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穆因年少, 性子也不算沉稳,加上那牙勒部天生好战,他根本受不得一点激。
勇士见他不说话, 便持续阴阳怪气,直说汉人男子是孬种、没骨气,竟甘愿跑来草原当女人。
他扬着公鸭嗓嘎嘎叫唤,下一瞬直被穆因一个扫堂腿踢翻在地。
穆因话不多说, 直接开打。
别看他年纪小, 但从小也是摔跤长大、有把子力气, 最近还跟了顾承宴学吐纳、习得寸劲。
一记老拳砸下去,勇士只觉眼睛都被打出来, 他想翻身给穆因推下去, 却发现少年使了千斤坠,他根本动弹不得。
勇士也有股子血性,即便被摁着打也不服输, 穆因每打他一下, 他也绝不少还半下。
只可惜两人闹出的动静太大, 还是很快惊动了王庭的巡逻勇士, 他们赶过来劝架、给两人分别拉开。
勇士头破血流、鼻子都被打歪, 但他嘴里还是不干净, 仍旧骂骂咧咧:
先指穆因是贼、说他是没爹娘教养的野孩子,然后又指桑骂槐地说着顾承宴的不是。
穆因哪容得下他这样说, 一股子蛮劲儿爆发出来, 两个勇士都没能摁住他,王庭的侍从官无法, 只能派第三人从后抱住他。
穆因又打又踹,也不跟那勇士对骂, 只沉了脸,眯着眼撂下一句狠话:
“你晚上睡觉最好睁着眼睛。”
事情变这样,顾承宴不得不挑帘走出来,侍从长和其他勇士纷纷跪下给他行礼。
而那鼻青脸肿的勇士撇撇嘴,只得跟着跪下,表情不情不愿,行的礼也不怎么规矩。
穆因哼了声,却看着顾承宴心里打鼓——他怕顾承宴问他打架的缘由,也怕顾承宴罚他。
但顾承宴一句没问,只垂首拉起他的手,检查他拳峰上蹭破的皮。
“遏讫师父,我……”
顾承宴摇摇头,给他拉到身后,转头和颜悦色与那侍从官交涉,“劳您请个萨满——”
他扬起下巴一点那勇士,“给他瞧瞧,药材上需要什么,就管内库拿。”
侍从官其实早知道勇士和穆因冲突的缘由,他内心也多少不懂狼主为何非要找个汉男人做大遏讫。
旁的不说,他这……生不出孩子啊?
那往后狼主位要传给谁,总不能又来一次库里台会议,让十二翟王下场打一架,谁赢谁来当吧?
但这些日子,他看顾承宴处理王庭俗务十分从容娴熟,待他们也客气,心下矛盾、脸上也露出几分赧颜:
“您、您客气。”
顾承宴点点头,却侧首透过侍从官,意味深长地看那勇士一眼,然后才领着穆因回毡帐。
进入帐内、门帘一落,穆因就蜷了脚趾有些踟蹰,他忍不住给双手藏到背后,脑袋耷拉着。
顾承宴背对着他,只专心在箱子里面找药粉。
小狼临走前往里头装了不知多少山参、紫芝、冬虫夏草,乱七八糟的匣子塞得满满当当,以至那瓶伤药被埋到了箱子底,他半个身子钻进去也没能挖到。
而他这样一直不说话,穆因就只能看他背影,小孩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哇地一声哭了。
顾承宴好不容易摸到药,抓着瓶子钻出来时,还险些被箱盖打着。
正准备招手让小徒弟过来上药,绕过灶膛的烟囱就看见穆因哭得乱七八糟。
顾承宴:……?
小孩哭得厉害,别人骂他、再难听他也受着,但他忍不了别人骂顾承宴:
他这汉人师父多好,那些勇士懂个屁!
穆因抬手,用袖子胡乱揩了两把脸,虽然黑亮的圆眼睛里还盛着泪,但却满面怨愤,似乎还想去寻仇。
顾承宴看着他好笑,忍了忍,顾及十来岁男孩的面子,只招招手道:“过来上药。”
穆因瓮声瓮气应了,乖乖走过来伸出手。
“这药粉洒上去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痛。”顾承宴柔声提醒。
穆因抽抽鼻子,“哦。”
先用清水洗干净穆因手上沾染的泥土和沙粒,然后顾承宴才拔开瓶塞,将药粉细细敷到伤口上。
明明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但小孩还是咬紧牙关,一次都没吱声喊痛。
知道他在逞强,顾承宴也没点破,只收起药瓶示意他伸平手,好方便绷带缠裹。
穆因眼巴巴看着他,忍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师父你没生气吧?”
“生气?”顾承宴点点他鼻头,“生什么气?你不打赢了么?”
“嗯……诶???”
顾承宴摇摇头,给伤药、绷带重新收回大箱子里,然后一指地上木剑让穆因去捡:
“瞧瞧喜欢不?”
穆因一步三回头,剑固然重要,但——刚才勇士说那些话,也不知顾承宴听着多少。
他这正胡思乱想,那边顾承宴已收好东西、负手走到他身旁来,“走?”
“……去哪儿?”
“不是说想学剑?”顾承宴环抱双臂揶揄,“怎么,昨天那样央求,原是哄我的?”
“不不不!”穆因头摇成拨浪鼓,“要学的!真要学的!”
顾承宴笑笑,先一步挑帘钻出毡帐,昨日答应了穆因,今日要演一遍青霜山最基础的剑法给他看:
从挫剑式开始,到挽剑花结束。
这剑法是给入门弟子学的,往往十岁前就能融会贯通,穆因开蒙晚,但顾承宴相信勤能补拙。
他带小孩来到毡帐后一片开阔草地上,随便折了节丈许的高粱杆做剑、挪步演给穆因看:
“瞧好了——”
因着重伤和凌煋那杯酒的缘故,顾承宴内劲溃散、算是武功尽废,但身法步伐和剑招还能走个大概。
挫剑环月、龙行平刺,点步凤翱、凭风扫剑。
这些招式都是顾驰手把手教他的,如今重新走来,倒是想起了父母亲在时,那些青霜山上的岁月。
一套剑招终了,顾承宴后颈隐约渗出一点薄汗,但还是笑着将那高粱杆转负于身后:
“怎么样,记住了么?”
他声音有点喘,如有内劲,这种简单的剑式根本不费力气,但现在……
顾承宴兀自摇摇头不往深处想,只转眸、鼓励地看向穆因,“试试?”
穆因犹犹豫豫起身,他刚才只盯着仔细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走神了——
他总在想勇士说的那些话,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解法:顾承宴是男子,确实不能生不出孩子。
将来王庭后继无人,就算赛赫敕纳从一而终,那最后十二翟王也会各怀心思,闹得整个王庭岌岌可危。
且顾承宴来自中原,将来若失去了大遏讫这一重身份,他根本都没有归处……
或许,他能回中原、回青霜山?
穆因拿着木剑,一开始的动作还学了个八九分像,但后面几招他心思已飘远,根本使了个不伦不类。
顾承宴挑眉上前,拦下他屈指一弹,“臭小子,刚才走神了吧?”
穆因双颊薄红,偷偷瞥他一眼后没说话。
“想什么呢?”顾承宴看出来他今日没心思,便也没强求,自顾自走到一旁干爽的草地上坐下:
“人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怎么?小小年纪心思那么重,成天眼睛滴溜溜转,又想着算计谁呢?”
穆因侧首,发现他这位汉人师父就那样慵懒地枕着双手、往后仰躺到草地上。
顾承宴今日穿了件云水蓝的淡色毡袍,腰间系着金丝锦的腰带,长发只用抹额一压,就那么随意披散着。
眉目舒朗,不见郁色。
要非心胸开阔、真不计较,就是城府极深、伪装太好,以穆因的阅历根本看不出来。
被连番追问在想什么,穆因心里藏不住事,干脆也给木剑扎在地上,一屁|股坐到顾承宴身旁:
“在想赛赫敕纳。”
顾承宴本嗅着带有青草香的风在闭目养神,听他这么一说,反睁眼横了小孩:
“没大没小,他是你们狼主。”
穆因撅噘嘴,转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后,才泄气一般,伸手去揪地上的草:
“你都听见了吧?毡帐就那么大点地方,那狗东西的嗓门又大,你肯定听见了。”
“听见什么?”顾承宴唇角挂着笑又闭上眼,甚至伸长了双腿,在草地上摆出一个大字。
“你不要装了,”穆因扯扯他袖子,“赛赫敕纳收了个长得好看的波斯女奴,勇士们都说他要给她抬成二遏讫,你、你就……一点儿也不生气?”
顾承宴在心底暗叹,觉着这倒霉孩子还真是聒噪,明明今日天朗气清、微风正好,他却半点不懂欣赏。
在毡帐追问第一遍不成,来到草坪上还要再问第二道,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手。
顾承宴睁眼,抬袖挡住晌午中天上炫目的日光,“在回答你缠人的问题前,我也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问。”
“你刚才生气——”顾承宴曲肘、撑起上半|身,“是因为那勇士借波斯女奴之事,说了我难听的话是不是?”
穆因点点头。
“那他说的是事实么?”顾承宴问。
“当然不是!”穆因急忙否认,“可是……”
可是勇士说的,是未来的一种可能。
虽然现在还不是事实,但所有人、包括穆因都觉得会在将来变成事实。
狼主不能后继无人,就像中原人常说的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汉地皇室都那样重视子嗣,在草原这样男儿郎就是劳动力、就是战斗力的地方,更不可能不重视族裔。
穆因低下头,不说话了。
“既不是事实……”顾承宴又阖眸躺倒,“我生气做什么?”
他本就活不久,临走前能在草原上自在随心地过一段日子,不用再去提防谁的暗害,也不用再去算计筹谋什么。
每天就关心毡包后那头新的大白羊吃饱没,大白马有没偷跑出去欺负别家小马,然后陪附近牧民的小孩扮家家酒。
至于中原唯一挂怀的青霜山,他也已尽力保全,而掌门是武林名宿,必会找到生存之法。
赛赫敕纳才十八岁,几年后他离世,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想找什么遏讫没有。
哪有那么多气好生?
看到想看的风景、吃到想吃的肉,睡到想睡的人,还添了个能继承自己衣钵的小徒弟——
顾承宴勾起嘴角,觉得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他才没那么闲,平白给自己找些气受。
波斯女奴也罢,草原美女也好,只要不存心害人、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手段,小狼想找几个找几个。
只是……
顾承宴微微皱眉,以后夜晚没人给他暖被窝,可能会有点冷、有些难捱。
就不知他能不能偷偷给那头新的大白羊拐进毡帐来,看它毛绒绒的、靠起来应该也很软。
他这想着羊的事,身侧坐着的穆因却盯着他云淡风轻的脸若有所思——
来王庭后,他听到的传言都是关于赛赫敕纳如何疼爱、宠溺这位“汉人遏讫”的,还说狼主非顾承宴不可。
甚至王庭有传言,说赛赫敕纳之所以愿意回来继承狼主位,根本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娶到顾承宴。
穆因想到他成为狼主后,连发的几道九旒白令都和顾承宴有关,一为找人,二是为找马……
所以难道——
穆因摸摸下巴:顾承宴其实并没那么喜欢狼主?
全是狼主一头热、上赶着要留顾承宴在身边,所以顾承宴现在看上去,才会对女奴这事一点儿也不在意。
看着顾承宴满是惬意的脸,穆因重重点了下头:肯定是这样。
毕竟感情都是狭隘的,比如他额维就是那种他爹多看别人一眼就要发火、会拎着朵给人丢出毡帐的主儿。
反正穆因是不信那种能“许多人把日子过好”的感情,他就信奉他爹娘这样的:
一夫一妻,一对一生。
不过既然顾承宴对狼主没多少感情,那将来——他就给师父接回那牙勒部养老送终!
想通这些后,穆因也终于展颜,想起那勇士也没那么生气了,他果然该多学学顾承宴——给目光放长远。
这儿他们师徒俩正躺在草坪上晒太阳,那边赛赫敕纳却星夜兼程,着急地从奈龙高原返回了王庭。
他左手抱着要送给漂亮老婆的蓝色软软布,右手提溜了一个装满各种野兔、山鸡的篮子,背上还背了个塞满名贵药材的大筐。
若非他那头标志性的卷发、身上华贵的毡袍,从背后看,还真像个来王庭兜售货物的游商。
嫌老梅录他们走得慢,赛赫敕纳是自己策马先赶回的,但掀开帘帐后,却并没有看到顾承宴。
他抿抿嘴,原地转了一圈,给东西先卸下来收拾好,堆放、叠整齐后,才转身往王庭金帐方向走——
漂亮乌乌或许在忙?
结果绕到金帐那边,竟也扑了个空。
且王庭素日有许多人巡逻,今日他逛了这么半天也没见到几个人,就连侍从官也不见了人影。
正想找个人问问,老梅录和大军也紧随其后赶到,大萨满带着阿丽亚跟在老人、敖力身后进帐。
老梅录还有许多关于库里台议事的话要单独对赛赫敕纳讲,而大萨满却强调,让他先给阿丽亚安排个住处。
“这还用我来安排?”赛赫敕纳不解。
“她……”大萨满顿了顿,“她一个姑娘家,又是札兰台部首领送给您……遏讫的侍婢,总不好和黑骨头们杂居在一处。”
赛赫敕纳觉得麻烦,干脆带那姑娘到毡帐外,“那你在这呆着,等乌乌回来请他给你安排。”
阿丽亚低眉颔首,乖乖跪在了毡帐门口。
赛赫敕纳讶异,他明明只说了让她等又没让她跪。
正想着是不是让人起来,但转念一想——这许是对乌乌的尊重,就闭了口,带着敖力去和梅录议事。
大萨满等他们走远,多看了姑娘两眼,也急匆匆返回自己营帐——他那儿还有个美娇娘在等着。
——他不相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好的波斯美人,小狼主不喜欢,也不过是没尝试过她们的好罢了。
军队凯旋,王庭这边传来的动静不小。
顾承宴和穆因躺在草坪上,自然也感受到身|下土地的震动,远远见九旒白旗招展,他便知是小狼回来了。
“走吧?”
一骨碌翻身站起,顾承宴垂眸看穆因,“还是你要在这儿多躺会儿?”
穆因本不想回去掺和,他嫌赛赫敕纳带女人回来恶心,但想想又觉得他应该跟过去——
哪怕是打起来,顾承宴身边也多个帮手不是?
于是他跟着翻身,“走,回去。”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回毡帐,顾承宴一眼就瞧见门口跪着个姑娘:
金发雪肤高鼻梁,唇似烈焰、明眸皓齿。
听见脚步声,那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料想眼前这位汉人就是大遏讫。
于是她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中原的叩首大礼:
“阿丽亚拜见遏讫,愿遏讫万福骈臻、喜乐荣锦,平安顺遂,长乐无极。”
虽然腔调听上去怪怪的,但她竟会中原官话,还说了一套极为复杂且复古的祝辞。
这样的话,就算是锦朝宫里的娘娘们,也已经少说有五十年没讲过了。
顾承宴勾勾嘴角,“你便是他从奈龙高原带回来的那个——”
他正在斟酌措辞,但跟在他身后的穆因却已经忍不住,“她就那个黑骨头吧?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吗?”
再往前几年,穆因还没出生,他也是听兄长跟他闲话时讲的——
说从前他阿塔收过一个小部族的女儿,带回来后想敲打妻子,就故意将这姑娘送到妻子的毡包外,让那姑娘跪着给人请安。
——如果穆因他娘开口,让姑娘起身,那作为那牙勒部首领的妻子,她就有责任照顾部族内的所有人。
这个姑娘自然也就能留下来,往后抬为妻子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穆因的额维根本不吃这一套,让姑娘足足跪了三天三夜,人都快跪死了也没松口。
后来是那小部族的首领亲自登门道歉,才给这件事了结,而那牙勒部的翟王从此再没动过再娶的心思。
刚才阿丽亚说了什么他听不懂,只哼哼道:
“你别在这儿装可怜,到时又说我师父欺负你,你去另外找个地方,别来讨人嫌!”
阿丽亚看眼前的少年一眼,没争辩什么,只轻声向顾承宴解释,“是主上让我在这儿等您回来的。”
看看!穆因警觉,这不就跟他爹当年一样么?
赛赫敕纳果然是个见色忘义的大骗子!
他瞪大眼,想也没想就跟顾承宴倒豆子般说了一通,然后扯扯他袖子:
“你别上他们的当。”
顾承宴被他这一通抢白弄得哭笑不得,那姑娘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红,他扶额一叹:
“阿丽亚你先起来。”
阿丽亚没起身,只用更细的声音说:“主上让我来伺候您,您……还没吩咐我应当做些什么呢。”
穆因翻了个白眼,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趴在顾承宴耳边,“开始了、开始了,她在故意装可怜!”
嫌他聒噪,顾承宴弹了穆因一指头,给他推开,“远些乖乖站好,别捣蛋!”
穆因后退一步,却还凶巴巴瞪住女人。
“那你都会些什么?”顾承宴和善询问。
“缝补浆洗,洒扫收拾。”阿丽亚说得很慢,字句间都带有小勾子,简单八个字竟叫她说的像一首歌。
——蒙克告诉过她,说小狼主和他的遏讫都是男人,无论她勾搭上哪一个,都算是成功。
所以阿丽亚不敢懈怠,面对这位遏讫也是用上了十足十的媚术。
顾承宴却仿佛没听见,只点点头,“还有呢?”
“我……”
阿丽亚想起在奈龙高原,狼主问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便又赶紧找补道:
“我还会做些波斯小食,简单的中原菜式,但……您若有想吃的,我会努力去学。”
“这样呀。”顾承宴了然。
毡帐门口有个小木墩儿,是平日赛赫敕纳用来架着劈柴的,深低着头说话累,顾承宴干脆坐到那上头。
他翘起腿,曲肘搭到膝盖上,然后托腮看向阿丽亚:“那——你会骑射不会?”
阿丽亚一愣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摔跤呢?”顾承宴笑眯眯。
“我……”
“摔跤、骑射都不会的话……”顾承宴拄着腮帮,歪歪脑袋似乎很用力在想,“你会套马么?”
阿丽亚:???
她只是个波斯舞女,为何要会……这些?
见对方不说话了,顾承宴才长长叹息一声,然后站起身唤来路过的侍从官:
“唉,既然你都不会,那目前也帮不上我什么,倒不如从今日开始好好学,学会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就吩咐侍从官给这位阿丽亚找个好师傅——教她骑马射箭、弯弓打猎,最好再学学摔跤。
侍从官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姑娘,眼睛眨得飞快,半晌后才点头应下来:
“……是,遏讫。”
阿丽亚根本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被两个勇士架起来时,忍不住带着哭腔叫了声遏讫。
“好好学,”顾承宴弯着眼睛冲她挥手,“这些都是好重要的草原生存手段。”
“啊还有,”他叫住侍从官,“记得给她单独分个毡包,姑娘家家的,同大家杂居不太好。”
侍从官讷讷领命,带人架着阿丽亚离开。
而一直站在旁边的穆因,这时才觉过点味儿来,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惊喜,最后变成揶揄。
等人都走远,他才偷偷凑过去,一脸发现了惊天秘密的戏谑,声音也拖的老长:“哦——”
顾承宴挑眉抬眸看他。
“你吃醋了,”穆因贼笑,“你吃醋了对吧?”
“……吃什么醋,”顾承宴眼神一飘,站起来踢他一脚,“没规矩。”
穆因还在闷闷笑,但身前却突然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就是赛赫敕纳的声音:
“什么醋,乌乌你又想吃酸的啦?”
第42章
赛赫敕纳来得突然, 穆因根本来不及藏起脸上蔫坏的表情,他干咳一声,回身犹豫再三, 还是向狼主行了大礼。
小狼崽对顾承宴之外的人根本没多大兴趣,匆匆点个头,只觉眼前的男孩有些面熟,并没多想, 只将目光放到顾承宴身上——
他越过穆因, 大步上前给了顾承宴一个结实的拥抱, “乌乌我好想你。”
被他这么紧紧一箍,顾承宴瞬间就嗅到了小狼崽身上残存的药香, 似乎有藿香、有佩兰、有苍术。
顾承宴心头一紧, 戏谑神情尽敛,“你受伤了?”
“嗯唔?”赛赫敕纳摇摇头,抬起脑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 “没有哦。”
顾承宴睨着他, 不是很相信。
于是赛赫敕纳张开双臂, “不信乌乌可以检查。”
顾承宴看着他们身后来往巡逻的勇士, 还有大军凯旋后在搬运东西、迎接自家勇士的牧民, 还是伸手给小狼拽回毡帐里。
穆因踮脚、伸长脖子看了两眼, 转身跑走:
看来是他想多了,他师父有的是手段。
区区一个女奴, 何足挂齿。
但跑了两步后, 他又顿住脚步——不行,万一赛赫敕纳欺负师父怎么办?或者, 师父被他骗了怎么办?
不成不成,穆因原地摇摇头, 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回到毡帐外,绕到了毡包后面蹲下来:
他倒要看看,狼主这个混蛋怎么给师父解释。
毡帐内——
顾承宴给小狼拉进毡帐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箱子旁边多出来一篓子草药,门边多了一篮子野味。
野兔的皮毛是灰褐色,跟王庭的黄兔、白兔有很大差别,而草药篓子最上层就摆着好大一捧开着粉白花苞的藿香。
顾承宴这时候才觉过点味儿来:是他关心则乱。
小狼身上的药味并不深沉,是浮于浅表的一层薄香,不像是经年吃药留下的,而是一时染上的。
他舒了一口气,偏赛赫敕纳还笑着扯扯他袖子,摆着胯要撩他:“怎么,乌乌不是要检查么?”
顾承宴斜他一眼,却顺势捉住了赛赫敕纳在他袖子上作乱的手,十指紧扣、再没放松。
就这么一点小动作,赛赫敕纳的蓝眼睛里就像是点燃了一簇火,像是日出金光、海面上红霞万丈。
——乌乌也想他了,他都知道。
大力捏了顾承宴的手掌两下,赛赫敕纳摇晃了两下他们交握的手后,才给人牵到炕边,用另一手一指:
“漂亮的,软软布!”
顾承宴低头,这才发现床铺上叠放着好几匹锦缎,有涧石蓝、晴山蓝还有霁青、井天蓝和银鱼白。
这些布料一看就是出自中原或者西域,并非草原上毡袍常见的亮系蓝色,而且上面还有许多花纹暗绣。
“这是我打回来的战利品!”赛赫敕纳挺胸昂首,十分骄傲,“给乌乌做衣服!”
他一边说,一边挨个给那些布匹卷分开,“这一匹是联军从豁兰城缴获的,这两匹是蒙克送的,还有这是是巴剌思翟王专门拿来让我挑的。”
他拍拍其中那匹晴山蓝银线暗绣鹤纹的,“这个,我一眼就相中了,好看布!”
顾承宴被他逗乐了,这什么形容词匮乏的小白丁,什么都是好看、漂亮,就没第三个新鲜的词儿。
他喜欢蓝色不假,但也不至于所有衣裳都穿成蓝色,这么多蓝色布料,是要给他淹没在海洋里么。
不过看着赛赫敕纳亮晶晶的蓝眼睛,他还是走过去挨个看了看,“嗯呢,之后拿出来做衣服。”
草原上不兴有成衣店,在部落间游走的商贩们也不会卖衣服,毕竟毡包里多的是好皮料,牧民都自己做衣裳、自己缝皮靴子。
衣裳开线、破洞这样的,顾承宴能缝补,但让他裁制衣服,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他拍拍这些布匹,感觉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压在箱子底,或许最后还能成为他的……随葬品?
被随葬品几个字逗笑,顾承宴觉得自己还真挺能想的,他转转眼珠,拉着赛赫敕纳坐下:
“你们打仗顺利么?”
戎狄全民皆兵,不像是中原有边关塘报一说,所以王庭也从没接到过前线的鹰讯。
在草原上,往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顾承宴其实还挺想知道小狼这仗打得怎么样的。
结果,在他满是期待的眼神下,赛赫敕纳偏着头想了想,只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
“顺利!”
顾承宴等了半晌,见小家伙看着他笑却半天没有下文,只好追问道:“然后呢?”
“嘿,我们赢啦。”还是惜字如金。
顾承宴:“……”
大约是瞧他脸色有异,赛赫敕纳挠挠头,主动补充道:“我也没受伤。”
大抵是感觉到顾承宴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他想了想,又讲起奈龙高原的草和花,讲起了他们发现的石脂——
“乞颜部的领地内还有一座挖满了洞洞的山,洞洞里面藏有佛像,等有机会带乌乌去看!”
特木尔巴根说过,他们乞颜部信佛。
奈龙高原东西延绵数千里,西南边接壤着锦朝和西域,小狼口中的“洞洞山”,大约是一处山壁石窟。
早听少林寺的大师们说过,说在西域有万佛堂、千佛洞,沿着早年间开通的商道有数钱座石窟。
乞颜部的石窟大约是前朝乱世时,陈国国主主持开凿的伊阙石窟,是沿伊水开凿在两岸峭壁上的。
赛赫敕纳说得很起劲,还用闲着那只手比比划划,“佛头彩色的,好看,满山都是洞洞,厉害。”
顾承宴听得哭笑不得,看来他很需要教小狼崽一些诸如——壮观、秀丽、峻峭之类的词。
“那战场呢?”顾承宴戳戳他腰,王庭这回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怎么赛赫敕纳尽说这些。
“唔?”赛赫敕纳不明白,“刚刚说了呀,我们赢了,大大的胜利。”
“……”顾承宴都被他这言简意赅的模样逗乐了,他只能好笑地展开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
“不具体给我说说么?你们这一仗的细节,札兰台部如何了、乞颜部如何了,还有周围牧民部族什么的。”
赛赫敕纳这次明白了,但他摇摇头,不打算给顾承宴细说,“乌乌,打仗总是会赢的,没什么好说的。”
……总是会赢的?
顾承宴睨着他,“这么自信?”
“嗯,就是这么自信,乌乌要相信我。再说——”赛赫敕纳凑过来,亲亲他的鼻尖,“输了我也会想办法再打回来的。”
顾承宴摇摇头,知道赛赫敕纳这是不打算跟他讲战争细则了,虽然他还是能找别人问,但……
算了,他家小阿崽既然不打算让他操心,那他也就不多劳神了,也省心些。
不过——
顾承宴想了想,还是下意识往门帘的方向一瞥,主动问起那个波斯女奴。
那姑娘明显经过一番精心训练、并非一般舞女:她眼角眉梢的动作、说话的腔调语气,都透着妖娆妩媚。
如若只是送个美女讨好主君,那还算为了保命的情有可原,但若是一开始就想用美女胭粉计……
顾承宴便要提醒小狼当心,喜欢美人是人之常情,但若这美人是画皮、是心如蛇蝎,那就要敬而远之了。
“昂?什么女奴?”赛赫敕纳愣了愣,犹疑片刻后恍然大悟,“乌乌说的是那个裁缝?”
“……裁缝?”
这次,轮到顾承宴愣住。
“是呀,”赛赫敕纳点点头,把当时的场面简单讲了讲,“我本来不想要,觉得好麻烦,但蒙克——就是札兰台部的新首领说,她会做衣服,我才带她来的。”
说完,小狼崽还学了一遍他当时的问话给顾承宴听,然后满脸嫌弃地哼哼两声:
“还说自己厨艺好,一问三不知的。”
顾承宴:“……?”
茶叶粥、酸菜鹅鸭羹、香橼蜂蜜煎还有……太极清风茶?这些怎么听着像他给小狼讲的?
赛赫敕纳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他神神秘秘凑到顾承宴耳畔,眼睛微微眯着:
“乌乌,我跟你讲,以后你做饭的时候躲着点大萨满,我怀疑——他根本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啊?”顾承宴还没缓过神。
“就这裁缝的事啊……”赛赫敕纳叹了一声,“我不想要,大萨满却一直在旁边帮着说好话。就连回到王庭,都还叮嘱让我安排她的事。”
“不过当时老梅录找我有事,我就让她等在毡帐门口,反正乌乌你对王庭的事务比较熟,你安排肯定比我安排合适——”
顾承宴:“……”
赛赫敕纳自顾自说了这么半天,发现顾承宴良久无言,这才定睛侧首一看,“咦?”
他抬起手,在顾承宴眼前晃了晃,“乌乌,傻了?”
顾承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吃惊到哭笑不得再到无可奈何,他张了张口,最终摇摇头,笑着给小狼的手拿下来。
还没开口,毡包后面就忽然传来噗嗤一声。
“什么人?!”赛赫敕纳警觉,一下从炕上跳起来蹿了出去,手还摁在了猎刀的刀柄上。
倒是顾承宴从哪一声轻笑中听出了穆因的声音,怕出事,只能也跟着钻出去。
听墙根不是什么体面事,穆因知道。
他也不想笑,但实在是忍不住——
狼主这是什么与众不同的思路,札兰台·蒙克和大萨满要是知道,肯定要气死了。
眼看自己都被发现了,穆因也没什么好躲的,他干脆双手捧腹、滚到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赛赫敕纳这会儿倒是认出他来了,“你……”
顾承宴从后赶过来,怕小狼崽产生出什么误会,抢先一步解释了穆因在此的缘由,也说了收徒一事。
他还担心小狼崽会不接受,结果赛赫敕纳哦了一声,还主动伸手给穆因拉起来:
“那……他蹲在这儿,也是乌乌你命令的?”
穆因本来已经止了笑,一听他这话又嘎嘎笑起来,腰都笑弯了,笑声也听上去像一只大白鹅在叫。
赛赫敕纳:?
顾承宴扶了扶额,实在跟这两人说不清楚,只能一手牵了小狼崽,一手推着穆因回毡帐。
穆因这小子鬼得很,肯定是刚才说要走没走,就一直躲在外面偷听。
顾承宴横他一眼,让穆因原地站在门口,自己拉着赛赫敕纳坐回去炕上去。
穆因笑得眼角含泪,不过作为那牙勒人,他也胸怀坦荡,不等那两位发话,就主动跪下来、坦诚一切:
“主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这句主上他唤得诚恳,并不像是先前与顾承宴聊天时候的直呼其名。
穆因爱憎分明,既然赛赫敕纳不是辜负了他师父,而是相反——出发点是想对师父更好,那就是自己人。
“先前您收了那波斯女奴,王庭的人都在传,说您是想给她抬成二遏讫……”
穆因单膝跪在地上,不仅交待了自己偷听的缘由,还把之前王庭纷传的种种流言进行了一个大告状。
顾承宴想拦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穆因倒豆子一样给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说与赛赫敕纳听。
赛赫敕纳也从一开始的一脸平静,到中途的满脸茫然、惊慌,最后沉了脸、站起身就往外走。
“哎,”顾承宴拦他,“干什么去?”
“去杀了札兰台·蒙克,”赛赫敕纳面无表情,“再顺便抓大萨满起来打一顿。”
穆因眼睛亮起来,半跪在地上高举起双臂,“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顾承宴睨了这小混球一眼,先拦住赛赫敕纳,然后又给穆因推出去——让他别捣蛋。
“大萨满做的再不好,对外也是身份地位尊贵的长生天使者,你去揍他,不好。”
推走穆因,顾承宴又回头来劝自家小狼,“还有那札兰台·蒙克,他远在奈龙高原呢。”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站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那等库里台议事。”
“那更不成!”顾承宴戳了戳他的脸颊,“十二翟王到库里台是拥护你做狼主,你做什么平白杀人?”
“他是坏人。”
“……坏人也是一部之主,”顾承宴牵着他,好言相哄,“札兰台部大败,如今就如惊弓之鸟,你不能赶尽杀绝。”
“举例来讲——”他用力掰着小狼的肩膀,给人从门口扭回来,“你们狼群难道是扑上去给一群羊都吃光的么?”
赛赫敕纳看着顾承宴的眼睛,最后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松下来,“……不会。”
顾承宴也舒了一口气,“是吧。”
但赛赫敕纳想了想,又猛然站起来,“那我去把那女奴杀了——”
他起得太猛,顾承宴来不及拦,只能从后一把抱住小狼崽的腰:“喂!”
那姑娘有歪心思不假,但罪不至死,顶多给她调离开王庭和他们的毡帐就是了——
“怎么上一次战场回来,就这么爱喊打喊杀的?”顾承宴轻轻戳了戳赛赫敕纳的腰,“好重的杀气。”
赛赫敕纳被他抱着,却看着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再转过身来,顾承宴就看见他眼眶红了。
“……”这又怎么了?
“乌乌,你信我,”赛赫敕纳蹲下来,蓝色眼睛直直盯过来,“我真的真的以为她是裁缝来的。”
“我要是知道她是这、是这种……身份,我绝不会收下她,也不会带她回王庭的。”
说完,赛赫敕纳圈住顾承宴,“乌乌不生气。”
看着面前耷拉着眉眼,整个人都委屈地缩成一团的小狼崽,顾承宴勾了勾嘴角,只觉此刻说什么都多余——
他勾住赛赫敕纳脖子,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趁他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摁倒在炕上。
“……唔?”赛赫敕纳眼睛扑闪扑闪。
顾承宴弯着眼睛骑|到他身上,只束起右手食指放到唇前,对他的小狼崽做了个噤声手势。
然后,随着他的动作,赛赫敕纳骇然地瞪大眼睛,“乌乌……别!”
顾承宴给他的回应却是,双眼含着笑凑上来,一口咬在了他的唇瓣上。
叼起赛赫敕纳的下唇咬着含吮,顾承宴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点黏腻的不满,“不是让你,不要说话……”
赛赫敕纳唔唔叫唤了两声,剩下来所有的话都被顾承宴吞进了肚子里。
他嘴上没能说出来话,身上、手上的动作也没能缠过顾承宴——他家乌乌会中原擒拿术,他哪里是对手。
实际上,顾承宴也没想到自己会办出这种事、能办到这种事。
若换前世,或是赛赫敕纳去打札兰台部之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小狼崽再怎么扑着他求|欢,他也多少脸热,觉着这是白日宣|淫。
但如今——
顾承宴难得用力挟制住想要逃的赛赫敕纳,一边舔吻了他的唇瓣不让他说话,一边抽走了小家伙腰上的新制的绸缎腰带。
赛赫敕纳其实已经热得浑身冒汗了,但他不敢动、也不敢用力,只能哼哼唧唧地轻轻挣动。
——乌乌这是在欺负他?
而顾承宴面对一个在炕上扭来扭去、不怎么配合的小家伙,也是热得满头汗,不过他抽走腰带后就有了办法——
正巧最近王庭内新搬来两口立柜搁在了炕头,立柜是老黄杨木上大漆的,两侧提手都是兽纹黄铜钮。
他轻笑一声,将小狼崽的双手并到一起拉高到头顶,然后穿过那黄铜钮下方悬着的环,用多余出来的绸带打了个死扣。
赛赫敕纳气喘吁吁,一双蓝眼睛浸满了水光,润润地看向顾承宴,“……乌乌要揍我?”
……这小崽子。
怎么脑子里就装着打打杀杀。
再者说,即便要打杀,哪有人打人之前先送上缱绻亲吻的——又不是江湖流传的死对头变情人小话本。
顾承宴停下动作,两颊上也染上了一抹薄红,他缓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赛赫敕纳的的嘴:
“你……再讲话,我就要真的要揍你了。”
见小狼崽眼睛滴溜溜转,似乎还想说什么,顾承宴不满他的聒噪,便腾出一只手、拆下了自己的抹额。
他这副抹额是云水蓝的,算是些从中原带来的小玩意儿,算是从赛赫敕纳发疯的劲头上幸免于难。
趁小狼崽被他制服,顾承宴快速将抹额压到了赛赫敕那嘴里,然后利落地在他脑后系了个绳结。
顾承宴当然知道这样堵不住一个人的嘴,但他系好绳结后,就对小狼下了个指令:“乖乖咬好。”
赛赫敕纳涨红了脸,蓝眼睛扑闪着闪着水光,却还是依言张口,乖乖叼住了那根晴山蓝的绸带。
他不再发出那些恼人的质疑,或者说出什么狼群发|情期在隆冬的疯话,顾承宴瞬间方便多了。
第一回做这种事,顾承宴还是选择伏趴下来,将自己的脑袋藏到赛赫敕纳的肩颈上,嘴唇含咬他脖颈。
“乖……乖的哦。”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脆弱的肌肤上,顾承宴闭上眼睛,慢慢一点一点动作着。
因为是趴着的动作,他能听见赛赫敕纳猛然加快的心跳、感受到他一下下起伏的胸膛。
虽然主动做这些有些羞耻,但能看到小狼崽喜欢的反应,顾承宴就觉得……不算亏。
因嘴里咬着东西,赛赫敕纳压抑不住的低喘总是闷的,声音也只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显得又尖又可怜。
但顾承宴此刻不能心软,他明天还想下来床。
他来,顶多是腰酸,让小狼挣脱桎梏,那这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库里台议事要紧,顾承宴不想耽搁。
而意识到顾承宴接下来动作的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松开了那已经被洇湿的抹额,告饶:
“乌乌,不能,你……唔唔!!”
“你……不说话,别……动,”顾承宴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曲,尾音轻颤,“我还能……少痛些——”
赛赫敕纳只好抿抿唇,舌头一卷将那条湿漉漉的抹额重新咬咬好。
——他其实不太明白乌乌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跟他咬脖子,他们不是已经造过一次小崽崽了吗?
难道是因为,顾承宴是从南方汉人地方来的,所以……不一样吗?
他这儿正胡思乱想着,下一瞬就被顾承宴狠狠地咬了一口,颈侧和不是颈侧的地方都被咬了。
咬得好狠,激得他浑身一颤。
“……专心,小坏蛋。”顾承宴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全吃进去。他也累得出了一身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赛赫敕纳的整张脸都涨红了,刚才时不时想吐掉的东西,如今却变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甚至还在想,怎么不是腰带这样布料更多些的东西,这样咬紧了、就还能堵住些声音。
乌乌确实是在欺负他,但他……好喜欢。
双臂甚至无意识地来回扯动,就连两只手腕上被勒出一圈圈红痕也不自知。
顾承宴的动作很慢,但正是因为慢,所以许多感官都被无限延长了:
赛赫敕纳只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单面烤的鱼,一面已经烤焦流油了,另一面却还滴答着血丝、绷得慌。
嘴里的绸缎已经被他的犬齿磨穿,湿漉漉的在他的脸颊、下巴上洇出了一片水光。
而内劲溃散后,顾承宴的身体到底还虚,动了这一会儿就觉腰背、肩膀都酸得不成样。
他顿了顿趴下来、枕着小狼崽结实的胸膛轻轻喟叹,半晌后才吞了口唾沫认输了——
“……阿崽。”
“唔嗯?”赛赫敕纳还是不太敢出声,只能从喉咙里咕哝着发出低哑的轻哼。
顾承宴抬头看他一眼,抬起手摁在了他们头顶的铜钮圆环上,指尖一点点挑动着铜环上的结。
他耳垂红得滴血,却还是凑近赛赫敕纳,将脸藏到一旁,轻声吐字:“你来……”
赛赫敕纳眨眨眼,只用了一瞬就明白了顾承宴话里的意思,小狼崽嗷呜一声,竟不等顾承宴解开绳结、就直接连铜钮一块儿扯下来。
顾承宴愣了愣,正在腹诽这黄杨木柜的铜件质量未免太差,下一瞬、小狼崽就用捆着的双手圈住了他。
这种时候,年轻人的优势就展露无遗。
明明刚才被压制在炕上的人是他,但赛赫敕纳就是一个打挺久能坐起来,甚至都不用手肘去撑。
他圈着顾承宴,被捆住的双手紧紧箍住了漂亮乌乌的后颈,这点蛮横动作逼得顾承宴咬紧嘴唇、溢出一句痛哼——
刚才那么一段时间的缓慢动作,赛赫敕纳早被他磨得近乎失去理智。
即便衔着镣铐枷锁,猛兽也还是猛兽——
所以顾承宴刚想开口与小狼崽讨个商量,阿崽的阿也变成了“啊嗯”的痛呼,涨红的脸都绷白了。
“太……”他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颤着声续道:“太深了阿崽,慢些。”
赛赫敕纳看着他滚动的喉结,眸色沉沉,脑子里回想的却全是刚才顾承样仰头痛呼时:
那像极了振翅天鹅的颀长颈项,白皙而光滑。
他只觉得犬齿发痒、根本忍不住,凑上前就狠狠咬了一口,逼得顾承宴只能继续发出好听的低呜。
“……不要了,”顾承宴无力地扯他的头发,“阿崽别欺负我。”
赛赫敕纳充耳未闻,重新挪动一下后,终于找到了最好卖力的地方,然后就闷头努力起来。
顾承宴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但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小狼崽外出征战一场,对战事上的凶险只字未提,只顾着他、念着他,给他将山川秀丽、石窟壮观。
别人给他送美人,他却只想着让那娇滴滴的姑娘来当裁缝给他做衣服,想着问她会不会自己随口提过一嘴的菜。
当误会开解,赛赫敕纳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他——不要生气。
没怪他,也不指责他。
那顾承宴还有什么好说的,千般万般言语,倒不如此时此刻的亲密。
他有许多不能说,但彼此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却是最能传递心意的密语。
所以即便痛狠了、猛了,顾承宴也只是伸手抓抓赛赫敕纳的肩背,大不了咬小狼崽一口,但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折腾一场,太阳西斜。
毡帐不是房屋,并不隔音,来往巡逻勇士在听着第一声泄露的低吟后,就识趣地绕开了远路。
就连敖力、老梅录等人,也没再过来打搅。
最后结束的时候,顾承宴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虚软地靠在赛赫敕纳怀里,眼前都一阵阵发虚。
不过想想自己这次竟然没昏过去,他还是忍不住一声轻笑:不错,还挺有进步的。
赛赫敕纳搂着他,下巴垫在他肩膀上,久久无声,目光发直。
“……想什么呢?”顾承宴的嗓子有点哑,他拍拍赛赫敕纳的手,“傻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先够到炕旁的案几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才搂着他,神情低落:
“乌乌,我好没本事。”
顾承宴一口水不上不下,险些被噎得喷他脸上。
小狼崽还没本事?
顾承宴给水咽下去,摇摇头抓过赛赫敕纳的手啄吻一口,“……阿崽有本事坏了。”
“嗯,”赛赫敕纳却点点头,“是坏了。”
顾承宴:“……”
赛赫敕纳坐坐正,给顾承宴掰过来与他面对面,整张脸都垮得不成样:
“乌乌,我坏了。”
“……怎么坏了?”
“我是个坏狼王,”赛赫敕纳低着头,“我每时每刻见到你都想咬你的脖子,想、想弄你。”
“……”顾承宴是不懂这和坏了有什么干系,但总觉得接下来小狼崽又要和他讲那套疯话——
什么狼群一年一次什么的。
这项上,顾承宴算是和赛赫敕纳讲不清道理,只盼来日草原上的漂亮姑娘们不要被他气死才好。
想了想,顾承宴选择用赛赫敕纳能理解的方式说给他听——
他伸手,捧起赛赫敕纳那张已经鼓成河豚鱼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眼睛:
“崽你听我说,这没什么不好的。”
“王庭和极北草原不一样,知道么?我们所处的狼窝不同了,生存的环境也改变了——”
“这里水草肥美、物产充足,狼……狼群人人都是打猎的好手,还有这么多人伺候你我,实在不用讲究雪山上那些‘规矩’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黯淡的蓝色眸子也随着顾承宴的话一点点亮起来——
顾承宴喜欢看他漂亮的、闪着煜煜光芒的蓝眼睛,于是凑过去啄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你好好的,没坏。”
赛赫敕纳轻轻松了一口气,信了:原来如此。
他支吾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犯傻带回来那个“罪证”,于是想起身、出去吩咐人给那女奴弄远些。
——至少不要挂在他的名义下。
狼应当是忠贞的动物,他可不想漂亮乌乌误会。
这回,顾承宴却拦了他,“不急。”
“……不急?”赛赫敕纳坐回炕上,“她……真是裁缝?还是乌乌觉得能教她做饭?”
顾承宴好笑,睨他一眼后道:
“你不是说蒙克也送了个波斯女奴给大萨满吗?他们的算计应当不止于此,你现在给她送走了,蒙克再想办法给你送来怎么办?”
赛赫敕纳皱眉,“……我再送走?”
“你不嫌麻烦呢?”顾承宴笑他,“就留下阿丽亚吧,我看那姑娘本心不坏,只怕有些苦衷。”
“有她在这儿,也算你一块挡箭牌,”顾承宴算给他听,“一则蒙克短时间内也安心,不会再给你塞什么其他人;二则有阿丽亚在我们这儿,他们若真想谋算什么,我们也可提前有个防备。”
赛赫敕纳明白了——
阿丽亚就像钓鱼的饵、捕兽夹上那块肉。
“你呀,”顾承宴认真教他,“还是应当给注意力放到几日后的库里台议事上。”
库里台议事算是草原戎狄最重要的集会,狼主和十二翟王都会到场,各部落的勇士也会跟随。
赛赫敕纳新承狼主位,虽说札兰台一仗赢得漂亮,但这些翟王老谋深算,谁知道他们还会提什么要求。
虽然顾承宴没对付过戎狄十二翟王,但他前世今生两辈子,可多得是应付新旧王朝更迭时朝臣的经验。
大体上,朝臣们总是会分为三派:
利益与前朝瓜葛较深的旧党、彻底依附于新帝的新党,以及这两派之外态度暧昧、觉着无所谓的中间派。
虽说草原、中原殊俗,但也算同理:
凌煋是冷宫皇子造反称帝,京中豪门世家即是旧党,跟他十年征战的则为新党。
余者,如新科状元,便是无偏向的中间派。
而如今的草原上,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都算是和老狼主关系比较亲密的旧党。
而经过札兰台一役,乞颜部暂且能算新党了。
至于其余九部,顾承宴并未接触得太深,并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心性路数——
“阿克尼特部来么?这回。”
赛赫敕纳摇摇头,“梅录说只收到了他们部落一份贺礼,东西和往年送的大多一样。并无什么附带的信息,想必是——不会来。”
“……这样。”
顾承宴多少有点失望,阿克尼特是小狼崽娘亲的部族,也是和他有着血脉亲缘的部落。
本该是他最亲密的族人、伙伴,但却因着从前那些纷争,导致阿克尼特部与王庭、与诸部落离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也急不得。
“所以,库里台议事时,只有阿克尼特部不来么?”
赛赫敕纳想了想,“老梅录说——也速部和斡罗部也不来。”
也速部多游商、族人也分散各地,他们的翟王说是部落首领,实际上更像中原某些商行会的会长。
而斡罗部……
顾承宴正想着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部落名,那边赛赫敕纳却突然从炕上跳下来:
小狼崽毛手毛脚,靴子都没踢上就蹬蹬跑到了灶膛边,他先摸摸台面的温度,又打开炉门检查了一道里面的火,紧接着他就提了一壶水放上去烧着。
顾承宴的思绪被他打断,身后没了柔软结实的“靠垫”,他只觉得腰酸腿痛,干脆跌回了炕上。
“你……折腾什么呢?”
“乌乌不是要水?”赛赫敕纳记得清清楚楚,“壶里没有了,我烧一点。”
顾承宴靠在被子堆里,听他这话反应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小狼崽嘴里的“要水”是什么意思。
想到小家伙之前那番气人的言论,还害他躺在床上高热了足足四日,顾承宴轻轻哼了一声:
“……现在舍得给我洗了?”
“嗯,是乌乌你刚才教我的呀,”赛赫敕纳看着壶,“这个狼窝窝和我们极北的那个不一样。”
锡制的水壶传热快,炉灶里的火又是他们下午刚添的新柴,所以一会儿就烧得咕噜噜直冒泡。
赛赫敕纳给水壶端下来,然后倒到铜盆中兑好了井水,调着试过温度差不多了,才端着盆过来:
“我不想乌乌生病,更不要你难受。”
顾承宴看着他笑,正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聊聊其余的几个部落,小狼崽却给他脑后垫了枕头:
“乌乌累,你躺着就好。”
他绞了巾帕,像擦什么上等名贵瓷器一般细致地给他擦了身,手指每个指缝都照顾到,一边擦还一边哼着那首《苏德鲁牧歌》。
小狼的动作本就轻柔,再加上这首歌,顾承宴没撑多一会儿就眼皮发沉,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或许是太累了,赛赫敕纳之后如何清理的,顾承宴根本没有一点儿感觉,再醒来,就是第二日晌午。
屋内烧着旺旺的火,炕上温有热羊汤、酥饼子,还有顺好在炕下的一双全新的羊毛翻制的睡鞋。
踩上去像踩着真正的羊绒,暖滑细腻、柔软温暖。
赛赫敕纳不在,却用不知是朱砂还是蔻丹粉末在灶台上给他留了一行字——
我去金帐处理事务,绒绒鞋是新做给乌乌的,灶上有汤、饼子,记得喝。
顾承宴这儿用过了热乎乎的羊汤,身上也感觉清爽舒泰,除了双腿稍有些酸,其他倒比上一回好太多。
他正往门口走着,想要挑帘出去上金帐看看,却与一个小黑孩子险些撞到一起——
“遏、遏讫!”小孩是大萨满身边的黑卓,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下扑跪在地:
“您快去看看吧,出事了,不好了!”
顾承宴眉头一跳,还以为是赛赫敕纳和金帐出了什么意外,结果小黑卓喘了一口气却说:
“阿利施部的敖力少爷和、和您身边那位那牙勒部的少爷打、打起来了——”
“敖力少爷手下人多,已经给那位捆起来,说是要捆上石头,送到钦那河沉河。”
顾承宴呼吸一窒,忙让小黑卓带他去。
“是穆因惹事了么?”路上,他边走边问。
小黑卓摇头,“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有世仇。”
“……世仇?”
“从前怎么结怨的……我不知道,”小黑卓满面愁容,“但……最近一次我听说是——”
“敖力少爷的娘亲,就是叫那牙勒部萨满给治死的。”
第43章
跟着穆因匆匆赶到钦那河边, 顾承宴远远就看见被五花大绑、腿上已捆好石头被拎起来的穆因。
即便受制,穆因也没放弃挣扎自救,他一边扭动着身体大喊大叫, 还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敖力。
敖力被他说得心头火起,举拳欲打。
“慢——”
顾承宴本想出声喝止,但他嗓音嘶哑,根本传不远, 情急之下, 只好随手捡了块小石头掷过去。
这手暗器直飞, 青霜山人人都会,还有直刀斜飞、掌控飞针等, 算是一种抖腕、练臂力的基本功。
虽说内劲溃散, 但这么近的距离又是基本功,小石头丢出去就稳稳砸中了敖力手腕上的阳池穴。
敖力只觉手背上被重重一敲,然后整条手臂就麻了, 他捂手转头, “什么人?!”
刚才迈的步子急, 顾承宴掷出小石头后有些气促, 只能扶膝喘了两声, 才抬头唤了敖力名字。
见是顾承宴, 敖力抿抿嘴带头跪下,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遏讫。”
他身后几个勇士也跟着跪地行礼, 被拎着的穆因由此一下被摔在地上、发出哎唷一声痛呼。
穆因是私下拜师,知情人并不多, 敖力又是跟着赛赫敕纳南征刚回来,所以并不知他们关系。
本来穆因看见他, 一句师父都快叫出口了,但小家伙机灵,眼珠一转就给那句“师……”给憋了回去,强行改成了:
“师……虱、虱子臭虫烂蚂蚁!你快放开我!”
顾承宴:“……”
轻咳一声,顾承宴先让敖力和那一众勇士起身,然后才细问缘由:
“这……小少年犯了何罪?你们要这样罚他?”
敖力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个勇士就抢白道:“遏讫,您别被他的年纪骗了,他是个小偷!”
穆因有偷盗前|科不假,但那是在极北的科布多湖畔,王庭内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
似乎只有前几日,和穆因闹过矛盾那个勇士知情。
顾承宴皱皱眉,环顾周围一圈,倒没看见那勇士的影子。
“捉贼捉赃,你们抓到他……偷什么了?”
“他偷了敖力哥哥娘亲的遗物!被我们当场捉住,这小贼还抵死不认,反咬我们故意陷害!”
娘亲的遗物?
顾承宴想到刚才来的路上小黑卓给他说的那些话——敖力娘亲的死,与穆因部落的萨满有关。
顾承宴想了想,转向敖力,温声问道:“你额维留了什么东西给你,我……可以看看么?”
“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敖力吸吸鼻子,从怀中掏出块黑色貂皮,“只是一块襁褓……”
他向顾承宴解释,当年他娘亲怀孕时,就准备了这块黑貂皮,预备缝制给还未出生的孩子。
黑貂在王庭所在的这片草原上并不常见,她也是好容易才从游商手中购得了这么一小块。
这种皮子质地柔软、绒毛是所有貂中最细密的,不会伤及小婴儿肌肤,还能遮风挡雨、保温保暖。
顾承宴谢过敖力对他的信任,伸出双手轻轻捧过来,仔细翻看一番后又递还给敖力:
“能给我说说,当时你们捉赃的情境么?”
他语调温和,态度也不算强硬,敖力和几个勇士对视一眼,都慢慢放下紧绷的情绪,从头说起——
这块黑貂襁褓,算是敖力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其他金银宝物,大多被他爹收了回去、又转送给下一任的遏讫。
敖力不能指摘自己父亲什么,只能偷偷藏起来这块襁褓,平日都是贴身带着,只有洗澡时才会收起来。
“我毡帐内有个带锁的木匣子,往日我要下河,都会给这襁褓好好锁到匣子里,而匣子的钥匙,我也是贴身放的。”
敖力从脖颈上拉出一根皮绳,皮绳上串着把铜制小钥匙,钥匙被他的胸膛焐得温热。
“我们是一起去河里洗澡的,”另外一个勇士开口,“回来就看见这小贼在敖力毡帐里。”
“我们问他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问得急了,还跟我们动上手。”
“等我们好不容易制住他,他又开口解释说看见了一只雪貂想要捉,刚才不说,是怕我们跟他抢。”
勇士们七嘴八舌,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他这样形迹可疑,我们哪里会放过他,便让敖力哥哥仔细检查了毡帐内的东西,然后就发现襁褓不见了。”
“那最后……你们是在他身上搜出的此物么?”顾承宴问。
“东西不在他身上,”勇士解释,“我们是在他的毡帐里发现的,除了襁褓、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金银。”
“不是!师……遏讫!我是被人栽赃陷害冤枉的!”穆因大叫起来,“我真没拿他东西!”
“那间所谓是‘我的毡帐’我根本没去住过,我、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那顶帐篷里!”
“荒唐!”站在穆因身边的一个小勇士踢了他一脚,“你没去住,那你这些天睡在哪?!”
“就是,你别告诉我们你睡在野地里,”另一人也跟着嗤笑道:“虽说是入夏了,但草原上的夜还是很凉的,睡在野地里可要冻死人。”
“我、我当然我……”穆因急得涨红了脸,偏他此刻说不出来他这些日子都是守在顾承宴身边。
那牙勒部来送马,除他之外还有几名勇士,当时王庭是给他们分了几顶客用毡帐的。
那些勇士群聚共用一顶,而穆因是部落的小少爷,所以自己单独分得了一顶小的。
他就乖乖在里面睡了一个夜晚,之后就到顾承宴身边做了个小跟屁虫,晚上睡都是在顾承宴那打地铺——
他行事是荒唐,但也知道轻重。
汉人遏讫在王庭本就没有根基,他身上背负恶名,这种时候攀扯顾承宴,肯定会让他的处境更加困难。
“你管我住在哪里!反正你们没有当场捉到我偷的,这不能算证据,更不是你们动用私刑的理由!”
穆因梗着脖子,偏不就死。
顾承宴也明白这小孩是在想法儿护着他,不然直接亮明他们的师徒身份,敖力也会忌惮、暂时放了他。
只是那样一来,有心之人就会以此事做文章:说他包庇小贼、说他仗势欺人等。
顾承宴想了想,很感激小穆因替他考虑,便转向这件事的苦主——
“敖力兄弟的毡帐在哪,能否带我去看看?”
其他勇士面面相觑,实在不懂大遏讫为何要过问这件事,倒是敖力心中有些猜测:
雪山别院和那牙勒部都在极北,许是顾承宴和这少年有些渊源。
他审视地看顾承宴一眼,虽点点头应了好,但还是躬身不卑不亢道:
“您是遏讫,您的命令我们自然不会违抗,但我想您知道,阿利施部只会敬服那些真正有理的强者。”
顾承宴笑,点点头,“是,本应如此。”
敖力是个聪明人,这便是看出来了他和穆因有些瓜葛,这话是在提醒他——
即便你能用遏讫的身份压着我们放了人,没有证据或理由,我们私下也永远不会服气。
挺好,挺有骨气。
跟在小狼崽身边的,就该是敖力这样的。
一番言辞交锋后,敖力几人就带着顾承宴和穆因来到了他的毡帐:
阿利施部驻扎在王庭金帐的东北一圈,敖力和几个勇士因为要经常来王庭当差的缘故,处于部落最外围。
他的毡包较之旁边几顶,总是大些、用料扎实也华贵些,至于里面的陈设布置,也和一般毡包大同小异。
顾承宴仔细看了看,门前脚步凌乱、帐内东西大部分很整齐,就炕边的箱子有被翻动的痕迹。
可惜来往进出这么多人,真有什么线索也被湮灭了,顾承宴只能把目光放到装襁褓的木匣上。
那木匣应是从中原购置的,四四方方一个、两侧还雕有梅花祥云纹,前面是已被撬烂的铜扣。
顾承宴上前检查一番,发现对方撬锁的手法很粗陋,几乎就是拿着铁器将整个铜扣凿下来。
穆因手巧,且偏爱学各种新鲜的技巧。
顾承宴是知道他能撬锁的,而且这小子还混不吝地当面给他展示过,这一看就不是穆因的手法。
但穆因懂撬锁这一条,同样是不能宣之于口。
能不能洗脱罪名都在其次,阿利施部的众多勇士本就对穆因怀有成见,再知道他会撬锁——
那往后阿利施部落丢什么东西,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照旧是穆因,而且也很难解释清楚。
看看敖力这边没太多有用的线索,顾承宴就提出来去穆因的那个毡包看看。
阿利施部有两个年纪较小的勇士当场就不干了,觉得他这是没事找事——
“遏讫,王庭还有那么多俗务要你忙的,这是我们阿利施部自己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敖力瞪他们一眼,两人还十分不服气地噘着嘴,甚至有一个眯起眼睛去瞪顾承宴。
顾承宴倒也不恼,他哦地后退一步:
“原来如此,那你们处理吧。不过如果将来杀错了人,那牙勒部找来,诸位可不要提半句王庭。”
说完,他像真不关心此事一样,扭头就钻出毡帐。
那两个小勇士一愣,反应了片刻后就慌了神——杀一个穆因不难,但若真是他们搞错了……
那牙勒部首领找来,翟王若不保他们,王庭也不愿从中出来调停,那死一千万次都不够。
甚至会变成黑骨头,家族也世代为奴。
他们倒不怕死,可……
顾承宴那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往后阿利施部的事他们阿利施部自己处理,王庭从此不再过问。
这便,有些严重了。
敖力忙上前拦住顾承宴,“遏讫留步。”
“又想让我管啦?”顾承宴似笑非笑。
一众勇士有些憋屈,但也不得不嗯嗯应声。
看他们实在气闷,顾承宴也不想担上个用遏讫身份压他们的恶名,便开口多解释了一句:
“我不是要偏袒谁,也不是没事找事要挑你们的错,只是多少是条人命,不要如此莽撞处事。”
“再者,草原的巴图鲁,应是有勇有谋,光逞匹夫之勇而没半点耐心……”他笑着摇摇头,“终将成不了大事。”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顾承宴拍拍敖力肩膀,“听了你们的,我们也看看‘犯人’的,这样才公平,不是么?”
敖力想了想,被顾承宴说服。
——即便顾承宴最后要偏帮这那牙勒部的小少爷,他也觉得顾承宴刚才这几句话说得没错。
草原上的英雄从不是光靠勇猛就够,历代巴图鲁和沙罗特贵,都是有勇善谋、有大智慧之辈。
“走吧,兄弟们,”敖力目光灼灼,“遏讫说得对,再坏的人,我们也要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
他都这么说了,阿利施部的勇士们也不再有异议,只能又跟着来到了王庭西北外围、那片临时搭建的毡包群。
送完马,那牙勒部的其他勇士很快就赶回极北复命,穆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所以他的毡包还没拆,勇士们杂居的那顶已经拆得仅剩下里面的木梁。
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穆因那顶毡帐在这一片临时毡包中很显眼——
即便不了解王庭的人,刚走过来也一定会知道这毡包的主人是个外来的贵人。
他眯了眯眼,暗中记下这一点。
挑帘走进毡帐后,整个帐篷被翻得很乱,炕上的被褥乱七八糟堆在一边,几口箱子都倒下来,各种衣衫、小玩意洒了一地。
顾承宴噎了噎,有点没想到是这种阵仗。
敖力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刚才他们这样乱翻有些过分,遂咳了一声尴尬地摸摸鼻子。
来之前,顾承宴总想着穆因长久没在帐内居住,多少能找到诸如东西上落有沉灰的证据。
但没想到整个毡帐被翻乱成这样,他沉吟片刻后,将目光转向了毡包中间的烟道和灶膛。
顾承宴走过去,先伸手摸了摸炉灶,发现灶里竟然生着火,他意外地挑挑眉,弯腰打开炉门:
灶膛里面有些新劈的木柴,搭在一起烧的木柴上还堆着一点用来引火的火绒、尚未完全烧尽。
顾承宴松了一口气,取来火钳将里面的木柴和仅剩的那点火绒拨出来,然后又仔细看了眼烟道的方向——
烟道内的铝皮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被火撩烧过的痕迹,就连烟熏的黑痕都没留下。
顾承宴勾起嘴角,向敖力招招手,并示意那一众勇士过来看:
“虽说屋内已经被你们翻乱了,但这个——算不算得上一个证据?”
敖力看到那锃亮的烟道,脸上神情就已经改变了,几个勇士还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反应过来。
“……这,难道他真是被陷害的?”
其他东西尚能作假,草原的夜晚极寒,人第一不可能住在野地里,第二不可能在毡帐内不生火。
这毡包的烟道干净成这样,一看就是长久无人居住,既然穆因都没住在这里,那——
“这也只能证明他是没住在这啊!”一个小勇士嚷嚷,“也不能说……东西就不是他偷的!万一是他偷完后藏在这的呢?”
穆因急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顾承宴到很泰然,他耸耸肩,“也不无道理。”
穆因:“……”
“不过——至少证明了一点,你们指认他是小贼的证据,也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不是么?”
“呃……”那小勇士涨红脸、闭了口。
敖力沉眉,这事有蹊跷——他们也不能完全证明穆因有罪,但也不能说明他全然无辜。
于是,他虚心向顾承宴请教:“遏讫,那这事……还有他这个人……?”
顾承宴环抱双手、一手摸着下巴,指尖在唇瓣上轻点两下后,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个主意——
冲敖力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顾承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主意一说,然后笑着后退一步:
“此法,如何?”
敖力微微怔愣,眉头收紧又松,半晌后才问:“……然后呢,这样就、就能抓着真凶?”
顾承宴成竹在胸,“只要他还在王庭没走。”
敖力犹豫再三,终于点头,让众勇士靠过去,他们大家围拢成一圈,彼此脑袋拱着脑袋地嘀嘀咕咕。
偶尔一两个勇士有异议有争论,但最后都被敖力劝下来、达成统一:
“遏讫,就按您说的办。”
“好,”顾承宴点点头,“那做戏做全套,这人你们先找个地方秘密扣着,对外就说已经处置了。”
穆因:???
敖力应下来,“那狼主那边——”
“我去说,但……”顾承宴勾着嘴角,终于虚软无力地往灶膛上一靠,“劳驾,搭个手——”
他本就腰酸,刚才强撑着走了大半个王庭已经是极限了,现在双腿灌铅一样,实在是没力气再走回去了。
敖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们遏讫脑后围着脖颈的一圈的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脸色也瞧着苍白。
“您……”他忙上前扶人,“没事儿吧?”
顾承宴摆摆手,借着他的力量缓了一口气,没多解释什么,只是请敖力找人来给他送到金帐去。
敖力皱了皱眉,正想说是不是请大萨满来看看比较好,结果一低头,就恰巧看透了顾承宴交叠的前襟。
然后,他就在遏讫白皙的肌肤上,看见了好几个新旧齿痕交叠在一起、青紫泛红的咬痕。
敖力:“……”
他涨红脸后退一步,轻咳一声找来四个兄弟帮忙。
到金帐时,老梅录刚退下,赛赫敕纳沉眉坐在书案后,正寒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日光穿过金帐顶上的天窗洒落下来,浮动在金帐中的尘埃微粒仿佛细密的雪粒簌簌。
赛赫敕纳半眯着眼想得很投入,顾承宴走近了,他都没有察觉——
历经一场战事,别来数日几天,顾承宴只觉小狼崽的颚线愈发分明凌厉,沉眉不言时,真有狼王的威慑。
尤其是他这般沉默不语,蓝色眼眸中氤氲着风暴的模样,遥遥一看格外唬人:很像盯住了猎物的狼,伺机就会上来扑咬。
顾承宴没出声,看着这样的小狼崽觉得有点新鲜。
原来在他素日看不到的地方,赛赫敕纳是这样的:严肃、认真,还有他从未见过的、独当一面的成熟。
啧。
顾承宴弯下眼,抬手轻轻摁了摁左胸,感受到胸腔里一下一下正在加快的有力震动。
“乌乌?”
这么一点动作惊动了赛赫敕纳,他回神看见是顾承宴,脸上的表情如春水消融:
“你来喊我回家吃饭啦?”
回家吃饭?
顾承宴看了眼头顶天空,这不还没到饭点儿么,“……你饿啦?”
赛赫敕纳摇摇头,只拿蓝眼睛盯着他笑。
顾承宴明白了:小坏崽子是在逗他玩。
他横了赛赫敕纳一眼,刚想警告他不许拿这种事闹、不然以后都没有好饭吃,小狼就起身绕过案几、一下将他抱了起来。
“喂——!”
顾承宴惊呼一声,臭小狼仗着自己年轻、臂力好,竟是将他整个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臂弯上。
“……你放我下来。”
赛赫敕纳瞟了眼漂亮乌乌红红的耳朵,在心底偷偷美了美,然后又从善如流地将老婆放到王座上——
宽大的交椅上铺着一整张虎皮,中间又垫着黑狐裘和黑熊皮,坐上去屁|股也不会太痛。
“所以,乌乌找我什么事?”赛赫敕纳顶顶顾承宴额头,笑得仿佛一朵迎风盛开的小花。
顾承宴大抵知道这小子在使坏,但偏生对着他这张漂亮的脸蛋就是生不起气来。
无奈,只能泄愤地掐赛赫敕纳的脸颊一把,然后给敖力和穆因刚才的纠纷简单说了出来。
“穆因再小,从前办事再荒唐,也是那牙勒部的小少爷,身份贵重,诬陷他……这事不算小。”
顾承宴说出自己的担忧:
“要是敖力今日真杀了穆因,往后这两个部落的矛盾也会愈发激化,而你在王庭的位置也将不稳。”
赛赫敕纳抿抿嘴,然后自己做到案几上,两条长腿垂下来,然后牵起顾承宴的双手把玩:
“敖力额维那件事,我听他给我讲过,说当时她生女难产、命悬一线,偏偏他们部落的萨满并不在族内,而王庭的大萨满又正好跟着狼主在西境征伐。”
“那时候,那牙勒部还没有搬迁到极北,听闻此事后,那牙勒翟王——也就是穆因的爹,有心化解这段世仇,便主动派人送上了自己部落的萨满。”
戎狄的每个部落里,都有且仅有一个萨满。
有些族群人数较少的部族,甚至都供奉不起自己的萨满,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就要找别的部落借。
萨满是身份尊贵的使者,也可以说,是一个部落仅次于水草、粮食的宝贵资源。
那牙勒部借出自己萨满的举动,让阿利施部翟王深受感动,决心相信对方,迎了那位萨满进账。
但一番救治下来,阿利施部的遏讫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血崩不治、连那个女婴都胎死腹中。
本来女人生产就是在鬼门关上走,阿利施部翟王也并没有对那牙勒部的萨满有什么不满。
但当他们部落的萨满回来后,却检查发现了许多疑点——即便遏讫难产,胎儿是足月的,母女中应有一人可保;而遏讫死后的遗骸上出现了许多紫青斑点,瞧着很像中毒。
“……紫青斑点?”顾承宴奇了。
“嗯,”赛赫敕纳点头,“然后紧接着,就在那牙勒萨满随身的行囊里,发现了一些解释不清的毒粉。”
顾承宴:“……”
这怎么听上去有些耳熟:都是同样的出事后,碰巧在毡帐、行囊中发现什么“证据”。
“然后呢?”
“然后阿利施部全族震怒,绑了那萨满不问青红皂白就生生打死了,那牙勒部也坚决否认这是自己的阴谋,于是——”
“于是两部矛盾就更激化了?”顾承宴接口。
赛赫敕纳无奈地点点头。
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重渊源,顾承宴思索片刻后,又问小狼崽,两部为何会结下世仇:
“这个,老梅录与你讲过吗?”
“嗯,让我想想……”赛赫敕纳抱着脑袋,嘴里嘟哝了一连串部落名,才从中找到了两部的过往。
本来数年前,两部间也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真正开始有矛盾,也是从一场抢亲开始。
那牙勒部抢走了阿利施部的新娘,然后阿利施部嫉恨在心,趁着那牙勒首领到别的小部族赴宴时——在酒中下了毒。
草原戎狄最看不起下毒暗害之人,那牙勒部因此分裂成许多小部族,阿利施部也被草原百姓指责为阴险。
“之后不过是——儿子为父亲报仇,兄弟又为兄弟报仇,来回杀个不停,才结下了如此的万世仇怨。”
顾承宴:“……”
抢婚、下毒,然后互相仇杀,这听着倒像是中原武林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故事了。
而且一开始的纷争竟然只是一场抢婚,看来阿利施部那一代的首领气量太小,没有容人雅量,甚至用毒。
这种仇怨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往上几个世代难讲,但至少目前的可以解决。
顾承宴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赛赫敕纳,“敖力也同意了,就等你配合,我们做出戏给幕后之人看。”
敖力那边,先将穆因扣住,对外就宣称是“处理掉”了,也让那幕后之人暂时放松警惕。
赛赫敕纳这里,随便找个由头将王庭封锁,以免走漏了风声放跑了真凶。
顾承宴则到穆因的毡包附近做出些异像,敖力那张黑貂襁褓,也要“意外”地出现在王庭金帐内。
赛赫敕纳要适当表现出吃惊,而后再召集整个王庭的勇士、各官员和奴隶齐聚,查出真正的凶手。
细则上,顾承宴删繁就简与赛赫敕纳说了说。
小狼崽听完之后只歪了歪头,而后竟然拍起手来,“抓坏蛋的同时,还能看乌乌变戏法,不错不错!”
顾承宴弹他脑门,“什么戏法,别胡说。”
赛赫敕纳捂着头闷闷笑,然后一把将顾承宴抱起来转了一圈,打横就掳回了他们的毡帐——
“走喽,太阳落山了,回家吃饭!”
几个巡逻勇士远远看到,纷纷侧过头、退远几步,其中还有几个嘀咕,说传言不足信:
明明狼主和遏讫的感情就很好,哪容得下第三人。
赛赫敕纳是真饿了,顾承宴则是折腾了一天真累了,小狼崽做饭的时候,他就端了个小板凳靠在旁边,还没等汤炖好,他就已经呼呼睡着了。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赛赫敕纳轻轻喊了两声,见人半天不转醒,只好笑着先给人送回炕上去。
然后回来关了灶膛的火,单独给顾承宴的份儿留起来,自己坐下来大口捧着碗吃起来——
老梅录这些日子一直在与他说库里台议事的细则,除了那两个不来的部落,各部翟王的性子老人都要他记数。
老梅录还专门与他提到了一个特殊的部族:斡罗部,这部落的领地在西境,其实算得上是被老狼主驱逐过去的。
他们数年来和杳无音讯,老狼主去世后也没有任何表示,但是却在听说赛赫敕纳即位时、送上了贺礼。
老人让他当心,毕竟斡罗部里有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哥哥:第三特勤科尔那钦。
他是第二遏讫斡罗·清朵的次子,往上还有一个和老狼主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曾经被封过特勤的哥哥。
这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斡罗部内,而且还是斡罗部翟王的左膀右臂、深受信任。
按着戎狄的继承制,老狼主沙彦钵萨死后,他的儿子都有机会继承狼主位。
所以第三特勤科尔那钦,同样是有资格继承狼主位的人,他若有心来库里台会议搅局……
赛赫敕纳沉下眉,回头深深看了躺在炕上睡得很香的顾承宴一眼:
狼主之位他不在乎,但乌乌他不能相让。
刚才顾承宴进王庭金帐前,他就是在想他这位三哥,虽然他们没有一起长大,但科尔那钦总让他想起他在雪山上的兄弟——雪昆。
也不知王庭最近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一件接着一桩的事和他有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总之,他直觉不对劲,也还好,身边还有顾承宴。
两日后,一切都按着顾承宴的筹谋进行:
他在穆因的毡包内放上了磷粉,夜色下绿火簇簇,惊动了不少巡逻的勇士。
顾承宴又有意引导,很快王庭内就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是那毡包的主人蒙冤枉死。
别看敖力素日沉默,在这种时候演起来戏也不差,他装出一副焦躁的模样,来回几日在帐前踱步。
再一日,顾承宴事先用鱼鳔灌了些貂血在里面,然后教了赛赫敕纳掌心藏针的方法。
等老梅录、大萨满还有王庭的官员们齐聚金帐时,赛赫敕纳故意惊呼亮出敖力娘亲的遗物。
然后趁着众人上前查看时,飞快扎穿了藏在掌心的鱼鳔,让里面的貂血缓缓流了出来。
于是,便造成了——
“黑貂襁褓流血泪,客居毡包燃鬼火”的异像。
作戏做全套,赛赫敕纳还似模似样地让大萨满骨卜,让他问问阿利施部的先遏讫有什么冤屈。
大萨满被蒙在鼓里,但也还是依言照办。
等他做了几场法事,胡言一通说是事情已经解决,顾承宴又让敖力趁着巡逻的时候弄松一些毡包的钉子。
他掐算过天相,几日后会有一场疾风。
狂风席卷王庭,将那些毡包上覆盖的毡毯都吹飞,众人拾捡了毡毯回来,却才发现那些毡包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若说之前的异像都还能解释,这种吹飞毡包、然后写出个冤字的事情前所未见,王庭附近的牧民都慌了。
赛赫敕纳只能“着急”地再请众人到金帐议事,尤其是请敖力出来讲明那黑貂襁褓的前缘。
敖力这时才跪下来,向赛赫敕纳“陈情”,说出穆因偷盗、被他“沉河”的事。
阿利施部翟王有些震惊,半晌后上前狠狠打了儿子一拳,“荒唐!鲁莽!都不问清楚就杀人么?!”
顾承宴躲在一旁观瞧,觉着他的愤怒和惊讶都不像装出来的。
巴剌思翟王事不关己,脸上还带着几分瞧着闹的笑容,他打了个哈哈,还劝自己的老对手:
“您也别生气,孩子一片孝心嘛。”
这反应也正常,他与阿利施翟王年纪相仿,多年来是兄弟也是对手,总在互别苗头。
敖力能成为赛赫敕纳的挪可儿这事,他多少有些在意,所以这时说点风凉话,很符合他的性格。
剩下就是大萨满和老梅录:
老梅录一言不发,脸上身亲是明显在发愁,大约觉着库里台议事在即,王庭内竟出了人命官司。
那牙勒部翟王虽然对外宣称和小儿子断绝关系,但他若是以此为借口闹起来——事情也不好收拾。
老人为了戎狄王庭殚精竭虑,表象也平常。
倒是那大萨满,他脸上涂满油彩,但顾承宴还是看出了他有些心慌,眼神在乱飘,问什么话也反应慢半拍。
那些磷粉、貂血的手段,本来应当是他们这些做萨满的最懂的把戏,但偏偏他就一点儿没看出来。
还一会儿顺着他们说有冤屈,一会儿又说只是偶然刮风,长生天收走的魂灵不会再重归故里。
反正态度暧昧,一瞧就很有问题。
但顾承宴有一点想不透,那就是如果大萨满是幕后真凶,那当日为何是他身边的小黑卓跑来通风报信。
——或者,是小黑卓自己行动时看见?
既有了怀疑的对象,顾承宴的一套连环计还没完,他让赛赫敕纳假托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位遏讫:
“这位夫人说,她能附身在黑貂襁褓上,找到真正行窃的人,还让我将大家都聚齐。”
有了先前三番五次的造势,再加上大萨满那模棱两可的态度,王庭上下都相信了狼主这番话。
赛赫敕纳将王庭众人分别编队,勇士们跟着敖力,老弱妇孺等跟着老梅录,其余人等各自由翟王带领。
在筛选了那些日子出入过王庭的数千人后,剩下的几百人分成几组,每个人都进入那放有黑貂襁褓的毡帐内、伸手摸一摸黑貂,让魂灵甄别。
“毡帐内无人,诸位也无需与魂灵说话,轻轻碰一碰既可,然后看见这盆水了么?”
赛赫敕纳指了指金帐前面的一只大铜盆,一本正经道:“若是窃贼,那水就会变成血水,明白了么?”
众人点点头,都深信不疑、称明白了。
于是赛赫敕纳让他们排好,挨个进去面对“魂灵的审问、甄别”。
期间,他还似模似样地安排了一些间隙,表示魂灵夫人说她“累了”、要休息,以便顾承宴准备和补充。
绕了一圈后,所有人都进入过毡帐,但那王庭金帐前铜盆里的水却并没有变成血水。
其中一个勇士便开口,“主上,这……窃贼不在我们当中?”
赛赫敕纳笑了笑,回头看了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其实是与顾承宴、敖力对上了眼神。
然后,他下令,“灭灯!”
数百人进账摸黑貂襁褓,此刻已是深夜,王庭勇士次第熄灭火盆、火把后,整个王庭草场都陷入了漆黑。
赛赫敕纳让眼睛习惯了一会儿光线后,又下了第二个命令:“诸位,请摊开你们的双手。”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依言照做,结果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他们才发现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了亮粉。
细碎的荧光粉末在众人掌心闪亮,赛赫敕纳环顾一圈后,突然喝令,让人抓住了那唯一一个掌心没有粉末、也没有荧光的人。
火盆和火把重新点亮,顾承宴和敖力先后从毡帐后面绕出来,远远瞧见那张鼻梁还有淤青的脸——
顾承宴恍然:是那个勇士。
那个嘴里不干不净、背地里说他坏话,惹得穆因和他打架的勇士。
勇士还在争辩,说他经过铜盆的时候、盆里的水根本就没有变成血红色,他是冤枉的。
赛赫敕纳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侧的勇士便收着讯号,抬手就拆了他的下巴、叫他再发不出声音。
顾承宴这时也款步走了上来,轻笑着将他们的筹谋和盘托出:
“这法子,算不上多高明,但你做贼心虚、进入毡帐后就不敢碰这黑貂襁褓,所以,手上就没有荧粉。”
勇士愕然,瞪着顾承宴脸上表情从愤怒变成惊恐,最后甚至于浑身颤抖。
顾承宴却耸耸肩,“我相信你有泄私愤的动机,但你一人绝无周全智谋,你若能供出幕后主使——”
他与小狼崽对视一眼,“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勇士顿了顿,眼珠转了转,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挣脱身边士兵的桎梏,猛地一冲、撞在块青石上,当场毙命——
第44章
赛赫敕纳往前追了一步, 看见他身体从青石上软倒下来,就大抵知道已经没用了。
那两个让他挣脱的勇士还不死心,上前查探一番确实是已经没了气息, 只能跪下领罚:
“是我等无能,请主上降罪。”
赛赫敕纳回头看顾承宴一眼,顾承宴虽也有遗憾,但他还是摇摇头, 这不是两个勇士的错。
“算了, 你们起来吧。”
勇士再拜谢恩, 将那人的尸体从青石附近移下来,请赛赫敕纳示下, 是抬上车还是如何。
戎狄信奉腾格里, 也即使汉话里的长生天。
他们相信人死后有魂灵,如果能够被使者接走,那就会上达到长生天里, 享无穷极乐。
他们相信流血自戕是重罪, 死后长生天的使者都不愿意接受你, 所以勇士挣脱后是选择撞死, 而不是夺刀抹脖自尽。
戎狄不兴土葬, 所谓抬上车, 即是将死者用草席、毡毯裹了放上马车,然后由他的家人驾着马车出去。
马车颠簸会将车上的遗体甩出去, 然后自然会有草原上的狼群、鬣狗、狐狸、秃鹫来接引这人的魂灵。
乌仁娜告诉过顾承宴, 说这是天葬。
不像中原汉人要入土为安,心中恐惧自己死后的遗骸被野兽啃噬、陵寝被小人盗掘, 戎狄没有陵墓、也以天葬为荣。
天葬是荣耀,所以赛赫敕纳摇摇头。
两个勇士了然, 便找出一副担架将那人的尸骸抬走、拉出王庭范围内,找块山石地烧了。
他人一死,顾承宴也没法问到更多,只能让人带着去看看这勇士的毡帐,然后再问问与他同住的、平日亲近之人。
勇士是铁脉山附近小部的,来王庭已经有段时日。跟他同住的有巴剌思部的小勇士,也有其他小部的勇士,合共是三人同帐。
“他平日里就是个性子孤傲的人,和我们也不太说得在一处,虚荣、爱炫耀,得了什么赏赐都要拿出来说道,我们和他关系也不算好。”小勇士道。
而另一部的勇士补充道:
“他之前受伤,一直躺在毡帐内,我们每日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后来他伤愈,也是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
“早出晚归?”顾承宴问。
“是啊,每日天不亮就挑帘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有的时候动作大了吵到我们,大家还要拌两句嘴。”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更觉得这个勇士有问题,一个受伤、没有差事的人,怎么需要早出晚归,必定是趁着夜黑风高出去见了什么人。
“他的东西呢?”顾承宴环顾毡帐一圈。
巴剌思部的小勇士指了靠近正北方的一条炕,“还有门口这两口箱子,都是他的。”
炕上就枕头被子,收拾得也还算整齐,赛赫敕纳走过去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剩下的两口箱子就在门边,顾承宴就自己拉过来一个小板凳坐着,打开来检查一番——
除了换洗衣裳、勇士常用的磨刀石、伤药等物,就有两根藏在箱子底的金条特别瞩目。
顾承宴皱眉捏着这两条“小黄鱼”出来时,那巴剌思部的小勇士忍不住发出了“嚯呀”一声。
供职于王庭的勇士和中原皇宫里的禁卫军一样,是有薪俸可以拿的,但据顾承宴所知,是绝给不到黄金一整条这样的数量的。
所以他耸耸肩,看向从炕边走过来的赛赫敕纳。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
这勇士身后肯定还有旁人,否则他不会这样形迹可疑还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收拾了这些东西作物证,顾承宴牵着赛赫敕纳走出毡帐,然后命人找来敖力几个,给他说明自己的猜想:
都到了这时候,顾承宴总算能对敖力讲明自己和穆因的关系及渊源:
“穆因确实曾品行不端、做过小贼,但他如今已经有了向善之心,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敖力先生,也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吧。”
顾承宴严辞恳切,敖力也并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他挠挠头,和身后一众勇士对视一眼,才轻声应了个嗯:
“……我也是一时情急。”
因着娘亲缘故,他本就对那牙勒部存在敌意和成见,看见黑貂襁褓更盗,更是失去本来的冷静和理智。
而之前觉得顾承宴多管闲事、胡搅蛮缠的阿利施部小勇士也站出来,红着脸与顾承宴道歉:
“遏讫对不起,我刚才对您不敬了。”
顾承宴摇摇头笑,这便是他喜欢草原的一点——草原上大部分的汉子耿直、坦白,爱憎分明。
他们的喜欢来的炽烈,他们的恨也深沉猛烈,而且两种情绪能很快地转换,不像中原人暧昧、含蓄。
同样的事若在中原,那能算计出四五个来回,还要请人从中转圜,又是送礼又是来往人情的。
而相对的,这帮戎狄汉子对他这个汉人本来有许多成见,这回经历这事,几个阿利施部的勇士都对他改观不少——
汉人狡猾不假,但他们遏讫这是聪明有大智慧,能查明真相、化解一场潜在的祸端。
且他性子好,不像其他中原汉人那样见小、记仇而计较得失。
关键狼主眼光好,他人还长得是真不错,夜幕星光下,煜煜火光显得顾承宴的面容更加明艳。
阿利施部的小勇士忍不住心生亲近,他好奇地追问,“那……遏讫,他是如何做成这一局的?”
顾承宴想了想,好脾气地从头给他捋一遍:
一开始,是勇士和穆因发生口角,被穆因狠揍一顿后,他就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
这时,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心思,出面给他设计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周全的计划:
利用穆因的姓氏“那牙勒”做文章,援引他们部族和阿利施部的世仇旧怨,引敖力等人上钩。
穆因不住客居毡帐这一点,至少勇士是清楚的,他伤愈后活动自如、早出晚归的那些日子,可能就是去布置这一切。
接下来,就是等敖力下河洗澡的一个时机。
“他在王庭供职多日,即便来往行走也不易引起什么怀疑,所以没人察觉也属正常。”
顾承宴看敖力一眼,“我猜——你不是一个人下河,而是喊着部落的兄弟们一起去的。”
敖力面色微赧,但还是点点头。
“这就是了,你们呼朋引伴、声势浩大,他远远听着就一定知道机会来了,所以你们一走他就会动手。”
勇士不像穆因懂撬锁,时间有限,他只管用蛮力打开木匣,将黑貂襁褓偷到手。
然后因为熟悉王庭的地形、勇士们巡逻的路线,他可以很容易地避开众人,悄无声息潜入到客居毡帐。
“因为穆因长久地不住在毡包里,他藏好东西后应该还做了一番伪装——”
“……给灶膛里添上炭火?”敖力问道。
顾承宴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低头把自己的手指从赛赫敕纳的掌心中救出来——
他家小崽子从刚才开始就没专心过,一直在抓着他的手指玩,一会儿将手指编在一起,一会儿揉捏着玩,像是碰上了什么最有趣的玩具。
顾承宴瞪了赛赫敕纳一眼,意思是让他分分场合,但小狼挑挑眉,还是将他的手牵过去,十指紧扣。
“……”该死,这还叫他怎么挣脱。
轻咳一声,掩去心头那点悸动,顾承宴才继续说道:“他并不像是个有如此周全计谋的人——”
毕竟若是勇士城府够深,那从一开始就不会和穆因发生冲突,还被凑断了鼻梁。
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凌煋那样的人来做,肯定不会留下这么多破绽和漏洞,必是笑里藏刀、杀人攻心。
所以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许多矛盾:
从一开始的莽撞行事,到后面的布置周全、环环相扣,这背后肯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点拨。
只可惜,勇士最终选择一死了之,并没有供出或指认幕后的真凶,让顾承宴多少有点遗憾。
听他说完这么多,阿利施小勇士的眼睛已经亮成了天上星,眨巴眨巴看着顾承宴像是瞧见什么神明:
“哇——”
敖力则是一番思索后,当场跪下来,跪着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右手放在左胸口,脑袋深深埋下。
有他这么带头,其他阿利施部的勇士也纷纷效仿,这么一小会儿就在客居毡帐这边跪了一片。
赛赫敕纳回头瞥了一眼也并未阻止,他哼笑一声,他家乌乌本来就是最好的,看不出来的人都是傻蛋!
“那……”顾承宴笑笑,先让敖力等人起来,“能放了我的小徒弟了么?”
敖力点点头,这是当然。
他虽恼恨那牙勒部的萨满,但也不是盲目敌对的那种人,既然穆因与他没有近怨,那自不能扣着人不放。
“当然,”顾承宴也对敖力承诺,“穆因是我徒弟,他的行为我会约束矫正,往后——他若再犯事,你们也不必忌惮。”
这回,敖力笑了,他点点头,扶着胸口再次行礼,然后就回到营帐内给捆了足一日的穆因放了。
穆因瞪敖力一眼,站起来扭扭手脚,就迅速地跑出去找顾承宴了——
他可好奇死了,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的汉人师父有没有被为难、他有没有给人添麻烦……
不过他才跑到地方,远远就听见师父一声惊呼。
穆因还以为是顾承宴被人打了,忙抽出腰间猎刀一跃蹦了出去,结果才喊出口一声“汰”,视线就与一道锐利的目光接上。
赛赫敕纳背对着他,正将顾承宴压在一株柏树的树干上,他的手紧紧箍着顾承宴的腰,宽阔的肩背将人藏得严严实实。
而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当真是……要杀人了。
穆因讪讪退了一步,飞速收刀,大喊一句“我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扭头欲走。
倒是顾承宴靠在树干上,好笑地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巴,轻声唤了句——
“小穆因?”
穆因只能顿住脚步,转身低头、眼神躲闪地一步步挪回来,然后也不敢看赛赫敕纳,只声音极小地唤了句师父。
顾承宴从赛赫敕纳的肩膀上探出个脑袋,然后顺势挠挠小狼腰侧,让他别闹。
赛赫敕纳不满地哼哼唧唧,手虽然是放开顾承宴了,但转身之后还是狠狠剜了穆因一眼。
穆因后颈直冒冷汗,他又怎么会想到——他们这样难舍难分,一刻不休地在玩亲亲。
舔了舔嘴唇,穆因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师、师父,我没给您和师……师娘添麻烦吧?”
……师娘?
顾承宴听着这称呼,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乐了:好称呼,他喜欢,这徒弟真是没白收。
赛赫敕纳不知顾承宴在笑什么,但穆因由话问,他也很讲礼数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大事。
顾承宴靠在他肩膀上乐够了,才给小孩讲清楚整件事情的经过,末了,他才指了穆因——
“你也是,往后行事也多些思量顾虑,不要总是落下那么大的把柄,让人寻着机会拿捏你。”
穆因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过是年少轻狂骄纵,想要做点事情来引起阿塔的主意。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还险些惹出两部纷争。
穆因看着面前的两人,圆溜溜的眼睛竟在瞬间红了,他吸吸鼻子、狠狠擦了一把脸:
“师父师娘,我往后会给你们争气的!”
“……噗。”顾承宴还是没忍住,肩膀抖动、哈哈大笑起来。
赛赫敕纳被他笑毛了,歪着脑袋看他,而顾承宴想了想,只是先挥挥手让穆因赶快回去王庭、找侍从官单独领个帐篷休息。
然后等小孩走远了,他才勾了赛赫敕纳下巴,将小狼崽的脑袋带过来,凑上去在他耳畔轻轻喊了声:
“娘子。”
赛赫敕纳没学过这个词,但顾承宴声音好听,黏黏轻轻还带着一丝沙哑,像是有一片羽毛落在他耳廓上。
“乌乌?”他舔舔唇瓣,蓝眼睛眨巴眨巴。
而顾承宴只瞅着他笑,眼睛弯下来,像是只偷到了小鱼的猫儿,撩得赛赫敕纳根本耐不得——
“喂诶!”顾承宴一边笑、一边咳咳两声锤了赛赫敕纳后背,“你……啊唔,放我下来喂!”
赛赫敕纳充耳不闻,扛了老婆就跑,愉快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很远,让许多巡逻勇士都听到:
“天晚了,乌乌我们回家睡觉——!”
是夜,金帐后的毡帐内又是一片春|情|旖旎,负责守夜的两个侍卫后来回忆——
他们来回烧了三次水,甚至最后还忍不住掏出棉花来堵紧耳朵、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
大遏讫好会,那声音好……好听。
难怪狼主爱得不行,这换谁能顶得住。
当然,一夜纵情荒唐的结果,便是顾承宴第二日也没能起来床,腰酸腿软地躺在炕上,一直沉睡到黄昏。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赛赫敕纳正巧处理了王庭事回来,挑开的帘帐后日暮金辉正好镀在他肩膀上。
顾承宴眨了眨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轻哼一声抬手挡住眼,在心底暗暗骂了句:臭小狼。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能全怪赛赫敕纳,顾承宴叹了一口气,手臂顺着头顶滑到枕头上、目光发直地看向帐顶——
也怪他,太没意志力,看着赛赫敕纳漂亮的蓝眼睛、俊俏好看的脸庞就被蛊惑了心。
便是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跟着他在欲|海里浮浮沉沉,甚至有的时候还催他更紧。
唉……
顾承宴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这样纵情只怕是不长命,不过想想他又勾起嘴角乐——
他本来也不长命,管那许多呢。
真是从前指责昏君,如今理解昏君,有如此可爱娇俏的“妖妃”、“娘子”在侧,又有哪个君王能愿意早朝呢?
“乌乌又在想什么坏主意?”赛赫敕纳端了杯子过来,扶他起来一边给他揉腰、一边喂水给他润嗓子。
抿嘴喝了两口,水的温度刚刚好,里头还添了蜂蜜,甜丝丝的,顾承宴嘴角更上翘:
“……暂时想不了啦,腰痛,要缓缓。”
赛赫敕纳闷闷笑,手上揉捏的力道也相应加了加——让乌乌欺负他,乱喊这么他不知道的称呼。
娘……子?
好像是这么念的,赛赫敕纳暗暗记下来,老梅录也知道不少汉文,等找机会他要偷偷去问问他。
顾承宴闭目靠着小狼,缓了一会儿缓过那阵劲儿,然后才仰头迷迷糊糊问赛赫敕纳:
“是金帐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儿么?”
“嗯……啊?”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两条眉毛都拧成麻花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麻花?”
顾承宴闷闷笑,忘了,草原上没有这种吃食,他睁开眼、抬起手戳戳小狼的眉心:
“是说你满面愁容的意思,至于‘麻花’——等过两日我好些,我给你炸。”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脸上终于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别的他不知道,但乌乌做的东西好吃。
看来,他又有好吃的了。
“所以,是什么事?”顾承宴追问,不让小狼崽隐瞒。
“……是那牙勒部。”
“那牙勒部?”顾承宴一下坐起来,却因起得太猛,牵扯到腰腿,又闷哼一声靠了回去,嘴里嘶嘶发出痛呼。
赛赫敕纳忙扶好他、帮忙锤腰揉腿,“乌乌别急,我慢慢与你讲——”
原来王庭昨日那事闹得大,毕竟是:“黑貂襁褓流血泪,客居毡包燃鬼火”这种前所未见的异像。
终日放牧打猎,牧民们也无别的谈资,好容易王庭生出这样的异像,便是人人都说、人人都提。
也不知是草原牧民的流动性确实那么大,还是有人故意传话,远在极北草原的那牙勒部竟然也听说了此事。
那牙勒部翟王一听小儿子在王庭受了委屈,当即是气不打一处来——穆因行事虽荒唐,但也是他的幼子。
中原有句民谚,说的是:“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小儿”,穆因再不对,也是翟王如珠如宝疼着长大的。
他在极北胡闹,害得那牙勒部丢面子也好、害得他兄长失去了一门亲事也罢,说白了都是他们的家务事。
即便对外扬言是要与小儿子断绝关系,但父母爱子,心中也一直挂念。
原本因着从前萨满被杀的事,那牙勒部就记恨上了阿利施部——萨满是他们部落唯一的大夫,怎能因一两瓶来路不明的药,就武断地认为是他们有心加害。
那牙勒部翟王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两件事情出奇相似——都是阿利施部不问青红皂白就向他们问罪引起。
这位翟王本来的脾气不算大,在十二位翟王里,甚至称得上是敦厚人,但触及到家人,他也当场翻了脸——
“老梅录今晨接到的鹰讯,表面上是贺我们南征札兰台部的胜利,实际上却说明:他们与阿利施部水火不容。”
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他在信上说,说若库里台议事有阿利施部在,那么他们那牙勒部就不来了。”
这话一说,顾承宴也压下了眉头。
——阿利施是大部,而且还是先狼主的部族,库里台议事这么重要的场合,他们部落如何可能不在?
而那牙勒部骁勇善战,穆因的兄长还险些迎娶斡罗部的女子为妻,若他们当真不来库里台议事——
岂非是直接将这一整个出战士、出猛将的部落推给了远在西境的斡罗部。
要知道,斡罗部里可有两位特勤,其中一人还姓阿利施,在继承顺位上还比赛赫敕纳高些。
顾承宴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老梅录怎么讲?”
“老梅录的意思是,让敖力亲自去道歉,然后——再让穆因给他爹去信,看看能不能劝得翟王回头。”
“那……”
“敖力是愿意去的,”赛赫敕纳点点头,让顾承宴宽心,“只是穆因的信不知道有没有用。”
顾承宴想了想,摇摇头,觉得此计并不算万全。毕竟鹰讯来回需要时间,若穆因这信没用,那牙勒部还是会拒绝议事。
这样的先例一开,那库里台议事就会名存实亡,王庭和狼主的声望也会相应降低、甚至失去掌控力。
——再往后,就会各部争端、草原大乱。
前世,老狼主意外离世后,戎狄内乱可持续了十数年,还给了锦朝机会往北扩充了疆域。
“那阿利施翟王他们呢?”
赛赫敕纳笑笑,“他们这回理亏,不会和那牙勒部计较什么,而且经此一事,他们可能也疑虑当年。”
所以,事情的症结还是要回到当年的萨满和遏讫。
“你说……”顾承宴提出设想,“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翻查当年的旧案?”
当年的旧案?
赛赫敕纳的瞳孔微微放大——
敖力今岁刚满二十,他额维去世也就是十七八年前,不仅是遗骸天葬、遗物也多被转了其他遏讫。
只怕并不好查。
至于那位被杀的萨满,草原戎狄对待仇敌的手段从来残忍,定是尸骨无存、无从查起。
顾承宴从他表情中读出了忧虑,但却还是点点头不愿放弃,“阿崽帮我去请敖力和穆因来。”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地赖了一会儿,被顾承宴打了两下手背催促,才不情不愿地出去找人。
等他带着敖力、穆因进来,顾承宴已经收拾好自己、靠坐在炕上。
他先问了穆因如何去的信,然后又细细询问两人当年涉事的一应人事物,如今可还有留存。
“额维的东西大部分都转赠给了……阿塔的下一任妻子,她当年是天葬,并没留下什么旁的。”
敖力思索片刻,又道:
“倒是我部萨满还在,她当年亲自查检了我额维的遗体,瞧出来那些紫青斑痕,或许您可请她来问问?”
穆因到底年纪小,对当年两部交恶的事情都是从旁人嘴里听说,但他却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我记得兄长的婚约也是十七八年前定下的,那时候我们族中有许多斡罗部的族人。”
斡罗部,又是他们。
顾承宴抿嘴,转向赛赫敕纳,“你那位兄长……我是说第二遏讫生下的特勤,他今年多大?”
赛赫敕纳皱皱眉,老梅录说过,但他没记住。
光背清名字就已烧光了他的脑子,他还哪里能记住谁几岁的事情。
好在有敖力,“第三特勤离开王庭的时候约莫是七八岁,今年……大抵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和他同岁,顾承宴想想觉得七岁的孩子谋划不了这么多:
“那——另一位呢?我是说,第三特勤同母异父的那位……”
“您说朝弋少爷啊?”敖力想了想,“少爷是沙丽牛年出生的,那就是比第三特勤大三岁。”
顾承宴想了想,觉得十岁的孩子同样也做不了什么周全的算计,但——斡罗部的嫌疑不轻。
斡罗·朝弋曾被狼主封为特勤,阿利施·科尔那钦是名正言顺的特勤、是狼主位的有力竞争者。
只是顾承宴没想明白,如果这事是斡罗部在背后动的手,那当年狼主还在,为何要激化那两部的矛盾呢?
总不至于,是从十七八年前,斡罗部就开始谋略布局、要图谋狼主之位。
有那牙勒部的前车之鉴,顾承宴不敢让小狼去请什么阿利施部的萨满,何况对方年纪也大了、敖力说她是个年近古稀的婆婆。
所以顾承宴只能求助地看向赛赫敕纳,睫帘扑闪,唇瓣紧抿。
“……”赛赫敕纳哪里抵得住他这样的神态,只能是扶额长叹一声,转向敖力,“头前带路。”
萨满的毡帐在阿利施部的中心,周围还有许多伺候的奴隶、巡逻的守卫,老婆婆帐里还有她的徒弟侍奉着。
——看得出来,经历旧事,阿利施部待萨满真是十二万分的慎重小心。
他们进入毡帐的时候,老人正面对着帐中火盆起卜,青白色的龟甲被放在火上烤,而她闭目念念有词。
顾承宴没让小狼崽和敖力打扰老人,而是静静等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婆婆卜卦结束。
大约她问的事很简单,那片龟甲上就裂纹出来一个纹路,远远瞧着像个“意”字。
这个结果似乎有些超乎老人的意料,她怔愣地看着龟甲片刻后,突然转过身来扑通跪下,对着顾承宴行了大礼——
顾承宴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本想俯身亲自扶老人起来,但实在是腰痛、猫不下腰去,只能连忙请她起身。
靠近了,顾承宴才发觉,老人双目已眇,半睁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布满了白色瘴翳。
“您、您终于来了——!”萨满声音激动沙哑,紧紧握住顾承宴的手就不放。
“婆婆,您早知道遏讫要来?”敖力奇道。
萨满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拉着顾承宴,双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顺着下来摸双耳、脸颊、下巴,最后重重摁上他的肩膀。
老人念念叨叨在嘴里说了很长一段像是咒文又像是祝辞的东西,反正顾承宴是一句没听懂。
最后,这位萨满婆婆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才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让他们进账、向狼主行礼。
“……您是问当年那件事?”
待众人都落座,萨满的弟子分别奉上了高粱茶,老婆婆才有些惊讶地重复道:
“当年夫人不幸离世的那事?”
顾承宴点点头,“敖力与我说了个大概,听说当年是您给夫人查检、收敛的遗骸,所以我有些事想问您。”
老婆婆听明白顾承宴来意,她兀自回忆了一番,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说与众人听——
当年她远赴铁脉山采药,想着阿利施部就驻扎在王庭附近,族人有个头疼脑热还能到王庭去请大萨满。
结果采药归来,就得知他们夫人带着未出世的小女儿一道儿殒命,而且还是有其他萨满在场的情况。
她钻进帘帐内一番检查,瞧着夫人面色雪白、身|下是大片染红的血迹,那孩子是胎位不正、脐带绕颈。
“那您瞧出来这些……另一位萨满瞧出来了没?”
老人点点头,“这情况是凶险,但若造作决断、提前落胎,或许还能保住夫人一条命。”
“会否是……那萨满不通此科呢?”顾承宴问。
中原就有那种大夫,他在某一科上十分精通,但应对小儿科、妇科时又一窍不通,用时竟还要翻书。
老人摇摇头,重新细讲了当年的情状:
她查检了夫人的身体情况,知道她这胎本来凶险,难产殒命,也是一种可能,并不奇怪。
而她进帐的时候,另外那位萨满是满头大汗,眼底还有乌青,看得出来是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
“夫人在毡包内生产,那毡包就是重地,闲杂人等是轻易进不去的,只有萨满和来往帮忙的女奴。”
“出事后,老身问过那几个女奴,她们都说那位萨满进入毡包后就从没离开,一直在努力帮着夫人生产。”
“那——”顾承宴问,“这种情况他没早早告诉翟王么?如果来得及,不是可以至少救下一个?”
萨满摇摇头,这也是她不明白的地方:
“他进帐以后就一直在尽力施救,根本没有出来报过信,大王倒是一直守在帐外,哪儿也没去。”
“那之后……就在他的东西里发现了毒粉?”
草原上,生育本是喜事,一尸两命惨祸一出,整个阿利施部都陷入了悲痛中。
那位萨满也显得十分自责,面对着阿利施部翟王更是不住地叠声道歉。
阿利施翟王本不想与他为难,脐带绕颈这事谁也不能预料,赏赐了金银就要送他离开。
“大概就是他要离开部落的前一夜吧,我守着夫人的遗骸正在诵经,结果就看见夫人身上泛起了青斑。”
人死后会在身体的低下部位形成尸斑,大多会呈现紫红色,若是中毒之类,则会成为樱红色、棕红色之类。
青斑更像是淤青,不该出现在正常死亡的人身上,而且是泛起的,倒真是中毒之相。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不甘地追问最后一道:
“那……当年伺候夫人的这些人,现在还在部落么?您还记得她们谁是谁么?”
老婆婆仔细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一个细节:
“夫人离世后,她身边伺候的许多女奴都被发卖,其中大部分是被送给游商带走,但其中有一个……”
她年纪大了,有些记不清名字,只能转向自己的弟子,“那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叫什么来着?”
那个弟子想了想,“叫布特。”
“哦对!就是这个名字,是个顶热情,又踏实肯干的姑娘,我们都管她叫小云,她后来专门被斡罗部买走了。”
顾承宴一下眯起了眼睛,“斡罗部?!”
他的声音陡然变尖变大,也吓了那盲眼的老婆婆一跳,“怎、怎么了?”
“……没事,”顾承宴捏了捏赛赫敕纳的手,强自镇定下来,“您继续。”
“她可能干了,性子也好,又会缝补浆洗、又会洒扫盥洗,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她,总是带在身边。”
敖力那时候年纪小,而且他娘亲出事后,这位布特就被买走了,他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顾承宴不相信巧合,而且是这么多次的巧合。
当年敖力娘亲的死,只怕也不仅仅是两个部落之间的世仇,还有斡罗部深埋在其中的一道暗线。
顾承宴看看小狼崽又看看敖力,最后还是先不动声色地谢过了老人,先起身退出毡帐。
等他们走远,萨满婆婆的弟子才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问,“师父,您为何不告诉遏讫,您卜问的结果?”
萨满笑了笑,“他在中原是国师,你……可以理解为就是中原人的大萨满,即便告诉他,他哪会信我们草原这一套。”
“可他都来了……王庭老萨满的骨卜不也就应验了么?我们为何不——”
萨满摇摇头,手持神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示意弟子噤声,“他和狼主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冒然断言,只会给他平添烦忧,倒不如顺其自然。”
那弟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十在胸前,仰头向长生天祈祷——只盼草原平安、再无战事。
而这边顾承宴他们返回到金帐后的毡帐内,顾承宴便直接讲明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某种原因,当年斡罗部就暗中挑起各部的纷争,正好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想要修复关系。
所以他们早早安排了女奴布特在阿利施部夫人的身边,然后趁她生产又有别部萨满在旁施以暗害。
那位名叫布特的女奴深得夫人信任,出入毡包方便,想要下毒简直易如反掌。
至于那牙勒部的萨满,他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谁想往他的行囊中加减些东西,想必也容易。
当年是做局暗害,如今也是如法炮制,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斡罗部的手笔。
只可惜布特已经离开、王庭那个勇士也已自戕,他目前所想所知也只是猜测,做不得什么实据。
兹事体大,赛赫敕纳让敖力回去,将他们的猜测原原本本告诉阿利施翟王,也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而这边穆因则自己开口请命,说会再加急写信给他阿塔,一定催促他不要因小失大:
“师父、师娘,你们放心,不信我就写一封信骂他,骂超难听,他看见信肯定气得要来打我屁|股,到时候人来了,也就一切都能解释得清——”
顾承宴被他逗乐了,摇摇头,真亏他想得出来。
赛赫敕纳却忽然轻咳一声,十分故意地往帐篷中间的天窗上看了一眼——
“好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乌乌累了,要休息了。”
顾承宴睨他:“我不累。”
“唔?”赛赫敕纳抿抿嘴,“那我累,我想睡觉了……乌乌疼疼我,你关心他们都比我还多了!”
话说成这样,敖力和穆因两个当然识趣地赶紧退下,而顾承宴觑着自家小崽,觉着新奇——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像条气鼓鼓的辣头鱼,“今天你醒过来就在忙他们的事,都没理理我!”
顾承宴好笑,抬手托住他下巴,“哦,我关心他们,还不是——为了你么?”
“哼,”赛赫敕纳故意一撇嘴,“乌乌尽捡着好听的说甜言蜜语!就是哄我呢!”
甜言蜜语?
顾承宴揶揄地哦了一声,捏着他下巴的手一收紧,“终于通文墨了呀?不让老天给你下蜜雨了?”
赛赫敕纳这回是真被揶揄恼了,他嗷呜地叫唤一声,然后一下撞上去给顾承宴掀翻在炕上:
“乌乌坏!看我收拾你!”
第45章
几日后, 在库里台议事开始前两日。
那牙勒部翟王还是打马、带着部族里的精锐勇士三百余众,浩浩荡荡来到了王庭外。
他先派人送上了金银和牛羊,表达了自己对狼主的尊重和忠诚, 然后就扯开嗓门叫唤了穆因的名字:
“小王八羔子你给我出来!”
听见声音的时候,穆因正跟着顾承宴学青霜山的第一重剑招。
而赛赫敕纳坐在旁边捧着个小瓷碟,叉着樱桃喂顾承宴。
王庭巡逻的勇士从旁路过两次,第一回看见眼珠都快掉下来, 第二回倒也见怪不怪, 只摇摇头绕远些。
樱桃是乞颜部用中原人做的冰鉴装好、骑快马送来的, 上面还有特木尔巴根一封书信,里头专门讲了如何制这一道樱桃冰酪。
赛赫敕纳早听顾承宴说过这道中原点心, 樱桃他知道, 是一种长在树上的红果果、冰他也知道,但全部连在一起,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在乞颜部有能到中原做使节的特木尔巴根, 赛赫敕纳便趁这两个月是樱桃成熟的季节, 着人去找了他。
特木尔巴根也念着顾承宴, 收着狼主送来的白旒令后热泪盈眶, 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沓信。
除了樱桃冰酪的制法, 还简单讲了讲他离开极北后经历的事, 他的家人都救了回来,不日一定上王庭拜见狼主和遏讫。
而顾承宴坐着的这张藤编摇椅, 则是乞颜部翟王从豁兰城的宝库里翻出来、专程送到王庭的, 还送来其他不少汉地家具,以及一些书籍。
刚开始, 顾承宴不让赛赫敕纳喂,“我自己吃。”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 却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瓷碗和银叉子,反而就那么一直乖乖举着,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只坚持了一瞬,甚至没能撑过一盏茶的时间,顾承宴就妥协了:小狼崽爱喂就喂吧,反正他也要指点穆因用剑,或许……或许真的没手吧。
王庭外的叫骂声实在气势如虹,顾承宴托着穆因的手臂顿了顿,最终忍不住摇摇头好笑地后退一步:
“令尊还真是……中气十足。”
青霜山的第一重剑招一共有五式,前面三式穆因已经掌握得很娴熟,唯有后面两式他使出来稍有迟滞。
顾承宴正在纠正他的姿势,本来都快讲完了,却突然被人打断,穆因当然拉长了脸、老大不高兴。
他皱皱鼻子,低头踢了一脚草场上的小石头,“……老头好烦。”
顾承宴摸摸小孩脑袋,轻笑着收走他的小木剑,“快去吧,他再这么骂下去,王庭的马儿都要惊了。”
穆因撅了噘嘴,磨磨蹭蹭往王庭外面走。
这时,赛赫敕纳终于放下了吃差不多的樱桃,拍拍手跟着站起来,他走两步上前,瞪穆因背影一眼,然后才自然而然地揽住顾承宴腰:
“那牙勒翟王不是死也不愿意来有‘阿利施部’的王庭么?乌乌,你教了那小子什么主意,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原来穆因第一回的鹰讯送到极北,连续好几日都没有回音,眼看库里台议事在即,不能再耽搁,顾承宴就给穆因叫来,教了他一个损招——
“也没什么,”顾承宴往后一仰,干脆靠在了赛赫敕纳胸膛上,“只是让他用了个激将法。”
“激将法?”
“嗯。”顾承宴远远看着穆因走出王庭,也忍不住闷笑着凑到赛赫敕纳耳边,悄声给他讲明:
其实也没多复杂,就是让穆因再传一次鹰讯,只是内容上与之前不同——
“你阿塔最在意什么?”顾承宴问穆因。
穆因想了想,回答道:“那牙勒部的声望、他自己的名声,还有家族的荣誉之类的,反正就是爱面子。”
顾承宴想了想,拍拍小孩肩膀,让他往他爹最在意的东西上使劲儿,最好能激得他亲自来王庭。
穆因想了想,遂在最新一封鹰讯上极尽辱骂之能事,说他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我就入赘阿利施部,管别人叫阿塔、给别人当女婿!”
……
“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看穆因也很了解他阿塔,”顾承宴弯着眉眼,“翟王收到这样一封信,多半要气炸。”
在那牙勒翟王眼里,阿利施部就是他们的敌人,小儿子再胡闹也罢,怎能认贼作父?!
这简直就是将他的脸面丢到牛粪上,然后还拉着马蹄来回踩着践踏。
这不,一剂猛药下去,那牙勒亲王根本忍不了一点,直接带着三百余精兵前来抓人。
只要能破例这一次,那往后肯定还能破例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
“走吧,”顾承宴摸了摸赛赫敕纳放在他腰间的手背,“再吃醋也罢,我们也不能当真让穆因被他带回去极北草原上。”
赛赫敕纳挑眉哦了一声,然后讶异地看向顾承宴:“哦,原来乌乌你知道我在吃味呀?”
顾承宴好笑,知道,哪能不知道——
小狼崽那张脸垮得唷,耷拉的眉眼都快赶上长眉老翁,蓝眼睛嗖嗖发着眼刀,还以为他没看到。
“穆因几岁你几岁,”顾承宴捏捏他鼻尖,“他十五,我看你也就最多五岁,不能更大了。”
赛赫敕纳给哼了一声,搭在他腰间的手也跟着用力掐了下,惹得顾承宴嘶了一声。
“狼两岁就成年了,”赛赫敕纳勾起嘴角,一本正经,“五岁已经很大了。”
顾承宴:“……”
行,臭小狼还会与他强词夺理了。
“好好好,大大大,”顾承宴打了他手背一下,“那这位‘成年狼’,能不能拿出个狼主样儿?”
赛赫敕纳嘿嘿乐,与顾承宴打打闹闹地穿过王庭一圈圈拍开的毡帐,来到了西北角穆因所在的方向。
那牙勒翟王年近五十,是个身形魁梧健壮的黑汉子,他们到的时候,翟王正拿着马鞭在追穆因。
穆因本就灵活,在青石和柏树间闪转腾挪,再用上他最近跟顾承宴学来的基本轻功,翟王愣是抓不到他。
那牙勒的其他勇士围在旁边,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人群团团围着,倒做成个摔跤场的模样。
穆因一边跑、一边还嚷嚷:
“就你小心眼儿!我都不计较了,你还咬着不放,要不是狼主和遏讫,我们能有现在的平安日子吗?”
“你躲在极北算什么本事?当年就该给事情解释清楚,如今证据都没有了,你还装!”
翟王被他骂得心头火起,也忍不住破口和他对骂起来,“臭小子!要不是你!我能这样吗?!”
“你不好好在部落里面待着,非要跑出去闯祸,又是盗窃被抓、又是让你哥哥的亲事告吹!现在还丢脸丢到王庭里来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多活两年!”
穆因跑得气喘吁吁,远远看见他师父师娘终于来了,便一个猫身躲过父亲挥来的一鞭、蹿出人群。
他能在极北闯这么多祸还好好活着,身上是有些逃跑的本领在,而且该说不说——运气也不赖。
穆因一下躲到了顾承宴身后,然后手拽住他的一截袖摆,声音极大地喊了声:“师父救我!”
那牙勒部亲王本是怒气冲冲扬起了鞭子,但看见两个生人还是愣了愣,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明显是汉人模样。
因为阿利施部的缘故,他这些年甚少来王庭走动,也没见过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不过小狼主和他这位“继承”自老狼主的汉人遏讫,他还是多少有所耳闻。
翟王胸膛起伏,大口喘了几口气后,犹犹豫豫拜下,“主上,遏讫——”
赛赫敕纳没说话,顾承宴点点头:“您客气。”
那牙勒翟王行完这个大礼后起身,他皱眉看了看躲在顾承宴身后的穆因,然后拱手抱拳解释他此行的目的:
“孽子顽劣,留在王庭只会给您二位徒增麻烦,还是让我带回去约束管教吧。”
穆因撇撇嘴,探出个脑袋拱火,“你不都宣称与我断绝关系了么?我现在没有部落、是个野牧人!”
翟王气得头上青筋直冒,却还要顾及狼主他们在此,不得不压着火,耐心解释道:
“那只是一时说的气话,你还是跟为父回去,好好跟着你几位师父学本事,将来好成家立业。”
“我才不回去!再说我有师父!”穆因冲他吐吐舌头,“我师父是大遏讫,他比你们所有人都厉害!”
翟王一愣,愕然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也抓住这个机会,笑盈盈对着那牙勒翟王一拱手,“您难得从极北过来,不若留下用顿便饭?”
翟王当即摆手,想要拒绝。
“穆因救过我性命,”顾承宴哪会让他找借口,直接堵住他的退路,“您是他的阿塔,我还没好好谢过呢。”
赛赫敕纳适时点头,虽是沉着眉,但也难得说了句心里话:“我与乌乌分离一年,也多亏有穆因,在雪山别院照顾。”
穆因眨眨眼,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
赛赫敕纳去只搂着顾承宴,向那翟王发出邀请:“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的旧事,老梅录都和我提过,难道您就甘心这样无端背负骂名、蒙冤一辈子么?”
顾承宴也跟着劝,将穆因和阿利施部的纠纷简单讲了讲,“令郎都能洗刷冤屈,您又有何惧呢?”
“就是,人阿利施部的少爷还专程来给我道了歉,我说老头子——”穆因伴了个鬼脸,“你就不想看阿利施翟王给你跪下道歉吗?”
那牙勒部翟王愣住,半晌后他跺了跺脚、长处一口气,将手里的马鞭一扬丢给他的亲卫:
“去就去!这有什么不敢的!”
穆因忍笑,而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知道这件事已经办成一半了——
只要那牙勒部翟王愿意跟着他们进王庭,那有什么矛盾、误会不能坐下来,在一场酒席上谈呢。
一场不成,就两场,反正草原上多得是篝火会、摔跤比赛和各种喝酒吃肉、跳舞唱歌的盛宴。
经过穆因那事,阿利施部自觉理亏,由赛赫敕纳和老梅录出面调停,他们倒也十分愿意来承办酒宴。
敖力远远看见顾承宴他们过来,上前十分恭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又转过来,对着那牙勒部翟王一样行礼。
那牙勒翟王有点别扭,他不知对方身份,只以为是王庭巡逻的勇士、还觉得礼太厚。
毕竟有狼主和遏讫在前,他何等身份,怎能受这样的大礼,所以他正准备让敖力起身,那边穆因就绕过来,嘿嘿坏笑着介绍道:
“阿塔,就是这位险些给我沉了钦那河。”
那牙勒翟王:“……”
敖力看穆因一眼,脸上的表情也没怎么变,他态度坦然、维持着单膝行大礼的姿势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再次诚挚致歉:
“是我一时冲动,着了小人的算计,险些冤枉了穆因兄弟、害他虚惊一场,实在羞愧。只是事涉我额维的遗物,还望您——能谅解。”
本来,那牙勒翟王听着他们前面的话,脸上表情是十分愤怒,觉着阿利施部果然都不是好人,竟然不查清楚就要杀他儿子。
但听见“额维”遗物后,他的怒容又稍消解了些,翟王神色复杂地看敖力一眼:“你额维……”
敖力摇摇头,回头恭恭敬敬看了顾承宴一眼后,将他们前几日查到的蛛丝马迹讲出来:
“额维当年死得冤枉,但……也是有小人暗害的缘故,是我们一时悲痛武断,不是您的缘由。”
他说的这样坦荡,倒弄得那牙勒翟王十分不好意思,他尴尬地呛咳两声,最后俯身扶起敖力。
看着这位阿利施部的少爷憋了半晌,最后那牙勒部翟王还是一扭头大喝了声:
“……穆因!”
穆因正在瞧热闹呢,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他的事,便“昂?”了一声凑过来,“干嘛呀?”
那牙勒翟王脸热,身边又没个转圜的亲卫或黑骨头,便也只能欺负儿子。
他一拳头砸在穆因肩膀上,“看看人家!多成熟稳重有担当!你呢?!”
这种话穆因从小听到大,根本不痛不痒。
他伸出小手指掏了掏耳朵,“知道啦知道啦,我反正就是毛手毛脚、心浮气躁,您让哥哥来和他比呀?”
那牙勒翟王更气,挥了挥拳头,狠狠揣了穆因一脚,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愤然了。
顾承宴睨着他的神色,便给远处的老梅录递了个眼神,老梅录便拍拍身边阿利施翟王的肩膀:
“人来了。”
阿利施翟王今日盛装,腰间系了两条红狐尾的要带,火红色的绒尾巴都垂在前面。
金丝缎的毡袍上袖口和裤腿收紧,肩上披了条雪貂毛围,头戴翻檐小圆帽,脚上踩着同样翻革的鹿皮靴。
接受到梅录的暗示,阿利施翟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大大的笑脸迎上去——
“那牙勒老兄!”
他也不管对方意愿,扑上前就使着蛮力给了个重重的拥抱,然后摘下帽子、解下狐尾捏在手里锤了左胸。
脱帽表示敬重,解下衣带意为坦诚,阿利施翟王目光灼灼,“兄弟,昔年之事是我鲁莽,我向你道歉!”
他把那条狐尾皮带往那牙勒翟王那边递了递,“长生天在上,惟愿这是你我弟兄间最后一次误解!”
那牙勒翟王被他抱得人都僵住,瞪着面前的狐尾皮带半晌都没反应。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就连老梅录都忍不住往这边错了一步——
阿利施翟王的脾气也不好,若是拖延太久惹了他不快,那王庭这么多安排也算是白费了。
结果就在众人各自想法避免尴尬时,那牙勒翟王终于动了,他重重出一口气,然后一把抢下那条皮带:
“……哪、哪有你这样的!你到底懂不懂!”
阿利施翟王做的这一套,是表示兄弟坦诚的均坦礼,双方要交换腰带、还要一同在大地上九跪九叩。
“你准备两根皮带是算什么回事?”那牙勒翟王一边气急败坏地解自己的腰带,一边又涨红了脸骂,“你还想反悔不成?!”
阿利施翟王愣了愣,半晌后哈哈大笑起来,又拉过穆因、敖力两个挡在旁边、替他遮住:
“我、我这不是怕兄弟你拒绝我嘛!”
那牙勒翟王咬咬嘴唇,气得翻了个大白眼,颐指气使让穆因给他提着裤子,重新给那条狐尾皮带穿好。
而阿利施翟王也痛快地接过去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扯掉了那多余一条的狐尾皮带、递给敖力收下。
他拉着那牙勒翟王,两人一起在大地上跪下,对着长生天九叩首——
从今往后约为兄弟,相互坦诚、再无隔阂。
九叩首后,阿利施翟王先站起来,然后转身扶了那牙勒翟王,“我就说,兄弟你是最大度的!”
“当年,你既能送出部族萨满,我便知道你有重修我两部之好的心,这些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让他们备下了好酒,还准备了歌舞,筵席都是现成的,怎么样,好兄弟,叫上你的人一道儿来?”
那牙勒翟王看着他,到这一步也明白过来穆因那份鹰讯根本是为了诓骗他过来,他重重出了一口气:
“……我们部落的勇士可能吃能喝得很!”
“那感情好!”阿利施翟王拍拍胸脯,“酒管够!肉管饱!放开来吃!庆祝我们两部重新交往!”
那牙勒翟王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吹响哨让勇士们进来,而穆因贼笑两声,自己绕到了顾承宴身边。
老梅录看一切都顺利,这时候才上前来,见过那牙勒部的翟王。
“老狐狸,”那牙勒翟王并不客气,瞪老人一眼后直言道:“又是你想的馊主意!”
老梅录却笑着摆摆手,“这个老朽可不敢居功。”
“是师父指点我的哦,”穆因又探出脑袋来,顺手指了指顾承宴,然后幸灾乐祸,“老头,你惨啦,你竟敢说我们遏讫的主意是馊主意!”
那牙勒翟王:“……”
顾承宴笑,打了下穆因手背,转过头来看着翟王温言解释了一道前因。
然后他弯下眼,看看这两位翟王:
“我觉着两位都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既然彻查下来误会和暗害居多,倒不如坐下来给话说明白。”
“而今草原各部和乐,牧民们安居乐业,不好再因一点小事而起征伐冲突,二位以为如何?”
阿利施部翟王当然表态,说他肯定是愿意不打仗的,而那牙勒翟王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有些唏嘘:
“当年送出萨满,我便有休战修好之意……”
只可惜阴差阳错,竟是旧怨添新仇,反而将两部的关系弄得更僵,彼此都给对方推远。
“是啊,当年我多仔细查查该多好,”阿利施翟王也跟着有些遗憾,“是我莽撞。”
“也是我这些年太过计较记仇了……”那牙勒翟王低下头摇了摇,“也太注重面子……”
老梅录看着他们,适时打断、给话题引回到正事上,旁敲侧击地提了提库里台议事。
那牙勒翟王看着是个壮汉,但其实心思很细腻,不仅是他,来前他的乌罕特也提醒过——
“你此去王庭,狼主和梅录多半会问你对库里台议事的态度,无论旁人如何,你得考虑清楚,你的态度代表整个部落。”
王庭十二个部落,算是起来和堂上这位小狼主比较亲近的是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还有心怀感激的乞颜部。
之前他们和阿利施部有世仇,所以多半不会考虑参与库里台议事,如今能三言两语化解宿怨、结了均坦,倒……还可以去库里台观望观望。
只是新旧狼主交替,他们只听闻对札兰台部一役赛赫敕纳赢得漂亮,但却不知这小狼主对草原未来的打算。
——是循着老狼主那套制度继续走下去,还是要另起炉灶重新做出一套新制度、刑律。
或者更极端些,像札兰台、乞颜等部那样,直接往……汉人的方向靠拢。
那牙勒翟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顾承宴背影,他只来王庭这么一会儿,就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位汉人遏讫对狼主的影响力。
若……他要带着狼主走中原皇室那一套,让各个部落定居、盖房子之类,又要怎么办?
其实这问题已经困扰了草原许久,也不是赛赫敕纳新承狼主位才出现——
同为戎狄,西戎在如今草原西南境建国,还似模似样地学着中原汉人修筑了富贵华丽的国都、高耸的城墙。
西戎贵族们兼收并蓄,既从中原学习汉人官制、税赋,还从西域诸国学了商贾和庄园分地之术。
然则繁华不过百年,便被中原汉人联合西域、波斯剿灭,整个王族都被覆灭、贵族们死的死、逃的逃。
一些侥幸脱逃的在西域诸国的帮助下重新组成了聚落,然后收编了西北境上许多小部族,成为了如今戎狄十二部中的不古纳惕部。
有西戎的先例在此,草原未来何去何从,素来都是历任狼主即位后交锋的要点:
先狼主沙彦钵萨较为因循守旧,对汉地文明仅停留在有兴趣上,而且这种兴趣是以他自己的利益为先——
像是汉人娶男妻这条,他要中原王朝的国师和亲,也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色|欲。
像他对各部征收纳贡,也只是贪图安逸,并非是真的接受汉文化,想要学中原的赋税制度。
而在他治下的各个部落,也因与沙彦钵萨的亲疏远近关系,各有各的不同主张。
如巴剌思部、阿利施部,这些称得上是狼主旧党的部落,就偏向于守着草原的规矩。
而远在西北的阿克尼特部和他们那牙勒部,也同样觉得草原现在的规矩就很好——逐水草而居、王庭和各部翟王之间只是会盟关系的松散聚落。
但有些部族可能就会在库里台议事时提出:希望能够仿汉制,甚至是更进一步,加强王庭和狼主的权威。
“两位先宽坐,”老梅录点到即止,给人分别引入坐席后,又笑着指指西南方向,“今日盛宴,还有人要来,我去迎迎。”
“……还有人?”那牙勒翟王问。
“是捏古斯部,”阿利施翟王帮忙解释了一句,“早来了鹰讯说要来拜访,今日也算赶巧。”
见那牙勒翟王沉默、不再说什么,赛赫敕纳便拍拍手,吩咐下去开宴——
日落的钦那河畔擂起皮面鼓,一声响亮的吆喝后,簇簇篝火被王庭弓|弩手在远处放火箭点燃。
一簇簇橘黄色火苗蹿得老高,倒映在日暮红霞染满的河水里,倒像是红绢上点满了金穗花。
手鼓、铜铃阵阵,琴师拨弦弹奏起欢快的乐曲。
王庭的勇士们换上了摔跤时候穿的盛装,和附近的牧民姑娘、各部的舞女们一同迈着舞步上场。
勇士们跳着鹰步舞,姑娘们提着裙摆穿梭其中,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儿童跟着乐曲在拍手。
阿利施翟王并没吹嘘,为了这场盛宴他们部落烹羊宰牛,肉盛满大大的铜盘、酒灌满半人高的酒缸。
那牙勒翟王一直紧绷着,看了一会儿歌舞、喝了两轮酒,才慢慢放松下心情,与众人说说笑笑起来。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同席,两人见他放松下来,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觉着这一回的精心布置没白费。
“臭小子,”那牙勒翟王攮了穆因一下,“我怎么听着刚才——你喊大遏讫……‘师父’?”
穆因嘿嘿一乐,将他与顾承宴的前缘细细道来,末了还补充一句:“遏讫可厉害了!”
那牙勒翟王听听就过,根本没往心里去。
——中原汉人在他的印象里分明好不经打,更别提像是大遏讫这样送过来和亲、长得眉清目秀的纤细男子。
他只觉得小儿子是在胡闹,但也不好明说什么,只能拍了穆因一巴掌,“尽胡闹!”
穆因不服气,还想分辨一二,但老梅录已经带领一众捏古斯部的人走来。
捏古斯部与那牙勒部一样,都是戎狄十二部里的悍部,多出猛将、骁勇善战,代代都有巴图鲁。
只是捏古斯部多出神射手、出摔跤好手,他们来的这群勇士身形魁梧,最前是一对孪生兄弟。
他们的胳膊极健硕,跪下行礼时鼓起来,看着都有穆因的两个脑袋那么大。
“主上,遏讫。”
“这是捏古斯·康,”老梅录分别指着他们介绍道,“这只捏古斯·沃,是部落的两位少爷。”
康是戎狄语左、左边的意思,沃则相反是右边。
这两兄弟的名字正好是左右,顾承宴端起酒碗,借机仔细端详了片刻,发现那位叫康的少爷,左眼下面有一枚黑痣。
赛赫敕纳让他们起身入座,由老梅录去说那些麻烦的客套话,他只管给顾承宴夹菜吃。
捏古斯部勇士坐下来后,康、沃两人先看了看那牙勒部翟王,目光转了一圈,又投向主座。
顾承宴是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赛赫敕纳却浑不在意,照样是浑然忘我地给他挑着鱼刺。
今日这些鱼是敖力带人去钦那河上网的,大大小小、种类繁多,就是做得不算精细。
乌乌嗓子眼儿那么细,可不能被刺扎了。
赛赫敕纳一边挑、一边想,不知道想到什么,看顾承宴一眼,蓝眼睛扫过他的喉结,然后耳根就有点烫——
真不知道,乌乌是怎么能含进去的。
捏古斯家的左右兄弟目光灼灼,年龄也大抵在个二十上下,顾承宴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但多少有些臊。
他推了赛赫敕纳一下,“你自己也吃。”
言下之意,就是盘子里面已经堆起来了,别再这么多人面前做这种惹眼的事。
但赛赫敕纳对此非常不赞同,他疼老婆、宠老婆,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小狼崽哼了一声,不仅没收敛,还故意屁|股一挪,整个人挨挤到顾承宴身边。
“……”顾承宴睨他一眼,不动声色往旁一躲。
赛赫敕纳皱眉,也跟着再挪。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没一会儿就从主座席的中间蹭到了左侧,眼看都要从毯子上掉出去了,赛赫敕纳才好笑地一把揽住顾承宴腰、凑过去与他小声咬耳朵:
“乌乌跑什么?”
顾承宴看看他俩不成体统的歪斜样子,只能转过银筷没用过的另一头夹小狼崽鼻子:
堂堂狼主,能不能拿出点样子,没骨头一样贴着他算怎么个事儿?
他俩这儿眼神交锋,下面那牙勒部翟王却看直了眼,半晌后才回神猛灌一口酒。
那劲头唬得穆因都一愣,“阿塔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牙勒部翟王抹了一把嘴,捏着腰间交换过来的狐皮带,“只是有点想你额维了……”
其实那牙勒部当年和阿利施部交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利施翟王对待妻子的态度让那牙勒部翟王不舒服。
如今看着狼主和这位汉人遏讫这般,那牙勒翟王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动不动就拧他耳朵的乌罕特。
除了他们父子在嘀咕,捏古斯部那俩兄弟也在小声交谈,左兄弟压低了声音:
“……怎么没看见什么女奴?”
“可能是这种重要的场合,她上不得台面吧?”右兄弟声音更轻,“那时候先狼主宴饮,也只带大遏讫啊。”
“也是,那一切还是按计划进行?”
“嗯,按计划进行,我们不能让札兰台部那些小人抢占先机,否则日后我们部落在王庭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两人点点头,与身后几位勇士交换眼神后,就仰头大口灌下酒,起身拱手跪到正中:
“主上,您新继狼主之位,我们部落没什么可送的,就带来了数把捏古斯良弓。”
捏古斯弓草原闻名,制作一把需要三年时间,单是弓体主干就需要挑选优质木料干燥一年以上。
再铺上准备好的牛角、牛筋以鱼鳔胶粘牢,最后用千股、百股的韧线缠绕,做出弓弦。
捏古斯弓的弓弦经得起千锤百炼,散开来每一根都又柔又细,但拧在一股就是刀割不断、火烧不烂。
等弓弦制好后,还要给整个弓体涂上丹砂矿漆,捏古斯部所在的红岩山附近,可有许多五彩石矿。
有这种无坚不摧的良弓劲|弩|在手,也难怪捏古斯部出了许多神射手,真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闻言,赛赫敕纳搂着顾承宴坐回来,只是手搁在他腰间就没松开——乌乌休想逃。
“不过,”左右兄弟又继续言道,“除了献给主上的,我们这些弓并不是白送的。”
“哦?”赛赫敕纳挑眉。
“怎么?难道你们来贺狼主即位,带来贺礼还要谈条件么?”阿利施翟王问。
左右兄弟摇摇头,先吩咐身后的勇士将他们带来的弓抬上来,其中有几把上白漆、贴黑牛角的是单独拿的——明显就是给赛赫敕纳的。
其余上丹漆、墨漆、黄漆的,大小不一全部并在一处放在筐里,由两个勇士抬着上前。
“中原不是有句话么?”左兄弟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宝马赠英雄,良弓配良将’,我们部落商量过了——直接赠与不若做个彩头。”
“什么彩头?”赛赫敕纳挑眉。
“我们合共带来了三十名勇士,也有三十把良弓,所以想邀各位王庭各位勇士比试一二——”
“若赢了,我们便以良弓相赠,若不能,那便抱歉了,这些弓我们还会带回部落去。”
捏古斯左右兄弟表面上说得很客气,但实际上这行为可称不上恭敬,还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老梅录皱了皱眉,最终什么也没说。
倒是赛赫敕纳凑过去,轻声与顾承宴咬耳朵,“捏古斯部与札兰台部不和。”
“……嗯?”顾承宴有点意外,重复一遍确认道:“札……兰台部?”
赛赫敕纳点点头。
那就奇怪了。
小狼崽刚刚带领王庭联军和两部勇士打败了札兰台部,捏古斯部应当是无条件支持臣服,怎会……带着良弓前来挑衅。
顾承宴眼珠一转,忽然有了猜测:
或许,是和札兰台·蒙克送的女奴有关?
赛赫敕纳收下一个女奴的流言从南向北传,他在王庭都误会了一段时间,那捏古斯部等在西北的部族,只怕也知道得更晚。
以当时流言所谓的——狼主收下了个貌美波斯女奴的情况来推断:
捏古斯部多半以为赛赫敕纳要抬波斯女奴做遏讫,或者像是先狼主一样,为美色所惑。
就好像中原京城的高门世家总喜欢往宫中塞自家的女儿一样,草原各部也害怕狼主身边有仇敌送来的女子。
所以今日捏古斯兄弟此举,一则是挑衅,二则是扬威震慑,意在告诉赛赫敕纳和王庭——他们捏古斯部也不好惹。
这话他也不好在当下这种情况与小狼细讲,只能凭情况定夺、见机行事。
阿利施部作为先狼主的部族,自然有很多勇士站出来,纷纷扬言要迎战。
捏古斯兄弟对视一眼,却又提出了一个条件:
“虽说是比试,但草原上摔跤也是没个轻重的,我们丑话说在前面——生死伤残难免,诸位只要下场应战,那就不得寻仇殃及部族。”
“我们捏古斯部是来恭贺的,并不是给狼主找麻烦挑事的,各位若是怕,便可不下场。”
草原汉子哪里受得住激,他们越这样讲,想要下场的人也越多。
本来敖力也要上前,但被老谋深算的阿利施翟王拦住,让他先观望两场再做打算。
于是第一个上前的就是一名巴剌思部的勇士,他挑中了一柄丹漆长弓,对手是一个魁梧健硕的大高个儿。
两人抵脚站好,双双摆出了摔跤的姿势。
老梅录隐约瞧出不对劲,站起身想阻止,但捏古斯兄弟已经抢先一步喊出了“开始”。
众人只听得咔嚓一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巴剌思部的勇士就摔在了地上,而且是两眼一翻毙了命。
宴会的歌舞顿时停了,周围的舞女都尖叫着逃远,就连刚才跃跃欲试的一众勇士都骇然地后退几步。
“你……你们!”巴剌思亲王没来赴宴,看着自己兄弟死了,其余勇士都怪叫起来。
捏古斯兄弟却只是耸耸肩,“我们,刚才就说好了——既要比武应战,那便生死有命。”
这下,整个王庭都看出来捏古斯部来者不善。
见众人犹豫不前,捏古斯兄弟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这趟没白来,也算完成了翟王的交待的任务。
而赛赫敕纳正准备起身,顾承宴就笑着突然给小狼摁了下去,他抖了抖衣袍起身,似笑非笑问道:
“那我想请问二位兄弟,只要赢了,弓就归我们么?同一人能挑战你们所有勇士么?”
“有身份、年龄的限制么?”
“乌乌你别……”赛赫敕纳拦了下,但没能拦住,因为顾承宴笑着提了一白剑、款步绕过长案:
“比如我——能应战不?”
第46章
捏古斯兄弟愣了愣, 似乎根本没想到对手会有这位,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赛赫敕纳站起身, 不大高兴地瞪他们一眼,然后转过来挡住顾承宴,“乌乌别闹。”
刚才捏古斯勇士只用了一招,就杀掉个巴剌思勇士, 别人怎么样他不管, 但顾承宴不能涉险。
顾承宴拍拍他手背, 示意他不用慌,眼神却越过他看那俩兄弟, “你们还没回答我的话。”
捏古斯部的领地虽远在西北, 但他们对这位汉人遏讫还是多少有所耳闻——
先狼主不惜大军压境也要从中原掳他来和亲,现在这位更是下了两回九旒令要找他。
于是捏古斯·康赔笑着摇摇头,“遏讫, 您身份地位尊贵, 若是伤着您, 我们没法向狼主交待。”
顾承宴哦了一声, “那我要是坚持呢?”
捏古斯·沃讪笑一声, 挠挠头, “您那身板……只怕是挡不住勇士一击,遏讫您别消遣我们了。”
赛赫敕纳也点点头, 抓住顾承宴手臂轻声道:“乌乌很想要那些弓吗?我去。”
顾承宴摇摇头, 他当然不是想要弓。
捏古斯弓确实万里挑一,但王庭的工匠师傅未必做不出来这样的良弓, 他只是不想他家小狼丢面子。
库里台议事在即,王庭内发生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都会被放大,各部翟王也会因此看人下菜碟。
别人看没看清顾承宴不知道,但他知道捏古斯勇士用的这一招,是寸劲和擒拿的变体。中原武林也有人这么用,在近身|肉|搏时一击制敌:
以掌为刀,发寸劲时转而为爪,从背后大椎骨往下两指的位置抓紧去,拎起最脆弱的第二、三块脊骨向外一拉——就能瞬间杀人于无形。
这法子最早是西戎在用,西戎覆灭后分别向南、向北传到了中原和草原。
乌仁娜说过,这是西戎贵族虐俘取乐时发现的一种折磨人手段,叫做断骨,让人像牲畜一样瞬时毙命。
有些命大的俘虏和奴隶在被折断了脊椎骨后,还能存活一段时间,只是手脚失去知觉、浑身瘫痪。
西戎贵族就学了中原人彘、骨醉之法,将他们的四肢和大部分的身躯削去,仅留下脑袋泡到酒坛里赏玩。
捏古斯部的领地在西北,地缘关系上与西戎的旧领地以及有西戎后裔的不古纳惕部很近,他们会此法也不奇怪。
“没事的,我有把握。”顾承宴让小狼崽放心。
赛赫敕纳睨着他欲言又止,但顾承宴已绕过他,款步走下主桌案——
“若我挡下了呢?”
“什、什么?”
“你刚才说——”顾承宴负剑在手,“你说凭我的身板,根本挡不了你们勇士一招,若我挡下了呢?”
捏古斯·康咬咬牙,“那就算您胜了。”
顾承宴笑,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捏古斯部那勇士根本看不上顾承宴这样的,等他走过来后,连正眼都不瞧他。
顾承宴倒客客气气与那勇士拱了手,然后挪步踩稳,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勇士哼笑,上前就直攻顾承宴身后,他出手是快,但顾承宴有轻灵身法,侧身就闪躲过去。
一击不中,勇士皱了皱眉,转手再掏,可顾承宴再次矮身,又一次绕过了他。
两次都没能放倒对手,而且还是个看起来这么弱小的对手,勇士脸上无光,就连围观众人都发出了嘘声。
他瞪着顾承宴,不知对方用了轻功,只当是运气好,或者中原人娇小、方便闪躲。
勇士思虑再三,决定伸展双臂、防止顾承宴闪躲,一下扑上前就要将这中原人立毙身前。
顾承宴一直在观察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见他着急,便突然以一白剑连点在他肩上:云门、气舍二穴。
勇士只觉手臂一阵麻痒,还未反应过来,顾承宴就矮身与他错开,根本没让他沾着一点儿边。
顾承宴内劲溃散,也经不得长时间的消耗,趁勇士因惯性向前扑,他一白剑在手转了个剑花、以剑柄点勇士后背。
他没用多少力,只以寸劲急送,勇士感觉被人从后重重推了一把,然后就脸朝下狠狠摔在地上。
面庞、手脚、肩膀全部着地,无论是按照哪种戎狄摔跤规矩,都已是输了个彻底。
顾承宴收剑,挪步垂首看向勇士:“你输了。”
勇士满脸不可置信,仰头看他时脸都憋红了,又是羞愧又是难堪,“……再来!”
顾承宴却不和他打了,默默后退一步道:“刚才你们不是说了,只要我能挡下一招,就算我赢么?”
“我如今,可是已经挡下了他足足三招。”
捏古斯兄弟早看呆了,直到顾承宴发问,才恍然回神叫住那个勇士、让他退下。
勇士在一片嘘声中讪讪下场,顾承宴则回头让巴剌思部的勇士去取走那柄长弓。
“怎样,还来么?”
捏古斯兄弟此时已经有些犯悚,但他们身后的一众勇士却不太服,纷纷嚷嚷着要上前一试。
赛赫敕纳压着眉、心砰砰直跳,生怕顾承宴出什么事。他一边担心,一边已暗暗给捏古斯部记了好几笔。
“遏讫,这……”左右兄弟还算没完全失去理智,汉人遏讫明显是个高手,犹豫再三后,他们道:“我们比摔跤,您……您这不是用了兵刃么?”
顾承宴就知道他们要这般讲,便是痛快地给一白剑丢向赛赫敕纳,“接好。”
赛赫敕纳接剑,不确定地看向顾承宴,乌乌的剑法很厉害,但摔跤……
顾承宴只是对他粲然笑着,然后转身,“既如此,我们正经比一回?”
捏古斯部勇士的战意都被挑起来,纷纷跃跃欲试想要上场,最后是其中一个看着肌肉很结实、个头也不高的勇士上前抱拳拱手与顾承宴一战。
“请——”顾承宴错步,双膝微屈,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亮出来微微曲肘做出一个亮相姿态。
那勇士看他一眼,突然爆发冲上来、腰一弯就伸手想抱顾承宴的腰,妄图用蛮力给人推倒。
一众捏古斯勇士们也高声叫唤想给自家兄弟助威鼓劲儿,王庭这边的勇士则是提心吊胆地盯着顾承宴:
这是戎狄摔跤里比较需要速度和力量的一招,很多勇士练习三五年都不一定能成功。
即便成功学会了,也很容易在实战的时候因为冲锋的时候用力太猛、反会将自己摔在地上。
他腰间系着好几条恩吉希,一看就是部落里摔跤的顶尖高手,这招一定成功过很多次。
就连那牙勒翟王都忍不住摇摇头,和坐在身旁的穆因说:“遏讫……这局怕是悬了。”
穆因瞟了一眼,根本不在意,还伸手抓了前面一条烤羊腿来啃,“您就瞧好吧!我师父绝不会输。”
那牙勒翟王皱皱眉,正想说小王八羔子不要轻狂,结果面前的案几传来咚地一声巨响,他一抬头,就看见那勇士不知怎地竟被甩到他们的桌前。
那牙勒翟王:“……”
莫说是他,就连那勇士本人都不敢置信,连连抬头确认了三回,还看看自己的手,以为这是在做梦。
顾承宴偏偏头,轻笑一声收势:“怎么样?还来么?这局我没用兵刃,应该算我胜了吧?”
捏古斯兄弟:“……”
“是邪|术!”一个捏古斯部的勇士突然大叫起来,“这肯定是中原邪|术!”
邪|术?
顾承宴闷笑一声,“怎么许你们用西戎传下来的虐俘招数,就不许我用中原的武功?”
听见“西戎”二字,那牙勒翟王啊了一声,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的勇士们也纷纷恍然:
“是西戎的断骨之法!”
“他们怎么会用西戎的断骨法?西戎不是早灭亡了吗?而且之前就提过不能在摔跤比赛里用这个!”
“不公平!这场比赛不公平!赶他们出去!”
王庭勇士们不满地怪叫起来,尤其是巴剌思部的一众勇士,他们叫嚷着就上前推搡:
“滚出去!我们不欢迎你们这样的小人!”
捏古斯兄弟面红耳赤,挣扎着想要解释,而老梅录也适时站起来,“沃、康,你们过分了。”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来,气势和威压十足:
“我是收着鹰讯才让你们进入王庭,本以为你们是真心来恭贺狼主即位,没想,你们竟是来闹事挑衅。”
老人摇摇头,正想说什么,赛赫敕纳就再也忍不了一刻,自己走过来挡在了顾承宴前面:
“若捏古斯部不是诚心恭贺,那便请你们翟王修书、下鹰讯,我不介意有第二个札兰台部。”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顾承宴都摇摇头,让小狼崽不要这样凶人,可他哪里知道赛赫敕纳的心情——
他家小狼都快被吓死了,顾承宴每打一场,他的心都七上八下,简直是比对战棕熊还紧张:
捏古斯部可恶!
赛赫敕纳大踏步上前,将顾承宴整个拉到身后,“你们最好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不然——”
他挥了挥拳头,刚才的警告他说到做到,打仗他不怕,但谁欺负乌乌,谁就要千百倍地付出代价。
捏古斯兄弟这次总算是慌了,他们着急跪下,坦言自己也是听信了传言——
“主上,我们部落绝没有半点不忠的意思!我们、我们只是……”
康、沃两人对视一眼,看看赛赫敕纳又看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大遏讫,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道:
“我们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兄弟也不管是不是丢脸了,只能将他们听到的传闻和担忧悉数倒出——
赛赫敕纳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件荒唐事竟然又和那女奴有关,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再生气也罢,赛赫敕纳并不会像先狼主一样拿着王庭勇士和奴隶们出气。
他胸膛起伏两下后,猛然转身拖长了声音叫顾承宴,“乌乌——”
当初他就该给那女奴送走,真是平白多出来这么些事,还险些伤及漂亮老婆。
顾承宴哭笑不得,小狼崽当真是一点儿不要面子,当着这么多人撒什么娇?
老梅录咳了一声,让捏古斯兄弟起来,然后简单解释了那女奴的去向。
知道他们的担心根本是误听谣传后,捏古斯一众勇士脸上都多少现了赧色,尤其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巴剌思一员勇士的。
他们不尴不尬地跪在宴会中间,王庭勇士们也不欢迎他们,阿利施部翟王也瞧不上他们、不愿让他们坐。
捏古斯兄弟实在无法,只能再三道歉、留下了那一整筐的良弓,又许下重诺会再送东西来弥补,才灰溜溜地离开了王庭。
那牙勒翟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良久后才端起酒碗慢腾腾抿了一口,“你……算你小子走运!”
他没想到中原的汉人这么有本事,更没想到这位大遏讫竟还知道这么多戎狄旧事、能看出西戎的断骨法。
穆因得意极了,哼哼两声后也端起酒碗、碰碰翟王的,“老头,你的老脑筋要改一改了。”
至于顾承宴刚才使的那一招,穆因才不打算告诉别人——中原武功博大精深,他们都不懂太极的厉害。
顾承宴牵起赛赫敕纳的手拉人回到桌案上,亲自捏了枚樱桃喂他,“好啦,阿崽不生气。”
赛赫敕纳撇撇嘴,气呼呼地咬樱桃核:
哼,乌乌根本不懂!
倒是众勇士被顾承宴刚才亮的那一手惊艳到,几个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终选出一位做代表,上前给顾承宴敬酒:
“遏讫,我、我们敬您!”
他们脸上带有赧颜,一是为之前私心里看不上汉人、瞧不起这位嫁过来的汉地国师;二是为他们传的那些不干净言语。
草原民族敬重英雄,顾承宴虽来自汉地又是他们的遏讫,但——伯颜部的先祖,不就是一位英勇的夫人。
勇士们目光灼灼,看向顾承宴的目光赤忱坦荡,还有好些在嫉妒穆因可以拜顾承宴为师。
然而,顾承宴刚伸手想去端酒碗,赛赫敕纳就从旁不客气地挡下:
“乌乌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几个勇士愣了愣,倒确实想起来——
这位遏讫来到王庭时就生了好重一场病,也是因为那场病,先狼主才会给他送到极北草原上。
“呃……那我、我们……”
最前头的小勇士急出了满头大汗,而他身后的一个勇士则上前来,机灵地说出一句:
“那、那就请遏讫‘以茶代酒’?我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蛮佩服您的。”
顾承宴刚想开口说什么,赛赫敕纳就直接面无表情截口:“王庭没有茶。”
顾承宴:“……”
勇士脸都涨红,“那、那汤也是……”
顾承宴实在看不下去,掐了小狼崽一把后,对着那一众勇士笑了笑,“不如让你们主上代我喝吧。”
说着,他顺势就给酒碗塞到了臭小崽手中。
赛赫敕纳抿抿嘴,虽接了酒碗,但在举起酒碗的前一瞬,却忽然顿住。
他看了一眼顾承宴,然后当众摇头道:
“不,我不能喝。”
勇士们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狼主在生气了,他们尴尬地站在坐席前,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
“乌乌不喜欢我喝酒,”赛赫敕纳大言不惭,“我要是吃醉了回去,会被他揍的。”
勇士们呃了一声,眼睛飞快眨动,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赛赫敕纳还尤嫌不足,故意压低了声音、竖起手掌半挡在顾承宴那一侧:“而且会被揍得很惨很惨!”
顾承宴:“……”
这坏孩子,怎么还乱讲话。
他什么时候因为喝酒揍他了?
于是,他手指一拧,掐了一把小狼崽的大腿。
“嘶——!”
明明顾承宴都没怎么用力,但赛赫敕纳就是叫得像是多痛一样,还故意对那些勇士挤眉弄眼:
“瞧见没,好凶的。”
“……”顾承宴服了。
一众勇士也知道了,纷纷讪笑着退下,不再敢上前跟遏讫套什么近乎——狼主可宝贝着呢。
而这一幕落在那牙勒部翟王眼里,却让他想起了远在极北的妻子,他长叹一口气后拍了拍穆因的肩膀:
“既拜了师,往后就好好学。”
穆因扬了扬眉知道阿塔这是松口了,允许他留在王庭跟着顾承宴学武艺了。
少年嘿嘿一乐,半晌后看着远处烧的很旺的篝火,也做出自己的保证:
“阿塔放心,我不会再给部族丢脸了。”
赛赫敕纳劝退了那些上前想要敬酒的勇士,也让王庭内其他人等,比如阿利施部翟王放弃了上前攀谈的心。
老梅录摇摇头,自转回到金帐内,给捏古斯翟王去鹰讯——警告他不要误信流言,库里台议事在即,草原必须心齐。
这场宴会本来就是阿利施部给那牙勒部准备的,赛赫敕纳看着那两位翟王喝得挺好,当即就起来拉着顾承宴离席。
顾承宴知道自己拦不住小狼崽,只能抱歉地对两部翟王和勇士们点点头,由着赛赫敕纳牵着他离开。
两人手牵手、有说有笑的背影落在远处毡帐一个姑娘的眼里,阿丽亚站在一处篝火旁,满面都是惊讶和震撼。
她根本没想到,大遏讫还有这样俊的功夫。
阿丽亚来王庭,只是因为族人和妹妹都在札兰台·蒙克的手上,她不得不来接受自己的命运、跟着狼主。
但是顾承宴安排她跟着勇士习武的这几日,阿丽亚一直以为是大遏讫针对她,是拈酸吃醋的争锋相对。
但没想到,顾承宴根本不在意,让她来习武练箭,似乎真的只是给她找了件事情做。
阿丽亚抿抿嘴,又远远巴望了顾承宴一眼,然后才悄悄返回自己的营帐,或许——
或许她可以找大遏讫帮忙,他智计无双,或许能有法子帮她把族人救出来。
只是在那之前,阿丽亚决心好好跟着王庭几位勇士师傅学,不再用媚功手段躲懒。
她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能够帮上大遏讫的人,这样将来她才能帮助族人脱离苦海。
顾承宴由赛赫敕纳牵回了毡帐,他才掀开帘子,就被毡帐里涌出的滚滚热浪扑了个跟头。
帐内炉火烧得很旺,不仅是灶膛里蹿着橘黄色的火焰,炕边一圈还摆了好几盆银骨炭。
这种炭烧着无烟,表面呈白霜、亮银色,在铜盆内点燃后能烧一整晚,是晋府特贡入宫的御用之物。
赛赫敕纳不知从哪儿搞到了这么多盆银骨炭,还一口气烧了七八盆,当真是奢靡铺张。
顾承宴正想与小狼崽好好聊聊,转头就在一片氤氲白雾中,窥见个半掩在炉灶和烟囱后的大浴桶。
“这……”
“乌乌今天累了,”赛赫敕纳从后拥住他,手搭在他的腰封上,“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草原牧民没有中原那样多的使唤佣人,他们用奴隶也多放牧、狩猎、作战,所以沐浴这种事可少得很。
像敖力他们这样身体健壮的勇士,自然可以跳入钦那河里洗凉水澡,但顾承宴现在的身体,可受不了那种寒凉。
极北草原有温汤,王庭这却没有那种方便的东西,顾承宴实在憋得慌,近来每日都要用巾帕擦身。
沐浴这种要求,或许在中原人看来很寻常,但在草原上或许有些强人所难,顾承宴也没见过草原上有浴桶。
他没说,赛赫敕纳却认真记在了心上,更是找了特木尔巴根,让他往南方、中原汉人在的地方弄来。
这些事情瞒着顾承宴悄悄进行,学通了戎狄语的赛赫敕纳与特木尔巴根沟通起来顺畅无阻,总之是不仅弄来了沐桶,还配上了沐巾、香片和其他一应用物。
顾承宴看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桶,眼睛快速眨巴两下后,转身慢慢搂住赛赫敕纳的腰、脑袋枕到他肩膀上——
从那一鉴樱桃冰酪开始,他就有点明白什么叫“一骑红尘妃子笑”,如今更是开始有些担忧:
赛赫敕纳不要步周幽王姬宫涅的后尘,走上什么烽火戏诸侯的老路。
小狼崽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回搂着顾承宴,用下巴蹭蹭他的额顶,“我给乌乌按摩、擦背!”
顾承宴仰头,好笑:这像是一个狼主该说的话?
赛赫敕纳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卷起袖管忙活起来,“就像我们在雪山上一样。”
雪山……
顾承宴算是被他说动了,在圣山和雪山别院的那段时间,也算是他和小狼最好的时候了。
脱掉衣裳、泡到沐桶里,顾承宴闭上眼睛,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而赛赫敕纳站在他身后,用木瓢舀水、浇在他肩膀上。
这沐桶很大,也不知铁柱是找什么人定制的,顾承宴自己屈腿坐在里面,总感觉对面还可以坐下一个人。
……坐下一个人?
顾承宴回头,隔着雾气看了眼赛赫敕纳。
小狼崽“唔?”了一声,“我给乌乌捏疼啦?”
顾承宴笑着摇摇头,从水下伸出他沾湿的手臂,一下就给小狼的脑袋勾了下来。
咬了咬赛赫敕纳的下巴,他含含混混发出邀请,声音像是热水蒸腾起来的雾气缭绕,缠得小狼崽浑身发软。
“我……”
“来呗,”顾承宴看他眼神躲闪,“反正这么多水我一个人用也浪费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先给擦背的两块巾帕从手腕上解下来,然后老老实实挂到沐桶边。
他后退一步到炕边,将自己身上的毡袍一件件解下来,脱个精|光后,却并未直接进入沐桶。
顾承宴听见水响,回头就发现赛赫敕纳竟然单独打了一盆凉水在往身上擦,“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有热水不用,反而要去洗冷水?
“我怕给乌乌的香香水洗脏了。”赛赫敕纳一边认真屈腿擦脚指头缝,一边认真回答。
顾承宴:“……”
他闭目抬手、深深扶住额头:完了,他家小阿崽已经彻底没救了。
赛赫敕纳擦擦好,然后才慢慢挪步过来落座进沐桶,因为添了一个人的缘故,桶里的水位上升、溢出去好多。
眼看小狼崽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又要站起身,顾承宴连忙用腿|夹住了他的脚,不让他再乱动了。
趁着小狼没反应过来,顾承宴顺桶边滑过去,一下将后背结结实实靠到赛赫敕纳柔软温暖的胸膛上。
呼——
果然还是这熟悉的软弹“垫子”好靠。
“行了别折腾了你,”顾承宴自己捉过小狼崽的手,将他的双手摆成一个圈,圈在他身上,“我们泡着说说话。”
顾承宴本来有许多话想要跟赛赫敕纳讲,但赛赫敕纳却将脑袋埋到他肩膀上,抢先开了口:
“我早知道乌乌很厉害,我知道他们背地里在说你的坏话、议论你看不起你,我……很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但——”
赛赫敕纳磨了磨后槽牙,最后还是忍不住咬了顾承宴肩膀,“但我又有点后悔,不想叫他们知道你厉害了!”
顾承宴嘶地吃痛,下意识的动作是缩了缩脖子躲,但只缩了一会儿,就还是放松下来任由小狼崽啃:
“……这么矛盾?”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的,叼起来顾承宴肩膀上一块肉放在唇齿间磨着,“乌乌我这样是不是病了啊?”
顾承宴哼笑一声,没应他这傻乎乎的提问,只当他是酸浆果吃多了,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捏古斯部那边,老梅录会帮你应付,但你今天那话威胁的未免也太过,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他撩起水,扑了赛赫敕纳一下,“你可就要被人说成是嗜杀好战了。”
赛赫敕纳撇撇嘴,根本没当一回事。
草原戎狄本就嗜杀、好战,每年摔跤比赛都要弄死几个人,刚才捏古斯部不也直接杀了个巴剌思部的勇士,他这才哪到哪?
顾承宴知道小狼崽听不进去,只能每回讲一点儿,然后拆成好几次、反反复复告诫——
他本来是想来草原躺着休息、快乐吃吃喝喝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的,但没想到……还是操心命,摊上这么一个小坏崽子。
不过说起来,帮凌煋筹谋的那些日子他是觉得累,有时候甚至会找借口回青霜山躲懒避个几天。
但如今在草原上,明明赛赫敕纳自己不在乎、不盘算,他却上赶着筹谋、往远了计算。
顾承宴看着面前的热水,水面上波纹涟漪荡,水下赛赫敕纳的腿修长有力,看着就充满了力量。
他轻笑了笑,算了,谁让小狼崽可爱呢。
便是操心劳碌,他也认了。
说完捏古斯部的事,顾承宴又简单提了提戎狄其他部族,“库里台议事麻烦得很,你别不当一回事。”
“我很当一回事了——”赛赫敕纳收了收手臂,不满地勒顾承宴一下,“坏爷爷也和我说了好多遍的。”
老梅录说话行事从来是端着,每回给他讲一个部族,都要从该部的历史说起,然后讲一整个上午。
那可是足足十二个部落!
赛赫敕纳早就不耐烦了,但想着顾承宴给他说过的库里台议事重要,也就强忍着听下去。
其实也不用记什么渊源,在他看来——戎狄目前的十二个部落也就分为四个派别:
一些希望他做狼主后不要做出任何改变,循着先狼主和前面几代狼主的步子继续这么走;
一些觉得应当回到更远一些的远古,像是伯颜部还没分裂的时候,整个草原都是一个部族的天下;
一些希望他变成中原皇帝,建造华美的宫殿住着;一些则没有明显的偏向,不过渴盼平安度日。
顾承宴和老梅录都让他记住,但这些在赛赫敕纳看来根本不用记:
无论何种偏向、派系,草原牧民肯定是希望平安,渴盼着水草富裕、安居乐业。
那只要保证草原上不打仗,或者打仗也是像札兰台部这样很快就能结束,那又何必去考虑那么多。
赛赫敕纳早看出来了——
乌乌和坏爷爷都是那种走一步要提前算好几步的人,而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事、不生事。
“乌乌你别担心了,我有分寸的。”
顾承宴也知道这些事情不是瞬间就能解决的,他下山助凌煋称帝也是用了足足十年。
赛赫敕纳虽是顺利承继了狼主位,开始的场面比凌煋要稍微顺利些,但……草原部落关系错综复杂,也同样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场面。
于是他回头,戏谑地睨他家的小狼崽一眼:
“哦,有分寸,谁家有分寸的狼王会管自己王庭的勇士吃醋,还说那种荒唐的话——”
什么不让喝酒、什么不胜酒力,还乱讲什么他会打人,真是……够了。
“那谁让乌乌每天分给我的时间都那么少——”
赛赫敕纳理直气壮,“隔天的早晨,你要教穆因那小东西剑法和武功,还不让我跟着学!”
“午后睡起来,你不是和坏爷爷一起欺负我,要给我念经,就是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处理俗务、自己溜出去跑马、喂羊、钓鱼!”
他抬起双手、挨个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每天就那么多时间,乌乌你跟敖力相处的时间都比我长了!”
顾承宴呃了一声,险些被他绕进去:
白天他确实没有时时刻刻黏在小狼崽身边,除了要教穆因剑术,他还要带着大白马出去跑、带着新的大白羊出去吃草,他忙得很。
但晚上,他们明明都睡在一处,那三四个时辰下去,怎么能说他们相处的时间少。
不过眼看着小狼崽今天这醋是吃定了,顾承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想个法子哄哄他:
他转过身,捧起小狼崽的脸亲了一口。
赛赫敕纳眯眯眼睛,不满,“乌乌连亲亲都敷衍我——”他指了指嘴唇,“怎么说也要亲在这里……”
顾承宴笑,从善如流地凑过去送上一吻。
小狼崽得了亲吻,脸上的怒容其实已经消散,他还自己抿着嘴偷乐,觉着自己今天算赚到了。
但顾承宴明显还准备了惊喜给他,他等小狼笑了一会儿,然后凑近过去,攀到他耳边,吐出一句气声:
“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是很长,但——”
“但我只给你……”
最后那个字有些粗粝、甚至是下|流,赛赫敕纳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他家漂亮乌乌会说出这种话。
但他爱死了这种巨大的反差,漂亮的、温柔的、从容不迫的顾承宴他喜欢,持剑嬉笑怒骂的顾承宴他也爱得不成样。
“怎么样?”顾承宴舔舔他的唇瓣,双臂圈住他的脑袋,“你这样就最特别了。”
赛赫敕纳深吸一口气,在水底下明显变出了一把长柄武器:“凶神恶煞、浸满了杀欲”。
他抿抿嘴,“这浴桶……好像也没那么结实的。”
“……那就去炕上。”
“可是……”赛赫敕纳十分老实,“铁柱说,泡澡要坚持一时、微微发汗才好,现在时间还、还没到呢?”
时间还没到?
顾承宴咳咳两声,笑得浑身都在颤——以后还多得是泡药浴、泡温汤的机会,都这会儿了还算什么时间。
小狼崽,或许真的练过东瀛忍道。
他眼珠一转后拍拍赛赫敕纳肩膀起身,故作遗憾道:“啊,那你泡吧,我嫌闷,我要起来了——”
小狼崽湛蓝色的眼瞳一黯,当场就将那些顾虑抛之脑后,长臂一捞就给顾承宴拽了回来。
“喂你……唔?!”
赛赫敕纳一口重重咬在顾承宴后颈凸起的大椎骨上,然后顺着往下到最脆弱的第二、第三骨节:
乌乌根本不知道,他那会儿有多害怕。
在极北雪山,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他怕自己撑不住、会崩溃。
“不是说……呜!”顾承宴的声音断断续续,“怕……浴桶不结实么……”
“坏了就让铁柱再去买。”赛赫敕纳一边磨牙一边动作,谁让顾承宴故意要来撩他。
毡帐内时不时发出嘎吱巨响,王庭内巡逻的勇士们见怪不怪,倒是穆因偷笑一声,拉着还懵懂不知、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敖力走远了。
胡闹荒唐一夜后,再一日,就是库里台议事。
库里台是个地名,出王庭东北方十五六里就能到达,是个平坦草原上陡然陇起的高台。
戎狄的伯颜部祖先在这里|插|下了九旒旗,十二个部落在这个高台上选出了历任狼主——
高台周围种满了白桦树,台面中央还垒有一层层的涂满油彩、写有经文的圆石头:
垒石为山,以祭神灵。
石山最顶上悬有张绘狼头的白色镶金边旗帜,旗帜下方是色彩不一的十二股彩绳、围成一圈拉直钉在石山周围。
赛赫敕纳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梅录和敖力。
顾承宴本来也应该骑马跟在他身边的,但昨夜折腾得太晚,那可怜的木桶都没能撑住、断开成两半。
所以今日,顾承宴是正经躺在了毡包里,由马车拉着跟在后面,周围还有一圈负责拱卫的王庭勇士。
库里台议事要进行好几天,老梅录已经事先派人在附近扎下了营帐,而其他各部翟王也在星夜兼程。
除了本就驻扎在王庭附近的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那牙勒部翟王算是半被诓骗来的,所以也跟在王师之中。
在库里台,狼主所在的毡包必须用纯白色的皮革覆盖,附近还要升起九旒白旗。
其他十二个部落围绕狼主和王庭的毡包往外一圈圈排开,每个部落的毡帐都只有十三顶、颜色也各异。
等老梅录交待完一应事项、安顿众人住下来后,赛赫敕纳才亲自抱了顾承宴进帐。
顾承宴一路都在睡,这会儿人倒精神,就是腰酸腿软,不然,他也不像要赛赫敕纳这样抱着。
——他真是不长记性。
顾承宴半捂着脸,回回都被小狼崽拿捏,回回去哄人,最后都给自己搭上。
唉,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顾承宴笑着靠到软垫上,摇头叹了口气,自己握拳锤腿,而始作俑者却还好意思凑过来、腆着个脸笑:
“乌乌别恼了,你看看谁来了?”
“……谁?”嗓子都只能发出气声。
“遏讫!拜见遏讫!”门帘一掀,进来的人身材矮小、面色偏黑,肚子上的肉走起来还是一步三抖。
他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翻皮的尖帽,身上的毡袍却明显华丽许多——应为礼服一类。
铁柱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匆忙收拾赶来,脸上的胡茬都没有刮干净。
他两颊激动得通红,眼眶里也有泪水打转:“特木尔巴根拜见遏讫!愿您福寿长乐!自在安康!”
顾承宴挣扎着想起身,奈何自己没力气,赛赫敕纳忙给他扶起来,却顺势在他耳畔笑着落下一句:
“我给铁柱升了官,以后就留他在王庭帮你。”
顾承宴怔愣了片刻,眼眶微酸。
从他顺口提过的樱桃冰酪,再到找回大白马、新的大白羊、沐桶,小狼崽把他的每一件事,都放在心上。
就连眼前的铁柱亦然,明明昨夜还在吃醋他分给“别人”的时间太多,今日却又将胖胖的特木尔巴根留下。
顾承宴忍不住,抬手轻轻蹭了下眼角。
实不知要如何掩饰这一瞬的失态,他只能把脸往赛赫敕纳的胸膛里藏了藏,然后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你有没有觉着,铁柱胖了……”
第47章
铁柱离开极北草原时, 赛赫敕纳还在圣山上,根本没见过他从前什么样儿,自不知他是圆是扁。
看了眼藏在怀里的人, 赛赫敕纳并没拆穿顾承宴,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后脑,然后顺着应声:“嗯。”
戎狄官制仅有五品,从特贵开始往下还有达官、发官、察官和匐官。
从前特木尔巴根被封的是俟利发官, 属于王庭文官, 多事评论、议政, 位居于其他武官之下。
先狼主应是见他懂汉地文化又能说中原官话,便专程给他拔擢上了王庭, 封赏成一位俟利发。
如今赛赫敕纳又给他往上提了一层, 成为了哥利达,以后在王庭出入也更方便。
哥利一词,在戎狄语里有智者、长者之意, 虽说拿来套用在铁柱身上不是那么贴切, 但达官里头其他都是典兵武将, 更加不适合他。
狼主和遏讫说的悄悄话, 特木尔巴根是一概不听, 虽然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还是恭敬跪着,只抬手揩了把脸、抹去那些眼泪。
“见面是高兴事, 别哭啦。”赛赫敕纳笑, 表面上说的是铁柱,实际也是说与顾承宴听。
顾承宴轻哼一声, 手指在被子下拧了小狼崽一把。
本来赛赫敕纳要陪着顾承宴的,但老梅录还有许多事要和他商量着安排, 已经让敖力来请了四五次。
“……你去吧,”顾承宴的情绪缓过来,他吸吸鼻子,推了小狼一把,“正事要紧。”
“哼,”赛赫敕纳依言起身,但还是往顾承宴身后塞了两个软枕,“就知道乌乌要这么说。”
正事、正事,反正在乌乌眼里什么事都比挨挤在一块儿重要,他就不能和漂亮老婆多贴贴、靠靠。
“好好照顾遏讫,”赛赫敕纳拍拍特木尔巴根的肩膀,“他信任你,你又是他来草原熟悉的第一人……”
特木尔巴根红着脸,当即用拳头重重锤了锤胸口,“是!主上您放心!”
那憨直的模样,看得赛赫敕纳都忍不住要笑——乌乌身边这些人,还真是各有各的有趣。
他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剩下顾承宴和铁柱两个,相视着都有些脸热,倒不是羞赧,只是数年未见,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怯。
最后是顾承宴先开口,“你、你快起来吧。”
特木尔巴根这才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起来,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
“遏讫您这些年都还好吗?之前听说圣山上刮白毛风,我都急坏了,给您送的鹰讯您一封都没回……”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灶膛边找了水壶,试过温度后正巧瞥见赛赫敕纳专门放在显眼处的蜜罐子。
特木尔巴根心领神会,很快就翻弄出一只铁杯,往里面添了蜂蜜、注入温水,递给顾承宴:
“我当时就想着您是出事儿了,可部族还在打仗……”他尴尬地擦了擦眼睛,“是、是我没本事。”
一年前,狼主过世、极北地动,圣山上起白毛风。
整个草原上都在传,说极北的地动和白毛风就是因为狼主的过世,说这是腾格里在发怒。
特木尔巴根早早向翟王请命,说他要离开部落北上,但却被首领、班列等人一再阻拦——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能在白毛风天将人救出来?还是说——你一去地动就停止了?”
“再说了,他都被先狼主送到极北草原上了,明显是不得宠,你这么上心又有什么用?”
……
之后狼主沙彦钵萨离世,乞颜部和札兰台部的战事陷入焦灼,翟王和班列他们更不允许特木尔巴根离开了。
乞颜部族的勇士本就数量不够,只能全员皆兵,“再者,狼主是谁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去了又能如何?”
如此,铁柱就只能一封封鹰讯往极北发,但却从来没收到过任何的回音。
也是后来老梅录去极北找回了赛赫敕纳,王庭的动荡渐渐平息,驻扎在奈龙绿洲的联军军心稳定,这才给了乞颜部喘息之机。
“那你的亲人呢?”顾承宴不想回忆过去那一年的经历,便打断了铁柱,“都还好吗?”
“都还好、都还好!我乌罕特还给我新添了个闺女呢!改日我让她抱过来给您瞧瞧!白白的、眼睛好大,可漂亮了!”
这是高兴事,顾承宴自是欣喜。
他翻了翻炕上,找出来一兜金叶子,从中抓了一把递给铁柱,“给孩子。”
特木尔巴根愣了愣,当场跪下去叩谢行大礼——
草原上的金子价贵,大多时候牧民都是以物易物,这样多的金叶子可真足够他们家用上三五年了。
顾承宴让铁柱起来,“都过去了,都好了。”
铁柱想了想,也跟着嘿嘿乐起来,他捧了金叶子收好,然后用袖子擦擦脸,点头道:“是是是。”
不过看着顾承宴和小狼主,特木尔巴根打从心眼里高兴,“我就说您不会在极北那样待一辈子的!”
顾承宴有智计、有筹谋,还懂得占星卜算、布阵行军,汉人百姓那样爱戴他,怎么可能只因为皮相?
“不过遏讫,札兰台部那些小人,你们还是得当心……”
顾承宴看他陡然神秘的眼神,以为铁柱也是听信了流言要说那波斯女奴的事。
——他现在算是感受到,草原上的消息闭塞了。
结果铁柱的想法明显异于常人,他虽也是在说波斯女奴和札兰台·蒙克,但他说的却是——
“什么女奴都不如您,她又不是仰知天文、俯察地理的,又不通骑射也不知韬略,总有红颜迟暮的一日。”
顾承宴:“……”
“狼主再娶七个八个遏讫都没事,要紧的是蒙克此人不足信,他今日能出卖父亲苟活,明日同样能出卖王庭和自己的部族。”
铁柱很认真,“您和主上,一定要提防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
札兰台部地缘偏南,一直和汉地走得很近,能学会蒿指法,也是有这样的因由。
蒙克虽没有武略,但确实比他父亲难缠。
顾承宴点点头,谢过了特木尔巴根,话糙理不糙,至少铁柱是真的在替他们着想。
“嗯,我记着了。”
聊了聊草原,说说铁柱知道的各个部落事,话题绕来绕去,忽然就绕到了中原——
“听说中原皇帝大婚了,过几个月还要选秀。”
大婚?
顾承宴蹙眉,“是沈家姑娘?”
“啊?”铁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联想了一会儿恍然摇头道:“您说他要娶的皇后?不不不,是姓萧。”
……萧?
这倒奇了。
顾承宴记着,前世凌煋是娶了宰相的女儿沈氏,而沈相原本定下的那位户部检校则莫名因罪流放。
至于萧氏……
顾承宴想了想,前世这一位也进了宫,但是封的是贵妃,她家是泥腿子武将,算是跟着凌煋打天下的旧部。
“那……沈宰相的女儿呢?”
“咦?”铁柱满面惊讶,“您、您连这个都知道啊?!她、她被你们皇帝赐婚给一个户部的什么人了。”
“户部检校陆元朗?”
“诶对!是这个名字,您知道啊?”特木尔巴根像看神明一样看着顾承宴——
汉人的国师都这么厉害的么?
明明远在草原王庭上,竟然对中原皇室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还知道的这么详细。
顾承宴抿抿嘴,这位陆元朗,就是当年送他和亲时、被吓破胆没能成功上前交换国书的那位。
前世,沈相对他寄予厚望,一直拉拢、提拔,想培植成自己的党羽,更将唯一的女儿许给了他。
但后来沈家小姐还没来得及出嫁,陆元朗就被御史台弹劾了一桩收钱减税、差额卖地的罪状。
凌煋震怒之下,判了陆元朗流徙,而沈家和陆家的婚事也就此告吹。
再一年后,凌煋承受不住压力,一为平衡前朝各方势力,二也是想拉拢京中高门,终于松口选秀:
最终是择了沈氏做皇后、萧氏做贵妃,以及其他一些文武朝臣的女儿、妹妹充实在后宫里。
其实入京前,顾承宴就劝过凌煋,可以迎娶西北睿王或者寒门武将的女儿为正妻,以对抗京中高门。
但那时的凌煋根本不听劝,两人还为此大吵了一架。
顾承宴只觉得是凌煋不可理喻,但如今想来——或许凌煋是一直揣着对他的心思,所以才抵触成婚。
不知他在草原这三四年里发生了什么,凌煋竟然敢公开跟沈家为首的京中高门叫板了:
指婚让沈氏遵循婚约嫁给陆元朗,然后又迎娶了顾承宴早就建议过他的萧氏为正妻。
顾承宴沉眉,只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凌煋性子阴沉、城府极深,最善隐忍伪装,他能从一介冷宫皇子夺位登极,各种手段不可不谓不老辣。
若无万全把握,这人很少会冒然出手,敢这样对付沈相,那他肯定是自觉已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心中隐约有个猜想,顾承宴摇摇头,又问铁柱:
“那这半年来,边境上的情况呢?我的意思是,中原那边有没有特别调兵、或是增添驻军。”
铁柱想了想,正准备摇头,但动作却突然顿住,眼睛也从瞪着,变成了铜铃一般的大小:
“……您、您真是神了!”
中原在边境上确实没有增添兵力,但却挪动了不少百姓过来开垦荒地,原本渺无人烟的平原上,已经多出来了许多棚屋。
乞颜部的先锋勇士们一早探到了这个消息,报送给班列后,班列觉着并不是什么大事——
中原汉人多,或许是因为原本的聚集地住不下了,搬迁过来开垦新的农田也不是什么怪事。
“……是屯田。”
一听是搬迁了百姓过来,顾承宴就全都知道了:
这一世的凌煋通过迎娶萧氏为正宫皇后,私下许诺一众泥腿子武将重利,以此换得他们的支持。
屯田屯兵是旧法,由朝廷征调士兵到边疆,平日里务农、垦荒,到战时就能直接拿起武器来成军。
这法子算是中原从草原学来的:戎狄就是这样,战时是勇士、平日是牧民。
看来凌煋还是想对草原用兵,甚至都不在乎朝廷各方势力的平衡,开始急功近利、做法偏激。
顾承宴前世就警告过他,武将世家是好,能联络但不能倚重,他起兵于微末、更多要重视的是人心。
礼贤下士、知人善任,这样才不会让一开始跟着他打天下的武将们寒心,也不会开罪那些高门旧党。
沈宰相是朋扇朝堂,但他们京中高门并没有兵力,真正打起仗来,还是要仪仗朝廷养着的武将。
娶高门贵女和寒门武将女都是平衡前朝的有力手段,但这过程不能偏倚、不能加恩,否则任何一方势力壮大起来,另一方都无法保全他的皇位。
但如今看来,凌煋已经全不在乎这些了——
且不说他那样的性子和将门女能不能处得来,沈家被他下了这样大的面子,往后肯定还会给他添堵。
朝堂里危机四伏,后宫也不见得安稳,凌煋就胆敢屯田驻兵……这是真的很想攻打草原了。
顾承宴将其中厉害关系与特木尔巴根简单说了说,让他一定提醒族中亲近的勇士注意边境动向。
“狼主那边,我会与他说。”
特木尔巴根这会儿已经全然当顾承宴是神,他说什么他都信,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是,我回去就与班列讲,让他们也盯着些札兰台部,万一他们跟中原汉军勾结呢。”
顾承宴点点头,铁柱的考虑也很周全。
班列是戎狄军中的一个官职名,算是中原军中的小队长一类的职务,但因草原全员皆兵的缘故,班列也可以理解为中原的村长、乡长。
两人这儿正说着,门帘一挑,先蹦蹦跳跳进来的人是穆因,他是背对着用屁股顶开的帘子:
“让一让、让一让喂!新鲜出炉的炙羊羔来喽!”
顾承宴和特木尔巴根同时回头,看见他和赛赫敕纳端着一个大大的铁盘进来,肉香瞬间溢满整个毡包。
那炙羊肉明显出自赛赫敕纳的手笔——
戎狄烤羊都是将羊整个往火上一架,只有跟他在雪山别院住了三年多的小狼崽,会在表面涂抹酱料。
掏空的羊腹内,还有赛赫敕纳专门塞进去的薯蓣、都是用叶子一包包捆扎好的。
“开饭啦乌乌,”赛赫敕纳看他一眼,“尝尝看,我今天可是按着你说的步骤顺序烤的。”
特木尔巴根一看这状况,连忙起身告辞。
顾承宴想拦都没拦住,只能看着铁柱脚底抹油地从白帐中跑了出去。
剩下的穆因又完全相反,小孩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多余,坐下来就从羊腹中掏出个小薯来啃。
结果嘶地一声被烫着舌头,又连忙找凉水来猛灌。
顾承宴眨眨眼,最终放弃地向赛赫敕纳伸出手,让他抱自己过去,“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
赛赫敕纳撇撇嘴,然后踹穆因一脚:
“两个前腿还有脑袋,你带去送给刚才那个胖叔叔还有敖力,余下的你就自己吃。”
“哎!”穆因乐呵呵的,“好嘞,师娘!”
过了这么几日,赛赫敕纳当然已经搞清楚了这个称呼的含义,但他只是斜了穆因一眼,并未发作。
师娘就师娘,反正也是在说他和乌乌天生一对。
穆因年纪虽小,但分羊拆骨的动作很利落,没一会儿就给那头小羊的两个前腿和羊头连脖子卸下来。
他取了油毡布分别包了系在身上,一蹦一跳站起来走到门口,“那我走啦,师父师娘吃好——!”
说完,还冲顾承宴伴了个鬼脸。
小羊羔是新生的,肉质很新鲜,剩下这点分量顾承宴看着给他们俩吃倒是刚好:
他吃不了多少,但小狼崽正在长身体要多吃,取来越椒蒟酱做蘸料,两人各自卷好袖子蘸着吃。
顾承宴将刚才他和铁柱说那些重复了一道给赛赫敕纳听,而赛赫敕纳则告诉顾承宴——
“今晨,梅录收到了阿克尼特部的鹰讯,他们说翟王近日身体不适,但会派一队勇士做代表过来。”
阿克尼特翟王算起来是赛赫敕纳的远亲,他这身体适不适的顾承宴没法判断,但这是他们这么十多年来,第一次愿意参与王庭的集会。
“这是好事。”
顾承宴拿起巾帕,替小狼擦了擦脸颊。
“唔?我吃脸上啦?”
顾承宴摇摇头,笑着摊开巾帕给他看——
小家伙烤肉的时候,大约是忙着煽火没注意,脸颊上蹭上了一点炭火的黑灰。
赛赫敕纳眨巴两下他的蓝眼睛,嘿嘿笑着用手背又抹了抹脸,“这不是着急嘛……”
王庭里做的那些东西不够精细,漂亮乌乌身体不好还挑嘴,赛赫敕纳不想他来一趟库里台就吃不上好东西。
“老梅录就跟你说了这个?”顾承宴又问。
“嗯,梅录也说这是好事,”赛赫敕纳将自己羊腿上最嫩的几块肉挑出来喂给顾承宴,“这样十二个部落里,除了也速部和斡罗部,其他就都到齐了。”
顾承宴被他塞得整个嘴巴都满了,唔唔两声说不出来话,只能先费劲地嚼掉嘴里的肉:
小狼一直嫌他瘦,总是拿他在当猪在养,今天塞一顿烤羊,明天就要吃炖牛肉、喝鸡汤。
就算是后宫里的老太后,也没这样娇养的。
“除了迎接九旒白旗的仪式,其他时候都是坐着听他们聊天,乌乌要是觉着无聊,就去附近转转。”
赛赫敕纳舔舔手指,理所当然地将戎狄最重要的议事会议说成了聊天。
顾承宴横他一眼,好不容易将嘴里的烤肉送下去,仰头灌了一口蜂蜜水后,才轻声道:
“……托你的福,我也没力气去哪里呢。”
“嗯?”赛赫敕纳侧首就看见顾承宴水润的唇瓣,还看见他下巴和锁骨上隐隐泛着红的齿痕。
小狼崽半点没有反省,嬉笑着伸爪子搭上顾承宴的后腰揉了揉,“那我陪着乌乌。”
“议事会是要紧事,”顾承宴打落他的手,“你又胡来!”
赛赫敕纳想了想,环顾这顶狼主白帐后半晌,伸手在灶膛和烟道附近比划丈量了一下,然后他眼睛亮起来:
“我请他们过来,这样乌乌也能听听。”
顾承宴挑眉,正想让小狼崽不要授人以柄,赛赫敕纳就站起来用手指了指烟道:
“我在这里挡上一条厚毡布,乌乌在里面谁能知道,到时候就请他们来帐里议事就好。”
顾承宴:“……”
他私心里是觉着小狼崽在胡闹,但又确实担心赛赫敕纳会不会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胡子给骗了。
所以犹豫再三后,还是请老梅录来参详参详,若是老人觉着不妥,那便要劝赛赫敕纳放弃。
结果老梅录看完后没什么意见,只让顾承宴到时候别出声,引起外面的各部翟王怀疑:
“我就站在外面,有什么会帮主上和您遮掩的。”
而这时候,穆因也发完了烤肉、绕了一圈回来,他蹦蹦跳跳蹿到门口,看见里面站着老梅录就没冒然进来。
直到赛赫敕纳请人来布置好了挂毯和帘帐,穆因才捂嘴嘿嘿一乐,偷偷问顾承宴:
“这个,是不是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垂帘听政呀?”
顾承宴:“……”
好,行,他从被继承的“妻妾领地”直接过渡到“垂帘听政”,穆因这坏小子还真是“怪会说话的”。
他拍了穆因脑袋一下,吩咐他记着巩固基本功,午后帮他遛马的时候不要跑太远。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走远,也不给你惹事。”
顾承宴吃了羊肉,又说了这么多话,眼皮略沉,给穆因交待完这些事情,就慢慢靠在赛赫敕纳肩膀上睡着了。
赛赫敕纳扫了穆因一眼,然后给人轻手轻脚抱起来送回了炕上,然后慢慢盖好被子、收拾了屋子。
穆因还是那个穆因,他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留在这儿多余,反而拖了个小板凳坐到灶膛边,托起双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真好。
穆因眼巴巴地望着,师父和师娘这样子真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讨到了漂亮乌罕特。
他一定要找像师父这样的,或者将来,他可以跟着师父去中原找一个:聪明漂亮、武功又厉害的姐姐。
也幸好顾承宴是睡着了,而赛赫敕纳从来不在乎别人看不看他和乌乌——雪山上,狼王和狼后互相咬耳朵、舔头腭的时候,旁边的臣子可都是看着的。
所以没人赶穆因,他也就那么高高兴兴留在了毡帐内,一直到最后一个部落到齐,他才恍然地跑出去遛马。
顾承宴的那匹大白马其实并不算草原上最好的跑马,戎狄勇士每个人从小要养三匹马,其中最好的用来行军迁徙、差些的拉车,中间剩下的多半是卖到中原。
中原汉人不懂马,总是喜欢挑选那些被毛很长、腿长、看上去个子很高大的马。
但实际上,他们戎狄的跑马、战马个子都不高,马腿要粗短壮实的,这样才能在草原上日行数百里,且连续十多日不歇。
像是汉人和西域人很推崇的汗血宝马,即便有他们戎狄跑马的速度,但也没有戎狄马的耐力。
真正的戎狄马不畏寒冷、耐受力极强,它们精壮又皮厚毛粗,极端恶劣的情况下甚至能啃草根、饮雪水,也很少因快跑而肺里出血。
这匹白马应该就是被牧马人赶着要往南方卖给汉人的,但大抵经过乞颜部的时候,被特木尔巴根看中。
如此几番辗转,才会又被带到极北,然后成了顾承宴的马,陪着他经历两场雪崩、一场白毛风和地动。
穆因有他自己从小养大的一匹黑马,他给它取的名字叫黑电,希望马儿跑起来像闪电一样快。
他的这匹马就是正宗的戎狄马,个头虽然矮些,可眼神锐利、跑速极快,抢新鲜紫花苜宿时,还能猛然发力给大白马整个撞开。
穆因教训了黑电好几次,最后实在怕自己的马给师父的宝贝白马撞坏了,每回他都是分开去遛马。
黑电早上才由他骑了一路,这会儿正好带着白马出去附近走走,库里台附近有茂盛的草场,也能让阿白这匹馋马吃个够。
穆因牵着马走走停停,自己扯了一根芦苇在手里甩着玩,大白马也挺高兴地低头找嫩草嚼着吃。
一人一马正信步逛着,突然穆因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震了两震,而那素来贪吃的大白马,竟也停下了吃草的动作、圆耳朵动了动,抬首看向前方。
库里台位置特殊,周围数十里都是连绵起伏的草荡,穆因他们前方五六里,就是一个下冲的缓坡。
白马看着那个缓坡良久,并没有继续低头吃草,反而过来拱了拱穆因,用牙咬着他的毡袍、想拽他走。
穆因怔愣了片刻,弯腰压低声音,“阿白,那边有人来了是不是?”
大白马的前蹄刨了刨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穆因瞬间警惕起来——
过来库里台议事的各部翟王都要早早亮明自己部落的旗帜,而且不说是大张旗鼓,至少不用悄悄靠近。
那些人躲在草荡里,从他们的位置几乎看不见一点儿人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按着穆因从前的性子,他肯定是要亲自上前一探究竟的,但走出去两步后,又猛然想起顾承宴的嘱托。
穆因镇定下来,在原地踱了两步后,决心还是先回库里台报信。
能让草地震颤起来,对面来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带这样多的人来库里台,而且来意不明……
穆因拍拍大白的脖子,一跃上马后正准备赶回去报信,结果白马才跑了一步,穆因就感觉脑后嗖嗖生风。
他甚至都来不及躲,就被一圈套马索勒住了脖子,穆因也机灵,关键时刻,他用力踹了下马肚子:
“阿白——!”
大白马在圣山那样恶劣的白毛风天里都知道下来找人过去救顾承宴,这回,它应该也明白自己的暗示。
穆因一手护住自己的脖子,另一手很快松开缰绳、双脚也脱离了马镫。
就在他被拽下马的同时,他看见湛蓝色的天空里嗖嗖射出了不少箭簇,但大白马灵活,还是很快脱逃了出去。
看见白马顺利脱逃,穆因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受伤,但此时此刻,他相信自己昏过去比睁着眼睛能得到的情报多,所以干脆装死。
套马索另一端的人等了一会儿,见草原上没有其他风吹草动,才慢慢猫着腰、轻手轻脚过来。
穆因听见几个男人重重的喘气声,但并未听见他们说话,只能由着他们捆了自己,然后被抬起来往草荡下走。
穆因数着抓他那几人的呼吸,发现在百息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给他重重丢到了地上:
“王,在附近发现的。”
穆因听见脚步声,然后就感到面庞上扫来一道犀利的视线,紧接着下一刻,就有一道劲风劈了过来。
“呃……”他都来不及格挡,就被来人一掌敲晕。
穆因勉强睁了睁眼,却只隐约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他有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天生笑唇:
“要睡,就好好睡。”
等穆因彻底耷拉下脑袋,那男人身后另外一个与他有七八分相像但身材更魁梧的汉子才转过来:
“不杀?”
“杀了?”那华服男子轻声笑了笑,“杀了就没有退路了,兄长知道,我从不做这样的事。”
魁梧的男子沉默半晌后,用眼神瞥了地上的穆因。
“你们先给他蒙上眼睛关起来,”华服男子吩咐,“等我去库里台看看情况再说。”
两个勇士领命,给穆因蒙好眼睛架起来后,又问:“但他的马套走了,特勤,我们需不需要……”
“一匹马而已,”华服男子没当回事,“不必。”
与此同时,在库里台。
“……萨满、大萨满,”小黑卓捧着神袍,着急地在毡帐外呼唤了好几声,“大萨满!吉时快到了!”
本来这件伺候萨满起身梳洗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黑骨头,但这些日子,大萨满的其他弟子都被他责骂过。
那些弟子狡猾,便将这苦差事推给了小黑卓。
小黑卓接过神袍,只能硬着头皮来请大萨满,但他无论怎么呼喊,毡帐内却只是听见呼呼鼾声。
自从札兰台·蒙克送了那个金发美人后,大萨满已经很久没有教弟子什么新东西了,平日也就只顾着跟那个女奴厮混。
其他几个弟子乐得清闲,唯有小黑卓满脸担忧,偶尔忍不住还会劝劝大萨满。
结果自然是非打即骂,甚至会被大萨满惩罚他跪在毡帐外一天一夜、还不许吃饭。
眼看库里台上的歌舞已经响起,小黑卓实在担心,便大起胆子挤进帘帐。
帐内大萨满和那个金发女奴还在熟睡,小黑卓又叫了两声,最后没办法只能扯了扯大萨满的手:
“萨满!大萨满!”
这回,他用力的拉动总算是给大萨满弄醒了,刚睁开眼睛的人看清楚是自己的奴隶,便不满地一挥手:
“你好大的胆子!”
奴隶不经允许就闯入主人的毡帐是死罪,但大萨满此刻躺在温柔乡里,打了个呵欠还想继续睡。
“大萨满!”小黑卓顾不上那许多,“吉时快到了!您赶快起来更衣吧!”
“时间?什么时间?”
大萨满嘟哝了一句,正想说小东西是不是不要命了,结果听见外面的长号声,他才一下惊醒。
“你、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了神袍就往身上套,那女奴还嘟哝着发出娇声想缠着他继续,大萨满只能先吻她一口安|抚住,“我还有要紧事……”
女奴撅了噘嘴,打了个呵欠又继续睡。
倒是大萨满看了跪在一旁的小黑卓一眼,“怎么是你来?黎阁和柘姆呢?”
小黑卓不会撒谎,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说是那两位弟子都推说有事,才让他来请。
男孩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等大萨满问完话后,还低下头请罪,说他是一时情急才会闯入主人毡帐的。
大萨满听着外面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匆匆给鹿角神帽戴到头顶后,挥挥手,疾步走出:
“算了算了,这次恕你无罪。”
小黑卓低头谢恩,但在抬头的瞬间,却发现大萨满在情急之下竟将神袍两侧的搭扣系错了。
他开口想叫住大萨满,但外面的铜锣鼓点阵阵,终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库里台上,老梅录看起来还是一派从容,但藏在毡袍里的双手明显已经捏紧:
库里台祭祀是要紧事,大萨满怎么还没出现?!
眼看台下的翟王们都开始交头小声议论了,老梅录正想请人去催,才看见大萨满匆匆忙忙赶来。
虽然他脸上涂了油彩,在台下的人看不清,但老梅录和赛赫敕纳还是第一时间就瞧见了他颈侧明显的吻痕。
赛赫敕纳只是挑挑眉,没多在意,但老梅录却眯起了眼睛,两条眉毛都狠狠拧在了一起。
好在有惊无险,吉时总算是赶上了,大萨满主持着拜祭了腾格里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之后,就是邀请到场的各部翟王到狼主白帐中议事,帐内,也早早准备好了东西两侧各五把的交椅。
其中与王庭关系较近的阿利施、巴剌思两部坐了头两把,而剩下的那牙勒、兀鲁、也速、乞颜等则依次分坐。
因为札兰台部挑起战事,所以蒙克这回的座次就在最末、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
他倒坦然得很,照旧是堆满了笑脸,甚至能笑盈盈接下乞颜部翟王递来的嗖嗖眼刀。
老梅录作为王庭的总管、三任狼主的身边人,自然是代赛赫敕纳主持这场议事:
“内乱业已平息,先狼主的魂灵也能上达长生天,如今各部也可好生修养,今日邀各位来议事。一则是为着彼此熟悉,二则也是想听听各位对王庭的主张——”
赛赫敕纳之名,这些翟王自是早有耳闻。
他们从札兰台部一役起,就各怀心思地暗中观察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狼主:
查检他的智计、观察他的勇武,也在看他能否坐稳狼主位、稳固草原的统一和太平。
其中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都率先表了态,他们和赛赫敕纳相处日久,自然是相信他的手段和能力。
乞颜部和札兰台部也紧随其后,乞颜部翟王是感激赛赫敕纳帮他终结了战祸,蒙克则是适时表忠心。
剩下的兀鲁部、捏古斯部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只有不古纳惕部的翟王看着那牙勒翟王腔调古怪:“稀奇,你们那牙勒竟能跟阿利施坐在一起了……”
那牙勒翟王没说话,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
阿利施翟王却睨着他哼笑,“怎么,您这是想挑拨离间?告诉你,我们不仅坐在一起,我们还互结了均坦。”
不古纳惕翟王一愣,脸上的表情倒有点变了,他坐正,看了眼坐在正中的赛赫敕纳:
阿利施部和那牙勒部的世仇宿怨都能化解,看来这位小狼主确实有点本事。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不古纳惕在西北草原上可是大部,部族人数比阿利施部还多上许多。
若不是梅录这狡猾的老狐狸先一步去极北草原迎回这位第七特勤,他是曾经动过心思——想要去找被驱逐的斡罗部和第三特勤科尔那钦的。
只是想到科尔那钦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没那么好掌控了,他才在犹犹豫豫中错过了机会。
如今赛赫敕纳已经稳坐狼主位,他也只能屈居其下继续当个普通翟王。
看着在场十个翟王大多都已经宣誓效忠,他也不好再针对赛赫敕纳说什么,只能转头问老梅录:
“我听说,在伯颜部于库里台盟约时,曾订立下三个成为狼主的条件——其一是血统,其二是势力,其三是实力。是不是?”
梅录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血统一项上,赛赫敕纳是先狼主的小儿子,母族又是高贵的阿克尼特,所以毋庸置疑。
实力上,赛赫敕纳即位后,立刻带领王庭联军和阿利施、巴剌思两部的勇士平定了札兰台乱,众人皆服。
“但您……”不古纳惕翟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您似乎并没有自己的兵马吧?”
老梅录早料到这位不安分,四两拨千斤地顶回去,“既为狼主,草原上的子民,自然都是他的兵马。”
不古纳惕翟王笑了笑,倒是没再说什么。
他站出来挑刺,当然不是为了造反,他只是适时给这位小狼主一点警告,让他重视不古纳惕部。
有老梅录解释,赛赫敕纳也乐得闭口沉默。
他其实想说,他的族人多得很,只是都在雪山上,而且还在等着他回去收回领地。
老梅录见不古纳惕部翟王没话说了,便环顾周围一圈清了清嗓子:
“那按着规矩,我们就共同推举赛赫敕纳为狼主,诸位,都没有异议吧?”
那十部的翟王都摇摇头,就连刚才说难听话的不古纳惕翟王也拿起了系着他们部落彩绸的箭。
“等等——”
狼主白帐的帘子却在此刻动了动,挑帘进来一个华服的青年男子,他环顾一圈众人后微微笑道:
“我,有异议。”
第48章
戎狄在库里台推举狼主, 有一套自己的传统:
昔年伯颜部带领各部一统草原,最后选择在库里台插|下九旒白旗,当时每个人身上都有箭囊和箭矢。
于是伯颜部的先祖就与众家兄弟约定, 每个人都取出自己的箭,插|入那个他们认可的狼主的箭囊里。
最终,得到最多箭矢的,就能被推举为狼主。
后来草原戎狄一代代发展、各部族也分别演变, 狼主位也从在各部中推举, 变成了如今的半世袭制。
像是过世的沙彦钵萨, 他就是带领阿利施部东征西讨,最终用武力征服了整个草原, 自称的狼主。
而赛赫敕纳算是继承了他的狼主位, 并没有通过战争,所以来库里台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如老梅录所言,他们这厢来库里台议事, 两项议程里根本就没有推举狼主这一项。
刚才那么一问, 都不过是与一众部落翟王心知肚明的走过场, 哪里会料到真有人反对。
此话一出, 整个白帐的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说话之人逆光而立, 乍一看只能瞧出来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身条颀长、宽肩窄腰。
他缓缓放下手中挑起的帘帐,光线随着他的动作被遮挡, 一众翟王率先看见的是一双巧笑的狐狸眼。
而那双狭长的双眼中间, 是高挺的鼻梁、浅淡的薄唇,他的眼窝很浅, 因而整张脸的线条看起来很柔和。
“方才是——”
他笑着环顾整个白帐一圈,然后准之又准地将目光落在了不古纳惕部翟王的脸上:
“是这位!提出的成为狼主的三个条件。”
不古纳惕部翟王从刚才开始就眼神闪躲, 被他点中后,只能尴尬地挠挠头转过来:
“……特勤,您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吧?”
特勤这词在戎狄语里没有同音字,也没有类似的发音能让人误会,赛赫敕纳才十八岁,膝下无子。
而先狼主膝下虽有七子,但其中有五个已经相互厮杀殒命,剩下两个一个是赛赫敕纳,这另一个——
“你是清朵遏讫的小儿子?!”兀鲁部翟王站起来,“你……你是第三特勤?!”
一道毡帘相隔,顾承宴已经踩着赛赫敕纳给他制的新皮靴缓缓从炕上挪步下来,面色凝重地站到烟道后面。
第三特勤科尔那钦,是清朵遏讫的小儿子。
在斡罗·清朵还盛宠时,她的头胎子——朝弋,也曾被狼主拔擢为特勤,如今是斡罗部的悍将。
若真按照刚才不古纳惕翟王提出的三个条件:血统、势力和实力。
他二人在血统上不分伯仲,但在势力上科尔那钦更占优,赛赫敕纳比他只胜在实力、也即军功。
科尔那钦是七八岁上才跟着母亲被流放驱逐出王庭的,与赛赫敕纳的经历还不算万全相似:
当雅若在白毛风天彻底失踪后,赛赫敕纳是被圣山狼群收养,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良好的教育。
但科尔那钦不同,他虽是被驱逐、流放到了西境,可斡罗部是西北大部,翟王和朝弋都会善待他们。
不说是谆谆教诲、喁喁细语,至少比赛赫敕纳开蒙早、学的东西也多,不用到了十四五岁,再来学说话。
一帘之隔的白帐外,戎狄十部的翟王已经炸开了锅,无论老梅录如何嘶喊,他们都安静不下来。
而顾承宴看不到外面,只能听着那些议论言语声传来,有的部落只是吃惊,有的部落却有了自己的算计:
“诶,你说老梅录当年为何不一起迎了第三特勤回来啊?他看着比好像更稳重些。”
“当然是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施压呗,你没听说吗,之前的第五特勤澈特尔可是塔拉公主的小儿子。他会允许斡罗部的后人回来继承狼主位?”
“也是哦,那阿利施和巴剌思部肯定是不会认可第三特勤的,看来还是我们狼主更有实力?”
“先别下断言,我们静观其变,就算有什么冲突也是他们大部落冲突,我们小部落操什么闲心。”
……
顾承宴皱皱眉,不知道这位特勤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何偏偏要在库里台议事的时候回来。
而且,还提出对狼主之位的异议。
老梅录一边忙着张罗,一边也在心里想辙——赛赫敕纳确实在势力上有缺,但科尔那钦只怕也不能服众。
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当属乞颜部翟王,他被札兰台部打的节节败退时,可不仅是往王庭送了求救的鹰讯。
但回应者寥寥不说,还有些根本连二易狼主后都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帮忙。
于是,他站出来坚定地表态,“我乞颜部,只认同救我部族于水火之人,其他的一概不认!”
巴剌思翟王和阿利施翟王对视一眼,若说之前他们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倒是挺佩服赛赫敕纳的。
尤其是阿利施翟王,小狼主虽然年轻,身边遏讫也是个不伦不类的汉人男子,但他们三言两语就替他化解了和那牙勒部的世仇。
甚至还给当年的事情翻查出来一些新的线索,还指向了如今站在毡帐门口这位背后的斡罗部。
“嗐,巧了,我阿利施部也只认同堂上这位。”
“还有——”他顿了顿,又似笑非笑转向了站在门口的科尔那钦,“若特勤您能替我找个人的话……兴许我还有改变主意的可能。”
科尔那钦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那么,还要请问,是何人呢?”
“她叫布特,”阿利施翟王脸上的笑一点点淡去,“曾经在我乌罕特身边做了侍女。”
科尔那钦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很快掩饰过去,“一个侍女,竟是如此要紧?”
这时候的那牙勒翟王却坐不住,他直接站起身,冷笑一声戳破科尔那钦:
“尊驾和斡罗部当真是好手段,当年一手嫁祸暗害,却累旁人陷于你们的龌龊伎俩!”
他瞪科尔那钦一眼,转头就将自己身边的箭矢投入了赛赫敕纳身边的箭囊里。
明明来王庭前,他只是想着将小儿子抓回去,现在反而和阿利施部化解干戈、结了均坦,还有了偏向。
那牙勒翟王丢完箭矢后,心里多少还有点郁闷,想着之后出白帐后,一定要给阿克尼特翟王传讯——
看来他们极北三部,想要独善其身,还真是很难。
眼看在场十个部落里有四个都明确表态,本就弱小、希望得到庇佑的兀鲁部和先前听信谣言、得罪了王庭的捏古斯部也纷纷表态:
“我们、我们也……”
他们实在不好正面和科尔那钦对抗,只能是起身将自己的箭矢投入到赛赫敕纳身边的箭囊中、表明态度。
如此,十个部族里,就剩下札兰台和不古纳惕两部,他们两部各怀心思,所以会产生犹豫:
札兰台部本就是败军,跟赛赫敕纳或者跟科尔那钦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地位。
而不古纳惕是大部,他们人口众多、占据着西北很大一片水草肥美的草原,自然可以摆出些姿态。
科尔那钦看了看箭囊里面的八只箭,这才将目光垂落到王座——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小弟,也没见过那位据说美貌远超整个草原的第四遏讫。
只从赛赫敕纳的眉眼间,隐约能窥见些许当年那位阿克尼特姑娘的美。
但他知道当年那场白毛风,也知道被流放到极北草原的雅若和第七特勤失踪,后来,便也没再关注这事。
他们的父亲凉薄,想来是见一个爱一个,对谁都不会有太多的真情,所以最后那样的死法,也挺适合他。
只是……
科尔那钦又笑起来,他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这么有本事——被狼群养大,还能有如此魄力。
那看来,他们那位汉人……小爹?助他良多。
而众人见科尔那钦沉默,不古纳惕部翟王率先坐不住,站起身,犹犹豫豫还是将箭矢投给了赛赫敕纳。
他当然可以在此刻支持科尔那钦,即便要战,他们部落也有足够的勇士可以成军。
但眼下已是夏季,正是草原上放牧的好时节,如果错过了此时,来年他们部族的马匹、牛羊就会削瘦。
这种影响不是一时的,而是持续少说两三年的,那时候牧民怨声载道,也会影响他的翟王地位。
所以不古纳惕不想赌,暂且度过这个盛夏再说。
他这么一动,一直在观望徘徊的蒙克自然也跟着站起来,急急忙忙给箭矢投到赛赫敕纳的箭囊里。
因为蒙克是最后一位翟王,众人的目光都灼灼烧在他身上,不仅有其他几部翟王,还有科尔那钦。
这样的阵仗,饶是厚脸皮如蒙克也有些顶不住,他讪笑两声,替自己找了个拙劣借口:
“哎,这阳光不错嘿,刚刚我……怎么睡着了?”
众人瞥他一眼,都是满目不屑。
唯有科尔那钦侧首对他微微笑,似乎是觉得这位翟王挺有意思。
看到箭囊中的十支箭矢,老梅录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几分,他定了定心神,正想说推举毕。
这时白帐外,又匆匆赶来一队勇士。
他们为首一人用双手捧着两根箭,一根上系着纯白色绸带,一根则是白绸镶金边。
那勇士不发一语,直接躬身举着两根箭来到赛赫敕纳面前,单膝跪下后、缓缓将自己手中的箭放入箭囊中。
他这时才腾出手,用右拳锤了锤左胸:
“伯颜部和阿克尼特部,都愿奉您为草原上唯一的狼主,愿圣山与您同在。”
赛赫敕纳颔首,脸上并没什么特别表情。
但一众翟王都多少古怪地看了过来——这两个部落隐居极北草原已经许多年了,就连先狼主邀请他们也不出,如今,倒愿为赛赫敕纳取出箭矢?
站在毡毯后的顾承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无论那两个部落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这对于赛赫敕纳来说都是好事,科尔那钦至少在现在不得民心。
“三特勤,如何?”老梅录适时开口问,“您还要争狼主位么?”
科尔那钦看看众人,然后突然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拿出了一支系着蓝花彩绸的箭矢。
他扬手抖腕,箭尖对准了赛赫敕纳一掷。
在众人讶异的惊呼声中,那支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准准地擦着赛赫敕纳衣摆、落入了箭囊中。
科尔那钦以手扶|胸,侧首点头、对着赛赫敕纳略弯了弯腰后,才转头看向老梅录:
“您误会了,我,只是代替我家翟王来表态罢了。从没有想争什么狼主位,我这弟弟,很是优秀。”
老梅录:“……”
而不古纳惕翟王的后颈上出了一层冷汗,私心里在庆幸还好刚才他表了态,并没有冒然支持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只挑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是么,多谢。”
科尔那钦扬扬眉,笑着放下手,自顾自找了把交椅坐下来,双腿一翘,反客为主:
“如今狼主已经议定,梅录,接下来要议什么?”
老梅录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将早安排好的议程提上来——请赛赫敕纳折箭。
昔年戎狄先祖被推举为狼主后,曾经将所有的箭矢拿出来,做了一个隐喻,叫做:
“一支箭易折,五支箭难断。”
是希望戎狄部落往后也要齐心协力、劲儿往一处使,不要内讧起纷争,这样才能无往不利。
老梅录一早给赛赫敕纳讲过这个典故,顾承宴也说过类似的——不过中原折的都是筷子。
赛赫敕纳拎着箭囊起身,心想老爷爷还真是迂得很,刚才看众人的反应就知道,大家明显不齐心。
难道折几根箭,就能唤醒他们?
他起身抓出那些箭矢,然后举起来亮给众人一看后,用力往两边一折。
啪嚓——
本来坐着各怀心思的翟王们一愣,纷纷转头看向赛赫敕纳,就连兀自悠闲的科尔那钦也露出了几分惊讶。
老梅录:“……”
他跟随三代狼主,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一下将十来只戎狄弓箭给折断的。
场面一时僵住,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手里的两把断箭,只是哼笑一声,便不甚在意地将它们丢到了地上:
“看来——腾格里自有决断。”
赛赫敕纳不屑与这群人周旋,相互揣度心思、说一些无用的废话。
若不是为了乌乌,他才不愿意来这里、做什么劳什子狼主,每天都要陪着坏爷爷假笑、处理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务。
他眯起眼睛来看科尔那钦一眼,总算是明白老梅录说的——若他不来做这个狼主,就会有别人的意思。
老梅录有点尴尬,轻咳一声后,解释说或许是还有两个部落没到的缘故,便将这事给含糊过去。
不过众人眼神各异,总觉折断箭簇代表着不详,像是腾格里看穿了——他们根本人心不齐。
众位翟王沉默着没说话,唯有科尔那钦闷笑一声,然后慢慢抬起手啪啪鼓掌:
“好!不愧是主上,当真天生神力。”
这话要是别人说,老梅录也不会多心,但偏是科尔那钦说的,就总感觉他是意有所指——
历任狼主里,或许也有能一下用力给箭矢掰断的,但他们都顾及大局假装出力。
唯有赛赫敕纳不懂规矩,竟然真的给箭矢掰断。
其他几个精明的翟王已想到了这一重隐喻,看向赛赫敕纳的眼神里也平添几分玩味。
赛赫敕纳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问老梅录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要说。
老梅录只能硬着头皮,讲出来想要众人聊聊将来的打算,或者是有无什么需要王庭襄助的。
此事可大可小,能议论上一整日,也可以只是随便聊聊,原本老梅录是真心想请各位翟王畅抒己见的。
但如今出了科尔那钦这个变数,整个库里台议事都变了味,众人也必然没心思认真提什么。
果然,老人说完了议程,白帐内又陷入一片沉寂,久久无人开口提什么。
梅录拧紧了眉,只叹来日方长。
他正准备宣布议事结束时,兀鲁部的翟王突然站起身,笑着上前,提出了自己一个要求:
“主、主上,我家孩子刚好出生三日,可否邀您和遏讫同往、参加他的洗礼?”
戎狄孩子的洗礼是大事,在婴儿出生七天到十天内举行,往往要由长辈或者部族中有名望的人施行。
洗礼时部族为了庆贺婴儿的降生,还会举办宴会、酒席,邀请亲朋好友来一道儿庆祝。
这是喜事,赛赫敕纳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点头应允,替顾承宴谢过兀鲁部翟王的邀请,想了想,又让老梅录拿些东西来赏赐:
“我没参加过这样的盛会,请您循着旧例赏赐些个,还有什么短的缺的,您也多帮着些。”
老梅录连连点头称是,而那兀鲁部翟王更是涨红了脸,险些喜极而泣——狼主和遏讫亲临,这是多大的荣耀。
他们兀鲁部是小部族,人口不多但擅长养马,最好的戎狄马几乎都是出自他们兀鲁部。
于是他再拜下,感谢了赛赫敕纳,说了一堆祝祷的话,然后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到交椅上。
有他这么一站出来,白帐内的气氛也没那么僵了,其他翟王说说笑笑,也很快给这件事情含糊过去。
唯有科尔那钦摸着下巴看了眼赛赫敕纳,然后突然站起身,装出一副讶异表情:
“……小弟已经成婚、娶遏讫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大婚之日我们斡罗部没收到邀请?”
老梅录眉心一跳,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他眼风凌厉地扫向科尔那钦,对方却只是无辜地耸耸肩。
“您久在西北许是不知,”捏古斯翟王憨直,竟当真解释起来,“我们狼主是继承的先狼主的遏讫。”
“哦?是阿塔的遏讫?”科尔那钦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我记着……彼时王庭可有五位遏讫呢,却不知——是哪一位?”
捏古斯翟王还没反应过来,继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您不知道呀?就是从汉地迎回来那位国师。”
“啊?汉人的国师还能是女子啊!”
不得不说,科尔那钦的戏是真的好,若非众人一早了解斡罗部,肯定要被他这模样给骗了。
斡罗部远在西境不假,但草原上的大部族哪个不是有自己的商队和情报网,王庭发生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哪有呢,是男……”捏古斯翟王还想继续说,但却被老梅录轻咳一声打断:
“特勤——”
老人不愧是侍奉过三代狼主的老总管,应付这些事情还算手到擒来:
“这是库里台议事,您与主上多年未见,有什么兄弟情的关心,还是留到会后吧?”
梅录甚至对着科尔那钦展露出一个灿烂笑颜,“今日难得共聚,主上准备了美酒佳肴给各位,还请暂回休息片刻,日落时分,库里台相见!”
其他翟王都纷纷领命走了,反是科尔那钦瞅着老梅录笑了笑,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起身:
“是哦,那我便留下来,与小弟好好叙叙兄弟情?”
老梅录还有其他许多事情要忙,他眯了眯眼拿这位特勤没辙,只能回头求助地看向赛赫敕纳。
无论是兄弟情还是狼主令,老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全看赛赫敕纳如何表态了。
结果小狼主只是阿克尼了科尔那钦一眼,说话十分直白,“我们好像并没什么兄弟情可叙。”
科尔那钦一噎,脸上的笑容第一回有些僵硬。
赛赫敕纳起身,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摆出事实,“你我同父异母,从小都没见过彼此,只是虚名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他自顾自走下了王座,将那空荡荡的箭囊顺手就交给了老梅录,然后才顿步看了科尔那钦:
“我还有事,你自便。”
说完,赛赫敕纳也不管科尔那钦和老梅录怎么想,俯身弯腰就挑开了挂在烟道上面的毡毯。
老梅录眨眨眼,然后对着科尔那钦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先一步来到门口,挑起了帐帘。
科尔那钦扬扬眉,点点头后耸肩后退来到了门帘后,他看枯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一眼:
“您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筹谋。”
老梅录抬头看他一眼,神色坦然,“您谬赞,老奴受之有愧。”
科尔那钦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终于撑不住了,他紧了紧后槽牙,最终没有在狼主白帐发作起来,只愤愤丢下一句:
“烦请您给斡罗部指个地方。”
老梅录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脸,点头颔首后率先超前迈步,“您跟我来——”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走远了,赛赫敕纳才放松下来,整个人扑到顾承宴怀里,连脑袋也深埋进肩颈。
顾承宴听了这许久,只觉他家小崽这狼主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比在中原的凌煋容易。
凌煋要面对的顶多是高门望族、一帮子文臣的勾心斗角、筹谋算计,小狼崽这里却是全员皆兵的戎狄。
顾承宴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小崽子脑袋,然后顺着卷曲蓬松的发丝插|进去,缓慢而温柔地揉了两下。
各部人心不齐,往后只怕还有很长一段动荡时间。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斡罗部,赛赫敕纳却抬头,小声问道:“乌乌,你们中原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婚……啊?”
“我听说你们要十里红妆、要三拜高堂,还有好多讲究和礼节,你喜欢那样的么?”
赛赫敕纳改为圈住他的腰,然后慢慢把脑袋从他肩膀上拔出来,一双蓝眼睛灼灼看向他。
顾承宴:“……”
怎么小崽子刚才一直不说话,就在惦记这个?
对于这样的赛赫敕纳,他已经说了很多次,但人就是不改,他也没办法,只能捏眉心长叹一口气:
“……我不喜欢。”
“嗯,我也觉得乌乌不喜欢,那多麻烦,”赛赫敕纳竟然点点头,“那你喜欢草原的风俗吗?”
“……你还知道草原风俗呢?”
赛赫敕纳看顾承宴一眼,牵着他走回到炕上坐,垫了好些软垫子在他身后,然后一边给他揉腿一边道:
“听梅录讲过一些。”
中原有三媒六娉,草原上也有求亲、订婚、托媒,但与中原最大的不同是,草原送亲没有轿子。
要么是新娘一家人和新郎一起都是骑马的,要么就是乘坐马车,中途还会赛马、偶尔还有抢亲和战事。
最后是阖家一齐邀请亲朋好友烹羊宰牛,载歌载舞地欢庆一整晚,不像是汉人那样要女子回避躲在喜房。
不过这样的一套流程下来,也是要准备好多天,赛赫敕纳简单讲了讲后,又长长叹了口气:
“唉……也好麻烦。”
“成婚哪有不麻烦的?”顾承宴好笑地踹他一脚,“比起担心这些,你倒不如想想科尔那钦的事。”
赛赫敕纳捉住他的脚踝,拇指在凸起的踝骨上按了按,然后才不屑道:“他有什么好想的?”
“一个自持有好多族群在身后做支持,就想要来打架的坏狐狸罢了。”
“……坏狐狸?”
“嗯,”赛赫敕纳点点头,“他身上有狡诈的气味,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我能嗅到敌意。”
顾承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那你……”
他正准备继续问,帐外却忽然传来白马咴咴的呼喊声,“阿白?”
顾承宴和大白马相处日久,也算知道这匹馋马的性子,它很少会发出这样着急的声音。
他们一前一后钻出毡帐后,只看见大白马挂着缰绳出现在帐外,却没有看见那个去遛马的穆因。
大白马眼睛滴溜溜转,凑上前来用嘴咬住顾承宴的袖摆就要拽他走,那动作姿态,顾承宴一看就明白了:
“穆因出事了?”
大白马嘶鸣一声,用脖子拱了拱顾承宴的肩膀,然后着急地让他上马,只怕晚些来不及。
顾承宴摸摸大白马脑袋安|抚住马儿,然后转头,对赛赫敕纳可怜巴巴地眨眼睛。
——他是很想一跃上马,奈何双腿灌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而且腰好酸,也撑不住马背颠簸。
赛赫敕纳:“……”
他无奈接过缰绳,又带上敖力,一起跟着大白马往穆因被掳走的方向赶去。
等他们到了地方,就只见穆因一个孤零零躺在草地里,远看就像睡着了,根本出什么险情。
大白马跑过去,用脑袋接连拱了好几下穆因,甚至伸出舌头来舔,好半天才将人给唤醒。
“诶你们放……阿白?师娘?!敖力大哥!”
赛赫敕纳坐在马背上,只是皱眉看他,倒是敖力下马来扶了他一把,“……你这做什么呢?”
刚才大白马那着急的模样,穆因明显不是睡着了或者昏过去这么简单,但看看周围又好像没什么异样。
穆因坐起来,然后又哎呀一声躺下去。
敖力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他,并伸手检查他的后背,结果又给穆因摸得一个激灵:
“诶别别别,敖力大哥痒痒痒!”
他扭扭脖子坐起来、又借了敖力一把力气站起身,然后才给他刚才的经历讲出来。
敖力一听就沉下眉,面色铁青地转头:“主上!”
赛赫敕纳远眺了一眼起伏的草荡,皱眉想了想刚才白帐内发生的一切,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他眯着眼睛嗤笑一声,然后让敖力扶起来穆因,一行人尽快返回了白帐。
顾承宴本来是站在帐门口等的,但后来实在腰酸腿软,便挪步重新返回了帐内。
坐在交椅上待了一会儿,又觉得腰背实在撑不住,就返回了炕上,没想到歪着靠了一会儿,还真睡着了。
等穆因他们回来,就只看见顾承宴安静的睡颜,赛赫敕纳想了想,干脆给他被子拉拉高。
回头,还给那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因偷笑一声,抬手捂住嘴表示他懂,而敖力也点点头,主动抓着穆因往外头退。
赛赫敕纳轻手轻脚地拆掉顾承宴脑后的发髻,然后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才重新钻出毡帐。
正巧,老梅录安排完斡罗部的人回来,赛赫敕纳简单与老人说了穆因被掳之事。
老人一听就沉下脸,科尔那钦明显不是来议事的,不过是情势所逼,才会暂且尊赛赫敕纳为狼主。
若是刚才翟王中有一半不支持赛赫敕纳,科尔那钦肯定会寻机提出异议,再让斡罗部大军压境。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也不好和他们硬碰硬,不如借着兀鲁部的邀请,您和遏讫先行离开吧?”
赛赫敕纳点点头,转身的时候却忽然问了老梅录一个问题:“您觉着……我和乌乌应当补一次婚礼么?”
老梅录浑浊的眼睛略微瞪了瞪,半晌后他艰难地吐出一句:“……您希望的话。”
赛赫敕纳笑了笑,“那我再与乌乌商量商量。”
○○○
老梅录给斡罗部安排的居所,是在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的旁边,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察觉。
大帐之内,朝弋脱下小圆帽,转头十分不解地问弟弟:“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科尔那钦坐在灶膛边,正捧起一碗酥茶喝着。
“我们筹谋设计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你怎么,又突然变卦了?”
科尔那钦浅抿了一口酥茶,然后抬眼看向兄长,告诉他刚才白帐内的情势:
“我若坚持,岂不是当众宣布我们斡罗部要和整个草原为敌?得不偿失,还不如暂且按下不提。”
朝弋沉眉,“那你为何突然提什么他和遏讫的婚事,这不是整个草原都知道的么?”
科尔那钦笑,他抬眸看向兄长:
“虽说草原仰慕英雄,且不问出身,但他到底是汉人,汉人和戎狄世代为敌,他这身份,不是那么好被人接受的。”
“再者,我冒然提出来、假装自己不知情,不是正好点给他,让他一定记着要跟这个汉人办个婚礼。”
朝弋不解,放下小圆帽走过来:
“大办婚礼,又要宴请各方宾客,你这样不是在无形中壮大了他的势力么?还有老梅录会帮他。”
“哥哥你只看到表面一层,”科尔那钦摇摇头,“举办庆典固然会彰显狼主实力,但——”
“不也是向整个草原宣布,他正式迎娶的大遏讫,是个中原汉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科尔那钦勾起嘴角,“这样,日后就算是他和老梅录想要反悔,草原上也还有这样多的人记着呢。”
朝弋压低的眉头更紧,“……我还是觉着应该趁他们人手不足时一网打尽,沙彦钵萨不就这么做的。”
“不急,”科尔那钦微微笑,“哥哥不急。”
让赛赫敕纳隆重举办婚礼只是第一步,坐实他和这汉人的关系后,自然就能让整个草原明白第二件事——
那就是他们狼主,注定不会有大遏讫所出的子嗣。
往后,必定会有其他部落想要送美女、送子嗣,这其中就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
“而且,哥哥,我还听着一个妙极的消息。”
“……什么?”
“我听说,那中原汉人根本活不久,他来和亲草原前,中原的皇帝就给他下了毒——”
“若无解药,他的寿数也就是这两年了。”
科尔那钦说完这些后慢腾腾搁下酒杯,脸上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
“我那弟弟不傻,他肯定知道草原不容易接受他的遏讫是个汉人,必定会从大婚开始想尽办法。”
“等他耗费心血、努力扶持了这位遏讫,我们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哥哥你猜——他会不会失却民心?”
朝弋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拧紧的眉头,慢慢喝起了手中那杯酥茶。
一盏尽,才不解地问科尔那钦,“为何要这般麻烦?”
昔年沙彦钵萨就是靠武力称的狼主,如今他们不过是准备重复这个过程,明明能用战争解决,他这弟弟却偏要去算计这些手段。
他只觉得是浪费了将敌人赶尽杀绝的好机会,更不明白科尔那钦要民心做什么:
“草原牧民从来是谁给喝酒、谁带着我们吃肉就跟谁,沙彦钵萨荒唐成那样,后来不是照样有大把人效忠?”
科尔那钦冷哼一声,“我就是不想走他的老路。”
凭武力征服草原各部后,最终却落得个马上风的结局,身后诸子更是你杀我、我杀你,没个体面。
科尔那钦有志做草原上最贤德、圣明的狼主,想要恢复到昔年伯颜部那样,狼主能统御万兽与长生天直接沟通。
靠武力、财力征服的百姓只在一时,他想要一世的尊重以及子孙后代永远的真心敬服。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为额维争气,”科尔那钦起身,拍了拍朝弋的肩膀,“唯有这一点,永远不变。”
……
顾承宴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一辆马车上,赛赫敕纳陪他坐着,用双腿给他充当枕头。
车窗外疏星朗月、一片黑暗,隐约能听见穆因和敖力说话的声音,而一帘之隔的车前,坐着特木尔巴根。
“我们这是……”
“乌乌又醒啦?”赛赫敕纳弯弯眼睛。
顾承宴:“……”
好一个“又”,原来小狼崽子知道他经常昏睡哦。
“我们这是在回王庭的路上,整顿过后要再多带些兵马去兀鲁部,不是答应了人家去参加洗礼?”
赛赫敕纳将顾承宴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坐好,然后将穆因被掳走以及老梅录和他商议的事悉数道来。
顾承宴长舒一口气,觉着还好有老梅录在场。
虽然当时隔着毡毯,顾承宴没直接看见科尔那钦的人,但从他说话行事的态度、风格上看:
此人城府极深,背后的斡罗部也是从少说十余年前开始筹划,也即——狼主将清朵和他赶去西境的时候。
他既然带着大军压境,很可能一开始确实是打着想要用兵征服的主意,后来又不知怎地放弃了。
事出有反必有妖,顾承宴仔细想了想,总觉得科尔那钦不会无端故意装傻,提起他遏讫的身份:
“你这兄长不是善于之辈,往后多提防些。”
“知道啦,”赛赫敕纳点点头,“所以乌乌,我们还办婚典吗?要让整个草原的牧民都过来庆贺么?”
“……老梅录怎么看?”
“爷爷说随我喜欢,”赛赫敕纳侧首啄了顾承宴耳畔一下,“我当然想让所有人知道,乌乌是我一个人的。”
顾承宴被他亲的痒,下意识侧首躲了躲,难得没有直白回应小狼崽,而是垂眸轻笑: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不就好了?”
赛赫敕纳恼了,恶狠狠咬了他耳尖一下,“那他们就会给我送来好多好多女奴!想尽办法挑拨离间!”
听到女奴二字,顾承宴的眼眸陡然一亮:
他好像有点明白,科尔那钦这步棋的意味了……
第49章
兀鲁部在钦那河下游、东南方向上靠近铁脉山一代, 听闻狼主和遏讫要来,兀鲁部举族夹道欢迎。
顾承宴挑开车帘,远远就看见了夕阳金辉下站在道路两侧的牧民, 多是衣着正式华贵的老人,拉着穿红着绿、手挎花篮的孩子。
兀鲁部是小部落,人口总数与乞颜部相同,也就在一万上下, 遇上这样的大典, 男人们都聚在一起宰杀牛羊、女人们则忙着布置筵席。
一两个眼尖的小孩看见车帘被打开, 纷纷高声叫着祝辞,手里抓出花瓣来往马前洒——
就连在前面驾车的特木尔巴根, 也被顽皮的孩童丢了好几把糖果在他怀中。
顾承宴笑了笑, 轻轻放下车帘靠回去,仰头靠在赛赫敕纳胸膛上,吐了个词:“掷果盈车。”
赛赫敕纳歪歪头, 不甚明白的样子。
顾承宴简单给他讲了潘岳的故事, 并解释这位出自汉人前朝的一本故事集里, 民间谣传也常称他为潘安。
赛赫敕纳一听妇人、少女掷果上车, 竟是看中潘岳表达爱慕之意, 便伸长手臂将车帘拉严实了。
“但他之后浸|淫官场, 依附外戚、趋炎附势,最终在乱距里, 被问罪惨死、甚至夷三族。”
顾承宴话锋一转, 似笑非笑冲赛赫敕纳眨眼睛。
小狼崽皱了皱眉,拉着车帘的手轻轻松了松, 然后长叹一口气收紧搂住顾承宴的手臂:
“……又要跟我说大道理。”
顾承宴轻笑一声,张开自己的手掌贴在小狼崽搂着他腰手背上:赛赫敕纳的手比他大了一整圈, 指节分明、经络微微凸起,即便是手背,温度也比他掌心热。
他摸着小狼的骨节玩了会儿,摇摇头:
“不是要给你讲大道理,只是想要你知道——色、利、权,甚至是亲族、血缘,这些都是靠不住的。”
赛赫敕纳嗷呜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耳朵,晃浪着满头卷发,“不听不听,乌乌念经。”
这一路走来,顾承宴有事没事都要给他提类似的事,跟他讲了好几回科尔那钦。
给赛赫敕纳都逼得无法,只能佯怒扑上去收拾了顾承宴一通,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折腾得他骨头都要散了、甚至发出低呜和求饶。
趁着顾承宴气喘吁吁、还没昏过去,他就抓紧时间咬住顾承宴耳廓,轻声威胁道:
“……不许乌乌再提别的男人了。”
顾承宴挑了挑眉,张口嘶声欲言,最终还是脱力地昏了过去,如此又是好几日不醒。
来到兀鲁部外时,只是一句掷果盈车,就又惹得臭小崽子发起了脾气,真是好难哄。
顾承宴长叹一声,无奈地阖眸靠在赛赫敕纳身上,转了另一个话题,“下车后拿出点狼王样儿。”
他说的是狼王,而不是狼主。
作为狼主的赛赫敕纳可以荒唐、荒谬,成天乌乌、乌乌的挂在嘴边,但是作为“狼王”,他会拿出该有的威严来。
兀鲁部翟王的邀请,在当时白帐那种情况下,算得上是帮了他们,所以顾承宴授意多添了些恩裳。
反正沙彦钵萨的豁兰城里面有的是宝贝,特木尔巴根作为乞颜部人,又十分熟悉里面有什么好玩意可以送人。
兀鲁部翟王相对年轻,四十多岁,年少时也受过穷,甚至辗转给人放过羊。
听老梅录说,他们兀鲁部的上一任翟王是在追一匹野马的时候不慎坠崖,之后兀鲁部大乱,是如今这位拼着将族人重聚的。
兀鲁翟王看上去并不像阿利施、巴剌思翟王那样魁梧,他的身板仅算得上结实。
但下车后看他待人接物、说话谈吐,顾承宴发现这人十分宽和,哪怕是对待身边的奴隶,也是客气有礼。
兀鲁部的牧民们也十分亲近他,男人们过来与他说话时眼中带着崇敬,女人们也没有畏怯。
有几个小孩还会凑过来,向他伸出手,奶声奶气地喊出来:“翟翟,抱!”
顾承宴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能令百姓心悦诚服的,不仅仅是所谓的血统、势力和军功,若为明主、何愁天下贤臣雅士不来投?
既然科尔那钦觉着赛赫敕纳没有自己的部族、没有自己的人手,那顾承宴就要从现在开始替小狼筹谋:
一个、两个部族可以靠血缘、婚姻维系,但草原之大、牧民之多,总不能让小狼之后每个部族娶一个吧?
倒不如将中原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话借用,只要草原万民真心敬服赛赫敕纳,到时一呼百应,又何惧斡罗部来犯。
顾承宴这里想着,那边兀鲁部翟王的乌罕特——一位拥有双绿眼睛、发色偏红的妇人就笑着与他见礼:
“拜见大遏讫,愿您福寿康乐。”
观瞧她的容貌,应当并非草原戎狄,兀鲁翟王适时小声解释一句,说妻子是来自外海的红赫鲁人。
红赫鲁是草原戎狄的叫法,这支外海民族也常在中原东南沿海一带出现,只不过当地百姓叫他们红夷。
“夫人快快请起,”顾承宴咬牙弯腰扶了她,“外面风大,您别受了风。”
妇人的气色倒好,但到底是刚生产完。
顾承宴在中原十年,可见过太多百姓疾苦,虽说不至于到产房中接过生,但也知道女人生孩子几乎是鬼门关闯一遭。
兀鲁翟王听了这话,感激地看顾承宴一眼,连忙过来跟着扶了妻子,笑盈盈替她谢恩:
“多谢大遏讫体恤。”
他一面扶着妻子进毡帐,一面让伺候的女奴抱出孩子给狼主和遏讫看。
刚出生的婴孩小小一点,裹在襁褓里、脸上的五官还没张开,贴在额头上的细软发丝倒隐隐看得出来是红色。
顾承宴柔了目光,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小孩的脸颊,女奴也介绍说——这是位少爷:
“不过我们大王倒希望是位公主。”
顾承宴眨眨眼,回头看了眼兀鲁翟王,只见四十余岁的汉子小心翼翼扶着妻子的手,眼珠都快黏在她身上。
这时,兀鲁部的萨满也到了,是位身材矮小的老人,他头上戴着鹿角神帽、腰间垂下许多条旧彩绸。
“大王和夫人是患难夫妻,”枯瘦的小老头笑盈盈地解释,“养儿辛苦,觉着生个女儿能多陪着夫人。”
顾承宴与他颔首,老人也笑着行了大礼:
“主上和大遏讫舟车劳顿,还请主帐上座,吉时还未到,还请先用些酥茶点心。”
“那就有劳您。”
老人摇摇头,又笑着看顾承宴一眼,“您客气。”
兀鲁部的主帐与顾承宴素日住的毡帐,或者说戎狄所有的毡帐都略有不同——
戎狄以北为尊,东西半圈摆放的东西不同。
狩猎、打渔等男人常用的东西都放在东圈,西侧则多是女人用的炊具、缝补浆洗、洒扫等物。
但兀鲁部的毡帐内完全相反,还有许多明显是红赫鲁族人喜欢的东西——比如面带有繁复花草纹的半身铜镜。
“这些都是大王从游商手中购得,只是怕夫人思乡,所以专门布置的,主上、遏讫勿怪。”
伺候在毡帐内的女仆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温在灶上的锡壶给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先后倒了两盏酥茶:
“二位慢用。”
顾承宴谢过她,然后伸手接了过来,赛赫敕纳也有样学样,同样双手碰杯,也对着女奴道了谢。
女奴愣了愣,然后掩口笑了声:“看来大王是诓我呢——”
赛赫敕纳不解,挑眉看她。
女奴后退一步,往前欠了欠身,先看顾承宴,见他表情和善没有生气,才转向赛赫敕纳道:
“大王说,除开我们兀鲁部,外面人对待黑骨头都是非打即骂、不拿奴隶当人看。”
“您二位是尊贵之人,但我瞧着……却是十分和善,对我们和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赛赫敕纳抿抿嘴,最终没说什么。
倒是顾承宴摇摇头,笑着应了一句,“姑娘应当听从你家大王的,或许——只是我二人不一样呢?”
女奴眨眼,若有所思,“是,我会记着的。”
又给二人送上一叠八样的吉祥点心,女奴才跪下来行了大礼,躬身倒退着出去。
等她走远了、毡帐内又暂时没有其他人进来,赛赫敕纳才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知道小狼崽这是有话要对他说,所以搁下茶盏,笑眯眯,“怎么?这回轮到阿崽念经了?”
赛赫敕纳睨他一眼,又转回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盏,“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顾承宴顺着他的视线看酥茶,只以为他家小崽子又要发作那些离奇的想法,便提前截口道,“不明白为何这酥茶是甜的?”
戎狄酥茶大多做咸口,乌仁娜第一回在青霜山上做给他喝时,顾承宴还只当娘亲是故意整他。
“这酥茶里放了炒米、枸杞、红枣,是在牛乳里添了红茶煮的,再放上红糖,所以是甜口的。”
或许是为着妻子才生产,所以酥茶里这些东西都是滋阴补血的,放上红糖更方便夫人用。
没想他说了这么多,赛赫敕纳却摇摇头,“……我不是在想着吃的。”
“嗯?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那个女奴,”说完这句后,赛赫敕纳又连忙竖起手掌,大力摆了两下,“不是那种想!”
顾承宴噗嗤一乐,忍下来,没逗小崽子。
赛赫敕纳告诉顾承宴,其实他自己单独在王庭那一年,就已经很不明白这件事,往后更是越来越想不透。
不明白、想不透,关于女奴又是在王庭……
顾承宴挑眉,“你……在想奴隶的事?”
赛赫敕纳点点头,“既说我们大家都是长生天的子民,那为何还要有‘奴隶’这一种人?”
老梅录给出的答案是,说他们本是腾格里的子民,但是却不自爱、不忠诚,背弃了信仰和主上,所以才会被罚为奴隶。
这理由勉强说服了赛赫敕纳,但一生为奴、世代为奴的律法,却让赛赫敕纳非常不舒服。
一次背叛后没为奴隶,已经算是给了惩罚,为何还要牵涉他子孙后代,甚至不给任何改过的机会。
除了极少数女子通过婚姻嫁娶能脱离奴隶身份——像雅若这样被拐卖为奴、后来又称为遏讫的。
大部分奴隶男子都是终身为主家驱使,有的在战场上被残忍杀死,有的活活累死在牧场里。
比如跟在大萨满身边的小黑卓,他便是一出生就是奴隶,明明爹娘还在,却要被主人捆了当牲口一样贩卖。
虽说成日被大萨满打骂、被那些弟子欺辱,可小黑卓这样的,也算在奴隶里面过得比较好的。
赛赫敕纳问过老梅录,若有奴隶在前线屡立军功、表现非凡呢,能否因此被封赏加官。
老人却摇摇头,告诉他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狼群都不会对叛狼这样赶尽杀绝呢,”赛赫敕纳放下茶盏,“虽然它们挑衅我,失败后我们顶多给它赶出去。将来,它要是能在其他族群成为狼王,我也会尊重它。”
小狼崽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而顾承宴听着,却感叹他和小崽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过小狼崽对白骨头、黑骨头的探讨仅停留在不理解和不明白阶段,他却已经往深处想了许多——
戎狄的这种奴隶制度形成日久,换在中原就是那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
中原汉人发展日久,自然想到了办法破除这种渐次固化的阶层关系,也即——科考。
但科举一途放在草原戎狄这里明显不适用:
一则戎狄语的文字本就复杂,能写字的牧民实属少数;二来王庭内的官制简单,真考了只怕也安排不下。
想要打破黑白骨头之间的壁垒,最终也只能在制度和观念上做文章——
穆因一开始也是满口黑白骨头,后来跟着他习武练剑,也渐渐不再提那些分别,偶尔看见小黑卓被欺负,还会暗中帮他的忙。
而想兀鲁部翟王夫妻这样的,他们平素对奴隶的态度就很和善,只是这是草原特例,并不具有普遍意。
毕竟兀鲁翟王的妻子来自外海,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牧民,所以她的行事就没有受到草原传统影响。
而兀鲁翟王深爱妻子,有妻子这样对待奴隶一视同仁的平等态度,他当然有样学样。
顾承宴揉揉赛赫敕纳脑袋,“这事不能急,不如回去试试——从末等的屯吐匐官开始尝试?”
“嗯?”小狼崽眼睛陡亮,“乌乌你有主意了?!”
匐官是戎狄官制的最末一等,放在中原就是普通皂吏,他们几乎没有俸禄,有事甚至是顶头一级察官索葛的家仆。
正因为是最末一等,所以顾承宴建议赛赫敕纳在匐官里除了屯吐之外,单独设立一个新的官民。
“这种官奴隶也可以参与,甚至考虑给些薪俸,不一定是金银,哪怕是布匹、牛乳之类。且不说会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只道考上就属于王庭和狼主。”
王庭和狼主算是给他们拔擢了身份,能够从各地主家的奴役当中脱离出来。
“等这群人的人数多了,你再给他们设‘奴隶班列’,或者往察官上面单独列一个没有实权的嘉许官。”
顾承宴拆开揉碎了和小家伙讲,“其他翟王牧民必定不会反对,而当奴隶人数到达一定数量后——”
“我就可以派他们去打仗,然后告诉他们,只要立下了军功,就能脱离奴隶身份,重新回归自由?”
赛赫敕纳不笨,这么一听就明白了。
顾承宴笑,点点头。
两人这正说着,毡帐的门帘又动了动,兀鲁翟王搓了搓手,十分抱歉地走进来:“是我慢待贵客!”
“无妨,夫人的身体要紧。”
兀鲁翟王更是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憨笑一声,瞧见两人在喝酥茶吃点心,又问了有无什么不合口味:
“不怕主上和遏讫笑话,这些都是我乌罕特素日爱吃的,比如您瞧——这好好的花生,她非不吃,硬要吃裹了糖浆炸过的。”
就是中原的花生糖嘛,顾承宴笑,酥脆甜软、妇人是更喜欢些:
“只是这东西上火,您也劝着她少用,不然月子里生病最是难好,往后半身都要难捱的。”
“是是是!我记着,我一定记着!”兀鲁翟王连忙点头,“遏讫说的是,我肯定劝她听您的。”
赛赫敕纳则是偏头,略带骄傲地看自家乌乌一眼:
还是他家漂亮老婆好,聪明伶俐、什么好吃的都会做,什么好吃的都吃,一点儿不挑嘴还懂忌口。
这时,外头的歌舞声起。
“吉时到了!”兀鲁翟王站起来,往门口躬身做请,“主上和遏讫这边——”
戎狄婴孩的洗礼大多都是在产房中就进行了,毕竟新生儿和产妇都不太能受风,也不易挪动。
但兀鲁部翟王邀请狼主和遏讫亲临,便又派部落勇士们连夜加宽、加大了用做产房的毡包,里面甚至有两口灶膛、两根烟道。
萨满老人已经提前拿出了一只大木盆,在盆中倒进了小半盆温水,然后又由人端出四个托盘。
上面分别摆有一只盛满了肉汤的碗、一只锡制长颈瓶,一碟子柏叶,一碟子艾草。
“还请主上和遏讫各择一样,也算是给我们小少爷添点儿福气。”兀鲁部翟王做了个请的动作。
赛赫敕纳想了想,拿起了那碗肉汤,而顾承宴则是拿起了装有柏叶的碟子。
兀鲁翟王拿起里面其实盛放有牛乳的锡瓶,兀鲁夫人则端起了那碟艾叶。
萨满一手扶着木盆边,一手拿起神杖,口中念念有词,希望腾格里能庇佑这个新生的婴儿:
愿他的寿命如圣山一样长,愿他如雄鹿一样健壮能跑,愿他有雄鹰的眼睛、狼群的敏锐、牛羊的勤恳忠诚。
兀鲁翟王带头,四人将牛乳、肉汤、柏叶和艾叶倒入、洒入到装有温水的大盆内,然后再请小少爷。
从襁褓中抱出来的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顾承宴发现那也是一双浅绿色的眼眸,婴儿东张西望,很是好奇这个世界。
兀鲁夫人从女奴手上接过来儿子,抱着他轻轻放到木盆中,撩起盆里添加了祝福的水替他擦身。
洗礼是所有戎狄小孩生下来以后洗的第一个澡,爹娘和族人都非常重视,洗完后,还要踩石:
每家有新生儿的家庭、部族,都会派人提前到极北草原的圣山上,找一块大青石运回来。
等孩子洗完澡,就捏着婴儿的光脚丫踩到这块青石上,取义孩子如圣山青石一样结实、得到圣山庇佑。
有些讲究的部族,还要从这块青石上凿下来一小块,将石块和孩子的胎毛放在一块儿,由爹娘终生保藏。
两个女奴端着绷红布的托盘送上小金剪,由兀鲁夫人亲自剪下小少爷的胎发,然后塞入早准备好的白袋中。
戎狄崇白,那白袋的大小就跟中原的香囊差不多,上面绣着部族纹章或者家徽,小部落就纹虎头、狼头。
装有胎毛的白袋会存放在父母身边,然后直到父母亲过世、魂灵被长生天带走,这白袋也要跟随焚烧送上天。
像是乌仁娜总给顾承宴唱的《苏德鲁牧歌》里,英雄苏德鲁的额维,最后也是死死捏着白袋,站在夕阳里、等着儿子归来。
小婴儿才出生不足十日,换做别的孩子折腾这么一趟早哭了,但兀鲁家这男孩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顾承宴勾勾嘴角,笑着赞了一句:“这孩子倒不怕生,将来只怕是个勇敢果决的。”
中原也有满月宴,大家不都是挑拣好听的说。
兀鲁翟王和夫人对视一眼后,却竟是满面涨红、热泪盈眶,当场就拜下:“多谢遏讫赐福!多谢遏讫!”
顾承宴舔舔嘴唇,牵着小狼的手略微有些发汗。
倒是赛赫敕纳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是我即狼主位后,出生的第一位尤卡惕,快快长大吧,长大骑最快的马、拉最响的弓,做草原的第一巴图鲁。”
婴儿听不懂他说这些,但是却大胆地捉住了他的手指,咯咯笑着咬了一口。
兀鲁翟王本是心怀感谢,但和夫人一起又被儿子这荒唐的举动吓得不轻,正准备低头告罪——
狼主尊贵,如神明不可亵渎。
就连他们十二翟王,也仅仅允许在行大礼的时候亲吻狼主手背以示忠诚。
儿子再小,赛赫敕纳要是计较起来,也只能是他们夫妻管教不严的罪过。
没想战战兢兢地抬头,却看见赛赫敕纳露出个粲然笑颜,“你小子,倒是挺懂规矩。”
他收回手,又轻轻捏了小孩脸蛋一把,然后随手往后一伸手,敖力会意上前、捧出来一个木匣。
赛赫敕纳打开匣子对着兀鲁翟王夫妻,“我也是第一回受邀参与洗礼,之前在王庭都是遏讫替我周全。”
被突然点名的顾承宴歪歪头,讶异地眨了眨眼:
他都不知道,小狼崽什么时候准备了礼物?
“这位是一直在我家遏讫身边伺候的哥利达,”赛赫敕纳用下巴指了指特木尔巴根,“他是乞颜部族人。”
“收到邀请后,我和乌乌就一直在考虑送什么给你们,正好他提到豁兰城里有此物,我觉着不错,便算是我们一家送你们的贺礼。”
赛赫敕纳捧在手心里的,是一件墨狐皮襁褓。
其实他的话半真半假,什么考虑商量,顾承宴这一路上大半时间都被他折腾得在睡觉。
少数清醒的时光,他也是着急与赛赫敕纳分析局势,从未听小家伙提起豁兰城和新生儿贺礼。
如今听着小狼崽当着他的面儿编瞎话,好像还蛮新奇的,所以顾承宴就好整以暇地听着。
墨狐皮比一般狐皮柔软细腻,而且还极保暖,这种东西用来给孩子做襁褓很好,也适合给老人做护膝。
赛赫敕纳大约是从敖力和穆因之间纠纷的襁褓得到了启发,私下里问了特木尔巴根,就弄来这样一份东西。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兀鲁翟王当时只是察觉出库里台议事的气氛尴尬,想要卖新任狼主一个好。
却没想到自己的解围竟然能得到如此厚赏,他脸上的红色更深,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
“这、这太贵重了,主上……”
兀鲁夫人抱着孩子,也有些许茫然,她是外族人,或许并不知道草原王庭内的勾心斗角,但看丈夫的反应,也该知道这份礼有些超过了。
“主上,您和遏讫能来已是孩子和兀鲁部莫大的尊荣了,这份礼我们……不能要。”
赛赫敕纳却将他们俩个直接扶起来,顺手就将木匣塞到了兀鲁翟王手里:
“不用觉得心有不安,你们兀鲁部帮我的,又岂非是一张狐皮子、一张襁褓能说得清的。”
他拍拍翟王的肩膀,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兀鲁翟王肃然,他看看赛赫敕纳又看了看他身后面带微笑的顾承宴,然后郑重其事地将右手放到左胸上:
“主上,我部是小部,虽不一定能为您开疆拓土、前线征伐,但若您需要,我们一定会尽全力!”
赛赫敕纳点点头,蓝眼睛中华光闪耀:
这便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顾承宴给他讲了许多汉人的贤德明君,甚至提了三顾茅庐的故事,说为君王者,倒不一定是文治武功、能力恒强。
他们往往知人善任有容忍雅量,能解旁人解不了的难事,能吃旁人吃不了的大苦,才会让人慕名投靠。
用威势换来的臣服,永远不是真心臣服。
乌乌念的那些经里,其中有一书名《战国策》,里头有几句倒说得很是——
“以财交友,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
此理同样适用草原,先狼主沙彦钵萨用武力征服草原,所以他死以后各部人心涣散:
札兰台部自诩大部公然攻击旁边的同族乞颜部,如斡罗部这样的更是生出不臣之心,欲取而代之。
科尔那钦既然说他没有自己的部族,那便做出些部族来给他这位哥哥看便是——
用真心换真心,以德才募英豪。
赛赫敕纳倒不见得需要兀鲁部翟王替他卖死命、冲锋陷阵什么,只是要告诉草原上各家观望的翟王:
他与沙彦钵萨不同,他赏罚分明,更要重重赞许和嘉赏兀鲁部翟王这样知进退、能替主上分忧的。
兀鲁夫人见丈夫说了那般话,才面上露出欣喜,跪下行礼谢恩,让身边女奴将那匣子收了。
她不会说太多草原上的祝辞,只真诚地看向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在我家乡,也有许多男子和男子在一起,您二位都是有福之人,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
这话赛赫敕纳喜欢听,当即对兀鲁翟王赞了一句,“您的乌罕特,真是慧眼如炬、眼光卓著。”
顾承宴:“……”
刚才他还在感慨小狼崽长大了,懂得不挟恩、不挟贵,不以君威欺压臣民,如今一句话又打回原形:
这都能闭眼夸吗?
他暗自摇摇头,好在大部分草原牧民心中还是只记着繁衍后代那些事,说不出来同样的话。
不然他真是担心、担心如科尔那钦一般目的性极强又城府极深的人,会抓准拿捏这一点:
上来就闭眼吹捧他和小狼崽一道儿,说不准赛赫敕纳都要给他们封官、赏黄金百两呢。
兀鲁翟王大约是有同感,讪笑两声后,还是忍不住面上露出几分担忧——
他挠挠头,小心翼翼错了两步,来到顾承宴身边,“遏讫,无意冒犯,但……”
他舔舔嘴唇,大约是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难听,所以声音也轻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但您和主上,还是要考虑考虑……子嗣之事,不然,斡罗部那位特勤,肯定还是会拿这做文章攻击你们的。”
话是难听,但情却很真。
顾承宴点点头谢过,表示他明白的。
兀鲁翟王说完以后吐吐舌头,再不敢多言,抱歉地冲顾承宴笑笑后,又追上前去、帮忙妻子抱孩子。
赛赫敕纳则是站在原地等顾承宴,等顾承宴走过来,他才神色如常地俯身牵起顾承宴的手,“乌乌。”
顾承宴挑挑眉,没说什么,只管牵着他往前走。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婴儿襁褓这份礼,也没有说他们在马车上提到的那些关于科尔那钦的事。
今日是兀鲁部的大喜日子,前面还有热闹的宴席在等着他们——
按例,婴儿的洗礼是不会有这么隆重的宴会的。
但狼主和遏讫前来,兀鲁部十分慎重,准备有篝火、烤羊、美酒,以及各式舞蹈和摔跤。
兀鲁夫人要照顾孩童,而且是产后体虚,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都劝她回去休息,于是就剩下兀鲁部翟王一个人坐在主席上招待众人。
赛赫敕纳照旧是旁若无人地给顾承宴剥虾、剔肉,大约是捏古斯部在王庭上闹那么一遭传开了,兀鲁翟王专门给顾承宴准备了果奶。
将酸浆果和其他野果子捣碎出汁,用纱布滤过一道后,又掺入牛乳中,旁边还放有蜂蜜、糖块。
顾承宴谢过兀鲁翟王的细心,也不好阻拦赛赫敕纳,只能由得他忙,自己认认真真看起歌舞。
草原上的歌舞粗犷,但却豪放自由。
中原宫廷内的歌舞是精致,但是看多了,也就觉得是那么几回事,都是由教坊司精心调|教,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同小异。
草原戎狄的歌舞据说是跟自然百兽学来——勇士们在摔跤之前跳鹰步舞,姑娘们则有燕舞、鹿舞。
敖力作为赛赫敕纳的挪可儿,一直是沉着脸、滴酒未沾,面前的食物也只是果腹,并未贪口。
倒是被安排和他同席的穆因,吃得可香:羊腿抱起来啃了两个,酒也是抱着酒坛大口喝,看歌舞摔跤到兴头上时,还会站起来拍手叫好。
……真是少年不识愁。
顾承宴摇摇头,只叹他少年愉快的时光太短,没能享受几年穆因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光,就要下山勾心斗角。
“乌乌就饱了?”
听见他这么发问,顾承宴回神才感觉到自己唇瓣上被塞了一只虾,他低头衔了:
“没,刚才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赛赫敕纳拍拍手,顺着顾承宴目光往那边一看,哼了一声,小声嘟哝,“又是他。”
穆因这小子每日都要来跟顾承宴学剑,他跟顾承宴相处的时间都快没他多了。
真是越想越气,现在一句师娘已经不能打发他了。
迟早,给穆因找个婆家……不对,应该是找个岳家,让他也专心疼疼自己媳妇儿。
不要总是——占着他的漂亮乌乌不放。
“那你吃饱了么?”顾承宴挠挠小狼下巴,看看他那边堆起来的虾壳和骨头,“就看你给我剥了。”
“乌乌吃饱,我就吃饱了,”赛赫敕纳挤挤眼睛,“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秀|色|可|……唔?”
顾承宴嫌他烦人,一筷子夹了块烤肉塞进他嘴巴。
赛赫敕纳弯下眼笑,嚼吧嚼吧后竟然堂而皇之地张大嘴、冲他:“啊——”
顾承宴:“……”
行,原来小狼崽子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左右他已经吃饱了,给小狼崽喂两口饭也不是不成,就当是在带孩子了。
两人这般动作着,兀鲁部许多年轻人都瞧见,他们久居铁脉山,身边接触的人也多是兀鲁夫人这样。
虽然讶异,眼神却多是祝福,议论也只是在说狼主和遏讫的感情好,并没什么特别刺耳的声音。
等桌上的烤肉都填进赛赫敕纳肚子,见小狼崽是确实吃不下了,顾承宴才放下筷子,由他牵起来、说要到附近走一走。
歌舞再好看,旁边也有许多人陪着,而且他们的目光总是往顾承宴身上打量,即便没有恶意,赛赫敕纳也不喜欢。
所以他起身,对着受惊动的兀鲁翟王摇摇头,假称是吃得太撑,想要和顾承宴顺着钦那河走一走。
“那我派些人跟着。”
“不用,我让敖力他们跟着就是,”赛赫敕纳谢绝了,“今日兀鲁部辛苦,还有许多事要他们忙碌。”
兀鲁翟王瞧赛赫敕纳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告诉他们河滩附近的地势。
这里是钦那河的中下游,河道分出的支流较多,水势也远不如王庭那边湍急。
两岸的草长得很高,倒没什么能藏人的小树林,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凑出去几步,兀鲁翟王又捏着只小香盒追出来——
“河边草荡里蚊虫多,这是我妻子自己琢磨制出来的防蚊膏,遏讫您肤白,别叫虫子咬重了。”
顾承宴接过来,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樟脑味儿,其中还掺杂了薄荷油的清芬,看来那位兀鲁夫人也是深受蚊虫之害:
“替我谢过夫人。”
兀鲁翟王挠挠头,行礼告退走了。
而赛赫敕纳从顾承宴手中接过那一盒膏,认认真真给他露出来的手臂、颈项都薄薄的涂上了。
他的嗅觉灵敏,凑近嗅了嗅被呛了下,然后才重新牵着顾承宴往前走:
草原上的夜幕湛蓝,夏日明月尚未圆,只远远洒下一河银辉铺满整条钦那河。
两人慢腾腾往前走着,一边讲起之后回王庭的打算,一边又说要小心提防的人。
正聊着,远处突然闪过一簇火光,赛赫敕纳当即给顾承宴护到身后,敖力等人也全然戒备起来。
那火光摇摇晃晃,紧接着变得更多、更亮,顾承宴仰头一看,就发现那是天灯,也即汉人常说的孔明灯。
草原上只有一个燃灯节,素日里牧民是没有放灯习俗的,就连在河道都不允许放河灯:
牧民逐水草而居,对水源的清洁度要求极高,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污染水源。
河灯材质不明又有灯烛,所以草原没有放河灯的习俗,天灯、孔明灯这种明火就更不允许了——
若是不慎坠到什么无人看管的草场上,点燃了枯草再被劲风一吹,岂不是要扬起燎原大火?
水草对草原戎狄来说同样重要,也不知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兀鲁部附近放天灯。
结果下一瞬,明亮的灯盏后面,款步走出一个人,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天灯照耀下显得格外闪亮:
“原来这位就是我们的小额维啊?”
“果然是倾国倾城、貌美如画,整个草原上的额库巴、仁尔玛加起来,只怕都没有他好看。”
“也难怪小弟你这般喜欢,连我,都忍不住有些心动了——”
这话,立刻让赛赫敕纳沉下脸,只动了动、将顾承宴整个人都挡在身后,不许科尔那钦再多看一眼。
“你来做什么?”
“嗯?”科尔那钦一脸无辜,“当然是来参加宴会顺便祝福那位兀鲁部小少爷啊?”
“草原盛宴,难道还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科尔那钦似笑非笑,他看起来是一个人,但身后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军队。
草原戎狄好客,确实有这种习俗,只要办宴,过往路人哪怕没收到邀请、哪怕是世仇,都可进来吃肉喝酒。
宴会上就只管着庆祝,哪怕宴会结束兵戎相见、你死我活都没关系,但篝火边上却只有欢歌笑语。
科尔那钦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敢堂而皇之走来。
但赛赫敕纳哪里会惯着他,他远远看了此人一眼,然后取下了背上的弓、嗖嗖数箭瞄准那些天灯。
“喂,小弟,我那些可都是放来祝祷兀鲁部少爷、以及你和我们小额维的……”
他为难地抿抿嘴,“你射|下来怕是不吉利。”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只当没听见,利箭离弦直将那些天灯都变成了下坠的火团。
明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他们所在的草荡,而兀鲁部外面巡逻的勇士自然也被惊动——
听着身后匆匆赶来的脚步声,赛赫敕纳将弓背回到身后,挑眉看向对面的科尔那钦:
“兀鲁部当然欢迎前来赴宴的客人,但若这客人——故意在他们的领地内放火呢?”
第50章
映着火光, 科尔那钦的一张脸变得狰狞。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虽说他在此放天灯有故意挑衅的意味,但——哪有人会办这种浑事?!
都明确告诉他:孔明灯上写着对他、对兀鲁部新生儿的祝福, 竟还敢毫不犹豫用箭射|落。
咬牙瞪了赛赫敕纳半晌,科尔那钦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箭,不也在地上。”
“嗯?”赛赫敕纳眨眨眼,满脸无辜, “是啊, 我出来狩猎呀?”
说着, 他还歪了歪头,“我家乌乌说他想吃小野兔, 我追了一路没射中, 这……不犯忌讳吧?”
“……”科尔那钦都哽住了:这不就是睁眼说瞎话?!
“再说了,我身边这些人皆可作证,”赛赫敕纳瞅着他, “难道还是我说假的不成?”
科尔那钦是故意只身前来, 料想用草原规矩压着兀鲁翟王, 就能如愿混入宴会、传些个流言。
没想放灯此举没能引来兀鲁部的人, 倒先引来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偏他们还带着人, 能帮忙说话。
科尔那钦胸膛起伏数次,最终在兀鲁部勇士和翟王靠近后, 恢复了他那张笑脸。
“第三特勤?!”火把下, 兀鲁部翟王愣了愣,“您怎么在这儿?!”
“库里台议事出来, 原是要到东极冰线拿一批货的,远远路过此处听见歌舞声, 便想起您部族中的喜事……”
科尔那钦躬了躬身,“您不会……不欢迎吧?”
兀鲁翟王皱皱眉,偷偷往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那边瞥了一眼,小狼主是没什么反应,但顾承宴笑着对他摇摇头。
“……怎会?”兀鲁翟王放了心,脸上又堆起笑容,“您能来,我们当然是高兴的。”
其他兀鲁部勇士也不用吩咐,早早过去扑灭了草场上的火星,拾捡回来一些箭矢和未烧完的竹骨:
“大王。”
兀鲁翟王不傻,一看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没点破,只是让人好好给东西收起来,然后压低声音要勇士们加强防备。
科尔那钦将兀鲁部的反应看在眼里,至少他今日来的第一个目的没有达成,不过他也不会轻易放弃:
“难道是我来晚了,宴会已经结束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请兀鲁部翟王开口请他过去——科尔那钦当然知道洗礼不会办的这么隆重,这场宴席本就是为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而办。
但他就是要装傻,就是要兀鲁翟王骑虎难下。
兀鲁翟王深吸一口气,“倒是没结束,只是我们部族人少,不似特勤您的斡罗部是大部。所以……”
他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所以准备的酒肉很少,如今过去也就只剩一些残羹冷炙而已,实在是会慢待了您。”
“无妨无妨,”科尔那钦摆摆手,“我本就是来凑热闹的,哪里会真在乎您准备的酒肉?”
他一边说,还一边往亮着的营帐方向走,这会儿要是再拒绝,传出去就是兀鲁部在往外赶客人了。
兀鲁翟王实在憋闷,但也不好说什么。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对视一眼,等科尔那钦和兀鲁翟王先走了疾步,赛课敕纳才低头、压低声音:
“他跟了我们一路。”
顾承宴凝眸、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却只道:“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兀鲁翟王虽说只剩残羹冷炙,但也不能真的拿这些东西来招待科尔那钦,于是还是命人端上酒肉。
科尔那钦做戏做全套,竟从腰间解下一把镶嵌有红宝石的匕首,“请您收下,当作赠与小少爷的礼物。”
宝石难得,尤其是这样闪烁着纯粹光泽的红宝石,兀鲁翟王连连推辞,“这太贵重了!”
“您就收下吧,”科尔那钦又推了推,“我们斡罗部在西北,那里常有波斯商人来往,这不算什么。”
兀鲁翟王勉强接过来,明明入手是铜制的刀柄和刀鞘,但却像是烫手的山芋一样,让他捏都捏不稳。
库里台议事上,这位特勤可是公开与狼主叫板,如今他倒是两边也不好得罪,被夹在中间了。
这时,顾承宴适时发话了:
“我瞧那红宝石殷红闪光,应是从波斯王庭矿中开采出来的珍品,铜料也极扎实,想来造价逾百金吧?”
他端着一盏牛乳果茶,隔桌对着科尔那钦一敬,似笑非笑,“斡罗部当真是财大气粗。”
科尔那钦半点不恼,也举起酒杯来回敬,“小额维您当真是见多识广、眼光独到。”
额维这词在戎狄语里有娘亲、母亲的意思,小额维这称呼译作汉话,可就是……小娘、小妈。
顾承宴挑挑眉,笑着没说什么。
称呼而已,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不休。
但坐在他身边赛赫敕纳明显不干了,他啧了一声,伸手搭在顾承宴腰上、宣誓主权一般:
“他是我的乌罕特。”
“哎呀,我那日就说了,”科尔那钦摊开手,表现得非常无辜,“你们还没举办婚礼呀,这名分不正。”
名分?
顾承宴险些绷不住笑出声,他第一回知道草原戎狄还要讲究名分的,这不是中原汉人才喜欢玩的把戏。
他轻轻拍了拍赛赫敕纳的手背,让他被对方轻易挑衅,科尔那钦总在提婚礼的事,明显就是陷阱。
——在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前,顾承宴不想冒然接他的招,而且早知道对方不怀好意。
“再说小弟你久在极北,大约是不知道王庭的规矩和礼仪,老梅录也真是的,这些都没教你。”
科尔那钦瞅着他们侃侃而谈,说即便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妻妾,也是要再迎娶一次的。
否则,谁知道这是你正经娶来的乌罕特,还是借着孝敬之名,偷偷摸摸淫|玩的小娘和奴隶?
赛赫敕纳沉了沉眉,情绪已经在爆发边缘。
但手背上贴着顾承宴的手,让他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理性,睨着科尔那钦半晌后,他突然站起来:
“是,兄长教训得是。所以我们理应守礼,不叫兀鲁翟王和众多兄弟们看扁、看轻。”
说完,赛赫敕纳转身扑通一下单膝跪倒在顾承宴面前,然后行了戎狄大礼:
“赛赫敕纳拜见尤卡惕阿塔。”
顾承宴:“……”
好得很,科尔那钦叫他小妈。尤卡惕有小、小孩、幼小之意。臭小狼竟然当众叫他小爹。
“兄长既说要守礼,怎么见着长辈还不过来行礼?难道这便斡罗部所谓的礼数?”
科尔那钦:“……”
他今天算知道了——由狼群养大的小孩,很是知道怎么气人。
偏他之前步步紧逼给话说得太满,若是不起身行礼,那就是斡罗部失礼、他是在打自己的脸。
但若是行礼……
科尔那钦看顾承宴一眼,这人与自己同岁,不过是老狼主娶过来看了一眼、又无夫妻之实的汉人。
最终,他咬咬牙,还是起身勉强对着顾承宴跪了下,声音很轻地跟着叫了一声。
顾承宴本觉得赛赫敕纳胡闹,但如今瞧着对方这满脸憋屈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笑了——
他轻咳两声,表情动作一本正经,但开口却说出来一句中原汉话:
“起来吧,乖儿子。”
科尔那钦没听懂,但赛赫敕纳可是跟着顾承宴学过中原汉话,小狼崽没忍住,一下乐出了声。
科尔那钦接连两次吃亏,咬咬牙,终于不再主动挑衅,站起身后没待多久就找借口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远,附近兀鲁部的勇士才来回报,说在他们部落往南数里的一片盆地里,藏有少说五千斡罗勇士。
兀鲁翟王心有余悸,慌忙将那镶嵌有红宝石的匕首双手奉上,“此物贵重,狼主,在下实不敢收。”
赛赫敕纳却让他收着,“他送你你就拿着吧。”
科尔那钦危险、斡罗部势大,兀鲁部只是个偏居一隅的小部落,若真有战,只怕还挡不住他们一击。
有这柄匕首,来日有什么事,或许还能有转机。
兀鲁翟王一愣后明白了赛赫敕纳意思,他再次感动得双目含泪,紧紧捏着匕首就跪倒下去:
“多谢主上替我部着想,我们一定效忠主上、誓死不变!”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给人拉起来,然后就牵着顾承宴回到王庭勇士扎好的毡帐内。
身后的门帘一放下来,赛赫敕纳就迫不及待地将顾承宴抱起来,然后长腿迈了两步给他扑到炕上:
“乌乌。”蓝眼睛瞪得是又大又严肃。
顾承宴由他压着,言笑晏晏,“嗯?”
“我好好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成婚呐?”赛赫敕纳眯着眼睛,看起来很凶很凶。
可垂落下来的卷曲发丝,却露出了他一双早红透的耳朵,湛蓝色的眼眸里甚至隐约闪烁水光。
“……怎么这样想?”
“刚才他说的没错,”赛赫敕纳似乎很低落,“我确实久在极北,没人教过我礼节和规矩。”
顾承宴微怔,心上塌下去一块。
老梅录在王庭里多给赛赫敕纳讲王庭政务、说各部翟王和部族纠纷,而他也多是用心在狼主位上。
老梅录不会主动跟他提及婚约和遏讫,顾承宴心里藏着那点毒药的秘密,自然就更不会提。
“……你现在是狼主了,你的话就是规矩,不用听他胡言乱语。”
赛赫敕纳抿抿嘴,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顾承宴只能拆开与他讲,科尔那钦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所谓的婚事,多半是要利用他的婚事做文章:
“你我同为男子,这里是草原不是中原,你们没有男妻风俗,而且草原重视子……唔?”
赛赫敕纳不让他继续说,抬手就捂住他的嘴,“哼,反正乌乌就是不想跟我成婚。”
“……就这么想成婚?”
赛赫敕纳重重点头:“嗯啊。”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他的药还剩下□□瓶,算起来时间也不是很多,小狼想成婚就成婚吧。
抬手扒拉下来小狼捂住他嘴巴的手,顾承宴妥协,“……回去请老梅录准备吧,别太繁琐。”
无论是十里红妆还是抢亲、赛马,他这病骨支离的,可真折腾不起了。
赛赫敕纳乐了,扑过来重重亲了他一口,脸上神情一扫方才的阴郁,像是靠装腿瘸、骗着老大一根肉骨头的小野狗。
顾承宴:“……你装的?”
赛赫敕纳挑挑眉梢,然后撒欢的抱着他在炕上滚了一圈,“反正乌乌答应我了!”
顾承宴:“……”
停下来的时候,顾承宴趴在赛赫敕纳身上,而小狼崽圈着他的腰,温暖厚实的手掌虚虚搭在尾椎上,手指若有意若无意地画着圈。
顾承宴被他弄得很痒,轻轻挣扎一下后,又发觉小狼崽的身体出现了令他胆寒的变化。
阖眸吞了口唾沫,顾承宴不敢动了,他可不想每次哄小崽子都给自己哄得人事不知。
于是,只能主动找话题与小狼聊聊,“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赛赫敕纳没回答,只啄吻他额顶一下,轻笑道:“我能忍住的,不怕。”
平时这小子撒娇,顾承宴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游刃有余地逗着小崽子玩。
偏他不故意瞪大蓝眼睛、不捏着嗓子唤他乌乌,还这样直白地点明他的心思。
顾承宴呼吸窒了窒,眨眨眼,只觉耳根有点烫。
赛赫敕纳脸上的笑意扩大,手指往上挪动到顾承宴的腰间,轻轻替他揉腰。
科尔那钦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和顾承宴的婚事,这场婚典于情于理都肯定是要办的。
从情感上来说,赛赫敕纳当然高兴能用这种形式向整个草原宣布顾承宴是他的遏讫、他唯一的乌罕特。
而且顾承宴当初来草原,只是由特木尔巴根一人接迎,许多翟王还因他汉人的身份轻慢于他。
办一场婚典,也能让那些翟王真正明白谁才是他们的主人,让他们给出应有的忠诚和尊重。
而从理智上来说,科尔那钦为向沙彦钵萨复仇准备了多年,从阿利施和那牙勒的仇怨就能看出——
他在暗处,且是必有后招。
与其等他结网、将陷阱都布置完了,倒不如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
顾承宴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汉人有个朝廷叫秦朝,曾经也是个统一了中原的强大帝国。
只可惜后来的皇帝倒行逆施、引发天下百姓不满,在各地起义军里出现了两股完全不同的力量。
一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兵强马壮且名士咸集,头狼本人也是武艺非凡。
一股起于微末之间,贩夫走卒、布衣芒屏间错其间,头狼本人只是普通农人,还是戴罪之身。
某日,兵强马壮那只头狼单独邀请了普通农人到某地吃饭,暗中在周围埋伏了杀手,准备干掉他。
结果那农人身边有高人指点,他自己也是装疯卖傻,竟然哄骗那头武艺高强、比他强悍很多的狼放他离开。
往后什么过程已经不重要,赛赫敕纳就记得顾承宴告诉他,在秦朝之后,就是这位农人头狼做了皇帝。
朝代的名号还叫做“汉”,他们汉人的汉。
顾承宴说这故事叫“红什么门宴”,是后世史家编写的,但却讲明白许多道理,让他自己去体悟。
赛赫敕纳体悟来体悟去,没想透他家乌乌要告诉他什么,但却在面对科尔那钦反复提及的婚典时,想到能借用此招——
狼主迎娶遏讫,按理来说是要邀请各部翟王和亲家、朋家来吃饭的:
草原的亲家的含义与中原不同,他们的亲家指的是新郎、新郎家里较为亲近的族人,如叔伯、姊妹兄弟。
朋家也是亲戚,只是关系上比较远的,如同一个部族、都姓某一个大姓的亲戚。
这些人要在正式婚礼之前就到达新人家里帮忙,善骑射的早早准备去接亲,擅长缝补的也要帮忙布置。
科尔那钦亲家和朋家都能算,如果他愿意来,赛赫敕纳大可以早准备好兵马,安罪名、给他扣下来。
如若他不来,那待到正式大婚时,也可来个瓮中捉鳖——库里台议事他带那么多兵马,还能说是议事路远为了自保。
来参加狼主的婚礼还带那么多兵马,摆明了居心不良、用心不纯,即便不能一举拿下,也让科尔那钦落下了把柄,来日也方便对付。
他这儿沉默不语,顾承宴也定下心神想着这位斡罗部王子的事:
当年,沙彦钵萨拥有那样多数量的军队,最终斡罗部却还敢送来清朵那样一位已有身孕的女子,足可见其部实力之强。
若这场婚典一直拖着不办,科尔那钦多半会想其他办法,倒不如顺了他的意,直接办了——
科尔那钦不过是想强调他是汉人、是男子,对赛赫敕纳没有实际的助益,身后也没有族群家人能帮衬。
但在给捏古斯部亮了一手后,顾承宴相信还是会有部族愿意追随他们的。
光靠武力、靠征服得来的百姓,又能长久几时?
所以,感觉着小小狼慢慢消退下去,顾承宴就开口与赛赫敕纳商定婚典的细则——
抛开接亲、抢亲的环节,只在王庭内布置红帐、红毯,然后给他们二人做身鲜亮的红色衣裳:
“至于宾客之类,你只管邀请十二部翟王照常来就是了,其他就让老梅录替你周全安排。”
“那——”赛赫敕纳想了想,“乌乌有什么想要邀请的人吗?比如铁柱……什么的?”
顾承宴好笑,铁柱人就在王庭不用特别邀请,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倒是……
“定在什么时候呢?”
“我们已到极东,铁脉山附近有许多好铁匠,工匠王庭永远是缺的,所以我想顺道拜访一二——”
赛赫敕纳偏偏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真要准备周全,大概也要一两个月后?”
一两个月的时间或许有点久,但想到科尔那钦和斡罗部准备了十多年,他们再怎么周全,还是会有遗漏的地方。
但一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顾承宴往青霜山递消息了——掌门等师伯、师叔不必劳动,但可请门中小一辈的弟子走一趟。
科尔那钦不是欺他“族中”无人么?
那也是时候给草原一些中原武林的震撼了。
正巧中原武林这些年风平浪静,小五他们几个出师后还没正经接过什么任务,也没经过什么历练。
北上来草原一趟开开眼界也好,也可沿途帮他探查一二中原边境的屯田,赶到王庭时,也正好赴宴。
“嗯,那我给师门传讯,请我的几个小辈过来赴宴,他们管我叫‘师叔’,你就当跟穆因是一样的。”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好。
不过转瞬间,他又低下头睨着顾承宴追问道:“那他们来了,不会跟穆因一样成日缠着你吧?”
顾承宴:“……”
好一只酸溜溜的小狼。
“不会,他们是小辈,来赴宴会规规矩矩的,你若是实在不满……”顾承宴笑着刮他鼻头,“也是可以管教他们的。”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这才算是满意了。
两人商定了婚典的事宜,请敖力他们帮着兀鲁部勇士戒备,然后就安然地熄灯入眠。
倒是穆因那小子没心没肺地混到了兀鲁部年轻人当中,跟着他们又唱又跳疯了一整个晚上。
都快天亮了,才摇摇晃晃带着浑身酒气回到毡帐中,迷迷糊糊给习惯早起的敖力打了个招呼,就咕咚一声扑倒在炕上。
敖力本是约了其他勇士去巡营的,但看着穆因这个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回来帮他脱了靴子、外衫,盖好被子。
有了昨日科尔那钦的突然到访,兀鲁翟王也慎重更多,不仅给赛赫敕纳献上了铁脉山一带的舆图,还派了一队勇士一路护送他们到了山脚下。
虽是夏日里,铁脉山附近还有些凉。
内劲溃散后顾承宴就常年畏寒,所以早早换上了厚毡氅,赛赫敕纳倒是身上有三把火似的,还照旧穿单衣。
入山后,兀鲁翟王那张舆图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们按图索骥,顺利找到了许多位也速部的老工匠。
赛赫敕纳隐瞒了自己狼主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小部族的首领,想要购置一些东西,所以才来拜访。
这些老人大多热情好客,愿意迎他们进毡帐、木屋内畅谈一番,但在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大多又婉拒了——
“您让我搬出铁脉山?不了不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而且孩子们都在外经商,回来找不到我,他们该担心了。”
“这么大的量?!不不不,我不是图您的金子,我这儿就我一个人,就算再加上弟子们和黑骨头,也就四五人,做不出来这么多的……”
接连被拒绝,赛赫敕纳倒也不恼,客客气气同老人们躬身见礼作别,然后又牵着顾承宴继续往前走。
他甚至还能哼起小调,摸索着顾承宴的指尖,“乌乌冷不冷,要不让铁柱给弄个手炉什么的?”
顾承宴觑着他,总觉得这小子不像来干正事的。
见他不接茬,赛赫敕纳笑笑也不甚在意,反而握紧他的手、重重点头两下:
“嗯嗯,我也觉着我比手炉有用多了!”
说着,还挠挠顾承宴掌心,顺势十指紧扣,笑盈盈牵起来晃浪两下,看得敖力都忍不住驻足特地等了两步。
顾承宴笑着随了他,反正小狼崽的手确实是挺暖的,他说比手炉有用就比吧——真是什么小用具的醋都要吃一下。
戎狄少工匠,这个顾承宴在来草原前就知道:戎狄再怎么兵强马壮,终归都是草原牧民、是部落制。
即便有王庭,他们也多是会盟,不像中原有一整套完整的制衡、薪俸制。
所以顾承宴去过的几乎每一户牧民家里,铁器都是除了马匹、牛羊之外最重要的资源。
就连乌仁娜给他唱的那首《苏德鲁牧歌》,里面都有单独一个小节,是在唱英雄苏德鲁如何保护家中的铁斧子,没有让盗马贼一起偷了去。
赛赫敕纳敏锐,比起他想的从百姓入手、彰显贤德这样的办法,小狼崽直击要害,牢牢抓住铁脉一样。
只是他隐瞒了狼主身份,众多工匠对他们有客气、有热情,但却不愿接下这么大的单子。
“乌乌别愁啦,”赛赫敕纳突然用力,将顾承宴整个人拉过去,“你不还给我讲三顾茅庐的故事么?我们又不是一定要第一回就成功。”
三顾茅庐?
顾承宴挑挑眉,小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过被赛赫敕纳这么一劝,他也就没那么急躁了,之后遇到任何工匠都是脸上含笑,从容应对。
倒是有一两户家中有年轻人的,提出来愿意接下他们的订单,只不过要付些定金,然后才好交货。
顾承宴想着赛赫敕纳今日拜访的人多,也速部族之间也会相互聊起来这件事,便还是找了一家定下箭头。
这户人家掌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收下金叶子后,一边拉风箱一边与顾承宴他们攀谈:
“你们要这么些箭头也是想用来防身吧?听说狼主在库里台上议事并不顺利,还冒出了一位斡罗部的特勤来,双方剑拔弩张、险些都要打起来了——”
顾承宴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决定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我们是小部族,所以要早做打算。”
“是呢是呢,老狼主死的时候那五位特勤可是杀了个你死我活,哎哟喂,真是吓死我们了!”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将目光落到顾承宴随身的佩剑上,“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草原人吧?”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顾承宴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只点点头,“师傅好眼力。”
那汉子憨直地摆摆手,“公子这样好颜色,草原的水土可养不出您这样的容颜和气度,不过您这佩剑……”
一白剑是乌仁娜的遗物,此剑通体雪白,剑刃坚硬锋利、剑身却又兼具柔韧,有刚柔并济之效。
娘亲给他讲过数次这柄剑的由来,说是她跟顾驰成婚后不久,在蜀中游历时遇着一位外番胡商,从他手中重金购得一块不俗白铁。
后来顾驰请动隐居在蛮国境内的铸剑大师亲手锻造此铁,才成了如今的一白剑。
“此剑……有何不妥么?”
“不是不是,”汉子挠挠头,“您多心了,只是许久没见着这样好的白铁和锻造技艺,所以一时好奇。”
说完这话后,他又忍不住感慨道:
“汉地倒是有许多能工巧匠,只是戎狄和汉人连年对战,大多数汉人对我们戎狄恨之入骨,许多法子……我们也学不到,只能恳求乍莱歹老人教我些。”
白铁比超一般的黑铁,上等白铁像雪花银子一样、在日光照耀下甚至煜煜闪光,硬度和韧性都足够。
中原的格物类书上,大多踹度白铁里有远超于铁韧性的其他矿物,只是成分混杂,并不能精确定论。
这座铁脉山以盛产铁矿得名,其中也会偶尔发现少量白铁原矿,只是……
“您刚才说,‘乍莱歹’?”顾承宴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我等孤陋寡闻,还请赐教这位是……”
“嘿嘿,您来自中原,不知道也寻常,”汉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指了林中一条小道,“老人就住在那儿,他是我们部落里最有名望的铁匠!”
“除了我们草原上传统的冶铁法,他老人家还会许多中原、西域和波斯的法子,他打出来的箭头能穿三张硬牛皮、猎刀锋利得能劈断三年生的大树!”
赛赫敕纳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眸,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簇光,像是有流星沉入深海。
他的表情顾承宴都看在眼里,“果真如此?那这位老先生,当真是神人了!”
“可是不是么!”汉子拍拍胸脯、十分骄傲,“老乍莱歹年轻时还是我们也速部的第一大贾呢,他游历的地方可多,过去身子硬朗时,孩子们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
“过去?”顾承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话里的机锋。
“唉……大约是八|九年前吧,”汉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您还记得么?那时老萨满过世了。”
赛赫敕纳在梅录的叙说中听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但他没见过,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乍莱歹和老萨满是知交好友,他得知了这个噩耗后伤心过度,精神一时恍惚就从山崖上摔下来,伤得很重。”
汉子唏嘘两声,忽然看见山林中走过去一个拉着成车柴火的黑瘦姑娘:“乌央吉——!”
“那位就是照顾老人的黑骨头,二位若是想见见他老人家,可以问乌央吉,她是老人捡来养大的。”
姑娘听见汉子的声音,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转头在他家看见生人,又皱起眉有一瞬的戒备。
听完汉子的话后,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远远对着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抱歉地躬了躬身,然后就拉车匆匆离开了。
汉子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是他刚才夸下了海口,只能挠挠头,用搭在肩膀上的帕子揩了把脸:
“实在抱歉啊两位,老人这些天身体抱恙,真不是不欢迎你们……”
抱恙可以是真的生病,也可以是不想见外客的借口,顾承宴笑着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赛赫敕纳却略显遗憾地看了林子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问了汉子其他一些关于铁脉山和铁匠的事。
他们在汉子家逗留了很久,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拒绝了汉子一家热情的留宿邀请,两人牵马慢慢下山。
夕阳余晖衬得整座铁脉山更加深邃、黝黑,林中几家铁匠的木屋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还有不少匆匆还家的儿童。
他们从林中小径上跑过去,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会好奇而大胆地跟他们搭话、甚至邀他们去家中作客。
走到半山腰,敖力也带着穆因和一众勇士候在那里,他们的毡帐扎在铁脉山下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因为赛赫敕纳要隐藏身份,不想让也速部的牧民以为他是用狼主身份来压着他们听命,所以一应用物都很精简。
三十来个勇士就挨挤两个大毡包,敖力、穆因也不例外,而剩下一顶毡毯厚的,就留给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敖力躬身,正准备禀报什么,结果突然面色一变、手一下按在了腰间猎刀上、目光锐利地看向赛赫敕纳身后:
“什么人?!”
其他勇士也纷纷戒备,十名弓弩手还纷纷抽出了弓箭、瞄准了树林的方向。
林中树影动了动,看身形似乎太过纤细,等人举着双手慢腾腾走到夕阳光辉中,顾承宴才看清:
——是刚才的乌央吉。
黑瘦的姑娘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咿咿呀呀地吐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词,然后着急地指了指顾承宴。
敖力不知前缘,还是很戒备。
倒是顾承宴拦了他的刀,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鼻尖,“姑娘你是……找我么?”
他说了戎狄语,乌央吉兴奋地点点头。
她上前两步,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迈出的第三步又收回来,然后眼巴巴看向顾承宴、手上比划起来。
看着她一会儿指自己,一会儿指山上的,顾承宴只能猜个大概:“是,老人家让你下来……找我的?”
姑娘再点头,双颊都涨红。
顾承宴舔了舔唇瓣,转头冲赛赫敕纳眨眨眼。
赛赫敕纳便上前一步,他一动,敖力等人也跟着动,霎时就变成了一群勇士围攻一般。
乌央吉被吓着,又连连后退两步,比比划划告诉顾承宴:老人只邀请了他上山。
想了想,顾承宴拉过小狼打商量,“那我就带他呢,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不等乌央吉回答,穆因就跳出来阻拦,压低了声音在顾承宴耳畔说,“师父,你们两个人上山危险!”
敖力也点头,表示不赞同。
“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顾承宴笑了,“又不是去捉叛党,阿崽跟我去就是了。”
“再说山上山下这么短的距离,真有什么事你们也来得及赶上来。”
穆因还想争辩什么,但顾承宴弹了他一下,拍拍腰间挂着的一白剑,“不信你师父?”
“……”这下,穆因没话说了。
乌央吉看看赛赫敕纳,犹豫了半晌后,勉强点头同意了,然后在前面引路,带着两人重新返回山上。
这时候的铁脉山已经有些冷了,就算披着厚毡氅,顾承宴的指尖也渐渐开始发凉。
赛赫敕纳只恨不能给他两只手都抓过来揣进胸膛捂着,脚步迈得飞快、像撵着乌央吉走。
乍莱歹老人的木屋在他们午后定制箭头那间小屋后面大约百步的林中,门口停着刚才姑娘拉的小车。
木屋合共三间,看外形倒不像是草原制式,有些中原正堂、东西厢房的形制,屋内亮着灯,远远还能闻见肉汤香味。
乌央吉示意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在门口略等等,然后她错步登上那三级阶梯,推门进正屋。
不一会儿,安静的木屋内传来了一阵沙哑苍老的咳嗽声,听着声音很空洞,看来当真是病得不轻:
“……是顾先生么?快请进来罢。”
令顾承宴和赛赫敕纳惊讶的是,老人说的竟是中原官话,字正腔圆还很流畅。
顾承宴走在前,赛赫敕纳走在后,掀开木屋的帘子,屋内烧着炭火,很是温暖。
木屋外面看着并不起眼,但屋内的陈设却极讲究:中间一张圆桌是黄梨格的,窗下靠着的斗柜是波斯制。
正北方向上摆放有香案、佛龛,但佛龛梭子的墙壁上,却还挂着一只鹿角神帽——明显是萨满用物。
东侧是张汉制罗汉床,床上靠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稀疏,双颊凹陷、挂着病容的老人。
接触到顾承宴的眼光,老人低头轻咳两声后,展露一个笑颜:“……顾先生,许久未见了,尊夫人还好么?家中幼童,如今也该是英雄少年了吧?”
顾承宴一愣。
倒是旁边的赛赫敕纳一下整张脸皱成一团,“乌乌,你原来在中原还有个夫人?!!”
而且,连孩子都有了。
顾承宴恼得踹他一脚,然后才上前两步,让老人家看清楚,“……家父顾驰,兴许您说的是他?”
乍莱歹一愣,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眸仔细看了看顾承宴,然后才颓然地往后一仰,喃喃道:
“也是了……原以为是故人修习道法容颜永固,倒还真是……就剩我一个,咳咳咳咳……”
顾承宴见老人家情绪激动,连忙错过去替他顺了气,而乌央吉也适时送上一盏茶。
由于坐到床边的缘故,顾承宴腰间的一白剑也亮出来,老人目光直直地看了那柄剑半晌,最后笑着摇摇头、向他道歉:
“是老朽老眼昏花了,不过你和你父亲长得,还真是像——”
顾承宴看看一白剑,确实没想到父母在这戎狄草原的铁脉山上还有旧缘。
老人就着乌央吉的手喝了口茶,然后才将目光从顾承宴身上挪动到赛赫敕纳身上,然后突然垂首一笑:
“那么主上您,又是来向我讨要些什么呢?”
顾承宴心惊于老人如何一眼看破小狼的身份,赛赫敕纳却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关键词:
“……又?
“数月前,您的兄长……咳咳,”老人抬头,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曾经如您一样,来过铁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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