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虽说知道斡罗部筹谋隐忍十数载, 但听到科尔那钦来过铁脉山,赛赫敕纳还是略有些心惊。

    乍莱歹老人见他沉眉不说话,只款款笑着继续道:“他说在西北沙漠发现了一座红铁山, 想请我去瞧瞧。”

    说到这儿,老人顿了顿,低下脑袋摇了摇头,“腾格里向来只庇佑那些真实而诚恳的人, 他……”

    “老朽只是伤病重了, 但脑子还没糊涂, 那西北沙漠……年轻时候我也去过,那里有多少矿山, 我心里清楚, 咳咳咳……”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老人又剧烈的咳喘起来,近距离这么听着, 只觉他胸腔如破鼓, 重敲之下全是空声。

    “……他是想诓骗您去斡罗部。”顾承宴道。

    对着故人之子, 老人的态度明显缓和许多, 他推开乌央吉递过来的巾帕, 笑着点点头后, 又转向赛赫敕纳:“那么,你呢?”

    赛赫敕纳躬了躬身, “斡罗部自持大族, 三番五次挑衅王庭,我有不得不防备他们的原由。”

    他上前一步, 走到炕边,将手搭在了坐着的顾承宴肩膀上, 然后给声音放轻:

    “我也想守护我爱的人。”

    顾承宴面皮微微一烫,他平日可以不在乎人言和名声,但对着这样的长辈……

    老人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抬首的时候正巧窥见了顾承宴的尴尬羞赧,浑浊的一对鹰眸中闪过一抹微光。

    他低喘两声摇摇头,然后只转向乌央吉,“瞧瞧,他们这儿,真是一点儿不拿我老人家当外人。”

    乌央吉偷偷瞥了眼两人,然后低头掩口闷闷笑。

    顾承宴更是臊得慌,忍不住踹了赛赫敕纳一脚,“说什么呢……”

    “老爷爷说的啊,”赛赫敕纳笑盈盈的,“做人要说实话,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做狼主,是为了漂亮乌乌;来铁脉山,也是想要守护住他的爱人,这又有什么错。

    乍莱歹看看他又看顾承宴,终是忍不住笑出声,牵动肺叶咳喘了好几下,才摆摆手:

    “是,我明白了,您再说下去,我和小央吉都要羡慕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赛赫敕纳也跟着笑,还骄傲地冲顾承宴挤挤眼睛。

    顾承宴实不想继续这话题,便轻咳着转向老人,“老先生,还想请问……您和家父是如何相识的?”

    “嗯?”乍莱歹老人多少有些讶异,“你爹娘……没跟你提过?”

    顾承宴想了想,脸上笑容淡了淡,“十四岁那年,他们……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双双……过世了。”

    “过世了?!”

    这消息让老人极为震惊,本是靠坐在床上的,这会儿都一下绷直坐了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

    “顾先生他、他……”

    顾承宴没想到老人反应这么剧烈,也心下暗惊,忙和乌央吉一起上前扶住他枯瘦的手臂,“您别急……”

    也是他这般坐起身,顾承宴他们才看清楚了老人胸膛上缠着一圈泛黄的绷带,上面草药汁四溢,外围还箍着好几圈铁架子:

    “您这……”

    顾承宴略瞧过几本医术,不敢说懂医术,但这般状况还是能猜出老人是肋骨或脊骨断裂,受过重伤。

    他脑海里瞬间蹦出昨日那汉子说过的话,说老人和老萨满是知交好友,在老萨满离世后他伤心过度、摔下山崖。

    “您这是从山崖摔落时落下的伤?”

    “呵……”老人露出个惨笑,“那臭小子还真是什么都跟你们讲,是呀……摔出来的老毛病了。”

    顾承宴皱皱眉,看旁边的乌央吉一眼,那姑娘只是痛惜地摇摇头,让他暂时不要再追问。

    他们扶着老人慢慢躺靠回去,然后乍莱歹才阖眸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数年未收到令尊来信,我早该猜到的……”

    老人解释,他曾经为了学习中原的冶铁技艺,跟着商船一路从极东冰线出发南下,然后在麟州登岸。

    只可惜他们戎狄人的外貌实在殊异,中原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即便是到了乡下甚至深山老林,他也没找到愿意与他交流冶铁技艺的。

    “那时候,还有你们汉地百姓想官府投禀,说我是戎狄派来的奸细,要考察丈量山川、绘制舆图呢。”

    老人摇摇头,将自己这番经历当笑话说。

    处处碰壁后,乍莱歹也不想无功而返,就听闻在中原汉地的西南角、苗疆领地之内也有不少铁匠。

    他想着苗人与他们戎狄同为汉人眼里的蛮夷,便想着或许能到苗疆境内碰碰运气。

    结果在南渡金沙江时,乘坐的客船不幸坠江,然后他就和其他百姓一起被一群自名为“青霜山”的人救起。

    南境蛮国……?金沙江?

    顾承宴想了想,“您见着父亲时,他还年轻吧?”

    他从不知道顾驰去过南境蛮国,只隐约知道父亲在北上到中原、草原边境时,已经游历过锦朝大好河山。

    遇到乌仁娜后,顾驰就久留边关,顾承宴出生后,他更是常年在山中处理门派俗务,并没外出过。

    “是呢,也就……十六七岁?”老人睨着顾承宴,“刚才听乌央吉说起你带着一白剑,瞧着二十多岁,我才想错了。”

    十六七岁?

    顾承宴点点头,那便是了。

    他父亲少年成名,南武林有蜀中唐门、青城派、药王谷,苗疆有五毒教,很像是他会去游历的地方。

    “所以,您和父亲是在金沙江上相识的?”

    “是哇,”老人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柔和笑容,“他瞧着我不是汉人,便好奇问了我的来历。”

    听完乍莱歹老人的经历后,少年顾驰一点儿不介意他的戎狄身份,反而还带着他去结识了好几位江湖上有名的铸剑、锻造大师。

    “昔年,我问过你父亲,我说中原百姓都对戎狄恨之入骨,为何他愿意帮我?”

    老人咳咳两声,眼中还浮现些许戏谑,“我是铁匠,学会了中原的技艺回来锻造强兵利器,不是更助长了戎狄铁骑对中原的侵害?”

    顾承宴刚才只想着那般行事符合父亲的作风,老人这么一说,他倒也有些迷惘了——

    顾驰后半生都在救助边关百姓,手底下杀过的戎狄不说千百,但也绝不是小数目。

    老人说的话是一种潜在的必然性,为何顾驰还愿意相助,甚至带着他去拜访各种宿儒。

    见他投来疑惑眼神,乍莱歹笑着捋了捋胡须,“你父亲说——刀剑无罪,伐罪在人。”

    “他还说,说我们戎狄之所以会总是秋冬两季就要骑兵来犯你们汉地,就是因为没有技艺。倘若我们都用上了铁器、懂得耕种,哪里还需要劫掠维生。”

    顾承宴原本在想那句刀剑无罪的话,听见这个,又忍不住笑,“……父亲年轻,有些理想。”

    老人给了他个赞许的眼神,“是,你这孩子倒是青出于蓝,比你父亲当年见识广远。”

    戎狄选择放牧维生,当然有冶铁、锻造技艺落后的原因,但却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草原上所有的土壤、水源,都注定了他们只能是这样的生活方式,真学汉人耕种,只怕也多颗粒无收。

    “不过当时有求于你父亲,”老人露出狡黠一笑,“我也便没和他争辩,只一味点头应了是。”

    顾承宴莞尔,这老人家怎么跟个老小孩一样。

    不过经历后来的相处,再到乍莱歹老人返回铁脉山,顾驰经历那些事后也渐渐变得成熟。

    “后来,他也很少提要让草原牧民学耕种的事情了,不过有好的图纸、书籍他还是会想法子寄给我。”

    老人说了这么半天,终于将目光投到了顾承宴腰间的一白剑上,“这块白铁,就是我托人转寄给你父亲的。”

    顾承宴一愣,那娘亲怎么与他说是购自胡商?

    “不过你父亲客气,”老人没注意顾承宴的疑惑,只自顾自继续说道:“他偏要给我好多银子,说算是他买下来的。”

    原来如此。

    顾承宴隐约明白了——老人托了族中信得过的商人,辗转从北方草原送到了蜀中,但白铁价贵、父亲坚持要给钱,所以才让乌仁娜误会。

    昔年铁脉山上有两条白铁矿脉,其中一条在大山深处、位置险峻,就在老人十余年前摔下山崖的地方。

    另一条在山腰,这些年已经被也速部的族人开凿殆尽,或是锻造成兵刃往外卖,或是做成精致器皿送到极东商贾的海船上。

    “受伤以后,我也是在床上修养了两年才能稍稍起身,送给你父亲的信也是许久没收着回音——”

    老人长叹一口气,“最后一回读着他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他成亲了,还即将有个可爱的孩子。”

    乍莱歹说着,还拍拍乌央吉,示意她去窗下找出来一个木匣子递给顾承宴。

    木匣里装着一沓纸张已经明显老旧泛黄的信笺,顾承宴得到老人的允许后,拆开来最上面一封:

    果然,是父亲潇洒飘逸的字迹。

    字里行间,顾承宴都仿佛看见了父亲款款笑着的脸,心情看得出来很好,还满怀了对他出生的期待。

    “他说门派里琐事缠身,而且孩子刚出生,将来若有机会,还想带着一家人来看看我……”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落在木匣上,也充满了遗憾,万万没想到,他的汉地朋友早早过世了。

    顾承宴捧着信笺看了又看,最终将那沓信又好好收回去还给老人,与他简单说了说爹娘后来的事。

    他捡着有趣的说,提及了中原武林的比试,讲了门派中师兄弟的糗事,还聊到父母日常的拌嘴。

    “其实我娘也来自草原——”

    顾承宴多少明白父亲当年的心思:没在信上写明此事,多半是想给老人一个惊喜。

    只可惜,他出生后没多久,中原和戎狄战事不断,边境纷扰、先帝驾崩,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

    所以北上铁脉山的计划被搁置,后来身死,他们夫妻更是永远失去了见老人的机会。

    “不过好在,你来了……”老人听着,枯瘦的手轻轻握住顾承宴的,“这也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说了这许多,老人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安静的木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噜噜的声音。

    顾承宴眨眨眼,迅速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源头。

    乌央吉和老人也跟着转头、抬头,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赛赫敕纳。

    饶是厚脸皮如小狼崽,这会儿被他们三人这般盯着看,脸上也稍浮现出一抹薄红:

    “太阳下山了……”

    顾承宴好笑,连忙起身牵住他的手——是他一时和老人聊尽兴了,都忘了身边的小崽子还没吃饭呢。

    老人也哈哈笑,“是老朽失礼!是老朽失礼!小央吉,还不快盛些肉汤来给二位贵客!”

    顾承宴想说不用,他们的毡帐就在山下,老人生活明显艰辛——拉柴这种重活都要让姑娘家来做。

    而且屋内虽然飘有肉汤香味,但他知晓他家小阿崽的食量,真敞开肚子吃,怕不是要给老人家吃空。

    他正想起身告辞,有什么明日再上山来说。

    但赛赫敕纳却给他摁坐下来,“乌乌和爷爷你们继续说话,我去去就来。”

    “诶?您去哪儿?”老人有点不解,“您这不还饿着肚子呢么?”

    赛赫敕纳却笑着对顾承宴丢了个眼神,手轻轻拍了拍猎刀,然后一转身消失在了木屋外的森林中。

    很快,约莫半个时辰后,赛赫敕纳就扛着头体型中等的原羚回来,只是脸上蹭了泥、卷发里混了枯叶。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小狼崽还露出个粲然笑容,“请爷爷吃鹿肉——”

    他对着乌央吉点点头,然后请她指给自己灶膛的方向,然后就利落地在院子里解起了鹿。

    期间乌央吉想要过去帮忙,都被赛赫敕纳拒绝,直言让她去屋内帮着老人和顾承宴:

    “我应付得来,待会儿若有要请教姑娘的地方,我自会再唤您。”

    乌央吉只能讪讪在旁站了一会儿,回屋后就与老人比划开了,老人本来也想劝——哪有让客人备饭菜的道理,但顾承宴劝他:

    “让他忙吧,您还没跟我说矿脉后来的事呢。”

    乍莱歹坚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拗不过,只叹了好几句“你们呀”,然后才继续刚才的话——

    铁脉山虽说和圣山一样,不是单独的一座山,但有矿脉的也就那么几个主峰,这些年也速部出了越来越多的铁匠,大多都搬上了山。

    众人合力开凿,便是将那些好挖的、在山体浅表的原矿采了个干干净净。

    “也幸好草原上还没多少人懂你们中原的开山炸石,否则再过十年……不,或许五年,这山也就光秃秃了。”

    白铁矿已几乎绝迹,黑铁的数量也是连年锐减,不少也速部族人出走经商,也是这样的原因。

    老人讲这么一会儿,才最终绕回到原本的话题上,他远远看了眼已经拆骨、剔肉下来在灶房中忙碌的赛赫敕纳:

    “其实你们的来意,我都知道,但……不是我不想帮忙,山下那些也速族人也不是刻意要与你们为难。”

    “实在是,这些年铁脉山上已经没有那么多数量的好矿,即便我能答应,铁矿也不够了。”

    顾承宴不知小狼崽来找也速铁匠的真实目的,所以也不好应承,只能点点头,含糊道:

    “也是……”

    这时候,赛赫敕纳也烹制好了他的鹿宴——

    鹿头、皮子都留下来给老人,前腿、后腿也各存一条,其余的内脏、肋条肉等,都被他拿来炒了一大盆。

    前腿砍断炖了肉汤,后腿则整条架上火烤,他给大盆子直接放上黄梨格的木桌,然后又抽了猎刀割烤肉:

    “爷爷尝尝,我觉得我做的还不错?”

    其实不用他说,乍莱歹老远就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是他从没尝过的鲜香。

    乌央吉往他身后又添了两只软枕,然后从床下拿出了一张专门改制过的高足小案,方便他架着吃饭。

    老人看着小案几上的几道肉菜,面露讶异,倒没想到小狼主竟然会做饭,“您这……”

    汉人的男子大多要考取功名、赢得食俸,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即便是农家汉子,回家也少下灶房。

    草原上就更是如此,男儿郎外出打猎、放牧,女子在家要操持毡帐内的一切:做饭就是其中一项。

    如王庭的各级官员、狼主、遏讫,以及翟王、特勤,他们都算是贵族,实际上会有人伺候。

    乍莱歹老人这几年虽说是受伤久居深山,但也有自己一些消息来源——或是部族中小孩带来,或是路过商贾闲谈。

    他知道赛赫敕纳是第七特勤,也知道他和他娘被先狼主放逐到了极北,但却不知其中细则。

    正在他揣测深想,是不是这位小狼主从小在极北吃苦、事事亲力亲为,才练就这样好的厨艺。

    结果,还没等他问出口,赛赫敕纳就主动交待:“都是乌乌教我的,爷爷觉得怎么样,好吃不?”

    顾承宴:“……”

    老人忍笑,倒是旁边的乌央吉满脸惊艳,看向赛赫敕纳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明明都是肉,怎么他就能做这么好吃。

    三番五次被啥都往外说的小狼崽“出卖”,顾承宴也拿他没辙,只能是叹一口气,替他摘出发间的枯叶。

    赛赫敕纳唔了一声,眨眨眼对上顾承宴的眼睛,然后立刻露出一个傻乎乎的大大笑脸。

    顾承宴又被他逗乐,忍不住当着老人的面上手,轻轻捏了小家伙鼻尖。

    瞅着他们这般互动,乍莱歹眼中闪过数抹精光,最终只是低头道了句:“好,好好好。”

    ——也不知他是在说烤肉好吃,还是在说什么。

    因是刚才没能从顾承宴这里得到答案,老人在吃过一顿饭后,才又与赛赫敕纳说了一遍现实的为难:

    “矿脉濒临枯竭,便是我们也无可奈何。”

    赛赫敕纳沉吟片刻,“那……若只请老爷爷你锻一把刀呢?”

    “一把刀?”乍莱歹也愣了愣。

    那位特勤、科尔那钦前来,即便是谎话连篇、连蒙带骗,老人也能看出来他所谋者大。

    赛赫敕纳他们前来,老人料定也是跟这争狼主位有关,哪想——这位小狼主竟然只求一把刀?

    他犹疑地看向赛赫敕纳,“若只是一把刀,你们何必山上山下走访我部这么多位铁匠?”

    他们都算个中好手,想锻打什么样的刀没有。

    赛赫敕纳笑,毫无隐瞒避讳,“但他们都是不是‘乍莱歹’,锻打出来的也不是‘乍莱歹刀’。”

    老人听着他这话愕然良久,眼睛也从震惊瞪大渐渐变成了微微眯起,“您这是想……借我的名?”

    乍莱歹老人算是也速部铁匠的一块金字招牌,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技艺无双,能锻造出无双好刀。

    而且也速部自己的铁匠也多敬服于他,像是之前帮赛赫敕纳他们锻打箭头的那位,张口闭口都是对老人的崇敬和敬仰。

    顾承宴在旁听着,这时候也明白过来:

    老人身体抱恙,加上铁脉山的矿产连年减少,无论乍莱歹的态度如何,都不能改变这两个事实。

    所以无论是他有些嫌恶的科尔那钦,还是他目前还算热情客气的赛赫敕纳,他都不能出山做铁匠。

    但,赛赫敕纳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转圜的办法——

    他不用老人出山,也不用老人跟着他回王庭去,只请老人再锻打一把刀,然后将这把刀带走。

    有这把刀在身边,人们就会注意到乍莱歹不应允科尔那钦,却愿意帮助赛赫敕纳,也速工匠也会改变主意。

    “您让我,再想想。”老人没有立刻答允。

    赛赫敕纳也不恼,点点头后自顾自摸出块酥糖递到顾承宴嘴边。

    顾承宴瞧着小狼崽挺有主意,便笑盈盈张口接了。

    老人看看他们,眼中闪过数抹神情,最后做出疲态,请乌央吉送他们下山,说给他几日考虑。

    如此,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便起身告辞,燃起火把,缓慢地从山上走下来。

    钻出树林后,远远就看见穆因和敖力站在道旁翘首以盼——

    “师父师娘!你们可算回来了!你们再不出现,我就要和敖力哥哥上山找了!”

    敖力没说话,仔细端详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见两人面色如常,气色甚至还很红润,便也点点头不言。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顾承宴则揽过穆因,然后四人回到帐内,简单聊了聊山上情况。

    “唔,如果只是铁脉的话,”穆因听完后双手托腮,“我好像在极北草原上……见过?

    “你见过?!”

    “嗯啊,”穆因转向敖力,“就在科布多湖对岸的某一座山上,土壤表面黑黑的,但是日光一照就泛红光,这是……铁矿吧?”

    “有些可能,但并不完全,”顾承宴笑,“也可能是含有红色碎岩的黑土。”

    “啊……?”穆因一下泄了气,“我还以为就是铁矿呢,那要是铁矿山没了,我们不也就没武器了么……”

    顾承宴觉得小家伙是杞人忧天,草原地广,何至于就只有铁矿山一座含铁的山脉,只是也速族人世居于此,才显得格外重要。

    知道狼主和遏讫没有危险,敖力也就拽着还想和顾承宴多说几句话的穆因离开——

    小孩一味地黏人,根本没注意到赛赫敕纳越来越不善的目光。

    等洗漱完卧到床上,顾承宴打了个呵欠,才贴着小狼崽胳膊小声问,“怎么想到……要老人给你锻刀的?”

    闻言,赛赫敕纳只是笑,瞧着他家乌乌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却还要强撑着听他讲这些。

    “没事,突然就想到了,乌乌快睡。”他啄吻了顾承宴两下,抬起手臂将人揽入怀里。

    顾承宴睁着惺忪睡眼看他一眼,还想追问,却被赛赫敕纳揉了揉他后脑、一下摁倒。

    “……唔?”脸埋到柔软结实的胸膛里。

    贴着温热的肌肤,小狼崽又故意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顾承宴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慢慢阖上了眼眸。

    赛赫敕纳等着他发出绵长的呼吸声,才翘起嘴角、拉高被子,搂着香香老婆安然入睡——

    顾承宴跟他讲过许多关于人心向背的中原皇帝故事,也有不少民间传说。

    他记得顾承宴讲,有个官员新到地方上,为了让百姓信服他言出必行,就故意在城内最热闹的市场上堆放了一根大圆木并张贴告示:

    如若有人能扛着圆木进城,就给这人十两黄金。

    扛木头不是什么难事,周围的百姓都观望徘徊,不知官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至晌午也无人敢上前。

    官员一看这情况,就将赏钱提高到了五十两。

    重赏之下,就有个小伙子站出来说他试试,结果轻轻松松扛着圆木进城后,官员当众就赏了他五十两。

    顾承宴说这个故事,原本是为了告诉他——官员说到做到、重信重诺,但赛赫敕纳却由此得到启发:

    想要办成某件事、打响自己的名头,就需要一些能使众人震惊、震撼的手段。

    如黄金五十两的重赏和那本来简单容易的事,又比如他刚继狼主位后、札兰台部给他出的难题。

    乍莱歹老人德高望重,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是也速部最好的铁匠,就连科尔那钦都来拜访过他。

    只要能得到他一柄锻刀,哪怕老人并未跟他出山、也没有答允替他打造武器,这也已经足够了。

    科尔那钦不是自诩有斡罗部在身后、总笑他没有族人可帮衬么?

    赛赫敕纳在黑暗一片的毡帐中哼笑一声,那他就让这位自负的兄长看看,什么叫做一人能抵千军万马。

    族人?

    族人能给他讲这么多中原汉人的故事么?族人再多,还不如顾承宴给他讲的《三略》《六韬》呢。

    乌乌一个,就足以胜过斡罗部的万余勇士了。

    他们都傻,他们都不懂顾承宴的好。

    不过这样也好,赛赫敕纳搂紧了顾承宴的肩膀,这样,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他独占漂亮乌乌了。

    ○○○

    就在顾承宴他们驻扎在铁脉山脚下、等待乍莱歹老人决断的同时,科尔那钦自然也没有闲着。

    库里台议事时,他没能一举扳倒小狼主,想要在兀鲁部施行的计划也没能顺利进行。

    一再的失败让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同赛赫敕纳正面对抗,而是选择将目光转向了在草原上游走的商队。

    顾承宴他们远在极东并不知情,但留守在王庭的老梅录和两部翟王都听过下面人来报——

    说最近有些关于狼主的奇怪谣传,说他继承先狼主的小妾后迎娶为遏讫,不是因为那汉人多么的美艳无双,而是因为他就喜欢成熟的、喜欢小爹小妈。

    草原上多的是年少守寡的妇人,还有些怀揣万贯家财,听闻消息后都旁敲侧击地往王庭送过鹰讯。

    老梅录接着鹰讯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有一个算一个地解释,但流言总是比他动作更快。

    好不容易劝退了那些美妇人,又有勇士听见说赛赫敕纳与中原汉人一样好男风,穆因就是他们收养的继承人。

    这样的流言更加荒谬,但却让不少小部族的族长都动心思想给孩子过继到王庭,就连阿利施翟王的族亲都向他打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老梅录觉着荒唐,但又不方便解释更多。

    否认男风的传言,那草原各部就会像蒙克一样想尽办法往王庭送美人。

    不否认男风这件事,顾承宴又是赛赫敕纳承认的大遏讫,他们俩这样、狼主和王庭注定了后继无人。

    老人干脆不做回应,全部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只说狼主和遏讫不在,他只能帮忙转达,但做不了决定。

    如此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和王庭相熟的商队来往间,又探知了不古纳惕部翟王正准备将女儿嫁给朝弋。

    草原上各部联姻本属常见,但不古纳惕部的小公主今年只有十二岁,而朝弋已逾三十且已娶亲。

    库里台议事上,这位翟王的态度就很暧昧,如今虽然没有摆明了投奔斡罗部,但联姻也算一种信号。

    老梅录叹了一口气,这一战,只怕还是再所难免。

    写好鹰讯,让游隼飞往铁脉山,只盼着狼主和遏讫收着信后,能想出些应对之计。

    ○○○

    在铁脉山下等了两日,乌央吉给顾承宴他们带来了好消息——老人容易锻刀,但也提出几个条件:

    锻刀所需的矿石、木柴,需要赛赫敕纳他们亲自去山中取,木材要四车、铁矿石也要满满当当一整车。

    不是板车,特木尔巴根从中原接了顾承宴过来的那种厢车,也就是不仅平面一层要堆满。

    赛赫敕纳当然满口答应,着敖力他们弄来四辆板车和一辆厢车,就牵着顾承宴入了铁脉山。

    山崖上较明显的铁矿矿脉已经被附近的铁匠挖空,远远看上去山体都向下凹陷出天坑的模样。

    而乍莱歹老人坠崖那处,陡峭的山壁上倒还能隐约看见一层层未经开凿的黑铁矿。

    下山不难,开凿岩石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山崖下面的铁矿石运送到山崖上。

    如是每次都靠人力背上爬下,耗费体力不说,还一日采不到多少矿,效率极其低下。

    赛赫敕纳观察了一会儿,决心兵分两路:让穆因带一半勇士先去伐木——这比较简单。

    剩下的一半勇士留下来,跟着他和顾承宴想办法开凿山壁上的铁矿。

    “乌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中原饮水不用小院里那种压水井,而是用辘轳?”

    赛赫敕纳站在悬崖边上比划了一下,“你说,如果我们砍断一截圆木当辘轳,然后往这里伸出去——”

    他指了指崖壁突出去的一块青石,“能不能也做成一个借力的辘轳,也是‘行轮举重’。”

    顾承宴看了看这片山崖的地形,觉得赛赫敕纳想的主意不错,但是只用一个辘轳或许有些费力。

    “阿崽,你来。”

    顾承宴折了一枝树枝在地上给赛赫敕纳画:铁脉山上有许多结实的柏树,正好他们可以用来搭个秋千架一般的东西。

    只是在最上层搭上一个辘轳,绕过麻绳后又在底端绕第二只辘轳,这样能更加省力。

    “这是蜀中的井盐汲卤法,用两个辘轳能更省力,从地下拉起来的东西也更多。”

    顾承宴之前教赛赫敕纳学戎狄语、中原官话时就是用画的,如今他闲闲几笔,赛赫敕纳立刻就看懂了。

    敖力和其余几个勇士都没明白,但还是依着赛赫敕纳的指挥开始伐木、搭建架子、做辘轳。

    幸好他们从王庭出来带着的绳子多,也能从附近也速部的牧民家里借来竹篮和竹筐。

    等井盐汲卤的架子搭建好,赛赫敕纳率先下到崖底试了试,并没直接放铁矿,而是用足重的青石先试一试。

    敖力在上面由顾承宴指挥着转动辘轳,他本以为要用很大的力气,没想到圆木滚动起来,竟然很轻松就拉上来一块大石头。

    其他几个小勇士还不明就里,纷纷惊叹地围过来,“敖力大哥,您这……真是神力!”

    敖力却摇摇头,“是遏讫的法子好,你们来试试,你们也可以。”

    几个勇士刚开始的时候还不信,挨个排着队尝试过后,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遏讫你好厉害!”

    “喂——”赛赫敕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再厉害也是‘我的’遏讫,你们玩够了就快下来帮忙。”

    勇士们吐吐舌头,留下两个在上面转动辘轳的,其他人都带着工具下到崖低的山壁上开始开凿铁矿。

    有这两个辘轳的井盐专用器帮忙,赛赫敕纳他们仅用了一天时间,就装满了整辆厢车。

    临走的时候,敖力建议将这个架子就留在当地,“还能方便也速部的铁匠们采矿。”

    顾承宴犹疑了片刻,本想拒绝:

    他倒不是要藏私,这点用辘轳的技艺不愿意分享给草原戎狄,只是顾承宴多少有些担心,铁脉山会否被一瞬间踩空。

    虽说铁脉山已在钦那河的下游,但山体被掏空后极容易塌陷,加上地动的话,就是天灾人祸。

    不过往深想了想,顾承宴又打消了这重疑虑,冲敖力点了点头:也速部族人依山而生,若铁脉山空了,他们自然也就会从山上搬迁下来了。

    中原的井盐、矿场都是这样的:十数年挖空了山,山上的百姓和村落也就渐渐开始往山下搬。

    现下拆掉架子,还会惹来也速部铁匠的误会,倒不如直接留下来,方便牧民的同时,还能替赛赫敕纳挣些好。

    他们从山壁旁回来后,穆因也带人砍足了四套板车的树木,众人回合后,又给东西送到老人家。

    乍莱歹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神速,听得顾承宴的井盐汲卤之法,老人也是连连赞叹,让乌央吉叫来不少也速部的铁匠。

    也速部族的牧民们聚集过来,看着老人木屋外堆成小山的木料已经暗自心惊——老铁匠竟然要打铁了!

    再得知了这些铁矿和木料竟然是在一日内弄得的,更是不敢置信——纷纷前往山壁那边看神奇的“辘轳”。

    几位胆大的铁匠攀着山壁下去试了试,发现此法之妙后,那位答允帮他们锻造箭头的汉子直赞他们是长生天送来的福星:

    “二位!二位!你们的单子,我们愿意接下来!”其他铁匠也纷纷应和,“我们一家做不完的,可以大家伙齐心协力!”

    顾承宴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将人推出去,由小狼崽自己应付,也是他得民心的第一步。

    赛赫敕纳笑着谢过牧民,说将来一定会再有相求的时候,只是此刻想先请老人锻刀。

    铁匠们点点头,围着木屋前面的木材、铁矿看了好半天,才各自散去。

    老人被乌央吉扶起来,指挥着姑娘准备了鼓风箱、炉灶,还有湿润的泥土。

    前两样顾承宴是知道的,但最后一样顾承宴却有些不明白,“老人家,这要泥土……还是湿润的,是何用意?”

    “你不知晓?”乍莱歹笑了笑,“这是你们汉地的法子,叫‘覆土烧刃’。”

    把铁矿炼成生铁,再把生铁锻打成镔铁后,就能锻刀,但一般的刀在开刃的时候,总有两项不能兼得:

    “你若要刀身坚硬,那刀刃一面就会变得很钝、很笨重;相反,若你要刀刃锋利,那刀身就会变软、韧性不足。”

    “所以你们汉人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给刀刃一面包裹、覆盖上湿润的泥土,这样淬火入水后,没有泥土的刀身部分就会迅速变冷、变硬。”

    “而有泥土覆盖的地方,因为温度变化明显,就能开出非常锋利而薄如蝉翼的刀刃,用你们的道说,就是——刚柔并济。”

    锻刀要足五天,老人胸骨、脊梁上有伤,前面的炼矿、锻打都是由乌央吉这个姑娘来进行。

    别看人家是个姑娘,但力气一点儿不小,每一下叮叮当当的敲得十分起劲儿,到最后覆土烧刃时,才由乍莱歹老人亲自动手。

    刀锻造好的那日,正好草原有雨,赛赫敕纳他们便暂避在老人的木屋内。

    老人最后一次用清水洗去刀身上的碎铁屑,然后扯下一根白色胡须丢到刀刃上,吹一口气——胡须立断。

    “成了——”

    乍莱歹长舒一口气,转身将刀双手奉与赛赫敕纳后,却重重咳喘两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老人家!”顾承宴吓坏了,扑过去扶住老人。

    没想老人只是闭着眼睛,嘴角缓缓勾起,“我没事,只是有些累着,不过小顾先生……”

    “不知您久在王庭,曾否听过一个说法,叫做——会有‘南来之人’,指引草原找到真正的狼主?”

    第52章

    说完那句话后, 老人缓缓睁开了他阖着的眼眸,浑浊的瞳孔中精光乍现,让顾承宴都微微一愣。

    虽为国师, 顾承宴自己其实不太相信预占,人的命运变数太多,若仅凭断命就能定下一个人的未来……

    他又何必辗转两世,吃尽苦头。

    但显然, 天下万民百姓并不如此想, 中原信奉他这个国师能预言未来、堕星台的星官能占尽天相。

    就连到了草原, 这里的牧民也多信萨满,信他们能传递腾格里的旨意, 信他们全知全能。

    乍莱歹老人说的这话, 特木尔巴根很早以前就与他讲过,大约是提到大萨满时,讲起王庭的旧怨:

    说如今的这位大萨满之所以能够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 是他暗害了老萨满的缘故。

    顾承宴不置可否, 只道:“听说, 这是老萨满临走前留下的一块骨卜。”

    乍莱歹笑了笑没应, 只闭上眼眸轻叹一声, “您不信这个。”

    他用的是陈述句, 语气肯定却饱含无奈。

    顾承宴张了张口,最后只能轻叹, 说了句抱歉。

    乍莱歹老人靠着又休息了一会儿, 看着精神稍好些,才重新睁眼与顾承宴说起他和老萨满的事:

    “我和他算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候我额维还在, 他也还没成为王庭的萨满,还只是弟子, 出师后在各个部落和小族群之间游历。”

    就像是中原的游方大夫,顾承宴点点头。

    那时候乍莱歹不过十七八岁,他额维在帮助部族中其他铁匠拉风箱的时候不慎被烫伤,然后就请了老萨满来医治。

    老萨满的用药是一种乍莱歹从未见过的草根,只见他每日熬煮草根、捣碎揉汁,最后将那些翠绿色的汁液全涂到额维的伤口上。

    别人烫伤都是敷些透明的糊状膏体,两三日、顶多七日时间也该好了,但老萨满治的,确实十多日都没好。

    他阿塔那时候并不在家,跟着商队外出做生意去了,家中就只有乍莱歹和娘亲。

    眼看着额维着急,乍莱歹忍不住去找了老萨满麻烦,认为他是学艺不精、故意用些草药糊弄他们。

    “他年轻时脾气也不算好,我们一言不合就争吵起来,还拧到草坪上打了一架。”

    老人摇摇头笑,“他硬气得很,当场就给诊金退给了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脉山。”

    “那后来呢?”赛赫敕纳帮忙乌央吉收拾好外面的鼓风箱、石水池,进来正巧听见。

    “后来——”老人看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他离开之后,我们部族又请了其他一位萨满来。大概就……三五天后?”

    乍莱歹请那位萨满到木屋,结果洗去那些翠绿的汁液后,却发现那块烫伤的皮肤恢复得很好、甚至是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

    后来这位萨满觉着惊异,问过乍莱歹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着拔回来草根细看,更是连连称赞原来还能这样。

    “当时,我们草原上治疗烫伤的法子都是跟你们中原人学的,需要用到好几种药料。大多萨满都是等着商人来,一口气购置许多囤积治好,然后用时取出。”

    “这种烫伤膏见效快,但却会留下疤痕,皮肤上会红一块、白一块,而且囤积的药保存再好、效果也会减弱。”

    老萨满别出心裁用了新鲜的草根,虽然初时起效慢,但长久来看愈后效果好,还不用囤药料、靡费少。

    能治疗烫伤的草药,顾承宴下意识就想到了白蔹和地榆,老萨满的法子也让牧民们在往后遇着烫伤时、自己就能到山中挖来草药治疗。

    ——算是真正利民的妙计。

    乍莱歹听着后来这位萨满赞不绝口,心下十分愧疚,便是策马出去找老萨满。

    巧的是,那时候老萨满正好在山中采药时遇着野兽围攻,乍莱歹赶得好,直接将人救了下来。

    乍莱歹真心实意地道歉、求得老萨满原谅,而老萨满也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两人便在长生天见证下,交拜结为兄弟。

    “之后我们多有书信来往,我到中原游历归来,就听闻他已经到了阿利施部,成了阿利施部的萨满。”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点点头,再往后的事情他们就都知道了:沙彦钵萨带领阿利施部用武力征服草原,老萨满也就从部族萨满成了王庭的萨满。

    “与您不同,”老人看了顾承宴一眼,“我信他有通天之能,也信他能预占未来。毕竟,他料定了自己的死亡,也很早就知道自己会被驱逐出王庭。”

    这就让顾承宴有些不明白了,“既然他一早知道,为何不去避免这种结果呢?”

    乍莱歹伸出手,让顾承宴摊开手、掌心朝上,老人干枯开裂的指尖点在他掌心的纹络上:

    “有些灾厄,你一早知道会发生,然若选择避开这道线的灾厄,你却发现会引起更大的灾难,你怎么选择?”

    这是在告诉他,老萨满虽然能避免自己被放逐、病逝的结局,但若避开这场祸事,就会引发更多的不幸。

    “……所以他选择从容赴死?”

    老人见顾承宴明白了,笑着松开他的手,点点头,“但他还是留下了那片骨卜。”

    骨卜就是在龟板上烧裂纹,这东西顾承宴从来都认定可以作伪,事先用薄刃刀在骨片的被面刻上想要的字样,入火一烧后,就能“心想事成”。

    虽说特木尔巴根提醒过顾承宴,说大萨满之所以对他满心戒备,就是因为那片骨卜,但顾承宴不信。

    即便草原上真有能预占未来的神使,他也不可能是所谓的“南来之人”,毕竟他活不长。

    赛赫敕纳继承狼主位后危机四伏,这些都不是短短两三年时间能够解决的,这骨卜根本没意义。

    倘若从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这一点算起,赛赫敕纳确实身后有狼群,但……南来者却不仅仅有他一个。

    大萨满算得上是南来者,老梅录从王庭到极北,也算得上是南来者,这范畴根本太过宽泛。

    就像中原的许多预言、图谶,都不是那么具体,大多是等事情发生以后,再往上附会。

    昔年汉高祖有斩白蛇的传说,再往前还有华胥氏在雷泽踩脚印感天而孕伏羲,以及紫气东来、贵人临门。

    顾承宴相信预占观天能瞧出祸福,但对于图谶、骨卜之类却只信三分,余下七分多要由后人引证。

    就像此刻乍莱歹老人因着顾驰的缘故,总觉得顾承宴就是他的老友预言的那位“指引者”。

    但同样,大萨满不也已经成功利用这个卜辞,在沙彦钵萨的支持下、夺得了王庭萨满之位?

    所以在他看来,卜辞顶多算是谋事的助益,要想成事,也不能全靠这个。

    不过面对着长者,顾承宴还是顺着老人的意思,听他讲了从前伯颜部狼主统御万兽、骑白狼登圣山的事。

    “昔年,草原上还未分出十二支大的部族,大家通姓伯颜。库里台议事选取出第一位狼主后,大家就共赴极北雪山祭拜上天。”

    那时候的雪山还没有封圣,不过是草原上最高的一座山峦,也只在当地牧民当中流传着——登上山顶,就能靠近神灵。

    众戎狄本是驻扎在山脚下,约定第二日同登雪山,结果那位狼主夜来得梦,竟让他在日出前入山,说山中有腾格里赐给他的一根神木。

    那位狼主便趁着夜色起身,循着梦境中的方向上山,果然看见了一根在夜色中散发着煜煜金辉的神木。

    只是和梦境中不同,神木旁边卧着一头半人高的巨型白狼,吓得狼主立刻弯弓搭箭、瞄准了巨狼。

    但那头狼似乎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后退几步,用眼神示意他靠近神木。

    狼主壮胆上前,伸手摸了摸那根隐约散发着微光的神木,触感和一般的柏树差不多,但却十分笔直、仰头往上看看不到一点儿分杈。

    他绕着神木转了两圈,谢过腾格里的指引后,俯身弯腰抱起那棵合抱粗的神木。

    本以为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将神木整个拔起来,但最后他只是轻轻一用力,就将那整一棵树抱起。

    在树根离地的同时,树冠上的叶子就簌簌掉下来,落到狼主身上时,就变成了一件纯白羽衣。

    而那头退远的白色巨狼也趴下来,对着天空长啸一声,雪山上松涛阵阵、林中清风徐徐。

    紧接着,就有无数头白色的雪山狼从林中跑出来,全部乖顺地低下头,对着手持神木的狼主宣誓了效忠。

    “只可惜……后来伯颜部分裂,各部间攻伐不断、圣山的山祭也被取消,再没有人能够重现昔日的荣光……”

    老人看顾承宴一眼,“用你们中原的典故来说,就叫——‘礼崩乐坏’。”

    顾承宴回应以一笑,中原上三代时期还有禅让制,春秋时起兵戈还要师出有名,后来都逐渐变成了实力为尊。

    这些多半无可避免,本来明君就难得。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狼主能……唤得圣山白狼,或者说——你们所谓的统驭万兽了?”

    老人摇摇头,但转而看向他、脸上出现了一些向往的神情,“所以,我们都盼着小顾先生你呢。”

    顾承宴抿抿嘴,也笑着摇了下头,“您……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

    乍莱歹却瞅着他笑而不语,昔年老萨满还没被驱逐离开王庭,他也还没受伤、能起来走动,两人曾经在钦那河上有过一聚。

    老萨满那时候或许早预料到什么,话说几句后,突然对乍莱歹老人说——若是将来有一日他不在了……

    老人被吓了一跳,问他为何突然会这么说。

    老萨满却只是喝着酒笑,一边含糊过去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一边又提起他占卜了一块骨卜。

    “你……想不想我们草原变回曾经的模样?牧民安安居乐业,各个部落之间团结和乐,就像个大家庭。”

    乍莱歹自然是连连点头,说他早看腻了部落上各方相互戕害,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但草原各部这么些年也过来了,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每个部落的翟王也各怀心思……你说的那种日子,只怕是要神明降世、才能重现了。”

    老萨满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然后看着钦那江上滚滚东逝的河水哈哈大笑。

    一笑毕后,才冲乍莱歹挤挤眼,“若我说,这一日其实不远了呢?”

    乍莱歹眨眨眼,神色一喜,“你的意思是……!”

    “这些时日……狼主偏信第三遏讫,依附在她身边的各宗官员、翟王皆受到重用,还有蒙勒篾……”

    “蒙勒篾,他不是你的弟子么?”

    老萨满耸了耸肩,示意乍莱歹不要插话,只自顾自地将想说的事情说完:

    “蒙勒篾对权力有多渴望,你我都是见识过的,如今他攀附第三遏讫,而第三遏讫又是那等人,将来……将来取代我的位置也未可知。”

    “我预占了一块骨卜,揣度将来王庭定会生乱,适时兄弟相残、母子反目,只怕整个钦那江都要被染红。”

    乍莱歹喝酒的手顿住,脸上涌起不安。

    “不过也不用慌,”老萨满还是说着未来流血漂橹的事,还是乐呵呵的,“那以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起来?”乍莱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个好法,不都说了兄弟相残、母子反目了。

    “我问过长生天,祂告诉我,会有一位从南方来的使者,会带领草原找到真正的狼主,就想曾经召得白狼、统御万兽的伯颜部先祖一样。”

    啪嚓一声,乍莱歹摔碎了手中的酒碗。

    半晌后,他才重新端起酒坛猛灌一口,“你这些话只告诉过我,还是……”

    老萨满神秘地看他一眼,说自然也告诉了狼主,然后还将骨卜公之于众——

    “他日我若蒙难,那这块骨卜和我的预占,还要请老兄台你帮忙传遍草原,这样才能拯救草原于万一。”

    彼时,乍莱歹已是也速部出名的铁匠、商人,手下有少说三支商队,往南、往北、往西都有路子。

    他满口答应下来,却还是担心老朋友、老兄弟的安危,“若是有帮得上的地方……”

    老萨满却摆摆手,“神谕不可妄断,天命不可更张,老兄台你记着我的嘱托就是了。”

    ……

    说起那道骨卜,还有自己的老友,乍莱歹老人明显兴奋许多,精神也好、目光明亮:

    “虽说南来之人众多,但——只有您是从中原汉地过来后,就给我们带回了狼主。”

    “骨卜……咳咳咳,说的一定……”

    他体力渐渐不济,最后这句话便没能说完,只是紧紧抓着顾承宴的手,似乎真在殷切渴盼那一日的到来。

    听着老人剧烈的咳喘,顾承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若真如此,那是我的荣幸。”

    得到他如此应允,老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也微松,终于让赛赫敕纳得空、帮着抢回顾承宴的手。

    在油灯暖黄色的灯光下,老人双颊猩红、顾承宴手腕上也浮起了一圈红痕。

    赛赫敕纳心疼,却忍住了没有当着老人的面抬起来吹吹,只将自己的手探入顾承宴袖中轻轻揉着。

    而老人急促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息,乌央吉上前来帮忙他顺气,虽然没有催促,但看她的表情是很想要顾承宴他们离开的。

    也打扰了足够多的时间,顾承宴看赛赫敕纳一眼,两人便双双起身告辞。

    顾承宴更俯下身,轻轻拍拍老人的手:“您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我明日再来陪着您说。”

    乍莱歹笑,虽在心中感念故人之子的良善,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捉住顾承宴的手。

    握住顾承宴的左手后,他又向赛赫敕纳伸出手,唤了一句:“主上——”

    等赛赫敕纳将右手递给他,乍莱歹便颤颤巍巍地将他们俩的手叠握在一起:

    “小顾先生、主上,老朽想最后求你们一件事。”

    顾承宴连忙回身扶他,赛赫敕纳也让他不用如此客气,说有什么事他一定会尽全力。

    乍莱歹咳咳两声,引着他们的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乌央吉,“……这孩子,是被人丢在山中的弃婴。大约是小时候高热烧坏了嗓子,因而不能开口说话。”

    “她虽是个姑娘,但也跟在我身边学了许多年,往后、往后要是有什么……咳咳咳——”

    老人咳喘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像是要给肺咯出来。

    “希望你们能……给她口饭吃,别让这孩子留在铁脉山上孤苦无依,或者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欺负了去。”

    听着这些话,乌央吉眼眶红了,一直紧紧拽着老人的手摇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发出声音。

    “您放心,我保证。”赛赫敕纳举起右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老人见到这个动作,这才放心地睡着。

    乌央吉忙着照料老人起居,顾承宴便拉着赛赫敕纳悄悄离开下山,此间事了,他们还要赶回王庭去筹备大婚的庆典。

    赛赫敕纳一手持火把,一手牵着顾承宴,行了一段路快到山脚时,他却忍不住停步又转头深深看了眼木屋的方向。

    “怎么?”顾承宴问。

    “没……”赛赫敕纳不好说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说出来若是真应验,岂不是他的罪过。

    于是他只是抿抿嘴,又牵起顾承宴继续走。

    顾承宴见他这样的神态表情,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担心乍莱歹,老人家的身体,只怕是……

    如此,两人沉默无言地回到了山下的营地中,预备原地修整最后一晚,明日再启程返回王庭。

    近来老梅录送来不少信笺,都是关于草原上的流言和各部的动向,其中有几桩也确实要狼主亲裁。

    敖力办事稳妥,早早在他们的毡帐内烧旺了炭盆,挑开帘帐后,迎面扑来一阵热浪。

    赛赫敕纳先给顾承宴推进去,然后自己才回身严严实实关紧了毡帐的门帘,两个下角用石头压上。

    这些临时扎的毡帐仅有灶膛,并不会有烧暖的炕,不过敖力已经尽力布置,早早煨了几个汤婆子塞在床上。

    赛赫敕纳还怕顾承宴冷,直给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双腿夹住他的脚背、脚面温着。

    素日他们睡下后,都会简单聊个几句,有时候顾承宴兴致好,还会跟赛赫敕纳讲起中原的往事或近来的趣闻。

    但今天顾承宴想着乍莱歹老人,还想着他说的大萨满和骨卜,便是趴在赛赫敕纳身上久久无言。

    赛赫敕纳敏锐地察觉到顾承宴情绪不对,便想着提出一句,“我已经让敖力给王庭去鹰讯了,让老梅录准备着办我们的婚典。”

    顾承宴点点头应了一声,而后又啊地抬头,“……这么快?”

    也不是快,只是这种事情,不是回去当面说更好?

    赛赫敕纳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但就是一笑后故意曲解,“哦,乌乌还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顾承宴:“……”

    他拧了小狼崽一下,从前不会说话的时候只是喜欢乱咬人,如今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

    赛赫敕纳被他拧得嘶了一声,皱皱眉后,反过来掐了把顾承宴的腰,“不是也要给梅录时间准备。”

    顾承宴腰侧本就敏感,被他这样拧着,自是命门都在对方手里,实在无法,只能哼哼两声表示不满。

    “也给他们一点时间准备呗,”赛赫敕纳不知想到什么,竟是露出一抹坏笑,“狼主成婚,他们不能不送贺礼吧?”

    ……又在想坏点子。

    自从赛赫敕纳诓骗了科尔那钦叫他“爹”之后,顾承宴就发现了,小狼崽之前只是不屑耍这些手段。

    若真论起害人来,他家小阿崽只怕也不遑多让。

    他知道劝也没什么用,何况真是太过分的,老梅录也会再三劝诫,用不上他在这儿费口舌:

    一来这几日锻刀爬上爬下,他也确实疲累;二来这会儿是在床|上,他可不想多说多错、闹得又要昏睡过去。

    而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不反对,便哼哼笑着,专心想他要如何整治对付那群人了。

    如此平安一夜,次日醒来,顾承宴原本是想让敖力带着穆因上山去知会老人一声,就说他们要先返回。

    结果两人一趟上去下来,他们都收拾了毡帐准备出发,乌央吉却着急地从山上跑下来。

    这姑娘双眼通红、脸色发白,干裂发白的下唇瓣上印有两个深深的血印子。

    她跑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然后啊啊指了指山上,突然咚咚磕头。

    顾承宴被吓了一跳,忙让敖力和穆因扶起她,“你别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老人家他……”

    乌央吉又抿抿她干裂的嘴唇,眼泪汪汪地看向顾承宴,比划了一个动作后,缓缓闭上眼睛、突出舌头。

    “……?!”顾承宴愕然,“你说老人家他……”

    赛赫敕纳当机立断,“别说了,我们上去看看。”

    乌央吉带着几人迅速返回到山中小木屋,她比比划划,顾承宴来猜——

    只说昨夜送走他们后,她本来要服侍老人洗漱歇下,但乍莱歹却拉着她,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又要与她交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老人絮絮说着,让她无论如何敬畏腾格里,让她记着自己是也速部的一员,让她记着铁匠的本心。

    乌央吉比划到后面,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这会儿,不用顾承宴再猜什么,她也冷静下来明白了:

    乍莱歹老人大约是预料到了什么,昨夜种种,不过是与她交代后事,在说着最后的话罢了。

    她再撑不住,呜哇一声扑倒在老人床边。

    乍莱歹老人还是躺在那张汉制的木榻上,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身上换了一件纯白色的毡毯。

    他双手交叠在腹部、撑着肋骨的铁架下,面目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的。

    乌央吉哭得伤心,整张脸都染满了泪,而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也被她感染,神情肃穆、心下戚戚然。

    还好,他们身边还有敖力,算是最知道草原规矩的,他冷静了一会儿,才上前道:

    “主上,老人家是也速部的哥利,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哥利过世,是要用白牛拉车送葬的。”

    乌央吉悲痛欲绝,显然是不能操持老人的葬礼,也速部的族人分散,也没有中原那种设灵堂、让亲朋好友吊唁的习俗。

    所以敖力问,是否需要他们去准备白牛车,以及用来安置老人遗体的柘木。

    这些顾承宴都是第一回听说,从前乌仁娜只告诉过他牧民有天葬传统,死后都要送上马车、牛车。

    赶车人只管加速在草原上跑,车后的遗体掉在何处就是何处,长生天总会派遣使者将魂灵接走。

    他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德高望重的老人、贵人死后,要用掏空了树芯的柘木来安置,然后再送上车天葬。

    赛赫敕纳看看乌央吉,点点头,只吩咐敖力要小心低调行事,不要露出行藏、引发不必要的揣测。

    ——毕竟老人一直活得好好的,尤其是锻刀那几日,住在附近的也速部铁匠、小孩都还来木屋玩过。

    怎么他们一走,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若是叫有心如科尔那钦那样的狡猾狐狸知道了,还不晓得要生出什么样的是非。

    于是赛赫敕纳专门有这样的交代,但不等敖力应,乌央吉就突然揩了一把脸站起身,她比划了两下,然后红着眼睛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见她先指了老人,然后又半蹲下来做了个虚拿斧头劈砍的动作,便试着帮忙解释道:

    “嗯,她说,安置老人的……柘木,她去砍?”

    乌央吉重重点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敖力。

    敖力当然不会反对,而赛赫敕纳只是对着姑娘点点头,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助,就请敖力他们帮忙。

    乌央吉点点头,躬身学着行了个大礼,然后利落地抬起袖子揩掉脸上的泪,拎起斧头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们兵分两路,敖力倒是很快就找来了三头白牛拉车,而乌央吉熟悉铁脉山,自是很快砍回来一棵柘木。

    看那树木的年轮外表,少说已有数十年,这样的柘木坚硬结实,是极罕见的木料。

    乌央吉并没有假手于人,自己绑了三道绳子在双肩和腰上,然后一点点从砍倒树木的地方费劲拖回来。

    顾承宴瞧着她的肩膀都勒出了血痕,想要劝,最终却是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自己,也对赛赫敕纳摇摇头。

    有些痛,只能自己一个人扛。

    乌央吉本就不会说话,因为痛哭,本来能发出几个单音的她这会儿也全然没了声,只默默拿起工具凿木芯。

    期间,还有也速部的铁匠路过此地,远远瞧着老人屋门前还是这么多人,只当他们还在冶铁锻刀。

    也庆幸于顾承宴将那井盐汲卤的辘轳留给了他们,这些天铁匠们都忙着下山崖去采矿呢。

    乌央吉的动作不算快,终于赶在天完全变黑之前将整个柘木芯掏空。这时,她抬起的双手已经颤抖个不停,长时间的重复动作让她再不能控制手臂。

    看看手上沾染的木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求助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了然,转头请赛赫敕纳将老人抱出来,他们所有人里,就小狼崽比较有力量。

    赛赫敕纳点点头,却不知要如何应对老人身上那一圈圈的铁架子,乌央吉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拆除就好。

    于是顾承宴上前,摸到铁架一侧的机簧扣,解开了老人身上的这些束缚。

    草原牧民轻松自在的来,也应当自在轻松地离开。

    赛赫敕纳这才将老人轻轻地抱起来,放到了乌央吉细心挖空的柘木中,然后在外面一圈圈打上铁箍。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整座铁脉山都被黑暗笼罩,而铁匠们也三三两两地归家,隐约灯火在山间亮起。

    敖力他们也点燃火把,借着火光映照,顾承宴才看清了乌央吉的手上已经磨起了非常多的血泡:

    “姑娘你……”

    乌央吉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下意识把手翻做了背面,然后摇摇头,表示这些事情她必须亲力亲为。

    老人将她从襁褓婴儿拉扯养大,这么多年他们祖孙俩也算是相依为命,老人没有自己的妻儿,她就是乍莱歹唯一的亲人,

    而且,上铁箍这事,算是铁匠活,在场众人也没她熟悉、没她顺手。

    不过她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好几次都险些砸到手指,血泡磨破还蹭了好些红痕在斧头柄上。

    穆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来他年纪小,二来他算是被父母爹娘捧在掌心里宠大的,哪里见过生死打杀。

    莫大的悲伤能够感染人,他看着乌央吉这样,心里不好受,便悄悄转过身去。

    敖力和其他勇士也神情肃穆,默默不语。

    顾承宴看着姑娘可怜,阖眸闭眼轻声吟诵起一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虽说他是中原人、老人是草原人,但上苍神明多庇佑的是心诚的魂灵。

    乌央吉吸了吸鼻子,抬头感激地看顾承宴一眼,原本已经忍住的眼泪又涌出来。

    她快速擦掉泪水,然后强忍着疼痛给柘木套上了三圈铁箍,再由敖力他们一并帮忙抬上了白牛车。

    三头白牛都是敖力策马出去,往铁脉山西北十余里的地方找牧民借的,放下金子后,约定三日后去还。

    这会儿乌央吉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无法驾车,只能让敖力、穆因跟随,由她指方向、那两人赶牛。

    乌央吉指的路是往铁脉山更深处,老人在这起家,自然最终也是要沉眠在这处山中。

    摇曳火光里,顾承宴他们目送着牛车远走,柘木上的铁箍和车板碰撞发出叮当声,与白牛身上的铃铛一道儿,传了很远很远——

    之后,他们又在铁脉山多拖延了一日,才动身启程返回王庭。

    乌央吉犹豫再三,也收拾东西在顾承宴他们离开时策马拦车,背着包袱比比划划,也决定跟着他们去王庭。

    她没忘记老人临终说的那些话,也没忘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来找老人时,第一天所央求的那些东西。

    老人已故,她无法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只能帮着老人看中的人,帮着顾承宴和赛赫敕纳。

    七月盛夏,伏暑。

    王庭内的一圈圈毡帐早早换上了更轻薄透气些的毡毯,老梅录带人早早候在钦那河畔,特木尔巴根也随侍在旁。

    一群人高接远迎,并将最近王庭内处需要赛赫敕纳本人处理的事务简单禀明。

    听着草原上那些离奇的流言,赛赫敕纳只哼笑一声,“还真是难为了他,煞费苦心。”

    老梅录顿了顿,提醒赛赫敕纳不要轻敌,毕竟斡罗部准备了十数年,肯定不是传传流言这么简单。

    赛赫敕纳耸耸肩,他们一味防备也防不住什么,倒不如引蛇出洞、给科尔那钦一个疯狂的机会:

    “婚典的事,您预备得如何了?”

    老梅录皱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回:

    “按着您的要求,我和乞颜哥利达商量着拿出了两套计划,正等着您和遏讫回来选定。”

    乞颜哥利达说的就是铁柱,他听着自己被点名,也适时上前补充解释,说两套计划分别偏向中原、草原。

    一种,大约是办成戎狄三大节那样,设置篝火会、骑马射箭、歌舞摔跤,然后拿出美酒、烹羊宰牛。

    一种则按着乞颜部、札兰台部等南方部落的法子,仿照汉人那般:有喜房、有红色喜袍。

    乞颜部和札兰台部靠近汉地,这么五六十年来,族中不少人与汉民通婚,用十里红妆、下聘礼迎娶的也不再少数。

    久而久之,他们南方部族中就融合出一种结合了中原、草原婚嫁的一种婚俗:

    给毡包铺上红色的外毯,炕上的被面也要用大红色绣合|欢花或连理纹的,新郎要骑高头大马、戴大红花,新娘则要穿上红色的毡袍或者汉人襦裙。

    汉人那些跨火盆、三箭射轿的规矩也被他们借用过来,只不过是换成了萨满在火盆前跳神舞祈福,而新婚夫妻共同弯弓射箭,图个彩头。

    听着铁柱解释了这么一大堆,顾承宴其实更偏向老梅录的建议——就按着王庭旧俗办,不必那么特殊。

    可赛赫敕纳明显向往汉家风俗,有点想要用第二种南方部落的计划。

    梅录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放松是因为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产生了分歧,暂时不用他来操心这婚典;叹气是分歧不过片刻,最终王庭还是要办。

    小狼主什么都好,就是视顾承宴重过草原。

    原本对此,老人一点儿也不担心,只想着这汉人比赛赫敕纳大九岁,又生了病,总有会先走的一天。

    但现在想想,他又暗自有些心惊,只怕以赛赫敕纳对顾承宴的看重程度,他若先走了,才是要出大事。

    时间紧促,赛赫敕纳还没来得及和老梅录详谈这场婚典的重要性,他得找个机会与老人掰扯清楚。

    不过眼下,他还是让梅录、铁柱他们退下,又吩咐敖力带着一路奔波的穆因和众位勇士先休息,也给乌央吉安排个正经住所。

    他自己牵起顾承宴的手,说要和他讨论商定,然后就拉着让人直接返回了他们王庭后的小毡帐——

    “既是筹谋,不用那么劳民伤财,”顾承宴直接开口劝,“再者——你太偏倚南方部落,也会让其他各部生出揣测。”

    赛赫敕纳想到厚颜嫁女的不古纳惕部,不想松口,“那不正好叫他们原形毕露?”

    他这婚典都还没举办,有些部落就已经向斡罗部投诚,那说明他们原本就不是真心追随他。

    这样的部族,便是不要也罢。

    “那退一万步讲,”顾承宴换了个说服他的思路,“你真按那么办了,他们指摘的就是我了。”

    赛赫敕纳:“……?”

    “他们会说我使尽手段勾你如此,说我像是先狼主的第三遏讫毕索纱,有些部落会因此质疑你的。”

    赛赫敕纳抿抿嘴,算是被说服了。

    但他咬牙看顾承宴半晌,却还是准备替自己讨要一点小小的报酬——算是他乖乖妥协的报偿:

    “那我答应乌乌,乌乌是不是也要应我一事?”

    顾承宴想了想,往后一靠做到炕上,双腿交叠后托腮,“嗯?不成,这些日事多,我不要下不来床。”

    “……不是那个!”赛赫敕纳脸上微热。

    “嗯,那是什么?”

    小狼崽何时转了性,竟是成熟了?

    赛赫敕纳往前凑了凑,突然发力给顾承宴推倒在炕上,然后凑近他耳廓小声道:

    “我听闻,中原嫁娶,新娘都要穿漂亮的大红裙子,乌乌那天……也穿给我看,好不好?”

    顾承宴眨眨眼。

    赛赫敕纳抬头,用蓝眼睛盯着他,然后凑过去啄吻了一下他的唇瓣,“就给我一个人看。”

    第53章

    顾承宴被赛赫敕纳扑在炕上, 脑后垫着柔软蓬松、今日阿丽亚刚刚晒过的枕头,身|下压着才换过的被褥。

    赛赫敕纳双手分别捉住了他的手腕,人俯趴在他上方, 卷曲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一两绺的挠得他鼻尖很痒。

    小狼崽的眼神充满期待,脸上笑容真诚又坦荡,像是刚才说出那种混账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顾承宴挑眉瞅着他, 双手轻轻挣动一下, “就这么想看?”

    赛赫敕纳重重点头。

    但顾承宴也没惯着他, 突然支起上半|身仰头衔住他的唇瓣,然后趁着小狼崽发愣的一瞬翻身、将他翻过来压到了炕上。

    赛赫敕纳啊哦一声, 小狗一样左右甩甩脑袋, 将遮挡在脸上的发丝抖落,看着顾承宴夸张地:“哇——”

    顾承宴举高临下压着他,脸上神情衬得上是倨傲, 但又挂着三分巧笑, 看得赛赫敕纳耳廓都悄悄烫了。

    “想看也可以, 不过……”

    顾承宴慢腾腾压下来, 唇瓣贴到赛赫敕纳明显已经泛红的耳朵边, 故意吹着气说话:

    “不过, 我们中原成婚的规矩可大得很,你确定——真要按着我们那样办?”

    赛赫敕纳被他闹得耳朵发痒, 稍微侧了侧脑袋后, 追问中原是多么大的规矩。

    “嗯,让我想想……”顾承宴坐在他腰上, 手抓起他一绺卷发绕着玩,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点着他胸膛。

    中原有男妻之俗, 但也没见哪家男妻大庭广众地穿上女式的喜袍,凤冠霞帔、遮红盖头下嫁的。

    至于闺房旨趣,关起门来人家夫夫两个玩什么,外面的人便是不知了,可公开成婚时,还是多穿一样的红袍子。

    “要我穿也可以,”顾承宴将这些规矩与赛赫敕纳一讲,然后手指突然发力捏住了赛赫敕纳下巴,“但你也得穿给我瞧,这样——才是规矩。”

    赛赫敕纳转转眼珠,在顾承宴眼中窥见了久违的狡黠:哦,明白了。原来乌乌也想看他穿大红裙子。

    “怎样,干不干?”

    赛赫敕纳哼笑一声,最终没有犹豫,一把搂住顾承宴后,又翻身给人压倒在炕上。

    他重重咬顾承宴颈侧一下,“穿就穿!”

    听得他答应,顾承宴咯咯笑:好好好,一起穿谁也不丢脸,何况小阿崽生得好,认真打扮起来,肯定会是个大美人。

    顾承宴翘翘嘴角,全然没注意赛赫敕纳愈发深邃的眼光,甚至忽略了颈侧传来的痛感。

    而敖力看着两人毡帐中的灯火熄灭了,才交待王庭勇士两句,转身回营休息。

    在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留在王庭的阿丽亚心态发生了改变,是认真跟着侍从官习武。

    她本是舞女,手上没多少力量,就连最轻的孩儿弓阿丽亚都拉不开,摔跤就跟不用提。

    知道顾承宴让她来跟着学这些不是故意的拈酸、磋磨后,阿丽亚也便端正心态、咬牙撑了下来。

    侍从官本来也以为顾承宴是要他们磋磨这个自不量力的女奴,结果后来听了敖力的话,开始认真教授。

    当老师的和做学生的一起努力,阿丽亚算是进步神速,不说百发百中、骑射无双,至少人结实了不少。

    若说从前她身上的气质是柔媚,如今学着戎狄勇士们高高扎起她金色的长发,身上披着皮甲,看上去倒是英姿飒爽,别有一种美丽。

    她知道狼主和遏讫今日会回来,所以一早结束了练习远远等在王庭外。

    虽然只是远远瞧了那二位主子一眼,但阿丽亚打心眼里觉着踏实,还右手握成拳跪下来、重重拍了左胸口。

    这会儿敖力出来,远远看见阿丽亚,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冲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阿丽亚却受宠若惊,若按着从前,像是敖力这样的少爷,是断断不会主动同她们这样的奴隶打招呼的。

    敖力没注意到阿丽亚|情绪上的变化,他奔波一路、精神一直绷着,这会儿好容易回到王庭,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一直目送着敖力远走后,阿丽亚按按握紧了挂在胸口的一枚挂坠,闭上眼睛小心祈福:

    希望妹妹平安,她一定会想办法救族人出来。

    阿丽亚来到草原后就一直被人送来送去,直到被札兰台·蒙克威胁送给赛赫敕纳,她都只能认命。

    从前阿丽亚想的,都是蒙克或者说草原上大部分女奴的办法——找个强悍的男人依附,哄得他开心,再生下一儿半女,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如今,顾承宴给她换了一条路:

    不需要依附强权的男子,也不需要去做谁的眼线、探子,人贵自救,她可以自己变强、自己去报仇。

    想通这些后,阿丽亚对顾承宴就只剩下了敬重,更是尽量避免与赛赫敕纳单独相处。

    赛赫敕纳他们去铁脉山时,王庭里原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子想来趁机占她便宜,但都被阿丽亚鼓起勇气直接放倒了。

    原以为她会被侍从官或者老梅录训斥,但素来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侍从官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老梅录也只是严惩了那几个男子。

    后来,侍从官还好心点了她一句,说戎狄人崇尚英雄,哪怕是女子,只要足够强大,也能赢得大家的尊敬。

    阿丽亚由此逐渐脱胎换骨,雪白的皮肤也晒黑了些,如若忽略她的满头金发,倒挺像个戎狄战士的。

    她在这儿看了一会儿,发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这次回来,从铁脉山带回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个子高高的,身形看着削瘦但是露出来的一截小臂上充满了力量。

    阿丽亚远远瞧着,发现她竟能轻松地左右俩手、一手拎一个大箱子健步如飞,而且还能帮忙扎毡帐。

    看见这位,阿丽亚更是明确了自己的目标——难得有那两位好主子,她得尽力练得更好。

    ……

    一夜过去,赛赫敕纳先顾承宴醒来,他起身先啄吻了顾承宴一下,才下炕穿衣、烧水弄饭。

    今日他还要赶过去和老梅录细谈婚典的事,也要告诉老人他办这场婚礼并不只是因为念着顾承宴。

    顾承宴听见响动睁了睁眼,看见小狼忙忙碌碌也坦然躺着没起身,只抱住他的枕头滚了一圈,懒洋洋咕哝两声:

    他家小狼崽聪明又贤惠,不穿大红裙子真是可惜了的。

    “乌乌你要是困就继续睡,”赛赫敕纳将酥饼子放到铁盒里,“我去找老爷爷说道我们婚典的事。”

    顾承宴唔地应了一声,然后又将脸埋到了枕头里。不过,埋的是赛赫敕纳的那只枕头。

    许是他被小狼崽的思路带偏了吧,他竟觉枕头上有独属于赛赫敕纳的气味,让他安心。

    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发现顾承宴竟抱着他的枕头睡着了,脸还深深埋在里面。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捏成拳,乌乌这样是不是故意考验他,让他半步都不能迈出毡帐去——

    顾承宴那样子,分明就是不舍。

    尤其这是在他意识不清、迷迷糊糊时候的反应,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最能体现出人的内心。

    赛赫敕纳深吸了两口气,不仅平复咚咚加快的心跳,也在平复早晨起来后就有些不安分的自己。

    在草原上,顾承宴终于不用想着晨起习武练剑,也不用再想着要去提防谁,所以这回笼觉睡得很踏实。

    ——根本不知自己曾面临过什么危险。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穆因本来是要进来请安的,但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后又贼笑着跑远:

    师父、师娘感情好,这好不容易回到了王庭,定然是要云|雨一番,师父大概率是起不来啦。

    穆因闷笑两声后,自己扛着木剑去空地上练习。

    而赛赫敕纳这边也到王庭内,与老梅录解释清楚他和顾承宴办婚礼的目的和缘由:

    “科尔那钦总是在提这件事,定是为着婚典筹谋了许多,我们都认为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被他们大胆的想法镇住,不过借婚典设下鸿门宴,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只是不古纳惕部明显已经开始偏向斡罗部,若是西北两个大部联合,只怕对王庭不利。

    赛赫敕纳想了想,说这个好办,“从斡罗部的领地再往西去,就是西域领土,是康居国的领地。”

    康居国这些年也是累经战祸,一直无法拿下过境东北部的一个名为伊列的小国。

    “康居强大,斡罗部也怕后方失控,所以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支持伊列国,支援他们粮食、武器和马匹。”

    老梅录讶异地看赛赫敕纳一眼,“您……您怎么知道,是大遏讫他……告诉您的?”

    赛赫敕纳摇头,“是我向也速部族人打听的。”

    他去铁脉山,不仅仅是找当地铁匠这么简单。也速部出商贾,他们是草原上消息最灵通的部族。

    即便他问的都是留在山上的铁匠,但从他们口中也可以知道一些王庭还不知道的消息:

    比如康居国和斡罗部之间的矛盾,比如西域诸国再到波斯沿线的物产、资源和地形。

    老梅录没想到赛赫敕纳还能找到这样的线索,他都不知道草原之外,斡罗部还有这样的仇敌。

    老人一面心惊,一面有些欣慰,看着眼前的小狼主,觉着他好像和当初被自己从雪山哄骗回来的少年人不太一样了。

    “那……您是准备暗中找人去联络康居国么?”老梅录想了想,提出自己的揣测,“康居大不大?有多少人口和兵力,会不会引狼入室、反而占据草原领地?”

    赛赫敕纳看着老人一歪脑袋,忍不住戏谑道,“那不就是爷爷你应该去计较的事了?”

    老梅录:“……”

    看老人一时无言,赛赫敕纳也轻笑一声算是开够了玩笑、正色道:

    “康居国算是西域诸国中较大的一个国家,听说它的疆域西接波斯、东临红岩崖,还有不少沙漠上的附庸国给他们朝贡。”

    “人口与斡罗部不相上下,只是他们地处沙漠,建有城池,不似斡罗部在草原上游牧,居无定所。”

    康居国为了攻克伊列国,曾集结了大军与斡罗部开战,但军队深入草原后就完全摸不着方向,又被斡罗骑兵冲散阵型、杀了个措手不及,最终是大败而归。

    “这些年康居一直视斡罗部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们吃过那一战之亏,是断然不敢再开战了。”

    “原来如此,”老梅录大致明白了,“所以他们虽是大国,却无力深入草原内部。”

    “可以这么说。”

    老梅录就着这么点零散的信息,自然是很快就想到了一些对策,首先肯定是要遣人往康居和西域走,摸清楚那边的情况——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能减损斡罗部的军备力量,那往后赛赫敕纳的对草原的统治也会更加稳固。

    从前遇上这种事,老梅录都是自己就决断了,如今发觉赛赫敕纳其实也有施政的能力后,便问他:

    “不知主上,有无可用人选?”

    赛赫敕纳想了想,身边敖力等皆担重职,特木尔巴根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要跟着顾承宴替他解释草原上各部之间的旧事。

    他倒是很想给穆因派出去,但穆因到底年幼,没有经历过太多事,冒然这样去只怕要闯祸。

    如果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带着穆因去,也算让这小子经受一番历练,往后行事不再那么毛手毛脚。

    兀自沉吟一番,赛赫敕纳摇摇头,“您先派人去着,我这边想到什么好的,再去第二次也不迟。”

    老梅录点点头,找了巴剌思部的勇士去。

    “其余婚典上的事,还要请您多费心,礼仪上的细则、喜袍喜服之类我与乌乌商量过,对外,就还是按着旧俗来,至于到毡包内如何,我会与乞颜哥利达商量的。”

    老人明白,这便是对外草原、对内中原的意思。

    他捋着胡子摇摇头,难得同赛赫敕纳开了个玩笑,“您呀……我在王庭一辈子,还从未见过您这样心疼乌罕特的。”

    赛赫敕纳微微笑,想到他在铁脉山上、陪着顾承宴从乍莱歹老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所以,他才是真正的狼主呗。

    因为雪山上的狼王,都忠诚于自己的伴侣,一生一世、身边都只有狼后一个。

    “那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赛赫敕纳一如往常,偏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递给老人一个您懂的眼神。

    老梅录拿他没辙,“知道知道,您要出去给遏讫钓鱼打猎做好吃的……”

    他挥挥手,“您去吧,不用在乎我们死活。”

    赛赫敕纳哼笑一声,回头故意瞪大眼睛与老人说话,“爷爷你这样我可就伤心了,鱼汤不都有分你们吃吗!”

    老梅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他快走。

    赛赫敕纳大踏步走出来,回到毡帐外面拎起鱼竿、鱼篓,还有他最近新学会编的渔网,哼着小曲直奔钦那河。

    铁脉山真是个好地方,也速部的铁匠们虽说是住在山上,但因为靠近极东冰线、也临海,所以他们可教了赛赫敕纳不少有用的东西。

    钦那河里就三种鱼,两类是大的会洄游,肉质偏肥、用来炖汤比较好,还有两种体型较小却肉质细腻可以拿来煎烤的。

    赛赫敕纳正在算着今日要钓的鱼,隐约却听见河畔上游传来了阵阵驼铃——

    他警觉地眯起眼,身后敖力几个却还没察觉。

    草原上甚少有驼铃声,即便有,也是来往要走到西域的商队经过王庭,赛赫敕纳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在王庭的围圈内,所以他只是不动声色站着。

    驼铃声由远及近,敖力他们也终于察觉到了有生人靠近,敖力手搭在猎刀刀柄上,错步上前护在赛赫敕纳身前。

    赛赫敕纳只是放下鱼篓,漫不经心地整理鱼竿。

    来人厚眉杏眼,身上是一套银线绣花的双侧开衩长袍,肩上围了一圈短毛皮,头顶戴了圆尖帽。

    他看见赛赫敕纳,二话不说从骆驼上跳下来单膝跪下,右手握成拳咚咚重锤两下胸口:

    “主上!乌鲁吉拜见主上!愿主上山川永佑、天地同寿!”

    说完,他还怕赛赫敕纳想不起他,狠狠拍了两下胸口后摘下帽子来,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是我呀,您还记着么?我们在圣山上见过一面,我、也速·乌鲁吉,极东冰线的马商。”

    赛赫敕纳稍稍回忆了片刻,点点头:想起来了。

    这人之前在王庭卖马时,曾经得罪过王庭的亲贵,险些惹来杀身祸时,被他娘雅若所救。

    后来他赶着马队路过雪山,被雪山狼群袭击后,正巧遇上了他和顾承宴,被他们救下后,这人送了五匹马给他们。

    乌鲁吉还是如初见时那般风风火火,他身后跟着的商队也多是他的族人、朋友、均坦,也跟着纷纷行礼。

    “第五……”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啪地反手打自己一个耳光,“怪我,怪我!瞧我这张嘴,说的什么混账话!”

    “遏讫呢?”乌鲁吉问,“我走商归来,原本是想到雪山别院去拜访两位的,后来听闻你们……”

    他嘿嘿一乐,省去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中间辗转的那么几年,东张西望一番:

    “大遏讫不在您身边么?莫不是在王庭里?我想过去给他磕个头,再送些东西。”

    赛赫敕纳想了想,没答他的话,只转身让敖力吩咐一个勇士带他过去,“要是乌乌还睡着,就先请招待他们到附近的客账休息。”

    小勇士点点头领命,乌鲁吉跟着走了几步后,又顿住脚步回头、好奇地看赛赫敕纳:

    “您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么?”

    敖力暗中叹了一息,其他几个经常陪着跟在赛赫敕纳身边的勇士也是神色各异。

    唯有问出这问题也速马商,还傻乎乎的不明所以。

    “啊,你问这个呀!”赛赫敕纳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乌鲁吉的错觉,总觉狼主本人突然兴奋。

    若说刚才他还是只是戒备地看着自己,现在听他这么一问,就好像是找着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那么高兴:

    “我跟你讲,这个就要从我第一次给乌乌钓鱼说起,那时候,我们还在极北……”

    乌鲁吉刚开始还饶有兴味地听,但是渐渐听着听着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儿——

    赛赫敕纳根本不是在跟他解释,而是在字里行间里疯狂炫耀他和顾承宴的亲密、要好:

    “诶,你都不知道,乌乌嗓子眼儿细,吃鱼都是要吃没刺的,所以我都给他挑好了才递过去。”

    “还有啊,他不喜欢每天都要吃炖鱼,鱼汤用了两天,第二日就要换其他汤,而且还不能每天都喝肉汤……”

    赛赫敕纳的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乌鲁吉有些慌,转头求助地看了敖力一眼,但敖力只是耸耸肩:

    这回他们主上还收敛了呢,只是讲了鱼的事情,没有从这一日晨起开始说起。

    要知道,敖力可听过太多次,关于大遏讫清晨醒来会有什么样的动作表情。

    投给乌鲁吉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敖力只管布置渔网,开始在钦那河里捞鱼。

    而那个领命要陪乌鲁吉去找顾承宴的小勇士,愁得满脸苦相,他很想堵住耳朵却不敢当着狼主的面,只能仰头观天,假装在看天上的云。

    “唉……”赛赫敕纳说了好大一通,又十分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不懂!”

    “是是是,我们不懂,我还是快些去拜见大遏讫吧。”乌鲁吉连忙躬身后退,生怕这位小狼主抓着他说上半天。

    赛赫敕纳挥挥手,专心钓鱼。

    而乌鲁吉和小勇士都是足下生风,很快来到了王庭的毡包前,由小勇士先去帐内禀报。

    顾承宴已经起来一会儿了,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也算是熟悉小狼崽的秉性,知道他不是去王庭处理政务,就是去折腾晚上的吃食。

    他家小阿崽就是要信奉那套——狼王外出狩猎,狼后在家接受投喂的道理,顾承宴也是无可奈何。

    听到外面小勇士禀报,说是有商人求见,他正疑惑什么商人会专程来见他,就听见了乌鲁吉的姓“也速”。

    再回想起来他们在圣山上救下商人的一幕幕,顾承宴便很快想起了这位极东兵线的马商。

    商人由小勇士引着进毡帐后,又是跪下来行了大礼,草原上的单膝礼节后,又是中原的三跪九叩。

    顾承宴扶他,要他不用如此客气。

    但乌鲁吉却很坚持,“要的要的,您如今是尊贵的大遏讫了,这礼数是不能少的!”

    他叩拜之后说了祝辞,起来讲了他的来意——乌鲁吉被顾承宴他们救下来后,就带着马匹一路往西。

    途中经过了草原上的不古纳惕部、捏古斯部,然后又从斡罗部往西去到了西域,游历了诸国。

    马匹卖完他就又靠自己的眼光在当地购进购出,总之是这一趟跑商收获不俗:

    “我这回来带了不少东西,有马匹、宝石还有一些山川舆图,您瞧瞧?”

    顾承宴拒绝了,乌鲁吉是做生意,他真去看了才是用王庭遏讫的身份压人呢。

    不过——

    “你刚才说你去了斡罗部?”

    乌鲁吉点点头,他们做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知道顾承宴问起斡罗部的缘由,便是细细道来:

    “他们部落这些年发展空前,翟王励精图治、西扩领地,朝弋少爷和第三特勤也帮着他与附近小国来往,伊列国也连年向他们上贡。”

    说到这里,赛赫敕纳正巧收拾了渔具回来,他在钦那河畔已经收拾好了鱼的内脏,带回来的都是洗好能直接烹饪的。

    听见顾承宴和乌鲁吉提斡罗部,他眼珠一转,想起来老梅录早晨与他说的那些话,突然瞅着这位也速马商两眼放光——

    “对哦!”

    有了之前的经验,乌鲁吉有点怂赛赫敕纳突然的高兴,他讪讪赔笑两声,求助地看顾承宴。

    而顾承宴只给他安|抚一笑,让他一起等着赛赫敕纳的下文。

    “可以让你去嘛,再带上穆因!”赛赫敕纳拍拍手,一边给煮汤的鱼下锅,然后另外拿出一条来包在叶子里入灶膛烤。

    他将今天早晨与老梅录说的那些话删繁就简重复了一道,然后才正色看乌鲁吉:

    “你路熟,也已经跟他们做过生意,而且游商的消息要灵通些,过去探查一趟也不易引起他们怀疑。”

    乌鲁吉刚才还在紧张,但听闻赛赫敕纳是要他干这个后,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拱拱手拜下,“主上您和大遏讫救过我性命,为你们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我愿意去!”

    赛赫敕纳拍拍他肩膀,“那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老梅录,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他提,我会要他全力助你。”

    乌鲁吉点点头,他是游商,不能空手而去,总要有些东西贩售,才显得是那么一回事。

    这会儿距离婚典还有一段时间,顾承宴看赛赫敕纳一眼,最后没说什么,还是答应了小阿崽的计划。

    ——穆因确实需要历练,但顾承宴很怀疑这是赛赫敕纳的公报私仇。

    老梅录和乌鲁吉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昔年也速游商来王庭时,老人伺候沙彦钵萨,也算是旧相识。

    乌鲁吉恭恭敬敬行礼,而老梅录也是笑着将人扶起,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谈起正事。

    斡罗部筹谋准备多年,库里台议事没能成功达成自己的目的,往后肯定还会想办法来挑起战争。

    “或者,他们会利用一些部落观望的态度,让那些部落逐渐倒向他们,你此去…多了解这个。”

    乌鲁吉很明白,他点点头应下来,“婚典的世间约莫在一个月后,我便还是按着之前的路线——”

    路过王庭后再折返往北、往西,从兀鲁部、捏古斯部到不古纳惕部,最后再到斡罗部。

    “因为他们是草原大部,我在他们那儿徘徊个三五日后,就再次启程离开,去往西域,从西域绕道回来。这样,也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怀疑。”

    老梅录点点头,觉着此法甚好。

    赛赫敕纳在旁听着,忽然鼻翼扇动、做出个嗅嗅的动作,然后突然起身揽住老梅录和乌鲁吉的肩膀:

    “鱼汤得了,爷爷你今天跟不跟去喝?”

    乌鲁吉:“……”

    老梅录横了他一眼,摇摇头,只道狼主好生记仇,推说自己那儿还有饭,“便不打扰您和遏讫了。”

    “那感情好!”赛赫敕纳竟然拍拍手,将乌鲁吉往老梅录身边一推,“正好让他跟着爷爷你回去吃。”

    老梅录:“……”

    赛赫敕纳说完,只觉自己当真是这样安排的,便背着手、哼着歌离开。

    “梅录,您……不用,我们商队都有饭的。”

    老梅录摆手,长叹一口气,替赛赫敕纳解释,“你还真当主上是那个意思啊?”

    “难道……不是?”

    “他是心情好、在与你我开玩笑呢,”老人无奈透了,“主上的言下之意,是叫我给你们安排饭食呢。”

    乌鲁吉噎了噎,总觉在圣山上初见的时候,赛赫敕纳并不是这般性子,怎么几年过去、当上狼主——

    这有着和雅若遏讫一样漂亮脸蛋的少年,竟也学出来一应的恶劣性子,蔫坏得很。

    老梅录是熟悉赛赫敕纳,在毡帐中等赛赫敕纳的顾承宴更瞧着他满脸堆笑,就知道这小崽又逗了人:

    “……别欺负梅录,他年纪大了。”

    “哪有欺负?”赛赫敕纳用抹布垫着端起炖鱼汤的锅,“我对坏爷爷可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顾承宴帮他拿一支铁盒。

    赛赫敕纳往铁盒里面倒满鱼汤,然后盖上盖子包起来,拿给门口勇士让他送到老梅录毡帐。

    即便知道老梅录这人心思重、城府深,但他对王庭忠心耿耿,也确实是为了草原的未来好。

    狼群里面的狼王应当肩负照顾老狼的指责,而且若非梅录将他找来当狼主,他和乌乌也不能有今日。

    顾承宴看着他动作,终是笑着没再说什么。

    对于要去西北游商、摸斡罗部的底这事儿,穆因一点儿也不排斥,反而还很兴奋——

    “真的啊?那什么时候走!我需不需要乔装改扮一下、免得被他们认出来?”

    “或者师父,你懂易容术么,要不要临时教我一下?!”

    顾承宴瞅着他:这小子还真是没心没肺的。

    “易容术说白了就是往脸上涂脂抹粉、改变你本人的容貌特征,就算我愿意教你……这里也没有用物。”

    穆因失望,哦了一声。

    “再说,别人学易容术少说要数月、数年,哪有你这样临时抱佛脚的?”

    “这不是……想着要离开师父你好长一段时间了嘛,”穆因踢了踢脚边的沙土,“师父你不再教我点什么?”

    青霜山的入门剑法、基础的几套剑招,穆因已经学得差不多,最近顾承宴正在考虑是教他内功心法还是轻功步法。

    如今赛赫敕纳临时派了穆因出去历练,那内功心法只得暂缓,毕竟这东西练不好可会走火入魔。

    穆因是头回习武,学内功不好身边没人指点,所以顾承宴只能瞅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了轻功的一本册子:

    “喏,这个给你,来回二十日时间,你可得仔细记在心上,我到时候可要考你的。”

    穆因嘿嘿乐,双手接过来如获至宝——他就知道,师父不会让他空手去的。

    除了轻功的册子,顾承宴还认真嘱咐了穆因几句:派他们去的目的是探查,而不是与斡罗部宣战。

    “遇事不要急,也不要冒然与人相争,他们说些个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能将这些消息带回王庭来告诉我和你师娘,明白么 ?”

    穆因严肃起来,咬着嘴唇重重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记着。”

    “遇到不能决断的事,多听也速先生的,他在草原上游历多年,待人接物的经验比你丰厚很多。”

    穆因点点头,再三保证他都听乌鲁吉的。

    担心王庭内有人往斡罗部传递游商来过的消息,乌鲁吉用过晚饭并未停留,星夜兼程、当天就往北走。

    老梅录挑了宝马良驹、宝石瓷器和汉地家具、木匣等东西让他带着上路,穆因也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上。

    送走“心腹大患”,赛赫敕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觉得以后不会再有人来跟自己抢顾承宴了。

    顾承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但也不好点破,只能由着赛赫敕纳胡闹,然后静静等待乌鲁吉他们的消息。

    只是,在乌鲁吉他们找上斡罗部、绕到西域回来前,科尔那钦就带着二十余众勇士、还赶了一辆车过来王庭。

    他笑眯眯的,看上去态度十分恭谨。

    “主上,许久不见了,”科尔那钦甚至单膝跪下,对着赛赫敕纳一拜,“听闻您要大婚,作为您的亲家人,我便是要提前过来帮帮忙的。”

    老梅录谨慎,虽然让科尔那钦进入王庭,但却没允许他带来的勇士进来,连那辆马车都拦在了圈围外。

    赛赫敕纳斜倚在金座上,一只脚还翘起来踩住了座椅上的狐皮,他挑眉笑,等着科尔那钦下文。

    “自然了,我还想跟您引荐一位夫人,”科尔那钦也笑,“不知您有没听过‘康居’这样一个国家?”

    “康居?”赛赫敕纳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兄长知识渊博,愿闻其详?”

    科尔那钦扬扬眉,看赛赫敕纳一会儿后,笑着低头简单讲了讲康居国、西域诸国和伊列国。

    “这位夫人是伊列国君的遗孀,这些年康居一直对她的国家虎视眈眈,前些年还扬言要吞并伊列。”

    科尔那钦继续说着,那张笑面上竟然还真露出了生动的忧虑和担心。

    该说不说,穆因想跟顾承宴学易容是找错人了,在赛赫敕纳看来,根本就应该来找科尔那钦。

    ——这人变脸的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快。

    “今年上,伊列国主被康居国派遣的细作毒杀,仅留下诺拉夫人一个,康居国主就放出话来,说要攻打伊列、收诺拉夫人做他的小妾!”

    康居地处西域,在两条通往波斯的商路开通后,西域诸国受汉文化影响比较多,自然会有“妾”这一说。

    赛赫敕纳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唉……”科尔那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弟,你是没有见过诺拉夫人,她可是我们西北草原闻名的大美人!”

    赛赫敕纳挑眉看他一眼,心想:再美能有乌乌美?他家乌乌天下第一好看。

    再说美也好、丑也好,人家的媳妇他不惦记,自己的乌罕特自己疼,他有乌乌一个就够了。

    “她孀居小半年,多番遣人到附近的部落、国家求援,但奈何康居实力强悍,始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科尔那钦这话就说差了,伊列国并不算大,只是胜在地势好——建都时特地选在了悬崖边上,算是易守难攻。

    伊列国虽然疆域不算大,但他们的武器足够精良,所有的商人在他们国内都能得到礼遇。

    再加上这些年斡罗部明里暗里的支持,他们的火力也并不小,真是硬碰硬基本还是康居吃亏。

    这些赛赫敕纳都知道,只是面上他还佯作不知,想看看科尔那钦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毕竟如果康居国好对付,斡罗部自己也就对付了,不至于要假借什么诺拉夫人的名义。

    “她听闻小弟你新继承狼主,而且不日还要举办婚典,便央求我一定带她前来。一则是恭祝,二则也是求援,希望你能帮帮她这孤儿寡母。”科尔那钦道。

    赛赫敕纳却不接茬,“兄长的斡罗部是西北第一大部,你们久居在伊列国旁都没能帮上忙,何况是我?”

    科尔那钦似乎早料到赛赫敕纳会如此说,他弯起眼睛笑,“自是因为——她提出来的条件,我觉着很适合小弟你,所以才引荐她来呀。”

    “什么条件?”

    “诺拉夫人并非是西域人,她的父辈也是草原戎狄,她说空手这伊列国也无用,毕竟膝下仅有一名襁褓婴儿。”

    科尔那钦顿了顿,看着赛赫敕纳眸放精光:

    “诺拉夫人的条件是——无论是谁能替她给亡夫报仇,她就愿嫁给那人、甚至为奴为婢,并将整个伊列国的双手奉上。”

    别看伊列只是个小国家,但它却位于草原和西域的交接地带,疆域内有许多条矿脉,算是金铁资源丰厚。

    康居始终咬着伊列不放,也是因为看重伊列国领地的富庶,以及那些隐藏在山脉之下的矿藏。

    科尔那钦目光灼灼看着赛赫敕纳,赛赫敕纳却耸耸肩,一点不为所动:

    “兄长都没主意,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兄长不是还没成婚么?这现成的‘大美人’,还是兄长您亲自娶了的好。”

    赛赫敕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嗯,我和乌乌,一定会祝福你的!”

    第54章

    科尔那钦面上还是堆着笑, 但双眸中的光亮明显在一点点消失,已不似刚来时。

    他忍了忍,舔舔后槽牙后, 提出来,“不如请诺拉夫人过来,您先见见她,再下定论?”

    赛赫敕纳立刻给头摇成拨浪鼓, “兄长您的妻室, 我怎么好单独见面, 不成不成。”

    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见他一时没有话好说了,便在金座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哈啊——兄长要是没有旁的事, 我就先回去了,乌乌还在等着我呢。”

    说完,也不等科尔那钦再开口, 他就一阵风似的从王庭金帐中溜了出去, 然后转身就直奔毡帐后的草场。

    穆因跟随乌鲁吉北上探查, 顾承宴这些日子都是自己去遛马, 也不是他和那匹狡猾的大白马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 总之除了他、其他勇士根本碰都碰不得白马一下。

    如此, 他不仅每日白天有半日见不到顾承宴,就算是到夜里, 顾承宴也会用要放马的借口、不许他胡闹。

    赛赫敕纳牙都咬碎了, 只觉大白马、穆因都是腾格里派来考验他的——或者说,叫他和乌乌之间的障碍。

    顺着马蹄印找了一会儿, 赛赫敕纳果然看见了那匹大白马的背影,还有策马立于上面的顾承宴。

    顾承宴在跑马, 身上穿着件新制的轻薄劲装,两个袖子都用箭腕好好地箍了起来、露出截白皙的小臂。

    他的姿态很是轻盈放松,长发挽髻在脑后扎束起一个揪儿戴了发冠,然后再用簪子固定住。

    赛赫敕纳不是第一回见顾承宴戴冠,从前他在衣箱中翻出来一顶莲花冠还央著乌乌专门梳起来给他看过。

    如今再看,却发现中原的发冠款式多样、造型各异,每一回瞧都有不一样的新鲜感。

    大白马驮着顾承宴穿越过草场,已经有半人高的碧草像是海浪,由他们这艘白色的小舟破开。

    夏日草烟上偶有狂风席卷,牲畜们未能吃尽的草屑会被扬起,裹着枯叶、灰尘一起翻卷上天。

    但顾承宴每日来此遛马,早知道此间劲风的习性,他扬鞭催大白马疾步,白马心领神会,后腿一蹬就往前蹿了出去——

    都说策马追风,但在此刻的草原上,赛赫敕纳瞧见是风跟在一人一马后,徒劳地追了一路。

    风止、马停,尘埃落。

    “……来多久了?”顾承宴的声音微喘,带着一点戏谑的笑意,他捏着马鞭的手交错在一起,往前趴着到了鞍子上,“怎么也不叫我。”

    赛赫敕纳没回答,只是笑着仰头对顾承宴伸出手。

    顾承宴挑挑眉,最终还是俯身给赛赫敕纳拉到了马背上。大白马回头看他们一眼,轻轻抖抖马鬃。

    上马后,赛赫敕纳就接手了马缰,而顾承宴也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往后以仰,就靠到了小狼崽结实温暖的胸膛上。

    “王庭的事处理完了?”顾承宴问。

    他内劲溃散,近两年有小狼崽好吃好喝地照料着倒还好,只是跑马、射箭还是不能太过。

    问完这句话后,他就舔舔唇瓣,阖眸长长地缓了一口气,面色瞧着有些疲累。

    赛赫敕纳不想他累,便没答他这个问题,只反问道:“今天的圈数还剩多少?”

    大白马不算是跑马,虽然跑速快,但体能上有缺憾,长时间的急行军就不是它的强项。

    而且这匹白马早被顾承宴宠坏了,每日都能吃到最新鲜的草料,而实在贪吃的下场,就是发膘长胖。

    马儿太胖容易生病,顾承宴实在没法克扣大白马的饮食,也只好每日带着阿白出来多跑几圈。

    “嗯……”

    赛赫敕纳身上暖,顾承宴靠着这么一会儿就险些睡着了,他打了个呵欠,意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小狼崽在问什么:

    “没呢,还有两圈。”

    赛赫敕纳低头看着他笑,低头在他额顶落下一吻,“嗯好,我带它跑,乌乌想睡就睡。”

    顾承宴闻言,笑着闭上眼睛,微微挪动两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好后,就安心入睡。

    赛赫敕纳坐好、圈着他拉起马缰,并轻声告诉大白马不要跑太快、吵醒顾承宴。

    大白马咴咴叫了两声,再动起来的时候,步伐明显从快跑、小跑变成了慢走。

    赛赫敕纳满意了,轻轻揉了下白马的鬃毛。

    两人一马在草场上随意地逛着,可走了两圈后,白马却突然嗅到了什么,竟从他们熟悉的草场上转头往西北方向跑——

    赛赫敕纳连拉了两回马缰都没能令它停下,突然加快的脚步声自然也吵醒了顾承宴。

    “唔……?怎么?”

    赛赫敕纳嗅觉灵敏,在白马突然调头的时候他就察觉出不对劲,这会儿顾承宴发问,他便更仔细地辨认了一下:

    “……是发|情的母马。”

    草原上的马匹发情是春季开始,到酷暑天气炎热就会慢慢减退,越往北,马儿的发|情期也会越长。

    像是雪山附近的野马,甚至有秋末冬初还在发情的,赛赫敕纳小时候见过。

    但王庭里的马匹早度过了发|情期,现在还在发情的马,肯定是从地缘上比王庭更往北的地方带来的。

    而王庭的圈围西北方……

    之前敖力和穆因就是在这里起的冲突,因为这个方向是安排来往客人居住的客帐。

    想到刚才科尔那钦的话,赛赫敕纳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蓝色眼眸里也有风暴在酝酿。

    大白马一路疾驰,驮着两人来到了王庭圈围西北侧最外面的一片树林,远远就瞧见一个女人牵着一匹纯黑色的小母马在林间穿梭。

    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有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她身上穿着一套金纱织就的筒裙,裙边上挂满了珍珠、贝片和金铃。

    除此之外,她颈项上挂着三股用金丝掐成的链子,最下面那根挂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红宝石。

    双手手腕上都带有珍珠手串、玉环,就连额心贴的花钿,也是用的金箔和红玛瑙。

    瞧她这像是要给宝库穿在身上的富贵打扮,赛赫敕纳都不用猜,就知道对方一定是科尔那钦说的:

    诺拉夫人。

    顾承宴这会儿也清醒了,他回头瞥了一眼小狼崽,看见他满脸敌意,便知道王庭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见他们被成功引过来,诺拉夫人弯下勾勒深邃眼线的眼睛笑了笑,然后躬身跪下、双手交叠在胸前:

    “尊贵的草原狼主,谨代表我伊列国万千国民,向您送上我最诚挚的祝福——”

    说着,她低头常常吟诵了一段经文。

    听着不像是佛经,倒像是回鹘国教传的开天古经,而诺拉夫人身上的筒裙、头上戴着的头纱也算佐证。

    顾承宴通过这一点,隐约知道这位夫人的来由了——肯定是和科尔那钦、和斡罗部有关。

    赛赫敕纳半点不想给她好脸,哼哼一声道:“怎么夫人天生眼盲么?我家遏讫明明比我更靠前。”

    言下之意,就是诺拉夫人并未向顾承宴行礼。

    诺拉夫人抬头,一双深褐色的眸子不闪不避地盯着顾承宴看,半晌后,她似是轻笑了一声:

    “原来这位就是大遏讫,失礼了。”

    不等赛赫敕纳发作,她又十分恭敬地拜下,“见过大遏讫,愿您福寿安康。”

    顾承宴多少有点别扭,但还是客气地请她起身。

    诺拉夫人笑盈盈站起来,却没有挪开打量顾承宴的视线,最后她像是想到什么,摇摇头又抿嘴偷乐起来。

    这样的动作神情自是挑衅,但顾承宴却及时拉住了赛赫敕纳、不让他下马。

    诺拉夫人不是草原戎狄,她是伊列国国主的遗孀,相当于就是一个国家的皇后。

    无论她背后国家的实力强悍不强悍、她有多少士兵和百姓,她的影响力都不会低。

    草原上的牧民百姓会赞叹她的美丽、心疼她年纪轻轻就孀居的遭遇,而西域诸国也会据此观察草原待他们的态度。

    对诺拉夫人不敬,或者动怒,不明真相的草原牧民或许会认为赛赫敕纳和先狼主一样,是个刚愎自用、没有同情心的暴君。

    而西域诸国里,除了和伊列国本来有仇的康居国,其他国家都会慎重考虑——会不会和草原戎狄合作。

    诺拉夫人见他们两位手牵手眼神交流着,便也知道自己这一算计没能成功,只好款款一笑道:

    “狼主、遏讫,眼看时间不早,我们帐中饭菜都是现成的,若你们不嫌弃的话,不妨到……”

    “不用。”赛赫敕纳直接打断她的话,忍了又忍,才没有当面说出一句——他就是很嫌弃。

    “夫人是客,我们怎好去吃夫人的东西,”顾承宴连忙开口转圜,“不如请夫人到金帐一叙?”

    赛赫敕纳当即垮了脸,暗恨自己刚才没与顾承宴讲明白科尔那钦的一番好算计。

    不过既然顾承宴都开口邀请了,他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驳漂亮媳妇面子,“嗯。”

    诺拉夫人要的就是这个,她微微一笑,“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斡罗部那位特勤说的是很好听,但办事效率并不高,折腾了这么一早上,还不如她这用母马勾|引来得痛快利落。

    赛赫敕纳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愿意好好等诺拉夫人,即便被顾承宴劝了两句,他也是策马跑得飞快。

    既然对方无论如何都要来王庭,那她自然能找到进来的路,不需要他带领。

    顾承宴皱眉,只能叹小狼崽的孩子气。

    不过确实如赛赫敕纳所料——诺拉夫人手段了得,即便他们早早跑个没影,人也是能策马追上来的。

    她骑马的姿态也不差,顾承宴一看就知道她平素也是练过的,至少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深宫妇人。

    这样大的动静,老梅录自然被惊动,他本是留在金帐内收拾赛赫敕纳落下的烂摊子——在应付科尔那钦的。

    这会儿看见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并骑而来,后面还远远跟着个女人,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知斡罗部是事先探知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说他们筹谋十年,早就准备好了这等连环计:

    伊列国明显处于弱势,丈夫被毒害、带着襁褓婴儿前来求援的诺拉夫人也显然是令人同情的一方。

    赛赫敕纳作为狼主,若是用九旒白旗调动整个草原的力量去帮忙,当然能将康居国打个落花流水。

    但,牧民们会怎么想?

    会认为他是觊觎伊列国的财富,或者会认为他是觊觎诺拉夫人的美貌,有沙彦钵萨那样的先例,牧民只会相信赛赫敕纳作为他的儿子,也和他一样。

    相反,如果不帮诺拉夫人,那就是见死不救。

    百姓都会自然地同情弱者,而不会去考量背后的权力和情势,甚至指责做出正确选择的那一方。

    即便排除民心向背这一点,赛赫敕纳帮助诺拉夫人守住了伊列国,那之后的康居难道就不会报复么?

    帮忙一次,就会需要永远帮下去——

    而赛赫敕纳的王庭军、联军不可能永久地驻扎在伊列国附近,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

    让最靠近伊列的斡罗部去帮忙守护。

    这岂不是将斡罗部这些年在暗中办的勾当摆到明面上,甚至——

    往后斡罗部要伊列进贡什么东西,也可以假借说是狼主想要,然后这边再瞒天过海、只说他们是帮助。

    赛赫敕纳要背负横征暴敛的恶名,同时大量的财富还悄无声息地涌进了斡罗部的宝库。

    简言之,这事左右不讨好,帮是错,不帮亦是错。

    老梅录愁得眉毛都皱成一团,而且斡罗部敢带着诺拉夫人来,康居国那边多少也会知道消息。

    若是他们冒然出手相助,等同于也断了赛赫敕纳前几日提出的——去找康居联手的后路。

    如此一来,倒成了斡罗部在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比起老人的愁苦,顾承宴和赛赫敕纳的表情倒相对平和,顾承宴还笑着与科尔那钦点点头。

    科尔那钦这人惯会装腔作势,奸诈狡猾却能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数和体面,竟还当着诺拉夫人的面给他行礼,唤了一声:“小额维。”

    诺拉夫人有些讶异,但顾承宴却坦然受之,“先狼主这么多的子嗣,也就只有你最懂事守礼。”

    “爷爷,”赛赫敕纳不想跟科尔那钦纠缠这些事,他转头对老梅录说,“他们的饭食还请您安排。”

    “是,这个自然。”老梅录应下。

    赛赫敕纳点点头,在王庭内环顾一圈后,目光停留到了金座前面的长案上,然后他大步走过去、给上面的东西挪开。

    顾承宴看着他,歪歪脑袋问了句这是要做什么,结果赛赫敕纳只给他拉过去,按坐到长案后:

    “乌乌先坐。”

    他收拾好长案上的文牒和卷宗后,又转身喊了两个小勇士来帮忙,一起到金帐后的毡帐内。

    今日的午饭赛赫敕纳是早就准备好的,昨日炖的鱼汤还有,正好一夜过去凝成了冻能凉拌做鱼胶。

    而新宰的鸡子正好拿来炒了一份儿小炒鸡,还有其他水荇蒸菜和酥饼子。

    不算丰盛,但是飘香四溢,两个小勇士帮忙抬进来的时候,科尔那钦和诺拉夫人都忍不住频频侧目。

    顾承宴看着他家小阿崽,摇摇头,笑着给人拉下来坐,亲自与他布了一盏茶。

    “谢谢乌乌。”赛赫敕纳笑盈盈的。

    科尔那钦在下首坐着,目光注意到顾承宴那一节露出来的手腕,微微眯了眯眼睛,转首挪开视线。

    倒是诺拉夫人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举起手中的酒杯面向金座的方向:

    “狼主和遏讫感情要好,真令人羡慕,我敬你们——”

    赛赫敕纳勉勉强强举杯,顾承宴拧了他一把,他才给了诺拉夫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果然,一杯酒饮尽后,诺拉夫人搁下酒杯就一声长叹、声音哀戚:“若亡夫还在……”

    列伊国的国主比诺拉夫人大上两岁,若没被康居国的小人下毒,此刻应当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刻:

    妻子貌美、孩子健康,百姓安乐,举国平安。

    但康居国觊觎伊列国所在山崖下面的金铁二矿年久,也对他们占据这样有利的地势不满。

    “亡夫在世时,曾经与我讲起草原狼族的豪迈英勇、任侠仗义,妾身一人死不足惜,可不能让百姓们跟着我受苦受难……”

    说到情痛时,诺拉夫人还挤出两滴泪来。

    顾承宴看着她,这位夫人和那个被蒙克送来的女奴是差不多的人,但她又比阿丽亚的段位稍高些——

    曾经的阿丽亚是一味用媚术惑人,现在这位诺拉夫人明显是为过政,知道用些权术手段。

    先捧起整个草原民族,然后又给你冠上仗义仁侠的帽子,将自己说得是无比谦卑,其实不过为达目的。

    赛赫敕纳不接她的茬,只转头将这一套用到了科尔那钦身上,一面给顾承宴布菜、一面絮絮道:

    “是啊,草原民族最是仗义,您瞧我这位兄长便可知一二,他身后有我们草原上人口最多的斡罗部。”

    “而且斡罗部距离您的伊列国又近,他都愿意带着您不远万里到王庭来求助了,肯定也能帮您说服斡罗部出兵。”

    “不瞒您讲,我近日正要忙着大婚,实在腾不出手打仗,而我这位兄长尚未成婚,不若今日我来替二位保个大媒——?”

    说着,赛赫敕纳还站起身,好像就要立刻给此事坐实,“下个月的十六是个上上大吉日,正巧我与乌乌也要补办一场婚典……”

    “兄长,不如您和诺拉夫人也凑一凑,我们一起办婚典,想必会热闹很多!”

    科尔那钦脸都绿了,忍了半晌后才笑着摇摇头,“哪有主上您这样……乱点鸳鸯谱的?”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然后耸肩转头看了眼诺拉夫人,“您别见怪,我从小长在深山没规矩惯了——兄长他们就一直是这般对我的……”

    他的声音委屈,眼神也分外无辜,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锥心:“我明明都有乌乌了,他们却还是不住地给我介绍姑娘、塞女奴……”

    说到这里,赛赫敕纳又转向老梅录,“爷爷,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骤然被点名,老梅录只能尴尬一笑。

    倒是顾承宴看了科尔那钦一眼,替小狼崽垫了一句:“那么,您这些年不成婚,是因无人替您主持的缘故么?”

    科尔那钦噎了噎,还未开口,顾承宴就又抢先摇头叹了一息,语调口吻和小狼崽的如出一辙:

    “还真是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刚才科尔那钦这浑人非要叫他小妈,那他就好好使一使“长辈”的权力。

    “也是你阿塔猝然离世的缘故,让王庭对你久疏照顾,实在是我们的疏忽……”

    顾承宴转向老梅录,询问似地口吻,“还未请教梅录您,若我没记错的话,第三特勤今岁也是二十又七了,这年纪……早该成婚了!”

    老梅录愣了愣,之后连连称是:“是老奴办事疏忽,这些年竟是忘记了张罗第三特勤的婚事。”

    科尔那钦被他们围着说了一通,竟然是开不了口插话,眼看就要被赛赫敕纳他们话赶话逼着与诺拉夫人有些什么。

    他立刻沉眉,眼神锐利地看向诺拉夫人。

    诺拉夫人接触到他的眼神,却没动怒,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直到科尔那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才微微笑着拦了一句:

    “大遏讫、老先生,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们的三王子殿下似乎是瞧我不上,他这是头婚,不大好娶我一个孀居带孩子的寡妇为正妻。”

    当然,她这话也不好说死,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当时的承诺还算数,若是三王子能帮我击退强敌、复了夫仇,我就算是洗手与你家做奴婢,又有何不可?”

    老梅录抿抿嘴,伊列国即便是小国,但也是交通要塞,在中原、西域和草原上都有名。

    人家刚死了丈夫,就要她过来做奴婢,这不是跟康居国主的威胁无二,这法子也不过是说说。

    科尔那钦点点头笑,正准备应下来说几句,但没想到顾承宴却摇摇头,搁下了他手中的果茶:

    “夫人这话差了,便是将草原看成和康居、和波斯甚至是中原一样的地方了。”

    科尔那钦皱眉,赛赫敕纳也停下了帮他添盏的手,好奇地看向顾承宴,想知道他会怎么帮草原说话。

    顾承宴来草原之前,对草原的了解都是通过乌仁娜的讲述,后来又听过特木尔巴根的故事。

    余者,都是他这么几年生活下来的体会。

    草原民族不像是中原汉人那样只管拿着三贞九烈的框架来套女子,他们单纯地崇拜着每一个英雄,无论男女。

    虽说草原上重视子嗣,像阿利施翟王那样的,就会将他的每一任妻子都当成是他自己后代和生命的延续。

    但总体来说,顾承宴觉得诺拉夫人没必要这般自降身份,她比阿丽亚有实力太多。

    连阿丽亚都可以自救,那为什么诺拉夫人要委屈求全,还与科尔那钦这样的人合作,惹来许多麻烦。

    “我听乞颜哥利达说过,草原初代的狼主伯颜氏,他的额维就是没有丈夫孀居,不照样养育了草原的十二支部族先祖?”

    顾承宴看了诺拉夫人一眼,“您有勇有谋,何必要这般委屈自己呢?”

    诺拉夫人张了张口,却没因为顾承宴这句话动摇,她四两拨千斤地顶了回去:

    “您不是中原人么?怎么如今竟是替草原说起好话来了,还真是应了你们中原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说完,还掩口轻笑一声,“对不住,奴家不太会说话,你们中原的官话我可能学的也不好。”

    赛赫敕纳皱皱眉,他只是在想——这里哪有狗,鸡倒是有一只,不过已经死得偷偷的被做成了炒肉。

    顾承宴笑笑,对方既然不接茬,翻反过来说这样的话,那他就还有一言:

    “您为了复仇自然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但您的孩子呢?那孩子本是一国的王子、太子,甚至将来能继承王位、统领一方。”

    “但却在还不知事的时候,因为他娘亲一次选择,被迫成为‘庶出’的孩子,甚至是低贱的奴隶。”

    顾承宴说到这儿,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散去,只重新端起赛赫敕纳帮他新添的果茶吹了吹,眼光陡然似箭:

    “还是说——您一早算准了,我们这位第三特勤会成为狼主,所以您才可以这般不在乎孩子的将来?”

    若说刚才只是言语交锋,那顾承宴这话就是阵前亮剑了,而他本就是国师、是上位者,身上有不怒自威的态势。

    诺拉夫人面色微变,这是她没有往深里想的一件事——她的孩子。

    科尔那钦也被顾承宴这番诘问给砸懵了,他再狡猾,不过是跟草原上的一众戎狄斗智。

    顾承宴前世替凌煋驳斥过京中高门,两辈子的算计筹谋,什么文臣武将、老奸巨猾的东西没见过。

    科尔那钦这点伎俩,比之京城里那八个高门大户,还真算是小儿科了。

    “……我并无此意,”科尔那钦站起来,“小额……遏讫您言重了。”

    心里想是一回事,宣之于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诺拉夫人也安静下来,仰脖饮尽杯中酒后,她点点头,不再如刚才一般咄咄逼人,声音也低了许多:

    “是,多谢大遏讫教诲,我会考虑的。”

    顾承宴回头看小狼崽一眼,拍拍手,“如此甚好,那大家快吃饭吧,都饿这么久了。”

    这里头,响应最积极的当然要属赛赫敕纳。

    他点点头接连说了三个好,然后殷勤地将那碟子炒鸡端过来递给顾承宴:“乌乌尝尝,这个嫩的。”

    顾承宴嗯了一声,注意力再不放到躺下那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只转过头与小狼崽聊他们自己的事。

    在他说完那些话后,科尔那钦明显地感觉到诺拉夫人在闪躲他的视线,很可能是关于孩子的话让她产生了动摇。

    偏偏这一刻,科尔那钦不能直接承诺他将来会成为狼主,会像是赛赫敕纳的娘亲雅若那样,从女奴成为遏讫。

    两人各怀心思,这顿饭也是吃的食不知味,先后找借口告辞了。

    “主上,遏讫,需不需要找人盯着他们的动向?或者,联络靠近些的捏古斯部,让他们去帮忙打探消息?”

    赛赫敕纳摇摇头,联络捏古斯部会打草惊蛇。

    “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来找麻烦了,”顾承宴捏起巾帕擦擦嘴,“现在他们大概要内讧一段时日了。”

    老梅录想想也是,便也放心地坐下来,继续大口吃饭——有狼主会做饭这重压力在,王庭这群厨子的手艺也愈发好了。

    午后,顾承宴是要小憩的。

    赛赫敕纳本来会和敖力他们去钦那江畔狩猎、打渔,或者会处理一些早晨还没有处理完的事务。

    库里台议事之后,近来传到王庭的消息都是喜讯,什么那部的夫人又添了新丁,或者是发现了新的夏季牧场、水草茂盛。

    这些小事交给老梅录料理就足够,赛赫敕纳干脆躲懒半日,直接搂着顾承宴一起午睡。

    本来吃饱了就犯困,靠在小狼崽熟悉的温暖怀抱里就更加嗜睡——他都算不清,他来草原后,有多少次是从昏迷中醒来——就过去了时光数日。

    “近期的鹰讯你还是要留意的……”在彻底睡过去前,顾承宴还是忍不住嘱咐赛赫敕纳道,“康居国或许也会派人找你的。”

    毕竟伊列国的王后、王子都不在,这种机密情报即便康居不知,他们也会从多年对阵的经验中窥得端倪。

    再派人往下一查,就会知道斡罗部的科尔那钦带了二十勇士和一辆车南来了王庭。

    康居国王不是傻子,自然会猜到诺拉夫人这是向草原狼主求援,所以他肯定也会想要来合纵连横。

    赛赫敕纳却只是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然后重吧唧了一口顾承宴的头顶,“乌乌别想啦……”

    他虽然不知道顾承宴从前在中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却知道肯定不自由、不快乐,总要和人斗。

    若说从前,老梅录跟他说的——当上狼主才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句虚言,那现在他多少明白了:

    只有他一天天强大起来,真的得到草原百姓的信服、拥戴,才能够让顾承宴每日过得无忧无虑。

    顾承宴从前的日子辛苦,劳心劳力,还染上了会呕血的病症,多半就是忧思苦虑累出来的。

    赛赫敕纳揉揉怀中人的后脑,他希望顾承宴开心、顺意,每日担心的就是大白马是不是又多吃了一口马草,新的大白羊换绒毛后毛发打结了……

    乌乌喜欢草原,而他喜欢那个能在蓝天碧草中自由无拘、快乐策马的顾承宴。

    所以,这狼主位,他会好好坐稳。

    ……

    诺拉夫人的孩子刚足月,这回不放心,也是带在身边,她是先起身离席的,着急回来也只是怕孩子有变。

    这孩子算得上是她丈夫伊列国王的遗腹子,国王还没能见儿子一面,就毒发身亡、死在了大殿。

    看见王后着急地赶回来,陪同而来的乳娘和侍女都有些惊讶,“您不是……陪着狼主说话呢么?”

    “斯亭如何了?”

    “您说小王子?”乳母转头看了眼摇篮,“刚吃过睡下了,是有什么事么?”

    诺拉夫人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孩子睡得香甜,轻轻松了一口气后又追问:“斡罗部的人来过没有?”

    “斡罗……?”乳母和侍婢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没来过就好,诺拉夫人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这时候才来正经想顾承宴所说的那些话——

    她被夹在戎狄的斡罗部和康居国之间,虽说伊列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固守不是长久之计。

    丈夫在时,确实跟她提过很多次草原上的狼族仗义豪爽,但他都是在讲草原传说的时候才这么用。

    戎狄豪爽不豪爽的她不知道,她就知道近十年来,戎狄的斡罗部暗中给了他们许多支持——金银、兵马。

    但这种帮助也有条件,伊列国也在商贾和矿脉资源上给了斡罗部许多便利。

    国主觉得这就是一时的朝贡,若能得到斡罗部庇佑,只是一些金铁矿,料也没什么。

    但诺拉夫人却觉得斡罗部强大,不可能永远这样帮他们,而金矿、铁矿总有挖空的一日。

    到那时,斡罗部只怕会抛弃他们这个“无用”的盟友,转而去寻求更强悍、更有力的国家。

    丈夫是个温恭谦和的人,向往中原汉地的繁华,却在遇事的时候总是会理想化,有事做事天真异常:

    在那个康居国的细作混进来前,其实康居还不怀好意地邀请过他们夫妻去康居,说是想重修旧好。

    要不是她阻拦,丈夫就要一头热地过去了。

    诺拉夫人虽然书读不多,但也知道中原史书上的鸿门宴故事,康居国那样邀请他们,根本就是请君入瓮。

    之后丈夫被毒害,康居国多次调兵来袭,斡罗部倒是派出了不少勇士帮忙,但——

    诺拉夫人相信,他们肯定还想谋求更大的利益。

    跟着科尔那钦来到草原王庭,一则是因为斡罗部真真切切帮助过他们伊列,二则是——她也动念想要倚靠赛赫敕纳。

    诺拉夫人听说过顾承宴,他本是汉人国师,被先狼主大军压境后,被迫和亲来的草原,做了狼主小妾。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放逐到极北草原,是最近一两年才被新任狼主找回,还要他做王庭唯一的遏讫。

    顾承宴年纪和她差不多,而且草原上也有传言说——狼主赛赫敕纳对美女不感兴趣,只爱成熟的妇人。

    说有个戎狄部族送了他金发碧眼的波斯美女,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给人推到一边,只顾着和大他九岁的顾承宴厮混。

    诺拉夫人少时就是西域出了名的美人,成婚嫁与伊列国王后,更是艳|名远播西域、中原、草原三地。

    她有作为美人的骄傲和自信,觉着既然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都可以得到狼主青睐,她为何不可以?

    不过今日到王庭一看,事情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小狼主赛赫敕纳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承宴作为汉人国师、还是个跟着他们皇帝造反起来的国师……手段眼光都很毒辣,很是难对付。

    只怕,她和斡罗部的约定,也要重新谈。

    这边,科尔那钦回到营帐,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重重锤了箱子一下:

    顾承宴这人比他想象的复杂多变,竟然在短时间内就能想到诺拉夫人的死穴是她的儿子。

    科尔那钦皱了皱眉,招招手叫来一名手下的勇士,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低调行事,好好办,别惊动王庭的人。”

    勇士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特勤,这……会否太过冒险了,不然……还是传讯给少爷再斟酌?”

    科尔那钦犹豫了片刻,想到赛赫敕纳、顾承宴和老梅录三人一唱一和,还是坚持道:

    “再不出手,他们就要上赶着给我张罗婚事了。”

    勇士一愣,心想张罗婚事不是很好,但面上又不好说,只能点点头,“是,那属下去办。”

    结果他出去没多一会儿,科尔那钦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以为勇士办事不利被捉住,却没想,竟然是来了一群王庭勇士。

    为首一人科尔那钦见过,是阿利施部的少爷,常年跟在赛赫敕纳身边,据说是他的伴当、挪可儿。

    “特勤。”见他出来,敖力躬身与他行礼。

    但他身后那群勇士的动作却是停也未停,全部凑到了诺拉夫人的毡帐附近,然后进进出出地帮忙收拾东西。

    “这是……在做什么?”科尔那钦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刚刚派出去的勇士有些局促地被排挤在外围。

    “啊,您问这个,”敖力露出个假笑,“大遏讫说与夫人聊着投缘,想到西北客帐在整个王庭圈围的最外面,怕夫人带着孩子着凉、遇着什么事情不方便……”

    “这不,就让我带人来给妇人挪近些,也方便聊聊西域的风土民情什么的。”

    敖力一边指挥人,一边又赔笑对着科尔那钦一躬身:“啊,可是我们声音太大吵着您了?”

    科尔那钦眼睁睁看着伊列国的小王子被乳娘抱出来,然后诺拉夫人也跟着登上了王庭过来的厢车。

    “诶?!”敖力吓了一跳,“特勤、特勤您怎么了,您这——怎么晕过去了?!”

    第55章

    科尔那钦被气晕过去这事儿, 阿利施部的一众勇士私下里可没少往外传。

    只要在王庭里看见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脸上挂满贼笑的,多半就是在讲这位第三特勤的闲话。

    对外, 阿利施·敖力当然是义正辞严,说科尔那钦只是旅途辛苦、舟车劳顿才会如此。

    但实际上如何,王庭勇士们心里明镜儿似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尤其是那几个跟着敖力去帮忙搬东西的, 他们过去时明明看见有个斡罗部的勇士在那伊列国王后的帐外鬼鬼祟祟。

    经此一事, 敖力更觉他们遏讫料事如神, 有时候,只怕比大萨满还厉害。

    被赛赫敕纳哄着, 顾承宴本来都准备睡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诺拉夫人带孩子过来住在客帐不妥——

    科尔那钦的计划落败,难保不会对他们孤儿寡母的下手。

    他刚才在金帐拿话点醒诺拉夫人,却也是同时给科尔那钦提了醒——诺拉夫人的软肋是孩子。

    所以他料定科尔那钦会派人去抢那个婴儿, 然后用来要挟诺拉夫人继续执行他们的计划。

    虽说这种做法有点不理智, 顾承宴并不确信科尔那钦会这么做, 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可惜科尔那钦终是沉不住气, 三番两次计划失败, 让这位特勤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选择了剑走偏锋。

    顾承宴挑帘, 远远看着老梅录任劳任怨地带了位萨满去给科尔那钦“看病”,忍不住嘴角噙满笑意。

    “乌乌, ”赛赫敕纳突然从后面勾着他的腰给人拽回来, “我发现其实你也挺坏的!”

    顾承宴被他逼得后退了几步,手也够不到帘子, 只能看着门帘放下来,再看不见外面来往的热闹:

    “哪有……”

    他拍掉小狼崽爪子, 这怎么能是坏呢,明明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本来斡罗部和伊列国的关系是很紧密的,但科尔那钦这么一来,诺拉夫人就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合作。

    即便科尔那钦还没有得手,但这种潜在的可能和威胁,会让诺拉夫人动摇,并偏向他们这一边。

    这样就很好,伊列国虽不是什么大国,但四通八达、资源丰厚,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往后对王庭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顾承宴偏着脑袋、回想了一会儿王庭金帐内的地形图,眼目前的问题还是——

    打赢一场仗容易,守成很难。

    对抗康居、甚至是斡罗部,顾承宴有许多现成的法子可以提供给诺拉夫人用,但,守下来之后呢?

    伊列到底是小国,地势再险要也会有弹尽粮绝、百姓叛离的时刻,需得一劳永逸,才算是助他们度过难关呢。

    赛赫敕纳瞧着他犯愁的模样,忍不住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像是条赖着主人撒娇的大狗狗。

    “……别闹我。”

    顾承宴的思绪被他打乱,无奈地推了小家伙一把,低头又被他脸上委屈的表情逗乐。

    他伸手顺了顺赛赫敕纳的长卷发,替他拨掉双颊上沾染的碎发,“你也正经想想,就耍赖!”

    赛赫敕纳哼哼,他其实也知道顾承宴在愁什么,可他一时也没有好的主意——

    狼群如若遇上这样的事,要么低头俯首称臣,要么背水一战、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就此当上狼王呢。

    但这样的法子放在伊列国和诺拉夫人身上就不太合适,伊列本来占地势、算是天时地利,再加上诺拉夫人是弱势方,国内百姓空前团结算人和。

    若是她冒然出城拼杀,倒显得是匹夫之勇,甚至还会给伊列国带来无妄之灾、失却民心。

    大国灭小国容易,小国如何四两拨千斤地求存,并且还能持续地生存,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思来想去想不到什么好主意,赛赫敕纳干脆将脑袋往顾承宴身上一埋,装作自己睡着了。

    他这么一整个人的压着,顾承宴也起不来身,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拍拍小狼崽,“行了,别装了,我不想了还不成么?”

    赛赫敕纳低着头闷闷笑,但却没起身,只是稍微变换了动作、让顾承宴能躺得舒服些。

    这时帐外却忽然传来敖力带笑的声音,“主上、遏讫,巴剌思部和我们部落的勇士在办摔跤呢,想邀你们去看。”

    又办摔跤?

    顾承宴挑挑眉,现在算是知道为何说王庭这两部好战了——上个月不是才举办过摔跤赛,怎么又来?

    赛赫敕纳抬起头,他去不去都可,只看顾承宴的意思。

    敖力等了一会儿见毡帐内没有声音,便又补充一句道:“是有南来游商过来带了东西,大伙凑钱买了几样,这会儿正用摔跤来比分配呢!很热闹的!”

    顾承宴听见南来游商四字,想了想还是推着小狼崽起身,“去看看罢——”

    只要是去看高兴事,赛赫敕纳当然二话不说同去。

    两人先后从毡帐走出来,由敖力带着去到了他们围好的摔跤场,那个游商正在和特木尔巴根说话。

    见着他们过来,铁柱连忙拉着游商一同行礼,然后介绍说这位是胡人,常从西域顺着商路来到锦朝边境,然后又北上到他们乞颜部。

    商人满脸络腮胡子,头上戴着顶小圆帽,看五官长相很像是回鹘人,而且他说话时声音也打着弯儿。

    “狼主、遏讫,这些都是我带来的货物,而且有兴趣再瞧瞧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去打开他骆驼、马车、牛车上的箱子,铁柱笑了笑,在旁帮着解释:

    “王庭的兄弟们挑了些刀具、香料之类的东西,金银玉器和宝石他们也凑钱买了几样,预备给将来的乌罕特做定亲礼。”

    赛赫敕纳顺着商人的动作看过去,骆驼身侧挂着的两个藤筐里装的是些小玩意,诸如六壬骰、八面骨牌。

    牛车上的几口大箱子里有布料、书籍、羊皮卷,以及些许皮货、料货,以及胭脂水粉、钗环玉佩等。

    最后的马车上才装着金银玉器,一匣一匣地裹得很好,远远看上去金光闪闪的。

    顾承宴随意翻看了几本游商从西域淘来的书,倒是挑到了几本讲西域风土民情和波斯故事的。

    游商有心和戎狄王庭搞好关系,摆摆手想说不收顾承宴的钱,但顾承宴还是拿金叶子给他结了:

    “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游商犹犹豫豫接了,那边赛赫敕纳也点点头,拿着自己挑的布料、金银器走过来:

    “乌乌挑的东西不算贵,你瞧我这些,若是你都不喊价,岂不成了我们强抢你的,往后谁还敢来王庭与我们做生意呢?”

    游商想想也是,便红着脸算账、还是收下了。

    他们这儿挑选一会儿,那边摔跤场上也是擂鼓阵阵、欢呼声声,众多参赛要搏彩头的勇士们都下了场。

    令顾承宴有些意外的是,那个被札兰台·蒙克送来王庭的波斯女奴,也在参赛的勇士中——

    而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勇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泰然地与她在一起说笑。

    阿丽亚晒黑了不少,金色长发全部扎成一股、高高束在脑后,身上也没再穿她那些轻薄的金纱,而是换成了戎狄常穿的毡袍。

    她脚上踩着戎狄勇士常穿的皮筒子,两个手袖都用箭护结实地扎了起来,看着很像一回事。

    “大遏讫,狼主。”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顾承宴听见一道女声,回头就看着诺拉夫人一身金纱、珠光宝气地立在他们身后。

    “夫人,”顾承宴笑笑,“吵着您了。”

    诺拉夫人摇摇头,越过他们瞥了眼摔跤场上的众勇士,“早听闻草原上的勇士摔跤好看,难得碰巧,我也来凑个趣儿。”

    赛赫敕纳看着他们俩说话,想了想,还是伸手搂了顾承宴过来,手臂紧紧箍在他腰间。

    诺拉夫人注意到了他这点小动作,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盈盈问了摔跤的基本规矩后就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

    其实经过了昨天的事,她对王庭这两位有了些新的观感——也并不都想斡罗部和科尔那钦说的那般不堪。

    中原有男妻,甚至是皇室里都还有举案齐眉的夫夫,听闻中原还有远嫁到苗疆的王爷呢。

    他们都能给日子过下去,王庭这两位又为何不可?

    再者,伊列国王在世时,他们夫妻的感情很要好,那种眼里都只有彼此的感觉,她懂。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之间,分明插不进第三人。

    戎狄的摔跤比赛之所以好看,一则是因为赛前勇士们会集体跳鹰步舞,雄壮有力;二则是因为场面热闹、腾搏起来的姿态动作俊健、粗犷,很有草原特色。

    除了王庭勇士,附近还有许多小部族的男子过来参加,他们的家人也到场外围观,希望能赢回彩头。

    这回勇士们凑钱买的东西多,从贵到贱合共十来样,即便是下场就输了,也能得到荷包璎珞一类小玩意儿。

    由巴剌思部的勇士登记好参赛的人数后分组,然后铜锣一敲,就开始一轮轮比赛。

    场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但这边却因为顾承宴他们在,诺拉夫人也并没有被挨挤着,有敖力他们在外维持着秩序。

    大家正看得兴起,突然诺拉夫人听见了那位巴剌思勇士大声唱名道:“下一场!王庭的阿丽亚对阵西腾布达!”

    阿丽亚这名字听着有点像是个姑娘的名字,而且还是她们西域这边的取名法,于是诺拉夫人仔细看了看。

    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在男人堆里看见了金发姑娘,她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头去观瞧顾承宴他们表情。

    刚开始,诺拉夫人还以为这是像中原汉人那个《花木兰》的故事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但仔细听周围勇士的吆喝,竟也真有几位是在跟阿丽亚加油的,对面的那位勇士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两人到场中站定,阿丽亚和对面的勇士纷纷抱拳拱手做礼,然后两人互相抵住脚。

    咣地一声,铜锣敲响。

    阿丽亚和勇士两个同时攀住了对方的手臂发力,周围勇士都兴奋地叫起来,而站在顾承宴他们身后的几名小勇士也纷纷喊着:

    “阿丽亚!阿丽亚!”

    顾承宴回头看他们一眼,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闪过一抹红云,而敖力替他们解释:

    “遏讫勿怪,他们平素都是一起参加训练的。”

    顾承宴摇摇头,根本没怪他们,“替自己的同门鼓劲儿,这是应当的。”

    阿丽亚跟着王庭侍从官练了许久,私下里想通后,更是在晚课结束后还偷偷加练,这会儿臂膀上的筋线都鼓起来。

    对面那勇士看着比她魁梧高壮,但两人还是不分伯仲,拧在一起半天分不出胜负。

    为了防止各部勇士受伤,这种僵持的情况,主持的巴剌思勇士就要上前来将两人分开,然后重新赛。

    这次阿丽亚改换了策略,使用巧劲突然矮身发难,一把就抱住了对面勇士的腰,然后用肩顶住了对方肚子。

    这一招来得突然,那勇士被顶中了胃部,忍不住干呕一声就后退开来,被阿丽亚乘胜追击、一下摔在地。

    周围的勇士嗷嗷欢呼起来,而他愕然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哈哈哈大笑着站起来,给了阿丽亚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丽亚这时候才露出了一点赧色,低下头小声询问了对面的勇士什么,那勇士摇摇头,朗声道:

    “姑娘刚才那下出其不意,哈哈哈哈,来得好!很妙,输了就是输了,没事!摔不疼!”

    阿丽亚这才放下心来,抬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草原明亮的日光降落下来,从正面洒满了她的脸,像是给她这个人镀上了一重煜煜金辉。

    若说刚才诺拉夫人只是惊艳于一个姑娘竟然也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会儿倒觉得她有种力量的美感了。

    按着摔跤的规矩,阿丽亚赢了本场算是晋级,稍作休息后就要等其他第一轮的胜者做对手。

    她由巴剌思勇士引着到了胜场休息的场地,原本聚在一起说话的几名勇士看见她过去,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些。

    阿丽亚愣了愣,有点局促,毕竟这里只有她一个姑娘,但片刻后,那些小勇士就纷纷围了上来——

    “好姐姐,你刚才那招是怎么想出来的,也教教我们?”

    “就你嘴甜耍滑头!姑娘要是教了你,待会儿要是对上你,可怎么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不是阿丽亚一开始想的排挤,而且这群小伙子们都是来请教她摔跤的本领,半点儿没用那种饱含欲望的眼神瞧她。

    这是阿丽亚来到草原后,从没有过的体验,这些勇士有的比她年纪大,有的比她小很多,但都十分友善。

    阿丽亚整张脸红透,心也呯呯直跳,半晌后才鼓起勇气、抬头挺胸,将自己的技巧没一点藏私地讲明。

    大小勇士都认真听着,好几个年轻的弟弟都围在她旁边,亮着小动物一样的眼睛,嘴里啧啧称奇:

    “哦哦哦,还能这样,原来是这样。”

    等那边后几场的勇士们结束了比赛,又有三五人进入了他们这边等候,众人才丛阿丽亚身边散去。

    阿丽亚轻轻抚了抚|胸口,抬手拍拍脸又向顾承宴他们所在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

    距离远,她瞧不见顾承宴和赛赫敕纳脸上的表情,但她真的很感谢大遏讫:

    原来抛开媚术、抛开攀附的心境,她才能够真正作为一个“人”被看见、被尊重。

    等巴剌思那位裁判再次唱喏到她的名字,阿丽亚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就往前迈入了场内。

    阿丽亚的种种变化,顾承宴都看在眼里。

    他笑着拍拍赛赫敕纳的手背,指了阿丽亚给他看,“你瞧,变化多大,是我们侍从官教导有方呢。”

    赛赫敕纳却看都没看那边一眼,只是歪着头盯着顾承宴的眼睛,“嗯?看不到,我眼里只有乌乌,装不下旁人了。”

    顾承宴:“……”

    通过他们这般互动,诺拉夫人隐约从中瞧出点端倪,她不好直接问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便就近问了敖力。

    等敖力将阿丽亚的事前后简单说了一道,诺拉夫人心里的震撼可真是不小——

    一个波斯女奴,竟然能变成这般英勇的女战士,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诺拉夫人深深地看了眼依偎在一起说笑的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心里的触动又加深了一分。

    不过阿丽亚到底是练的时间短,体能上不如从小就摔跤的戎狄勇士,有通过一轮晋级后,还是被掀翻在地。

    诺拉夫人远远看着都捏了一把汗,但她却也和那个被她摔倒的勇士一样,哈哈笑两声、自己爬了起来。

    巴剌思部的哥利达亲自给她送上了彩头,所有通过第三轮比赛的败者都能够得到一柄小锡刀。

    锡刀算是西域常见的防身器,勇士们插|在靴子旁、姑娘们贴身带着都很合适。

    而且游商带来的这一批锡刀是出自波斯工匠之手,外鞘的纹路精致,里面的刀刃又十分锋利。

    阿丽亚来自波斯,能这样赢来家乡的东西,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险些要当场哭出来。

    不过她忍了忍,还是将转在眼眶里的泪水给憋了回去,朗声谢过那位哥利达。

    哥利是智者、长者的意思,巴剌思部这位哥利达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伯,他满头白发,山羊胡长及胸腹。

    他慈爱地看着阿丽亚笑了笑,然后伸出手、轻柔地摸了一下她的额顶:

    “这样才对,我们草原人,流血不流泪!”

    阿丽亚一愣后,看着老人重重点头,“是!谢谢您!我记着、我一定记着!”

    抚额礼是草原上的长辈对小辈最关切的问候,族中长辈,尤其是有“哥利”之名的长辈拍过你的额头,这孩子都要显得更自信些。

    而且老人说的是“我们”,王庭的两部百姓一早知道阿丽亚由来,这时候老人便是承认了她、认可了她。

    阿丽亚抱着锡刀,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竟是直奔顾承宴和赛赫敕纳所在的方向——

    好笑小狼崽看见她主动过来,竟是紧了紧手臂,整个人往顾承宴身后躲了躲,满脸戒备。

    顾承宴正想笑他出息,阿丽亚已经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捧着锡制的小刀举过头顶:

    “大遏讫,先前是我多有不敬,都是我糊涂。感谢您不计前嫌,一直指点我照顾我,阿丽亚难报万一!”

    “这是我凭本事赢来的,”她抬头看了顾承宴一眼,脸上红云又起,“虽然不算贵重,但我想把它送给遏讫,还请遏讫不要嫌弃……”

    顾承宴垂眸看了一眼那柄小锡刀,想了想,拍拍赛赫敕纳圈在他腰上的手,俯身下去给阿丽亚扶起。

    他没接这把刀,而是轻轻推还给阿丽亚,然后扶住她的五根手指,将那柄刀紧握到她掌心:

    “这是你赢回来的第一样东西,又是来自你家乡的锡刀,你好好收着就是,不用赠给我。”

    “可是……”

    顾承宴又握了握她的手,认真看向阿丽亚的眼睛,“我只希望你记住,此刻的这种欢愉。记着,你可以赢回来的东西。”

    说完,他在阿丽亚怔愣的当口放开了她的手,笑盈盈后退一步,“何况,我相信你以后还会赢得更多——”

    不仅是来自故乡的锡刀,姐妹、族人,顾承宴相信这颗火种播下,阿丽亚会渐渐明白的。

    阿丽亚抿抿嘴,听懂了顾承宴的言外之意。

    她重重点头,再次拜下,给顾承宴和赛赫敕纳行了大礼,然后才捧着锡刀转身离去。

    这边诺拉夫人瞧着她的背影,也从顾承宴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潜在的可能性。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眼,这草原的狼主和遏讫,还真和她想的不那么一样。

    诺拉夫人正想上前与他们攀谈几句,没想赛赫敕纳却突然拉起了顾承宴的双手,然后低头把脸埋进去嗅了嗅。

    顾承宴:……?

    赛赫敕纳闻闻左手又闻闻右手,然后就那么捧着顾承宴双手抬头,一双蓝眼睛里写满了幽怨表情:

    “乌乌刚才摸了她一百零一下。”

    “……”顾承宴噎住,“哪来的一百零……”

    “我数的!”赛赫敕纳压低了眉头,愤愤不平,“我告诉自己,从一数到十,乌乌就会放开她了。”

    “结果,哼,竟然拉着她不放那么长时间!”

    顾承宴睨他一眼,瞧着眼前的小狼变成了醋溜胖头鱼,两个腮帮鼓鼓的,嘴唇也噘起:

    “……这么生气呀?”

    “是,很生气,特别生气!”赛赫敕纳一本正经,“哄不好的那种生气,生大气!”

    刚刚上前一步的诺拉夫人:“……”

    而敖力几个勇士见怪不怪,纷纷抬头观天、只当自己没听见——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老鹰也没倒着飞。

    顾承宴翻手,双掌贴在小狼崽的脸颊上左右揉搓了一顿,只给他弄得发出嗷呜嗷呜:

    “那这样,我给你左边揉一百下、右边揉一百下?这样,能不能抵债?”

    赛赫敕纳的整张脸都被揉搓得变了形,但他却不轻易认输,反而皱了皱眉:

    “乌乌是欺我不懂数术么?我刚才说的是一百零一呢!还有一下呢?”

    “……噗,”顾承宴弯下眼睛,凑过去在他左右脸颊上一边啄吻一下,“这样呢?”

    赛赫敕纳见好就收,这才哼哼两声满意了。

    不过当顾承宴想要松开手时,他却突然捉住了顾承宴的右手紧紧牵住,“回去的时候再换左手。”

    “……好。”

    顾承宴忍笑,都是自己养的小狼崽,还能怎么办,继续宠着呗。

    诺拉夫人接连后退了两步,看见敖力他们仰头观天,才忽然意识到——

    这样的场面不是故意做给她看,而是天天都有、日日如此,情到浓时,当真是什么旁人都看不见。

    她顿了顿,还是放弃了上前攀谈的念头。

    草原狼主和遏讫感情正好,此刻定然是不想任何人打搅,她已经不识趣一回了,现在不能再来第二回。

    看过了热闹的摔跤比赛,她转头与敖力说了就准备回帐休息,结果在众位勇士护送她回去的路上,却听见了一声较为突兀的声音:

    “真是暴殄天物!”

    她循声望去,却并没看见发出声音的人,只能瞧见一顶白色、边沿镶嵌有金边的帐篷。

    “那是——”诺拉夫人小声问敖力。

    敖力看了一眼,“哦,那是大萨满的毡帐。”

    诺拉夫人皱皱眉,正想要说什么,毡帐内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您别生气,消消火——”

    “我不是生气!多好的美人,竟然拿来摔跤,真是——也不知那大遏讫用了什么邪术,蒙了姑娘心智。”

    先前他说的那句敖力还没听清,这会儿这两句倒是让敖力沉眉,在心里暗记了大萨满一笔。

    诺拉夫人观瞧他的表情,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而是独自回营帐,哄孩子、认真思索伊列国的未来。

    经历这么一场摔跤后,王庭附近倒是有更多勇士认识了阿丽亚,都觉得这姑娘不错,愿意与她结交。

    而且还有一些小姑娘偷偷跑过来问,也想跟着侍从官去学摔跤,让侍从官不得不专门去请了一道老梅录的意思。

    “你若教得过来……”老梅录想了想,笑着拍拍他肩膀,“自然是好事,只有一样——”

    “别叫姑娘们耽误了正事,喂羊放牧、每日的事情结束后,想学多久学多久。”

    侍从官点头领命,而消息传出去后,王庭附近许多小丫头都跟着过来,有的拿皮子有的拿熏肉,说要拜侍从官为师。

    有些家里实在没钱给不上这些东西的,就采摘了鲜花,编成花束、花环来送给阿丽亚:

    “漂亮姐姐,我们也不想学多的一两招防身的就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们还能帮你做事!”

    阿丽亚犹豫再三,想说自己只是一个奴隶,但看着小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睛,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最终她没有拒绝死,只是说她要去请问过大遏讫后才能定夺——毕竟,她在名义上是顾承宴的奴仆。

    穿过重重毡包,问过敖力知道顾承宴在毡帐内,阿丽亚便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进去行礼。

    “诶?正好你来,我本来还想让他们去请你。”顾承宴斜倚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卷他新买的书。

    阿丽亚疑惑地眨眨眼睛,“大遏讫有事找我?”

    顾承宴让她起身,然后招招手让她上前,点了书页上一段文字问道:

    “我刚从书上瞧来的,不知你从前身在波斯,有没有听过‘木马记’这个故事。”

    阿丽亚想了想,似乎是在说茀林国的传说,传说中两个国家打仗,其中一国久攻不下,另一国就想出了一个诡计——

    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匹三层楼高的罕见木马,吸引另一个国家的人看见后出城来将木马拉回城内。

    然后木马的肚子里其实藏有士兵,最后是想出木马计这个国家大获全胜。

    她点点头,“小时候听说过。”

    听说过就好,顾承宴脸上的笑意扩大,“那你……知道伊列这个国度么?”

    阿丽亚又点点头,不知道顾承宴想说什么。

    顾承宴也不瞒她,只将伊列国和康居国、斡罗部的旧事简单说与阿丽亚听,然后笑道:

    “前日你摔跤比赛上表现得好,那位王后一直很注意你,今日她若寻你、与你说话……”

    顾承宴笑了笑,合上了那本书递给阿丽亚,“你就将这个木马计的故事讲与她听。”

    阿丽亚有些不解,但还是双手接过那本书应下。

    “至于孩子们想要拜你为师,这是好事,至于——”顾承宴想了想,唤了敖力进来。

    “至于那些家园的孩子,让她们别成日辛劳地跑动了,请敖力着人单独在你们帐子外围辟一块地出来:盖个新的客帐子,给孩子们也有个临时的住处。”

    敖力点点头,觉着这法子挺好。

    阿丽亚没想到顾承宴会帮她想这么周全,连连跪下感谢,又捧着书欢天喜地出去了。

    又三日后,眼瞧着王庭定下的婚期将近,在王庭待了些日子的诺拉夫人、科尔那钦却先后告辞。

    科尔那钦是觉着待在这里没意思,而诺拉夫人则是推说她国内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敖力这些日子一直注意着这位夫人的动向,斡罗部的勇士进来不了王庭,想要找她、只能靠王庭勇士传话。

    但每回传话,诺拉夫人都拒绝了。

    科尔那钦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所以再待下去也无趣,倒不如直接返回斡罗部,早些筹划下一步计划要紧。

    而诺拉夫人如顾承宴所料,没几日就找到了阿丽亚,据阿丽亚所说,夫人只是同她闲话家常,问了她族人和被贩卖为奴隶的经历。

    瞧着气氛好,阿丽亚就顺势将顾承宴嘱托她的木马计之事讲给了那位夫人听:

    “夫人她、她听完沉默良久,最后买下了那本书,还让我谢谢您,说要带句话给您。”

    “什么话?”

    “她说她明白的,感谢您点醒了她。”阿丽亚重复了一道,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明白就好。

    顾承宴长舒了一口气,让阿丽亚起身,“别多想了,她只是和你一样,找到了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罢了,没事的。”

    阿丽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遏讫,我先退下了,孩子们还在等着我……”

    “嗯,去吧。”

    阿丽亚点点头,恭顺地正面对着顾承宴退出去,结果却在出门口时,与处理完政务疾步回来的赛赫敕纳撞了个正着。

    阿丽亚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两步跪下行礼,“主上。”

    而赛赫敕纳也被吓得心怦怦跳,连连贴着毡帐后退两步,拧头就对顾承宴解释:

    “乌乌看着的,我可没碰着她!”

    顾承宴好笑,先让阿丽亚出去,然后才招招手要小狼崽过去,他也学着赛赫敕纳当初的动作在他身上嗅了嗅,闹得小家伙一阵紧张:

    “嗯,不错,没有奇怪的味道。”

    赛赫敕纳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然后告诉顾承宴王庭今日来了鹰讯,说是乌鲁吉和穆因已经到达了斡罗部。

    顾承宴算算时间,科尔那钦碰不上他们,这样便能确保无虞——至少穆因不会被认出来。

    “那赶回来正好是婚典前三天。”

    虽说王庭豢养的游隼最是机敏,但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所以时间上还是有些仓促了。

    不过,赛赫敕纳还带来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康居国王又扬言要娶诺拉夫人为妾了——”

    顾承宴笑,歪着脑袋一猜,“诺拉夫人答应了?”

    “乌乌知道?”

    顾承宴将自己转赠木马计给阿丽亚,然后又借着阿丽亚之手将那本将茀林风俗、神话的书送给了诺拉。

    书里的故事真假参半,但木马记那一条,却正能启发诺拉夫人做出点什么事情来。

    果然,又七天后,从西北传来了新的消息——

    康居国的求娶成功了,但诺拉夫人要求康居国王将西域诸国的国君都请来做个见证,然后自己也要筹备嫁妆。

    旁的东西也就算了,据说她要准备数百只羊、母马和三百坛马奶酒,到时候和她的婚车一起去康居。

    斡罗部被这消息打的措手不及,他们明里暗里支持了伊列国这么久,现在诺拉夫人竟然说嫁给仇敌就嫁给仇敌?

    斡罗部翟王倒是没表示什么,但朝弋少爷十分生气,当即就领兵前往伊列国城下叫阵、扬言要攻打。

    但是伊列国的城墙高耸、又是位于悬崖峭壁上,斡罗部的勇士根本还来不及靠近城门楼,就被伊列国士兵推落的巨石给砸伤、逼退。

    朝弋空有一身勇武,却无法施展,更不懂得攻城之道,折腾了好几日后,也只能放下狠话悻悻离开。

    这样一来,康居国君更相信诺拉夫人是非他不嫁,所以高高兴兴下发了请帖,准备在三日后迎娶诺拉。

    赛赫敕纳将游隼带回来的那张小羊皮卷递给顾承宴,然后自己趴到了炕上、捉着顾承宴的一缕墨发把玩:

    “乌乌,我不明白,为何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之前不是还专门来王庭央求我们帮助的么?”

    顾承宴一目三行地看完那羊皮卷上的东西,然后转过身来笑着询问:“你真认为她这是改了主意?”

    “……她没有吗?”赛赫敕纳问完以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下翻身起来圈住顾承宴,下巴垫他肩膀上:

    “我知道了,乌乌肯定背着我做了什么。”

    顾承宴笑着卖了个关子,让赛赫敕纳等着看三日后的大婚便知——肯定会非常热闹。

    赛赫敕纳挑挑眉,“好吧,那我就等着看。”

    又过了几日,赛赫敕纳还没等来王庭的游隼,就先收到了乌鲁吉和穆因的传讯:

    “西域大乱,改道走捏古斯部返回。”

    他本来没太在意,但结合着时间一想,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急忙拿着这份传讯去找顾承宴。

    找到人的时候,顾承宴正坐在毡帐后的草场上,身边靠着那头大白羊,远处白马在低头啃着草。

    大白羊的后背上停了一只灰白色的鸽子,而顾承宴正拿着一封信笺在看——小五一日后也要到了。

    “乌乌,西域大乱,不会是……”他走过去,挨着顾承宴坐下来,“不会是你做的吧?”

    顾承宴侧首、撩起眉眼看他,“怎么,怕啦?”

    赛赫敕纳摇摇头,抿抿嘴没说话。

    顾承宴含笑看着他。

    “唉……”赛赫敕纳吸了吸鼻子,“就是觉着乌乌好厉害,我有点配不上你了……”

    瞧他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顾承宴多看一眼都险些要信了——蓝眼睛瞪那么老大,瞧这嘴角瘪的。

    “……说什么胡话!”

    不过最终,顾承宴还是没惯着他,戳赛赫敕纳一指头后,将人从大白羊的肚子上拉起来:

    “走罢。”

    “嗯?”赛赫敕纳俯身低头帮忙拍了拍顾承宴身上沾染的草屑,“去哪?”

    “回去讲故事给你听。”顾承宴笑,微风鼓起了他的长袍,在赛赫敕纳看来,就好像是振翅欲飞的鹤。

    而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赛赫敕纳看见了远远从西北方向飞回来的王庭游隼,正缓缓降落在金帐前。

    乌鲁吉和穆因传回来消息,说康居国王在自己迎娶诺拉夫人的婚典上,被诺拉夫人杀了。

    康居国大乱、过来参加宴会的好几位国主都受伤、受惊,纷纷回国去扬言发兵攻打康居。

    康居国的几位王子却忙着争夺财产、权位,在国内打得不可开交,就像是当年沙彦钵萨刚死的草原王庭。

    而伊列国的武士们护着诺拉夫人返回了伊列国,毫发未伤,甚至还因此一战扬名-

    第56章

    顾承宴牵起赛赫敕纳的手, 拉小朋友一样笑盈盈给人领会了毡帐中。

    轻轻一掌将人推坐到炕上,他自旋身去灶膛边端回来了小狼崽新制的牛乳果茶,一边倒一边与人讲:

    “西域诸国不满康居暴|政已久, 这回不过是借着诺拉夫人发难,众人才趁势而起。”

    赛赫敕纳双手捧着小被子,仰头像看天上神仙一样看着顾承宴,“可……”

    他想问顾承宴是怎么料定诺拉夫人就一定会按照这个计划走, 但想了想又红着脸低下头:

    来草原之前, 顾承宴是国师, 自然算无遗策。

    顾承宴低头饮了一口杯盏中的牛乳茶,伸出舌头舔吮去唇瓣上的残渍, 才伸手抓了小狼崽的下巴:

    “别瞎想, 我不是正要讲给你听么?”

    被看穿的赛赫敕纳飞快地眨眨眼,然后丢下手中的杯子,将脑袋整个埋进顾承宴胸膛。

    顾承宴揉揉他蓬松柔软、吸饱了太阳光的温暖卷发, 搂着人从他买下的那本波斯书讲起。

    本来顾承宴一直在想要如何“守成”的关窍:

    攻打康居不难, 挑唆其他归属于康居的小国起来作乱也不难, 难的是如何帮助诺拉夫人守住伊列国。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伊列国的疆域之下藏有金铁矿脉, 必然引起周围大部落、大国的征伐。

    今日没了康居, 明日还会有斡罗部,甚至于是其他西域境内新崛起的国家。

    伊列只有自己强大、立威, 才能让这些觊觎他们国家财富的人望而却步, 不再莽撞攻城。

    通过科尔那钦在王庭的行径,顾承宴确信——斡罗部筹谋数日, 并不能接受自己接二连三的失败。

    所以,如若诺拉夫人直接宣布要“投奔”、“归属”于康居, 他们必定会沉不住气、撕破脸与伊列开战。

    只要是斡罗部先撕开这个口子、率先发兵攻打伊列,那就等同于自毁长城,将他们多年来对伊列的暗中资助行为毁于一旦。

    即便斡罗部沉得住气,经历王庭意图夺孩子一事,顾承宴相信诺拉夫人会看破斡罗部的本性。

    往后,也一定不会和斡罗部继续亲密无间下去。

    “那……”赛赫敕纳想了想,“诺拉夫人是怎么做到的?她的伊列国也才那么几个人……”

    若伊列真有能跟康居抗衡的军队,何必不远万里来到草原王庭求援。

    “关窍,自然就在那三百坛马奶酒上呗。”

    顾承宴将茀林国那个远古传说讲给赛赫敕纳听后,又道:“夫人扬言是三百坛马奶酒,康居人自负,自然不会一一打开检查。装酒的坛子用最大的那种酒缸,里面足够藏一个人。”

    赛赫敕纳眼中精光一闪,“所以,三百坛马奶酒里,装的都是伊列国武士?!”

    顾承宴拍拍他脑袋,戏谑一笑,“哦,原来不是小笨狼啊?”

    “……谁笨了,”赛赫敕纳咬他手指,“明明很聪明。”

    聪明到早早拐了漂亮乌乌当媳妇,瞧瞧,现在的种种情境,根本都是他赚了。

    三百伊列精锐披甲持枪,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装马奶酒的酒缸里,然后由欢天喜地、毫无戒备心的康居人运进了自己的皇宫里。

    而康居国王向来自负,听闻诺拉夫人要嫁给自己后更是大宴宾客,西域大大小小的国君都收到了他的请帖,也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心悦诚服。

    “再往后,我猜——是诺拉夫人巧妙示弱,让康居国王毫无防备地跟着她来到隐蔽处,然后就被那些武士给直接杀了。”

    “嗯,”赛赫敕纳歪着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继续道,“因为是新嫁娘,所以没人会去打扰探查?”

    “然后诺拉夫人就顺利脱身,直到康居国人发现康居国王的尸身,然后西域由此大乱。”

    原来是这样,赛赫敕纳点点头。

    不过,就因为一本书?

    顾承宴瞧着他蓝眼睛里面一闪而过的疑惑,笑着抓抓他的下巴,“自然还有阿丽亚的缘故。”

    赛赫敕纳一听到这名字都撇了撇嘴,最后小声咕哝了两句,才重新将脑袋枕到顾承宴胸腹上。

    “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赛赫敕纳才不会告诉顾承宴,他就是觉着,乌乌挺关心这个女奴。

    真不知道蒙克是安排这姑娘来诱惑他的,还是故意去勾搭顾承宴的。

    唉,生气,但不能说。

    顾承宴见他不愿讲,便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当做是安慰,“斡罗部经历此事,肯定备受打击,但也不得不防。”

    这一点赛赫敕纳知道,狼族最是记仇,不会被一次两次的失败打倒,一定会想尽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就像他和雪昆当年找那头棕熊寻仇一样。

    两人在毡帐内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又扑扑传来鹰隼振翅的声音,同时,老梅录也在外喊了主上。

    “何事?”

    “附近几个小部族的首领带来了贺礼,还要请您过去相见呢。”

    赛赫敕纳点点头起身,而顾承宴也同时跟在他身后,手指了指毡帐外的鹰架:“我去取信。”

    王庭内的鹰隼很多,有专门联络十二翟王部落用的,也有发报狼主九旒令的。

    近日顾承宴和青霜山的小五联络,也是借用了王庭一只纯白色、额头上点有黑红翎毛的游隼。

    王庭的游隼经过训练,能辨人识物读色。

    小五一路风霜,倒是今明两日就能到达王庭,他的字迹比之三年前要工整许多。

    顾承宴看完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

    而那边赛赫敕纳钻进金帐,周围微风鼓动暑夏的毡帐猎猎作响,敖力带领王庭勇士正在布置各色彩绸。

    附近部族的许多姑娘们都跟着过来帮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采摘鲜花就是坐着编络子。

    她们瞧见顾承宴都会行礼、笑盈盈喊他大遏讫,脸上见不到一点儿别扭神情,十分坦荡诚挚。

    再远些,在王庭圈围的东南侧,阿利施翟王则是带领部族的勇士们在准备祭祀的牲畜、宴请的食材。

    巴剌思翟王被分配安放坐席、准备篝火,所以若在王庭看见一群拉着板车的勇士,那必然是去砍柴的巴剌思人。

    整个圈围忙忙碌碌,倒显得顾承宴无所事事,他看了一会儿,往回走了走,正瞧见毡帐后的草坪上——

    阿丽亚哼着不知名的波斯歌谣,身后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女孩,手中都拿着一把把花束。

    褪去那身轻薄紧|致的衣裳,现在穿着戎狄宽大毡袍的阿丽亚,倒显得更自信而明艳。

    顾承宴微微笑了笑,回首,却正巧瞧见另一个金发姑娘紧紧咬着下唇、嫉妒又怨恨地盯着阿丽亚。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姑娘愣了愣,突然哼了一声、一抹脸掀帘子钻回了她身后的毡帐。

    那毡包色白、镶嵌金边,顾承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大萨满的居所,那么这姑娘……就是蒙克送的另一个女奴了。

    他挑挑眉,人贵自救、人贵自重。

    阿丽亚今日所得皆是她自己拼出来的,如是迈不出那一步、心境不发生改变的话,救了也是白救。

    不过……

    顾承宴想了想,还是迎着阿丽亚走过去,提醒她要小心大萨满身边的姑娘。

    阿丽亚神色微变,点点头谢过顾承宴。

    下一瞬,顾承宴却被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们围住,“遏讫遏讫,听阿丽亚姐姐说你比她还厉害!”

    “你会舞剑是不是,之前你在这片草坪教了一个大哥哥,我们都偷偷看见过!”

    阿丽亚脸上有点热,害怕孩子们吵着顾承宴。

    但顾承宴瞧着这群小姑娘,脸上并未出现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反而轻轻摸了下其中一个女孩的小辫子:

    “习剑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

    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大胆的红着脸开口道:“我们不怕辛苦!”

    有一个开口这么说,其他小孩也是纷纷开口表态,说明她们想要变得厉害,想要像阿丽亚一样去摔跤。

    其中有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看着比其他女孩要大些,她更是点点头站出来:

    “我、我有个姐姐,她本来是,是说好了一门婚事的,但——但后来在送亲路上被人,被人抢了婚。”

    其他女孩都停下来,目光一致地看向她,而顾承宴也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姑娘得到鼓励,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也就说得顺畅多了:

    “本来草原上被抢婚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姐姐和抢他那人成婚后没多久,那个部族就遭遇了劫匪。”

    “姐姐被劫匪抢走,一个多月后才重新被救回来,之后姐姐就怀孕了,虽说生下的是男孩,但很多人都怀疑那孩子的出身来历……”

    顾承宴皱皱眉,想起沙彦钵萨和斡罗·清朵,当年这位清朵遏讫不就是怀着身孕嫁给了狼主。

    生下来的那位,还曾经被沙彦钵萨封为特勤。

    顾承宴摸摸小姑娘的头,“无论什么出身,都是腾格里的孩子,不是你姐姐的错。”

    小姑娘点点头,“是呀,可是那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一直需要吃很多药……”

    小部族没有那么多钱财能去换药,一两回还好,三回四回就会显得累赘。

    “姐夫一开始还和姐姐商量,说要不给孩子送人,左不过是山匪的儿子,但姐姐却坚持不让,一来二去就发成了争吵……”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看来贫病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在中原、草原都是一样的。

    小姑娘低下头,默默说了最后一句,“之后姐姐就抱着孩子走了,几个月后被发现时……是摔在了一条干涸的河道里。”

    那时正是夏季,草原牧民都在忙着放马、准备过冬的吃食,夫家发现人不见了也只以为她是负气回娘家。

    等察觉不对去找时,人已经躺在干枯的河道里发烂发臭,因为河道隐蔽,暂时没被野兽发现。

    夫家因此指责是女人行事背弃了上天,因而死后长生天才没有派出使者来接她走,甚至孩子也是不详。

    “所以我想……”小姑娘嗫嚅着,“要是姐姐当年能有一技之长防身就好了,我不想像她那样。”

    周围的小姑娘们听了都有些戚戚然,可见这样的情况在草原上并不鲜见。

    顾承宴蹲下来,取出自己的巾帕擦掉小姑娘脸上挂着的泪珠珠,“习武练剑,包括摔跤……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过几日有个哥哥要来,请他教你们好不好?”

    小姑娘唔了一声,茫然地看着顾承宴。

    倒是阿丽亚明白过来,她给最前面两个孩子圈过来,捏捏她们的小鼻子,“过几日遏讫就要成婚啦!你们别缠着他闹了!”

    小姑娘们啊地一声恍然大悟,纷纷嬉笑地看向顾承宴,一个劲儿地对他说着恭喜。

    而顾承宴只是变戏法一样将自己的巾帕叠成一朵花,送给了那个念着自家姐姐的小姑娘。

    与阿丽亚作别,看着她带着这群小姑娘们走远,顾承宴才低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

    他不是不想答应,也不是为着所谓大婚。

    只是——

    顾承宴脚步有些沉重,迈进毡帐后径直走向了那口大箱子,然后从底部翻出来了他的药匣。

    药匣中仅剩瓶药,看着那空荡荡的匣子,顾承宴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慢慢给匣子收起来。

    赛赫敕纳带着敖力进来,端着好几个箱子,大多是附近小部族找来送给狼主和遏讫大婚用的贺礼。

    寻常的玩意儿赛赫敕纳就交给老梅录入库,他挑着新鲜好看的几样带回来,要给顾承宴看:

    “乌乌你瞧!”

    顾承宴调整好情绪转身,愕然地发现敖力他们端着的箱子上,竟然平放了一把七弦琴。

    所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注]。

    他倒没想到草原上还能有琴。

    敖力他们平稳地将箱子搁到地上,顾承宴走过去、轻轻播弦两下——应是许久未用,弦已不调。

    但琴身保存完好、琴弦也没有崩断,大概是戎狄人买回来做装饰的。

    “哈察克族长说是他阿塔传给他的,瞧着应该是汉人的东西,所以就想着送来给你,乌乌喜欢不?”

    顾承宴点点头,双手抱琴而起,“替我谢过他。”

    他爹惊才绝艳,道法、剑术皆是江湖上一绝,旁人只知他们青霜山的剑法独步天下,却不知顾驰也弹得一手好琴。

    乌仁娜年轻时,曾不止一次地同顾承宴开玩笑,说他爹若是不做大侠,定然是个江南的纨绔公子哥。

    每日流连烟|花水巷,弹琴饮酒、作词写歌。

    顾驰每次都要奋力争辩,但乌仁娜就是故意要说,然后拉着顾承宴挡在中间,与顾驰逗乐起来。

    顾承宴挑了挑琴弦,转轴拨弦后,冲毡帐内一直瞅着他的几人笑了笑,“弹一曲给你们听听?”

    赛赫敕纳眨眨眼,本想将敖力等人给赶出去,但想到声音是拦不住的,只能悻悻作罢。

    即便是敖力他们退远了,王庭里面还有这么多人,哪里能阻拦得过来。

    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顾承宴勾了弦,指尖流动随意弹了首流水歌,轻快的曲调声和草原上悠扬的马头琴很不一样。

    赛赫敕纳几人屏息凝神,从没听过这样的乐章:

    像是奔涌的钦那河,又好像是雪山上咕咚冒泡的温泉,或者是汩汩流淌的溪水。

    一曲终了,顾承宴平放双手摁住琴弦:

    “……许久没弹,是有些生疏了。”

    但赛赫敕纳却摇摇头,快步上前后圈住了顾承宴,敖力等人连忙后退出了毡帐,不好打搅。

    “乌乌弹的好,就可惜——”

    “可惜什么?”

    “这样好的曲调,应该让它们也听一听的……”赛赫敕纳的下巴搁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声音很闷。

    “……他们?”

    顾承宴奇了,小狼崽素来小心眼,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竟是提起来主动想要与人分享了?

    “就……我的族人啊,”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小狼他们。”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承宴的神色更加黯然,他记得小狼和那头大白狼最后来与他告别时依依不舍的模样。

    “那……”

    赛赫敕纳摇摇头,“狼群不会冒然离开自己的领地、熟悉的环境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

    “而且虽然小狼是草原狼,但它从小生活在极北,王庭的草场并不适宜它们生存。”

    顾承宴便闭了口,他本来是想问,赛赫敕纳或许可以邀请小狼他们来王庭——

    草原上不是有那么个传说么,说只有真正的狼主才能统驭万兽、召唤狼群。

    他的时间不多了,剩下三瓶药也就足够他撑半年时间,再往后毒发只能硬撑着,估计也活不过一年时间。

    若他离世,小狼还没能坐稳这狼主位……

    顾承宴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长叹一声。

    赛赫敕纳不知他心中这些计算,只是突然开口做出承诺,“等王庭的事情定下来,乌乌我们就回家。回雪山、回极北草原去,和我们的族人在一起。”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了唇瓣,才没让身体隐约的颤抖出卖自己——

    抛开种种不谈,他也想回去。

    回到极北草原,回到那个被狼狼环绕、每天都能看见小家伙们呆傻可爱向他讨要吃的的神态动作表情。

    极北的天虽然冷,还有白毛风,但那湛蓝澄碧的颜色,像极了他初见小狼那日,他眼底璀璨的光晕。

    顾承宴不好回应,只能拍拍赛赫敕纳的手,用脸颊蹭了蹭小狼崽的脑袋。

    ○○○

    半日后,小五到了。

    他身后跟着辆草原上的牛车,远远看见顾承宴就一跃下马,疾速施展轻功飞向顾承宴:

    “师叔——!”

    见他整个人在草上飞,前来迎接的王庭勇士们都惊呆了,颇有几分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汉人青年。

    顾承宴离京和亲时,小五刚满十三,如今过去四年时光,他也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

    “师叔,师叔你还好吧?”小五扑过来给了顾承宴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拉着他双臂上下打量。

    与小时候不同,小五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许多,若说从前只是个热情莽撞的男孩,如今确实是长大了:

    个头变高,可以平视顾承宴了。

    “我挺好的,”顾承宴眨眨眼,翻手将自己的双腕挣出来,“倒是你,这一路辛苦。”

    “嘿嘿,不辛苦不辛苦,师祖把这差事一说,我就快马加鞭来了,还有那些东西,都是师祖、师父和师伯他们带给你的!”

    小五擦了把脸,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位赶车的车夫,车夫愣了愣,突然跪下磕头。

    小五被吓了一跳,“哎唷!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草原大多以物易物,甚少用银子、金子支付。

    小五雇佣这位看着是小部族的人,大抵从没见过这样一趟帮忙运送就能得到一锭银子。

    顾承宴笑,用戎狄语解释了几句,“先生之后若无事的话,就留下来一同参加宴席吧?”

    车夫跪在地上,更是不敢起身,慌慌张张闹得脸都红了,“我、我……大遏讫……”

    顾承宴觉着好笑,回头唤了声:“敖力。”

    敖力便了然上前,亲自扶了那位车夫起来,然后领着人去找了客帐住下,并吩咐王庭其他人等善待之。

    赛赫敕纳今日在王庭与老梅录商议十二部翟王过来的座次安排,并没有第一时间过来。

    所以顾承宴迎了小五,就给小孩领回了毡帐,“掌门他们还好么?皇帝没有为难青霜山吧?”

    “都好都好!”小五一进毡帐就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皇帝?哼,他哪有空管我们呢!”

    在初始那阵好奇劲儿过去后,小五瞥见炕上堆着两个枕头,周围一圈还有许多明显偏大的皮靴,眼神便警惕起来——

    顾承宴忙着取茶盏出来想给小五尝一尝赛赫敕纳专门做给他的牛乳茶,便没注意小家伙的眼神:

    “皇帝怎么了?”

    “您还关心他呢?!”小五高声叫起来,“他那样辜负你!简直是个大坏蛋!”

    ……辜负?

    顾承宴噎了噎,险些咬着舌头:这孩子,用的什么词?怎么就论到辜负了。

    “尝尝,”他拿着牛乳茶转身,递给小五,“这是你……‘婶子’做的。”

    小五接过去,本来兴奋地要喝,可眼珠一转却倏然瞪大,“啊?是婶子?!”

    顾承宴:“……”

    小五生于市井,在许多事上比成人都还明白得多,尤其是看见他眼里的戏谑,顾承宴就明白:

    这小子分明是想歪了。

    偏他不好解释,只能咬牙认了:“喝你的茶,哪儿那么多话?!”

    小五闷闷笑,又将目光落到了炕边一双羊羔皮制成的睡鞋上——裁剪粗糙,明显不是中原的手艺,但却是中原的造型。

    仰头大大灌了一口手中的牛乳茶,小五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哇!”

    “好喝吧?”顾承宴笑,眼中尽是骄傲。

    小五拜入青霜山时,顾承宴已经跟着凌煋下山,多年辗转、能回到师门的时间并不算多。

    不过小五算是从小听着顾承宴、顾驰的事长大,对前任掌门和这位小师叔心里是充满了崇敬。

    “那鞋子……”小五扬扬下巴,指着炕边的睡鞋,“也是我婶子给你缝的吧?”

    顾承宴看过去,还没回应,小五就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牛乳茶,砸吧砸吧嘴:

    “那婶子挺贤惠的,对你也挺好。”

    看得出来,这屋里有许多汉地才有的东西,比如衣箱上放着的一架古琴,还有西窗下的书案、笔墨纸砚。

    若只是倾慕容色,断不会用心到这样的地步:还亲自替他制作睡鞋、研制牛乳茶。

    顾承宴:“……”

    “啊,对了!刚才师叔你问皇帝,”小五啧啧摇了摇头,“他啊,最近还真是倒了大霉——”

    凌煋娶了泥腿子将军的女儿萧氏为皇后,又把京中高门沈家的女儿封作贵妃。

    此举引得沈宰相和京中高门十分不满,表面上做不得什么,却内里让沈贵妃务必争气——

    后宫的恩宠要紧,但子嗣更要紧,谁能率先一步生下皇嗣,将来的地位也更稳固。

    于是皇后和贵妃在后宫里明争暗斗,沈氏出身高门、又是从小见惯了父亲手段,自然是略胜一筹。

    皇后是将门女,没那么多腌臜心思,回回争锋竟然都是萧氏吃亏。

    “反正最后是沈贵妃有孕,但不知怎么的,却在皇后的宫里摔了一跤,导致小产,沈相联合群臣进谏——让皇帝一定要严惩皇后和萧家。”

    顾承宴挑挑眉,这倒像是沈家会做出来的事。

    “狗皇帝哪里会干呢?他联合萧家就是不想被京城高门掣肘,所以不过小惩大诫就算完了。但沈相他们咄咄逼人,后宫不成就转向了边境的屯田——”

    “我前几日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听说有言官奏报,说是边境的几个屯兵有贩售私盐、中饱私囊之过。”

    小五幸灾乐祸,“反正啊,他现在是后宫里一团乱麻,前朝糟心事一堆,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活该!”

    顾承宴忍不住笑,在心里评价一句:操之过急。

    凌煋从前就有这个毛病,只是之前他多少会劝两句,如今凌煋身边都是如皇城使那般毛病的人在——也确实该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行了我们不提他了,给我讲讲山上的事吧?”顾承宴拍拍小孩的肩膀,“我们出去说。”

    小五本来都点了点头了,但半晌后却突然啊了一声,“为啥?不能在这儿说?”

    顾承宴咳了一声,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你“婶子”爱吃醋,你黏着我说这说那,我晚上要倒霉。

    只能神神秘秘诓了小五,“人多口杂,有些要紧事想要问你。”

    小五虚长了个子岁数,顾承宴一说他就上当,连忙压低声音,“好好好,走走走。”

    顾承宴瞧着小五有趣,想了想,还是偷偷抓了包赛赫敕纳给他做的酥饼子藏在袖子中。

    叔侄俩挪步,走到了远离毡包的一处开阔草场。

    ——这样选择,一则是为了圆刚才的谎,二来赛赫敕纳找过来,也方便顾承宴及时改变话题。

    一到地方,小五就开始讲青霜山上的事——掌门去参与了两次武林盟的集会,山门又开宗收了许多弟子。

    “师父闭关了,倒是师伯又收了好几个小弟子,其中有个很出挑的姓息,连掌门都看好他的天赋。”

    “至于……”小五想了想,“师叔你担心的那些事,没有,皇帝还不敢对青霜山怎么样。”

    “你想呀,百姓又不是瞎子,当年是我们青霜山收留了他,然后又是我们青霜山的弟子助他夺位,哼,他对付我们,就不怕民心尽失么?”

    顾承宴知道这道理,他只是不相信凌煋的品行。

    从前世的经验来看,凌煋疯起来可是什么都能干、都敢干,对他都敢下手,何况是青霜山。

    “还是提醒掌门,不要掉以轻心。”

    “是啦,知道啦!”小五嘿嘿笑着,没心没肺往前跑了几步,“倒是掌门问呢,想知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打算长留草原了?”

    他转过身来、倒退着走,“都邀请我们来参加婚礼了,往后是不是我们都可以来草原看你?”

    顾承宴瞅他一眼,咳咳两声,“再说。”

    小五没往深处想,只又转身感慨整个草原的广袤、天空很蓝、云朵很厚,还有那么多成群的牛羊。

    只可惜他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九月,附近的草枯黄了大半,没能够看见那般连片的翠绿草毯。

    “那——”小五停步、歪歪头,“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吗?作为‘娘家人’。”

    ……什么破孩子。

    顾承宴扯了一根草杆子扔他,“好好说话!”

    “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小五稳稳地接住了那根草杆,然后抬手做了个挫剑式。

    顾承宴没多想,只继续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有什么需要的王庭自然会准备,不用你操……喂!”

    小五玩心大起,突然以那草杆为剑,直朝他面门袭来,若非顾承宴身法还在,就要被戳中了。

    抬手弹了弹那草杆,顾承宴眯起眼睛:“皮猴子,是不是讨打?”

    小五素日玩心大,但也心细如发,他本来就是剑修,手里只要拿着和剑差不多的东西就会想来两手。

    青霜山上的其他弟子也经常这么过招,就算是打扫山门的小弟子,也会在办完了今日的活后用笤帚过两招。

    虽然被掌门看见会被骂,但大家都是默认会这么办的,从前他也这么和顾承宴闹过。

    挫剑式和直剑平扫是最基础的剑招,他也没用什么力,可顾承宴反应迟滞,最后那下明明是堪堪避开。

    而且小五抬头,眼神锐利,顾承宴虽是在训斥他,但眼神躲闪,似乎隐瞒了什么事。

    若换在三四年前,小五肯定会开口追问个不停,让顾承宴说出来事情的真相,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

    他突然又拔了一截草杆,在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时动手起势,“师叔接招!”

    “喂你!”顾承宴尽力避了,青霜山的身法轻灵,只要记着步伐还是能比平常走快上许多。

    而且小五的剑招他大多知道,看他起手就知道他是什么动作,所以还能勉强避开:

    “你小子,怎么还犯起浑来,还不快停——!”

    小五接连试探了两下,很快就看出来顾承宴没在用内劲,或者说——他的内劲消失了。

    内劲消失等同于习武之人被废了武功,他脸色大变,忍不住唤了一句:“师叔你!”

    顾承宴本就躲得狼狈,叫他这么突然大声一唤,脚下便错了步,直接被草茎绊了一下摔跌在地上。

    “师叔——!”小五吓坏了,连忙扑过去想扶。

    结果还没伸出手,就感觉到一阵疾风扑向身后,他反应迅速,连忙往旁边一个翻身躲过。

    嗖地一声,箭簇深深扎入了草地,箭杆没入泥地三分之一。

    小五愕然回头,本以为是什么草原上的刺客杀手,回头却看见一个满面怒气、头发卷曲蓬松的蓝眸青年正在朝这边走。

    不等小五开口,他就俯身将顾承宴扶起来,还替他贴心地拍去身上沾染草屑和泥土。

    “你怎么来了?”顾承宴有点尴尬,自己转身拍了拍,结果赛赫敕纳直接拔出了随身猎刀对准小五。

    “诶?”

    小五一愣后,双脚一蹬,也沉下肩膀做出了准备亮剑的攻击动作。

    眼看两人就要一言不合打起来,顾承宴连忙转身挡在中间,“这是我小师侄,刚才我们闹着玩呢。”

    赛赫敕纳抿抿嘴,瞪着小五,湛蓝的眼睛里全是杀意,看得小五都有些后颈子发凉,觉得自己是被野兽盯住。

    挠挠头、他连忙收势举起双手,顺着顾承宴给他的台阶就下了:“婶子,好婶子,我们真是闹着玩的。”

    赛赫敕纳愣了愣,他还没听过“婶子”这种称呼。于是低头,询问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眨眨眼,“……就说你是我媳妇儿。”

    哦,赛赫敕纳了然:又是个和穆因一样的家伙。

    他哼了一声,还刀入鞘,一把就将顾承宴抱起来,大踏步地往毡帐赶,“今天有部族送来了小羊羔,我们吃烤羊好不好?”

    小五跟着在后面追了两步,想想还是觉着后怕,便干脆住了脚步,等他们走远了,自己才讪讪跟上去。

    不过,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小五会找到答案。

    他没事人一样晃浪回毡帐,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就瞧见顾承宴被他那位“婶子”压在炕上玩亲亲。

    草原戎狄果然是草原戎狄,一股子使不完的蛮劲儿,他看着小师叔的嘴巴都肿了、红艳艳的。

    而且眼睛边一圈都红了,看着很好欺负的模样,小五还从没见过顾承宴这样,一时有点看呆了——

    他倒不是穆因,会不知道这事是两情缱绻,但还是多少有点担心顾承宴的身体。

    师叔没了内劲,这些年伤病不断,也不知道在草原上过得好不好。

    小五收回脑袋,仔细回想了一番刚才见到的顾承宴——师叔的气色看着倒还好,眉目舒朗似乎心情也不错。

    他在心里松了半口气,正准备自己找个地方逛一逛,身后就传来了顾承宴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五进来。”

    小五一僵,只能原地一个转身摸进毡帐。

    他看眼赛赫敕纳,发现他根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只认真在翻弄灶膛旁边的瓶瓶罐罐。

    顾承宴对小五招招手,“今晚我们吃烤羊。”

    小五还没吃过草原上的烤羊羔,眼睛登时亮了,结果还没兴奋地说出半句话,身前就投下一片阴影——

    赛赫敕纳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他身后,面色阴沉、居高临下,一双蓝眼睛深邃得像是在酝酿风暴的深海:

    “以后想玩摔跤就来找我,乌乌身体不好,别缠着他闹。”

    顾承宴:“……”

    小五眨眨眼,挠挠头,讪讪应了句好。

    而又在电光石火间,想到——原来狼主知道他师叔身体不好?那内劲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他?

    顾承宴横了小狼崽一眼,其实小五就小赛赫敕纳一岁,这两人怎么刚见面就乌眼鸡似的。

    “都说了他不是故意的……”扯扯小狼崽袖子,顾承宴放软了声音,“不生气啦。”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根本不管小五还在场,转头拿着木制的锅铲就挥舞起来:

    “还说是你的晚辈!还说你们中原汉人是礼仪之邦!哪有这样给长辈打翻在地上的!”

    他语速飞快,顾承宴都险些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眨眨眼更小声地分辨:

    “都说是我自己绊的。”

    “那不是他吓的吗?”赛赫敕纳声音拔高。

    顾承宴还从没见过小狼崽发这么大脾气,再说他没觉得自己受多重的伤了,顶多算摔了个屁|股墩儿。

    ……看来是刚才的亲亲没哄好,无奈,他只能给小狼崽拽下来,凑到他耳畔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赛赫敕纳本来板着脸,结果顾承宴越说、他的眼睛越亮,最后甚至脸上都升腾起了红云:

    “那就这么说定了,乌乌不许骗我。”

    顾承宴耳根也烫,但他今日是散发,能将耳朵藏在头发里,所以表面上很镇定:“嗯,一言九鼎。”

    倒是在旁被迫围观了全程的小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只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道清心咒: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等了一会儿身后没声儿了,内劲让他感觉有人靠近,才睁开眼,赛赫敕纳就给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小……西矣?小五?”

    西矣是戎狄语里第五、数字五的发音。

    小五连忙点头,“婶子您吩咐!”

    赛赫敕纳重重压了下他的肩膀,“听乌乌说你们从前在青霜山上人人都是要帮厨的,所以来帮我杀羊?”

    “他哪会……”顾承宴想拦,但说了半句,就被赛赫敕纳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好吧,小狼崽生气了,只能顺着他。

    而赛赫敕纳搂着小五大踏步走出毡帐后,就带着人来到了后院捆好的小羔羊处,开始动作。

    小五还当真以为他是要自己帮忙,傻乎乎等了半晌后,见赛赫敕纳给小羊放倒了都没吩咐他,才问了句:

    “婶子,我要做点什么?”

    赛赫敕纳抬眸看了他一眼,小五敏感地察觉到,这位狼主在毡帐内外的情绪和表情完全不一样。

    毡帐内好像……更幼稚些。

    “不是你,有话想问我么?”赛赫敕纳撩起眉眼,看着他似笑非笑。

    第57章

    小五愕然。

    赛赫敕纳跟变了个人似的, 手下动作利落毫不犹豫,薄如蝉翼的小刀贴着小羊羔颈侧的破洞剥皮。

    他手指游走,没一刻停留, 几乎是用不上小五帮他什么,就将一张完整的小羊皮拆出。

    “刚才不是有话想问我?”赛赫敕纳将翻转的羊皮挂到一旁的桩子上亮着,然后抬手甩了甩刀上的血。

    ——眼珠骨碌碌转,又看着他表情那样丰富。

    从前小狼每回想要从他这讨吃的, 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用上眼看他, 头低着、屁|股撅高慢慢凑过来。

    小五缓了缓神, 总算明白了:他婶子根本就是在他小师叔面前故意装乖!

    “……也没什么,”小五放松下来, 挠挠头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 “就想问问婶子,你知不知道师叔他的内劲是怎么回事?”

    反正都说开了,小五也没瞒着, 将他之所以会突然对顾承宴出手的原因都说了一道。

    孩子心里也愧疚, 说完还站起身郑重地向赛赫敕纳道了个歉, “我真不是有意要吓小师叔的。”

    “……内劲?”赛赫敕纳面上表情变也未变, 但握刀的手却渐渐收紧了。

    “嗯啊, 我们是习武之人嘛, 从小养生练气,就会有内劲, 武林里有些名家宿儒, 据说还能靠内劲延年益寿呢!”

    “所以你刚才出手试探,就是觉着乌乌没内劲了?”

    小五点点头, 叭叭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全数与赛赫敕纳倒了个干净:

    “小师叔是他们那一辈的佼佼者,天赋和剑法都在我师父之上, 若不跟那狗东西下山,他肯定要继任掌门的!”

    “而且先掌门留下的剑法,只有小师叔练到了第六重,至于最高层的神仙境界……怕是要等机缘。”

    赛赫敕纳若有所思,半晌后才继续动作掏出小羊的脏腑,“那……没有内劲会如何?”

    “会身体虚软、浑身乏力?”小五神情低落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试过,但听师父他们说——形如废人、生不如死。”

    滋地一声,小刀突然从小羊的背部扎穿,鲜血溅出来飞了老高,吓得小五一下从青石上弹起来。

    “……”赛赫敕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那怎么会内劲全无?”

    “嗯,这个嘛……”小五托腮想了想,“可能是被仇敌点中死穴废了武功?也可能是被师父逼迫散了功?或者是叫人下毒、自己走火入魔之类的……”

    顾承宴性子稳重,带着穆因习武练功都是循序渐进,甚少有急功近利的时候。

    至于师门……

    顾承宴给他讲的青霜山,是个连他听了都会心生向往的好地方——那必然不会是有师父逼迫。

    何况顾承宴的师父就是他的爹娘,哪有爹娘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下这种狠手。

    所以剩下的……

    赛赫敕纳捏紧了刀柄,胸膛起伏两下后,翻腕将那柄小刀叮地一声钉到了挂羊皮的木桩上。

    那个木头桩子是用十年的柏树做的,少说跟小五的腰一样粗,小刀竟然整个没进去、仅剩下刀柄在外头。

    小五接连吞了两口唾沫,眼睛飞快眨动:

    完了,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赛赫敕纳俯身,将准备好的调味料涂抹进羊腹,然后又在小羊羔的肚子里塞上一些薯蓣和香茅草。

    然后,才找了王庭的大厨将小羊羔抬走。

    “烤的时候在下边儿垫些芭蕉叶,勤看着点儿火,不许烤焦。”

    “是,主上您放心,我一定亲自看着!”大厨再三保证,才乐呵呵带着弟子们端走了小羊羔。

    ——刚才他就站在这儿偷师了半晌,才知道原来主上烹制烤羊羔的时候还有香茅草这么一道秘诀。

    等大厨走远了,赛赫敕纳才抄起旁边木桶内的凉水洗洗手,拍拍小五的肩膀道:

    “乌乌在中原都有些什么仇敌,分别姓甚名谁叫什么、做什么事儿的,你都与我详细说一说。”

    提这个,小五瞬间就来了兴致:

    他小师叔就是脾气太好了!哪能让狗皇帝那样起伏!

    “这头一个就是……”小五高声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警觉地看了一眼赛赫敕纳:

    “我说婶子……你、你不会是要找他们寻仇吧?”

    赛赫敕纳丢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嘿嘿,那什么……”小五讪笑两声,“就……就您要寻仇,不就是要挥师南下攻锦了……吗?”

    他吐了吐舌头,“我这么告诉你,是不是……是不是给中原百姓直接拖入了战争之中啊?”

    赛赫敕纳:“……”

    不过虽然小五没说,但赛赫敕纳也懂了,伤害他家乌乌的,是汉人的皇帝。

    见他不答,小五沉吟片刻后,突然一砸拳,“算了!告诉你就告诉你!就算你不找他寻仇,他这样折腾下去,迟早还是有战争!”

    凌煋急功近利,挑动累世公卿和边境将领对立,京中高门早对此不满,而边境民心不安。

    皇族之中,也有许多不安分的暗中筹谋征兵,想要寻个办法对抗凌煋,只怕往宫中派刺客、杀手也就在旦夕之间,往后,更有揭竿而起的可能。

    与其到时候天下大乱,倒不如一战终结凌煋这狗东西,百姓还少受几年苦。

    小五叹了口气,他就算不说,赛赫敕纳也会打听到的,昔年顾承宴被派和亲,民间就已经物议如沸了。

    “唉……小师叔和那狗皇帝的孽缘,可就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喽——”

    他从昔年凌煋逃难来拜师开始讲起,然后又讲到凌煋邀顾承宴下山,最后是十年筹谋最终称帝。

    赛赫敕纳听得很认真,有时候一两个没听过的汉词汇从小五嘴里蹦出,他还会打断对方问个仔细。

    小五本来还担心他小师叔在这全是异族的草原上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但瞧他这位小婶子的态度……

    他反而有些赧颜,整个中原,包括他们青霜山,只怕也没人这般在意含糊他的小师叔。

    “这个杏林世家……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小五提到了杏林陆家的老神医,讲到了顾承宴多年沉疴、身上伤病不断。

    “……是吧,只是陆老先生不幸早早仙逝了,不然这回说什么掌门也是要我带他过来的。”

    赛赫敕纳面露遗憾,只让小五继续说。

    后来顾承宴在京城的事,小五也知道的不多,只知他的小师叔被封做国师,还赏赐了一座异常华贵的宅邸叫星云馆。

    “不过我觉得师叔过得并不开心……他从来不是拘束的性子,那样金碧辉煌的宫廷,总是到处都是规矩。”

    “唉……后来你们打过来,小师叔就说他要去和亲,我其实已经赶到了,但小师叔不跟我走——”

    小五将当时的情况细细一说,然后摇摇头,“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明白了……”

    但罪魁祸首,一定是凌煋那个两面三刀、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赛赫敕纳深深咬了下嘴唇,然后慢慢点了下头,小五瞧着他蓝色的眼眸已经深邃如暗蓝深夜。

    “……大王,”小五讪讪,“您不会现在就要去攻打中原吧?”

    本来赛赫敕纳情绪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被他骤然改换了称呼后,一时没忍住,嗤地笑了出来:

    “……他还不配。”

    小五啊哦地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舒一口气,总觉得自己这么通风报信的有点别扭。

    赛赫敕纳只是在心里记下这笔账,王庭的琐事还没处理完,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要先解决掉,当然——

    “先办完婚典,料理了草原上的琐事,我会请我的族人照顾乌乌,然后亲自去与你们皇帝聊聊天。”

    “族人?”

    赛赫敕纳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点明媚的亮光,眼睛里的郁色也一扫而空,变得闪闪亮亮:

    “嗯,它们都在极北,在雪山上。”

    “雪山上?”

    赛赫敕纳没多做解释,只是拍拍小五的肩膀,“有机会带你去看,但现在——”

    他看着小五,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唇畔的虎牙尖尖的,“我们刚才说的话,不要让乌乌知道。”

    小五只感觉自己肩膀上传来一股极重的力量,就算他有内劲护体,都忍不住歪了歪身子:

    “懂!明白明白!婶子您放心、一百个放心!”

    赛赫敕纳微笑着收回手,转身若无其事地返回毡帐,远远小五还听见顾承宴的一句问:

    “你是不是欺负我师侄了?”

    “哪有——?”狼主的声音细细软软,甚至像是在嘟哝,“我们玩可好呢!不信你问小西矣。”

    顾承宴将信将疑,盯着赛赫敕纳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相信了小狼崽的话:

    “人家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别拈酸啦——”

    赛赫敕纳耸耸肩,表示自己才没有那么幼稚,明明就有好好和小师侄相处,“我还给他做吃的呢!”

    小五摇摇头,要不是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他是真想扭头躲得远远的。

    顾承宴哄了赛赫敕纳几句,见他神色如常、真没再计较了,才出去找人给小五安排住处。

    小五不通戎狄话,安排在较远的客帐内也有诸多不便,而且这几日王庭筹备婚典,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思来想去,顾承宴让敖力在他们毡帐后的草场上新扎一顶小帐篷,有什么事情也方便。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没反对,只是听小五说完了内劲溃散之后,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过去——

    在极北雪山的时候,顾承宴隔三差五要去泡温汤,夜里畏寒怕冷,在雪地里站久了就会咳喘不止。

    记得某日他回去晚了,炭火没来得及续上,顾承宴躺在炕上人都快昏迷了,浑身像坠在冰窟中。

    难道,这就是内劲溃散的结果?

    赛赫敕纳想了想,寻了个由头出毡帐,让顾承宴和小五再好好聊聊,他去王庭料理一桩俗务。

    实际上,他出毡帐就绕到王庭,径直找了正在指挥着勇士们扎大红花绸的特木尔巴根。

    “主上您找我?”

    赛赫敕纳看看身后毡帐,然后拉着特木尔巴根走到金帐内无人处,问出自己的疑惑。

    特木尔巴根听完后怔愣片刻,仔细回想一番后重重点头,面色也变得凝重:“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奉命接顾承宴北上草原,途中顾承宴看着身子就不好,三天两头咳喘不止,偶尔还会咯血。

    当时顾承宴说没事,怎料到了王庭金帐就直接病倒、再不能起,大萨满看过说没救了,才会被沙彦钵萨驱逐到极北草原上。

    “好像……”特木尔巴根竖起一根手指,“我见过遏讫在吃一种药!”

    “药?”

    “嗯,木匣子装着,叮叮当当的有许多胆瓶,他每回难受的厉害就会吃一丸,但没告诉我是什么药。”

    赛赫敕纳点点头,谢过铁柱,“好,你忙去吧。”

    特木尔巴根点点头,转身返回去继续手上的活。

    而赛赫敕纳了解完这些后,自然是在心中给该记上的人狠狠记上了一笔,然后又和老梅录简单聊了几句装模作样,才慢腾腾挪回毡帐。

    这么一会儿时间,烤羊羔也炙得了:

    除了转头小羊羔,王庭的大厨还着意添了许多配菜,钦那河中的荇菜、山林野味和酥饼子。

    中原也有烤羊肉,但小五还从没吃过这么鲜嫩不膻气的,一开始他还能小口小口斯文地拿筷子吃,后来忍不住下手、吃得满嘴都是。

    顾承宴先喝了小碗羊汤垫着肚子,反正最好吃的那几块羊腿肉赛赫敕纳都一早给他单独剔好了。

    想到晚上答应了还要哄小家伙,顾承宴看着眼前丰盛的一桌子菜,总觉得这是自己上路前的“断头饭”。

    捏了眉心叹气,顾承宴只能用力大口嚼肉、补充体力,免得又是昏过去三天三夜,那得误了婚期。

    小五爱憎分明,这一顿炙羊羔立刻将他整个拉拢到了赛赫敕纳阵营,他满嘴流油、眼睛都弯下来,又说了许多中原边境上的事——

    边境的屯田进行的轰轰烈烈,但也隐隐有些偷偷倾轧民田的事情发生,当地的官员和官兵暗中勾结、中饱私囊,朝廷大约还不知道这事儿。

    “我们来的时候,秦州、郓州两地已经出现了百姓集结在县衙门前投告,一群老弱妇孺在那儿不吃不喝地坐着……”

    小五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愤愤骂了句狗官:

    “不过是收了军屯的银子,将那些富庶平坦的田地都划拨给了军队,逼得那些老百姓无立锥之地。”

    顾承宴埋头嚼肉,闻言只是撩了撩嘴角。

    倒是赛赫敕纳一边给顾承宴添盏,一边询问小五什么是军屯,什么是屯田,似乎很想要了解中原的政治。

    “那是农耕所用,”顾承宴提醒他,“你们草原放牧不兴这个。”

    “我瞧热闹不成么?”赛赫敕纳哼哼,和小五交换一个眼神后,另外换了话题。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小五捧着肚皮打了个大大的嗝儿,哀嚎两声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撑死了:

    “小师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嫁来草原了!”

    顾承宴瞥他一眼,起身到箱中给他摸了一瓶子消食丸来,“吃两枚,要还难受,就去外头打套拳。”

    小五哼哼唧唧接了,吞下两丸后摇摇晃晃起身,勉强行礼拜别了顾承宴他们,便挑开帘帐出去散步消食了。

    而赛赫敕纳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去收拾桌上的茶盏,顺手就要拿起小五搁在上面的药瓶。

    结果顾承宴不动声色隔开他,“这个我来就好。”

    这种事,平时赛赫敕纳不会在意。

    但今次先后听小五和特木尔巴根提到了顾承宴的病和药,这种时候就分外敏感。

    赛赫敕纳耳朵动了动,哦了一声后端着茶盏出去洗,只在钻出帘帐的时候,偷偷拿眼打了下顾承宴装药的两口箱子:

    ——没上锁。

    先前为着哄赛赫敕纳高兴,顾承宴趴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个晚上试喜服给他看。

    这会儿顾承宴立在炕前,面对着成套的礼服却多少有些犯难。

    按着他和赛赫敕纳的约定,两人虽说在庆典上是穿戎狄形制的毡袍,但在内却也单独做了汉制的两套大红色喜袍。

    这两套喜袍都是男女各两件,他倒不至于不会穿衣服,只是……怕小狼激动起来都弄脏弄坏了。

    正巧听见脚步声,回头就看见赛赫敕纳端着茶盏进来,顾承宴想了想——自己发愁不如直接问他:

    “挑挑?喜欢我穿哪个?”

    本来赛赫敕纳心里揣着事,被他这么一问,眼睛倏然亮起来:“我可以挑?!”

    顾承宴笑着点点头,谁让他答应了要哄人的。

    而且成婚的喜袍不就那么几样,他就不信小狼崽还能玩出什么臊死人的花样。

    结果,顾承宴还是低估了这坏蛋小狼崽的野性。

    只见赛赫敕纳在那一堆收拾好的衣物中翻翻找找,竟然叫他从最里层掏出一件红色的肚兜来。

    顾承宴:“……”

    偏偏小狼崽转回来的脸上没有一丝淫|望恶念,那双蓝眼睛也是纯粹闪光,只差写满:天真无邪。

    “这个最好看!”

    唷,还挺有理。

    做喜服的师傅是特木尔巴根托了乞颜部翟王,从中原专程寻了个中好手连夜赶制的。

    外面红袍子上描金绣龙凤,羽毛鳞片都活灵活现,龙凤的眼珠子都是用的珍珠往上点缀。

    中衣裁的都是素色正红,但在袖口、领口和下摆上都用绛色、深红色掺着银线绣了合|欢、连理和祥云纹样。

    这些纹饰穿在身上不打眼,但在烛火的映照下却能煜煜生辉,精致典雅也不落俗套。

    靴子都是按着皂靴款式做的,女式的两双也是做的高云头,金线穿了砗磲、玛瑙和金银铃铛。

    乞颜部翟王是让人专程送了大师傅和他的弟子过来量体,衣服制成后顾承宴也就简单看了看款式、还没试过,却不知里头还藏了这么一件肚兜。

    肚兜上的纹饰是传统的五福莲,有取义“连生贵子”的美意,裁制衣裳的师傅似乎没多想,只往好意头上贴:

    颜色是正红描金,绣样是贴绣,领口是如意纹圆领,看着倒是挺……喜庆的。

    就是顾承宴没想到赛赫敕纳一上来就会挑中这么……这么刺激的一样东西。

    因为是贴身穿的小衣,许多精巧心思都可以藏在一针一线的绣活里,领口的系带也用了红黑二色拼搭。

    见他半天没反应,赛赫敕纳抿抿嘴,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这个不可以吗?”

    顾承宴:“……”

    行叭,他勉强相信赛赫敕纳不是故意的。

    “……可以,但你要先闭上眼睛。”

    赛赫敕纳从善如流,甚至勾了勾顾承宴的腰带,趁人不注意将那截青色的带子给抽了下来:

    “喏,乌乌可以像以前一样蒙住我。”

    哦,还会主动提要求了。

    顾承宴好气又好笑地睨了小狼一会儿,最终只是将他整个人转过去背对着他,“行了,这次相信你。”

    ——反正之前绑过了,小狼随便一下用力都能挣脱开,他这绑了还不如不绑。

    赛赫敕纳嗯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顾承宴捏着那件小衣,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穿着青霜山道袍的小人,他道冠整肃、衣衫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柄洁白如洗的拂尘,在重重地敲他脑袋:

    色|欲|薰心!恬不知耻!浑不知羞!

    他掌心渗出一点薄汗,胸膛起伏数次,才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件小衣来比划了一下:

    还好,因为是圆领菱形的缘故,下沿还够长。

    顾承宴长叹一口气,慢腾腾将自己身上不适合穿在这件小衣外面的衣衫除尽,总觉得有种——年猪自己跳下锅的感觉。

    赛赫敕纳背对着,根本不知顾承宴的心思,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是接连的叹息。

    “……是很难穿吗?乌乌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用!”顾承宴难得脖子一整个红透,“还没穿好,你现在不许转过来。”

    “哦哦,我乖,我不转过来。”

    横竖都是“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顾承宴把心一横,干脆利落脱个干净,然后将一头墨发顺到前面,双手拉着红黑色的系带在颈后打了个结。

    “……好了。”

    赛赫敕纳不知顾承宴在身后鼓捣什么,但这两个字却感觉漂亮乌乌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迅速转身,还担心顾承宴是被女式的衣裳勒疼,结果才睁开眼睛,入目的一切就将他定死在原处。

    顾承宴本就局促,被他这种直勾勾的眼神一看,更是手都不知道要如何放,双颊也越来越红:

    “你……”

    “乌、乌乌……”

    两人同时开口,顾承宴险些咬着舌头,赛赫敕纳口干舌燥,总觉得他家漂亮乌乌这是要了他的命——

    中、中原的男人,好、好的命。

    新婚之夜,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吗。

    早知是这样,他就应该在乌乌被接回来的时候,狠狠办他个七天七夜的婚典,每天都穿不一样的!

    顾承宴是有点难以支撑了,掌心的热汗都快要汇聚成水了,见小狼崽一动不动,干脆上前一把攥住他领口:

    “你、你还愣着作甚么?”

    赛赫敕纳眨巴眨巴眼,下意识想圈顾承宴的腰,结果这件漂亮的小衣服后面竟然是中空的,他的手一下就被烫着,人都想往后退一步。

    这点动作被顾承宴看在眼里,他磨了磨牙,跟着就是一口咬住了小狼崽耳廓:

    “不是你,要我穿的么?现在……又躲什么躲?”

    赛赫敕纳抖了抖,狼后咬狼王耳朵的行为,算是直接激起了他体内那股子野性,蓝眼眸也深邃起来。

    “那……”拼着最后一丝理智,赛赫敕纳与顾承宴约定,“那说好了,明天乌乌不许怪我。”

    顾承宴点点头嗯了一声,但却在心里好笑——

    明天?

    瞧小狼崽这“架势”,他明日必然醒不过来,那到后日再怪,也不算违背今日的约定吧……

    得了顾承宴应允,赛赫敕纳当然是不再客气,只管将炕上的三套衣裳往旁边一推,紧接着就给顾承宴摁倒。

    两人厮混数日,对彼此都算熟悉,很快帐中就只剩那些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远远避开的声音。

    王庭巡逻的勇士们是早有准备,一早从随身的小袋中取出棉花球塞进耳朵,就倒霉住在草坪那边的小五。

    他是习武之人,五感本就比常人要灵敏些,吃得太饱不能直接睡下,王庭很大他也不好到处遛弯。

    走了两圈还是觉着撑得慌,便只能接受顾承宴的建议,在那块草坪上打起了拳。

    可等他一套拳打完,却偶然听见了一声低呜,像是很痛苦,而且从声线分辨,竟还是他小师叔。

    见识过赛赫敕纳午后那般变脸的绝迹,小五心弦紧绷,瞬间两个起落就靠近了毡帐。

    结果一落地,就听见了他小师叔一句“求你,不要了,好难受”。

    要不是小五下盘功夫稳,这下就要崴了脚、摔进毡帐去了,他憋红了脸、连忙后退开——是他多虑。

    倒是进行中的赛赫敕纳,抬头看了眼帐内北面,然后又勾起嘴角,没事人一样俯身啄吻眼神涣散的顾承宴。

    ……

    待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赛赫敕纳一下下揉着顾承宴还有些湿的长发,虽说心里记挂着顾承宴的伤病,但最终还是将人欺负狠了。

    且不说顾承宴如何,反正中原那位裁缝师傅耗时一个月精心缝制的贴身小衣服是完全不能看了:

    破破烂烂,黏黏糊糊。

    也不等敖力他们端水进来收拾,赛赫敕纳自己就毁灭罪证一般,将那东西捅进了火塘最深处。

    这小衣太好,好到赛赫敕纳发誓这辈子都不敢再瞧第二眼,以后就算乌乌说要穿,他也得拦着点儿。

    顾承宴大约是真被欺负狠了,脑袋都没沾到枕头、靠在他肩膀上就呼呼睡熟了。

    之后无论他怎么帮他擦洗,顾承宴顶多不满地嘟哝两声,却都没再睁开眼,乖乖的任由他摆弄。

    赛赫敕纳照旧哼着《苏德鲁牧歌》,听着顾承宴的呼吸渐渐平缓后,他才一寸寸、极有耐心地将手臂撤出来。

    撑着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没被吵醒,赛赫敕纳才轻手轻脚地下床,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箱子边。

    每个狼群的狼王都善于隐匿、侦察,而且它们感官敏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为慎重。

    赛赫敕纳屏息凝神,等在箱子边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开箱盖,在里面一件一件翻找起来——

    特木尔巴根说顾承宴有一只木制的药匣,里面装着许多要紧的小药瓶子。

    相处三四年间,赛赫敕纳从未见过这药匣,但还是很快在一堆衣料的最下层,摸到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找到了!

    赛赫敕纳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把木盒端出来,一动之下,盒子却传来极轻的叮当声。

    吓得他呼吸一窒,连忙转头看向炕上的顾承宴。

    这声音不算大,又是闷在箱子最底层,上面还有许多布料能吸声,所以顾承宴根本没听见。

    赛赫敕纳长舒一口气,只感觉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定了定心神后,重新取了旁边一张裘皮裹住那木匣,然后才小心翼翼拿出来。

    他也不敢走远,怕顾承宴醒来看见他不在后露馅,便是蹑手蹑脚蹲到了灶膛边。

    入秋后天亮,他们这顶毡帐内的灶膛是一直烧着的,借着那点微末火光,赛赫敕纳看清楚了药匣内还剩三瓶药。

    赛赫敕纳扭头,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承宴,然后才拨开瓶塞,想倒出一粒仔细看看。

    结果才拔开瓶塞,就扑面而来一股极呛人的味道,险些熏得他跌倒在地,捂着鼻子脸都憋红了。

    像是数十种药材挤在一起反复熬煮,只闻一下都觉得苦得鼻腔疼,根本难以想象顾承宴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赛赫敕纳憋了好几口气,才从中倒出一枚来,托在掌心里仔细瞅了瞅——指甲盖大小的一颗小黑丸子,硬|硬|的,应该是嚼了用汤水送服。

    他不通医理,自然不知道顾承宴这药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这样刺鼻难闻、明显已不是寻常药物。

    赛赫敕纳托着药丸想了想,取了张宣纸,然后拔出自己随身的匕首,从上面薄薄削下一点。

    包好纸包贴身藏着,他又把药匣按原本的位置放回,重新整理好上面的东西归位、盖紧箱盖。

    回炕上时,顾承宴还是有一点感觉的,他唔了一声半睁开眼,刚想开口问什么,赛赫敕纳就凑过去在他唇瓣上一吻:

    “没事,睡吧。”

    顾承宴本来就困,脑袋挪了挪,重新在小狼崽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

    次日,如顾承宴自己所料,他根本就没能醒过来。

    甚至还因为在白露秋霜时节这般胡闹的缘故,隐隐起了点热,赛赫敕纳着急,当场让敖力去请大萨满。

    “……等等!”

    敖力都已经走到了毡帐门口,赛赫敕纳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人,“干脆将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萨满都请来,问就说是我担心遏讫身体。”

    特木尔巴根和乍莱歹老人都说过,说如今的大萨满是使了手段才登上的王庭萨满位,本身的医术并不佳。

    不请他来,怕他心中生出龃龉,勾连外敌。

    单请他来,又怕他医术不精、耽误乌乌病情。

    所以赛赫敕纳让敖力将两部的萨满一同请来,三人商量着诊治一二,他也可从旁观察,瞧瞧谁的医术更佳。

    按理,这种时候来得最快的,应该是就住在金帐附近的大萨满,但恰恰是他来得最晚,还有些衣衫不整。

    结合近日听到的流言,赛赫敕纳其实心里早有数:

    札兰台部的蒙克不仅仅给他送了波斯女奴,也给大萨满不少好处。

    那姑娘看来是手段非常,已经哄得大萨满|耽|于声|色,成日与她厮混,许多事都交给了弟子处理。

    如今是狼主相请,大萨满才不得不来。

    大萨满最后一个进来,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瞧见两部萨满后,神情有些不悦:

    “主上既已请了别的萨满,怎么还专程要我跑一趟呢?遏讫身子不好又不是一两……”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赛赫敕纳阴沉着脸,双眼似淬凌厉寒光,嗖嗖眼刀如要将他凌迟一般。

    若非老梅录三令五申,说大萨满是腾格里的使者,地位尊贵、不得随意打杀……

    赛赫敕纳是很想上前给这恶语相向、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一个耳刮子,最好能一掌打落几颗牙齿。

    另外两部的萨满也皱了皱眉,虽然没说什么,但眼中都一闪而过几分嫌恶,觉着大萨满德不配位。

    “你既说遏讫身子不好,那想必知道他是什么症候,需要吃些什么药来调养了?”

    大萨满噎了噎,这才瞧出来赛赫敕纳来者不善,他正了神情,不再像刚才似的散漫,躬身道:

    “主上,遏讫刚来王庭时身子确实不好,刚才是我失言了,这数年过去,兴许脉象有、有变。”

    “是么?”赛赫敕纳看他一眼,侧身让了让,“那你来看看,我家乌乌现在是什么症候?”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大萨满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顾承宴就是普通受寒高热,这点脉息他还能看。

    肉眼可见的,赛赫敕纳瞧出来大萨满稍稍松了一口气——

    “回禀主上,遏讫就是受寒遭凉,没什么大碍。用些退热的药就是了,我那儿就有现成的方子,这就……拿去配药?”

    “哦,是吗,那有劳您。”赛赫敕纳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后,转头喊敖力,“替我送送大萨满。”

    大萨满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却又被赛赫敕纳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尤其是——他根本不知道帐内两位萨满瞧出来的结果和自己判断的一不一样。

    来之前浑身那股|邪|火也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路都走得战战兢兢,想问敖力又觉得他不会说。

    只能揣着满腹心思回帐内取药方,拿药材吩咐弟子去煎药。

    本来这事应当是他亲自去办,或者弟子们在他的监督下代劳,可偏偏这些时日他的惫懒也让弟子有样学样——

    接到药材后,那弟子转手就交给了小黑卓,还假称是大萨满让他煎的。

    小孩不疑有他,乖乖拿了药材就去熬药了。

    这边毡帐内,赛赫敕纳缓和下脸色,让出炕上的位置请两位萨满一一过去替顾承宴切脉。

    两人仔细检查一番后,神情都有些凝重,虽然也有大萨满所说的受凉风寒,但阿利施部的萨满还瞧出些不一样的:

    “主上,遏讫身上沉疴太重,五内郁结、脉息若微,看着是身强体壮好似无事,但……但全是靠药吊着命,而且……”

    “而且什么?”

    两部萨满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双双跪下、轻声道:“而且大遏讫身中剧毒,四肢百骸都被毒素所侵。此毒凶悍霸道,顺着心脉经络流动,且频发发作、似附骨疽般。”

    “遏讫中毒应当有些时日,少说一两个月,多则三五年,若是没有解药……”

    赛赫敕纳越听越心惊,面色也隐隐发白。

    他知道两位老人家的言下之意,垂在身侧的手也隐隐抖了抖,半晌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涩声扶人:

    “二位哥利先请起。”

    他阖眸定了定心神,回头看了眼还在昏迷的顾承宴,小心翼翼取出那个贴身的药包:

    “还请两位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那两位萨满躬身接过去打开,先用手扇着闻了一点,然后又沾了粉末仔细分辨。

    巴剌思部那位实在瞧不出是什么,但阿利施部的萨满却捧着那堆粉末仔细观察了很久。

    赛赫敕纳的眼中隐约闪现出一些希冀的火苗,“您……看出这是什么了?”

    阿利施萨满目光温和地看了他一眼,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悠远平静但又有几分哀戚:

    “这是大遏讫的药,是不是?”

    “您知道?”

    “配这药的人,技艺料定十分高超,老奴只嗅出……其中有好些相生相克的药料。”

    赛赫敕纳眉心一跳,想到了小五和他说的——杏林陆家。

    “您……”他不死心,“您既然能瞧出来其中好几种药料,难道不能……再配些么?”

    阿利施萨满连连摇头,“您真是抬举我了,老奴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若是老萨满……倒还可能。”

    老萨满被放逐到极北,和杏林陆家的老神医一样,很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赛赫敕纳一时无话,那两位萨满也只能尴尬地陪侍在一旁,直到小黑卓端了药进来,才打破这一室沉默。

    “……算了,二位先请回吧。”

    赛赫敕纳接过药碗,摸摸小孩脑袋,对着两位老人欠了欠身,“还请二位不要声张此事。”

    两部萨满点点头,都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长生天起了誓,然后才退出毡帐外。

    赛赫敕纳扶起顾承宴给他喂过药,然后重新给人放平、压实被子后,他才慢慢趴到炕沿上:

    没事的,乌乌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儿正在想中毒的事,帐外却忽然传来响亮的一道声音:“师父!师娘!我们回来啦!”

    第58章

    赛赫敕纳挑帘走出毡帐, 远远就看见了正在从骆驼、马匹上往下卸货的一队游商。

    也速·乌鲁吉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回身笑着与他行大礼,而穆因跑在最前面, 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少年人双颊红润,挂着一头一脸的汗,疾步到赛赫敕纳跟前扑通跪下,傻乎乎唤了声:“嘿嘿, 师娘!”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 他就歪了身子探头探脑往赛赫敕纳身后看, 等了半天没见着顾承宴,他鬼精灵地揶揄一笑:“师父还没起呐?”

    赛赫敕纳皱皱眉, 先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调整好情绪、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这时候,乌鲁吉也安排好了商队走过来,他再次行了大礼, “主上, 幸不辱命。”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 用眼神示意王庭金帐的方向, “我们这边说。”

    走出去两步后又回头吩咐穆因, “别吵你师父。”

    “嘿, 您放心!我拎得清!”穆因抬起袖子来揩了把脸,他打算等身上的汗干些, 就去钦那河里洗个澡。

    来去风尘仆仆, 不好脏兮兮的拜见师父。

    赛赫敕纳带着乌鲁吉走到金帐,又着人去请来了老梅录, 三人细细谈了一番他们此去西北的见闻:

    “斡罗部这些年发展壮大,已隐约有分庭抗礼之势, 他们的聚落紧凑、勇士们也日夜不停地在操练。”

    “操练?”老梅录打断,“不事生产?”

    乌鲁吉点点头,“年过十四岁的男子皆编排进不同的班列,每日都要骑射、行军,甚至是两两对抗拟战。”

    “那谁来替他们放牧呢?”

    “奴隶,斡罗部豢养了很多奴隶,人数实在不够时,还从不古纳惕部买了许多。”

    不古纳惕部族中有许多是西戎贵族的后裔,西戎最喜豢养奴隶,所以不古纳惕也长期蓄奴。

    “如此数量的奴隶……”老梅录疑惑,“难道不怕他们起来反叛,或者携带马匹逃逸么?”

    乌鲁吉沉吟片刻,摇头道:

    “那些奴隶的手脚上都戴着重重的镣铐,即便是割草、劈柴也不允许取下。每十到十五个奴隶会被编为一列,其中若有人逃跑,那便是全员杀头。”

    “更有甚者……”乌鲁吉皱眉,“他们还会将那些被杀奴隶的脑浆挖出来、血肉剁碎当众熬汤,然后,逼那些剩下来的奴隶吃。”

    老梅录面色凝重,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赛赫敕纳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继续询问道:“不古纳惕翟王当真是要与斡罗部联姻么?”

    乌鲁吉思忖片刻,点头肯定。

    他们去到斡罗部的时候,部族内的草坪上有许多篝火焚烧的痕迹,各大毡包上都还有来不及拆除的彩绸。

    许多百姓也笑说他们没赶上,要是提前几日,还能有美酒好肉,乌鲁吉细问,百姓都说是婚宴。

    但具体是什么人成婚,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数,百姓们只知道是有个部族的贵人结了亲。

    这一点很好理解,因为斡罗·朝弋已有正妻,不古纳惕翟王许嫁小女儿给他,也只是做个第二乌罕特。

    说难听些,就是中原的平妻、小妾。

    况且朝弋的夫人身后有部族、有兄弟,她自己还有个三周岁大的儿子,地位甚稳、根本不在乎那种十二岁的小姑娘。

    这事对于不古纳惕部来说不算体面,而斡罗部需要这个盟友,当然也会顾及他们的面子。

    所以斡罗部的百姓只知道是成婚,却不知道具体是谁跟谁,只晓得有美酒好肉和好节目欢庆。

    乌鲁吉还提到,这些年斡罗部因为毗邻西域,常和伊列国有来往的缘故,多从西域买到不少的武器。

    “有波斯制式的连弩,也有汉人的火|炮,若是伊列国王不死,大抵他们还能拿到一条矿脉的开采权。”

    乌鲁吉说的很详细,除了斡罗部的情况,他们还了解了不古纳惕部和捏古斯部两部,将他们的底细都摸清。

    不古纳惕翟王内心里是不服库里台议事的:

    总觉赛赫敕纳黄口小儿、凭什么被老梅录找回来就能当翟王。他们这些人戎马半生,谁不是文武双全、骑射俱佳。

    虽然不敢公开反抗,但他也暗中希望斡罗部能去做这个出头鸟,等草原乱起来,他们不古纳惕部或许就能从中获利。

    老梅录越听越气,接连说了三个不智。

    “那捏古斯部呢?”

    “捏古斯部至今还惊艳于大遏讫露的那一手,”乌鲁吉笑了笑,“心存敬畏,倒渐渐减少了与那两部的来往。”

    “是么?”老梅录终于宽慰一笑,“这倒要感谢大遏讫了。”

    赛赫敕纳这时候突然转头,审视地打量老梅录一眼,在老人露出疑惑目光时,他又点点头、转过去让乌鲁吉继续说。

    西北三部人口众多,好在距离王庭最近的捏古斯部并未与那两部勾结,若斡罗部真起事,王庭也不至于一重保护的屏障都没有。

    “对了,还有一事要禀报主上。”

    在描述完山川地貌和各宗物产后,乌鲁吉又笑着对赛赫敕纳拱了拱手:

    “前日,我商队中的小兄弟收着封家书,说是族中出了大事,说我们戎狄的第一铁匠乍莱歹老人过世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说,老人家离世前,铁脉山上曾经有几个外人来访,其中有一位明显是汉男子,还有一人……”

    乌鲁吉抬头,大着胆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蓝眸卷发,看着十分出挑。主上,是你们吧?”

    赛赫敕纳也不瞒他,自然将他和顾承宴在铁脉山的种种经历讲明。

    听见乍莱歹老人生前最后锻造的一把刀在赛赫敕纳这儿,乌鲁吉有些兴奋:

    “您……这……主上,我有一事相求!”

    赛赫敕纳摆摆手,都不用他说完,就自己解了那柄猎刀递过去,“看罢。”

    乍莱歹是也速部的巴图鲁,也速部的男儿郎们从小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即便成不了铁匠,也会对他的一切心生向往。

    乌鲁吉双手捧着那把猎刀,像是面见神灵一般满面都是虔诚敬畏,眼眶都兴奋得红了许多。

    他一会儿捏捏刀背,一会儿又摸摸锋利的刀刃,像是看见了什么举世罕见的珍宝,简直爱不释手。

    “主上,我……我能……?”

    乍莱歹老人已经数十载不锻刀了,乌鲁吉上次碰触到老人锻打的兵刃,已经要回溯到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老人还像如今的年轻铁匠们一样,会承接一些锻打的单子,做些小匕首、箭头之类的精细活。

    乌鲁吉的阿塔当然希望儿子也能成为部族的巴图鲁,所以就请动老人给他做了一柄小弓。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普通的弓箭,并未十分在意,但后来跟着小伙伴们外出打猎时,才发现其中的关窍。

    别人的箭头会秃、会钝,唯有他的是百步穿杨,甚至能射穿那些一年生的小树。

    乌鲁吉这时候才知道部族里乍莱歹老人的厉害,从此将老人奉为了除了腾格里以外最伟大的神。

    其实不止是他,也速部族人都是这样想的。

    后来老人受伤、铁脉山上的矿脉减少,也速族人逐渐出来做生意,对老人的崇拜才稍弱了些。

    “拿去试吧。”赛赫敕纳很大方。

    乌鲁吉连连叩首感谢,然后捧着那柄猎刀就出了金帐。老梅录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还是跟了出去。

    见老人都跟出去看了,赛赫敕纳也不好一个人干坐在帐内金座上,便也无奈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看见乌鲁吉拿着把锃亮的猎刀出来,远处几个也速部的勇士似乎感应到什么,也纷纷围了过来。

    “老大,这刀是……?”

    “这样好的质地,是主上赏您的?”

    乌鲁吉瞪了口无遮拦的人一眼,“这是主上的猎刀,他不过慷慨借我一观。”

    见他态度如此恭谨,有些眼睛亮的已经瞧出来了端倪,纷纷满脸惊异围上前来:“莫不是……”

    乌鲁吉哼笑一声,毫不心疼地抽掉自己身上精致的蛇纹皮带,直接拿到刀上一试。

    别的刀再锋利,遇上皮革,尤其是这种精心鞣制过皮革时,都需要像拉锯一般用力。

    但乍莱歹这把猎刀不同,乌鲁吉只是轻轻一用力,他那条皮带就从中间直接断裂开来。

    惊得周围一种商人啧啧称奇,就连老梅录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乍莱歹的锻刀技术还是如此炉火纯青。

    试过了刀,乌鲁吉这才将猎刀双手捧着还给赛赫敕纳,他眼角有泪,等狼主将刀接过去,他才抬手拭去。

    然后,乌鲁吉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同样脸颊红晕、目光虔诚的一众商人,便是带头跪下来:

    “主上,我们愿永远跟随您、效忠您,做您的鹰犬,替您探查消息、替您打造利刃。”

    这是他们部族巴图鲁的认可,也是老人用生命锻刀的最后期许,他们作为后生晚辈,绝不会违背。

    赛赫敕纳一怔,忙将乌鲁吉他们扶起来。

    想到老人临终时的一切,他也有些不甘,“是我没能早早发现老先生的伤病……”

    乌鲁吉连连摇头,声音哽咽,“那个不干您的事。”

    上山挖矿本就危险,不止是乍莱歹老人,还有许多也速铁匠摔得粉身碎骨,根本连尸首也找不见。

    而乌鲁吉身后还有一位年轻些的商人走出来,他再次单膝跪下,望着赛赫敕纳陈恳道:

    “兄长还说,说外来这两人替他们修建了一个装置,能方便他们下到山脚采矿、搬运矿石。如今想来,定是主上您和大遏讫。”

    他右手扶着胸口虔诚一拜,“还要请您代我们向大遏讫转达谢意,我们永远敬重、感谢他。”

    这次,赛赫敕纳点头很快:他们夸乌乌呢!

    乌鲁吉也承诺,会回到部族与众人说明情况,并且提出来想见老人的弟子一面。

    他挠挠头,脸上露出几分赧色:“我听说那姑娘叫乌央吉,和我名字还挺像的,想来是有缘。”

    “我从前多年在外游历,也没能帮部族做些什么,若她有什么需要的,我也会鼎力相助。”

    赛赫敕纳点点头,让敖力去请乌央吉,“只是那姑娘小时候烧伤了嗓子,并不会说话的。”

    乌鲁吉一愣,心下更是自责,觉着他们部族的大家多年跑商,倒是让老人最后孤苦了半生。

    该说的事情反正都说完了,赛赫敕纳对西北的形势大体也有了个清楚掌握,便是邀老梅录一同回金帐。

    老人只当他还有关于斡罗部的事要商量,没想,赛赫敕纳进入帐内,劈头第一句就在问:

    “爷爷,你知道乌乌的病么?”

    老人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情,犹豫再三后,只能含糊道:“……略有耳闻。”

    赛赫敕纳也没和他兜圈子——昔年顾承宴被特木尔巴根接来王庭,老梅录作为大管家怎么会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大萨满医术不精,没能瞧出来顾承宴的病症,还帮忙添油加醋说了许多,让沙彦钵萨赶顾承宴到极北。

    老人前后侍奉了三代狼主,他不忠心于每一位单独的狼主,但却忠心于王庭和腾格里。

    “乌乌当年来的时候,您一定认为他于王庭无用,所以对他的去留并未十分上心吧?”

    这些天,老人一日日看着赛赫敕纳对顾承宴的情根深种,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梅录垂眸,深深长出一口气:

    “主上,大萨满或许医术不精,但当日里,大遏讫的病症确实凶险,形容憔悴、咯血不止,瞧着像是没几日好活。”

    言下之意,便是沙彦钵萨才会做出送顾承宴到极北的决定。

    这症状,赛赫敕纳在极北的时候也见过,只是当时顾承宴推说没事,而且不久之后就奇迹就痊愈,他才没当一回事。

    如今推断想来,顾承宴肯定是那时候就已经伤病极重、身上又有不知名的毒素,而那匣子药就是解药。

    老梅录也并不是因循守旧、不辨是非之人,这些年王庭里来来去去,他也算见过许多人。

    有像沙彦钵萨那般年轻时勇武无双、成功当上狼主后却耽于享乐的;也有像前代狼主那样碌碌无为、终至整个草原生乱的。

    沙彦钵萨自负好色,最终也死在了女人上。

    而后面几位特勤相互残杀,有过于仁善、心慈手软的,也有凶狠暴虐、毫无同情心的。

    老人选中赛赫敕纳,本来只是因为他年轻、易于教导掌控,不至于让草原变成一盘散沙。

    但没想到,赛赫敕纳从一开始的百般拒绝,到他用顾承宴的生死来威胁、利用他就范,再到如今……

    老梅录也不得不承认,顾承宴给赛赫敕纳的影响最大——是他教了小狼主读书识字,是他教他做人的道理和准则。

    “请主上理解……”

    想到这里,老人脸上反而露出一种释然的笑,“即便是我,到了这个年纪,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

    偶尔,看错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并不奇怪。

    老梅录没有继续往深里解释,只是承认了自己曾经确实不把顾承宴当回事,但往后——他会真心敬服这位汉人遏讫。

    赛赫敕纳挑挑眉,瞪老人一眼后没再继续诘问,而是问他,“草原上,哪位萨满的医术最高明?”

    “若是论医术……”老梅录想了想,“自然是已经故去的老萨满,如今在世的,大抵就是阿利施部那位。”

    “……”赛赫敕纳沉默了。

    老梅录无法,只能轻声安慰道:

    “大遏讫吉人自有天相,您也不必太过悬心,何况,还有老萨满那块骨卜呢。”

    骨卜?

    赛赫敕纳眼睛微微亮了亮,对!还有那块骨卜。

    既然所有人都说老萨满有通天之能,那他肯定看到了数年后顾承宴从中原来的这么一个事实。

    “那块骨卜现在在何处?能让我瞧瞧么?”

    王庭萨满的东西,本该是由继任之人保藏,但时人皆知大萨满和老萨满关系不好,所以最终是老梅录收着。

    老人点点头,请赛赫敕纳稍待片刻,自己去库房找出来老萨满生前留在王庭的一应用物:

    除了那块被保存在木匣里的骨卜,还有他一身的行头:神帽、神袍和神靴。

    赛赫敕纳捧出骨卜来看了看,那皲裂的纹路很繁复,隐约能辨认出:南、神明、狼主和真几个字。

    看见骨卜后,赛赫敕纳更是深信不疑,觉得骨卜和由此而生的谶言,就是老萨满预言了顾承宴的到来。

    “爷爷,乌乌这病您一定先帮我瞒着。”

    老人点点头,他都晓得,“您放心。”

    “之后婚典的事,还要您多操劳。”赛赫敕纳欠了欠身,然后转身挑帘回毡帐。

    而老梅录看着他的背影,第一回阖眸、双手交叠在胸口,仰头朝着金帐天窗的方向跪下,诚心替顾承宴祈福。

    草原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替百姓着想的狼主,而顾承宴更是在他见过这么多人里,难得聪慧善谋的。

    老人希望草原能得少说数年的平安,而不是再起烽烟,自然也希望那个终于改口叫他“爷爷”的孩子,往后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

    狼主和遏讫大婚的吉日,定在了虎力日。

    十二翟王前后带领部众赶来庆贺,并送上一应贺礼恭祝,王庭两部一直驻扎在这儿,所以也帮忙招待客人、准备典礼用物。

    阿利施翟王和巴剌思翟王送的贺礼最丰,一则因为部族实力雄厚,二则是关系紧密、表示亲近。

    兀鲁部、捏古斯部和乞颜部,这三部也是忠诚于赛赫敕纳的,只是部族稍小,实力不如前两者雄厚。

    极北的伯颜和阿克尼特两部照旧是没来,只遣人送上了比库里台议事更厚的礼,其中阿克尼特部还专程将雅若遏讫的遗物装箱送了来。

    因为有穆因的缘故,那牙勒翟王倒是早早带着勇士们赶到,还送来了一整群的肥羊。

    他这次带了夫人一起来,瞧着是个皮肤偏黑但十分英气的女子,眼神锐利如山鹰。

    科尔那钦、不古纳惕部翟王紧随其后,两人一路上都是说说笑笑、相谈甚欢,送的贺礼也只能算无功无过。

    ——看得出来,并没有很用心。

    最后来的是札兰台部,蒙克瞧着似乎比之前作战的时候胖,腰间的肉都堆起来一圈,毡袍都没遮住。

    送来的贺礼倒是很丰厚,不过特木尔巴根暗地里告诉顾承宴,说那些东西有一半都是从乞颜部抢走的。

    而且蒙克这人行事颇为不检点,来到王庭拜见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后,竟然直接搂着两个漂亮女奴去找大萨满。

    ——生怕别人不知他和大萨满之间有交易。

    大萨满照旧是照单全收,将两个女奴都留在了他的营帐内。

    老梅录看看吉时差不多,便派人去请大萨满出来,由他主持了祭天仪式后,才正式主持开宴。

    大萨满前些日子才被赛赫敕纳敲打过,虽然手下蒙克送来的美女,但也不敢拖延怠慢,便是很快赶了过来。

    等他燃起香烛,对着祭神台跳过一圈祭祀舞蹈后,老梅录才起身亲自敲响了铜锣,宣布恭迎狼主、遏讫。

    列坐在金帐两边的各部翟王、王庭五阶官,还有一众勇士都纷纷跪下来,用右手扶着左胸、躬身俯首:

    “恭迎狼主,恭迎遏讫!”

    草原戎狄大婚,新人都是要穿上全新的毡袍,而且从里到外要集齐:红、蓝、黄、黑、白五色。

    戎狄崇白,所以两人这套新制的毡袍都是纯白的外搭,领口缝上了赛赫敕纳亲自猎来的白狐尾。

    腰带上镶嵌了大颗的绿松石、虎头铜扣,还有一股股用五彩绸编好的络子——都是阿丽亚带着附近小孩编的。

    毡袍交错的领口下,中衣是一件黑领口蓝地的长袍,最里层的里衣是纯净的正红色,用的中原绸缎料。

    而仅剩的黄色则出现在两人脚上,他们的靴子是新制的黄羊皮高筒,也是赛赫敕纳猎来的黄羊。

    赛赫敕纳的长卷发就那般披散着,只在眉心悬了枚翠玉额珠,配合他湛蓝色的眼眸,显得神秘而尊贵。

    顾承宴墨发半散,戴了一圈垂有细小珍珠的抹额,除了皮肤白皙、五官太过明艳,瞧着倒和草原戎狄无二。

    两人携手从金帐中走出来,穆因和小五跟在后面,分别挎了花篮,正一把把抓着鲜花撒着。

    这两小孩倒有趣,语言是半句不通,第一次见面时候还打了一架,穆因被擒拿得嗷嗷叫,连喊了好几声好哥哥。

    偏是小五听不懂戎狄语,还只当这戎狄小孩在骂他,手上更用力,险些给穆因的胳膊拆了。

    要不是顾承宴听见响动出来拦着,现在穆因就要变成“独臂侠”了。

    后来经过他一番解释,两小孩才冰释前嫌。

    也不知是怎么沟通了,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后来又好了——穆因拉着小五跑马,小五教穆因习剑。

    对此,赛赫敕纳乐见其成:

    两个小烦人精凑一对儿,最好到更远的地方玩去,总之就是不要来缠着他的乌乌。

    金帐外铺着红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到红毯尽头,由大萨满分别递上三炷香,拜祭腾格里。

    顾承宴闭上眼睛,依言三拜。

    倒是赛赫敕纳先看了他一眼,才闭眼,希望长生天保佑他的乌乌长命百岁。

    两人敬拜过神明,然后又转身来举了祀酒,与在座的众位共同举杯、敬拜大地,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其实仪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赛赫敕纳不知从哪儿听闻了中原成亲有合卺、交杯的习俗,说什么也要安排上。

    于是老梅录只能着人端上了两杯酒,如他所愿,让他和顾承宴两人各执一杯,交杯而饮。

    顾承宴好笑地睨着小狼崽,赛赫敕纳却满脸坦然,还挂起了融融梨涡,唤了他一句:“乌乌。”

    ——小坏蛋果然是故意的。

    明知他对他这张脸没有一点抵抗力,偏要当众对他笑,这不,险些手一抖给酒灌进赛赫敕纳鼻腔里。

    众位翟王有面露惊讶的,但更多是含笑鼓掌,巴剌思翟王爱热闹,还忍不住站起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赛赫敕纳满意了,接过顾承宴手里的酒杯,将两个杯子放到托盘上,才手牵手走回到金帐前。

    敖力他们几个也早早端出了长案和坐席,正好方便两人落座,一坐下来,便有美酒珍馐上桌。

    这会儿还早,所以王庭大厨准备的是精致的点心、炸肉和果茶,正方便垫着肚子。

    各部翟王桌子上的也大同小异,只将果茶撤掉,只摆上几坛子美酒。

    科尔那钦环顾周围一圈,等待两部翟王上前敬完酒、说了好些祝辞后,才突然起身相敬道:

    “狼主,遏讫,怎么没见着也速部的弟兄?”

    他虽然改换了称呼,但还是那张狐狸笑面,瞧着根本不安好心——

    “听闻也速部最善冶铁、经商,怎么弟弟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派个人前来恭贺一二?”

    赛赫敕纳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举杯饮酒却并没回答。

    倒是不古纳惕部翟王嫁女后有恃无恐,竟也跟着举杯,装腔作势道:“特勤您有所不知,也速部都是商人,兴许是赶不过来呢?”

    他这话就说得有些讽刺了,谁不知道商人在草原上消息最灵通,哪会因为经商而赶不过来。

    众人听了这些话也是神色各异,唯有赛赫敕纳老神在在,眼神戏谑地看了眼科尔那钦,然后笑着转身与顾承宴咬耳朵。

    顾承宴也闷闷笑,弯眼睛看那两人。

    不古纳惕部翟王明显有些悚,对视半晌后就移开了视线,倒是科尔那钦不闪不避,还追了一句:

    “您这话说的,也速部不是消息最灵……”

    “也速部来迟,还请狼主、遏讫见谅!”

    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科尔那钦的话,伴随着这道声音而响的,还有达达马蹄、阵阵驼铃以及隆隆车辙声。

    众人循声转头,竟然看见也速翟王策马在前,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商队,而他们每个商队都有牛车和骆驼。

    骆驼上挂着一口口精致的皮箱,牛拉的板车上却是令刚坐下的不古纳惕翟王又一蹦站起来的——

    一筐筐铁矿石、铁器和各式兵刃。

    乌鲁吉跟在也速翟王身边,两人并骑到宴会现场,在红毯边沿双双下马跪下行戎狄大礼:

    “主上,遏讫,也速部上下百姓感念两位大恩,特遣我做代表,送上铁脉山今岁新产的原矿百石,以及刀箭、马镫等一应用物,还请两位收下!”

    赛赫敕纳正准备牵着顾承宴起身,乌鲁吉又跟着朗声道:“也速部全族,愿为主上、遏讫鹰犬,替二位锻造草原上最利的箭、最快的刀!”

    说完,他拜了拜,然后眼神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科尔那钦和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赛赫敕纳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当众笑出声来,他和顾承宴对视一眼,两两起身、亲自过去扶起也速部翟王和乌鲁吉:

    “也速部的兄弟们舟车劳顿辛苦,我们怎会怪罪,还请上座入席!”

    老梅录和王庭的侍从们当即加座位上菜,也自有人帮忙卸货、端走那一车车的铁矿和兵刃武器。

    不古纳惕翟王看着那些东西,后背上隐约渗出一点汗,看向科尔那钦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坚定——

    也速是这草原上最大的游商、铁匠部族,虽说他们人丁不旺,但冶铁、打铁的技术在草原上当属第一。

    如今也速部已经宣誓对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效忠,意味着往后也速商人就是王庭的探子、是王庭的消息来源。

    同时,若他们彻底同王庭撕破脸,以后草原上的铁器、铁矿,甚至是铁匠,都会和他们再也没有关系。

    科尔那钦也没想到也速部翟王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他僵了僵,但还是维持着体面饮下手中酒:

    “原来……也速翟王带了如此重的一份大礼,倒是我多心多虑了。”

    他坐下来闷闷押了一口酒,想到他上铁脉山时挨家挨户告求,都没能得到这群铁匠的青眼,真不知赛赫敕纳和那汉人是用了什么邪术!

    科尔那钦越想越不得劲,便是一记眼刀扫向了旁边的不古纳惕翟王,翟王无法,只能出头询问:

    “也速兄弟,据我所知,您常年都在极东远海经商,这次怎么回来了?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么?”

    说完,他还怕自己打探的太过明显,便又找补了一句,“您这一路的经历肯定很传奇,我们也听个新鲜……”

    也速部翟王瞧不上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东西,也不绕弯子,直接请赛赫敕纳解下腰间的猎刀:

    “这是我部乍莱歹老人最后所锻之刃,老先生认可的主上、遏讫,料必不会有错。”

    “而且——”也速翟王将顾承宴他们留下的采矿装置简单一说,“遏讫和主上真心替我们着想,这样的明君圣主,我部为何不追随?”

    科尔那钦一边听,一边瞪着那柄猎刀快将满口银牙咬碎:好个赛赫敕纳!当初他去兀鲁部,原也不是只为了参加什么洗礼!

    他还以为这小子天真幼稚什么都不懂,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好筹谋的狼崽子!

    不古纳惕翟王被当众戳穿心思,外加惊恐得知乍莱歹老人亲自为赛赫敕纳锻刀,踉跄一下就跌坐下去。

    唯有科尔那钦还不死心,等酒过三巡后,他又主动挑刺,举杯问起了西域和伊列国:

    “唉,彼时我还想替主上保个大媒,还邀请着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过来王庭求援,只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承宴,言下之意是大遏讫吃醋,平白让王庭错过这么一次陡然而富的机会。

    王庭两部当然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倒是不明真相的捏古斯翟王开口惋惜了一句:

    “听闻伊列国的疆域内藏有大量的金铁矿,若是……能帮上他们的忙,那或许也是好事一件。”

    科尔那钦满意地笑了笑,挑衅地抛了个眼神给顾承宴,没想到顾承宴似笑非笑,还举杯敬了敬他。

    那眼神科尔那钦似曾相识,他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头顶又传来鹰隼振翅之声。

    负责传收鹰讯的勇士简直像未卜先知一样,专门挑了这种时候捧着竹筒躬身上前,嗓门还大得很——

    “主上,遏讫,是伊列国的来信!”

    也不仅仅是信,赛赫敕纳接过来,还从那小臂粗的竹筒中倒出了一块黑黢黢的小石头。

    他一目三行看了信,然后乐呵呵笑着将信笺分享给顾承宴看,然后又托起小石头来对着阳光看了看。

    众多翟王议论纷纷,不知伊列国何意。

    不古纳惕翟王也开口,“这伊列国什么意思,送礼吗,怎么拿这么丑的黑石头来敷衍我们?

    他的话让赛赫敕纳哈哈大笑出声,然后拿了那封信笺递还给勇士,“你嗓门大,替我给大家伙念念。”

    勇士点头,躬身领命。

    想来诺拉夫人也是女中豪杰,一手戎狄文写得漂亮娟秀——

    “尊敬的狼主、敬爱的遏讫,伊列国胡然氏诺拉,伏祈遥祝二位大婚之喜。在此,特恩念大谢遏讫指点,助我一举拿下康居这个恶人、大仇得报!”

    “实在感激涕零、万死难报遏讫大恩,妾身无所长,伊列弹丸之地亦无所强,唯将此物奉上——愿主上、遏讫幸福平安,如天地山川、福禄永寿。”

    勇士顿了顿,继续念道:

    “此物是伊列国建国之初,第一位国主从国度所在山崖下开掘出来的第一枚金铁原矿,代表我伊列之基。”

    “唯今将此宝物奉上,只期与王庭、与狼主和遏讫万世交好,往后每年,伊列国都会有金铁矿石奉上!”

    传信念信这位勇士是个实诚人,赛赫敕纳夸了他一句嗓门大,他便是恨不得扯着嗓子喊起来。

    声音洪亮不说,尾音还故意拔高上扬,即便空旷如王庭草场,都隐隐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响。

    在座翟王也不都是傻子,几个精明的一对眼神,就揣度出来龙去脉,不外是斡罗部和科尔那钦想给王庭找麻烦,结果反而被王庭和伊列国摆了一道——

    朝弋恼愤之下对着伊列国动了兵戈,而科尔那钦试图在王庭绑架诺拉夫人的儿子,两厢举动将伊列国推远。

    如今康居国王暴毙、西域大乱,伊列国占据有力的地形易守难攻,诺拉夫人还一战扬名,让别人不敢小觑了他们只有孤儿寡母的伊列国。

    斡罗部筹谋十年埋下的这枚暗子,算是他们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今往后都难再来往。

    科尔那钦坐在案几后,脸上笑容僵硬。

    不古纳惕翟王明显已经慌了,频频往他这边投来求助的眼神,见他不搭茬,只能低下头去闷着喝酒。

    而赛赫敕纳却笑了笑,将那枚金铁矿放到了案几上,随手抽出自己的猎刀一劈。

    乍莱歹老人锻的宝刀削铁如泥,只听得叮地一声,就将那小块石头切开一个断面、露出里面灿灿的黄金。

    众翟王都被骇住,半晌后,由阿利施翟王带头鼓起掌来,“好刀!好锋利的刀!”

    而巴剌思翟王跟着起身后,则是大赞那黄金成色上等,“主上、遏讫,诺拉夫人真是仗义啊!”

    有他俩一唱一和地带头,其他翟王也是纷纷站起来跟着鼓掌,恭喜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不古纳惕翟王生怕自己没起身会遭了责难,便不尴不尬地站起来跟着拍了拍手。

    赛赫敕纳则遥遥看了科尔那钦一眼,然后举杯敬他,“还要多谢兄长在其中,替我和伊列国穿针引线,这杯酒,我敬你——”

    杀人诛心,科尔那钦险些没捏碎手中的酒碗。

    但面上,他还是要起身接下狼主的敬酒,讪笑两声,“我们……我们毕竟是兄弟嘛。”

    赛赫敕纳笑,仰头饮酒,眼神意味深长。

    科尔那钦坐下来、磨着后槽牙,在心里将诺拉夫人和伊列国诅咒了一遍,偏偏又不能发作,脸都气得铁青。

    而老梅录看着酒过三巡,事情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便上前宣布开始叼羊赛,“还请各位大人移步。”

    叼羊赛固定在每年秋季举行,和骑射、摔跤一样,都是戎狄的传统比赛。

    这回正好撞上狼主和遏讫的婚典,老梅录便做主干脆一并办了,也算是给婚典添点热闹。

    众人三三两两朝着大草场上搭好的观赛棚子走去,不古纳惕翟王和科尔那钦落在最后,一路嘀嘀咕咕。

    “特勤,现下我们要怎么办……?”

    “没、事。”科尔那钦双眸阴沉、一字一顿,看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背影,像是要将他两人的衣衫烧出洞。

    “秋季已至,难道冬日还远么?我们,不是还有……大萨满和‘神谕’么?!我就不信,这一次,他们还能化、险、为、夷!”

    第59章

    秋高气爽, 青空澄碧。

    叼羊赛的观棚搭在王庭圈围的西南角外,这里地势平坦、没有河流草荡,入秋后碧草霜白, 正方便跑马。

    王庭的叼羊活动从来盛大,分为对抗、夺抢和群逐三项,每项的参赛人数都不同。

    这回用的三头卡克里,分别是交由阿利施、巴剌思两部以及王庭附近的小部族准备。

    卡克里是被割去头和四蹄的公羊, 一般在上场之前会经过一些处理、加强韧劲儿, 以防在赛中被扯坏。

    一般宰杀好选中的公羊后, 在去除首、蹄后,会扎紧食道、封烧伤口, 然后再过水浸泡、往腹部灌水。

    这样能提高卡克里的坚固性, 保证不会在叼羊赛中因为对抗的激烈而发生什么意外。

    最先开始的是对抗赛,老梅录作为主持人上前,接过侍从官手中白色的石灰细粉, 在中间的一片空地上画了个大圈。

    然后由附近几个准备卡克里的小部族将他们处理好的公羊端上来, 整个放到白圈内。

    想要参赛的勇士纷纷上前, 在老梅录处抽取一根颜色不同的绸带, 拿到相同颜色的, 就是本轮的对手。

    自然会有王庭的侍从、匐官们上前, 替他们登记姓名、部族,然后递送到记名板一旁的案几上。

    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 那块记名板高约丈许, 中间是楼梯一般的一节节分隔,隔栏上, 由下到上从密到疏钉着许多钉子。

    而记名板旁的书案上,则堆着许多底部扎有红绸的木牌——有些像是中原的祈福牌, 木牌现下都是空的,但顶部都留有挂绳。

    待会儿谁在对抗赛中取胜,就会由书案后坐着的这位乙失特贵现场在木牌上写名字、挂到隔栏上。

    一场场再胜利,那些写有获胜者名字的木牌也会被一层层往上挂,直到最后角逐出唯一的获胜者。

    乙失是戎狄的王庭文官,就像是中原皇朝的文状元或者书记官,专司案牍、记录、入档之类的事项。

    顾承宴还是第一次看叼羊,极北三部避世,那附近的小部族也都隐匿在深山里,所以这次看着也新鲜。

    他和赛赫敕纳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观棚内,棚子全用竹子搭建,离地半丈许,四周有围栏、中间有顶棚。

    在这些盛典上,老梅录更重视规矩,而受到中原文化影响较多的铁柱更注重舒适性。

    所以这回他们的观棚内除了果茶点心等用物,平台上除了厚厚的绒毯,还摆放有坐靠、垫子和高足凳。

    若是先靠在绒毯上累了,还能起来坐坐高足凳,也能看得更远些。

    顾承宴认真瞧着老梅录主持对抗赛,看了两轮算是明白了规则——两两一组的勇士走上前,在铜锣敲响后就去抢那头卡克里。

    谁先将白圈内的羊用法子拖到自己身后划了白线的“大本营”,人和卡克里都进白线后,就算是胜利。

    只要主持人没有敲响铜锣、判定胜利,那无论对方是在拖行、奔跑还是抛丢,那都可以想办法上前争抢。

    若说摔跤是比魁梧、看力气,那叼羊就是既看力气也看策略,有时还要拼一拼计谋。

    顾承宴看得起兴,赛赫敕纳却在他身后看着他觉得有意思——

    乌乌的长发飘散在风中,压在墨发上的一圈珠串摇曳,若是换成风铃,必定叮当作响、分外好听。

    赛赫敕纳料想,顾承宴在中原青霜山上时,定然也有争强好胜、爱热闹的年纪,反正这会儿看到兴奋时,乌乌还会蹦起来、认真给场上的敖力加油。

    敖力、穆因都下了场,甚至阿丽亚也上前记名,几个跟着阿丽亚学了几个月的半大姑娘们,也跟着凑了热闹。

    虽然并没有拿着好成绩,但姑娘们上下场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十分畅快的笑容。

    “小师叔!”一道声音从观棚后面传来。

    顾承宴回头,赛赫敕纳也跟着回头。

    小五仰着脸,站在他们身后的棚子下,“我能不能也去报个名,我瞧着热闹得很!”

    顾承宴转头看赛赫敕纳,赛赫敕纳点点头,“草原不拘小节,有远方来客,但也没有远方来客。”

    戎狄好客,设宴的时候,哪怕是世仇死敌都能坐下来一起喝酒,所以远方来客——只会被更郑重的对待。

    顾承宴明白小狼崽的意思,遂笑了笑,转向小五,“去吧,自己当心些。”

    小五得了应允,自是兴冲冲找了老梅录报名,不一会儿就上场和戎狄勇士争抢起来。

    这孩子性子好,即便语言不通,也能和众多戎狄百姓打成一片,像是小动物,有种天生能分辨善恶的直觉。

    顾承宴看了一会儿,发现小五暗中用了轻灵身法,抱住卡克里就跑,对面的勇士竟是怎么也追不上他。

    “……这皮猴子。”顾承宴好笑地摇摇头,回身走到赛赫敕纳身边坐下来,取了桌上凉好的果茶喝。

    赛赫敕纳笑着没应声,递过去一只剥好的橘子。

    顾承宴接过那颗“开花橘”,认真看他家小狼崽两眼、压低声音:“你对叼羊赛好像并不感兴趣?”

    “哪有?”闻言,赛赫敕纳立刻托起腮帮、转头看向草场,“我明明有在认真看。”

    ……这都假出去了。

    顾承宴好笑地塞了瓣橘子到他唇边,没拆穿赛赫敕纳的谎言,他说是就是吧。

    而赛赫敕纳为了装出七八分像,到底还是认真看了小五这一场。

    如果把叼羊看成是已经瘸腿或者被狼后叼回狼群的猎物,那他倒是有点明白这比赛了:

    这不就是从前他在狼群里面和雪昆他们练习过的捕猎么?由狼后带回些失去行动力的猎物,让年幼的他们扑抢着玩。

    小五跑得快,眼看着就要抱着卡克里跃进白线取得胜利,那位一路没追上他的勇士忽然原地一跃撞上来。

    他的个头比小五高大,身体也更魁梧壮实,这么一跃一撞,小五为了保护自己,只能紧急一个转身用怀里的公羊抵挡。

    但勇士一看他拿出了公羊,脸上面露出一抹坏笑,伸手抱住了卡克里就跑,而且是转瞬就越过了中央的白圈。

    围观的百姓一下兴奋起来,纷纷叫好,而小五怔愣片刻后,也高声大叫一声“好哇”,急急从后追上去。

    他的身法不俗,在戎狄百姓和勇士看来就是跑得快,但身量和摔跤上却不如那勇士。

    即便追上了,小五两次抢夺都没能成功,最后虽是用巧计绊倒了那名勇士,但勇士也在摔倒落地的同时抱着怀里的羊一滚,顺利滚进了白线内。

    咚地一声铜锣敲响,老梅录判了勇士获胜。

    那勇士气喘吁吁、双颊因气促而红润,他缓了一会儿放开了怀中的羊,自己先起身后,又伸手笑着拉小五起来。

    小五不会说戎狄语,但还是哈哈笑着张开手臂,和那戎狄勇士互相拥抱,然后乐颠颠挂着汗跑过来:

    “小师叔,婶儿,这真有趣!嘿嘿,带劲儿!”

    顾承宴睨了他一眼,顺手从案几上拿了个红果子丢给他,“满头的汗,好好擦擦。”

    敖力和阿丽亚都顺利进入了下一轮,倒是穆因被对手打败,情绪有点低落地走了过来。

    小五本来都长大了嘴巴要啃果子,看见自己的同门小师弟情绪不好,便将红果子又塞给了穆因。

    穆因愣了愣,嗖地抽出腰间猎刀将红果一分为二,还了一半给小五后,终于展露笑颜抱着大口嚼起来。

    见两个孩子相处的好,顾承宴也就重新放松下来靠在了坐靠上,一边吃手里的橘子一边等后面的比赛。

    对抗之后还有抢夺的群逐,两人参赛就已经很有意思了,之后部落间的对抗和数人群逐肯定更有意思。

    等第一场比赛结束,王庭附近的小部族勇士获胜后,老梅录拉高他的手臂表示胜利。

    侍从官带人送上胜者的奖赏:一小袋金叶子,还有那一整头的公羊都归他。

    叼羊是模仿先祖狩猎,为了保护自家的牛羊和家人,总要与草原上的野兽搏斗。

    获胜的勇士能够将这头公羊带回家与家人分享,也可以凭自己的力气抱起来、顺天窗丢进附近的毡帐内。

    接到从天而降卡克里的这户人家,就好像是得到了长生天的赐福一样,卡克里也成了大福羊。

    这户人家会欢喜地出来感谢腾格里、感谢获胜的勇士,让后举家烤羊、做羊肉,又分给勇士和围观百姓。

    王庭西南圈围都是巴剌思勇士的毡帐,那获胜的勇士想了想,还是一把扛起卡克里、翻身上马将羊丢了出去。

    顾承宴远远听见毡包内一阵阵欢呼声,然后被他丢中的那户人家老老小小都走出来,围着勇士是道不尽的感谢。

    许多小部族的百姓也跟上去凑热闹,想要分到一口大福羊,来年风调雨顺、水草丰盛。

    抢夺二十人为限,十人一组,两组策马入场,这不仅仅需要力量智谋,还需要整个队伍相互合作。

    老梅录事先知会过各部,让十二个部落都带了少说十个能参与叼羊的勇士来。

    还是照旧用彩绸抽签分出抢夺的组别,然后依旧是在中间白圈内放上一头青褐色毛皮的卡克里。

    只是与对抗不同,抢夺赛的勇士们都是策马站在同一道白线的后面。

    以铜锣敲响后出发的白线为起点,另一边的白线为终点,两队当中先带着卡克里过终点线的,视为胜利。

    抢夺赛的奖品丰厚,哪怕是第一轮就败下阵来,老梅录也为了让各部落齐心,准备了不少丰厚的奖赏。

    十二翟王部中,除了没来的阿克尼特和伯颜部,其他十个部族里,当属那牙勒、阿利施、捏古斯三部最为骁勇。

    料想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前有世仇,仇恨才化解没多久,所以老梅录在抽签的时候还是做了些手脚:

    让阿利施部和斡罗部对上,巴剌思部对上了捏古斯部,而不古纳惕部对上那牙勒部。

    像是兀鲁、也速之类的小部,老梅录为保公平,自然是让他们和王庭附近的小部族一起抽取。

    最终还是分出十二支队伍,然后各自牵了马来,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整肃待命。

    率先开场的是巴剌思部和捏古斯部,随着老梅录一声铜锣响,巴剌思部的勇士就如离弦箭一样蹿了出去。

    最快一人打了头阵,靠近公羊尸体的时候直接叼住马鞭,双脚踩紧马镫、腾空用双手抱住卡克里。

    得手后,直接就向终点白线奔。

    捏古斯部的勇士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催马上前追,一个个高高扬着马鞭吆喝着,要越过巴剌思部的防线。

    有的用马鞭抽打别人的马屁|股,有的故意冲撞令人从马上摔落,还有的干脆一跃离开马背、跳到别人的马背上与之肉|搏。

    捏古斯部同样有快骑手,他催马突出重围,一跃拦住那巴剌思部勇士的去路,手中缰绳一紧,更令骏马前蹄直立而起,吓得巴剌思勇士那匹马连连后退。

    就这般你争我夺、你追我赶地抢夺了一会儿,两部勇士互不相让,直到最后巴剌思勇士重新夺得卡克里在手,在队友的掩护下、终于越过终点线。

    远处观棚内的巴剌思翟王大呼了一声好,一跃就从观棚内跳下去,大步跑着过去拥抱了自己的族人。

    那群勇士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有几个负责侧翼掩护的,更是从马背上被冲撞下来、浑身沾满了泥。

    顾承宴远远看着,算是又找着个中原骑兵比不过戎狄的理由——戎狄这叼羊赛根本就是在练对战。

    一开始,他瞧着还和中原的马球相差不多;但往后互相拼杀起来,倒比真正打仗还激烈些。

    看得他多少有些心惊肉跳,却也赞叹——戎狄各部勇士之间的配合无间,以及骑术、战术的运用灵活。

    巴剌思部胜,捏古斯部败,败者也从老梅录那儿领取到一份儿奖赏,说是——狼主和遏讫大婚的赏物。

    之后几场下来,小部族胜了一场,兀鲁、不古纳惕和札兰台部都分别获胜。

    乞颜部才经历了战祸,勇士们很长时间没有练习过叼羊,所以没能战胜以养马闻名草原的兀鲁部。

    而也速部本就都是商人,他们部落的勇士多半是出任商队的护卫,同样甚少进行叼羊的抢夺赛。所以,札兰台部临时组建的队伍,还胜过了也速部。

    剩下最后一场是阿利施部对抗斡罗部,若说之前几场大家都是在瞧热闹,到这一场,围观的百姓都瞧出来气氛紧张。

    斡罗部在库里台议事上就姗姗来迟,迟来就算了,一直还对狼主和遏讫不敬,作为特勤的科尔那钦又是多番挑衅。

    阿利施部作为先狼主的旧部族,其翟王家的少爷又做了赛赫敕纳的挪可儿,必然也算王庭近臣。

    因而这场比赛表面上是两个部落之间的对抗,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像极了未来会发生战争的预演。

    阿利施翟王不敢怠慢,得知抽签的结果后就挑选了部族里面最擅长叼羊的十人组合在一起,敖力也参与其中。

    斡罗部这边,也全是精英上场,就连他们用的马也是高矮胖瘦差不多的战马,一看就是做足准备而来。

    老梅录皱了皱眉,最后还是一下重锤敲响铜锣。

    开场之后,斡罗部的勇士明显是经过了周密的布置,他们十个人分工明确、一对一盯防:

    不管阿利施部的哪位勇士得到了卡克里,他们都能立刻抢夺下来,然后一团人靠在一起往终点赶。

    这样的战术虽不好看,但却十分有用。

    转瞬之间,斡罗部勇士好像还没做什么呢,卡克里就已经被他们几番抢夺着、带到了终点附近。

    敖力等阿利施勇士急在心里,却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说是对抗,但对方却根本不对抗。

    他们抢了卡克里过来,却不能突出斡罗部的重围;而只要他们往终点靠近,斡罗部就会一对一逼着他们后退。

    科尔那钦观瞧着局势,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紧绷了许久的身体也放松、靠到了坐靠的扶手上。

    阿利施翟王激动不已,在观棚上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着指挥,简直像是在战场上遇着了强敌。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这场叼羊赛是王庭主持的,他们若是计较,倒显得王庭没有气度。

    少顷,不出众人所料,最后一场获胜的是斡罗部。

    斡罗勇士们兴奋地吆喝起来,更拉紧马缰一圈圈策马绕着中央跌坐在地的阿利施勇士跑,像是耀武扬威。

    飞扬尘土给整个赛场都弄得乌烟瘴气,不少围观百姓退避三舍,忍不住地皱眉、挥袖子咳嗽。

    科尔那钦笑了笑,仰头满饮碗中酒。

    而不古纳惕翟王也跟着松了口气,忙凑过去与他碰杯,共饮一盏。

    老梅录无奈,只能敲锣让阿利施众勇士上前领赏,其他勇士都抿着嘴、满脸铁青,觉得是自己给王庭丢脸了,纷纷负气不动。

    唯有敖力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他们若是拒不上前,倒显得是输不起、丢了更大的面子。

    于是他掸落身上的泥土站起来,很快走过去领了奖,然后压低声音与兄弟们解释清背后的缘由。

    如此,阿利施部倒是很快退下来。

    这样,算上斡罗部,进入第二轮抢夺的六个部族就分别是:斡罗、巴剌思、不古纳惕、兀鲁、札兰台和王庭附近的一个小部族。

    这次老梅录不能未卜先知,只能迎着头皮拿起三色的绸带上前,让各部落派出一人做代表抽签。

    小部族优先抽中了札兰台部,巴剌思部则对上了不古纳惕部,剩下的兀鲁部竟然对阵斡罗部。

    这结果一出来,斡罗部那群勇士竟然欢呼起来,对着兀鲁族的勇士就是一阵势在必得的哄笑。

    顾承宴皱了皱眉,远远瞥了科尔那钦一眼。

    只见那人是悠哉悠哉地靠着坐靠,脸上神情十分放松,甚至还和不古纳惕翟王笑着交谈了几句。

    他抿抿嘴,微微前倾了身子想要站起来。

    “乌乌去哪?”

    才做了个动作,赛赫敕纳的手臂就挡在了眼面前,小狼崽的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顾承宴没说话,只挑挑眉看他。

    赛赫敕纳却笑着摇摇头,挪动身子过去牵住顾承宴的手,挤挤眼睛冲他扮了个鬼脸,“不要去。”

    “……那就这么看他们赢?”

    赛赫敕纳却自有一套道理,“乌乌你过去,稍微点拨一下,那兀鲁部肯定就要赢了。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肯定会不服气,说什么是我们偏帮兀鲁部。”

    “兀鲁部本就是养马放牧的小部族,他们没有实力和斡罗部对抗的,乌乌现在过去,就是给他们找事。”

    顾承宴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此战,兀鲁部和斡罗部的实力本就悬殊,兀鲁部输了也算寻常,不会像阿利施部那样难过。”

    “不难过你就随便这么让他们赢啊?”顾承宴捏了小狼崽下巴一下。

    “那不是乌乌你说的吗?骄兵必败,让他们狂一两局怎么了?最后胜利的三部可是要大混战呢!”

    因为是十二支部族来参加抢夺赛,进行到第三轮后,胜者必然会是三个,所以最后一轮是三队混战。

    顾承宴倒没想到这个角度,赛赫敕纳一提,他匆匆算了几种可能,反而发现——

    斡罗部进入决赛,就会有可能对上不古纳惕部,这个早早跟他们联合的部族。

    一场叼羊赛的胜负或许并不代表什么,但有这重联盟关系,部族的勇士之间或许会生出什么想法。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赛赫敕纳是跟着他学坏了,还是本来小狼崽就是这般狡猾:

    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拦住顾承宴,没让人下观棚去干预,果然这一场的结果是——斡罗部胜。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王庭那个名不见经传、甚至人口数量称不上是部落的小部族,却打赢了札兰台部。

    于是最后一场混战,就是巴剌思、小部族和斡罗部参与,周围的百姓也跟着来了兴致、重新围拢。

    巴剌思部见过阿利施部刚才的失败,看得出来斡罗部平日就在操练,所以勇士们配合默契、战术多变。

    但巴剌思作为大部,又是仅次于伯颜部的古老部落,当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与思路。

    顾承宴远远看着,发现巴剌思翟王下场,凑到了十个勇士面前,十一个人围成一个圈,脑袋顶着脑袋地说了一些什么。

    科尔那钦嗤笑一声,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远远示意勇士们好好干——这口恶气他可憋太久了。

    “狼主,遏讫,”他端着酒碗起身,“趁着比赛还没开始,我还想为抢夺赛的胜者讨个彩头!”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指把玩,闻声只是似笑非笑地应道:“哦?兄长想要什么彩头?”

    科尔那钦自以为胜券在握,都骄傲到没纠正赛赫敕纳的措辞是——你想要点什么。

    “既是叼羊赛,比的不是众勇士的骑术、马术和战术,主上刚得了一筐子也速弓箭,不若拿出些赏人?”

    他这样讨赏看起来所求不多,但那些东西都是也速部工匠做出来给赛赫敕纳对付强敌的。

    而草原目前统一、西域上的各国忙于内斗,伊列国愿意与草原万世交好,中原汉人也才吃了败仗……

    算来算去,赛赫敕纳的仇敌,其实就只剩下科尔那钦和斡罗部。

    若真拿了箭簇赏人,那才是寒了也速部的心。

    顾承宴眯了眯眼睛,正在心中转念头——要如何拒绝科尔那钦的请求,但赛赫敕纳却只是笑:

    “喔?既然兄长都这么说……呜!”

    他的虎口被顾承宴狠狠掐了一下,说话声音也陡然变成哭腔。

    不等在场诸人反应,赛赫敕纳就扁了嘴、耷拉下眼睛,“唉,好痛,兄长你瞧——是乌乌不让呢。”

    顾承宴:“……”

    科尔那钦:“……”

    见他们都被震撼住,赛赫敕纳终于闷笑一声,重新牵住顾承宴的手十指相扣,然后他懒洋洋往后一靠:

    “兄长既然说了想要,那倒不如给个大奖赏,只给些箭簇算什么?”

    他看了老梅录一眼,然后朗声道:“本场抢夺赛胜利的,可以拿回我的弓箭。”

    狼主长弓也是乍莱歹老人的得意之作,先狼主沙彦钵萨上铁脉山五次请求,才好不容易得了这把良弓。

    一听奖赏是这个,三个部族的勇士都兴奋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决心要替部族赢回来这份大奖。

    科尔那钦舔舔嘴唇,最终只能讪讪一笑道:“哈……是,是这个自然好——”

    良弓也是乍莱歹老人打造的,但意义远没有那些箭簇大,偏偏他还没办法反驳,只能闷闷坐下。

    赛赫敕纳等他坐下来,才笑盈盈咬顾承宴耳朵:“怎么样,乌乌,我这次没给你丢脸吧?”

    用先狼主的东西,他可一点儿不心疼。

    顾承宴:“……”

    行,小狼崽不是跟着他学坏了,而且他们大野狼,天生的狡猾多变,心思真是多比蜂窝眼儿。

    是他大意了。

    狼狼这么记仇、小心眼护短爱吃醋的性子,怎么可能让自己人、让忠诚于自己的部族吃亏——

    算他多虑。

    顾承宴笑,捻起一枚葡萄塞到小狼崽嘴里,“行,那我就等着看,到底是谁拿到这把良弓。”

    赛赫敕纳扬扬头,腮帮鼓出来一小颗葡萄球,唇瓣却挂上了融融梨涡,“嘻,那乌乌就等着看嗷啵……”

    乌鲁吉他们往西北探查情况,斡罗部近几年勇士都是忙于操练,放牧的事情都交给了奴隶们。

    所以他们带来的马匹是军马,勇士其实就是士兵,根本是不把巴剌思勇士和小部族的勇士看在眼里。

    不过面对超过他们总人数的二十人,就不能再用一一盯防的策略,斡罗部这次商量好的策略是坐收渔利。

    也即,无论巴剌思还是小部族,谁拿到了羊尸他们就去抢谁的,然后抢到就往终点跑,其他人策应。

    中途若是被别人抢走,就十个人同时围上去再抢夺,总之不能做混战中的出头鸟。

    与心怀谋略的斡罗部不同,王庭小部族的勇士们当真是放开了——他们能杀入最后一轮比赛已是意外之喜,赢了输了都是赚。

    所以铜锣一响,相反是小部族的勇士一马当先、最先抢到了白圈中间的卡克里,然后拼命向终点跑。

    斡罗部的勇士本想按着自己的战术去围堵那位拿着羊尸的快骑手,但才一动,就被巴剌思部勇士挡住去路。

    令顾承宴忍俊不禁的是,巴剌思勇士竟是学了斡罗部之前的战术——一对一盯防,根本不给他们追击的机会。

    一开始小部族的勇士们还频频回头担心被抢夺,结果几次看过去都发现是巴剌思和斡罗在对抗。

    参加抢夺赛的勇士们无论部落大小,都是草原上的好猎手、好士兵,当然能敏锐地观察到战局的变化。

    小部族的勇士立刻吆喝起来,形成了雁形阵在那位快骑手身后策应,只不过瞬间的功夫——

    从摸到羊尸,那小部族的快骑手就一骑绝尘地带着卡克里冲过了终点。

    老梅录也瞧出端倪,毫不犹豫敲响了铜锣,大声喊着恭喜,“恭喜!是雅谷台部族胜!”

    赛赫敕纳也跟着起身鼓掌,还装模作样地歪歪脑袋,“哇,这次的叼羊赛真是好看!我还不知——我们王庭如此藏龙卧虎。”

    顾承宴轻笑一声,被小狼崽这讨打的语气逗乐。一转眸,果然看见科尔那钦气得浑身颤抖。

    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科尔那钦一拍桌子站起来,“他们犯规!怎么可以这样?!”

    “犯规?”巴剌思翟王老神在在,甚至还乐呵呵端起酒碗来浅啜一口,“还要请问特勤,谁犯规了?”

    “自然是你们巴剌思部!”科尔那钦瞪过来,“你们一早打好了联手!你们是商量好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那边的小部族雅谷台就不干了,那一种勇士当即嚷嚷着靠过来:

    “什么商量好的?!我们和巴剌思部非亲非故,虽然都在王庭,我们部族不过百人,渔猎为生,倒是你们斡罗部,输不起就别来参赛!”

    科尔那钦被那句输不起激得脸都涨红,“你、你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暗中勾结!”

    雅谷台勇士还要分辨,那边老梅录却咚咚重敲了两下铜锣,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寒声道了两个字:

    “特勤。”

    老人的白色胡须被秋风吹动,一头鹤发下的面容冷峻而威严,“雅谷台部远在千里之外,何来‘勾结’?”

    “再者,即便他们两部关系亲密,这也并不违背叼羊赛的规矩——规矩只说要抢夺卡克里过终点。并未规定,两部之间不能合作。”

    说到这儿,老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就是啊,我说特勤,你不会以为我们部落是故意的吧?”巴剌思翟王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主上的良弓,你当我就不想要吗?”

    这话半真半假,但却让科尔那钦无法反驳。

    他胸膛起伏两下,咬了咬牙,最终勉强堆起个笑,“是我……不慎酒力,让各位见笑了。”

    刚才被瞪了一眼的不古纳惕翟王那个也坐不住了,他尴尬一笑,起身顺着科尔那钦的话遮掩:

    “是,我瞧着特勤喝高了,我送他回帐内休息。”

    巴剌思翟王微笑,没说什么。

    老梅录闭了闭眼睛,点点头应下,请来侍从官带他们返回客帐。

    而另一组侍从官却取来了先狼主的良弓,赛赫敕纳也牵着顾承宴从观棚下来,亲手将胜者的奖赏赠给了雅谷台的勇士们。

    雅谷台勇士拜谢过他俩,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然后又大大方方禀明:

    “主上,大遏讫,这头卡克里我们预备待会自己部族吃,我们部族远在钦那河上游,族中老少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什么好肉,还请您二位允准!”

    赛赫敕纳哈哈笑,扶起领头那位快骑手,“按着叼羊赛的规矩,自然是由赢家决定,你们想如何都成。”

    顾承宴也点点头,笑得宽和,“不用问过我们。”

    雅谷台部的勇士对视一眼,又都跪下来,对着他们行了大礼,为首那位快骑声音都有些哽咽:

    “谢主上,谢大遏讫。”

    这回,是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同俯身,将这一部的勇士都扶起来。

    赛赫敕纳更拍拍快骑手的肩膀道:“得了,赢家应当高兴!还不好好收整,说不定最后的群逐,你们还能给部族赢些个什么回去呢!”

    顾承宴也跟着点头,用眼神示意他们往围观百姓看,“再说,有勇士如您各位,何愁部族将来不会变成部落呢?”

    那些勇士疑惑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围观各部百姓里,有许多明艳的姑娘正大胆地往他们这边看着。

    雅谷台勇士这会儿才有些红脸,再拜谢过顾承宴,一个个推搡着过去领了赏,然后——果然有姑娘大胆地向这群雅谷台的勇士们丢去了鲜花和彩绸。

    除了对抗、抢夺,叼羊还有最后一项比赛是群逐。

    待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返回到观棚内,老梅录才命侍从们整理好现场,重新放上新的卡克里:

    这头卡克里纯黑色,厚湿打结的毛皮还留在羊尸上,而这一轮比赛仅有中间白色的圆圈,以及起点的一道白线。

    所有参赛的勇士不再分部族,但兄弟、父子、朋友也可联合参赛,但最后的获胜者仅有一人。

    就看谁能抢到这头卡克里后,在对抗中,将它身上的毛皮剥除,仅留下里面的新鲜肉。

    然后又能带着鲜羊肉,连人带马一起返回到白圈内,铜锣响,就算是获胜。

    最后的群逐不仅仅是考验勇士的速度、马匹的耐力,还有机敏、战术,狩猎本领等等,是综合的比试。

    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两个人一起趴在观棚上看。

    群逐的对抗更激烈,其他翟王也兴奋地跳起来,阿利施和巴剌思翟王两个端着酒碗高兴地挨挤在一起。

    兀鲁部和也速部的翟王也跟着站到观棚的栏杆前,似乎在交流养马和牧马的经验。

    附近的百姓都一阵阵吆喝着、欢呼着,喧哗热闹,以至顾承宴说话,几乎要贴着赛赫敕纳耳朵:

    “你那好哥哥吃了瘪,肯定要想法报复。”

    赛赫敕纳却只是歪歪头看他,突然转过另外一边耳朵,示意顾承宴——这边耳朵也要。

    瞧他脸上盈盈笑意,顾承宴没好气地拧了他,“我和你说正经的!”

    赛赫敕纳却趁机凑过来,咬了他耳廓一下,“今日我们成婚,乌乌怎么还不吸取教训,总要提别的男人。”

    “……”小臭崽子,还真是皇帝不急那什么急。

    顾承宴哼笑一声,突然伸出双手搭住赛赫敕纳的颈项,将两人距离拉近后,他突然屈起腿。

    他们俩虽说身高有差,但顾承宴这下动作,立刻蹭得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忙是箍紧他的腰:

    “乌乌别闹我!”

    顾承宴虽然被他按住、动弹不得,但还是歪脑袋吹了口气,“哦,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让我吸取‘教训’——?”

    吹出的气息扑在赛赫敕纳的颈项、发丝间,他唔了一声,连忙将脑袋藏到顾承宴肩窝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控制他的漂亮乌乌:

    好吧,是他一时忘形,说错话了。顾承宴才是他们这段关系的掌控者。

    听见小狼崽在耳畔嗷呜呜认错,顾承宴这才轻笑一声放过他,拧了把他的耳朵:

    “一码归一码,我们是我们,但朝局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小心他学更腌臜的手段来对付你。”

    赛赫敕纳抿抿嘴,他和科尔那钦注定有一战。

    就像是当年的他和雪昆,雪昆守旧,就好像是科尔那钦坚持斡罗部那套,这一战再所难免。

    现在不是防备就有用,而是比他们谁先沉不住气。

    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气科尔那钦,其实就是希望让这位特勤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宣战起兵。

    只要是斡罗部先挑起的战争,那王庭就能掌握绝对的优势——百姓也会站在王庭这边。

    今日科尔那钦已经被气得失去了气度,斡罗部也声名扫地,只需再添一把火,对方必定会愤怒出格。

    可惜,科尔那钦最后还是忍住了,借口酒醉离席,并没有被气着第三回,算是一半目的没达成。

    看来此事不能急,赛赫敕纳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他还是笑着与顾承宴兜圈子说笑。

    这时,那边群逐的勇士也在众百姓的一阵欢呼声中剥下了最后一块黑羊皮,鲜红的羊肉露出来,不少勇士上前哄抢。

    最后是一位捏古斯部的勇士抢在手里,突然拉缰绳让马儿扬起后蹄、尥蹶子,扬起尘沙逼退身后众人。

    然后一扬鞭,马儿驮着他一跃出了包围圈,然后稳稳落到了白圈内、铜锣响——

    获胜的勇士高兴地举起这头卡克里高声叫了两声,然后骑马绕场一周,说他想走远些、也让其他人能得到这头大福羊。

    ——之前的福羊丢在西南角,老梅录也点点头应允。

    结果这勇士用力过猛,卡克里嗖地一声飞出去,没穿过天窗,却直接将毡帐中间的烟囱砸断。

    一阵浓烟四起,有女子的尖叫声不断。

    众人一愣后正待上前查探,就看见那倒塌的毡包内、呛咳着跑出来两个衣衫轻薄的金发女子。

    而最后出来的是满脸沾染了黑灰、看不清容貌的一个赤着上身、提着亵裤的男子,他身后还有个只裹着毡毯、没穿衣裳的姑娘。

    三个姑娘出来看见外面有这么多人,纷纷尖叫着躲到男子身后,慌乱拉扯下、竟又拽掉他的裤子。

    两条腿一下露出来,还有滴滴答答、湿黏的东西往下落着,惊得跟过来的百姓们各个怪叫起来。

    那男子喝骂一声蹲下去想提裤子,结果他一动、身后三个姑娘也尖叫起来不让,一番纠缠后、三人又齐齐摔倒在地。

    而他们身后的毡包也因一时混乱,被倒塌的烟囱点燃,燃烧出一股股的黑烟。

    滚滚浓烟里,却能隐约瞧见,毡包用的毡毯是镶金边的白帐,姗姗来迟的老梅录、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在最后。

    待拨开人群后,老梅录愕然:

    “……大、大萨满?!”

    第60章

    “你说这事……果真么?”

    王庭西北角, 客帐内,科尔那钦回头、眼冒精光,看着单膝跪在门口的小勇士, “你说大萨满他光屁|股从毡帐中跑出来,附近百姓都看见了?”

    不古纳惕翟王坐在科尔那钦下手、一个灶膛旁边的位置,正拿着锡壶预备给科尔那钦倒一盏酥茶。

    听见这话,他一时怔愣, 手中酥茶倒满了也没注意, 是其中的马奶满溢到手上, 他才回过神来。

    好在科尔那钦的注意力都在那小勇士身上,并没看他, 不古纳惕翟王才能连忙取过巾帕来揩擦。

    小勇士是斡罗部的, 刚才没离开叼羊赛现场,也是奉命留下来侦察情况。

    刚才闹那么大阵仗,狼主、遏讫和梅录都被惊动, 他当然要跟上前去看看。

    “千真万确!大萨满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梅录先生找了许多侍从过来才重新帮忙扶起了毡帐呢。”

    小勇士详细描述了一番那个场景, 说得绘声绘色, “出事前, 大萨满怕是正在帐内行房, 被福羊砸着出来时,那东西都还在……滴水。”

    科尔那钦想象了下那个场景, 忍不住摸着下巴啧啧两声——好呀。

    萨满教算是戎狄国教, 草原百姓基本都信奉这个,各部的萨满也是极其受人尊敬的存在。

    大萨满作为王庭的萨满, 地位尊崇、身份贵重,这样的人最重视礼仪脸面,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科尔那钦挑眉看了不古纳惕翟王一眼:“你瞧,这不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古纳惕翟王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也露出了恍然大悟、长舒一口气的表情:

    “特勤高明!”

    科尔那钦又转向小勇士,“你刚才说——丢福羊那位是哪个部落的?”

    “回特勤,是捏古斯部的,他本事一般,但仗着马好突出重围、趁众人不注意,得到了最后的卡克里。”

    科尔那钦一哂:可惜了。

    要是那牙勒、阿利施和巴剌思这三部的勇士多好,这样他就能更进一步削弱赛赫敕纳的力量的。

    算了,是捏古斯也好。

    反正大萨满这脸已经丢了,这会儿肯定是浑身憋着一股子羞恼劲儿没处使,他们正好趁虚而入。

    能将王庭萨满纳为己用,那往后所有的神谕就算是他们斡罗部的意志,只需要等一次天相大异——

    赛赫敕纳这狼主位,就不那么稳了。

    “得,我知道了,你先过去盯着,有事我会再吩咐你。”科尔那钦将小勇士请出去,然后才转头看不古纳惕翟王。

    不古纳惕翟王堆起笑脸,将刚才那杯没能倒完的酥茶递过去,“我就知道特勤是命定的狼主,您瞧——这真是腾格里都帮您!”

    科尔那钦心下极喜,但面上却还端着最后的矜持:“事无完全,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把话说死。”

    想了想,科尔那钦忽然给不古纳惕翟王投了个笑,“对了,我们部落远在西北,这回过来舟车疲敝,并没带什么好酒好肉,不知……”

    不古纳惕翟王噎了噎,没想到他竟如此见小。

    ——难道不古纳惕部就不是从西北赶路过来的么?想要拉拢宴请,却竟是连水酒都不想出。

    但他现在是跟对方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要退出也晚了,只能咬牙点点头应下这件事:

    “特勤放心,我去给您安排。”

    “这样啊,”科尔那钦笑容扩大,“那就有劳翟王您了,他日成事,我们斡罗部定不会亏待了您。”

    不古纳惕翟王连连表示感谢,起身说他去准备后,就躬身退出了客帐。

    直到走远了,不古纳惕翟王先环顾周围一圈,见没人跟着,才愤愤不平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明明这会儿连个翟王都不是,光拿着从前特勤的身份和斡罗部来压人,连酒水都不想出,以后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还没当上狼主就这般不是东西,以后……

    不古纳惕翟王是越想越后悔,一边走一边叹气,他当时要是往深里想一想,不要着急嫁女就好了。

    回到他们部落的客帐内,他带来的家仆听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忍不住劝道:

    “大王,虽说小姐已经嫁过去了,但草原上也不是没有二嫁的先例,我们如今的大遏讫不就是?”

    不古纳惕翟王听懂了他的暗示,但却还有些犹豫:

    “……那这样不就是‘二臣’么?”

    家仆却摇摇头,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您看那札兰台·蒙克,他出卖自己的父亲求生,狼主不也照样容得下他?”

    “依我看,您还是趁此机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古纳惕翟王沉吟片刻,也点点头下定了决心,他一边吩咐人去找科尔那钦要的美酒好菜,一边扯下一小块毡布:

    “听说你会左手字,那你来帮我写——”

    ……

    毫无压力地留下老梅录善后,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就回了他们的毡包:

    今日成婚,大喜之日,任何事都不能阻拦他和他的漂亮乌乌洞房。

    顾承宴虽有心劝小狼崽一劝,但看他满心期待、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毡包内早被布置一新,炕上换了大红锦缎绣着合|欢连理纹的新被褥,一对枕头也是缝有金色流苏。

    炕下整齐地放着两双新制的睡鞋,不仅有顾承宴的,还有赛赫敕纳的——都是请汉人裁缝师傅做的。

    大红锦被上,是叠放整齐的两套婚服,皆是金线绣龙凤的对襟圆领,而婚服下,则还有团正红色布料。

    ……说是布料,实是因为顾承宴不知道该怎么贴切地形容它们:

    本来小狼崽使坏,说是成婚当日,想要看他穿中原汉人的婚服,而且还是穿新娘子那一套。

    理由说的是——他是草原上的遏讫,而且漂亮的人就应该穿漂亮红裙子。

    顾承宴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被小狼崽牵着走,所以反客为主让小狼也答应了要穿。

    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两套颜色花纹都一模一样的红色喜袍,只是两套裙子……

    其一,他们给出的尺寸有些大得超乎裁缝师傅想象,所以只能做最常见的百褶裙。

    其二,即便是百褶裙,顾承宴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重叠的裙摆还有复杂的系带直犯愁:

    ——乌仁娜又不会在他面前脱穿裙子,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穿,哪层在外、哪层在里,这么多条带子要怎么系……

    比起他的踟蹰犹豫,赛赫敕纳倒是坦荡许多,小狼崽进毡帐后就脱掉了身上的外衣,露出中间一层蓝色的毡袍。

    他走到炕边提起圆领上衣看了看,然后又低头拉起那大红色重摆的裙子:“还挺好看!”

    顾承宴:“……”

    这时候,赛赫敕纳终于发现他呆站着没有动,小狼崽眼珠一转,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今夜难得,赛赫敕纳才没那么好心,于是他佯作不知地把裙子递过去:“喏,这套是乌乌的。”

    顾承宴骑虎难下,只能烫着耳根,伸手接过。

    要穿汉人的衣裙,身上的毡袍也就不能再裹着,顾承宴无奈,只能先将身上的三层衣衫褪去,再来对付这条裙子。

    他背对着赛赫敕纳,并没发现小狼崽表面上拿着衣服,实际上脱掉了身上的毡袍后根本没动,而是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本来这种灼热的视线,顾承宴是很容易发现的,但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裙子上系带,便也没能第一刻发现。

    烧旺了炉火的灶膛旁,摇曳火苗扫在顾承宴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大红喜袍更衬得他肌肤胜雪。

    赛赫敕纳知道自己讨了个漂亮媳妇,但没想到自己每天都会发现乌乌变得更好看。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实在怕自己此刻就失控,于是转过身仓促地套了套衣衫,声音含混:

    “……乌乌需要帮忙不?”

    顾承宴本来单脚站着准备踩进裙子里,被他这么一问险些没站稳摔倒,好在蹦跳两下后还是稳住身形:

    “不、不用!”

    不过就是裙子一条,有、有什么好怕的!

    顾承宴咬牙横心,将双腿都踩进裙筒中后,直接往上提起来,也不管那么多带子到底哪根是哪根,只挑了其中两条在腰间系紧。

    确认裙子不会掉后,顾承宴才长舒一口气转身,结果正巧看见了——

    赛赫敕纳背对着他,将整个红裙子套在脑袋上,然后试图将双手穿过去、然后拉到腰间。

    虽说小狼崽生了张好看的脸,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个肩膀宽厚、胸膛结实的大小伙子。

    顾承宴再不懂裙子,这会儿也要被小狼崽的动作逗笑了——他顺利穿过了两只手,但红裙子却在他胸膛上紧紧地卡住了。

    赛赫敕纳不敢挣扎得太用力,生怕给这套漂亮衣服扯烂了,结果就是拉不下来又脱不掉,逼得他脸都涨成紫红色。

    顾承宴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他拖曳着裙摆走过去,伸出手拉过两根系带。

    赛赫敕纳松了一口气,以为顾承宴是好心来帮忙的,哪曾想——

    顾承宴将那两根系带往他胸膛中间一拉,然后就手指灵活地编了两个双耳结。

    赛赫敕纳眨眨眼,满面疑惑。

    顾承宴眼含戏谑,伸出双手极不规矩地贴上小狼崽的两片饱满胸膛用力一捏——

    “阿喂!”赛赫敕纳双手交叠起来捂着胸,紫红色的脸上又惊又羞,还有点……愉悦?

    “乌乌你……你变坏了!”

    顾承宴忍俊不禁,“别的我……我是不知,但阿崽你这样的穿法,我倒是知道,叫——‘齐|胸|襦裙’。”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瞧着顾承宴身上整齐的红裙子眼神越来越凶狠,最后一矮身、干脆地扛起顾承宴:

    “坏乌乌,我要收拾你!”

    顾承宴被他一把掀翻在炕上,看着他胸膛上箍着的红裙子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惹来赛赫敕纳好一顿啃咬:

    “阿喂……别啃那里!阿崽呜啊!”

    赛赫敕纳才不听呢,低头就顺着顾承宴敏感的地方找过去,没一会儿就给人欺负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而且红裙子上的系带真好,赛赫敕纳虽不知道哪根应当系在哪根上,也不会顾承宴给他系的这种结。

    但他会捆人、会设陷阱捕猎,知道什么样的绳扣是活扣,什么样的绳结是死结。

    于是,赛赫敕纳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正巧炕边也有好几用来支撑毡包的柘木立柱……

    趁着顾承宴被他亲得神志不清、意识朦胧,赛赫敕纳手上动作飞快,一下就将长短不一的红带子绕到了顾承宴的腿上,另一头则拴到立柱上。

    等顾承宴回神,就发现小坏蛋已经整个将他捆了起来,而且是以一种令人非常难以启齿的姿|势:

    大红色百褶裙还挂在他腰间,但那些红绳却逼得他不得不把一条腿抬高、另一条腿跪折。

    赛赫敕纳笑盈盈坐在中间,脸上梨涡融融,蓝色眼睛里盛满无辜:“乌乌真好看。”

    顾承宴根本不好和他对上视线,只能别过头,露出臊红的脖颈,嘴里嘀咕出浅浅两个单音。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突然俯身故去咬了那一节颈项,然后在上面落下一圈紫红泛青的牙印:

    “好看就是好看,乌乌怕什么?”

    顾承宴恼火地瞪他一眼,抬手抓住小狼崽的卷发,将人脑袋揪起来,重重一口咬上他唇瓣:

    烦人精!

    维持这难受的姿势已经够考验他了,这种时候他可不想配合赛赫敕纳说那些混账话调戏自己。

    赛赫敕纳闷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其他动作也没停,他熟悉顾承宴,知道怎么做能让他更快活些。

    但即便如此,红裙子和红系带还是给了久在极北,只看过蓝天白云碧草,只瞧过灰褐色、黑色、棕色皮毛的小狼崽极大的震撼——

    他心中渴盼,手底下动作也就一时失去分寸,直迫得顾承宴眼泪都止不住地留下来,声音也陡然变尖:

    “唔……呃——!”

    赛赫敕纳没让更多撩人的声响传出,凑过去就将它们悉数拆吃入腹,舔吮揩擦,啄吻去顾承宴嘴角来不及吞咽的晶莹。

    顾承宴真是没试过这样的,视线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瞧见大片的红色——

    乞颜部翟王找来的这位裁缝师傅,大约在西北专门制了许多喜袍,所以款式上也新颖。

    百褶裙是重摆,所以赛赫敕纳这个坏蛋就能够撩起一重裙摆来盖到他头上,然后自己又俯身过去钻入另一重裙摆内做坏事。

    顾承宴看不见他的脸,也瞧不见他的表情动作,但隔着一层红绸,却能看见拱起一颗脑袋。

    ——像是无垠沙漠上,被夕阳染满金红,却又被风推着移动的沙丘:起起伏伏,高矮错落。

    没了小狼崽帮忙,顾承宴很快就抑制不住唇齿间流溢出来的声音,他只得抬起手、咬住小臂。

    闷闷的低哼声如同鼓励,能让已经足够疯的小狼崽更疯,从王庭的狼主,重新成为雪山上无拘无束的狼王。

    ……

    毡包外,敖力捏着一小张毡布走来走去,脸涨红、颈后全是焦急、尴尬而生出的热汗。

    其实他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从王庭勇士手中拿着这张毡布了,但紧急跑过来找赛赫敕纳,却不想……

    今日狼主和遏讫办婚典,听着那些声音,敖力也知道不该过去打扰,但——毡布上的消息实在要紧。

    偏巧老梅录还在处理大萨满闹出来的烂摊子,敖力又等了一会儿,觉着他们主上肯定一两个时辰完不了,说不定还要折腾整个晚上。

    他思来想去觉得事情耽搁不得,便只能先用自己的法子——叫来几个信得过的勇士,去盯着大萨满。

    出了那样的事,大萨满那个毡包肯定是短时间不能住了,所以老梅录就临时给他安排在了王庭附近一个白帐内。

    那白帐原本是沙彦钵萨留来供奉他父母神主和灵位的,他过世后就空了出来,正好给大萨满暂住。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三个女奴被老梅录当场扣下,说她们渎神、引得腾格里不满——才会有此一罚。

    不然素日投丢福羊,再笨的勇士都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结果捏古斯部的勇士就偏丢中了烟囱。

    大萨满本有心保下三个姑娘,但老梅录刚正,一句话就将他顶回来:“腾格里之怒,总要有人担责。”

    言下之意,若是大萨满还要执迷不悟、护着那三个女奴,那么这件事老梅录就不会再管了。

    大萨满想了想,最终愤愤转身离去,抛下了那三个哭得梨花带雨、伺候了他数月的女奴。

    有着先狼主毕索纱、毕格丽和陶如格三人的先例,老梅录对这种女人深恶痛绝,毫不犹豫下令——

    对亵渎神灵、浸染萨满的三个妖女,施行箱刑。

    那三个姑娘中,仅有一人见过这刑罚,当即吓白了脸,扑倒在地上对着老梅录连连磕头:

    “您行行好!求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是札……”

    濒死之间,她还残存有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喊出来札兰台·蒙克之名——若她当真死了,今日一喊,只怕族人都要受牵连。

    “我、我要见阿丽亚!”女奴凄厉大喊着,“我要见阿丽亚,求求您,让我见见阿丽亚!”

    老梅录哪里理会得这些事,只一个眼神示意王庭勇士和侍从官们动手,先后将三人敲晕、挨个装箱。

    箱刑残忍,属草原极刑。

    老梅录也是怒极,才会脱口而出这样的重罚。

    用来装犯人的箱子刚好有普通人跨部那么高,箱体长方形用坚硬的老木头打造,五面封闭不透风,仅有一面上开有一大一小两个圆洞。

    另外两个女奴还不知道箱刑是什么,看见东西被抬来脸上只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王庭勇士打开箱盖,将她们分别塞进去:

    因为箱子高度有限,她们在里面只能蹲着或者坐着,那两个姑娘觉着有趣,还忍不住笑了声。

    勇士也没理会,直接将她们的脑袋从较大的圆洞中拉出来,然后又拽了右手出较小的那个洞:

    洞外自然有勇士接应,给她们的脖子和手腕上挂上镣铐和铁链,并且延伸捆到箱子上。

    木箱上的洞位置开得很好,女奴的右手伸出来能摸着地面,还能曲轴碰到自己的脸。

    她们一开始只是觉得姿势有点别扭,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而后在箱内的勇士一跃而出,分别拿起了盖板盖严实木箱,又由铁匠出来四角钉死。

    那个凄厉求饶、哭着喊着要见阿丽亚的女奴已经被打晕,这会儿也只是耷拉着脑袋任由勇士他们动作。

    等三只箱子都安排完,勇士们才一齐用力,将她们抬出王庭,放到了圈围外的空地上。

    箱子被放下后,另外那两个姑娘还在嬉笑,“小兄弟,你们就给我们放这儿了?这地方可冷得很……”

    几个勇士根本不看她们,只留下一句,说明日会来给她们送饭吃后,就直接转身回了王庭。

    两个姑娘那么枕着木箱,一开始还能说说笑笑,坚持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忍不住抱怨道:

    “我腿麻了……”

    “我肩膀疼,这个姿势好难受。”

    而被打晕的最后一个终于缓缓转醒,看着她们一脸天真无辜的模样,忍不住恨声道:

    “你们刚才怎么不帮着求饶?!”

    “姐姐,这有什么好求的嘛?就是给我们装在箱子里晒晒太阳呗,还能多严格?”

    “是啊,刚才你没醒,勇士还说明天会给我们送饭来呢!”

    女奴看着她们,闭了闭眼,最终深吸一口气,换成了波斯语大喊阿丽亚的名字:

    “阿丽亚你出来!你救救我们!”

    另外两人只觉她好笑,略微调整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后,就靠着木箱闭目养神。

    见她俩死到临头还如此惬意,女奴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道出箱刑的真相:

    “你们还以为只是给你们装在箱子里吓唬几天?还真当他们会好饭好菜地伺候你?”

    昔年,她还没被贩卖到札兰台部,曾经见过一个小部族的族长用箱刑处死了他背地里偷腥的妻子。

    那女人被关在和他们一样的木箱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一日日放到草原上风吹日晒,哪怕是部族搬迁,她也要被马车、牛车拉着跟上。

    确实是每日有人给她送饭,但都是馊汤烂菜,不吃就只能饿死渴死,可你一旦吃了——肠胃必然不适。

    箱刑的木箱是钉死的,人要解决内急的问题,也只能在箱中……

    久而久之,被关押在箱中之人双腿会因为长期的弯曲而渐渐坏死,而箱中又堆满了她自己的排泄物。

    天长日久暴晒之下,整个人会从腿部开始溃烂,从生到死,要经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那两个女奴听了她这话,脸色也跟着变了,“真、真的吗?你不要吓我们!”

    “我吓你们做什么?反正最后那女人的尸体是我们收拾烧掉的,那之后,我才被卖到札兰台部来。”

    两个女奴听完也不敢放心睡了,一直在动着双腿,生怕自己的腿全部烂掉,也呜呜哭叫起来:

    “救命啊——大萨满救命!”

    只可惜眼下已经入夜,她们所在的位置距离王庭中央很远,大萨满根本听不见。

    而且此刻的他,正恼羞成怒扬着马鞭,在用力抽打小黑卓的后背:

    “不是让你守夜?!怎么有人来你也不提醒?!”

    小黑卓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一鞭子下去毡袍就破了,棉絮乱飞、直露出里面破旧的单衣。

    “下贱东西!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了?!”

    又一鞭子重重打上去,小黑卓后背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渗出来一点点染红了毡袍。

    小孩脸都白了,渗出的冷汗哗哗像河流一样,他张了张口,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大萨满素日是不要他们黑骨头守夜的,嫌他们这样下贱的人污秽,又嫌他闷闷的不会来事。

    之前,还闷头闯入撞破过他的好事。

    所以小黑卓今日本来劈柴、挑水、放马做完了自己的事,想要去找阿丽亚姐姐学一两手防身的功夫。

    结果还没走出去两步,就被大萨满的弟子拦住。

    那弟子和大萨满是一路性子,从来欺软怕硬、趋炎附势,所以又找了理由推脱,让他代替去守夜:

    “师父忙着,你听见什么就过去伺候,记着不要直接进帐,会有人出来端水的,你反正站远些就好。”

    小黑卓从前还试过跟这些人讲道理,但每次争辩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他便逆来顺受、一一忍了。

    今次他特意站得很远,结果还是出现了福羊从天而降的事,大萨满丢了面子,只能打他们底下人出气。

    这种时候多说多措,小黑卓干脆咬牙忍了。

    ——只要大萨满出了这口气,就会放了他的。

    可是大萨满这回不仅仅是丢了面子,而且还失去了三个可心的漂亮女奴。

    一想到老梅录竟然是判了三个女奴箱刑,大萨满的火就一股股往上蹿,根本停不下手。

    本来他的几个弟子都是在旁边看着,只盼师父出了气就能好了,没想大萨满竟是半晌都没停手。

    虽说小黑卓身份低微,只是个奴隶,但王庭里正乱着,刚才又才闹出这么大事。

    即便不想惹祸上身,那几个弟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萨满这么继续打下去了:

    “师父师父,您消消气,不碍为这点小事气成这样!”

    “这事还算小?!”大萨满气急,丢下沾血的马鞭转过来指向自己的弟子,“三个女奴!三个!一个都没留下来,全部处了箱刑!”

    这三个女人确实伺候得他很舒心,他是有点惋惜她们就这样香消玉殒,但大萨满想更多的是——

    箱刑要放在那里很久很久,那岂不是所有来往王庭之人都会看见,而且今日不知情的,将来也会被他人告知。

    巴剌思和阿利施都是大部,来往王庭的游商也多,那他这脸,岂不是要丢尽了,往后还怎么做大萨满?

    若有一两个和他当年一样心计的人,稍稍用这事生出异像,而狼主、遏讫本来对他就不满……

    大萨满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害怕,他做这大萨满,本来就是为了权势地位,为了女人和金钱。

    若像老萨满一样被王庭赶出,那他还有什么去路,不会再有部落任用他,他的下场不会比那三个被箱刑的女奴好多少。

    越想,大萨满越觉得都是小黑卓的错,都是这几个弟子的错,“你们也是!”

    他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守夜这么要紧的任务,怎么可以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黑骨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

    被他如此打了,弟子们也不敢有怨言,只能是继续好言劝着,“师父,您再生气也罢……可不能闹出人命!”

    “就是啊师父,您看大遏讫待那个阿丽亚的态度,只怕主上他们并不希望看见这黑骨头死。”

    这话,总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大萨满再冲动愤怒,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再生什么事,撞到狼主和遏讫手上。

    那小狼主来自极北,可以说不要萨满就不要他这萨满,遏讫是汉人,更是连萨满教都不信。

    见他阴沉着脸冷静下来,几个弟子连忙互相使眼色,先将已经彻底昏迷的小黑卓解下来、丢大帐外远些的地方。

    然后才过来端茶倒水、抚后背顺气,将大萨满扶到一旁坐下来,“您得想点办法,千万稳住这位置!”

    大萨满自己不学无术,当年就是因为学那些知识太苦,才走了旁门左道逼走老萨满。

    所以他座下的弟子也没能正经学到什么东西,性子也大多跟他一样,多是贪恋权势、好逸恶劳之辈。

    这群人都是瞧着大萨满年轻、才三十多岁,只要他能稳稳占据王庭萨满的位置,那必然有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师父,要不然我去给那三个女奴杀了吧?”其中一个弟子自告奋勇,“省得她们留在那儿丢您的脸。”

    大萨满下意识摇头,但往深处一想,又觉得似乎可行——杀人的不是他,女奴死了,这事情就简单的多。

    另一个弟子正想张口提醒杀人者一样有罪,却一瞥看见师父脸上满意的神情,便闭口没再说什么。

    “好好好,”大萨满站起来,重重拍了那弟子肩膀两下,“还是你孝顺!这事儿办成了,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弟子憨憨一笑,还真当大萨满是夸他,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会完成任务,绝对干脆利落地了结她们。

    没想,大萨满还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只小胆瓶递过去,“这是经过腾格里赐福的圣水,你喝了他,能保你一路平安顺利、万事无虞!”

    那弟子虽然是坏,但却并不蠢。

    就算世间真有这种圣水,也不会是出自于大萨满之手,他那点兴奋劲儿就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师、师、师父,我……我能办好这事,这圣水珍贵,不用您赐给我!”

    说着,他就连连后退,大萨满哪能让他就这样离开,他两步上前想追,脸上的笑容阴狠:

    “乖,你把这圣水喝了,我才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办好这件事,你若不喝,我现在就说你是偷我东西的小贼,让王庭勇士将你驱逐出去!”

    弟子停下脚步,就在大萨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一挑帘子,猛地冲了出去。

    “喂你——!”大萨满想要追,但上前两步后就气喘不止。好容易顺过气来,略一沉吟又觉得自己不能追。

    若是被王庭勇士问起、将那弟子抓回来,难保他不狗急跳墙攀咬自己什么,简直是得不偿失。

    而他身后其他几个弟子早吓得魂飞魄散,便是半句话也不敢说,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好在这时,帐外终于传来另外一道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听上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大萨满,我家主人听说您受了惊吓,在帐中略备薄酌,想要邀请您过去一叙。”

    几个弟子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小命终于保住了,而大萨满则敏锐地一眯眼,沉声询问道:

    “你家主人是……?”

    帐外的小伙子没明说,只躬身道:“您过去就知道了,我只是奉命前来邀请您的。”

    这个时间能出现在王庭的人并不多,能知道这么多事情然后来邀请他的——

    大萨满咬咬牙,转身瞪了一众弟子一眼,“我去去就来,若是有人问起——”

    “您去您去,我们知道分寸,您放心。”弟子们瑟瑟缩缩,当然承诺自己不会乱讲话。

    大萨满这才整肃了衣冠,跟着那个小勇士转身隐没于夜色中。

    直到两人都走远了,几个弟子才慌慌张张跑出来,没有一个人敢留在这帐子里,省得多说多错。

    实际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敖力安排的王庭勇士尽收眼底,没一会儿就全部禀报到敖力处。

    听见大萨满要去杀人灭口,敖力加多了那三个木箱旁边的人手,并且严令闲杂人等靠近那块草场。

    老梅录也终于收拾完了着火的毡帐,正准备重新着人给大萨满扎一个新的,却看见敖力急匆匆来找他——

    有人暗中给敖力递了一张毡布,上面别别扭扭写着一行字,密报科尔那钦和斡罗部准备联络大萨满。

    “这是打哪儿来的?”老人眉头拧紧。

    敖力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王庭办婚典,来往的生人本来就多,且天色渐暗、他经过那地方又没有被火把照亮,所以脸身形都没看清。

    梅录将那截毡布收好,“禀明主上没?”

    敖力摇头,“……主上今日大婚。”

    老梅录本想说他知道今日赛赫敕纳补办婚典,但转眼一看敖力脸上那尴尬的神情,这才恍然大悟:

    “那这……咳,我先收着。”

    敖力点点头,讲了刚才他一番布置——增添各处巡防的人手,以及看住那三口木箱等等。

    老梅录赞许地点点头,让敖力早些休息。

    “是,您也是,”敖力行了礼,“您也别太操劳了,我先告退。”

    老梅录点点头,远远看了眼王庭金帐方向,叹息一声,转身找来特木尔巴根等其他几位王庭官,要他们小心戒备、往后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发生。

    金帐后,毡包内。

    赛赫敕纳将早已揉成破布的红裙子随意地系在腰间,赤足下地、倒来一盏温着的蜂蜜水。

    顾承宴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得根本没力气,昏过去、醒过来,求饶了好几次,眼睛都肿了。

    这会儿虽然半睁着眼,但视线都是虚的,甚至赛赫敕纳碰着他肩背,想将他扶起来喂点水,他都忍不住呜咽、浑身发颤:

    “……不要了。”

    赛赫敕纳翘起嘴角,啄吻着他额角轻声哄,“不要不要,乌乌喝水。”

    靠到熟悉的柔软胸膛上,顾承宴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松,但被温热的瓷盏贴着唇瓣后,他却又轻轻别开头。

    其实赛赫敕纳已经试过温度,觉得不烫了才端过来给顾承宴喝的,但见他这个反应,又以为是烫了:

    “咦?乌乌试试,不烫的。”他尝了一口。

    顾承宴却闭了闭眼睛,声音有气无力,“……又骗我,又想让我帮你……”

    他皱了皱鼻子,神情委屈,“喉咙好痛。”

    赛赫敕纳:“……”

    真是要了命了。

    腾格里在上,这回他真的只是想要喂水而已。

    瞧着这会儿被欺负狠了的乌乌对他戒备心极重,赛赫敕纳无奈,只能自己先喝了,然后哺给顾承宴。

    顾承宴本来想挣扎,但舔吮到甜水后,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若非赛赫敕纳做了多年狼王,心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理智,否则这真是喂个水又要出事。

    “……我自己喝。”一吻终了,顾承宴终于从被面上伸出手臂,推推赛赫敕纳、神智一点点恢复清明。

    都不用隔日,现在他就觉着浑身酸痛。

    而且抬起的手臂上全是齿痕、吻痕和咬痕,深浅不一的看着都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一遍。

    ……也许就是野兽呢。

    一头怎么也喂不饱的狼崽子。

    顾承宴睨了赛赫敕纳一眼,双手捧住白瓷盏,小口小口喝起来。

    赛赫敕纳等他喝完这一杯,然后又替他添了些,等顾承宴有了精神,才去外面叫了热水:

    “乌乌要是累了,就直接睡。”

    顾承宴挑挑眉,心有余悸——

    刚才在炕上,这坏蛋不仅捆他,还总是用那张漂亮的脸蛋哄着他说混账话。

    见他满面怀疑,小狼崽歪头,坏坏一笑,露出唇瓣那颗虎牙:“真不欺负你。”

    “……”

    行吧,顾承宴闭上眼睛,算他栽了。

    赛赫敕纳用这张好看的脸说什么,他都会信。

    于是顾承宴懒洋洋伸出手,“那好吧。”

    不过等赛赫敕纳给他抱起来时,顾承宴还是忍不住拧了小狼崽耳朵一把,“要再食言……”

    赛赫敕纳嘶了一声,但还是坚持着给顾承宴先放进木桶内,自己才解开腰间的红裙子跨坐进去:

    “唔?那乌乌要对我怎么样?”

    顾承宴翻了个白眼,勉强抬脚、踩到了赛赫敕纳身上,足尖点着他的肚脐,脚跟重重往下压了压:

    “那你就,‘死’定了!”

    赛赫敕纳吞了口唾沫,半晌后笑着捞起顾承宴的脚啄吻了一下脚背:“放心,不会。”

    “我对长生天起誓。”

    只是没想到,赛赫敕纳这话的话音刚落,天空中就传来轰隆一声,然后紧接着就是一道青白闪电。

    赛赫敕纳一愣。

    顾承宴却忍不住哑声戏谑,“瞧瞧,老天爷都说你骗人呢。”

    “……秋雷至,”赛赫敕纳却仰头看着天窗,喃喃一句,“冬天,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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