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顾承宴从不知道, 原来亲吻可以变成武器、变成攻伐决断的战场,只要齿关失守……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就丢盔弃甲、输了个彻底。
不知是谁来不及吞咽下的涎水, 正化作一道晶莹水光滑进他颈项。
因为用力才能挣得一点稀薄空气的侧颈上经络分明、青筋暴起,被水光浸润后肌肤好像更透明。
顾承宴抬起手,却并不是要挣扎推拒,只是轻轻放到了赛赫敕纳的胸口上:
结实饱满的胸膛还跟过去一样温暖、炽热, 但只有这样, 这样隔着一层肌肤感受到那颗鼓动的心脏……
顾承宴才能放松自己、慢慢勾起嘴角, 觉得此刻昏过去好像也不错:
至少,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至于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 小狼崽又是如何来到的王庭, 甚至王庭有哪些破事……
顾承宴都觉得没那么重要,只要他的小阿崽还活着,还能这样对他胡来, 就足够了。
正在他失神时, 忽然咚地一闷响,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落到了金帐内铺着红绒毯的地上。
赛赫敕纳比他警觉, 瞬间松开他唇齿, 低头拧眉看向传出声音的方向——
顾承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胯骨、后腰几根肋骨被勒得生痛,但他没躲, 就那么虚着视线、气喘吁吁地靠在赛赫敕纳身上。
暗线莲纹的红绒毯上, 落有一柄猎刀。
不是王庭士兵常用的那种长弯刀,而是一柄比较小巧、能藏在袖中的猎刀。
赛赫敕纳见过这柄刀, 还见过刀的主人给他转刀花,然后笑着问他——今天想吃啥。
他皱皱眉, 觑了眼怀里的人,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凝重:傻乌乌不会是想自尽吧?
但在转瞬间,赛赫敕纳脸上又浮起一丝可疑的红云,竟笑着半弯下腰,将那柄猎刀捡起:
呀,乌乌好爱他。
这会儿,趴在他怀里的顾承宴也终于缓过劲,斜了眼猎刀没多想,只笑着解释道:
“不是要杀你,我是以为……唔?!”
赛赫敕纳转过头就衔住他的唇珠,在他微微瞪大眼眸时,坏心眼地咬了一下:
他就知道,乌乌只要他。
他一看就知道了,乌乌以为被带回来是和别人成婚,所以想要用这把猎刀——不是杀人就是自杀。
好,他的乌乌好。
顾承宴被他亲得又啃又舔,很快就喘不上气、一阵阵眩晕,就连人是何时被他打横抱起的都不知。
赛赫敕纳抱着人,迈步走到金座旁拿了一件不知什么东西,直到顾承宴被他放着坐到书案上,才隐约感觉面上一凉——
鼻尖和两颊上传来了一点金属的触感,耳畔的碎发被撩开,有什么东西叮咚响着从耳廓后垂落下。
顾承宴眨眨眼,发现小狼崽给他戴了块面纱,面纱掺了金丝,挂绳上穿满珍珠贝母和铃铛。
“……?”
赛赫敕纳垂眸,挺满意现在面容被藏起来的漂亮媳妇:乌乌现在脸红红的超好看,只能他一个人看。
他俯身在顾承宴额心落下一吻,然后又给人抱起来,凑到耳畔、咬住耳垂轻语:
“这里有其他公狼的气息,臭,我不喜欢。乌乌乖乖的,别说话,我们去自己的地方。”
顾承宴嘶了一声,终于忍熬不住、轻轻侧了侧脸,结果就是换来小狼崽一口咬在他颈项上。
不疼,但很痒。
更像是被点中了身上某个穴道,带起一阵细小却能刺激全身的麻,简直像羽毛尖刮过心房。
他颤了颤,被面纱遮去大半的双颊微微发烫,还是忍不住蹭了蹭,把头藏到小狼崽胸膛。
说不怕。
……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他的小阿崽,不会真“弄死”他……吧?
赛赫敕纳被他这一点示弱的动作取悦,翘着的嘴角就没落下,他稳稳抱着人走出金帐,看也没看外面跪了一地的人。
“……狼主!”
老梅录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各部翟王、首领还有勇士们几天后就要到了,您的即位庆典……”
赛赫敕纳心情好,并未计较这位老总管的多言。
他甚至笑着回头,饶有兴味地看了老人一眼,“几天后,那不就是还有时间?而且——”
老梅录等了半晌没等着下文,紧张地抬首,却见赛赫敕纳根本没看他,目光只款款情深地看他的怀中人:
“而且,我不正是在办我的即位庆典么?”
老梅录愣了愣,半晌后涨红了脸,只能讪讪带着众人退下。
赛赫敕纳轻嗤一声,转身抱着顾承宴钻进金账后,一个外观看起来较新的毡帐。
帐子不大,圆顶,西侧开有一大一小两扇窗,窗下摆有两口木箱,中间灶膛内升着火,东侧环一圈石炕。
石炕上铺着厚绒毯,绒毯上是两床今天刚翻晒过的锦被,是赛赫敕纳亲自抱出去晒的。
毡帐门口,竖着一柄松枝编成的笤帚,笤帚旁,放着的是一只小铁桶,桶内搁着浅浅一层炭渣。
赛赫敕纳抱着顾承宴径直走到炕边,然后才慢慢将人放下来,大脑袋拱到他肩窝里,小声唤着:
“乌乌,乌乌……”
顾承宴揉揉他的大脑袋,也透过他的肩膀看清楚了这间毡帐的陈设——
难怪,赛赫敕纳说,这是“他们的地方”。
这分明就是雪山别院的翻版,分明就是那个他们住了三年多的地方。
他心中暖暖的,还有点涩,看向小狼崽的视线没由来就模糊了,唇瓣也抖着,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在,赛赫敕纳此刻,也不希望他讲话。
隔着那层并不算柔软,但足够精致华贵的面纱,他的小狼亲昵却有些凶狠地咬了他两下:
一处在鼻尖,一处在下巴。
顾承宴动了动指尖,想将这面纱摘下,但小家伙却在他耳畔轻笑,眸色极深地看他。
本来,顾承宴就对这双湛蓝色的漂亮眼睛没什么抵抗力,这么近的距离,他自然无法再分心想其他。
所以听见铮地一声猎刀出鞘的声音时,顾承宴显然已失去先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臭小崽,将他从中原带来的最后一件广袖宽袍,划成碎片。
其实也不是完全的碎片,而是丝丝缕缕挂着,有种……有种说不出的欲拒还迎。
总之顾承宴只看了一眼,就臊得别过头去,露出一截白皙泛粉的颈项。
这便被赛赫敕纳当成是邀请,小狼崽的眸色更沉,手中猎刀当地一声被他钉到了地上。
“唔……”
毫无防备被犬齿没入最脆弱的脖颈,饶是顾承宴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只觉自己是真的被狼咬了。
赛赫敕纳这口咬得又凶又狠,但刺痛过后,又诡异地变成了酥麻,让他忍不住吞咽一下。
咬这一下明显不够,赛赫敕纳抬头,深邃的眼眸里全是顾承宴从未见过的攻击性,然后——
“呃!”肩膀上又挨了一下。
他像是成为了一头巨狼的猎物,狼并不急着吃他,却也不让他跑,舔舔咬咬,然后又啃又吮。
顾承宴忍挨不得,抬手虚虚圈住赛赫敕纳的脖颈,睁开被逼出水光的眼眸看向他的小狼:
“……别欺负我。”
赛赫敕纳闷闷笑,胸腔震动着、一下将仰躺在炕上的顾承宴捞起来,然后凑过去亲昵地隔着面纱亲他。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顾承宴总觉得他尝到了铁锈味,这坏小孩当真是给他咬出了血。
舔咬、亲吻,这是孩子过家家伴的把戏。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顾承宴有些脸热,现在倒有些感激小狼给他挂这层面纱——
强自定了定心神,顾承宴笑着用指尖描了下赛赫敕纳的脸颊,然后一刮他鼻尖、捏起下巴:
“就会亲个嘴儿?”
赛赫敕纳一愣,然后摁住他腰的手明显紧了下。
“要不要……”顾承宴放轻声音,最后数语成了气声,全部化在赛赫敕纳的耳畔。
小狼崽耳力极佳,自然能听清。
他说的是:要不要,哥哥教你些不一样的。
赛赫敕纳眼中精光一闪,原来他的狼后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
不一样?
他收紧手臂,让坐在他身上的人贴近他的胸膛。
然后才凑过去,学着顾承宴,往他耳朵里吹气,声音放的又乖又软,“那,哥哥教教我呀?”
这句话弄得顾承宴人都软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轻哼一声,转头与赛赫敕纳咬耳朵,讨要了一样东西。
本以为赛赫敕纳会叫人去准备,再不济,也该自己去拿取,结果他的小狼从不让人失望——
“不要那些,我帮乌乌舔。”
顾承宴呼吸一窒,险些要被小狼的直白骇晕过去,他摇摇头、心里发慌,手都有点抖,声音也细弱蚊蝇:
“……的。”
赛赫敕纳却否定了他的说法,乌乌又漂亮又干净,“香的,乌乌一点也不脏。”
然后,顾承宴就觉得这屋里实在不该烧炕。
虽说草原上入春后还很凉,但毕竟是早春,这种天气里烧炕,当真是……让人热得慌。
他知道挥汗如雨、汗如雨下、大汗淋漓,但从来都以为这是一种夸张的、表达情感的措辞。
但这回他知道了,创造词语的先人们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现在的他,简直就像是——
赛赫敕纳从科里河浅滩里捞出来的鱼:
浑身湿透、气促缺氧,软得再没一丝力。
而赛赫敕纳却明显觉得不够,所有美味的猎物、缱绻的伴侣,都是要互相交换气味舔舐。
这才哪到哪,他才舔过一处小小的地方。
顾承宴脸上蒙着的金纱已经湿了大半,重重压在他唇瓣上。
赛赫敕纳凑过去,还是隔着纱啄吻他、声音沙哑:“然后呢?乌乌不是说,要教我的吗?”
顾承宴胸膛起伏两下,然后还是慢慢伸手攀住他肩膀,“你……你乖,先闭上眼,不、不许看。”
赛赫敕纳笑着阖上眼眸。
事已至此,即便齿关微颤、掌心里全是紧张渗出的热汗,顾承宴也不得不咬牙坚持着教下去——
小狼崽很听话,由着他动作,一直都好好闭着眼,只是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轻哼。
顾承宴也难耐得很,这种事……
这种事他当然知道,也、也在书上看过,青霜山上不是没有偷偷拉手到小树林里去的笨蛋师弟妹。
但……
看过见过是一回事,自己来好像又是另外一回事。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总不至于他最后要和小狼玩上好几年的啃咬游戏。
咬咬牙,顾承宴也闭上眼,然后如愿在自己的呃啊一声惨哼中,听见了小狼崽的倒抽一口凉气。
嘶……
顾承宴疼得五官都扭曲,额角冷汗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但他还是勉强对着受惊张开眼的小狼勾起个笑:
“……我没力气,接下来的,应该不用再教你?”
赛赫敕纳眨眨眼,却犯愁地拧了下眉,凑过去蹭蹭顾承宴额头,“可是,乌乌你看起来好痛……”
“……”顾承宴额角的冷汗都汇聚到下巴上,他睨着赛赫敕纳,觉得这臭崽子真是磨人。
他聚起最后一丝力量,五指恶狠狠绞紧了赛赫敕纳的长发,逼得人不得不仰头看着他。
垂下的金纱和铃铛叮咚掉到了两人交缠的视线之间,顾承宴低头重重咬了赛赫敕纳一下。
已经濡湿的金纱上更洇上一重暗渍,他衔住小狼崽的唇瓣低喃:“不痛,一点也不痛……”
痛只是一瞬间,但不上不下的那种空虚感,却能磨得人更想发狂。
狼是最敏锐的。
赛赫敕纳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果断搂紧他,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他等这一天太久,也错过这一刻太久。
早在他们初遇的那一时、那一刻,他就应该让他的狼后浑身染满他的气味,让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是他的。
顾承宴一开始还能忍住,声音压抑,只是偶尔闷哼,甚至还能抽空看着赛赫敕纳巧笑几声。
但当赛赫敕纳一次折腾就过去大半夜后,他还是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些破碎的、带颤音的哭腔。
明明……
明明给他念过那些经的。
顾承宴昏昏沉沉间,总在怀疑是不是自己汉文转译戎狄话的时候除了什么岔——
都说了:务存节欲,以广养生。
但怎么落到小狼崽耳朵里,就变成了:务欲淫佚,必求快意。
“呃啊——”
似乎是为了惩罚他的走神,赛赫敕纳在他后颈凸起的大椎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而且还就这样咬着不松。
顾承宴惨哼一声,发虚的视线凝聚,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趴在的炕上。
这样的动作,倒很像是青霜山上春日的那些猫儿,也是这样衔着彼此的后颈,生怕脱逃。
“别咬了……”顾承宴声音嘶哑,有气无力,“我不跑,也不会……逃——”
但赛赫敕纳就好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坚持着打自己的标记——所有的狼王都是这样对狼后的。
顾承宴意识混沌,总之没个清明的时候。
到最后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了一丁点力气能反抗,只能随着小狼崽,任凭他予取予求。
他好累,好困,但每次要阖眸昏过去,就会换来小崽子一下狠咬,声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乌乌又要丢下我!”
顾承宴可背不起这样狠心的骂名,只能强撑着提一口气,再续精神,陪这头莽撞的小狼崽继续。
后来,面纱终于重得挂不住掉下来,赛赫敕纳怔愣地看了会儿,然后指尖一勾、扯掉上面的金纱。
剩下那串挂着小金铃的珍珠贝母链,被他栓到了顾承宴脚踝上。
铃声清脆叮当,更衬得乌乌叫得好听极了。
如此到天际白,又到日上三竿。
顾承宴的精神终于到极限,也被逼的眼角湿透、什么告饶的话都说尽。
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是——
他搭着赛赫敕纳的手,枕在他胳膊上,难耐地说了句:“不要了,好涨……”
然后,他就失去了所有意识,沉沉陷入黑甜乡。
只盼小狼崽别揉按了,他没练过合|欢宫的秘术,再揉下去也只是肚子痛,消化不了,也变不出小崽。
……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承宴觉浅,隐约听见一些嘈杂人声,然后就是赛赫敕纳慢慢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想睁开眼,但实在太累,眼皮重胜千钧,犹豫再三,只能攥紧被子轻声嗫嚅道:
“……好累了,阿崽饶过我。”
赛赫敕纳却只是轻笑,俯身低头捏起他还挂有牙印的下巴,然后舔吮着他布满紫红血痕的唇瓣——
将什么东西,推进了他嘴里。
顾承宴挑挑眉,一开始还以为小阿崽进步了,会玩这些花样了,结果下一瞬,就被入口的苦味刺得浑身一颤。
他下意识张嘴就要吐,赛赫敕纳却压着不让他吐,反堵着他的嘴、缠住他唇舌,加深了这个吻。
……是药。
顾承宴被苦得清醒了几分,也从那熟悉的味道里尝出来了:是他的药,是一年前害小狼落崖的那些药。
啧。
顾承宴含着苦药,忍不住腹诽:这种时候,缱绻喂人的应该是蜂蜜水、红糖蜜枣什么的。
臭小狼勾着他亲吻,竟是给他喂颗倒牙的药。
顾承宴累极,阖眸再昏睡过去前,却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哀叹:
别人是夜深丝竹、春意凰鸣,只盼着无限缱绻深情。到他这儿,斗帐香篝、被底摩挲,却只换来——
苦药一枚。
哪有这样的。
看来,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要教小狼的,还有很多很多……
第32章
顾承宴睡着了。
或者说, 是彻底失去意识昏过去了。
赛赫敕纳趴在炕边,瞧着他安静的睡颜,总忍不住用手去戳碰他泛红的眼尾、留有牙印的耳尖……
此刻的顾承宴仅剩下本能, 被这作乱的手指招得实在难受,便一缩脖子、嘟哝着把脸藏到被子中。
赛赫敕纳一愣:“……?”
半晌后,又不由闷笑出声,他怕人憋坏, 伸手拉拉被子, 想给乌乌漂亮的脸蛋挖出来。
但——
顾承宴骨子里, 大约还是怕的。
刚才自己撩拨在先,碍于面子才硬撑了个全场。这会儿意识全无, 身体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瑟缩着往里躲、手指紧攥住被面不放。
赛赫敕纳无法, 沉吟片刻后俯身趴到被边,贴着那几根白里透粉的手指,轻轻哼唱起《苏德鲁牧歌》。
他记得乌乌喜欢这个。
果然, 一开始感受到他碰触而绷紧的顾承宴, 在熟悉的舒缓曲调中渐渐放松, 终于松开了被面。
给人脑袋挪出来后, 见他眉心还不安地皱着, 赛赫敕纳又凑过去浅啄一下, 用柔软的唇齿抚平额心。
眉间的川字纹渐散,顾承宴这才彻底睡踏实了。
赛赫敕纳凝眸看了他一会儿, 已变成暗蓝的眼瞳里, 倒映出屋内的羊油灯光晕——很亮很亮。
他小心翼翼掖好被子,才恋恋不舍地挪步到门边。
如果可以, 他当然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乌乌。
但这一夜一日消耗太大,乌乌醒来该饿了, 他要去弄头肥美的小羊羔来杀。
掀开帘帐,正巧巡逻经过的几个勇士肃立给他行礼,赛赫敕纳挑挑眉,烦躁地扭头转到帐后——
这里到处都是陌生的臣子、勇士,每个人都对他很恭敬——看起来很恭敬。
至少,他的族人就不会做这些流于表象的虚礼。也不知它们怎么样了,黑背、奥塔还有小婕斯……
这间新盖的毡帐后,有一间小小的圈舍,里面养着两只灰兔、三只五彩雉|鸡和六头黄羊。
都是赛赫敕纳闲来无事捉的,总是每隔几日就杀掉再换,总要保证顾承宴来时,能吃到最新鲜的。
他扫了一圈,利落地拨开前面两头碍事的公羊,准之又准地拖出躲在里面最小的一头羊羔。
杀羊放血的时候,赛赫敕纳失神地抬头,又往北方看了看:
一年多时间,或许黑背已经当上了新狼王,又或许它们会选择并入其他狼群内求生。
又或者……
他一哂垂眸,摇摇头没继续想。
此境气味难闻,每个人身上都充满了算计的腐臭味,像秃鹫、像鬣狗,像狐、像貉,就是不像狼。
若非老梅录当着他的面跪下来、对着长生天起誓,说定会让他名正言顺地迎娶乌乌……
赛赫敕纳将锋利的匕首顺着羊羔喉咙上的伤口插进去,然后利落地剥皮拆骨:
他才不愿来这破地方,当这什么狼主。
只可惜乌乌病着,等他稍好些,赛赫敕纳会想办法带他回家,回他们的领地、他们真正的家。
如何调制酱料、如何腌制备烤的羊肉,这些顾承宴都教过他。
赛赫敕纳正串好了羊腿准备回帐上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敛眉、沉了脸,突然拔出插|在羊皮上的匕首,反手头也不回地掷了出去。
锋利的小刀似离弦之箭,嗖地一声从两个来人中间飞过,然后重重钉在他们身后的树干上。
串有珍珠宝石的帽带被利刃削断,上面的宝石叮咚啪嚓落入草丛,更吓得鹿角帽的主人一身冷汗。
——是大萨满。
老梅录站在大萨满旁边,压眉望向赛赫敕纳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默默躬身先行了大礼。
赛赫敕纳睨着他俩冷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帐内走,继续他手上的事。
“狼主——!”
老梅录低唤道:“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已至乌麦坪,今晚或明日就能到王庭。”
赛赫敕纳挑起帘帐的手顿了顿,但他只是侧首扫了老人一眼,然后就脚下不停地钻入帐内。
老梅录噎了噎,却也只能尴尬地僵立原地。
而大萨满则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这顶新的毡帐,然后才吩咐身边弟子捡起地上掉落的宝石。
赛赫敕纳回到毡帐内,先给两条裹好酱料的后腿烤上,然后又把剩下的肉该炖的炖、该腌的腌制上。
他这忙碌着,帐外两人却被昭昭烈日烤得冒汗。
大萨满到底年轻,看了老梅录好几眼后,才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质问道:
“狼主他……您、您就这样看着?”
老梅录瞥他一眼,示意他少言。
但这一年来,大萨满明显积怨已久,他深吸一口气,刻意压低的声线都憋出一丝扭曲:
“长生天在上!戎狄十二部的主人是个黄口小儿便罢了,他还如此将一切当儿戏,只顾着那个汉人!”
老梅录皱皱眉,依旧保持缄默。
大萨满跺了跺脚,啐骂道:“中原的汉人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个狐媚似的惯会甜言蜜语、妖言惑众!”
“大萨满,”这次,老梅录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平静地纠正道:“里面那位,是我们尊贵的遏讫。”
大萨满眯了眯眼正欲争辩,面前的帘帐又动了动,赛赫敕纳一矮身,面无表情从毡帐中钻出来。
“……”被他森寒的视线一扫,大萨满立时闭了口,瘪瘪嘴低下头去。
老梅录还是很恭敬地冲赛赫敕纳行礼,没继续说刚才的事,而是另起了个话头道:
“您吩咐去找的那匹大白马已经有眉目了,那牙勒部的勇士传来鹰讯,说七日后就给您送到王庭来。”
是乌乌很喜欢那匹大白马。
赛赫敕纳点点头,“那就好。”
看他脸色稍霁,老梅录才又绕回去,继续刚才的话题:“阿利施部是老狼主的旧部,他们对您是无二的忠诚,大可放心。”
“但您并非塔拉遏讫的亲生,只怕同来的巴剌思部族会有人不服、生事,您还得做些打算。”
赛赫敕纳好像在听着,但目光却游移到刚才剥下来的那张小羊皮上——
这个大小,似乎正好能给乌乌做双新皮靴。
“还有,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是世仇,到时我会帮您安排他们各自到王庭的时间,以免发生什么冲突。”
老梅录顿了顿,抬头顺着赛赫敕纳的视线看了眼那张羊皮,然后像是没看见一般,继续道:
“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是先代狼主最亲密的旧部,您新即位,还是应多联络亲近、设宴款待。”
见赛赫敕纳还是不吱声,只自顾自盯着那块血淋淋的羊皮子,大萨满终于还是忍不住讽了一句:
“您看起来可真忙。”
老梅录蹙眉更紧,总觉素日乖顺收敛的大萨满在顾承宴回来后,愈发冲动不智。
——无论赛赫敕纳年龄大小,他都是王庭唯一的希望。
只要亮出狼主的九旒白旗后,能让草原上的十二个部落拧成一股绳,哪管他是傻子、疯子还是呆子。
老梅录摇摇头,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旁生出枝节、让萨满与新狼主离心,便还是和了句稀泥:
“主上,您要记着我与您说的那些话。”
这次,赛赫敕纳终于有了反应,他收回视线,“设宴、世仇,还有呢?我听着。”
“还有,在您即位庆典的库里台议事会上,翟王和臣子们肯定会问您关于札兰台部的事。”
对外,王庭宣称老狼主是病逝,并未大肆宣扬他那荒唐的死法。
所以,前任狼主既是在讨伐札兰台叛部路上病逝的,那这一场仗还要不要继续、如何继续等,都会成为新任狼主必须解决的问题。
老梅录抓紧时间一口气说完,浑浊的眼眸动了动,直迎上赛赫敕纳的蓝眼睛意味深长:
“各部翟王性情不一,心中计较也不同,他们就像是盘旋在天空的秃鹫,您应当——明白的。”
赛赫敕纳沉眉,难得应了声嗯。
不为别的,只为老梅录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一年前,他被这狡猾的老头暗算,以涂满踟蹰花粉的箭簇射中放倒、绑来王庭。
一路上,他弄伤打残不少勇士,更抓了老梅录做人质,只想尽快返回极北草原和雪山。
结果老梅录临危不乱,告诉他顾承宴是老狼主的第五遏讫,若他不回来即位,草原上还有大把的人等着要来抢。
抢狼主位,也抢领地和妻妾。
那些人对男子,尤其是汉人男子的态度可不一定好,说不定还会让顾承宴沦为最低贱的奴隶。
甚至赏玩给一众部族勇士,成为军帐内供人取乐的……戏奴、淫|奴,落得生不如死。
“第五遏讫身后没有族人,汉地君主更不会冒然为他攻打草原,就算……”
老梅录一点不在乎被扼住的喉咙,“就算您能带着他离开王庭、躲到圣山上,甚至出北海……”
“他做遏讫一天,就是先狼主的附庸,总会有新任狼主等着来继承这一切。”
“与其让给别人,倒不如您自己名正言顺,作为前任狼主的亲儿子即位,稳坐狼主尊位护好他。”
……
赛赫敕纳不喜欢王庭的一切,也知道这老人三句真三句假,多半是在利用顾承宴挟持他。
这个叫王庭的狼窝看起来很需要一位狼王,但是不是他赛赫敕纳,其实并不重要。
只是,老梅录目前别无选择罢了。
要算起来,老人和他倒像是互相在利用,老人利用他稳固这个看起来破烂腐朽的狼窝;而他利用老人,找回乌乌。
之后,等顾承宴醒来、好起来,他会找尽快想办法让乌乌自由,能跟着他再不受任何辖制地回家。
“那你去安排吧。”他看向老梅录。
目的达成,老梅录躬身领命,再起身时眼角眉梢都舒展,而旁边的大萨满也略有些惊讶。
“对了,你刚才说——”赛赫敕纳又开口。
观他表情严肃,那两人都略有心喜,以为这小狼主终于听进去劝、要讨论点正事,纷纷洗耳恭听:
“您有主意了?”
“还是关于应对库里台议事的计划?”
赛赫敕纳却只抬眸,用他纯粹的蓝眼睛看向大萨满,“你刚才说的‘甜盐蜜雨’——”
大萨满一抖,以为小狼主是听清了他的妄言要找他算账,他腿一软跪到地上:
“主上,我、我不是……”
“我只听过崖盐、井盐,”赛赫敕纳托腮,有些犯愁,“你说的这甜盐,又要到哪里挖?”
“你是萨满,想必有通天之能,所以一定能算准——那下一场蜜雨,是什么时候下?”
他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忽然泛起一丝浅笑,一双蓝眸璀璨生辉:
“乌乌怕苦,我得备些给他。”
第33章
约莫四天后, 顾承宴才彻底苏醒。
其实中间他也醒过几次,但意识太模糊,只大概知道是臭小狼在喂他吃东西。
这一日不同, 他是被咚咚擂鼓声吵醒的。
顾承宴睁开眼,只觉帐内光线炫目,眼皮浮肿发沉,四肢百骸酸痛难当, 整个人像被大卸八块又重新拼回来。
他抬了抬手, 想略挡挡这明亮的日光, 但才动了一下,就忍不住嘶地发出一声痛呼:
……小禽兽。
闭眼, 顾承宴慢慢挪动着侧身, 靠在枕头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喘匀了气坐起身。
叮咚——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轻微细小的铃声传来, 循声望去, 顾承宴瞥见自己脚踝上还拴着那串铃铛。
赛赫敕纳这臭崽子, 竟没给他取下来。
看着已经被勒出一圈红痕的脚踝, 顾承宴动了动, 却发现双腿实在酸痛、根本曲不起来, 只能勉强折腰、伸手够着给那串作孽的铃铛取下来。
这么点儿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出了身冷汗:一半是累的, 一半是痛的。
顾承宴蹭蹭下巴, 却又看见自己手腕内侧、小臂上一连串的咬痕、吻痕:
“……”
真不愧是狼崽,这一顿连啃带咬的。
疼倒不算很疼, 就是看着怪惨的,这要被不知情的人瞧见, 恐怕还真要以为他是被虐待了。
顾承宴摇摇头,一垂眸,又在炕边发现双新制的高筒羊皮靴:
靴面是白黄色的毛料,内里衬的绒毛蓬松柔软,靴筒上沿还特别缝制了两圈装饰用的黑色狐尾。
造型挺别致,他一看就喜欢,忍不住捞起来摸了两把:这样软细的毛,怕是只新宰的小羔羊。
炕边没别的鞋,看大小这双应该是给他的。
顾承宴从中原带来的外衫丢的丢、破的破,仅剩的那件还被赛赫敕纳割成了碎布。
无奈,他只能穿着里衣,在周围的衣箱里翻出件长毡袍穿套上。对镜一照,倒有几分像戎狄人。
只可惜,他下巴上有个齿痕,喉结和颈项上深红、紫红一片,形容惨烈狼狈,根本没个戎狄勇士的样儿。
——小鬼。
顾承宴摸摸喉结上两个交叠的红印:挑这种显眼的位置下口,还新伤叠着旧创,臭小狼还真是不打算让他见人了。
好在散下的长发能遮住后颈和肩膀,顾承宴想了想,又取了条长些的帕子来堆了个假的曲领,终于勉强给自己收拾出个人样。
赛赫敕纳不在帐内,外面这样热闹,只怕他是作为新狼主被叫去主持什么筵席。
顾承宴环顾周围,本想叫个人来问,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嘶嘶气声。
吸吸鼻子,他挪步走到中间灶膛找水润嗓,却发现灶上温着一只小铁壶。
顾承宴挑挑眉,翻出只碗来倒,清澈透明的、闻着不像酒,反而有股很清爽的花香。
浅抿一口后他登时双眼发亮:甜的,是蜂蜜水。
温温的甜水整好用来润嗓,顾承宴接连灌了两大碗,才感觉整个人活过来了。
外面又嗖嗖放响了礼炮,牛角长号齐鸣后,就是歌舞乐声起——
顾承宴挑帘,挪步出毡帐,远远就看见了金帐前垒堆起来的索罗柱,柱子顶端还扎了五色经幡。
索罗柱是戎狄用来祈福、祭祀的一种神柱,说白了就是松柏枝扎成的一个高大火堆。
里面插|着的松枝、柏枝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要用那些枝干笔直、没有太多分杈的。
遇上大庆典或者到燃灯节,各部族都要扎索罗柱、点羊油灯,明亮的灯光、火光彻夜不熄。
远远看着还未燃烧起来的索罗柱,顾承宴发现自己还从未好好看过戎狄这王庭——
草原民族的“皇城”不像中原,有巍峨宫禁、城墙林立,戎狄王庭以金帐为中心,一圈圈呈圆形扩出去。
很像中原皇室秋猎时临时扎在围囿里的行猎帐篷,但又比那金贵复杂、用料更丰。
而且据说王庭这顶金帐跟他们普通的毡帐一样,逢战时,也是可以整个架起来由马车拖着走的。
光这一点,顾承宴就挺欣赏:
居安思危,也难怪中原抗击戎狄侵扰多年,总是没能讨到什么好。
他这儿正想着,金帐前却突然传来一阵辘轳的嘎吱声,伴随异响传来的,还有几个戎狄勇士的大嗓门——
“我不信,我们打赌!他肯定不会喝酒!你瞧他那张脸,简直跟他那个娘一模一样,哪有男人相!”
“草原儿郎哪个不会喝酒?你别提大特勤!要不是他贪恋美色,哪轮得到这小子来即位?”
“行了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他回来即位还是好的了,瞧他这傻乎乎的样儿,不随便拿捏么?”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犯上忤逆的话,顾承宴远远瞥了一眼,发现路过的巡逻勇士对此也没异议。
他顿时沉眉推断出——这几个人,大概率是巴剌思部的,所以才会拿小狼崽和大王子德勒比。
顾承宴往前快走两步,藏身在金帐和一颗柏树的阴影中,听他们继续谋划,说要在宴会上灌赛赫敕纳酒。
“……”顾承宴扶额长叹一声,竟又是这种趁着隆重庆典,让对方丢丑的把戏。
老狼主沙彦钵萨姓阿利施,他死后,阿利施部自然希望他的儿子能顺利即位,以保部族利益。
但巴剌思部就不同,他们若在中原,就算是外戚,是大遏讫塔拉的母族。
原本,他们有自己的王子可以拥立,如今却要被迫去拥戴、尊崇一个他们看不上的女奴之子……
顾承宴哼笑一声,那这就是鸿门宴了:
吃好了皆大欢喜,还能收获一个上三部旧勋贵大族的忠心;吃不好地位不稳、沦为笑柄,被人看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本想走过去给小狼提个醒,结果迈了几步后,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双腿和体力。
而且……
顾承宴气喘吁吁扶住一棵柏树,双颊泛起一丝绯红:小狼混蛋,这么多天,竟没帮他……
吞了口唾沫,他缓缓靠到树上,只能庆幸这戎狄毡袍颜色够深、材质够厚,天晚,大概也瞧不出什么。
但腿|间传来的感觉实在太难忽略:温热、黏腻,还像涌泉般有些止不住。
难怪刚才这一路挪步,他就隐约觉着腹部坠着什么有些重。
顾承宴哀叹于自己最后一条干净亵|裤遭了殃,明日,他倒真可以彻底躺炕上不出门了。
真不知小狼是灌了多少进去,怎么能多成这样。
顾承宴实在困窘,只能倚着树干,听着鼓噪的心跳声想辙。
好在王庭内除了巡逻的勇士,还有些帮忙送菜、搬酒,类似于中原宫廷里太监、宫女的杂役。
他这儿半阖着眼眸,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遏讫您需、需要帮助吗?”
顾承宴睁眼,看见一个黑瘦的男童。
男童腰上系着蛇皮腰带、脸上画着红绿二色油彩,年纪不大,也就六七岁,声音还很稚嫩。
这幅穿着打扮……
“你是大萨满的弟子?”
“不、不是,”男童摇头,脸也红,“我、我不配,我是伺候他的黑骨头。”
顾承宴哦了一声眨眨眼,“那,扶我一把?”
男童脸看上去更红了,衬在偏黑的肤色上都有点泛紫,他慌慌张张伸出手,然后又突然缩回去,在顾承宴好奇的目光下,往衣服上揩了两下:
“我、我怕,给您摸、摸脏了。”
顾承宴好笑,捏了小孩脸蛋一把:他身上可没多“干净”,这有什么的。
男童看着瘦,力气到蛮大,很快就给顾承宴扶回了毡帐,还帮忙烧了壶水。
自己去不了,无奈,顾承宴只能托小孩去给赛赫敕纳带句话。
看得出来,小孩在王庭活得不算好,顾承宴也没强求,“能带就带,你先顾着自己的安全。”
戎狄的奴隶命贱,有的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别因为要帮他,反害这孩子丢掉性命。
“嗯,”小男孩点头,“我记下了。”
顾承宴拍拍他肩膀,等人离开毡帐后,才脱力地靠着被子堆躺下。
他系在脖子前做假曲领的巾帕都湿透了,身上又凉又黏,双腿也灌铅一样再迈不出一步。
歇了一会儿、脱掉身上这些“脏”衣裤,顾承宴披着被子,拿出几块巾帕丢到铜盆中——
冒着蒸腾热气的盆瞬间“伏尸百万”,他随手捞起一条来绞干,然后先擦去那些黏在肌肤上的污渍。
嘶……
被热帕子一焐,顾承宴才发现不仅有红肿,皮肤也被擦破了好几处,每擦一下,都痛得他眉头紧蹙。
而且,那日后来他失去意识,小混球就成了遵循本能的大野狼,全凭性子胡来。
也不知凿进去多深,顾承宴都扔掉了五块巾帕,却明显感觉还有湿湿黏黏的东西在缓慢流动。
本来顾承宴都先擦了一遍身上,但这么靠在炕边折腾一会儿,他又累得浑身冒虚汗。
……好想洗澡。
顾承宴无奈叹气,拎起最后一块巾帕,正准备绞,耳尖一动就敏感地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来不及收拾,只能拉过被子盖到腰腹上。
等他喘息着蹙眉抬头,才发现进来的人是赛赫敕纳,小狼一见他就露出了粲然笑脸:
“乌乌醒……唔呀?”
赛赫敕纳只觉眼前一白,被什么软乎乎、湿漉漉还有点温热的东西砸到了脸上。
他伸手揭下,发现是一块顾承宴的巾帕。
顾承宴一条腿垂在炕下,另一条腿被他自己抱在怀里,腰间盖着锦被,面前却有个铜盆。
而铜盆边的地上,却堆着一团衣裳,衣裳旁是好多条湿透的巾帕,没拧干的水蜿蜒流淌。
赛赫敕纳歪歪头,抱着巾帕不明白。
顾承宴环抱着腿,将脑袋枕到膝盖上,他倒没多生气,只是觉得麻烦,所以用下巴点了点那些帕子:
瞧你干的好事!
赛赫敕纳眼珠跟着转了一圈,竟是懵懵懂懂低头、嗅起自己身上——
他是喝了酒,但好像没有留下味道呀。
但乌乌却给他帕子、还瞪他,难道是嫌他臭,要他擦擦?
顾承宴看他发愣,正想戏谑一句,转眼却看见小家伙拿起他用过的帕子就要往身上揩:
“喂你——!”他忙捡了地上金铃丢过去拦,“喝酒喝傻了?”
赛赫敕纳被铃声吸引了注意力,手上动作一顿后,他摇摇头笑,“酒,没喝多少。”
顾承宴狐疑地看他一眼,觉得他这样才像是醉酒,微醺的人一半都会嚷嚷自己没醉。
“……”他叹了一气,本想扯被子裹在腰间下炕,给小狼煮一盏醒酒汤——
草原上到处是新鲜的奶,这灶上还有蜂蜜水,兑在一起煮开就能醒酒。
但他才一动,身后不受控制的东西就流出来,湿漉漉的简直像尿炕,臊得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顾承宴平生第一回结巴,别过头去不想看这小坏蛋,“你自己煮,用奶加……”
“乌乌,”赛赫敕纳却大步走过来,握住他一只手打断他,“我真没醉,不信你闻闻看?”
说着,他还给大脑袋不由分说拱过来。
嗅到小狼身上极富攻击性的熟悉气味,顾承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却意外地没有嗅到酒臭。
他眨眨眼,疑惑地抬头。
赛赫敕纳脸上笑意融融,“乌乌派人提醒我,我就没多喝,还给他们都收服了!”
……都收服了?
“你揍他们了?”顾承宴挑眉。
别的不说,他的小阿崽武力是超群,从小跟狼、跟野兽打架练出来的,寻常勇士确实不够他看的。
“乌乌想什么呐?”赛赫敕纳拱拱他鼻尖,“我哪有那么鲁莽?”
不是打架?
顾承宴来了兴致,“那,说说看?你怎么收服的?”
赛赫敕纳想了想,先给顾承宴扶起来,然后拢到自己怀里又裹紧被子,才絮絮道来:
今日老梅录替他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
阿利施部对他说的都是好话恭维话,但巴剌思部的几个人却夹枪带棒,上来敬酒都是抬着一整坛。
赛赫敕纳听不懂老梅录说的那些什么塔拉、什么德勒,这一个个人名简直就像顾承宴给他念的经。
他只知道对方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挑衅,就像那些明明屈从在他族群里,却总要时不时质疑他决定的外族狼。
赛赫敕纳瞥了眼他们端上来的几个酒坛,又想到半路拦住他的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便招呼他们先坐下吃肉、不要忙喝酒。
今日王庭准备的都是现杀、现烤的牛羊,每一份装在个海大的盆子里,少说有一条公羊腿那么多量。
赛赫敕纳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们,然后随着老梅录帮着说话解围,他就开始一盘盘大口吃肉。
一边吃,还一边往嘴里灌酒。
刚开始,那几个上前挑衅的“外族狼”还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然后一坛坛往上端酒。
但等他吃到第十盆肉、第八坛酒的时候,那几个人的脸色就变了,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震惊。
赛赫敕纳瞧他们神情改变,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席,片刻后又回来,还是照样喝酒吃肉,怎么吃喝都不够似的。
又来十盆、七坛后,那几个勇士眼中的震撼变成了敬佩,甚至有些惶恐,其中一个更醉倒在地上,让其他部族好一顿嘲笑。
“诶?”赛赫敕纳还故意瞥他一眼,询问地看向那几个上前挑衅的人,“他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几位勇士面面相觑,终是变了脸色,跪倒在地,单膝着地、右手扶着左胸,面上露出惭愧。
他们坦然讲明了自己的不怀好意,然后又被赛赫敕纳这豪爽的酒量、饭量给唬住。
纷纷跪着齐声承诺,往后会敬他为唯一的狼主。
顾承宴听得是又心惊又好笑:
那几人,折腾半天就……就这样结束了?
“可你……”他转头看小狼崽,“我记着你没这么大的食量,你是——硬撑进去的?”
说着,顾承宴的目光就往下扫了扫:
赛赫敕纳饱满胸膛下的肚子很平坦,结实的肌肉块还是照往常那样紧绷着,好像,也没特别鼓?
“乌乌笨蛋,”赛赫敕纳却趁他目光发直,凑过去在他嘴边偷了个香,“我当然不是真吃。”
“不是真吃?”
赛赫敕纳点点头,“嗯,每回吃差不多了,我就借口离席,跑到外面的钦那河边给脑袋浸到水里,被冷水一激,就能给酒肉都吐掉。”
钦那河是流经王庭和整片草原的一条从西向东的大河,水流湍急、河道曲折。
顾承宴嘴角的笑僵了僵:这什么又聪明又傻的办法?
他忍不住抬头看赛赫敕纳,伸手碰碰他肚子,“……下次教你不用催吐的办法。”
中原武林多得是能以内力催逼酒力散去的法子,小狼这样反复干呕,不是自己找受罪。
赛赫敕纳看着他乌黑的眼眸,只挂上融融梨涡,牵起顾承宴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好,乌乌疼我。”
顾承宴睨他一眼,冲口而出,“我疼你,你以后能不能也疼疼我,那事之后……”
他话说一半,又突然闪了舌头:
不,不成,清理这事不能让小坏崽做。
帮你舔这种话他都能说得那样直白坦荡,要再让他清理,指不定闹出什么更大的荒唐。
——再折腾一宿,他哪里还有命?
于是顾承宴语调一转,强行给要说的话改成了:“我们以后得约法三章,每回这么凶,我吃不消。”
他都想好了,如果小狼每次都要这样狠,那他勉强能接受五日一次,就像之前“奖励”的那样。
但若小狼能稍微听他的、受些控制,那……三日一回或许也不是不成。
但他还没亮出自己的条件,那边赛赫敕纳就点点头,十分郑重地承诺道:“嗯,不要了,明年再做。”
顾承宴:“???”
这、这事是,是一年一次的?!
看他表情惊诧,赛赫敕纳却忍不住又抱住他蹭:乌乌傻傻,灌进去那么多,崽崽肯定怀上了。
这一年要好好等小崽崽,哪能再胡来?
不过老婆傻乎乎的也可爱,他又凑过去重重亲了顾承宴一口,然后勾住他的手:
“乌乌抱紧我,我有赢回来一个彩头给你!”
“……彩头?”顾承宴还震惊于一年只有一次这件事,有点没反应过来。
而赛赫敕纳却已经笑着给他连人带被子抱到帐外,然后在索罗柱的红色火光下,指了一头雪白大绵羊给他看。
顾承宴眨眨眼,目光一下和那头羊圆圆的黑眼睛对上——它、它长得好像大|白!
——那头总爱陪着他、暖着他,看起来好暖好软的大白羊!
“乌乌喜欢吧?”赛赫敕纳笑,但接下来却说,明天要杀给他做烤羊。
“……别,”顾承宴忙拦他,臭小子怎么还误会他是要吃羊,“我、我想养着它。”
“养着?”
“嗯,就像养小猫小狗……”他不好解释,只能含糊说,“就,就是养来玩的。”
玩?
赛赫敕纳不太明白,狼很少逗弄猎物,但既然老婆喜欢,那他听乌乌的:“那就先养着,以后再吃。”
“以后也不吃!”顾承宴急了。
“……不吃?”
顾承宴额头都冒汗,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最近不喜欢吃羊。”
不喜欢吃羊?
赛赫敕纳也急了,“那乌乌想吃什么?”
怀小崽最耗体力,他得负责地备好充足的食物,不能饿着乌乌。
“……鱼,”顾承宴只能顺着往下编,“就、就你之前煮的酸浆果鱼,还、还蛮好吃的。”
酸浆果是一种生长在雪山上的小红果子,赛赫敕纳一年前在极北抓了一把放进过鱼汤尝试。
“哦,好,酸浆果鱼……”
他默默在心中记下,却不知为何脑中闪过一句话:
这一年和乌乌分开,老梅录也常教他些戎狄俗务,而他却爱常央著老人讲中原汉地的故事和俗话。
酸浆果鱼……
他又将这道菜过了一遍,然后福至心灵地亮起眼睛,抱着顾承宴转了一圈后,将人扑到炕上:
“酸儿辣女!”
第34章
一句酸儿辣女, 给顾承宴噎得好半天没说出话。
小狼崽的想法稀奇古怪、思路独辟蹊径:一道酸浆果鱼,怎么就能绕到生儿育女的话题上去??
当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语言不通害死人, 鸡同鸭讲、问道于盲。
他得立刻马上,跟这小白丁谈谈。
不然他一天天的,小脑瓜里到底装着什么。
等赛赫敕纳出去给那头大白羊牵到圈舍内栓好回来,顾承宴裹好被子, 冲他拍拍身边的暖炕:
“阿崽过来, 坐, 我们聊聊。”
赛赫敕纳噢了一声,乖乖走过去坐下, 然后还伸手掖了掖被角, 给顾承宴的露出的脚背藏藏好。
看着小家伙还有些潮湿的卷发,想到刚才他吐酒肉的笨办法,顾承宴眉目舒展, 等他动作完才问道:
“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唔?”小狼崽茫然眨眼。
“……酸儿辣女, ”顾承宴重复一遍, 捏了捏小家伙鼻尖, “谁教你的。”
“老梅录呀。”赛赫敕纳歪歪脑袋。
老、老梅录?
顾承宴呛了声, 那老人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 怎么私下里竟跟小狼崽说这些。
他又皱眉,“还有呢, 老梅录还跟你说什么了?不会你这一年在王庭, 他就光跟你说这些吧?”
这情况,顾承宴免不了多心:
赛赫敕纳才十八岁, 人生的前十多年都是和狼群生活在极北,他所知的生存法则和王庭必然不同。
狼群内团结、忠诚, 狼群外虽有狡诈、争斗,但总是不比人类阴险,不比王庭权势之争凶残。
老梅录是王庭的大总管,算上小狼、他合共侍奉过前后三代的狼主,根基不可谓不深。
——就像中原那些历经三朝的老臣,宫中耷拉着三角眼、掌管内廷廿四衙门的秉笔太监。
若老人想玩挟天子令诸侯那套、给赛赫敕纳教成个只知玩乐享受的小憨包,那以阿崽现在的心智手段,肯定斗不过他、将来只能做个傀儡皇帝。
顾承宴沉眉,到时,若他这病犯起来先走一步,留下小狼一个,怎么会是这群人的对手?
他这越想越深,那边赛赫敕纳却先摇摇头,然后又满脸犯难地答道:
“乌乌教我那些,他也教我了,但……他给我念的名字经,我听着头痛,没能记住。”
“名字……经?”
“嗯嗯,爷爷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赛赫敕纳撇撇嘴,“我的家人明明都在极北,哪来什么家人。”
“……”顾承宴眼睛飞快眨巴两下,他捂住嘴、竖起手掌让小狼崽别说话,“阿崽你等一下。”
赛赫敕纳乖乖闭嘴,蓝眼睛看着他眨巴眨巴。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决定耐下性子、跟小家伙从头捋起——掉下雪山断崖后,他们各自发生了什么。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行踪,然后又扁扁嘴,委委屈屈向老婆告状:
“老爷爷看着慈眉善目的,其实——”
“他心好脏!”
赛赫敕纳重重皱了下鼻子,将当时的情况细说给顾承宴听,包括踟蹰花、包括弓|弩手。
看着面前耷拉着耳朵、夹紧尾巴给他告状的小狼,顾承宴忍不住闷笑:
哦,原来是被蒙汗药放倒掳走的。
难怪他后来带着穆因去找了那么多回,还守在雪山别院寸步不离,都没能得来一丁点赛赫敕纳的踪迹。
“那,乌乌呢?”
赛赫敕纳目光澄澈,表情好像那条等在山门口、许久没见掌门回来的大白狗,眼睛滴溜溜。
顾承宴忍不住伸手挠挠他下巴,然后才简单解释——那日他病发昏迷,是被路过的穆因救走。
因此两厢错过,才会让他们分离一年之久。
想到那些担惊受怕、失望绝望以至心如死灰的日子,顾承宴咬了下唇瓣,狠狠拧了小狼一下:
“下回不许捡什么药了!你的命更重要。”
赛赫敕纳痛得龇牙咧嘴,但表情看起来明显是——下次还敢,他用双手抱住顾承宴手臂:
“那乌乌也要好好的,至少不要再吃药!”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顾承宴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那些药本就是为了续命,若小狼知道……
顾承宴低下头,避开赛赫敕纳视线,然后才弯起眉眼,故意轻佻地勾起小崽子下巴:
“唉,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好好陪我,我可一天都不用吃药。”
赛赫敕纳皱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他一时没有头绪,只能愤愤地捉住顾承宴手指咬了一口。
“嘶,还咬!”顾承宴耳根发热,忍不住又伸出脚去踹他,“你属狗的么?!”
属相是中原习俗,是十二地支佐以传说的象形,每种动物都有不同神格,当然,草原上没有。
戎狄连年号纪年法都是跟汉人学的,哪里会管什么属相,所以赛赫敕纳没听懂,只小声反驳道:
“是狼,不是狗。”
顾承宴横他一眼,继续说正事:“那名字经呢?老梅录给你讲几位特勤和遏讫了?”
“嗯,讲了,还讲了他们都怎么死的,”赛赫敕纳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他没有乌乌讲得好!”
——这什么奇怪的夸奖,顾承宴勾起嘴角:
“那你给我学学,他都怎么讲的?”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整张脸像不小心啃到了草原上的臭灵丹草,皱得比包子褶还多还难看:
“我、我试试。”
他大约是真没注意听,说的是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好几个人名复述得磕磕绊绊,最后干脆用老大、老二、老三……来代替。
顾承宴一边听,一边问,再结合前世零散的记忆,总算是给戎狄王庭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厘清——
除他之外,沙彦钵萨有四位遏讫:
巴剌思·塔拉,是狼主的第一个妻子,小他六岁,在他远征札兰台部时,大约是五十岁上下。
——就像中原的皇后。
斡罗·清朵,是他的第二个妻子,这位是沙彦钵萨自立为狼主后,斡罗部献来的美人。
特木尔巴根、拉旺等人都对顾承宴说过,清朵遏讫有自己的心上人,嫁给狼主时甚至怀有身孕。
那孩子生下来,狼主原本给他封了特勤位,是后来为了平衡各部势力,才又令他还归斡罗部去。
之后,清朵有孕,狼主远征回鹘、大胜凯旋,从战场上带回了他的第三位妻子——毕索纱。
与前两位妻子不同,毕氏在草原上无有倚仗,能得到多少吃穿度用,全要仰赖狼主的宠幸。
所以毕索纱心怀惶恐、来到王庭后就用尽一切手段争宠,先后迫得两位遏讫被流放:
最终清朵在西境病逝,而雅若在极北失踪。
就连那时候顾承宴刚到王庭,毕索纱也见缝插针地耍了个手段——在他装病当晚,送了族妹到狼主金帐。
至于狼主死后那段,老梅录做为臣子,到底顾及狼主颜面,没对赛赫敕纳说得太白。
小狼本就被三位遏讫的名字绕得云里雾里,老人那边再一顿德勒、日莫齐、旺顿克图、澈特尔地说,赛赫敕纳头痛欲裂,干脆就记住个结果——
“最后他们都死了。”
顾承宴:“……”
好一个都死了,还真是简单明了。
不过这样听来,老梅录确实没藏私,只是赛赫敕纳这小笨蛋没听懂,刚才是他想岔了。
无论之前那几位特勤之间是如何相互残杀,老狼主死在去讨伐札兰台部的路上这是事实。
就目前的形式看,戎狄十二部里,至少有阿利施部、巴剌思部和被札兰台部攻打的乞颜部是忠心的。
而戎狄王庭组织本来松散,若狼主持续式微,众部族首领里的佼佼者,定会找机会自立……
——就像当年的沙彦钵萨。
想到这,顾承宴才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为何中原皇帝要自称“天子”,讲究一个血统、一个授命于天。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震慑天下拥兵自重者,而不是像草原上——只要有实力,人人都可以起来称王称主。
他睨了旁边盘腿坐在炕上发呆的赛赫敕纳一眼,如果想保证这小子坐稳狼主位,除了联络各部外:
或许……真可以利用老萨满留下的那个骨卜。
——就像中原的丹书鱼腹。
眼看顾承宴面色越来越沉、眉间像是要堆起一座高高的雪山,赛赫敕纳忙打了个呵欠道:
“乌乌还在想什么呀?好困了,我们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来抓鱼呢。”
言毕,他还似模似样地假装揉了两下眼睛。
顾承宴不疑有他,真当小狼是跟巴剌思部勇士斗智斗勇累了,就捏捏山根点头应下。
反正联合各部、天人感应这些事都需要时间谋划,也不是一朝一夕想想就能成的。
“好吧,睡觉,但你要帮我搓巾帕。”
顾承宴用下巴点点地上那些堆着的湿帕子,“我腰酸,猫不下腰去、身上也没力。”
那么些东西留在体内,他过几日肯定要发热难受生病,这时候还是抓紧清理、能病得稍舒服些。
赛赫敕纳点点头,依言照做,但捡起来搓干净、换了热水过来递给顾承宴后,却看着他动作有些好奇:
“乌乌这是……在做什么?”
反正看了看了,捣也捣了,那么深的地方都凿进去灌过,顾承宴也没遮掩,只嗔他一眼不想说话。
赛赫敕纳没得到回答,自己观察半晌后,突然扑通跪到顾承宴面前,漂亮的脸蛋快要贴到他的……上。
骇得顾承宴往后一躲,来不及丢掉巾帕,就那么湿漉漉地推到他肩上:
“你、你干嘛?”
这回,算是轮到小狼崽犯愁皱眉,他似乎不是要动作,只是趴下来、下巴搁到炕沿:
“乌乌是嫌我做的差?”
顾承宴:“……”
“或者——”赛赫敕纳的蓝眼睛瞬时盛满了哀愁,“乌乌是觉得现在时间太晚,已经不是最好的时机?”
“时机?”顾承宴略收了收腿,“什么时机?”
赛赫敕纳抛给他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然后脑袋埋到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我也不想再次错过隆冬的,但不是被坏爷爷掳来王庭了么?”
隆冬?坏爷爷?
怎么越来越听不懂……
顾承宴拍拍赛赫敕纳脑袋,怕小家伙闷坏了,“你起来好好说。”
“哦。”
赛赫敕纳抬起头,丧眉搭眼地解释——狼的发|情期都在隆冬十二月,狼王和狼后会固定在那时交|配。
这样,狼后怀孕两月后,就能顺利在春三月生下健康的崽崽,天气暖和、食物也充足。
“虽然现在是开春了,但……”赛赫敕纳掰着指头算,“两个月后是夏天,老梅录说这个狼窝窝到夏天食物也会很丰富的。”
“所以我没胡来,乌乌你不要恼。”
哦,现在又叫人老梅录了,之前不还编诨名叫人家坏爷爷。
顾承宴都被气糊涂了,这时候还有空想什么老梅录,他咬咬牙,原来小狼当真是……
是给他当狼后来、来……
交什么配什么那两个字他还真完整说不出口。
原来是要他生,难怪之前能说出什么酸儿辣女,还弄那么多进去灌那么狠,不清理、还一年一次——!
顾承宴忍了忍,攥住被面的手指收拢、松开又握紧,他磨磨后槽牙,然后又忍了忍。
最终,还是没忍住——
抄起身后枕头,重重砸在这小野狼大混球、憨包笨蛋胡思乱想的小白丁脑袋上:
“生什么生!你、你到底懂不懂!”
赛赫敕纳被这一下打懵,抱住枕头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想到多说多错,干脆一扁嘴:
“呜。”
“我男的。”顾承宴气得胸膛起伏。
赛赫敕纳点头,小小声,“我知道,我都摸过。”
“知道你还生?!”顾承宴觉得自己刚才想那么多真是白费劲、又踹小狼一脚,“生什么生。”
赛赫敕纳接住他的脚,怕漂亮老婆踢疼了、着凉了,他给顾承宴的脚焐在胸口上,红着脸分辨道:
“可以的。”
可以什么可以?
虽说锦朝有男妻制,男风也不算稀奇,但他还从没见过哪家男子成孕生子。
就听过些江湖传言说合|欢宫有秘法,说远在西南的苗疆有神秘的异树上会结孕果。
但他们这是草原、草原!
这回,顾承宴是真有些恼了,踩在赛赫敕纳胸膛上的脚都忍不住重重用足尖的指甲抠了抠:
“男的没那本事!生不了!”
赛赫敕纳拖着他的小腿,也不拦他的抠挠,更看出来顾承宴确实在发火,可他有证据:
“之前,我在雪山上见过的,乌乌不信可以去问奥塔它们,我们山上就有两头公狼组成的大家庭。”
顾承宴睨着他。
“真的,”赛赫敕纳又强调了一遍,“它俩可好了,后来还生了小狼,白白的,和它们一个毛色!”
一个毛色?
顾承宴气笑了,莫说狼崽小时候,就是他跟狼群混这段时间,还是偶尔会分不出它们谁是谁。
同一个毛色就能证明是亲生?
兴许是两头公狼去哪儿叼来的小狼呢?
中原的男妻都是上慈幼局或者同族亲眷那抱养一个,哪来的什么男男生子!
顾承宴遂哼笑,“哦。”
赛赫敕纳见他不信,也急了,尤其是他发现乌乌在挖擦的时候,心就呯呯跳起来——
乌乌再生气也罢,怎么可以不要他们的崽崽。
“喂你——!”
“可以生的,”赛赫敕纳上炕后就搂紧了顾承宴,“我哪里做的不好,乌乌教我。”
顾承宴挣扎了两下,没法从小家伙混不吝的怀抱里挣脱,只能勉强转过身、背对着赛赫敕纳:
“别胡说八道,我没那功能、不可以,要生你找别人生,东西留在里面我肚子痛、会发热,很难受!”
赛赫敕纳看着他冷硬的背影,再听着他这些话,嘴角抖着,眼睛都有些泛红了:
果然,他做得好差。
明明别的狼后都好舒服,乌乌却说他肚子痛,还赌气不要他们的崽崽、说这样绝情的话。
顾承宴愤愤面对着墙壁,等了一会儿,却只听见身后越来越重的呼吸声,还有后背上隐约传来的颤。
他舔舔唇瓣,回头正对上赛赫敕纳泛红的眼尾,以及一双盛满水光的蓝色眼眸。
小狼的肩膀很宽厚,侧躺下来正好挡住了屋内羊油灯的光,逆光的脸庞看上去更加深邃。
但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今日就是末日一般。
“……”
只这一下,顾承宴就心软了。
他好笑地抬手,本来是想摸摸臭小狼的狗头,结果赛赫敕纳却先一步将大脑袋拱过来、埋到他胸口。
“我是第一次,没经验,做的不好,乌乌对不起。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乌乌教教、别嫌弃我。”
顾承宴垂眸,看着胸前毛茸茸的脑袋,终于跟上了小狼这七拐八弯的思路——
小狼或许还相信着两头公狼能生出小狼。
但发生所有事,第一时间都是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从不怪他,和他分辨一番,也是觉得错在自己。
——像是在雪山上,不顾一切要去给他找药。
傻。
但傻得很炽热,烫得他也有些眼睛发胀。
顾承宴叹息一声收紧双手,给小家伙的脑袋抱紧,然后下巴搁到他额顶蹭蹭,最后只吐出两句:
“好,教你,不怪你。”
“好晚了,不是困了?睡吧。”
第35章
次日, 赛赫敕纳没能如愿去抓鱼。
因为老梅录一大清早就急匆匆跑来帐外跪着,身后还抬来一个吱哇乱叫着、双手大拇指被斩断的人。
而顾承宴甚至没能醒来,他的身体本就经不起折腾, 昨日清洗不过是——船到江心补漏,为时晚矣。
来势汹汹的高热让赛赫敕纳不得不妥协,由着老梅录去请大萨满,然后自己转去前面金帐、应付王庭事。
那被砍去双手拇指的、是老狼主生前派去札兰台部的使节, 姓阿利施, 封了沙罗特贵。
算起来, 也是赛赫敕纳的族叔,能自称一句长辈。
他的双手沾满已经凝固的暗血, 看见赛赫敕纳走过来, 也没行礼,就那么激动地举着双手凑上来:
“您瞧!您瞧瞧!这就是他们的态度,这就是他们札兰台部的对待王庭使节的态度!”
他情绪激动, 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先狼主多仁善, 并没对他们赶尽杀绝, 还差遣我去做使节和谈。”
“好嘛, 他们倒好——我们一行七个勇士, 才刚到那!话都没说一句就叫他们绑了!真杀我们、我们没二话,但您瞧他们这法子……”
这位特贵生得五大三粗、身形魁梧, 若在平时, 定是族群中冲杀在前的中坚力量。
但现在——
赛赫敕纳看看他亮出来的残缺手掌,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五根手指齐全。
——若没了拇指, 就不能握刀拉弓,甚至最简单的拿笤帚、持鱼竿都无法做到。
好好的勇士, 就这样变成废人。
赛赫敕纳沉眉:此法恶毒,算是直击命门、杀人诛心,草原勇士不能骑马射箭,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札兰台部攻打乞颜部本就不义,是罔顾王庭命令、不把狼主放在眼里,不管您怎么想,我们阿利施部和他们不共戴天!”
他这嚷嚷着,金帐的门帘正好动了动,走进来的是老梅录。
赛赫敕纳往老人身后连瞟几眼,却见没人跟着他进来,便忍不住开口问,“大萨满呢?”
老梅录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阿利施部的特贵就开口抢白道:
“多谢您的赏赐,但我不需要治疗。我们要的是战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是以血还血、要让札兰台部的血染红钦那河!”
赛赫敕纳莫名其妙,“谁说要给你治疗了?”
老梅录在这方面有经验,知道不能让小狼主继续说下去了,忙上前两步打断赛赫敕纳的话:
“那个,狼主……”
赛赫敕纳没注意老人不断挤眼的暗示,只急着追问,“乌乌怎么样了?”
老梅录呛了一声,尴尬地看那位特贵一眼后,飞快小声回答,“……大萨满还、还在看。”
然后他又凑到赛赫敕纳身边,声音压低,“您能不能……先说正事。”
“乌乌的事就是正事啊。”赛赫敕纳耸肩。
老梅录抿抿嘴,欲言又止。
而那位被他们暂时忽略的沙罗特贵却突然插话,“乌乌?这不‘乌罕特’的亲昵称么?”
他陡然亮起眼,围着赛赫敕纳上下左右打量一圈,“您瞧着还年轻,就好成婚啦?是哪个部族的公主?”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这位又摇摇头啧啧两声:
“唉,您这可真是不厚道,我们阿利施部可多得是能生养的好姑娘,改天我叫他们送些来给您挑挑?选个好的,做第二遏讫。”
他话这般密,老梅录暗自摇头,只觉阿利施部这位特贵也是个不着边际的。
怕小狼主开口说出什么更加不可挽回的话,老梅录连忙截口道:
“狼主年轻,有一位遏讫就够了。沉湎声色,终归于部族不利。”
他意味深长地看那特贵一眼,“您说,是吧?”
那人呃了一声,老狼主沙彦钵萨是阿利施部的人,他真正的死因在部族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特贵挠挠头,讪讪歇了这话题,“我、我就随便说说的。”
老梅录这才给议题重新引回正事上:
“札兰台部叛逆这事板上钉钉,您从前线回来,正可说说路上见闻,如乞颜部如何了或者札兰台部接下来的打算……”
老人绕步走到金帐的西南角,示意那两位跟过来——这里挂着张植鞣过的牛皮,上面绘有草原舆图。
“之前探子来报,说札兰台部的毡帐已经西进到了腾布岗,看方向是在朝豁兰城去,您多说说这个。”
滕布岗在王庭以南、挨近锦朝疆域的奈龙高原上。
那里本是乞颜部的领地,但随着札兰台部的崛起扩张,这些年总是冲突、战争不断。
至于豁兰城,那是许多许多年前,曾有一任狼主仿照汉制在奈龙绿洲上建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国都。
此城有内外两城、防备完善,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只是距汉地太近,常生战乱,后来就被废弃。
当年沙彦钵萨南巡,路过豁兰城瞧着好,又见这么多年风霜摧折,城墙也没坍塌、反有磐石之固。
就觉得荒废着怪可惜,干脆征来做了王庭的国库,这些年陆陆续续往里面存了不少金银珠宝。
在豁兰城附近的乞颜部是小部,不好战、多文官,还擅农耕、受汉地文化影响深远,其部族中还有信佛、信道的。
所以沙彦钵萨很放心将自己的宝藏交给他们看管,每年都命乞颜部负责巡防豁兰城。
札兰台部起兵、突然攻打乞颜部,大约也是看中了他们背后豁兰城,这可是王庭的五大国库之一。
要是能打下来,就等同瞬间拥有雄厚的财力,能再招兵买马,甚至继续拥兵北上。
阿利施部那位沙罗特贵指了地图,说札兰台部的翟王鲁阿尼,是派了精锐部队七千人打头阵、先探到豁兰城外驻扎,然后自己坐镇在部族内。
“乞颜部上下合共才一万人,还是算上了老人小孩在内,幸亏之前王庭派过去的联军还守着,不过——”
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旁边十八岁的小狼主,“现在人心惶惶,只怕等不到库里台议事了。”
“他们是继续帮乞颜部打下去,还是各回各家做鸟兽散,可全看您怎么决断了。”
这话说的挑不出毛病,但他脸上神情古怪、像在瞧热闹,似乎根本不信这小东西能坐稳主位。
赛赫敕纳看着地图,没说话。
老梅录正准备说点什么,金帐的门帘又动了动,从外面怯怯钻进来一个小孩:
“主、主上,遏讫请您过去。”
他声音小,进王庭后就双腿跪在地上,脑袋深深扎在地上,像是恨不得直接钻进地里去。
见到这样的行礼姿势,那沙罗特贵哼了一声,知道来的是个黑骨头,没太当一回事。
结果,赛赫敕纳看见这小孩眼睛就陡然放光:是那天过来提醒他、代顾承宴传话的小孩!
他当场丢下老梅录和那沙罗特贵,迈开长腿走到门口,一把给小孩拉起来:
“乌乌醒了?怎么样,有没有事?走走走,快走,带我过去!”
小孩被他放到地上还踉跄了一下没站稳,他脸有点红,声音更轻:
“我、我只是来传话……”
“那我们快走,”赛赫敕纳搂过他肩膀,“别让乌乌等急了。”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那位沙罗特贵略显惊讶,倒是老梅录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丝笑。
——那位汉人国师,还真有法子。
不过老人回身后,脸上又恢复了素日平静的表情,他看向那特贵,“您这手,我给您找位萨满看看?”
“……成。”特贵哼了声悻悻答允。
小狼主行为怪异、不同于常人,他们此番来王庭试探的目的没有达成,摸不清他对战争态度如何。
不过,那特贵皱皱眉,小狼主已成婚这点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白费了他们部落搜集的那些美女。
新任狼主的大遏讫竟不是出自他们阿利施部……特贵憋闷着一口气,实在不想应付老梅录这狡狐。
他起身拱手,“那我便回客毡了,您直接让萨满到那儿去就是。”
老梅录点点头,亲自送了他离开。
……
赛赫敕纳跟着小黑孩去毡帐前,大萨满和顾承宴正在说话——
顾承宴靠坐在炕上,身后是两个软枕和一叠厚被褥堆成的小山,他收回脉枕上的手,轻笑:
“都说只是普通发热,没有大碍,何妨劳动您?”
大萨满坐在炕边的小木凳上,兀自收着脉枕没说什么,一个脉枕当然没什么好收的,但他需要这个动作来稳住心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没瞎,能看见顾承宴脖子上、手腕上的齿痕、咬痕、吻痕。
半晌后,大萨满还是忍不住,他攥紧那只小小的脉枕,忍不住瞪向炕上那个面色近乎透明的人:
“为什么……回来?”
顾承宴转转眼珠,也看着面前的头戴彩羽神帽、身上披着龟蛇长袍的萨满——
三十多岁,在萨满当中算非常年轻。
特木尔巴根曾对他说过,说这位心术不正、是用手段逼走了前代老萨满,才得到了如今的尊位。
戎狄的历任萨满都是要从小学徒,掌握繁多的知识,精通巫术、天文地理和医理。
这样的人,至少在乌仁娜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里,都应当是平和、纯善,甚至没什么心计。
——像他在极北见过的,阿克尼特部的萨满婆婆、那牙勒部的萨满大叔。
他们真正将自己当成了戎狄与腾格里沟通的使臣,和狼、和飞鸟,和这草原上的飞禽走兽一般无二。
那些萨满更像是中原的得道高僧,慈悲为怀,平等地对待着草原上的芸芸众生。
至于王庭这位大萨满……
别的不说,他身边竟然蓄奴,光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的信仰不够那么纯粹。
不过有心机就好,有心机的人就有权|欲,顾承宴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人。
若换从前,顾承宴会徐徐图之,顺着大萨满的话和他兜一会儿圈子,但现在他没那个闲心。
所以他勾唇莞尔道:“您是想问,我为何会和赛赫敕纳在一起吧?”
这话点得明,大萨满那张涂满油彩的脸上终是闪过一抹恼愤,他忍不住大声质问起来:
“您当年为何会来草原?!据我所知,您在中原地位尊崇、声望空前,百姓更是对您爱戴有加!”
“您来草原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突然去极北,去了极北又这样回来,您……”
大萨满瞪着他,脑子里只有那片老萨满留下的、让他浑身难受的骨卜。
什么南来之人……
顾承宴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祸乱草原的妖孽,嫁给老狼主又搭上小狼主,他一定会毁了草原。
“您来之后,小狼主眼里心里都是你,什么正事都听不进去。”
大萨满目光幽幽:“这便是你的目的,对么?瓦解王庭、毁灭草原,你们中原人真是奸诈狡猾、无所不用其极!”
顾承宴:“……”
他好冤,这又干中原人什么事。
来草原是为了躲开凌煋那疯子,去极北是要避开给人当小爹、伺候五十多岁的老狼主。
哪就扯到了毁灭王庭、瓦解草原。
顾承宴哼笑一声,打断他的胡乱猜忌,“那些‘正事’,我会慢慢教赛赫敕纳的。”
“你教?”大萨满眯起眼睛,声音骤冷,“你还能活几年?而且,你根本不懂草原。”
对方说话夹枪带棒、充满敌意,顾承宴本来也不是什么软脾气的人,他也冷笑道:
“这就不劳大萨满您费心了。”
“我怎能不操心?!”大萨满急了,“札兰台部虎视眈眈,已经准备攻打豁兰城!”
他语速飞快,对于前线的消息竟然也很灵通,给现在的战场局势、豁兰城的重要与顾承宴说了一道。
然后,他瞪着顾承宴,“你说你来教,那你说说,这情况换你、你怎么办?”
豁兰城险要,易守难攻,里面有乞颜部的守军,远处还有王庭派过去的一支一万人左右的援军。
乞颜部为了活命,自然会死守豁兰城。
但那王庭援军,却因狼主位的更迭,不见得会出多少力,多半是想观望拖延、借机测试赛赫敕纳实力。
本来库里台议事,会让赛赫敕纳给十二翟王一个答复,那以后,王庭的守军或许才会听他调遣。
但现在札兰台部掌握先机,随时随地可以攻打豁兰城,然后再起兵推翻赛赫敕纳的狼主位。
大萨满承认他当年夺位的手段不光彩,但他也不想草原陷入混乱、战争再起。
顾承宴沉吟片刻后,轻笑,“这有多难?”
“不必理会那些原地待命的援军,只从王庭调拨精锐五千骑、直扑札兰台部就是。”
“札兰台部的精锐七千人都在前线,虽说他们部落内也有兵丁,但并不是主力,趁夜偷袭、绝不恋战,得手就撤离。”
“若鲁阿尼调兵回来,那豁兰城的危机自然解了;若他不调兵,五千精兵大可打退札兰台部的西进。”
大萨满听着想着,渐渐呼吸稍窒、脸色急变。
而顾承宴只以指尖轻点炕沿,“我或许不懂草原,但我懂打仗,而且在中原,和你所谓的狡诈者们——打了十年。”
围魏救赵,这有什么难的。
大萨满瞪着他看了良久,最后从牙缝中挤出六个字:“我去……给您煮药。”
顾承宴唇角挂着笑,却在大萨满要起身时,突然手中寒光一闪,将一柄小刀架到他脖颈上:
“不管你是忠于腾格里,还是贪恋在王庭无上的权力,但谁若胆敢对我的小狼不利——”
他指尖发力,刀尖往大萨满的肌肤里抵了抵,“别看我命不久矣,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大萨满还从未被人这样用刀架着威胁过,当即就后背上冷汗直流,骇然地看向顾承宴、连连点头。
这时,毡帐的帘子正好被挑开,顾承宴迅速放人,瞬间恢复成刚才虚弱无力的模样、躺靠回炕上。
赛赫敕纳牵着小男孩进来,“乌乌!”
大萨满颤了颤,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匆匆忙忙跑出毡帐。
那动作快的,让赛赫敕纳都不免侧目多看了两眼,“跑这么快?乌乌,他怎么了?”
顾承宴笑眯眯,“大概是很着急想给我煮药吧。”
赛赫敕纳歪歪头,不懂,但乌乌笑得很好看,他便凑过去亲了下顾承宴嘴角。
问过病情后知道他无碍,赛赫敕纳便突然正色看着顾承宴,将刚才老梅录、沙罗特贵说的事复述一道:
“乌乌,关于如何解豁兰城的围,我有个主意,想说给你听——”
“叫围点打援。”
第36章
围点打援此法, 顾承宴在中原也听过,与围魏救赵一法算是异曲同工,都是避不攻城的战术。
小狼崽竟知道这个?
他勾起嘴角, 牵了赛赫敕纳手要他坐上炕,“嗯,你说,我听着——”
豁兰城易守难攻, 单外城墙就高逾数丈、厚足十尺, 更莫提城内是内外城嵌套的防御工事。
即便能侥幸撞开外城门, 城内复杂的道路和内城上林立的箭塔,也会让攻城者有来无回。
“我问过坏爷爷, 他说豁兰城虽是国库之一, 但里面只存放有金银,并没有其他物资。”
赛赫敕纳说着,端过放在炕边的铜盆, 从里面蘸了水在炕沿上画图:
“往日乞颜部奉命巡防豁兰城, 也只是拿着单子进城去待个几日, 对照完里面的东西不曾缺损就走。”
“吃的是他们自己带的干粮, 喝的水是靠城外东北十余里的坨难河, 城里也有水井, 但大多干涸了。”
顾承宴垂眸看着小狼画的几个圈圈和线条,坨难河是钦那河的一条支流, 流向是从西北到东南, 水势较小、秋冬季会断流。
赛赫敕纳点了点那条河,在旁边画出一个三角, “梅录告诉我,之前派去的联军驻扎在此处。”
井水作水源不算稳定, 联军既驻扎在坨难河上游,大可直接阻断豁兰城这唯一的水源。
“我想过了,与其派兵增援、让乞颜部死守,倒不如传讯让他们直接撤离、让个空城给札兰台部。”
这一段炕沿画满,赛赫敕纳便取来巾帕擦拭掉那些水迹,然后又重新添几笔:
“让札兰台部以为乞颜部不敌,等他们占据豁兰城后,我们再发兵将豁兰城围起来。”
“适时围而不攻,札兰台部的精锐等同被困在豁兰城,他们守城虽易,但外出对战却不一定占优。”
“这时候,那个什么鲁的就一定会派人来增援,我们以逸待劳、谁来打谁就好了。”
什么鲁?
札兰台部的首领叫鲁阿尼,顾承宴摇摇头浅笑,小狼崽好像特别不擅长记人名。
豁兰城是一座国库城,城内没居民、不事生产,久围之下,必定会因缺衣少食而生乱。
即便鲁阿尼有魄力调兵来救、不怕被王庭偷袭领地,豁兰城外的守军也是以逸待劳,胜算更大。
赛赫敕纳能说出这些,已经很令顾承宴吃惊,不过他睨着小狼崽,还是忍不住想为难他一下:
“那若……札兰台部被逼到绝境,城内城外两厢夹击呢?你的王庭联军不是立时陷入腹背受敌?”
赛赫敕纳笑眯眯,“围点打援,又不是真的要让全部兵力驻扎在豁兰城外、亮出自己的全部实力。他们能两面夹击,我也可以在外围再埋伏人呀?”
顾承宴看着他弯弯的眼尾,有些惊艳,也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小狼不通兵法,先前在雪山别院时他就知道,讲最基础的几个阵型,他都听得懵懵懂懂。
怎么才一年不见,这小子就如此进步神速了?
“莫不是……”顾承宴伸手挠挠小狼崽下巴,“你的‘坏爷爷’教你的?”
赛赫敕纳皱皱眉,抓住顾承宴作乱的手指咬了一口,“才不是坏爷爷教的。”
“那是谁教的?”
赛赫敕纳想了想,突然扯过挂在炕头上的那件熊皮袄,“乌乌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头棕熊。”
顾承宴稍回想了一下,正色点点头——
赛赫敕纳七岁时,跟着雅若失踪在白毛风天,他运气好,被一头刚失了孩子的母狼伊洛捡到。
母狼伊洛是被发狂的棕熊所伤,它的公狼也为了保护它而死在了棕熊掌下。
后来赛赫敕纳长大,找到那头棕熊替伊洛报了仇,剥下来的熊皮,就是现在这件熊皮袄。
“我其实观察它很久了,不是突然找上它就复仇成功的……”
赛赫敕纳挠挠头,“狼群每次出去打猎,虽是全员出动,但不是每个人都动手。伊洛娘会给每个人分配任务——有的侦查、有的机动袭敌,有的配合捕杀。”
“当然,还有很多小狼,像那时候的我,都是跟着在旁边学习,看老狼们如何捕猎、如何警觉注视。”
赛赫敕纳说起这些时,漂亮的蓝眼睛像是照射进第一缕阳光的海面,波光粼粼的:
“雪山上有许多好老师,能跟老狼学捕猎,跟老鹰学如何一击制敌、凌空取胜,还能跟鹿群学习如何耐心潜近制敌,跟鬣狗学如何两翼包抄驱赶敌人……”
说完这些,赛赫敕纳忽然顿住,脸上的神色也暗了暗,半晌后,才闷声道:
“其实……我还有个族兄弟。”
顾承宴一愣,眨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觉过味来:小狼说的“兄弟”是雪山上的狼。
“它叫雪昆,是头雪原狼,也是伊洛娘收养的,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着长大,算起来,应该是我的弟弟。”
“我们商量好,要一起去找那头棕熊算账,但棕熊对于那个年纪的我和他来讲,都实在太过庞大,我们蛰伏了一年多都没能找到机会动手——”
十岁的小狼孩和一头五岁的雪山小狼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远远缀行跟了棕熊一路。
直到发现了它的洞穴,甚至想过趁它冬眠进去悄悄结果了这个害死他们“父亲”和“兄弟”的罪魁祸首。
听到这儿,顾承宴忍不住担忧地打断他,“那是熊,不是旱獭,它们就算冬眠也很警觉的。”
“诶?”赛赫敕纳也有几分惊喜,“你知道?我们小时候都以为它会睡死呢,乌乌好厉害!”
他这反应太过剧烈,闹得顾承宴都有些讪然,只能低头摸摸鼻子,“跟你一样,也是娘亲教的。”
乌仁娜喜欢草原,所以给他讲过许多故事。
他小时候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后来累经两世,童年的记忆反而愈发深刻起来。
“是啊,族中的老狼后来告诉我们了,说熊即便是冬眠也是浅眠,甚至会中途起来巡视领地,我们当时要是冒然进去了,恐怕就出不来了。”
十岁的少年和五岁的小狼铩羽而归,却在回狼窝的路上,无意撞见了草原红狐的一次捕猎——
那年的初雪降得早,深秋还未过完,天上就已经飘起了像是粗盐粒一样的雪,许多动物只能抓紧储存过冬的食物。
红狐是草原上的好猎手,大约是被天气逼得无法才出现在雪山上,而且在抓捕一种狼从来不屑于去抓的猎物——鼢鼠。
这种小东西住在地下,白天很少出来活动,它们的视力很差,但嗅觉灵敏、听力卓绝,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打洞跑很远。
要捉它们非常麻烦、能吃的肉也不多,狼是不会办这种蠢事的,但那红狐却另有一套办法——它并没有着急去挖鼢鼠的洞。
小狼孩和小狼趴在远处的山岗上、藏身于两棵松树后,只见那红狐找到鼢鼠的洞后,只挖了两下,然后就开始往洞口尿尿。
尿完,红狐就甩甩漂亮的大尾巴离开。
到了夜里,嗅到捕食者气息的鼢鼠就开始叼着幼崽离开那个洞,开始在别处打洞。
红狐远远看着,也没上前捕捉,而是又跑到新的洞口,再次重复了标记气味的动作。
鼢鼠族群闻到气味,只得不断迁徙搬家,躲在远处围观的赛赫敕纳和雪昆两个就惊讶地发现——
鼢鼠正在被红狐慢慢驱赶到一处远离松软河堤、周围都是坚硬岩石、不方便它们打洞的地上。
之后,红狐看着位置差不多,就静静等待夜幕降临,直到雌雄鼢鼠外出觅食,它才大摇大摆地走到洞口坐下来。
洞里还有四五只幼崽,红狐狸也不着急去掏,毕竟鼢鼠本来就小,吃掉四五只幼崽也不管这几日的饱,只有给整个鼢鼠族群一网打尽,狐狸才不算亏。
所以,雌雄鼢鼠回来就看见了自家门口守着一个猎食者,它们想要打洞从旁边过去救援,结果周围都是岩石、根本无从下手。
它们的视力差,这会儿发现自己上当也来不及,一只两只徒劳地扑过去,最后连同幼崽一起,都变成了红狐狸的盘中餐。
“……我和雪昆都惊呆了,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狩猎方式,之后,我们就想,或许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去这样对付棕熊。”
赛赫敕纳说他那时候已经遇上了雪山木屋里的老人,跟着老人学了不少狩猎的方法、比如捕兽夹。
然后由雪昆帮忙驱赶,他在前面诱敌,终于给那头棕熊设计掉入了他们的陷阱里,成功复了仇。
“……”相识四载,分开一年,顾承宴还是第一次听他家小狼说这么多话。
看来圣山之于赛赫敕纳,就好像青霜山之于他。
他摸摸小狼的脑袋,给人拽过来一点,围点打援的法子是跟红狐狸学的,那——
“雪昆呢?它不在你的狼群里么。”
顾承宴没多想,他只是希望赛赫敕纳开心,既然聊圣山上的事能让他笑,那他也可多听听。
只是他问完这句后,赛赫敕纳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顾承宴心头一跳,以为是那头狼出了什么意外——毕竟雪山狼的寿命也就是二十年上下。
“它没死,乌乌你想岔了。”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低垂下睫帘,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伊洛娘离世后,雪昆和我打了一架,它说我终有一天会离开雪山,说我不能负责整个狼群的生死……”
他顿了顿,抬手粗鲁地擦了把鼻子,“所以,我的狼群后来如何了,乌乌你……知道么?”
顾承宴看着他,忽然觉得闪了舌头、有点后悔,他眼神一飘,正想着如何给这事绕过去。
结果赛赫敕纳先一步了然地点点头,眼尾竟有些红了,“……那看来,雪昆它说的好像也没错。”
他和雪昆他们不一样,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
但赛赫敕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伊洛娘都不嫌弃他,他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一样努力捕猎、一样照顾族群中的幼崽,甚至雪昆刚被伊洛叼回来的时候,他都努力在带那头小狼。
可是事隔多年,他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狼群。
“它……诶你别,”顾承宴只能老实交待了狼群的去向,“不是你的错,你也是没办法不是?”
赛赫敕纳点点头,情绪却依旧不高,狼群找了、等了他一年,最后做出各自的选择他都理解。
但黑背没了,那是最他忠实的兄弟、臣子。
赛赫敕纳暗下决心,终有一天他要回到雪山上,替黑背报仇、找回属于自己的领地。
见小狼崽面色沉郁,顾承宴揉揉他的长卷发,等他转过脸来,才凑过去亲了亲小家伙脸颊。
赛赫敕纳感受到这是乌乌在安慰他,想了想,一扫心中沉郁,凑过去重重在顾承宴嘴巴上压了一下。
顾承宴:“……唔?”
赛赫敕纳只骄傲地昂起头,瞅着他哼哼笑:谁让乌乌偷懒,这样的才叫亲亲。
见小家伙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笑起来,顾承宴抿抿嘴,诱着他聊起了阿利施部那位沙罗特贵:
“你说是札兰台部给他们的大拇指都削掉的?”
“嗯,他是这么说的,坏爷爷也没异议。”
顾承宴沉眉,这种砍断人大拇指的方法,叫做蒿指法,是前朝留下来的一种分化政策。
当时汉人的疆域还包括如今的奈龙高原,前朝皇帝为求边境安全,对高原上的戎狄采取屠杀压榨策略:
每三年都发兵攻打奈龙高原一次,见着戎狄勇士就杀,并且每五年还要来抓他们的孩子做奴隶、逼着几个部落进贡大量的金银。
只是随着前朝国力衰微,渐渐发不出那么多兵去进行捕杀,于是就想出这么个“蒿指之法”:
如割野草般、去掉戎狄壮年的双手拇指,让他们变成无法拉弓、握刀的废人。
这种法子实在恶毒,以至于乌仁娜都给顾承宴讲过,说草原上曾有一种传说——
让孩子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手指,如果缺胳膊断腿、没有大拇指,那腾格里就不会收你的灵魂。
锦朝如今已立国百年,这种前朝的方法根本没人用,但——札兰台部竟然能知道、还用在了同族身上。
可见,他们汉化程度之高。
这样了解汉文化的部族,只怕能看出来围点打援之法,顾承宴想了想,还是让小狼请来老梅录。
只怕赛赫敕纳的主意要用,他那围魏救赵之法也得行,两厢配合,才能保证赛赫敕纳为狼主后的第一仗,赢个漂亮。
老人过来后,倒惊讶赛赫敕纳能想出这么周全的法子,他沉眉估量片刻,认可了顾承宴的提议。
作为王庭的大总管,老梅录自领命去调兵遣将:
王庭联军那边发狼主白铜令,这边攻札兰台部领地,就用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勇士。
等一切安排妥当,赛赫敕纳送完老狼主出去,回来却看见顾承宴靠在被子堆上,看着他略微有些出神——
他走过去,左右歪了两下脑袋,问顾承宴在想什么,“怎么看着我这样发呆?”
顾承宴睨他一眼,他哪里是发呆,他分明是在感慨,感慨小狼的聪明、感慨——
赛赫敕纳虽不懂人类的规矩,但他是狼王、懂狼群,更懂草原上最原始的野兽法则。
或许,小狼并不需要他保护,小狼自己就很强大。
那他到时候离开,是不是也会稍安心些。
想到这,顾承宴摇摇头,莞尔。
“嗯?”
见小家伙非要问出个所以然,顾承宴只好从被子堆上滑下来,躺倒在炕上随便寻了个借口: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吃鱼了。”
鱼?
哦对,赛赫敕纳点点头,之前就答应了顾承宴要去抓鱼,今天被坏爷爷耽误了都没去成:
“那我现在去捞,乌乌好好休息。”
他行动太快,顾承宴来不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家伙又先开帘帐,身影没到落日金辉里。
……唉。
顾承宴扶了扶额,在被迟来的困意卷走前,还是忍不住呢喃:他家小崽,什么时候才能断奶呢。
而赛赫敕纳走出营帐后,就熟门熟路绕到了一处他一早发现的浅滩,掏出毡布铺下水、用鹅卵石压好。
他从小在雪山长大,自然有野狼的警觉和机敏,想要躲开王庭勇士的巡逻,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处浅滩和科里河那个河湾是一样的,只是王庭所在的草原地理位置偏南,开春了河水更暖。
——这也意味着,洄游的鱼群会增多。
正当赛赫敕纳靠在青石后,抓着一根顾承宴曾经摘给他的蒲公英吹着玩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人声。
河湾距离王庭有一段距离,但也不远。
赛赫敕纳嫌那套王庭礼节烦,侧身躲到了青石的阴影里,以至于、那些走过来的勇士并没发现他。
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似乎是某部勇士,但为首一人却瞧着面熟,借着夕阳金辉远眺一眼,赛赫敕纳发现正是今日那进王庭的沙罗特贵:
“真晦气,我们为什么要听一个汉人的?”
“先前我还以为狼主是娶了哪家部落的公主,比如伯颜部、阿克尼特部什么的,哪料他竟找个二嫁的!”
他愤愤然嗓门洪亮,赛赫敕纳想不听见都难。
其他几个勇士也都摇头,但还是劝他,“你别这么生气,狼主或许有他的考量,而且汉人的法子也还不错啊……”
“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你们怎么可以随便相信外人?我看梅录也是老糊涂了!”
“狼主怎么死的,就是错信了回鹘族那个小娘们,回鹘人和汉人都是一样的,不安好心!”
沙罗特贵排揎了一番,最后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冲周围的几个勇士招招手:
“嘿,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既然派我们和巴剌思部一同去做先锋,我们大可以不出全力,反正巴剌思部一直坐着享福。我们多少兄弟没了拇指,现在要找谁说理?”
“到时候计划失败,还可怪在那个汉人头上,说他是祸乱王庭,我们给他驱逐回极北、再送上我们部落的女人,如何?”
其他勇士听了,有赞同的、有不赞同的,但最终说不过他,只能勉强答允。
得到应承后,那沙罗特贵便高兴起来,嚷嚷着要请兄弟们喝酒,哼着歌离开这处河滩。
而赛赫敕纳等他们走远,才慢慢从青石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蓝眼睛盯着那几人离开的方向,面色却比日落后的夜还要沉。
再晚些时候,他捞鱼回去炖了一大锅清汤,替顾承宴挑好鱼刺后,才起身、单独去找了老梅录:
“出征前,我想宴请众勇士,还请您安排。”
老梅录愣了愣,但看着小狼主唇角不及眼底的笑,还是点点头应允下来:
“是,正好三月初五是恩吉希节,我会帮您将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勇士都邀请到王庭来。”
第37章
说是三月初五, 实际也即是两天后。
恩吉希节是戎狄三大节之一,与燃灯节、麦德勒节一样,都是重要的节日。
不同于那俩是文节, 是举族欢庆、老少咸宜的大庆典;恩吉希节是纯粹的武节,是专供给勇士的盛会。
因为三月暮春,草原都换齐了嫩绿新装,被圈养了一整个冬天的马群、牛羊都会被放出来野牧。
戎狄旧俗是春初罢兵, 征战了一整个秋冬的勇士会解甲归家从事生产, 或放牧或游猎。
所以恩吉希节是勇士们最后的狂欢, 各部首领都会准备许多诸如宝刀良驹的彩头,赏给在摔跤骑射比赛中拔得头筹的勇士。
赛赫敕纳说要宴请, 实际上能赴会的还是只有就在王庭附近的阿利施部、巴剌思部和其他一些小部族。
老梅录办事周全, 拿出来的彩头是一柄镶有绿宝石的猎刀、一张黑牛角良弓和一匣子足金。
赛赫敕纳听着这安排点点头,但在从金帐走出去前,还是正色询问了那位阿利施部沙罗特贵的姓名。
“……胡德, ”老人答完后, 忍不住看着小狼主补充一句, “他是阿利施部翟王的幼弟。”
赛赫敕纳意外地看老梅录一眼, 然后撩起眉眼轻笑, “您放心, 我不杀族人的。”
老梅录抿抿嘴,欲言又止。
“再坏的族人也不杀, 只是我需要他明白——”
赛赫敕纳整理了一番身上那套代表狼主尊位的新衣裳, 然后转头冲老人眨眨眼,甚至唇畔挂上了梨涡:
“说错话, 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老梅录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劝是没用的, 而且,从私心里讲,老人其实也很希望这位小狼主能借机立个威。
——只盼,这位小主子能把握分寸吧。
赛赫敕纳挑帘钻出金帐,帐外两侧,早站好了赤|着上|身、系着红绸,腰间绑有白鼓的鼓手。
见他出来,鼓手们立刻吆喝着高扬起系有五彩绳的鼓槌、咚咚擂鼓。
伴随着阵阵整齐有力的鼓声,赛赫敕纳昂首挺胸走到红毯尽头一处牲祭台,接过大萨满递给他的匕首。
案上放着头新宰的小羊羔,赛赫敕纳接过那柄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利落地扎下第一刀。
这一年在王庭,除了被老梅录半哄半骗地逼着学礼仪,就是被大萨满在旁央著他学这些祭祀的规矩。
所以众目睽睽下,赛赫敕纳的表现挑不出一点儿错,甚至因他冷着脸表情肃穆,还隐约有了狼主的不怒自威。
许多勇士今日都是第一回见这位新狼主,远远瞧着他容貌姣好、年纪小,心中本来是有些轻视的。
但这会儿见他手法利落,许多人都亮起眼,觉得未来又有了希望。
在大萨满的主持下祭祀过长生天,赛赫敕纳就请老梅录拿出来那三样彩头,告诉众人:
摔跤获胜者将得到猎刀,骑射获胜者将得到良弓。
而剩下那一匣金子,将赏给得到最多恩吉希的勇士,并当众封他为沙罗特贵。
恩吉希是一把扎在一起的五彩绸缎,能系在肩甲、腰带上,每回盛会王庭都会准备,百姓也会自己带。
草原上的沙罗特贵从不能空有一身孔武有力的腱子肉,还得仁善爱民、懂调兵遣将有智谋。
赛赫敕纳宣布完三样奖赏后,老梅录又站出来替他讲了几句,说今日是新狼主和大家初见面,希望众勇士尽己所能、拿出应有的本事。
“而且不日就要南征,大家也叫狼主看看,上三部勇士的风采,也好威震那叛逆的札兰台部!”
老人的声音不高,但却让在场勇士振奋起来,纷纷在鼓点中唷唷叫着、跳起了壮声威的鹰步舞。
赛赫敕纳看看他们,自己绕到案几后坐下,然后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瞥向阿利施·胡德。
这人前日还在金帐内嚷嚷着要让札兰台部血债血偿,这会儿却能坐在案桌后开怀畅饮。
没有拇指,他就直将右手四指插|入碗里,仰脖大口灌、与人喝得不亦乐乎。
赛赫敕纳仔细观察过,除开他之外,其余六个出使札兰台部、同样被斩断了拇指的勇士就没他这样看得开。
他们虽也受邀赴会,但大多神色悒悒地闷坐着,等各项比赛开始后不久,就悄悄找机会黯然离场。
——没了拇指,从此任何封赏都和他们没了关系。
赛赫敕纳看了一会儿,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骑射比赛上,他便悄悄接近了胡德。
胡德一开始根本没注意,是他身边跟他对饮的人起身行礼,他才意识到小狼主已经站在自己身前。
“诶?”胡德有些醉,旁边人扶他、他也没站起身,反而十分狂悖地坐在原地,“嘿……狼主来啦?”
赛赫敕纳弯弯眼笑,让那几个挂了满头汗替胡德告饶的人先退下,他自己一撩衣袍坐到胡德对面:
“叔?”
胡德一愣,而赛赫敕纳却挠挠头,一脸诚恳道:
“我听老梅录说,您是我阿塔的族弟,那在辈分上我也应当管您叫声‘叔叔’?”
胡德本就喝得飘飘然,如今狼主纡尊降贵来到他面前,对他假以辞色、还管他叫叔叔,他当即心花怒放:
“好好好,是是是,唉你阿塔和你额维去的早,我和大哥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了,来来来,喝酒!我们叔侄俩好好说说话!”
他说着,就让伺候在案桌后的两个姑娘倒酒,还顺势给赛赫敕纳推来一碗。
赛赫敕纳没接,故意在脸上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然后当着胡德的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胡德见他满面愁容,便也搁下酒碗问,“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儿?”
赛赫敕纳转了目光,示意自己这位新任的便宜叔叔看向远处正在进行的摔跤比赛——
戎狄的摔跤比赛都需一块专门的圆形场地,清除地面上的草和碎石、铺上柔软的沙土,边沿架起栅栏。
由部落中德高望重者——在王庭就是老梅录主持,将所有参赛勇士的名字登记下来,然后分作几组。
赛制是一轮淘汰进位制,只要参赛勇士膝盖以上部位着地就算输,对手也可以夺走他全部的恩吉希。
最后,能从这一轮轮角逐中胜出的,就会成为摔跤比赛唯一的□□,得到彩头——那柄猎刀。
赛赫敕纳早听老梅录给他讲过规则,也和王庭一些巡逻的勇士交过手、练过。
但此刻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故意问胡德一些非常蠢的问题,如——
“这怎么算赢呢?能咬他么,这不就输了吗?怎么还能这样?”
胡德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点臭显摆的脾气又上来了,当即拉着赛赫敕纳大讲特讲。
赛赫敕纳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后,才眨巴眨巴眼,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好复杂,没听懂。”
胡德噎了一下,心里更觉这小狼主好拿捏,他正准备再讲一遍,赛赫敕纳就猛然站起来:
“叔你不是部落里的沙罗特贵么?你当年一定也是摔跤比赛的□□吧,不如你亲自示范给我看?”
胡德这沙罗特贵是靠给老狼主送礼得来的,去札兰台部当使节,也不过是他以为能捞一笔油水才请命。
他一听小狼主这话,忙摆手道:
“您看我这都喝成这样了,不行不行,不如我叫敖力他们来教您吧?”
“唉?他们不都要参加比赛吗?”赛赫敕纳好像很热情,直接绕过桌子就给胡德揪起来,“再说了,叔,您也不想我不会摔跤这事被很多人知道吧?”
胡德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铁臂将他钳了起来,手里抓着的酒碗都甚至来不及放下:
“我……”
“就示范示范,又不是真摔,”赛赫敕纳抢过酒碗,还把这人往树林隐秘处拽了拽,“您刚才不还说,您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这点小事您都不帮我?”
胡德被他拿话架住,只能不情不愿地摆起姿势,“先说好,我这双手都没了拇指,就只能给您大致比划比划。”
赛赫敕纳笑,眼中闪烁精光:“嗯嗯!”
胡德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没往深里想,只自顾自摆好了姿势,和赛赫敕纳相互架好。
结果他才说了要用脚抵住对方、然后手臂用力,力的话音都还没落,天旋地转、后背就重重摔在地上。
胡德嗷地一声怪叫,眼冒金星,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好容易缓过那阵眩晕,眼前却出现了小狼主十分担忧的一张脸:
“叔你……没事吧?”
小狼主的眼睛是纯粹的湛蓝色,微微睁大着看人时,里面根本全装着无辜无措。
胡德龇牙咧嘴咳了两声,慢慢撑着自己爬起来,“没、没事,你学得很好,但不要那么大力。”
“哦。”赛赫敕纳乖乖点头,但下一瞬,刚刚站起来的胡德又不知怎地啪地摔倒在地上。
这回,是脸先着地。
他龇着的牙还没收,这下磕碰在地,真是实打实摔了个狗啃泥、门牙也掉一半。
胡德痛得紧,捂着流血的嘴终于酒醒,他颤颤巍巍爬起来,面色复杂地看向赛赫敕纳:
“您……”
敏锐地注意到他称谓的改变,赛赫敕纳却还是眨巴眼,甚至低头扁嘴、摊开手掌看了看:
“我真没出力……”
胡德:“……”
他不敢再继续了,捂着嘴连连后退,“我真不行,您别为难我了。”
“叔,”小狼主却一脸严肃地捉住他后领给人拽回来,“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胡德惨叫一声,仓促的惊呼变成闷哼,两腿蹬动两下,就整个人又被摔到了地里吃了一嘴泥。
他呸呸吐着泥更顾不上狼狈,就吱哇乱叫着喊救命,偏那边一场骑射比赛结束,咚咚擂鼓喧天。
赛赫敕纳站在胡德身后,嘴角一翘,然后拎起他的头发又是一个过肩摔。
欢快的鼓点声擂擂,还伴随有勇士们兴奋的欢呼,但趴在地上大喘气的胡德,只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咔嚓咔嚓声——
他勉强撑起最后一口气,想从地上爬起来,问问这位小狼主,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他。
但赛赫敕纳根本没给他机会,一脚踩到他肩膀上,逼着他双肩、手脚都全部贴到了地面上。
——标准的摔跤失败姿势。
“叔,”他笑眯眯,“你输了嗷。”
胡德早痛晕过去了,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地上的人彻底爬不起来了,才哼笑一声扬长而去。
留下阿利施·胡德趴在地上,好半天才被找不到他的阿利施部勇士给抬回去,慌慌张张找萨满医治。
而赛赫敕纳回来后,正好骑射比赛结束,拔得头筹的勇士正被周围百姓簇拥着送恩吉希。
见赛赫敕纳过来,那些人纷纷要跪下行礼,而赛赫敕纳只是挥挥手,表示不用,还拥抱了那勇士一下。
勇士是巴剌思部的,但并非主支,他一愣后脸都兴奋红了,忙表示自己一定对狼主效忠。
赛赫敕纳笑笑,看看那边摔跤比赛还有一会儿,自己想教训的人也训到了,便想转身回毡帐看看:
顾承宴还病着,虽然吃过几贴药、昨夜退了高热,但人还经常咳嗽,脸色也差。
他今天为着庆典起得早,只顾着给乌乌裹紧被子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怕冷的人会不会被冻着。
昨天捞的鱼倒还有,但天天吃鱼顾承宴会不会觉得腻?要不要去抓点小鸟、小兔子什么的……
赛赫敕纳认真想着,却没注意自己的去路上突然出现了几道黑影——
来的几个青年瞧着和他年纪相仿,为首一人头戴一顶翻檐小圆帽,身上穿着金丝缎制成的长袍。
这人皮肤黝黑、生得一张冷脸,一双鹰眸淬着敌视的光,上来就不客气地质问道:
“就是你小子给胡德叔叔打成那样的?”
赛赫敕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群青年,哦了一声,了然——来寻仇的。
雪山上,狼群之间也经常发生这样的冲突:
今日有这头狼挑衅另一个族群的狼,明日就有另一个族群的狼整个过来报复。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也懒得跟对方解释,只后撤一步,撩起衣袍对他们做出个:“来吧”的手势。
看穿着,这几人都是阿利施部主支的贵族,也就是戎狄常说的白骨头,而且他刚才说了“胡德叔叔”。
赛赫敕纳矮身躲过从后偷袭、想抱住他双臂的一人,然后铲腿给人放翻,一用力就卸了他胳膊。
几个青年见伙伴受伤,纷纷烧红了眼围上来,一个个用尽浑身解数对付赛赫敕纳。
他们扭打成一团,血肉之躯咚咚摔在地上的声音也轻,再加上闷哼和咒骂,很快——就惊动了在毡帐内休息的顾承宴。
顾承宴刚醒,他难得一夜好眠。
清晨赛赫敕纳起身时,他其实隐约有感觉,但小家伙会哄人,凑过来给他四个被角都压严实、还偷偷在他嘴角偷了个吻。
顾承宴本就懒起,听小狼崽压低声音说再睡会儿,他自然乐得闭上眼睛。
这不,一觉就睡到了此时。
他这正靠在床上醒盹儿呢,外面就传来一阵呯呯呯的声响,然后就是兵甲铿锵以及王庭勇士的惊呼。
好吵。顾承宴揉揉额角。
他正好奇什么人敢在金帐旁喧哗闹事,就又听得帐外传来一声老梅录的惊呼:
“长生天在上,主上,敖力少爷,您、您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是狼主?!”
霎时间,外面的声音更乱了——
顾承宴听见那句主上时就拧紧了眉,担心他家小崽子在外面被戎狄的什么人欺负,他掀了被子下地,套上衣衫就往门口走去。
掀开帘帐却发现——
外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鼻青脸肿的戎狄勇士,老梅录发愁地在扶其中一个乌青眼圈的坐起来。
而王庭巡逻的勇士们则苦着脸跪在旁边,试图去给那些捂着肚子、抱着手臂,手脚明显折了的人抬起。
帐外唯一站着的,是位于这一团糟中心的赛赫敕纳,他背对着毡帐,顾承宴一时看不到他脸上神情。
但小家伙的衣衫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点地上的泥也没溅到,墨色长卷发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镶了金辉。
老梅录实在是没想到,他不过是主持摔跤大赛离开了一个时辰,怎么王庭内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事。
瞥见顾承宴出来,老人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缝,眼中都平添了几分看到救星的渴盼:
“遏讫……”
然而他才说了一个称呼,赛赫敕纳就飞快转过身来——
明明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没带一点儿伤,但他就是瞬间往蓝眼睛里塞了百数十斤的委屈,嘴角也狠狠向下坠着:
“乌乌,他们打我!”
声音还拖得老长,一字一顿,鼻子还抽吸着。
瞥了眼他身后伤势惨重、满脸痛苦的年轻人们,顾承宴睨着他家小狼,嘴角压都压不住:
“然后,你就一个人把他们包围了?”
第38章
赛赫敕纳回头看了看, 发现躺这一地人就他站着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他挠挠头上前,略添了点羞赧表情去拉顾承宴的手,“哪有?我也受伤了的。”
受伤了?
顾承宴的笑淡了几分, “伤哪儿了?”
赛赫敕纳竖起手掌,亮出掌心一道红痕,要不是他肤色浅,不仔细看的话, 那压痕早就消失了。
顾承宴:“……”
赛赫敕纳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 反而一本正经地嘶嘶两声, “好痛的!”
“……噗。”顾承宴终于被他逗笑,这小崽子。
行吧, 还真是好严重的伤,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就要痊愈了。
顾承宴摇摇头,凑过去捧起他的手, 轻轻往掌心吹了吹, “不痛了吧?”
赛赫敕纳瞪大眼, 根本没想到顾承宴竟会依着他, 先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又歪了脑袋、眼神微飘:
“啊呜……我突然觉得, 好像身上也好痛。”
啧,小混球还得寸进尺了。
顾承宴无奈, 越过他肩膀看老梅录一眼, 果然看见老人满脸的不忍卒视。
“这么严重啊……那我给你请大萨满?”顾承宴眼含戏谑。
赛赫敕纳哼哼,抿嘴不说话, 只捉着他手指玩。
老梅录终于找到开口机会,“主上, 您和敖力少爷……怎么会打起来?”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靠在老梅录怀里的青年就忍不住抢白道:“您是狼主,应当敬天爱民、宽和仁善!”
“胡德叔叔是长辈,又被削了拇指,再大的错,您也应当宽恕他,您怎能给他诓骗道小树林殴打折辱?”
老梅录也略有深意地看向赛赫敕纳,他知道胡德等人自持亲戚身份、仗着勋贵血统就敢对小狼主不敬。
老人当然也希望小狼主能寻机立威,他本以为这恩吉希节是办来誓师、振奋军心的,没想到——
小狼主的手段这么原始,竟是直接给胡德约到小树林干了一架。
他摇摇头,眼中亦露出不赞许。
赛赫敕纳看看老人,又瞅了眼地上义愤填膺、自诩正义的青年,然后晃了晃他和顾承宴交握的手:
“他辱我乌罕特在先,又三番两次在背后诋毁污蔑……”赛赫敕纳声音低沉,眼角眉梢都透着森寒冷意,“这位兄弟要是不信,大可请胡德——你口中的长辈过来对峙。”
“看看他到底在浅河滩边是如何辱骂我遏讫的,又是如何揣着心思想要拆散我们、甚至给我塞人。”
青年一愣,连顾承宴和老梅录都十分惊讶。
赛赫敕纳却难得正色上前,他看着青年认真道:
“你说狼主要敬天爱民、宽和仁善,这点我认可,但……狼主难道不该从一而终、忠于自己的伴侣,爱他、敬他,守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么?”
他回头认真看顾承宴一眼,唇角展露出个好看的笑颜,再转向那青年时,神色又冷下来:
“若连自己的伴侣都守护不了,那这狼主倒不当也罢。”
说完,他随手从腰间摘下一片刚才打斗时、不知从谁身上沾着的贝片,随手一挥丢远——
“要这样,兄弟你还要替那位‘长辈’寻仇,那我无话可说、随时奉陪。”
青年眼中闪过数抹神色,他是阿利施部翟王的长子敖力,胡德是他亲叔叔。
但这位叔叔的有些行事作风,他确实不敢苟同。
最近,部落里也在风传,说胡德假借要给狼主找美女做遏讫之名,私下里强占了不少好姑娘。
敖力的额维是翟王的发妻,后来年华老去、色衰爱弛,翟王就又找了许多女子。
后来他额维生女难产而死,翟王也没见有多伤心,埋葬发妻后没几日又扶了新人上位。
敖力想说点什么,但又碍于对方是他阿塔,他娘从小都教育他,要孝敬父母、爱护兄弟。
他不赞同部落里许多事,但又不能在明里反对,一直自己憋着、都快憋出病。
今日听狼主一番话,忽然觉得振聋发聩,原来——夫妻之间还能这样,还可相伴终老、从一而终。
见他呆愣着半晌没说话,赛赫敕纳觉得无趣,给老梅录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后,转身搂顾承宴回毡帐:
“乌乌还病着,外面风大,别扑着了。”
被他半拖半抱地带回帐内,顾承宴这才算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说阿利施·胡德背后骂我,他都骂什么了,惹你这样生气?”
阿利施是戎狄大部,如果可以,顾承宴倒希望能解除误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但赛赫敕纳却摇摇头,“他骂得可脏了,乌乌不要听。”
顾承宴:“……”
赛赫敕纳给他抱回炕上,然后用脑门拱拱顾承宴额头,“好像不烫了。”
看小家伙根本不想他插手这事,问什么他都在顾左右而言他,顾承宴无奈一笑,捏捏小狼脸颊:
“行,我不管,但你也别欺负他们太过了。”
赛赫敕纳枕到顾承宴腰腹上,“唉,明明是我被他们八个壮汉围着揍了,乌乌好坏,竟然偏帮他们。”
……强词夺理。
顾承宴服了,只好顺着他的话说,“行,那宝贝以后小心些,别再‘被’他们欺负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笑盈盈:“嗯。”
“不过你就这么溜啦?”顾承宴看了眼门帘,“外面不是在过恩吉希节?”
“有坏爷爷在呗。”
顾承宴想想,觉得老梅录也着实不易,便戳戳小崽肩膀,让他别这样叫老人、显得没大没小:
“敬天爱民、宽和仁善,但也要尊老敬老。”
赛赫敕纳嘿嘿两声,绕过这话题正色与顾承宴说他还是得去督战,或者叫亲征:
“这里没有我能完全信任的族人,与其说他们听我号令,不如说是听那白毛毛旗子的,所以我必须去。”
他所谓的“白毛毛旗”,是象征狼主的九旒白旗,这旗子和中原的传国玉玺、尚方宝剑类似。
据说是伯颜部族、戎狄先祖斩圣山上一株神木而制,最初挂在上面的——不是现在的公马银鬃,而是九条白狼的尾毛,象征着狼主与长生天永久不灭的联系。
顾承宴点头,赛赫敕纳分析的都有理。
“所以乌乌你在王庭好好休息,别再生病。”
“……那也不成。”顾承宴皱眉,并不赞同。
“乌乌你先别着急反对,你听我说完,”赛赫敕纳抱着他的腰,抬起头,“狼群里每回出去狩猎,其实都是狼王冲在前面,最难应付的情况,也都是狼王来负责。这样才能服众、才是合格的狼王。”
“这里的情况,坏爷……梅录与我说了很多,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一个大狼群没了狼王、族群里又有许多二狼王,他们谁也不服谁,所以才会混乱、才要抓我过来主事。”
“这样的乱局不是一朝一夕能解,这回去,也多是震慑,要收服群狼为我所用,还需要时间,很多很多时间。”
顾承宴听着,更发现小狼思路清晰,他虽是用狼群的规则来套用王庭的秩序,但,理解的并不差。
还能删繁就简、举一反三,将戎狄那复杂的十二个部落和五等官制都简单地描述成一句“二狼王”。
要知道,当年顾承宴跟着乌仁娜学这些时,光记那些翟王、特勤的名字都足足背了三日。
小狼这种方法,倒有种快刀斩乱麻的干脆利落。
“但……这和我去不去有何干?”
赛赫敕纳啊了一声,装出有些懊丧的样子,“乌乌你还没被我绕晕呢?”
顾承宴斜他一眼。
当然了,赛赫敕纳也不是要绕,他这是在认真说,只是刚才并没有说完:
“狼群有自己的刻板成见,人类也有,乌乌你要是跟去了,他们说不定会转而指摘你,甚至对你不利。”
胡德的主张、表现,肯定不是戎狄部落里的少数,他打得了一个但打不了全草原。
而且乌乌还病着,经不得舟车劳顿。
他知道顾承宴不在乎声名,但犯不上为这点二嫁的事惹一身骚。
等顾承宴稍好些,他也顺利立威、有自己信重的兄弟、掌握王庭实权,他自然会让整个草原知道——
顾承宴是他的乌罕特,也会是他唯一的遏讫。
草原、王庭,还有各部族以前是什么样他不管,反正他坚持狼应该对伴侣忠贞不二。
——就像伊洛娘和他从未见过的狼王耶昆一样。
“好啦,乌乌在这等我呗,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呢,只不过算起来——”赛赫敕纳低头掰了掰指头,“还有大概两三天才能到。”
礼物?
两三天才能到?
顾承宴挑眉看他,一面觉得小狼真成长了,越来越厉害了,一面又纳罕他哄人的花样越来越多。
见他虽然笑,但还是沉默没说话,赛赫敕纳又哼唧两下,摆出最后一个理由:
“老梅录肯定是要跟着我一起南下的,这里那这么大的狼窝窝,总要有人替我看着吧?这里这么多人我就放心乌乌,所以只能交给你。”
顾承宴想想也是,老人在草原颇得人望,赛赫敕纳第一次打仗肯定是要跟着去的。
王庭这边的事务,说白了就是当年他跟着凌煋办的那些事,他做起来、倒是也顺手。
“……那好吧,”顾承宴松了口,“我留下。”
“嘿嘿——”赛赫敕纳跳起来,给顾承宴扑倒、凑过去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两口,那架势,倒很像玩闹的狼,尾巴都翘到天上。
之后,老梅录处理好了阿利施部的事:
翟王带着敖力亲自来毡帐外跪下道歉,并且将儿子送给赛赫敕纳差遣:
“您若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他,让他做您的马前卒、做您最忠实的奴仆,做您的挪可儿、您的伴当。”
挪可儿、伴当都有家仆、家臣的意思,前者像是中原的护卫、侍从,后者则是仆役、贴身小厮。
戎狄有这样的旧俗,狼主的特勤出生后,许多翟王、臣民就会将自己的儿子送过来做挪可儿或伴当。
将来这位小特勤无论是即位或是分到其他领地,跟着他的挪可儿和伴当,都是无上的尊贵和荣耀。
阿利施部的翟王能让自己的长子来给赛赫敕纳做仆从,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认可了这位狼主。
“至于幼弟胡德,他莽撞无知、冲撞了遏讫,本该带他亲自来向主上认罪道歉,但他……”
那翟王斟酌了一下措辞,“他伤得实在重、下不来床,但也知道自己错了,只托我来千万向您告罪。”
说完这些,阿利施部翟王又奉上部落收藏多年的紫参、赤芝和花鹿茸:
“听说遏讫病着,这点东西,算是我部族的一点心意,他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主上和遏讫尽管开口。”
这便是要彻底和解,赛赫敕纳看看那几样药材,终于多看了这位翟王两眼:
五十余岁的圆脸汉子,皮肤黝黑、面相沉稳。
翟王接触到他的视线,就给跪在旁边的敖力往前推了推,压低声音示意他开口。
敖力乌青着眼,面色有些尴尬,一截露出来的脖颈都烧成深红色,但他还是摘下头上戴着的翻檐圆帽、按在了左胸口:
“主上,先前是我莽撞,我没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冒然向您挑衅,还出言不逊,实在……惭愧!”
他又深深埋首一礼,“此征札兰台,我愿做您最忠诚的鹰犬、为您牵马执鞭。”
老梅录在旁简单点了几句,说敖力比赛赫敕纳大两岁,今年是二十岁,也是阿利施部骑射俱佳的勇士。
“您就带他在身边吧,哪怕是替您喂马呢。”
翟王态度谦卑,敖力道歉的态度也诚恳,赛赫敕纳本就和他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答允了这请求:
“但不是做奴仆,”他笑着给敖力扶起来,然后勾了勾手指,“你跟我来。”
敖力莫名地被他带出金帐,剩下翟王有些紧张地看老梅录,而老梅录只是扶他起来,摇头笑了笑。
赛赫敕纳带着敖力也没走远,只是绕出金帐来到了王庭后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
看狼主突然蹲下身捡地上的石头,敖力的喉结滚动两下,忍不住跪下再告饶道:
“主上,我这儿眼睛还青着一只呢,您再生气也罢,等我缓几日,不然南征我、我看不见道儿。”
赛赫敕纳噗嗤一乐,走过去将手里石头和一样东西塞给他,“喏,接着。”
敖力用他剩下的一只眼看了看,“……弹弓?”
“嗯,”赛赫敕纳点头,“我今天看许多小孩手里都拿着这个,你会吗?打鸟。”
说着,他指了指树梢。
敖力抬头,他们头顶的这片树林有很多黄雀,正在叽叽喳喳叫唤着。
“您……要我打它们?”敖力不解。
“嗯,”赛赫敕纳笑了笑,解释道,“我们不是快要南下了嘛,我想抓紧做道黄雀鲊留给乌乌吃。”
“黄雀……鲊?”
“是呀,没吃过吧?”赛赫敕纳冲他挤挤眼睛,“之前乌乌教过我,是中原菜,可好吃了。”
敖力懵懵懂懂,但看着头顶的鸟群,想了想后,又恭敬一拱手,说他还有好多兄弟,能叫过来帮忙。
“诶?那感情好,快去叫。”
黄雀鲊是中原小食,打来黄雀宰杀褪毛、去除内脏后用酒洗净,再加上孜然、盐、花椒装坛腌制。
反正在极北那段日子,顾承宴给他做过这道菜,赛赫敕纳觉着好吃,也就跟着学。
最近乌乌不想吃羊,鱼又吃了好几天,现在用道黄雀鲊倒是正好,而且在敖力他们的帮忙下——
打下来的黄雀,足足铺满了一整张牛皮。
敖力叫来的都是阿利施部的勇士,年纪也都是二十岁上下,少年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么打一场鸟就彻底混熟了。
本来给乌乌捕猎、准备食物这事,赛赫敕纳不想假手于人,但……敖力他们实在是太殷勤,而且——
他们真的好会捕鸟!
赛赫敕纳对数量表示满意,敖力和其他几个勇士却发现他们的新任狼主当真深不可测:
能干架、会做饭,还会这么复杂精细的汉食物。
强,好强。
敖力和几个勇士对视一眼,都觉得以后跟着这位主子混准没错,一定会有大好的前程!
于是,到王庭大军出征那日,看着毡帐内突然多出来的一只盖有盖子的大水缸,顾承宴怔愣了好一会儿。
而赛赫敕纳笑盈盈亲了亲他微微瞪大的眼睛,“乌乌吃完这些,我就回来啦。”
顾承宴:“……”
吃完这一水缸的黄雀鲊……
他摇摇头,臭小狼这是拿他当猪在养。
出征的号角鸣响,赛赫敕纳也知道该走了,他最后搂了顾承宴一下,然后侧首在他肩颈处咬了个牙印。
顾承宴嘶了一声,笑着睨他一眼,“要平安。”
赛赫敕纳嗯了一声,转身一跃上马,疾驰跟上大军,渐渐消失在一片草原深绿里。
而顾承宴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最后一匹马扬起的尘埃散去,他捂着脖子一转身,却在朝阳光晕里恍惚听见了一声熟悉又遥远的骏马嘶鸣。
哒哒马蹄由远及近,一匹高大雪白的骏马一跃过浅滩,兴奋地向他疾驰而来。
白马背颈上的长长鬃毛,在日光下闪着煜煜银辉,顾承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马亲昵地舔了脸。
——是那匹大白马,是他的阿白。
——也是小狼崽说,三两日后会到的,他准备要给他的礼物。
第39章
大白马热情, 一边嘶声叫唤着,一边用脑袋不停蹭着顾承宴的脸,身后银色的长尾巴来回扫个不停。
抱着马儿脑袋, 顾承宴闭上眼,将手指深深插|入它长长的、带有热汗的马鬃里,鼻尖隐隐发酸:
“阿白……”
大白马咴咴叫唤两声,转过头喷着鼻息, 笨拙地用舌头舔顾承宴脸颊、前蹄不断在地上踢踏着。
“原来它真是你的马!”
又有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伴随着勒马后的马鸣, 那牙勒·穆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小子跟他在雪山别院住了大半年,态度一直很殷勤, 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只是当时顾承宴一心都在找小狼崽上, 根本没空想穆因跟在他身边图什么。
顾承宴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双颊,转身就看见穆因一跃从他那匹纯黑色的大马身上跃下。
跟在他身后还有几个部族勇士, 那些人一到近前就下马跪好行礼, 唤顾承宴为遏讫。
穆因嘶了一声, 挠挠头, 只好跟着跪下, 红着脸小声唤了句:“……遏讫。”
顾承宴好笑, 给他扶起来,也让他身后那群勇士起身, 为首一位勇士右手扶在左胸上躬身道:
“遏讫, 我们是那牙勒部的勇士,奉王庭令给您送这匹马来, 马儿一直养在托里草荡一户牧民家,因而找起来才耽搁了些时日。”
“托里草荡?”
顾承宴稍回忆了一番, 那是个位于雪山别院东南方向的大草场,当年刮白毛风时,赛赫敕纳曾让狼群到那躲避。
若没记错的话,托里草荡距圣山有近百里,顾承宴实在想不通大白马为何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哎,好啦好啦,你们自己去领赏吧,”穆因推推顾承宴,“有什么想问的你直接问我不好么?”
瞧他这猴急的模样,顾承宴轻笑一声,挥手请来王庭的侍从官,让他安排那牙勒部勇士领赏、休息。
等勇士们走远,穆因看看左右没人,突然扑过去抱了下顾承宴,声音闷闷,“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时在雪山别院,兄长和两部勇士突然出现,穆因还以为他们是来抓他的——因为他在科布多湖畔行窃。
可来人并未对他做什么,反是声势浩大地装车护卫给顾承宴装请走了。
也是到了那一刻,兄长才告诉他顾承宴的身份——不仅是前任狼主的第五遏讫,还是现任狼主发了九旒令要整个极北草原找的人。
穆因聪明机敏,就是从小被宠坏了、性格有些叛逆,所以他当即想岔了,以为顾承宴是犯了什么大事。
他没跟着兄长回部族,而是自己在草原上辗转奔波了一段时间,甚至都想过是不是加入马匪去劫人。
结果他这儿兜兜转转、没头苍蝇一样找了小半年,忽然王庭令又来了,说是要找一匹雪白的大马。
穆因这才从附近牧民的口中更新了情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犯事了要被抓回来杀头呢,没想到……”
少年啧了一声,松开顾承宴后上下打量他,“嘿嘿,你过得还挺好的。”
顾承宴挑挑眉,牵着大白马示意穆因跟上,“那说说看,你们怎么找到阿白的,它又怎么会出现在托里草荡?”
“哎,”穆因牵了自己的黑马,乐呵呵跟过来,“说起来,您这匹大白马还真是厉害,它要不是您的马,那家牧民还不乐意还呢——”
原来一年前那个白毛风天,赛赫敕纳坠崖失踪而顾承宴又昏迷后,通灵性的大白马就着急地下山求救。
它一路狂奔到山下,那时的风已小了许多,白马本想去科布多湖畔找人,但白毛风起,湖边定居的居民早早搬迁离开了。
白马又调转方向、退而求其次去寻狼群,结果绕到托里草荡时,白毛风天已经过去。
附近的牧民发现它,见它身上挂着马鞍,便知这马有主,猜测它是来寻人救主。
毕竟那样恐怖一场白毛风才刚过,有人遇难也不奇怪,所以牧民就策马跟着白马去了圣山。
结果一来一回时间错过——
山崖下的赛赫敕纳被老梅录“掳走”,山崖上的顾承宴被穆因救走,大白马就没找到人。
“我听兄长说的,那家牧民的儿子跟着白马在山上找了好久,怎么拉它都不走,牧民家觉得白马有灵性,就一直好生照料着。”
听到这,顾承宴摸摸马脖子,柔声道:“谢谢阿白,你吃苦了——”
大白马咴咴叫了两声,抖着马鬃蹭蹭他。
“啧,哪吃苦了?”穆因忍不住拆大白马的台,“那家牧民待它可好了!恨不得给它当天上的神马供起来,什么好马草都仅供着它吃,你看它都长膘了!”
嘶咴——
大白马挣脱了顾承宴牵着的缰绳,扭头就狠狠拱了穆因一下。
要不是穆因身后跟着他自己那匹黑马,这一下撞过去,肯定要摔个屁股蹲儿。
“干嘛啦?”穆因推推白马脑袋,“还不许说啦?你明明就长了一身膘,大胖马!”
白马鼻孔里喷气,看样子是气得不轻,甚至都扬蹄尥蹶子,很像是要和穆因干一架。
“阿白。”顾承宴喊它。
大白马这才悻悻放过穆因,跑回到顾承宴身边。
他们走了这一会儿,顾承宴身上也出了点薄汗,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跃上大白畅快跑一阵。
但,谁让他家有头一年只“来一回”的臭小狼呢。
——他这会儿腰也疼、腿也酸,还根本骑不了马。
顾承宴拍拍白马脖子,让它自己去玩,草原上的动物都很有灵性,这匹白马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多跑跑,”他看着大白马明显圆了一圈的肚子,轻笑道,“别真成了膘肥体壮的‘大大白’了。”
白马眨了下眼,似乎没想到会被顾承宴嫌弃,它嘶鸣一声,颠颠跑远,然后一边跑还一边扭头瞪穆因。
穆因年纪小,冲它伴了个鬼脸,“略略略。”
顾承宴看着他们笑,摇摇头转身回王庭——
老梅录已将九旒令给了他,也交待下去这段时日王庭内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代管。
草原狼主虽不似中原皇帝,每日有批不完的奏折,因为各部只有在情况特别紧急时,才会放鹰讯向王庭求助——比如这次的乞颜部和札兰台部。
平日大多数时候,王庭只有一些特殊的忙碌:
如附近牧民想要请个萨满去看看他家牛羊为何突然卧伏;如一些小部族有婴儿出生,施洗礼上要请贵人去观礼等等。
这些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草原狼主敬天爱民,对草原上的牧民当是有求必应。
穆因见他转身,也放了自己的黑马跟上来,“那什么……遏讫,我……”
他支支吾吾,犹豫好半天。
顾承宴便顿住脚步,耐心等他的下文。
这孩子是那牙勒部翟王的小儿子,换在中原就是亲王家的小世子、身份尊贵,但他却愿意跟在他身边做小伏低、鞍前马后地忙活了大半年。
顾承宴知道穆因有所图,所以他想听听看,这敢于在科布多湖大市集上偷鸡摸狗的坏小子想要什么。
“我能不能留在王庭……跟着你学本事啊?”
穆因知道自己当时又偷又骗,给顾承宴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所以他之后也尽力在弥补:
“我……毕竟对不起兄长,也在极北草原上惹了不小的麻烦,阿塔都放话出来再不认我,我……”
穆因低头扯扯自己的要带,脸一整个涨红了,“我想好好混出个名堂来,您——收徒弟么?”
“徒……弟?”
“嗯嗯,”穆因眼睛亮亮,“我想跟您学摔跤。”
摔跤?
顾承宴想了想,知道穆因所指是什么了——当时在科布多湖畔,他一招擒拿手就给小少年放倒。
看来,穆因是从那时候起就惦记上了。
……收徒么?
从前在做国师的时候,顾承宴不是没考虑过,礼部也每年往星云馆送那些占星天赋极高的孩子。
但后来凌煋给他添的麻烦多,顾承宴也就没了那些专心带徒弟的心思,如今重活一世来到草原——
他看着眼前的穆因,忽然笑了笑:
“行啊,不过丑话我可说在前,我们中原人收徒有很大的规矩,其中最重要一条——叫做‘师命难违’。”
穆因仰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简单来讲,就是从今往后你都得听我的,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你自由无拘束的日子会一去不复返。”
穆因眼珠转了转,虽然他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追求自由,但自由是建立在能力和本事上的。
经历了那么多事,眼睁睁看着疼爱自己的兄长被抢了亲、那牙勒部也沦为草原笑柄。
穆因也知道了——
如果想要绝对的自由,就要有足够强大的本领。
他咬咬牙,觉得还是要拜顾承宴为师。
他有个坏名声,草原上的其他勇士绝不可能收他,这位厉害的汉人遏讫既然松了口,他就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于是穆因扑通跪地,双手抱拳,“我愿拜您为师!”
顾承宴给他拉起来,然后点了下他的鼻尖,“那好,既是做师徒,那我要教你的第一课——”
穆因满怀期待,以为终于能学到武功心法、剑术轻功,但顾承宴只是负手笑着离开,远远抛下一句:
“道法自然,你难得来草原一回,去跟着阿白跑马吧,少年就该有个少年的模样——”
“好好玩。”
○○○
行军两日后,赛赫敕纳带领两部联军到达了札兰台部所在的奈龙高原。
而乞颜部以及驻扎在绿洲外的王庭援军也得到了鹰讯,知晓了新任狼主和王师的动机。
乞颜部翟王当夜就派人送来了厚礼,除了金银玉石,就是汉地上等的绸缎绫罗。
赛赫敕纳对金银玉石都不感兴趣,只留下了其中两匹深浅不一的蓝色布料,想着顾承宴或许会喜欢。
其余东西都直接送给了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让他们的翟王自己去分。
那两位翟王从未见过这样慷慨的主人,勇士们也高兴地欢呼起来,纷纷表示此战一定会尽全力。
之后又三日,乞颜部那边发来鹰讯,说已成功诱得札兰台部攻入豁兰城,他们部落已经按计划弃城而逃。
而札兰台部的先锋进城后看见城内满地的金银珠宝,都只顾着抢夺、劫掠,根本没有仔细观察这座城市里到底有无储备物资。
一切都如赛赫敕纳预想的那样——
札兰台部的先锋精锐部队进城后就没出来,也给了绿洲那边的王庭援军机会,连夜围住了豁兰城。
眼见被困,札兰台部的精锐们倒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尝试了几次突围都失败后,干脆退回城内固守。
戎狄骑兵出征身上都多少带有干粮,他们从城内放出的鹰隼虽然被外面的敌军射落,但他们出征多日不归、音信全无,鲁阿尼就会知道情况有变、班师来救。
但与此同时,赛赫敕纳也没给札兰台部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在得到乞颜部传讯的同时,就下令进攻札兰台部族的领地。
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分开,每十个骑兵为一组,全是轻装简行地扑向毡帐,他们也不恋战,打一架捞得好处就跑——
有的砍杀了战马,有的弄伤了巡逻的勇士,有的放走了札兰台部还在圈里的牛羊、点燃了他们的粮仓。
冲天火光里,整个札兰台部乱成一团,而赛赫敕纳策马远远立在高山上,让老梅录吩咐下去:
“弓|弩|手准备——”
草原骑兵作战,就图一个出其不意、都是速攻,札兰台部也是大部,鲁阿尼肯定不会束手就擒。
在赛赫敕纳的记忆里,狼群每回狩猎,那些被逼到绝境的原羚和梅花鹿,总是能在濒死时爆发逃命。
有些初次参加狩猎的小狼,就会被这些猎物骗过,甚至还发生过小狼被原羚踢伤、甚至用角扎死的惨况。
所以他要提前准备,在札兰台部族驻扎的毡帐外围高山上,占地势准备好弩|手、以防他们殊死一搏。
混乱中,鲁阿尼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精锐部队在豁兰城被困的消息,他咬牙,愤恨地集结自己的亲信,高声嚷嚷着要为了札兰台杀出去。
精锐不在,部落里剩下的大多是普通士兵和老弱妇孺,但被逼到这一步,草原民族骨子里的血性还是被逼出来,纷纷跟着鲁阿尼拿上兵刃、上马拼命。
“你瞧——”
赛赫敕纳捏着马鞭,遥遥指了指那些从毡帐中冲杀出来,险些给他们的包围圈撕开一条口的札兰台人。
敖力有些惊讶,心中却更加佩服赛赫敕纳——狼主比他还小两岁,据说从小是生活在极北。
一场对战,他都没想到这么多,对方却能够敏锐地预料到札兰台部的拼死反扑。
敖力垂下脑袋,真心敬服。
赛赫敕纳倒不是要跟这小伴当炫耀什么,他只笑笑吩咐下去,“去吧,去找我们那日遇见的两个牧民。”
——原来两部联军驻扎下来后,当日军务有老梅录盯着,左右等着无聊,赛赫敕纳就带着敖力到附近走了走。
敖力紧紧跟在赛赫敕纳身后,他平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仔细确认。
在路过一片松坡时,敖力敏锐地感觉到树林后有人,就扑过去从树影里拽出来两个瑟瑟发抖的牧民。
牧民不知道他们身份,只当是路过打猎的勇士,跪倒在地上解释他们不是来抢猎物,只是在收黑油。
黑油是山石中渗出的一种极易过火的油,赛赫敕纳没见过,但听顾承宴讲过,说这种石脂遇火即燃,而且能水扑不灭。
当时顾承宴还给他念了好几处地名,什么定阳、高奴……什么鹿、延什么的,但他没记住。
赛赫敕纳端详那两个牧民,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毡袍、脚上踩着的皮靴也磨损严重。
令他们伸出手掌,虎口和拇指指腹上的磨损并不突出,只是每根手指的指根上有许多老茧。
再绕到他们所谓收黑油的地方看,果然看见了山石缝里有一线黑亮的脂水在缓缓向外流淌。
日光一照,那一线脂水上还泛起了五色油光。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转了转,随手就赏了那两个牧民两个纯粹的大宝石,然后让他们尽快下山、守口如瓶。
牧民被手里沉甸甸的宝石吓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面可能是长生天遣来的贵人,热泪盈眶地感谢着离开。
而赛赫敕纳让敖力带人来给这里的黑油灌回去两大桶,就等着今日对阵的时候用。
此刻,老梅录那边的弓弩手也准备好了,万箭瞄准疾驰突围的鲁阿尼和他的亲卫队。
而鲁阿尼能做一部翟王,年轻时也没少打仗,中原有句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当然也做了准备:
他和亲卫队身上都穿了锁子铠,即便是劲|弩|连|射,也需要好几箭射|中同一个地方才能击穿。
那时候,他早就撕开了口子突围了。
然而一道金光划破暗夜,鲁阿尼抬头就看见了漫天如流星般的火雨,王庭的弓箭手竟然上来就用了火箭!
他的马带有遮罩并未受到惊吓,但他身后的几个亲卫兵却已经在这一轮的箭雨中倒地。
而且更令他惊恐的是,那箭上的火落地不熄,还源源不断地烧起来,很快就点燃了一小片的枯草地。
借着火光,鲁阿尼才终于看清了——
他们部落外的这片草场,早被人涂满了黑油,一点火星烧起来,就能变成一片汪洋火海。
空气中弥漫的火星、烟味终于还是让他的马尥蹶子,他勉强稳住身形,还不死心往前逃。
敖力眯起眼,抽出自己的弓连发三箭,终于将鲁阿尼的马射倒,而鲁阿尼坠马后,还是抽出长刀不愿就死。
这时,远处的札兰台部领地内却传来一声长哨,浑身浴血的鲁阿尼摇晃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头——
却只见一个勇士策马赶来,手中高高挥舞着白旗喊:“主上——札兰台部降了,蒙克少爷降了!”
蒙克是鲁阿尼的长子,也是他一直寄予厚望准备传翟王位的人,没想,此刻却……降了?
他这一失神的功夫,周围的两部勇士就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身体,而敖力的箭也至、一箭封喉。
冲天的火光卷起滚滚浓烟,赛赫敕纳拍拍敖力,作为在这个狼窝里他第一个准备信任的臣民:
这小子表现不错。
而远在豁兰城那边,札兰台部的精锐也终于知道了他们部族首领的易位,以及老翟王的战死。
一些勇士放下武器、举着白旗出城投降,一些勇士因为想要投降而被偏激的同族杀死,剩下的一小支勇士想要突围、也被乞颜部和王庭的军队斩杀。
总之,继任狼主的第一仗,赛赫敕纳赢得十分漂亮,豁兰城守住了、乞颜部也没多少损失。
而札兰台部不得不灰溜溜地让出了他们抢占了半年的领地,不少勇士也被没为奴隶、还要上缴大量财物。
众将高兴,自然要摆宴庆贺。
巴剌思部的翟王一开始还在观望,经过此战后,算是真心敬佩上了这位小狼主。
他一面在心里暗恨阿利施部的老东西先他一步投诚、送了儿子,一面又只能抓紧找补、亲自上前敬酒:
“主上,我敬您,您真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而且最后那一手火油,真是神来之笔!”
其他勇士和部族首领一听,也纷纷应和,其中还有一人上赶着追问道:
“是啊是啊,您是怎么想到要用火箭的?要不是用火,我们都不知道鲁阿尼那叛贼那么能逃!”
赛赫敕纳弯起眼,“你问这个啊……”
他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酒,“那就要从我还在圣山的时候说起了——”
众人没想起这其中还有一段往事,纷纷歇了彼此的交谈、摆下酒,专心而认真地盼着他讲。
“那时候我被狼……敌人追杀,”赛赫敕纳放下酒碗,蓝眼睛煜煜生辉,“是我家乌罕特急中生智,做出火箭、逼退了敌军。”
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案几后,将当日在雪山上,雪山狼群将他和顾承宴逼到木屋的场景细细讲了一道。
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浅浅笑了:
“所以你问这招火攻?”
“是我家乌乌教的!”
第40章
这话一出, 整个筵席都静了静。
追问那位僵硬半晌后,挠挠头哈哈干笑两声,年轻的勇士们涨红了脸, 一个个低头掩饰地喝酒。
赛赫敕纳说完后,浑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自顾自端起酒碗来喝酒:他有点想顾承宴了。
敖力坐在他身后的一张小案上,挪可儿和伴当的位置大多都在这里, 他看不到主上的表情, 但却能看清各位在场的翟王神色有异。
想了想, 敖力大约是明白了:
草原男儿甚少有像赛赫敕纳这样,喜欢提及自家乌罕特的, 而且还是用了这样亲昵的一个称谓。
除非自家妻子貌美, 是某处草原上的仁尔玛、是艳名冠绝一方的美人,否则很少有人公开谈论妻儿。
他们好像更喜欢聊自己的猎物、牛羊,还有今日战场上敌人狼狈逃窜的惨况——就像他的父辈那样。
敖力想要好心提醒赛赫敕纳, 又好奇在场众位长辈的反应态度, 犹豫之间, 就是老梅录先站出来——
“诸君, 首战告捷, 理应同庆, 这杯酒让我们敬长生天、敬狼主,敬我们王庭的诸位勇士!”
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翟王对视一眼, 都跟着下了这个台阶, 纷纷高举酒碗:
“敬长生天、敬狼主!”
赛赫敕纳挑挑眉,深深看老梅录一眼后, 情绪不算很高地举起了酒杯,在心底默默说了句:
敬乌乌。
绕过刚才那个话题, 众人又开怀畅饮起来,不过许多勇士都私下偷偷议论起来——
“狼主刚才提到的乌……乌罕特,是那位吧?就是先狼主从汉地迎娶过来,然后又流放极北那位?”
“天,那不是个男人么?”
“男人……也能当我们王庭的大遏讫?”勇士声音放得极低,“而且,还是个汉男人。”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们中原汉人可狡猾得很,什么阴谋诡计都有,他……可信不可信?”
“不过——”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勇士神神秘秘邀了众人围到自己身边,“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小勇士远远看了眼坐在老梅录身边与老人交谈着什么的大萨满一眼,“你们还记得,老萨满走之前留下的那块骨卜么?”
骨卜?
“……‘有南来之人’那块?”另一个巴剌思部的勇士也跟着加入了讨论。
小勇士嗯嗯点头,然后声音压得更低,近乎是气声了,“你们说,这‘南来之人’会不会……说的就是这位汉遏讫啊?”
勇士们面面相觑,异样的目光先后落到大萨满身上,即便没听到他们的议论,大萨满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皱皱眉,最终深吸一口气,自整理了一会儿神帽上垂下的帽带,便继续垂首喝酒。
而那群勇士议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胆大的忍不住凑上来,他先敬了赛赫敕纳一碗酒,然后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主上,我、我们听说您骑射俱佳、摔跤的本事也不差,我们能……见识见识吗?”
赛赫敕纳端着酒碗,瞧着他身后还远远跟着一群年轻的勇士,很像——
某个安静的午后,狼王趴在最高的大青石上,然后狼群里就有一些小狼凑过来,舔舔它的头腭,嘴里高喊着:大王,来玩!
赛赫敕纳放下酒碗起身,回头看了老梅录一眼,见老人没什么异议,便拉着敖力一起:
“走吧,我们找块平地。”
见他答应,勇士们欢呼起来,一下上前来簇拥着赛赫敕纳往筵席外的平地上去。
看着他们远远离开的背影,老梅录嘴角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然后这才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大萨满一眼,道:
“长生天既认可了您做我们的大萨满,那您就是唯一能沟通天地的萨满。”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实际上却是意有所指,大萨满刚才的神态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从前历任萨满都是从容不迫、沉稳自信之辈,许是因为年轻,大萨满总有不自信。
有些话老梅录不方便直言,只能旁敲侧击。
大萨满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露出了笑颜,“是,我明白的,多谢您。”
老梅录点点头笑,又敬了他一碗后才起身去找各部首领换盏——这算是次不错的拉拢机会。
等老人走远,大萨满才重重搁下酒碗,沉闷地唤了声:“黑卓——!”
一直远远站在毡帐后面抱着酒壶的黑小孩连忙跑上前来,“您、您吩咐。”
大萨满伸出手,“扶我回去。”
黑卓点点头,刚想放下酒壶,大萨满就自己先摇摇晃晃站起来,小孩一下没来得及搭住他的手,他就脚下一崴、直接摔翻在地。
“嘶……”
这一摔让大萨满头上的神帽掉落,露出他那张年轻的、涂满油彩后显得妖异的脸。
黑卓被吓得不轻,连忙上来扶他,“大、大……”
“大什么大?!”大萨满反手就是一巴掌,“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黑卓被他打得一个踉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还是没有半句怨言,只小心翼翼凑过来扶人。
这时,人群中偷偷挨挤过来一个贼眉鼠眼、佝偻着腰背的男人,他伸手帮着扶了大萨满一把。
大萨满正在气头上,转身就甩开他的手,“什么下贱东西,竟敢来碰——”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因为掌心里被塞了一大块凉冰冰、沉甸甸的长条形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根成色上等的金条子。
即便在暗夜篝火的映照下,这根金条也显露出纯粹的暗金色,没有那种掺杂了黄铜的贼光。
大萨满一愣,然后目光锐利地看向男人。
“嘿嘿,”男人压低声音,引着大萨满往旁边走了两步,“我家主人想见您一面。”
大萨满将那金条藏进袖中,但面上还是一派义正辞严,“你家主人有事为何不上前说话?”
男人赔笑,“这不是主人的身份不太方便……只只能劳烦您挪尊步了。”
大萨满皱皱眉,却还是跟着他来到了远离军帐的一处缓坡,在两块青石遮蔽的树影里,见到了男人的主人——身穿锦缎绸袍札兰台·蒙克。
知晓来人身份后,跟在大萨满身后的小黑卓惊呼了一声、转头就想跑到王庭报信。
结果站在大萨满身边那男人动作也快,一把抓住他后领就给人拎了回来,更锃地一声抽刀抵住他脖子。
大萨满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反是蒙克拦下来,“不过一个孩子,别节外生枝。”
男人哼哼两声,贴近黑卓耳畔威胁,告诉他如果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要了他的小命。
等黑卓一点头,他就一记手刀给小男孩放倒在地。
蒙克这才上前,笑道:“早听闻您的名号,如今终于有幸得见,当真是丰神俊朗、天神一般。”
他拍拍手,树后又走出来个肤白胜雪、满头金色卷发的异族美人,这姑娘身材曼妙,腰跟蛇一般细,长相简直就是画中神女。
姑娘带着头纱,赤着的脚踝上栓着好几串金铃。
她双手交叠在胸口,向大萨满行礼,“见过大萨满。”
“我听说……”
蒙克端详着大萨满表情,见他脸上露出淫|态,便知道自己所求的事情是成了七八分了:
“我们主上的大遏讫,是捡的先狼主的小妾?您……知道这事儿不?”
札兰台部接近中原,汉化程度高,他们甚至学会了中原那套——正妻、小妾和嫡庶子的说辞。
大萨满哼了一声没说话。
“而且那小妾还是个……男人?”蒙克察言观色,继续试探着说,“这……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大萨满的语气算不上好,“反正我们主上喜欢。”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主上年纪小,那汉男人我听说都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这么大的年纪,怕是……不相配。”
大萨满翻了个白眼。
这点神态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蒙克的眼睛,他搓搓手更加兴奋:
“男人不是不能生么?主上找这样的大遏讫,王庭将来传给谁啊?这、这不岌岌可危么?”
这次,大萨满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愤然应和道:
“可不是?狼主年轻,根本就是被他蛊惑了,那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先狼主为他发兵攻打中原就算了,现在、现在还惑得小狼主也这样!当真是岂有此理!”
蒙克点点头,“就是就是,我们草原王庭的大遏讫,说什么都不能是一个汉人,外族人怎么可能对草原好!”
大萨满埋怨完那些,倒恢复了两三分神智,他撇撇嘴,“那能有什么办法,人家本事了得,狼主现在只认他一个,不许任何人动摇他大遏讫的位置。”
“啊?还有这样的事?”
“呵,”大萨满将之前胡德那番遭遇添油加醋说与蒙克听,“汉人有句话叫‘狐媚子’,你瞧——这不就是。”
蒙克讪讪一笑,阿利施部的胡德他知道,这样出身高贵的人……狼主都照揍不误,那——
他挠挠头,“那、那……”
听了这么一会儿,大萨满也不跟他兜圈子了,直接点明道:“想给主上送女人吧?”
蒙克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位美人有波斯血统,比送您这位还要美艳几分,性子还柔婉,我这不是……”
札兰台部精锐折损过半,新狼主锐不可当,他们部落里的大部分勇士被没为奴隶,金银财物也上缴大半。
蒙克没有父亲那些雄心壮志——什么统一南部草原,倒|逼|王庭、自称狼主。他就想要美女、美酒管够,做个富家翁。
大萨满哼笑一声,“那我劝你还是歇了这份心,狼主肯定不会要,你这一送,多半还要被罚。”
他这话不假,说得也诚恳。
但蒙克就是不死心,他将身边的美女往大萨满那边送了送,“这位您先收着,还请您……在我部献俘、献美时美言几句。”
那美女明显经过调|教,被蒙克一推就软若无骨的贴到大萨满身上,然后双手紧紧攀住他的肩和腰。
如此,大萨满拒绝的话就有些卡壳。
“您放心,我不会还直愣愣往上硬送,我只将那姑娘重新打扮,混在献俘中,说是送给大遏讫做个侍婢,说她心灵手巧,能洒扫、能庖厨,总之能做大遏讫的帮手,您看怎么样?”
蒙克这招,倒是有点意思。
大萨满权衡再三后,点点头,答应会帮他说话。
蒙克得了应允,不仅送上美女,还又拿出一匣子明珠送给大萨满做酬谢。
大萨满接过东西,踢了两脚躺在地上的小黑卓,等人缓缓转醒后,就给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小孩,自己搂着美人急匆匆回了营帐。
草原上有他这样的萨满,从小学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银美女、权柄无上,但更多萨满还是坚持着传统那一套。
而蒙克也带着他的属下离开,抓紧返回到札兰台部驻扎的领地中,布置筹划明日的献俘礼。
这边树林发生的一切,赛赫敕纳并未察觉,只跟那群勇士比赛摔跤、打得很痛快。
一开始,还只是几个年轻的小勇士在看,但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叫好声连连。
赛赫敕纳的反应敏捷、动作也快,虽然很多摔跤的姿势动作看上去并不娴熟,却很能见机行事。
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翟王最后都被吸引,那巴剌思翟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忍不住也下场摔了两把。
赛赫敕纳一点没让他,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最后竟是一胜一负、成了平局。
巴剌思翟王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两下赛赫敕纳肩膀,说他是好样的,肯定能成为草原第一巴图鲁。
赛赫敕纳也笑,拉他起身后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他——老梅录说这是草原上认可勇士的方式之一。
巴剌思翟王性格爽朗,刚才那一点嫉恨阿利施翟王的心思也歇了,他直言道:
“可惜我家儿子年纪都大了,不然也送来给您当挪可儿!做伴当!”
众人哈哈大笑,而赛赫敕纳的想法明显异于常人,他摸了摸下巴一沉吟,转头就拍拍敖力肩膀:
“你放心,目前为止,我只想有你一个伴当。”
敖力眨眨眼,搞清楚赛赫敕纳的意思后,向来没什么的表情的脸猛然红了。
而其余勇士一愣后更是哈哈大笑,纷纷玩笑着拱手恭喜,巴剌思部翟王还走过去重重撞了阿利施部翟王一下,笑骂他是老狐狸。
总之这场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深夜,赛赫敕纳不爱美酒,也对美人没什么兴趣,结束了摔跤就直接回营帐。
只等次日札兰台部献俘结束,他就要尽快赶回王庭守着顾承宴。
献俘礼是跟中原汉人学来的——
锦朝王师每回凯旋,都要在丽正门外举行献俘礼,将重要的俘虏或者战利品献给皇帝。
还要宰杀猪牛羊三牲祭祀,感谢上苍和神明让这场战斗取得胜利。
草原的牛羊在这一季是最瘦的,而且牛、羊、马都是重要的资源,又不像是中原家家户户养猪。
所以老梅录找来祭祀的东西是几个勇士在附近狩猎打来的野鹿,一整头公鹿被放到了祭坛上。
大萨满走上前主持,而赛赫敕纳就那么慵懒地靠在给狼主准备的坐席上,然后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人表演。
大萨满念完那些经文后,拿出随身的磷粉,然后当中表演了那一套的:泼水成火、引气成冰。
许多牧民知道王师来此,都带着孩子过来看,孩童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把戏,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
“哇——!”
“大萨满好厉害!好厉害!”
而赛赫敕纳只远远看着受缚被押的一众札兰台部勇士,眉头微蹙地转向老梅录,询问他们的下场。
老梅录俯身弯腰,在他耳边小声解释,“会杀掉一部分,剩下的没为奴隶、分给参战的各部白骨头。”
听见白骨头这个词,赛赫敕纳皱在一起的眉头压得更低,远远瞧着那些勇士又问道:
“那,他们的族人呢?我的意思是妻儿。”
“长相貌美的女人,自然有大把的白骨头来带她们走,一两年宠爱有加,兴许又成为别人的遏讫。”
老梅录顿了顿,“或者,她们背后有强有力的家族和亲人,那就会被她的家族赎走接回。”
“……那剩下的呢?”
“剩下既没容貌又没有族人帮衬的,就会被没为奴隶,做些脏活累活,然后一辈子侍奉新主。”
赛赫敕纳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了许久后,才问老梅录,“草原上,一直是这样的规矩么?”
老梅录看看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告诉赛赫敕纳:“戎狄先祖、伯颜族的先辈,建立了如今的《圣山法典》;而第一位统驭万兽、在库里台称王的狼主,创建了如今的《白桦刑律》。”
原来如此,赛赫敕纳了然。
老人没说规矩一直是这样或者不是,只是告诉他——草原的规则是由人来建立的。
足够强大,就能改写规则。
他看着那些被捆到阵前、像是待宰牲口一样被人摁着就戮的勇士,只慨叹狼群就不会如此折辱对手:
要战就战到最后一滴血,不战也绝不会把敌人摁倒在地上,让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群被灭。
他不乐意看这些,也不太喜欢众人口中分出来的白骨头、黑骨头。
何况老梅录也告诉过他:
在草原现行的法典下,勇士一旦成为奴隶就再没有翻身之机,哪怕本领再强也一辈子是奴隶。
草原上的奴隶和牲口是一样的,一辈子干脏活累活,甚至是到前线上当炮灰,婚姻都由主人说了算。
主人不给你配女奴,你就只能孤单老死;即便被赏赐了妻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主家的奴仆,永远不会更改。
老人说,这样的律例是为了震慑草原儿郎,让他们懂得忠于长生天、忠于自己的主人。
那边大萨满正好也办完了祭祀,要过来请他过去接受献俘,赛赫敕纳撇撇嘴站起来,心里还是忍不住想:
只有没能力的废物才会想着用规章制度去约束人,真正有本事的人,应当懂得把握人心:
人心在,何愁没有谋士、勇士过来?
他走过去,拿起大萨满准备好的酒敬了长生天,然后就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勇士一波波被拉上来砍头。
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一片草原,远处还有被王庭军队围在中间的札兰台老弱妇孺。
赛赫敕纳强撑着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转身让老梅录帮忙看着,就自己回了主帐。
而大萨满看了一眼赛赫敕纳的背影,远远挑眉对站在人群后面观望札兰台·蒙克使了个眼色,然后蒙克就带着他的人颠颠跑了过来。
蒙克虽是在关键时刻降了,于王庭来说是顺臣,但他弃自己父亲于不顾的行为,还是让许多人看不起。
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翟王都哼了一声,老梅录更是拦了大萨满,对他摇摇头。
但蒙克很懂求生之道,他赔着笑脸迎上来,挨个奉上了金子、钻石还有美女,一点儿不在意众人的轻视。
“听说大遏讫病着,我这准备了许多药材想要送给他,这不,还请……老梅录您替我引见主上?”
珍贵的药材小狼主倒喜欢,但——
老人眯了眯眼,一记冷眼扫向蒙克身后:
那是个穿着粗麻布衫的女子,虽然裹了头巾,但还是露出一抹金发。
她的身段曼妙,即便是布口袋一样的衣衫也没掩去那傲|人的身|姿,而且双眼狐媚、看着就很妖冶无格。
“这位是?”老梅录问。
蒙克讪讪一笑,说了他早和大萨满对过的那套说辞,“是想献给遏讫的,有个姑娘在身边帮忙操持,也能替他分担些——”
老梅录是何等人,一眼就瞧出来这其中的猫腻,但他想了想,还是侧身让了一步。
老人也有私心:
王庭不能后继无人,这两年狼主年纪小可以由着他胡闹,往后还是要正经找个姑娘才是。
而且,顾承宴病重,大约是活不了太久,有别人来做这个恶人,总好过他亲自出面惹狼主嫌。
所以老梅录挑帘,让大萨满和蒙克自己进去。
蒙克其实也是在赌,反正札兰台部如今惨败,如果送这么个美人进王庭,过几年能得到狼主宠幸——那他们也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赛赫敕纳正在和敖力聊十二翟王和他们各自部落的旧事,见他们进来,问了“什么事”。
大萨满介绍了蒙克,然后蒙克又介绍了那姑娘:“她叫阿丽亚,是我从商人手里买下的波斯女奴,她……厨艺很好,惯会收拾、盥洗打扫,女红也不错。”
蒙克推那姑娘上前,示意她给赛赫敕纳行礼,“我听说大遏讫身体不适,便想着送她给遏讫做个粗使的侍婢,缝补浆洗、端茶倒水。”
姑娘盈盈跪下,动作忸怩,娇滴滴唤了声狼主,“阿丽亚拜见主人,愿主人山川永佑、天地同寿。”
她声音柔婉,说话比唱歌还好听。
敖力在旁听着,都觉得半边身子麻了。
但赛赫敕纳只瞥她一眼,细问道,“你厨艺好?那都会做什么菜?”
“……啊?”阿丽亚一愣。
“知道什么是茶叶粥么?会做酸菜鹅鸭羹么?知道什么是香橼蜂蜜煎吗?能弄到太极清风茶么?”
阿丽亚:???
赛赫敕纳见她满脸茫然,哼了一声挥挥手,“那看来你厨艺也不怎么样。”
蒙克冷汗直流,赶紧找补:“主、主上,阿丽亚她来自波斯,她会的都是波斯的……菜品。”
赛赫敕纳没什么兴趣,转头问敖力,“那你缺人手吗?要她给你帮忙不?”
来之前,阿丽亚是被蒙克耳提面命过,她还有族人在蒙克手上,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让狼主带她走。
“主上!”阿丽亚着急喊了一声,也不再忸怩作态,“您说的菜我虽然不会,但我可以学!”
“而且,遏讫尊贵,常年洗菜择菜手泡在水里会生冻疮、有老茧,这些粗活我来做,我都能做!”
赛赫敕纳顿了顿,蓝眼睛眨巴两下。
老茧?冻疮?
赛赫敕纳脸色微变,那不能让乌乌做这些。终于,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他点点头:
“哦,那好吧。”
阿丽亚松了一口气,蒙克也汗流浃背,倒是老梅录和大萨满对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不过军帐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两部翟王和一众勇士只知道结果——
那就是,赛赫敕纳收了一个蒙克送来的女奴。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回了王庭,惊天消息到的时候,顾承宴正在给穆因做木剑。
穆因的根基不错,可以学青霜山的剑术。
他既然有心,顾承宴干脆认真教他,反正父亲留下来的剑法他也有最后一重没有参透,有传人也好。
狼主收了个女人的传言,穆因比顾承宴知道得早,王庭勇士多少还知道要避着顾承宴。
但私下无人时,还是议论纷纷,都说那姑娘身子曼妙、是波斯来的女子,肤白胜雪、能歌善舞。
顾承宴刚给木剑做好,就听见外面穆因和另外一个勇士发生了争执,他本想出去劝架,才走到门帘处,就听见了那勇士冷嗤一声:
“坑蒙拐骗的小毛贼,就等着你主子失宠吧!那波斯的女郎发如金丝、鼻如春山,身材纤长还能生!”
“她迟早有一天要成为遏讫,你还是只能灰溜溜滚回你的极北草原!”
顾承宴一愣,捏着木剑的手紧了紧,嘴角一扬有点想笑,但最终只听得啪的一声——
他手里的木剑,轻轻落到了沙地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