卷发,看来狼就是狼,永远不会被驯服,永远又野又凶。

    洗好衣服被子抱回来,在院中拉起线晾晒,顾承宴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便洗手与小狼崽做饭。

    小崽子今天洗得好,应该得到犒赏。

    选了新鲜羊肉来炒,又择了把小青菜来煮,前日做的饼子还有,放在灶上热热就能吃。

    他这忙碌着,赛赫敕纳也没闲着,熟门熟路从箱子里翻出新的被单铺好,还在炕上给抻抻平。

    然后,小家伙就跑来灶膛旁边陪着他,有什么需要时搭一把手,拿双筷子、递个盘子碗碟什么的。

    顾承宴一边在锅中翻弄东西,一边隔着浓浓白烟瞄了几眼赛赫敕纳:

    平心而论,其实小崽子长得挺好看的。

    不仅是五官相貌出众,而且是那种两人要在大街上相遇,他一定会盯着多看两眼的好看。

    若没那些烦心事,现在这样的日子就是顾承宴最想要的:隐居山水间、闲适安逸、自得其乐,身边还有个赏心悦目的小家伙。

    在随凌煋下山前,他就曾给娘亲说过,说他将来老了,就收个关门小弟子,找青霜山上一处安静的山峰待着,每日看云观天、对弈煮茗。

    乌仁娜笑他没出息,说她将来老了可要拐他爹去草原,找个有缓坡和湖水的大草场,放上几百头羊。

    闲暇时,还能从草坡上滚下来,可以坐在草车上滑草,躺到长满芦苇的湖水里看星河漫天。

    年少的顾承宴嗤了一声,笑话他娘,说老太太还滑草,也不怕摔断骨头……

    气得乌仁娜打他脑袋,纠正他说就算到了一百岁,他娘也是美丽漂亮的姑娘。

    “而且为娘练过,那可是身怀绝世武功,就算七老八十了也保证精神矍铄!你就瞧好吧臭小子!”

    乌仁娜说这些时,眼神明亮,像草原天幕上煜煜生辉的星斗,“草原广袤神秘,没人能拒绝她的美……”

    那些打打闹闹的场面似乎还在眼前,顾承宴恍惚间,还听到了娘亲的声音。

    直到一股刺鼻的糊味扑面而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肉炒糊了!

    顾承宴定了定神,眼前锅里的肉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黑黢黢的像……羊粪蛋蛋。

    而坐在旁边的赛赫敕纳却托腮、眼神困惑:“乌乌,你在……变法术?”

    ——比如把羊肉变成炭?

    顾承宴摇头,一笑抬手给锅端起来,“……是我走神了,去帮我拿门口那个小铁桶。”

    那只铁桶是专门用来装炭渣和炉灰的,一直放在进门的右手边,这会儿正好可以用来收拾。

    赛赫敕纳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结果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响——

    他急忙回头,发现顾承宴整个人跌趴在地上,铁锅和里面的黑炭球洒了满地。

    赛赫敕纳吓了一跳,回身跑过去将人抱起来揽到怀里,“乌乌?!”

    顾承宴脸色雪白,身体止不住颤抖,握住赛赫敕纳的手用力到痉挛,而且凉得几乎没有温度。

    赛赫敕纳只觉自己是握住了一撮雪山上的寒冰,甚至是山顶终年不化的冰凌,“乌乌你怎么了?!”

    顾承宴虚软无力地靠在他怀里,浑身上下像被把淬了寒毒的刀在刮。

    这毒一直没发作,他便也偷懒没计日子,甚至药都停了。

    今日……许是赛赫敕纳起身早、他没了暖炕的人形火炉被冷着,加之又碰了凉水的缘故吧。

    念及此,顾承宴痛中偷闲地牵了下嘴角:没想到,他现在也脆弱到这地步了。

    “乌乌!”赛赫敕纳急得眼睛都红了,加大声音给他脸扭过来,“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

    顾承宴视线发虚,用了好半天才给目光聚焦到赛赫敕纳脸上,他闭了闭眼,慢慢抬手碰了下小崽子的脸:

    “抱歉,今天可能,没法给你……做好吃的了……”

    赛赫敕纳的脸一下变白,然后又变得铁青,搂着顾承宴的手力道猛然加重,他声音发颤:

    “我……我不要什么吃的,我要乌乌你好好的!”

    顾承宴轻轻笑,其实这病每回发作起来,他都狼狈得很,不是疼得昏过去,就是给自己手臂、嘴唇咬得一片血肉模糊。

    这回,大概是有这傻乎乎的小狼崽在吧,他竟然觉得浑身的剧痛也没那么难捱。

    “我没事……”他动手虚搭在赛赫敕纳肩头,温声哄道:“不哭不哭。”

    “谁哭了!”赛赫敕纳瞪他。

    啧,臭小狗,这么凶。

    顾承宴实在没力气,只能顺毛撸,“我冷,你给炕烧暖,然后多翻几床被子给我,箱子最下面还有一匣药,你也递给我。”

    说这么一长串话,他明显累着,长叹一口气阖眸、眉心紧蹙,看上去极痛苦。

    赛赫敕纳听完这些吩咐,半刻不敢怠慢地照做。

    只是这小子擅自添了些动作:

    听着一个关键词是“冷”,他便在安排好上面那一切后,又自己爬上炕,从后给顾承宴紧紧揽在怀中。

    他甚至连药都不让顾承宴伸手,自顾自笨拙地拔开瓶塞,问顾承宴吃几颗后、亲自喂他。

    顾承宴含着苦药,无力地靠在赛赫敕纳怀里双颊潮红:一半是药性熏的,一半是臊的。

    ——真没想到有一天,他要靠小崽子照顾。

    赛赫敕纳抱着他,给厚被子里外裹紧,然后还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嘴里哼起一段舒缓的旋律。

    顾承宴本来疼得有些恍惚,听着这曲调,却又慢慢回神。

    他在赛赫敕纳怀里抬起头,汗湿的喉结动了动,“你……竟会唱《苏德鲁牧歌》?”

    这是乌仁娜从小哄他入睡的歌谣,是首颂杨草原英雄苏德鲁的赞歌。

    自从娘亲过世后,他已经许久没听过了……

    赛赫敕纳低头冲他笑了笑,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提高了音量,用纯粹的蓝眼睛告诉他:睡吧。

    顾承宴看着他漂亮的眼眸,最终浅笑着昏睡过去。

    梦里,蔚蓝色的大海突然涨潮,一望无际的蓝将他很快吞噬,但他却没有落水的窒息感,只感觉到一阵阵暖,像整个人泡在温汤里。

    他多想就这样停留在这片蓝色暖洋里,但……

    但是什么呢?

    顾承宴睡的迷迷糊糊,总听见一个冰冷讽刺的声音在耳畔唤他师哥,一会儿又听见赛赫敕纳叫他乌乌。

    他皱眉,猛然想起前世凌煋折腾他的那些手段,想起他为了断他念头、护着青霜山而饮下的毒酒,还有药匣里仅剩的十瓶药……

    顾承宴忽然就有了力量,挣扎着猛然往水面游,即便海面外是无边暗夜,即便越靠近海面身上越痛。

    他不能停留,不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承宴服下的药起效,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意识也慢慢清醒。

    赛赫敕纳一动不动地守着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顾承宴笑了笑,动动手指、撑起来一点。

    赛赫敕纳担忧地看着他,才唤了声乌乌,肚子就不争气地发出了很响的咕噜声。

    赛赫敕纳:“……”

    顾承宴噗嗤一乐,“饿了?”

    “……没有,乌乌听错了。”

    听错了?顾承宴可是趴在他胸膛上,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听错,他盯着小家伙,似笑非笑。

    赛赫敕纳耳朵红了,嘴巴却很硬,“饿了也不用乌乌做!我、我自己会找吃的!”

    顾承宴忍不住要笑,撑起来那点力气瞬间散了,他一下扎进赛赫敕纳怀里,脸正巧埋在他胸膛中。

    闷笑两声后,他才抬头眨眨眼,“但我饿了。”

    赛赫敕纳紧张起来,半晌后,才绷着小脸讲出一句:“我……我不会做黑炭蛋蛋,但我会烤肉!”

    “噗……”顾承宴更乐,他推他一把,“行了,吃过药缓过那阵就没事了,扶我,我来。”

    赛赫敕纳狐疑地看着他,半信半疑将人搀起来。

    顾承宴只是没力气,身上早不疼了。

    他走了两步还是腿软,便干脆卸了力靠到赛赫敕纳身上,由他撑着继续做刚才的饭——

    这会儿天已然完全黑了,他没再炒羊肉,而是简单炖了锅杂菜,给准备好的东西全放进去炖熟。

    吃过饭,收拾洗碗这些事都由赛赫敕纳包圆,更在端热水来给他洗漱时,捧起他的手吐出一句话:

    “乌乌教我。”

    顾承宴靠在堆高成一座小山的被子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孩子说的是做饭。

    于是他刮刮赛赫敕纳高挺的鼻尖,“哪有大小伙子上赶着学做饭的?”

    赛赫敕纳却郑重地点点头,“要学,以后我做,我要照顾乌乌。”

    顾承宴摇摇头,闭目掩去眼中一瞬的动容,只轻笑道:“好歹是个狼王,别这么没出息。”

    赛赫敕纳看着他,明明他手里握着顾承宴纤细的脚踝,但这句话后,他却突然觉得顾承宴离他好远好远。

    他想不透原因,只能抿抿嘴,徒劳地强调一遍:“我会照顾好你的。”

    顾承宴笑着没说什么,只揉揉他脑袋。

    上炕躺到里侧,顾承宴虽是面向墙壁让赛赫敕纳只看到他背影,但还是留出了外侧。

    感受到小崽子没动,两道如炬目光差点给他肩胛骨烧穿,顾承宴在心底一叹,只能妥协道:

    “好,教教教,但我好困了,先睡觉好不好?”

    赛赫敕纳紧了紧眉,顾承宴明显在逃避这话题,回答得很敷衍,但——他也舍不得让乌乌为难。

    于是他哦了一声,默默放轻手脚出去倒了水,然后回来熄灯上炕。

    顾承宴闭着眼,听着小狼崽的动作,直到他爬上来自然而然地揽他在怀后,才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赛赫敕纳对他的依赖太重。

    将来若他病重离世,这小阿崽要怎么办?

    前世老狼主死后,草原上可乱了好一阵:

    几位特勤——即中原人说的“皇子”和各个部落争战不休,今日这个杀了那个,明日又是那个灭了这个。

    总之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顾承宴用力回忆了一下,算上赛赫敕纳,老狼主合共有七个儿子:

    长子、次子和五子,是大遏讫塔拉所出;第二遏讫有两个儿子,但仅有一位是狼主的特勤,行三;剩下的老四和老六,则是那位回鹘遏讫毕索纱生的。

    他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势力,又有不同的部落在背后支持,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缠更是理也理不清。

    顾承宴自己一个将死之人,可以不在乎狼主和王庭,但赛赫敕纳却不行。

    他现在一个人在极北草原上无人注意,算是暂时安全,但若将来——王庭的人想起雅若和小特勤呢?

    顾承宴拧眉,他得替小阿崽做点打算——

    或许,能让阿克尼特部的人多少照拂一二。

    毕竟雅若也算他们部落的掌珠,她留下的儿子,这古老传统的部落,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想了这么一会儿,他隐隐又觉得有些冷。

    太医和陆老神医都叫他少费神,以免牵动旧伤,顾承宴叹了一口气,默念了一会儿静心咒,转身埋到赛赫敕纳怀里。

    只盼,岁月匆匆,他还来得及……

    借着春|夜清浅的月光,顾承宴用眼神描摹了一遍小崽子的眉眼和五官。

    就可惜,他看不到这孩子长大后的模样了。

    小时候就生得这般俊俏,到十八|九岁、二十岁还不知要迷人成什么样儿。

    ——怕不是,要被姑娘扔出的花枝淹没。

    到那时,若他还……

    顾承宴忽然摇摇头,止住了自己往下想的念头。到那时,赛赫敕纳或许已经不记得他了。

    想了想,顾承宴还是觉得应该加快讲学的进度,不仅是说话、读书、写字,还有行军布阵、权术心术。

    这样将来真到那一日,他也可以了无牵挂地放手。

    他知道草原人没有坟墓,也不会打棺入土,他们相信长生天会派遣使者来带走祂虔诚的信徒。

    ——或是天上的飞禽,或是地上的走兽。

    顾承宴喜欢此间生灵,但……也有点难以想象自己被撕碎啃噬成白骨、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想葬在科布多湖畔,那里有山有水、有花香有绿草,还有时常光顾的黄羊、原羚,灰兔和白雁。

    雪山太冷,他不想死后还受冻,科布多湖那里正好,春来冰雪消融,就一年到头都暖和和的。

    所以,还是要抓紧,省得到时候他的遗言小阿崽看不懂——那岂不是很糟糕。

    顾承宴怀这般心思,赛赫敕纳同样在那日后变得勤勉:学什么都十分努力,甚至挑灯夜读。

    而对于他的“病”,赛赫敕纳也很上心:

    让狼群有机会就去山上弄回来奇珍异草,去狩猎也会额外带回来些雪莲、熊掌和蛇胆。

    顾承宴被闹得哭笑不得,却也不好解释,只能将药材都磨成粉挨个收好,藏到箱中。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夏去秋来。

    赛赫敕纳已掌握了大部分的戎狄语,能读能写会说。只是他有时候还是不大愿意开口,更偏爱行动。

    甚至这小坏蛋还会耍心眼、故意装听不懂,比如顾承宴不让他黏着、抱着,他就摇头“听不懂”。

    顾承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甚至被这小东西绕进去,额外给出不少好处:

    除了搂抱贴黏,咬脖子、蹭后背,还荒唐地添了件奖励进去,甚至约定好、次数是五天一回。

    只要赛赫敕纳表现好,那每五日,顾承宴就要帮他用手……

    顾承宴一开始还觉得这孩子好骗,雪山别院中就他俩,表现好与不好,不都由他说了算么?

    但他实在是低估了赛赫敕纳那张脸在他心中的份量。

    只要他歪头、眨眼,做出个可怜表情问一句:“我表现不好么,哪里不好?乌乌说出来我改……”

    顾承宴就不忍心说什么重话,即便硬下心肠偶尔说出个不字,那小崽子也不气馁,反而大剌剌往他面前一晾:

    “那我自己来,乌乌坐那看着。”

    这种场面,即便是顾承宴也不免臊红了脸,强撑一两回后就撑不住对赛赫敕纳直言道:

    “这事私密,怎么能随随便便对着人……”

    赛赫敕纳却混不吝,嘴里歪|理邪|说一套套,说什么是他教的就要看他做的对不对、好不好。

    哪怕顾承宴被缠怕了,直接说个做得好,赛赫敕纳也会扁着嘴说他觉得痛,要乌乌检查看看是不是坏了。

    顾承宴:“……”

    总之,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顾承宴说不过他。

    无奈,只能遂了赛赫敕纳心意,还是由他来,这样手法花样多些,还能减少些尴尬的时间。

    这日,顾承宴正被赛赫敕纳央着讨这五日的奖励。

    屋外却传来阵阵马蹄声,伴随着马蹄声而来的还有十分响亮一句:“遏讫——”

    顾承宴被吓着,手上力道没控制住,一下给赛赫敕纳弄痛了。

    赛赫敕纳痛呼一声,眼泪汪汪,“乌乌坏!”

    顾承宴还来不及解释什么,屋门就从外被推开,闯进来的是拉旺——那个阿克尼特部的勇士。

    拉旺是专程来探望顾承宴的,他们部落去岁迁到了科布多湖对岸一片绿洲上,入秋后夏日草场吃光,他们又南迁回来。

    记挂着顾承宴带病,拉旺就顺道过来看看,还给他带了两罐新鲜的马奶|子。

    刚才他在外面听见声痛呼,还以为是顾承宴出了什么事,莽撞推开门后,结果却看见——

    遏讫房间里有个肩宽背厚、腰细腿长的漂亮小伙,而且他、他他……还没穿裤子!!!

    拉旺脸上瞬间开了染坊,红色、紫色、紫红色,五颜六色、七彩缤纷。

    他看看顾承宴又看看赛赫敕纳,最后呯地关上门。

    顾承宴:“……”

    三个人里,唯有赛赫敕纳神情坦然,他甚至就那么坐着动也不动,张口就是讨价还价:

    “乌乌欺负我,这次不算,下回要两次。”

    顾承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接受和小崽子这么胡闹是一回事,被人瞧见是另一回事。

    而且,这人很可能是赛赫敕纳未来的族人。

    他这脸都烧烫了,罪魁祸首竟然还好意思提?!

    顾承宴真恼了,起身拍赛赫敕纳一巴掌,“次什么次,还不快穿好衣服!”

    赛赫敕纳扁扁嘴,又是乌乌的族人!

    哼,他一边往身上套衣服、系绳头,一边暗暗眯眼:迟早有一天,他要给他们都杀了!

    最好草原上就剩他和乌乌,然后乌乌给他生好多好多漂亮可爱的小崽子。

    顾承宴走到水缸边,抄起冷水拍了拍脸,缓过那阵羞耻的劲后,才推门出去。

    站在院中的拉旺听见门响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脸竟然比顾承宴还红:

    “我、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顾承宴:“……”

    拉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倒不是觉得遏讫不能找男人,草原上美丽强悍的女人甚至以有多个丈夫为荣。

    但……那是代表繁衍能力的强悍,第五遏讫他……他不是男的么?

    而且他来自中原,不都说中原人含蓄么?

    拉旺挠挠头,不过……要说不说,遏讫找这小伙子长得蛮好的,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

    该宽的地方宽、该瘦的地方瘦,该大的地方也……咳也不小,他匆匆一瞥都觉得有点羡慕。

    要换他,狼主和这位比,他也选这小伙。

    拉旺想了想,顶着大红脸又补充道:“我、我也支持您的选择!”

    “……”顾承宴:得,这是彻底误会了。

    他扶了扶额,憋出半句,“你……不认得他?”

    “他?”拉旺看看从屋中走出来、眯着眼瞪他的赛赫敕纳,突然“啊”了一声。

    顾承宴期待地看向他,结果拉旺一拍脑袋,“这位就是您说您要找的人吧?蓝眼睛、卷发!”

    他嘿嘿一乐,瞧着顾承宴笑得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您俩从去年就好上啦?!”

    顾承宴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倒是赛赫敕纳听懂了这句话,不善的眼神稍稍收殓,挑眉看了拉旺一眼:不过,有眼光。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本想直言赛赫敕纳身份,但又想到拉旺不过是个热心的部落勇士,且对雅若的事也不太清楚,冒然亮明身份不是明智之举。

    ……算了。

    反正从他这一国国师嫁给草原狼主当男妻,而且还是做小老婆开始,他就已声名狼藉,也不怕被误会。

    好上就……好上吧。

    他调整好情绪,转头面向拉旺,问他怎么过来。

    “啊!”拉旺也想起来正事,给顾承宴解释一通后去马背上拿来鲜马奶,“我来看看您,还带了这个!”

    顾承宴谢过他,接过马奶顺势攀谈几句。

    拉旺性子热,问什么说什么,在顾承宴的有意引导下,说了不少关于阿克尼特部的事。

    他们的现任翟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爷子,曾经也是戎狄勇士、封沙罗特贵,后来在战场上受伤、瘸了腿,就离开王庭、再没参战。

    出了雅若那件事后,阿克尼特部与王庭交恶,举族搬迁到极北,再也不和其他部落往来。

    “算起来,他该是第四遏讫的堂叔?”拉旺摊了摊手,“我不太会算汉人的辈分,我们草原上都是叫‘阿塔剌思’。”

    阿塔是戎狄语父亲的意思,巴剌思有叔叔之意。

    “反正他的父亲和雅若遏讫的阿塔瓦是亲兄弟。”

    阿塔瓦是祖父,祖父兄弟的儿子……顾承宴点点头,“那确实是堂叔。”

    趁着拉旺傻乐这会儿功夫,顾承宴趁机看了眼赛赫敕纳,小崽子在一旁烧水劈柴,没怎么认真听。

    从科布多湖回来后,他就没再问过什么是遏讫,他不问,顾承然自然不会主动去解释。

    虽然他有意拆了很多王庭词汇教给赛赫敕纳,但都有意避开了这个词,即便要用,也是用乌罕特这个妻子的通称。

    “那王子们呢?”顾承宴问。

    拉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神神秘秘道:“王子们可有好事呢!”

    “好事?”

    “您知道科布多湖大市集吗?”

    这时赛赫敕纳已劈完柴回来,听见科布多湖几个字,他猛然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

    顾承宴和他对视,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幕——

    “咳,”顾承宴点了点头,“知道,怎么了?”

    而赛赫敕纳则是走过来坐到了顾承宴身边,像是终于有了兴趣。

    “大市集上出现个偷东西的小贼,据说是被两个生人捉住交给商人们的。”

    “结果商头一眼就认出他是那牙勒部翟王的小儿子穆因,这小子,嚯,在极北草原上可是有名得很!”

    拉旺摇摇头,“他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干,偏是聪明有勇,翟王也不好罚他。”

    “这回闹出偷东西丢人的事,翟王羞愤难当,放出话来不再管他,最后穆因无法,只能传讯给他哥。”

    拉旺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可巧,他大哥正在接亲路上,他这一走,我们二王子就赚啦!”

    “赚?”顾承宴没明白。

    “那牙勒部早跟斡罗部谈好了亲事,送嫁的婚车都走到半道,新郎一走,我们二王子可不要出手抢婚?”

    拉旺笑眯眯,“斡罗部可出美人呢!”

    顾承宴愣了愣,倒没想到他们集会上捉到的小贼竟引出这样一个后续,他担忧地看拉旺一眼:

    “可那牙勒部,不是出了名的好战么?”

    “他们是好战呐,但草原规矩、婚车出来谁抢到是谁的。是他们的接亲队没打赢,可怪不着我们。”

    赛赫敕纳突然插话,“抢婚是随便什么人的乌罕特都可以抢么?”

    顾承宴挑眉。

    拉旺一愣,看看他又看看顾承宴,突然恍然大悟,他拍拍赛赫敕纳肩膀,“兄弟你真敢想,是个人物!”

    虽说抢婚是草原风俗,但还从没听说过谁敢抢狼主的婚,这小伙子,当真是语出惊人、想法不俗。

    果然,敢睡狼主抢遏讫的,不是一般人。

    见赛赫敕纳还一直盯着他,拉旺想了想,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可以。”

    “之前第三遏讫不就是怀着身孕嫁给狼主,最后狼主也没把她怎么着……”

    听着拉旺一连说了好几个遏讫,顾承宴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奇怪的是,赛赫敕纳却没问。

    见天色晚了,拉旺也起身告辞。

    第二日,赛赫敕纳早早就出去了,往后几日都神神秘秘早出晚归,总在桦树林里和狼群密谋着什么。

    顾承宴瞧着他背影,再结合拉旺那日讲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只怕小崽子一时冲动,要与他说什么。

    顾承宴抿抿嘴,实在怕赛赫敕纳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便决心找个机会与他摊牌:

    关于遏讫,关于赛赫敕纳的身世,还有他的病。

    结果还没找到开口时机,顾承宴就先被筹谋多日的小狼骗上了圣山,牵着他走进圣山遗泽。

    看见山洞里铺满了浅蓝色的白头翁,还点燃了许多盏羊油灯,做成个星光闪烁的花海时:

    顾承宴就有些心慌起来,他后退一步,转身想与赛赫敕纳说点什么,结果小狼崽却笑盈盈变出个花冠。

    赛赫敕纳的眼睛被煜煜火光映照得像是洒满了星辉的深海,他抬手将那顶花冠戴到顾承宴脑袋上。

    然后俯身牵起他双手,踟蹰半晌后,才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掌心,语调缓慢但温柔:

    “乌乌,我知道遏讫的意思了。”

    第27章

    山洞并不算安静, 但顾承宴还是在潺潺水声中,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音。

    他不是怕丢脸,也不是怕给人当小爹声名狼藉, 他是怕心中那点隐秘的猜测被印证——

    顾承宴不迟钝,不会全然没有察觉,也不是木石之心,看不见小狼崽的用心用情, 更不是要故意吊着人暧昧不清。

    装不知道, 不过是想给彼此一些时间和机会。

    赛赫敕纳才十七岁, 足足小了他九岁。

    不比他一个朝不保夕的人,小阿崽往后的人生还很长, 顾承宴不想他徒增悲苦和遗憾。

    “阿崽, ”顾承宴本想摘下那个花冠,但赛赫敕纳牵着他的手不放,他也只能侧首避开小孩灼热的视线, 声音艰涩, “我有话……唔?!”

    他没能如愿起那个话头, 因为赛赫敕纳突然俯身凑近, 在他骇然瞪大眼睛时, 于他唇角啄吻了一下。

    小狼崽的动作很轻, 甚至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吻大约都不能算作亲吻, 毕竟萨满赐福的贴面都比这有力。

    但这蜻蜓点水的一下碰触, 还是让顾承宴呼吸一窒,整张脸像被点燃般又烫又红。

    他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想好的措辞也像被猛然推在地上的瓷器,一碎成齑粉、再难拼凑成句。

    赛赫敕纳对他粲然一笑、眸色温柔, “所以,乌乌嫁过人是不是?”

    顾承宴一愣,还未开口,赛赫敕纳就又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飞快补上一句:

    “但那都没关系,我认定你是我唯一的乌乌,就不会再把你让给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顾承宴的思绪纷乱,感觉脑袋像被架上火的一口大锅,里面咕咚冒泡炖着浆糊,以至他的反应都迟钝。

    睨着赛赫敕纳半晌,他才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什么人,那是你老子,小混蛋!

    赛赫敕纳却看着顾承宴红彤彤的脸心情很好,他撒欢地给人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也不管顾承宴摁在他肩膀上的手骤然用力在拧。

    小狼崽只凑到顾承宴耳畔,声音很轻,语调却很郑重地强调了一遍:

    “谁来抢,我杀谁。”

    其实遏讫这个词,一直存留在他的记忆里,只是这些年跟着狼群生活就渐渐淡忘了。

    这半年来,顾承宴教了他很多,不仅是语言,还有草原兵制、官制和风土人情。

    王庭、特勤、翟王……这些零散出现的词,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数年的记忆。

    他渐渐记起小时候短暂生活在王庭的日子,以及后来娘亲带着他在雪山别院生活的那几年。

    别人称呼雅若是“遏讫”,唤顾承宴也是同样的发音,只需稍加推断,就能判断出事情的大致模样。

    赛赫敕纳才不在乎什么狼主,更不在乎那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在乎此时此刻顾承宴在他怀里。

    他回去问过族群里的老狼,它们都说狼王求偶有时候也没那么顺利,总有追着讨好母狼许多个月的。

    听赛赫敕纳这么问,老狼们都十分关心,纷纷围上来问他是不是惹了狼后生气。

    小草原狼耳朵尖,忙带着大白狼蹭到附近偷听。

    赛赫敕纳想了想:“可能乌乌嫌我小。”

    群狼瞪大眼珠,黑背更忍不住往赛赫敕纳腰胯处瞥了瞥。

    “不是这个,”赛赫敕纳瞪了黑背一眼,“我是说年纪!”

    他敏锐得很,早察觉出顾承宴对他没有那种心思,只当他是孩子:

    他待他有纵容、有宠溺、有偏爱,但就是没有渴盼、没有欲。

    “所有求偶的方式我都对他用了呀,”赛赫敕纳抱住脑袋,难得在一众臣民面前展露出无助的一面,“难道要我跳舞吗?我……我不大会啊。”

    公狼在寻找伴侣的时候,往往会对着母狼撅|起屁|股、扭着后腿跳舞。

    赛赫敕纳来到狼群后,狼王已过世,狼后伊洛对待来求偶的小公狼都是直接咬死了事。

    所以他虽是被狼后养大,但也没学过这种舞。

    于是,赛赫敕纳的目光慢慢落到黑背和大白狼身上,“要不……”

    黑背和大白狼对视一眼,都连连后退。

    前者表示它对狼王绝对忠诚,怎么好意思去代这种劳,万一狼后误会可怎么好。

    后者没讲原因,但私心里觉得它跳了狼后也看不懂,多半要以为它在讨食、给它许多大骨头。

    最后还是靠小草原狼,它给赛赫敕纳讲了它见过的人族婚礼,并归纳总结出以下几个关键词:

    好多亮亮光、漂亮花花和许多好吃的。

    赛赫敕纳听了若有所思:原来是要花?

    其他几样平时都有,他殷勤不殷勤的,顾承宴的态度也没差。

    花……

    想起来那日在科布多湖畔,顾承宴鬓边别小花的样子还真蛮好看。

    于是赛赫敕纳点点头,吩咐下去要群狼找花。

    偷偷布置了好几日,才有了今日这铺满蓝色小花又点缀上灯盏的温汤山洞。

    这里算是个值得纪念的地方,他和乌乌的许多前缘都发生在这儿。

    所以,赛赫敕纳搂着顾承宴的腰,笑着用脑袋拱拱他,“乌乌,泡汤。”

    本来顾承宴也是每七日来一回,所以今日根本没对这小狼崽设防,稀里糊涂就跟着他上了山。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赛赫敕纳,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崽,我……”

    赛赫敕纳却又啄了他一下,这回是另一侧嘴角。

    小狼崽还是那样笑着,眼眸里的蓝色却更深、更纯粹,“乌乌不要着急回答我,先泡热泉。”

    说着,他的手指飞快游走,竟在顾承宴怔愣的这一小会儿扒掉了他的衣服。

    “……喂你!”

    顾承宴都不知道手要怎么放了,遮着显得忸怩,不遮显得别扭,浑身紧绷、如芒在背。

    偏赛赫敕纳没给他机会多想,扯掉身上那些劳什子就抱着他就踏入水池。

    原本正好一个人泡的池子,这会儿塞下他们俩就显得局促,泉水都顺着外圈的鹅卵石满溢。

    顾承宴被迫背对着赛赫敕纳坐在了他腿上,面前是温热的泉水,身后结实的胸膛却比热泉还烫。

    赛赫敕纳说完那些话后,就仿佛真是带顾承宴来泡热泉的,反而闷头认真地撩起水来替他擦身:

    打湿的长发顺到前面,仔细用水扑了背、揉捏肩胛骨和颈项。

    顾承宴默默坐着由他动作,纷乱的心跳却随着他的动作、渐渐趋于平稳——

    小崽子明显不要他拒绝。

    那他……他隔着冒有热气的浅白色泉水,看了眼那只游移在他腹部的手:

    指尖灵活、骨节分明、掌心宽厚,颀长的指节好似能密织成网,不仅能捞鱼捕猎,还能给他缠缚其中,挣不得、跑不脱。

    前世他是爱照顾人,但也怕麻烦;今生懒散闲适许多,却也不是那么软性,可以任人欺侮。

    同样的事换成别人,或许当时在温汤前他就不会救;再或者救了人,也不会许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

    顾承宴从不自欺欺人:他就是偏爱这莽撞却赤忱的小狼崽,所以才会随他荒唐、从不阻止。

    想通这些后,顾承宴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怪他,是他纵的小崽子,要真论起来,他也是罪犯。

    “乌乌怎么啦?”注意到他的失神,赛赫敕纳歪歪脑袋,“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罢了。

    顾承宴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他孤身来极北草原赴他一个人的死亡,却意外遇到这样的小狼崽。

    那往后他活着的每一天,他会尽力,给赛赫敕纳他想要的一切。

    至于将来……顾承宴浅笑着仰靠在赛赫敕纳肩上,就交给长生天去判断、去指引吧。

    “没有,你伺候得很好。”顾承宴伸出水下湿漉漉的手,揉了揉赛赫敕纳脑袋。

    而赛赫敕纳看着他陡然变亮、一扫之前阴霾的眼睛,心下一动,嗓子微哑:

    “……我还能给乌乌伺候得更好。”

    “嗯?”更好?

    顾承宴挑起眉,结果下一瞬脸就更红,“别,阿崽,那里不行……”

    压抑的声线泄出一丝颤音,揉小狼崽脑袋的手也一下抓紧了他卷曲半湿的发丝。

    偏这动作暴露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赛赫敕纳忍着那点被扯头发的痛,眸色一暗就咬了上去。

    仿佛被野兽衔住脖颈,顾承宴浑身止不住战栗,一下就软了。

    “唔,别咬……”

    赛赫敕纳听着这好听的声音松了齿关,却没放过这块凸起的软骨,用唇舌含吮着、逼顾承宴发出更多。

    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住……唔嗯手!”

    顾承宴知道赛赫敕纳是个好学生,但也从没哪一刻像此刻这么恨他的聪敏好学、举一反三。

    先前奖励小狼崽的那些手法,都被此刻的赛赫敕纳反过来用到他身上。

    花样百出,顾承宴简直喘不匀气。

    他的另一只手在水下紧紧攥住小狼崽的手,也不知是要他停还是继续,反正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赛赫敕纳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顾承宴表情,见他喘得气越来越促,便忽然唇齿和手掌一同发力——

    水面上浮起几个细微的水泡后,顾承宴虚软无力地躺倒下去,眼神失焦。

    而赛赫敕纳笑着舔了舔那道新添的暗红齿印,在顾承宴缓过劲张口欲说什么时,他又抬起手掌,当着顾承宴的面吮去指尖残存的水渍。

    “……”顾承宴臊得脚指头都蜷缩起。

    偏赛赫敕纳还故意拱他,一副小狗讨表扬的得意,“怎么样,我给乌乌伺候好没有?”

    看小狼崽尾巴都要翘上天,顾承宴眯了眯眼,突然起身勾住他脖子,给小家伙的脑袋搂过来、结结实实贴上他嘴唇。

    见赛赫敕纳骇然瞪大眼睛,他才满意松手、顺势捏了下小家伙的脸:

    “这才叫吻,懂么?小笨蛋。”

    第28章

    人这一生, 总有许多爱争强好胜的时刻。

    顾驰年少时,就其实是个嫉恶如仇,事事都要争先、分出高下的性子。

    也是后来在边关看尽百姓疾苦, 才渐渐沉稳。

    顾承宴作为他的儿子,某些方面真的和父亲很像。

    他看着豁达随性,但骨子里却有一股傲气,不愿轻易服输。

    哪怕只赢回来这一点点, 他也要将小狼崽一军。

    不过, 他也没能得意太久, 因为赛赫敕纳很快就扑上来,给顾承宴的轻笑全吞进肚子中。

    狼本来就喜欢用舔咬彼此来表达感情, 所以赛赫敕纳在这方面简直一点就透。

    等顾承宴意识到不对劲想逃时, 也晚了——

    最后他被赛赫敕纳占尽了便宜捞上来时,两片唇瓣饱受蹂|躏地水润红肿,像涂过口脂。

    那个花冠早不知被闹去了哪里, 赛赫敕纳准备有一张大大的雪狐裘, 给顾承宴擦干后整个放上去。

    然后他转身收拾了池边的一片狼藉, 变戏法般弄出两只五彩稚|鸡。

    这些鸡都是在山上跑着、飞着的野|鸡, 也不知道小狼崽是用了什么方法捉住。

    总之肉质绵密紧实, 吃起来很有嚼劲, 赛赫敕纳真如他所说在照顾他,甚至还随身带了盐。

    鸡肉外皮被烤得焦香酥脆, 咸淡也刚好, 顾承宴看着摆弄瓶瓶罐罐的小狼崽,摇摇头笑:

    ——好出息一狼王, 好俊俏一厨子。

    摸摸喉结伤的牙印,还是他赚了。

    只盼将来, 小家伙别给他坟扒了才好。

    顾承宴小口小口啃着鸡腿,正觉口干,赛赫敕纳又适时递过来一只泡有竹叶的竹节杯。

    嗅着里面竹叶清香,顾承宴两手都被鸡肉占着,便凑过去、就着小狼崽的手喝。

    一小杯喝完后,赛赫敕纳又问,“还要吗?”

    顾承宴瞅着他实在贤惠,便笑道,“你喝。”

    “嗯?”赛赫敕纳摇摇头,“我不渴,乌乌体力消耗比较大,需要补水,你喝。”

    顾承宴:“……”

    他眯了眯眼,捕捉到小崽子眼底闪过一抹戏谑。

    哦,可显着你了。

    就你这样纵情纵欲,小心以后石更不起来!

    赛赫敕纳听不着他的腹诽,却笑着接下他飞来的眼刀:乌乌只是表面上凶,其实待他最好,他都知道。

    顾承宴不想继续这话题,怕暧昧着又闹出什么事。他体力有限,还想多陪小崽子几年。

    他蹭蹭手上的油,接过竹杯换了个话题,“这稚|鸡可难抓,你怎么捉到的?”

    “从前是挺难捉的,总要找到它们的窝,等晚上鸡睡着了再去套。但最近不知怎么了……”

    赛赫敕纳沉眉,“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从山上飞下来,桦树林里随便都能扑抓到。”

    成群结队地从山上飞下来?

    顾承宴眉心一跳,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稚|鸡的警惕性极高,而且和家鸡一样是固定栖息在某处、很少挪窝的动物,这样突然下山……

    他正想着,赛赫敕纳却突然用拇指擦过他下巴。

    顾承宴:?

    赛赫敕纳看着他,舔吮掉指腹上沾染的油渍,脸上表情像只偷腥的狸奴。

    “……”顾承宴耳根发烫,横这小混蛋一眼,闷头继续啃。

    赛赫敕纳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刚张口,洞外就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尖锐的狼嚎。

    顾承宴从未听过这样的狼叫,比啸月时更嘹亮,却短而快,像战场上发现敌情的号角。

    赛赫敕纳脸上那点优哉游哉的表情也在听见这些狼嚎声后陡然消散,“是领地出事——!”

    狼群有自己一套交流方式,不同声音代表不同的危险和敌人,叫唤的频率、高低也各有不同。

    多年相处下来,赛赫敕纳已能听出各种不同的传讯,更能清晰分辨出这是黑背在向他求援示警。

    ——有灰熊想来抢占狼洞,在攻击它们的领地。

    灰熊一般住在山中的固定山洞,来抢狼洞……这很不寻常。

    赛赫敕纳皱眉,也顾不上剩下一只烤得半熟的鸡,起身就往顾承宴身上套衣服。

    “我自己来,”顾承宴按住他,轻轻捏了下他掌心,“你别急。”

    两人从洞中出来,很快就察觉外面天色有异:

    秋来本该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但此刻天上却浮着羊羔毛一样的小云块,像鱼鳞也像细碎的水波纹。

    圣山上空盘旋着好几群鸟,远看过去,像是重山被戴上了一圈圈黑色花冠,看着怪渗人。

    而且从覆雪的半山腰下来,远远就看见许多鼢鼠咬着彼此尾巴、排成一长串地往山下走。

    这种灰褐色的小动物为草原独有、穴居,常年生活在地下,喜栖于黑暗封闭的环境。

    即便是食物丰富的秋季,它们也是昼伏夜出,白天很少出来活动。

    顾承宴瞧着这一连串异像,下意识摸向腰间,探了个空才想起来——他用来卜算的杯筊都送给小五了。

    但光看这天相,他就直觉是有事要发生。

    两人策马匆忙赶下山,桦树林内战事惨烈,一公一母两头大灰熊被狼围在中间,还有三只小熊跟在后面。

    有两头狼已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不动,其中一头的半个脑袋都凹陷,黑背身上也有不少伤。

    顾承宴见势不对,忙取下弓箭上前,而赛赫敕纳也极快加入战斗。

    两人和狼群齐心,好不容易给那灰熊一家赶走。

    正在清扫战场、收殓遗骸时,趴在地上由顾承宴帮忙包扎的黑背又猛然抬头。

    顾承宴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在山一侧的缓坡上,不知何时又跑下来一群雪山狼。

    见黑背呲牙、露出凶相,为首两头狼稍退了退,可后面几头却不愿离开,还是嗷嗷叫着蓄势待发。

    领地接二连三受到攻击,而且都是栖息在雪山上的动物攻击,顾承宴抿抿嘴,回头看向身后连亘数千里的苍茫雪山。

    莫不是,山上有事?

    顾承宴按住黑背,自己抽了猎刀在手,告诉赛赫敕纳他的猜想,“或许有雪崩,或许是地动……”

    赛赫敕纳拧断一头狼的脖子给尸体摔出去,闻言也抽空看了眼雪山——

    云层因天色渐晚而变得一片猩红,血色云斑下,雪山被落日金辉映照成暗红。

    黑色鸟群一圈圈盘桓在山巅,雪线附近还有许多正在往山下迁徙的动物。

    “或者……”赛赫敕纳沉了脸,“两者皆有。”

    他指挥狼群速战速决,顾承宴看着,很快发现许多兵书的战术,狼群天生就会——

    赛赫敕纳就好像是那个坐镇中军的大将军,懂得调度将士攻击敌军最薄弱的环节。

    顾承宴看着看着,忽然明白了乌仁娜对他说的——草原牧民有自己的兵书和军师。

    狼群对敌配合默契,还会佯攻佯退,那头体型小的草原狼,打起仗来更是冲在最前面。

    它身形灵活、速度极快,给对面的雪原狼冲散后,大白狼就能找准时机一击制敌。

    而对面的雪山狼也一样经验丰富,它们会观察这边狼群的战斗力,然后从两翼包抄那些落单的老狼。

    顾承宴笑,拍拍黑背示意它放心,然后转身搭弓,利落地帮赛赫敕纳解决掉为首几头狼。

    眼见大势已去,剩下的雪山狼也没恋战,不满地嚎叫几声后,就从桦树林退出去。

    而先前被黑背派出去的几头侦察狼也在这时返回狼群,一回来就急促地发出几声吠叫。

    顾承宴听不懂狼语,只能看向赛赫敕纳。

    “它们说……”赛赫敕纳皱眉看了眼科里河方向,“河水浑浊,有大量鱼跃出水面。”

    这便是异像中的异像了,赛赫敕纳看顾承宴一眼,吩咐黑背尽快带狼群迁徙、远离雪山避祸。

    而别院距离雪山还有一段距离,人也不似狼能钻洞、群聚取暖,他们留在屋内,遇事还能有个庇护。

    于是两人返回小院后,就先后检查水粮、饲料和柴火,见存量足够,才返回正屋生火。

    赛赫敕纳等炕烧暖后,抖开被子想要顾承宴先睡,结果顾承宴却坐在炕边、拉开熊皮袄,冲他眨了眨眼:

    “不如一起?”

    天生异象,即便雪山小院坚固,也得留人守夜,以免出现什么不测。

    赛赫敕纳皱皱眉,本来想拒绝,结果顾承宴眸光里狡色一闪、故意打了个哆嗦:

    “快来,我冷——”

    赛赫敕纳无奈,只能依言靠过去,接过那张熊皮袄,给顾承宴揽到怀中裹裹紧:

    “那乌乌先睡,到后半夜我叫你。”

    顾承宴牵牵嘴角,正想趁此机会与赛赫敕纳聊聊王庭和狼主的事,正屋的窗户却忽然传来呯嚓一声。

    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地动,就连他们摆放在灶台边的一盏灯都被摇摔在地上。

    两人没能坐稳,跌坐在地滚成一团。

    赛赫敕纳护着顾承宴,伏趴在他上方、手掌垫着他的后脑和腰背。

    两人一眼对视,耳朵都听到了如惊雷轰鸣的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呜呜狂啸的飓风。

    两扇窗户里的毡布被打得发出无数闷响,房门上也接连传来咚咚敲打声——

    赛赫敕纳眸色陡深,搂着顾承宴腰的手也紧了紧:

    “……是白毛风。”

    第29章

    白毛风?

    不等顾承宴将这三个字代表的意思在心中咀嚼一道, 又一阵剧烈的摇晃传来,将撑在他上方的赛赫敕纳震倒到他怀中。

    小家伙沉甸甸的,压得顾承宴闷哼一声, 但他却没撒开手,只搂紧了赛赫敕纳,要他别乱动。

    他们现在滚到的位置正好是炕和墙壁间的夹角,远离窗扇, 周围的陈设相对稳定, 是个很恰好的安全之处。

    顾承宴抬手摸摸小狼崽脑袋, 手也停在他后脑勺护着,另一手用力, 将虚撑起来的小家伙重新按平、严丝合缝贴回他身上。

    “乌、乌乌……?”声音听上去有点慌。

    “没事儿, ”顾承宴笑,“压不坏。”

    剧烈的摇晃只持续了一会儿,但屋外呼啸的风声却变大、尖哨一般, 刺得两人耳朵嗡嗡。

    劲风卷起的雪粒很快变成冰雹, 呯咚击打着小院的屋顶、门窗。

    顾承宴侧首环顾一圈, 发现灶膛的烟囱被风吹得倒灌进来许多雪粒, 一团团厚雪砸得火苗明明灭灭。

    赛赫敕纳趴在顾承宴身上, 见他侧着头、露出一截雪白颈项, 他眸色暗了暗,只觉口腔内犬齿发痒, 喉咙也烧得慌。

    他不想给顾承宴留下个坏印象, 也不愿做那种无休无止发|情、管不住下半|身的狼王。

    所以,他也学着顾承宴扭头, 想看个别的地方。

    结果,顾承宴正好回头想与他说灶膛的事, 两人挨得近,这下双双侧首,鼻尖、唇齿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磕碰。

    其实就蹭到一下,但赛赫敕纳还是浑身打了个激灵,眼中尽是慌乱,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放。

    本来挺暖挺软的一只大抱枕,这会儿却突然绷得死紧、跟块大石板似的。

    顾承宴不想表演胸口碎大石,于是轻笑着给小阿崽的脸拨拨正。

    他定定看了那双闪烁的蓝眼睛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眸,捏起赛赫敕纳的下巴结结实实亲上去。

    一吻终了,顾承宴舔舔嘴唇、眼神戏谑,“不就亲个嘴儿,这有什么不敢的?”

    “还是就这么一会儿,教你的就全忘了?”

    赛赫敕纳涨红了脸,瞪他半晌后轻哼一声,愤愤将脑袋藏到顾承宴肩窝里。

    他咬牙切齿地叼起顾承宴颈侧一小块皮肤磨了两下牙,成功闹得人发出不满的轻哼后,又衔着那块皮肤含混不清地抱怨道:

    “乌乌故意欺负我!”

    顾承宴被他咬得真是有点痛,但还是忍不住发笑:

    他当然知道小崽子在顾虑什么,也知道此时此地不宜,可他就是不想看他的小狼委屈,一点也不行。

    他时日不多,更想要赛赫敕纳知道——在他这儿,他永远可以尽情放纵。

    几次强烈的地动后,就没有再出现像刚才那样强的摇晃,两人双双松了一口气后,赛赫敕纳却突然起身。

    “又去哪儿?”顾承宴抓住他。

    “我……”小狼崽支吾了一句,挠挠头指向西窗下的两口箱子,“我想去给乌乌的药拿出来。”

    窗户上加固过的木条已经从中间裂开,钉着的毡布也被雪打湿。

    若照现在的风速刮下去,恐怕是撑不了太久。

    在赛赫敕纳看来,这屋里第一要紧的是顾承宴,之后就是与顾承宴密切相关的东西。

    除了灶膛里用来保温取暖的火,就属箱子里那匣药最重要。

    他不通医理,不知道这些药具体有什么功效,但他看得懂那只装药瓶的木匣,上面繁复的花纹绝不是草原工匠能雕凿出的。

    ——那就只能是顾承宴从中原带来的。

    乌乌不远万里都要带在身边的药,想来是很要紧。

    所以赛赫敕纳快速过去将那只匣子翻出来,带着返回到顾承宴身边。

    顾承宴坐起来,靠在墙壁上接过那匣药。

    昔日陆老神医的叮嘱犹在耳畔,可惜如今故人为鬼,他也早没了那些挣扎求生的渴望。

    无奈地叹了口气,顾承宴推开盖子,看了看里面仅剩的十个瓶子。

    “……谢啦,”他闭闭眼睛,将木匣抱到膝上,缓了脸色冲赛赫敕纳招手,“站着危险,过来坐。”

    话音刚落,就像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西窗边就传来轰隆一声,吓得赛赫敕纳赶快扑下来护着他。

    而顾承宴透过小狼崽肩膀,只看见有道黑影直朝着窗扇砸落,轰地一声震得整间屋子都颤了颤。

    饱受摧残的两扇窗户终于不堪重负,先后咔嚓断了支柱,湿透的毡布兜着细雪扑进屋。

    “咳……”被寒风呛着,顾承宴揉揉眼后才开口道:“是粮仓。”

    那粮仓的用料薄,砖石都不如正屋厚,且整个建筑较窄,结构不稳固。这回圣山地动剧烈,再加上白毛风,自然就经不住、被震塌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看样是很想起身去查看,但顾承宴先拦了他,“等等。”

    将药匣兜到块布里系到身上,他才冲人伸出手,“一起——”

    赛赫敕纳眼眸亮了亮,给顾承宴拉站起来,又将熊皮袄裹在他身上,然后才放心牵着他过去。

    粮仓的上半部都塌了,碎裂的石砖堆在正屋窗外,窗边的墙壁上也被砸出不少裂缝,还有道危险的缝隙正顺着窗户的上沿蜿蜒攀上了屋顶。

    顾承宴皱眉,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后,提出去屋外看看。

    圣山这番地动剧烈,秋日里还异样地刮起白毛风,只怕对整个极北草原的影响都不小。

    房门外已推起半人高的雪,赛赫敕纳拉开门后,那些积雪立刻像泄洪般涌进屋。

    这是顾承宴第一次直面极北草原上的白毛风,门外浓雾重重,目所能见处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

    院墙、关畜生的小屋,还有屋外的草地、远处的桦树林,全被扬沙一样的白雪覆盖,半空中寒风不歇,不断将地上的落雪卷上天。

    要不是小院内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顾承宴根本无法分辨这外面哪是哪,也难怪特木尔巴根和他讲白毛风天时是满眼惊恐。

    这样一片纯白严寒的世界里,还真的很容易迷道,加上极北草原本就贫瘠,迷路之后很容易冻死饿死。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握着赛赫敕纳的手紧了紧。

    赛赫敕纳大约也看出了他的不安,立即用温热的手掌回握他,“乌乌不怕。”

    顾承宴张了张口,本想反驳说一句谁怕,但身体却忍不住往他那边挨了挨。

    赛赫敕纳抿嘴偷乐,牵着人继续查看:

    许多原本挂在粮仓墙壁上的熏肉掉到了雪里,而大半的干草也被厚雪浸湿。砖石掉下来,砸碎好几只装油盐酱醋的瓦罐。

    顾承宴多少有些心疼,这些调料都是从大市集上换回来的,下回商人来还不知要多久。

    不过好在他和小狼崽都没事,关牲畜的屋子也没事,这些身外之物……有损就有损吧。

    两人绕着小院走了一圈,搬了点吃的东西到正屋,重新打扫加固门窗后,又单独通了烟道、拨旺火。

    两人挨在一起醒醒睡睡,都以为这诡异的白毛风天很快就会过去。

    结果次日,外面刮着的风势不减反增,雪还越下越大,天空也布满浓云,昏昏暗暗的、分不出是否天亮。

    顾承宴趴到门边观察了一会儿,才发觉这白毛风的厉害之处:

    它就像是草原上的飓风、雪暴,能把天上的雪刮到地上成冰,又能给地上干爽的白雪卷到半空成云。

    若换平时,白毛风刮一阵就该停了,但偏巧这回遇上了圣山地动,山峦上接连崩落的雪就成了白毛风的养料,周而复始、始终不歇。

    所以这覆盖四野的白没有削减,反愈演愈烈。

    ——明明昨日还能隐约视物、看见些东西的轮廓,今日却连远处的圣山峰尖也看不见了。

    院里的积雪又厚了些,踩上去沙沙作响,大半是被狂风卷进来的干雪。

    赛赫敕纳想了想,与顾承宴商量着干脆给草料全送进圈里,然后将剩下的食物全搬到正屋内。

    在白毛风天里,外面的情况全是未知,尽量待在原地不动、找个容身之所才是万全之策。

    然而,这番简单的行动也并不顺利:

    先是搬出来草料就废了好大的劲,干草被雪打湿,比平时重许多,还有不少新鲜的紫花苜宿被压在砖石下,扯出它们又用去不少力气。

    而后刚打开圈舍,里面受惊的羊群就不顾一切地涌出来,撞得顾承宴抱着草筐就跌坐在雪里。

    赛赫敕纳暗骂一句,忙过去给乌乌捞起来。

    掸去顾承宴身上的雪,这么一会儿功夫,圈里的羊竟就都跑出去、消失在白茫茫一片风雪里。

    顾承宴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匹枣红马就跟着蹿出来,要不是赛赫敕纳眼疾手快,他就要被马蹄踩了。

    不等他们舒一口气,大白马就跟着追出来,它往前追了两步,看样子是想去咬住枣红马的缰绳但失败了。

    白马嘶鸣一声返回,焦急地用脑袋拱顾承宴,似乎要他快点离开小院。

    顾承宴眉心跳了跳,都说大灾之前动物们会用行动反常来示警:老鼠不怕人、家禽不归圈。

    他摸摸大白马脑袋,正想与赛赫敕纳说这话,结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刷刷声——

    顾承宴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腰上忽然一紧、人就被抱起来丢上马,赛赫敕纳也快速跳上来。

    大白马不用催,驮稳他俩后就如离弦之箭般撒开四蹄飞出去——

    “是雪崩……”赛赫敕纳的声音很闷,“乌乌坐稳!”

    顾承宴回头,只瞧见一座流动的巨大冰山正缓缓从山峦上滑落,在转瞬间就将整个雪山别院“淹没”。

    原本白墙上的黑瓦一点点消失,极目看过去仅剩下一片厚而深的雪。

    这样的突发状况让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所,只能被迫在这一片寒凉恐怖的白雪中行走。

    白毛风是飓风,没有固定风向,时而向北、时而向南,总之你是能朝着某方向走,但能不能活着走出去,却全看的是命。

    ——用戎狄人的话说,就是要看腾格里的指引。

    顾承宴皱皱眉,检查身上后,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还好火石他随身带着,至少不用愁生火的问题。

    赛赫敕纳策马走了一段后,感觉到风雪小了很多,他看看周围,决定还是凭直觉赌一把:

    头顶的重云中隐约有一片透有亮光的方向,或许那就是日出的东方,只盼能朝这方向走出这片白毛风。

    他们冒着雪又走了一段,听着大白马有些气促,赛赫敕纳也正好在前方看见一块能挡风的大石头。

    正想和顾承宴商量是不是过去休息片刻,结果低头就看见人已经昏过去了——

    为了不让他担心,顾承宴是一直强撑着,被冻得嘴唇发紫都没吭声,一直紧紧咬着下唇。

    赛赫敕纳被他唇瓣上的血渍吓得不轻,连忙抱了人过去生火、让白马卧在一边帮忙挡风。

    而他给顾承宴身上吸饱了湿雪的鞋袜都脱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将他的双腿都捂进自己怀中。

    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昏过去的顾承宴终于找回一点知觉,睁开眼就看见小狼崽正在忙着搓热他的手。

    “我没事……”

    他想缩回来,赛赫敕纳却不让,一边用蓝眼睛瞪他,一边低头呵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揉搓。

    等顾承宴双手都通红发热,赛赫敕纳才冲他摊开手,“乌乌是不是该吃药了?”

    上回顾承宴畏寒昏过去,醒来是吃了药就好,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次也一样。

    顾承宴想了想,那药虽是给他续命用的,但也有一定避寒的功效,拿出来吃一粒也不是不行。

    可低头去看身上绑着的布兜时,却发现不知何时系紧的绳结松了,整个药匣都不知掉到了哪里。

    “……”摸着空荡荡的布兜,顾承宴好像并没多难过慌乱,只有一瞬间的茫然。

    赛赫敕纳却拧紧眉、猛然起身,“我去找!”

    顾承宴急忙去拉他——

    白毛风天里浓雾极重,云层更厚得分不清黑夜白天,四境都是一样的白,去找那劳什子做什么?!

    可小狼崽的动作太快,他根本没拉住人,指尖仅碰触到赛赫敕纳腰间垂下的一缕狐狸毛。

    “阿崽——!”

    顾承宴连忙裹着熊皮袄起身,可惜他的鞋袜被赛赫敕纳脱去,一时没能追上,只能着急地喊:

    “丢了就丢了,别找了!”

    赛赫敕纳也没走远,他顺着他们来时的马蹄印低头寻了一段,很快就发现白雪中掩埋着半截木匣子。

    他眼睛亮起来,快步过去将那木匣抓起来,轻摇了一下里面的药瓶都还在,便兴奋转过头举给顾承宴看。

    顾承宴松了一口气,嘴角挂起笑容正想叫小狼崽快回来,却看见赛赫敕纳的身形猛然摇晃了一下。

    嗤地一声,他像是脚下踩空,挣扎两下后,赛赫敕纳所在的那片雪地竟整个粉碎,人也一下被雪吞没。

    劲风呼啸,吹散头顶浓雾。

    这时顾承宴才发现——

    他们面对的方向并不是正东,那片隐藏在白雾重云后的亮光,也不是太阳。

    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中天的残月正洒落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刚才大白马之所以气促,也并非跑得太远,而是——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路。

    他们在白毛风天里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又兜了个圈回到圣山,而他们避风的巨石,正处于一片断崖上。

    顾承宴踉跄两步,赤着双脚就跑了出去,却只在赛赫敕纳消失的地方,看见一道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

    “……”

    压在喉间的那口腥甜再忍不住,他呛咳两声呕出一口猩红,在大白马焦急的嘶鸣声里,昏厥在雪地里……

    第30章

    赛赫敕纳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深雪中。

    他是被一只好奇跳到他胸口的小松鼠惊动,见他睁开眼,那棕褐色的小家伙又一跃跳走。

    赛赫敕纳动动手脚, 缓缓撑起僵硬的身体,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天晴了——

    红日高悬在秋日澄碧无云的高空上,仿佛那场白毛风和地动雪崩都是一场幻觉。

    他很幸运,躺着的这块地方正好能晒到一线阳光, 没让他在昏迷时彻底冻毙在深谷里。

    大约是从小生活在雪山上, 跟着狼群也没什么像样的衣裳穿, 他的身体早习惯了这种严寒。

    不知在这躺了多久,赛赫敕纳站起身时, 只觉有些冷, 稍在日光下活动了一会儿,就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看看周围、上下观察一圈后很快明白过来:

    是遮天蔽日的白毛风让他失去了判断力,错把月相的亮光当成了太阳。

    所以东西方向搞反, 捡那匣药的时候才会踩空、从断崖坠落, 跌入这处深谷。

    好在谷底雪厚, 山壁上也有许多藤蔓和枯木。

    对了, 乌乌的药呢?!

    赛赫敕纳紧张起来, 俯身低头找了一圈, 发现那只精致的木匣就掉在他身边不远。

    大概是他下坠时还死死抱住了药匣,直到落地后被冻得神志不清才松了手。

    见木匣斜|插|在雪地里, 他急忙跑过去捡起来, 扑去上面的雪、推开盖子检查一番:

    里面的十瓶药整整齐齐,就连上面的塞子都没脱落一只, 就是溢出的药香有些呛鼻。

    赛赫敕纳抓了把鼻尖,小心翼翼扯下腰间一条狐尾给那匣子包好扎紧、贴身放到胸前。

    还好还好, 药没丢。

    只是乌乌……

    赛赫敕纳的心又提起来,他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仰头就冲着头顶大声长嗥——

    这是狼群传递消息的一种方式,他知道顾承宴听不懂,但现在也只有这种声音能快速传出去。

    然而连续叫了好几次,哪怕是惊飞了谷底一群雪鹀,他竖着耳朵仔细分辨、也没能听到一丝回应。

    顾承宴还病着,也不知那匹白马能不能照顾好他。

    而他跌落山谷后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一天一夜,还是许多天、许多夜?

    乌乌会不会冒险下来找他?

    ……

    赛赫敕纳越想越急,双腿不停地交换挪步,都给站着的那片雪踩化、露出谷底原本深黑色的泥土。

    他闭上眼、胸膛起伏,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决定先找能上山的路。

    他是狼王,他得沉住气。

    好在赛赫敕纳在这山上生活了七八年,即便地动雪崩后许多地貌发生了改变……

    他还是在绕了几圈后,就顺利找到了出口。

    只是回到断崖时,茫茫深雪里早不见了顾承宴和大白马的踪影,就连他生的那塘火,也冻满了冰碴子。

    “乌乌——!”

    赛赫敕纳不死心,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来来回回在附近搜寻,还攀了截无辜的松枝来做笤帚扫雪。

    他是最近才学会的扫地,以前他想学,顾承宴总爱环臂靠在门边、笑他没出息:

    “谁家好儿郎学这个?你都已经会做饭、浆洗了,难道将来不打算做王,是要与谁家做小媳妇儿?”

    赛赫敕纳没听明白,私心里却还是不舍得乌乌累。所以央了好几回求得顾承宴松口,才教会他用笤帚。

    直到后来某次他扫完地回头,正想问顾承宴晚上吃什么,结果却看见乌乌托腮、目光放空地蹲坐在门口。

    那个瞬间,赛赫敕纳才忽然有点懂了:

    顾承宴不教他,倒不见得是因为那套什么狼王不该做家务的言论,也不是想藏私。

    他只是想陪着他,想找些事情做。

    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他的错:是他没能在去岁隆冬让乌乌怀上崽,所以乌乌现在才百无聊赖。

    于是往后,他总是挖空心思“没事找事”:

    今日凑到顾承宴身边,放软了声音要他帮忙在脑袋上编个小辫子;明日故意撒赖,要他陪他出去玩。

    ——总之,不让乌乌无聊,不让乌乌难过。

    可如今,翠绿松枝都给整片断崖扫了个干净,赛赫敕纳也没能找出一点顾承宴的踪迹或马蹄印。

    他咬紧后槽牙、双手不住颤抖:

    不、不可能!乌乌那么聪明,他绝不可能有事。

    既然、既然他一个人找不到……

    赛赫敕纳虽然急,却没完全失去理智,他扭头下山,决意先去找他的狼群——

    狼多力量大,而且狼群嗅觉灵敏,能在雪山中嗅到他发现不了的气味,找起人来会方便得多。

    再说去找狼群的路上一定会经过雪山别院,如果顾承宴回去了,那他也能看着。

    结果当他穿过崩落的重重深雪来到山脚下,却意外在被掩埋的雪山别院外,看见了很大一群人。

    他们大多是些年轻男子,身上穿着长过膝盖的皮毡衣,毡衣外面是制式统一、皮条编成的黑色胸甲。

    这群男人们都背着弩|弓、腰间别着马刀,身后马背上都挂有箭囊和短柄手斧。

    为首一人是个戴护耳皮帽的白须老者,他通身素白皮裘、腰间系一条黑狐尾,脚上踏着长筒皮靴。

    老者骑在匹花马上,身后还背着支带钩的长矛。

    他有双浑浊的鹰眸,乍看赛赫敕纳从雪山上下来还十分戒备。

    然而等人走近后,老者却突然兴奋起来——

    “特勤!”他一跃下马、脸上尽是狂喜,“是您吗小特勤?您还活着!这、这太好了!”

    看着远远朝他奔来的人,赛赫敕纳皱皱眉,隐约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位老者。

    他在模糊而久远的记忆里搜寻了一圈,终于想起来——这位是王庭的大总管、老梅录。

    顾承宴教过他王庭官制,狼主、遏讫之下就是梅录,梅录往下才是十二翟王和各官员。

    当年就是这位老梅录,亲自送他们来的极北。

    赛赫敕纳不想和王庭扯上关系,不等老梅录靠近,就一闪身躲开他的跪拜大礼。

    他还要去找乌乌,没工夫与他们虚与委蛇。

    “特勤,小特勤!”老梅录追了两步,见他大步流星、并不停留,只能大喊道:“狼主死了!”

    赛赫敕纳脚步一顿。

    见他停步,老梅录缓了一口气后,忙追上去堆起笑脸,“所以我来接您回……”

    “和我有什么关系?”赛赫敕纳打断他。

    “啊……?”

    “他自死他的,”赛赫敕纳瞥老人一眼、绕开,“与我有甚相干?您别挡路,我还有事要办。”

    老梅录愣在原地,看着赛赫敕纳的背影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老狼主将第四遏讫和小儿子流放极北,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也是应当。

    但……

    但眼下的情况非常棘手,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老梅录也不想大费周折赶来这极北草原碰运气。

    可如今狼主崩殂、圣山雪崩,腾格里终于降下灾殃,惩罚祂倒行逆施、昏聩荒淫的信徒。

    老狼主是死在第三遏讫床上的,或者准确地说,应该是死在他自己的军帐内。

    老梅录和大萨满赶到时,那张床上除了哭哭啼啼的第三遏讫,还有她两个妖冶艳丽、身姿曼妙的族妹。

    汉人管老狼主这种死法叫马上风,一种古怪却又好像能全逝者最后体面的称呼:

    马上、马上……老梅录倒真希望沙彦钵萨最后是战死在马背上,至少还能像历任狼主一样被称为英雄。

    事发突然,他们又是在南下讨伐札兰台部的路上,不能像往常一样回库里台召开议事会。

    于是老梅录只能找来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两位翟王,以及大遏讫塔拉、狼主的长子德勒商议后事。

    没想,纷乱也是从那一刻开始——

    第三遏讫毕索纱算是罪魁祸首,她和她的两个族妹按理来说都应当被处死。

    但不知为何,最终被推出来处以极刑的,只有毕索纱和她的亲妹妹毕格丽。

    而那位真正勾着老狼主纵情的陶如格,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王子德勒的毡帐内,成了他的侍婢。

    为了此事,诸位特勤之间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最后也闹得拔刀相向。

    从老狼主暴毙开始:

    今日是二王子联合巴剌思部勇士暗杀了大王子,明日就是六王子下毒杀了四王子……

    妻杀夫、子弑母,兄弟相残、部落倒戈。

    折腾了一年多后,跟在狼主身边的妻子、儿子几乎都死光了,仅剩下的第五特勤虽被众翟王推上了狼主位,但也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这位特勤是大遏讫的小儿子,今年不过二十岁,他名澈特尔,有纯蓝天穹之意。

    大约从小被父母、兄长宠溺着长大,他对权势没追求,也并不懂族人们为何在一夕之间变得陌生。

    他只挣扎着握住老梅录的手,像临终托孤那样:恳求老人设法稳住王庭,不要再让草原起战火。

    老人跪在金帐内沉吟良久,最终没派人去西境寻斡罗部,而是亲自带人来到极北——

    比起去赌当年被驱逐出王庭的、第三特勤科尔那钦的良知,老人更愿意相信老萨满留下的那个骨卜。

    ——会有南来之人,引领众生找到真正的英雄。

    只是老梅录没想到,他竟会在地动雪崩后的极北草原上,看见已经被默认“死亡”了多年的小特勤:

    蓝色的眼睛、卷曲的长发,还有白皙的面庞、出众的五官,简直就是当年雅若遏讫的翻版。

    老人不愿就这样放弃,又追了赛赫敕纳几步,删繁就简将王庭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告知。

    可赛赫敕纳却当没听见,一门心思往东走。

    老梅录无法,只能一声令下,要他带来的勇士围住赛赫敕纳。

    “……你要跟我动手?”

    面对着赛赫敕纳那双蓝眼睛里摄人的寒光,老人别开视线,“……抱歉。”

    他别无选择——

    澈特尔撑不了太久,再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好不容易统一的草原肯定会在瞬间四分五裂。

    “呵——”赛赫敕纳嗤笑一声,突然一撩长发拔刀,“来,速战速决,别耽误我做正事。”

    老梅录根本没想把事情闹成这样,但小特勤不配合、对上那些勇士也丝毫不留情面。

    眼看他弄伤两个勇士、捅死一匹战马,老梅录胸膛起伏,终于别过头、对外围的弓箭手做了个手势。

    那弩手眨眨眼,再三跟他确认后,才抽出一支箭、在随身的小布兜里沾上了些踟蹰花粉末。

    ……说来惭愧,这其实是用来药野猪的。

    赛赫敕纳听见了利箭破空声,但他没接触过王庭劲|弩,所以即便躲了,还是慢了一步被划破手臂。

    踟蹰花在草原上被叫做闹羊花,或许还有个别名叫黄杜鹃,就是那头雪山狼用来设计他的艳丽黄花。

    ——当然在中原,这种花磨成的粉末还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号,叫做:蒙汗药。

    赛赫敕纳一开始并没在意手臂上的伤,只是察觉到有弓|弩手存在,不在恋战、想尽快脱身。

    但才动了两步,他就感觉眼前的勇士分出了重影,残存有白雪的整片地面也在旋转。

    赛赫敕纳变了脸色,沉眉怒瞪着老梅录,张了张口,却最终没能抵过药性。

    老人看着昏过去的少年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勇士们迅速将人送回王庭。

    “还有,你们尽快去找到第四、第五两位遏讫,人手不够就让附近三部都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您……”

    “我先送小特勤回王庭,”老梅录揉揉额角,“澈特尔狼主撑不了太久了……”

    ○○○

    三日后,黄昏。

    顾承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个从未见过的小毡包内,昏暗油灯下,有个小少年正在灶膛边看火。

    他起身窸窸窣窣的响动惊了那少年回头,“长生天保佑,你终于醒了!”

    顾承宴眨眨眼,意外发现这人是那个在科布多湖畔行窃,然后被他和赛赫敕纳捉住的小少爷。

    大市集上的商头说过,他来自那牙勒部,是部落翟王的小儿子,名叫穆因。

    “……是你。”

    “嗐,可不就是我!”

    穆因过来扶他,脸上的表情很骄傲:

    “狼主死了、天神降怒,大秋天刮起白毛风。你说你好好的,跑那圣山上做什么,也亏是我恰好路过!”

    顾承宴压了压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后,猛然转头,“沙彦钵萨……死了?!”

    穆因眨眨眼,有点佩服眼前这个汉人竟敢直呼狼主大名,“啊是,其实死一年多了,我们极北得到消息比较晚。”

    狼主死了……

    顾承宴压了压眉,虽然他早知道沙彦钵萨会死,但前世他好像并没有死得这样早。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眸色一亮,突然掀开被子下地,“我的马呢?”

    “啊?”穆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马,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躺在块大石头下……”

    顾承宴的脸色本就憔悴,听他这么一说,神情更凝重起来,“这是哪儿?现在什么时候了?”

    “这……”穆因嘶了一声,拦住他,“诶你这人,我救了你,你怎么连半句谢都没有……”

    顾承宴凉凉看他一眼,没说话。

    “好吧好吧,我说我说,”穆因举起手,“这里是我发现的一处秘密绿洲,救你下来你昏迷了三天三夜,还耗费了我好多药……”

    “三天三夜?!”

    穆因点点头,“哎,你去哪?”

    顾承宴掀开帘帐,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谢谢你救我,借你的马一用,我要回圣山。”

    他语速飞快,穆因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这人已经跳上了他的宝贝黑马,然后打马绝尘而去。

    “哎喂你疯了——?!”他两道浓黑的小眉毛拧成毛毛虫,恼火地抓了把头发,“你、哎你等等我!”

    ——他还想拜这个厉害的汉人为师呢。

    他闯出来这么大祸,还对不起兄长,总要学点本事才有脸回家。

    戎狄骑术他都会,摔跤部落里也没人是他的对手,但这汉人一招制服他的本领,他还从来没见过。

    极北草原上的黄昏有漫天红霞,顾承宴借着这点亮光,朝着圣山所在的方向疾驰。

    他不怪少年救他,但却根本不敢想——

    赛赫敕纳有没有事,以及这三天里,他的小狼崽找不到他会怎样。

    顾承宴咬咬牙,加重催马的力度:“驾——”

    穆因一路跟上雪山,发现顾承宴就像不要命了,一遍遍往断崖边凑,嘴里还不住地在喊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是“赛赫敕纳”,意为英勇的狼?

    他上前看了看,发现那个断崖深不见底:

    “他是上回跟在你身边那个黑骨头吗?这么高掉下去肯定没……”

    嗖地一声——

    穆因的话没能说完,顾承宴突然拔剑直指他咽喉:“要么,帮我找人,要么闭嘴滚。”

    穆因举起双手,“我、我帮你找人……”

    顾承宴眯了眯眼,转身却以剑撑地、呕出一大口血,黑紫色的血很快在断崖上冻出一朵冰花。

    “你……”穆因担心,又往前凑了凑。

    顾承宴却暗着眼眸阻止他上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抹嘴,“先找人。”

    穆因点头,转身后却在心里腹诽:

    这冰天雪地的,我看掉下去的根本不是黑骨头,而是你的心肝宝贝小娇妻。

    这么急,简直不要命了!

    可惜三天三夜过去,即便有什么踪迹,也早被山上活动的野兽和肆虐的风雪掩去。

    顾承宴看着茫茫白雪,终归不死心,他用剑撑在地上,咬牙拽住穆因:“明天继续。”

    穆因被他抓得痛呼一声,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削瘦的汉人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他突然有点后悔,不该随便救人。

    但又想着顾承宴那厉害的身手,最终安慰自己——汉地传来的书上都讲,世外高人都是古怪的个性。

    罢了,为了成为英雄、混出个名堂,穆因握了握拳,要找就找吧,只盼将来这疯子能传他绝世武学。

    如此,穆因觍着脸做了顾承宴的跟班。

    每日跟着他去圣山上绕一圈,找那个不知道是他心肝大宝贝还是什么生死仇敌的“赛赫敕纳”。

    他们找过了山顶、圣山遗泽,山下的桦树林,还策马去了东边的托里草荡,科里河的上游……

    甚至攀岩绕过了圣山陡峭的北坡,下到了那片断崖下,可惜,最终什么都没能找到。

    不过在隆冬落雪时,穆因还是意外有些收获——

    他发现这位性格古怪的中原高人,竟然能和狼群沟通,雪山下的小院外,竟有几头狼来。

    一开始,穆因以为它们是来攻击小院的,还戒备地让顾承宴藏起来。

    结果顾承宴一看到外面一大一小的两头狼,就兴奋地跑了出去,而那两头狼也没咬他,反而亲昵地在蹭他。

    穆因骇然地站在后面看着,脑子嗡嗡作响,只想起来部落武师傅们给他讲过的:

    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与狼群沟通。

    找来小院的,是那头草原小狼和大白狼,它们看上去很狼狈,大白狼身上还有不少细碎的伤。

    小狼舔舔顾承宴,其实它们是来和狼后告别的——王不见了、黑背死了,雪山狼驱逐分化了它们。

    其实在顾承宴回来前,狼群就回到圣山找过它们的狼王和狼后,但最终都是失望而归。

    眼看隆冬将至,雪山上的狼群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变化,集合起来、攻击了它们。

    黑背和其他不愿认输的几头狼战死,而那些老狼、小狼为了活命,选择了屈从。

    小狼相信赛赫敕纳会回来,所以它选择带着大白狼离开,暂时到托里草荡里生活。

    它知道顾承宴听不懂,所以只是亲昵地蹭蹭他,然后舔舔他的手,希望狼后好好的。

    顾承宴目送着这一大一小两头狼离开,隐约从它不舍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些东西。

    然而不等他搞清楚那是什么,次日清晨,极北初春的小院里,就突然到访了几位不速之客——

    有面带赧颜的拉旺,也有和穆因长得三分相似的一位青年,以及带着一众王庭士兵出现的老梅录。

    老人毕恭毕敬跪下,带着众人对顾承宴行大礼:

    “遏讫,按照草原规矩,新狼主继位,会继承老狼主的所有妻妾和领地。”

    “所以,还要请您跟我们回去。”

    顾承宴面无表情,藏在广袖下的手却紧了紧。

    他在雪山守了一年、找了一年,却最终也没寻回、等来那个叫他乌乌的小狼崽。

    而同样消失在雪山里的,还有他那最后的一匣药。

    顾承宴忽然笑了,在老梅录警惕而异样的目光中,一扫脸上的郁色,竟眸色煜煜说出个“好”。

    他的小阿崽的不在了……

    然而,就在顾承宴被架回王庭、送到金帐内时。

    他一抬头,却意外看见了阔别一年的小狼崽坐在王座上,正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瞪着他。

    顾承宴还没来得及开口,赛赫敕纳就从王座上站起,直接挥退了老梅录和欲言又止的大萨满:

    大步走来,将顾承宴紧紧抢到怀里——

    顾承宴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一个字。

    因为迎接他唇齿的,是小狼崽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以及几乎要将他吞吃下去的噬咬啃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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