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萨满跟着那名小勇士七拐八扭, 穿过王庭的重重圈围,总算是到达了西北客帐附近。
远远就看见有许多勇士在从一辆马车上往下端菜,而送菜那位, 大萨满一眼就认出是附近部族的牧民。
牧民见着他,远远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容,大萨满虽矜贵地点点头, 但心里却在打鼓:
这位, 应当不知刚才王庭发生的事吧……
小勇士挑起帘子, 躬身将大萨满请进去,灶膛和烟囱前面的桌席上, 正北方向坐着科尔那钦, 西首则是不古纳惕翟王。
看见他进来,科尔那钦是动也未动,反而还笑着浅酌一口, 反而是不古纳惕翟王起身、热情相迎:
“您来了, 我们等您好久了!您请这边坐。”
不古纳惕翟王将大萨满安排到东首, 亲自与他倒了一杯烫酒, 然后才搓搓手返回自己的坐席上。
大萨满看看他, 又看了看科尔那钦, 忍不住摇摇头,自己先端起酒碗来仰头猛灌。
不古纳惕翟王眨眨眼, 疑惑地看向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却看也没看他, 只顾着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肉,等大萨满一碗饮尽, 才开口道:
“就这么点小事,大萨满何至于愁成这样?”
他笑着, 用自己的空酒碗碰了碰大萨满那只空的,“您可是尊贵的‘大’萨满,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实际上,大萨满确实没经历过什么风浪。
他二十余岁就走了歪门邪路逼走老萨满,并没经历过什么所谓的“风浪”。
靠着攀附沙彦钵萨,以及他身边那些女人,大萨满顺风顺水成为了草原的最高萨满,可沙彦钵萨一死……
“不过是三个女奴嘛,”科尔那钦放下空碗,一个眼神瞥向不古纳惕翟王,“我们西北草原上多得是。”
不古纳惕翟王噎了噎,却也只得起身替他们二人斟酒——此处是王庭,他们又是密谋,自然不能有太多人服侍伺候。
所以三人当中,只能是他来充当这个“下人”。
面上虽然笑着在斟酒,但不古纳惕翟王忍不住要赞家仆的高瞻远瞩——科尔那钦倨傲骄纵,将来只怕也不是什么明主。
现在就已经对他颐指气使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磋磨他们十二翟王呢。
“……那不是普通美人,”大萨满终于开口,“是波斯女奴。”
身段轻盈、肌肤胜雪,而且能歌善舞。
“呵——”科尔那钦再次端起酒碗,“波斯就波斯,西北草原广袤,必定能给您找到可意的。”
大萨满闷闷喝酒,不置可否。
铺垫了这么多,科尔那钦终于提到了正事:“您……最近在王庭的日子不算好过吧?”
大萨满眯了眯眼,没接他的话茬,反问他道:“那您呢?您和斡罗部,只怕也过得并不舒心吧?”
科尔那钦没想到这草包竟然会反问,终于拿正眼觑了他一下,然后放下酒碗割了块肉:
“再不舒心又怎样?到底他是狼主。”
这话传出去就是对现狼主不敬了,但科尔那钦已经公开、私下里不敬多次,算是打了张明牌。
大萨满不说话,却接过了他递来的刀割肉,然后用手抓起那肉块大口嚼着——
科尔那钦与赛赫敕纳不和,这是草原公开的秘密。
但他与赛赫敕纳并无大过节,只是接二连三出事以后,大萨满猜到有这种可能性是赛赫敕纳对他先不满。
他的困境不是赛赫敕纳当了狼主,而是——如何保持现有的尊位,以去获得更多的金钱和美女。
想明白这一点后,大萨满看科尔那钦一眼,神色恭敬:“狼主就是狼主,这是腾格里的选择。”
“喔?”科尔那钦挑挑眉,“是吗?我怎么觉得他这狼主位分明是老梅录的选择呢?”
对,还有个老梅录。
大萨满眯了眯眼睛,想起老梅录对三位女奴的重罚,心中也有几分憋屈:
“……老总管,当然会选择对王庭最好的。”
“我看是最近的,”科尔那钦直接点明,“从王庭到极北草原更近,而且赛赫敕纳比我更好掌控。”
大萨满不好接他这话,干脆低头大口吃肉。
见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多都没能绕到正事上,不古纳惕翟王便只能开口道:
“大萨满,今日邀您过来,一则是知道了您的遭遇想替您压压惊,二则是……想问问您的意思……”
大萨满顿住手,“我的什么意思?”
“您刚才提到了腾格里,从前,库里台选狼主是要经过上苍认可的,如今,就是走个过场。”
不古纳惕翟王为人鹰犬,自然只能来做脏活累活:“我听过父辈讲,当年的狼主不仅要库里台议事,还要过圣山一关。”
这个大萨满倒是知道,他们从小跟着师父学,狼主、圣山、长生天的使者这么几项,都是要谙熟于心的。
据说昔年伯颜氏的第一位狼主,就是通过登临圣山、找到神木,带领狼群、统御万兽下山,才让众部落首领、草原牧民信服的。
大萨满点点头,等着这两位的下文。
赛赫敕纳七岁被流放极北草原,后来雪山别院就起了白毛风,雅若遏讫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圣山。
往后他能活下来,实际上,大萨满心中已经确定,圣山若有神明,必然是庇佑赛赫敕纳的。
若是科尔那钦他们想要利用神谕攻击他的狼主之位,此法必然是以卵击石。
他是很着急自己的尊位,但也不是什么合作者都要找,斡罗部再强大,也不过是个西北边远之地的下民。
大萨满擦擦手,端起酒碗来仰头猛灌一口。
说了这么多,科尔那钦也意识到大萨满——好像有自己的办法,人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控制。
所以他的话术改变,不再是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反而开始平辈相处,也抱歉地喊进来一个奴隶:
“您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让您白伺候我们了,是我的过错,该打、该罚!”
说着,他亲自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坛与不古纳惕翟王斟酒,然后双手捧起碗来奉与他。
明知道他在作秀,不古纳惕翟王却也只能就驴下坡,顺势接过酒碗,“哪里哪里,大事要紧。”
虽然没能达成共识,但科尔那钦也算是向大萨满传递了自己的意思——
只要他愿意,斡罗部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大萨满点点头,又趁着夜色离开客帐,返回了自己临时居住的白帐之中。
帐内漆黑一片,连个灶膛里的火都熄灭了。
大萨满下意识喊了声“黑卓”,然后又想起来这黑骨头被自己罚了。再喊了几个弟子的名字,却发现他们一早跑得没了影儿。
他跺了跺脚,咒骂两声后,只能认命地自己蹲下来生火,看着那一小簇的火焰,大萨满咬了咬牙:
斡罗部又算什么好东西,以为他今日落魄就非要跟他们这班乱臣贼子合作么?
不过是三个女奴,不过是被人看光了屁|股……
大萨满眯起眼,手上一用劲儿,还未来得及丢进火塘的炭块就被掰碎了:
都当他不成了,要被王庭驱逐了。
刚才秋雷已经降至,冬天想必不远了。
王庭这里是冬十月中旬就会降雪,只要有雪,那何愁不能坐稳大萨满之位,到时候——他会向众人展示他的通天之能。
也让赛赫敕纳他们看看,萨满教的力量。
○○○
次日清晨,三个被关在箱中的女奴是被一股馊水的味道臭醒的——
只见王庭勇士端过来三个白碗,碗里装着的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酸汤水,上面还飘着已经变黑的菜叶。
秋日阳光一照,还能瞧见汤上的油污。
端汤水过来的勇士都忍不住捏着鼻子,女奴还未彻底清醒,捂住鼻子就怪叫起来:
“什么东西,呕,好臭,拿远些!”
勇士充耳不闻,挨个放下白碗后直接后退走远。
酸臭的味道萦绕不散,女奴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神智,没想到竟然真是馊汤饭,她们都尖叫起来、连连喊着救命。
其中一个激动之下还打翻了白瓷碗,里面的汤流出来,瞬间将那酸臭的味道散得更匀实。
她们即便是为奴为婢,也因相貌出挑而多做在床榻上伺候人的事,很少接触脏活累活。
如今骤然受罚,还被这样的酸臭味熏着,其中一人忍熬不住,竟然两眼一翻直接晕了。
唯有那个昨夜一直叫着阿丽亚名字的女奴,舔舔干裂的嘴唇,咬牙端起那酸臭的汤润了润喉咙,又高声大叫起来:
“阿丽亚——!我要见阿丽亚!请她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其实敖力昨日就派了人过来加强了防备,所以她们目前所在的这块草场,根本无人靠近。
本来箱刑就是要惩罚罪人,勇士们听见她喊也只当没听见,反正今日的饭是已经送过了。
他们的主要责任,只需要盯着没有其他人擅自接近犯人,杀人灭口就足够了。
不过最终,阿丽亚还是被她叫来了。
因为得了顾承宴允准,阿丽亚这些日子除了跟着王庭侍从官习武、练骑射,还可以教附近部落的孩童。
有个小女孩在回家的时候,远远听见了有人在喊阿丽亚的名字,她没见过箱刑,但却看见了犯人有金色头发。
小女孩是好心,生怕是阿丽亚的族人出了什么事,所以就蹬蹬跑过去告诉了她。
阿丽亚一听就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才几日没见,那位就被处以极刑。
她安慰了小姑娘,让她趁天色还早尽快回家。自己与侍从官报告过这事后,想了想还是径直走向毡包。
顾承宴这些日子都没从毡包出来,赛赫敕纳脸颊一侧有淤青,却还是殷勤地忙前忙后,大家一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丽亚先问了附近的勇士,确认顾承宴在毡包,便在外面恭恭敬敬跪下来,朗声喊了大遏讫。
顾承宴让她进去后,阿丽亚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将小女孩告诉她的情形一一道来:
“遏讫,她和我算是同乡不同族,是在草原才相识的,她这样叫我,或许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我想去看看。”
顾承宴帐中,其实这会儿还有敖力正在禀报着什么事,听阿丽亚这么一说,他自然点点头允准:
“敖力,你领着阿丽亚去吧。当心些,靠近能听到她说话的地方就好,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敖力点头领命,阿丽亚也拜下道谢。
“黑卓那边要用什么药,请萨满都往王庭取,没道理要你们阿利施部族出。”顾承宴又补充一句。
敖力张了张口,想说不用,但想到顾承宴要周全的是整个王庭,便还是点头应下来了。
他转身带着阿丽亚出去,走远了,阿丽亚才小声问:“黑、小黑卓怎么了?”
敖力叹了一口气,“被大萨满打了。”
“又被打了?!”阿丽亚知道那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很乖很勤劳的一个小孩,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做。
话不多、腼腆,但待其他所有人都很好。
作为大萨满的奴隶,他要做的事情繁复,而且大萨满和他的弟子们脾气都不好,要挨的打也多。
每天回到毡帐时,阿丽亚都能看见他身上青红交加,还有不少棍棒、鞭打的痕迹。
即便如此,小黑卓也从未说过大萨满一句坏话。
每次有人问起,他都轻声说是他没做好事情,才惹得大萨满不快,往后他会更努力、尽量去做好。
敖力点点头,“后背皮开肉绽,被穆因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险些没有救回来。”
“是……大萨满?”阿丽亚满脸痛惜。
敖力默认,只是带着阿丽亚继续往前走。
不论大萨满为人如何,他惩罚自己的奴隶天经地义,旁人无法指摘什么。
就算他杀了小黑卓,在草原律法里,也是无罪。
阿丽亚一路无言,心中却反反复复在想顾承宴对她说的那些话——从她到王庭以后,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她幸运,遇上的是狼主和大遏讫。
如若不然,她可能会成为木箱中受箱刑的同乡,可能会变得和小黑卓一样,低贱得连牲畜都不如。
阿丽亚心事重重,到箱刑草场附近,远远就听见了那位同乡嘶声力竭叫她名字的声音。
而隐约吹来的秋风里,还夹杂着一些酸馊的臭味。
敖力与看守的一众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阿丽亚上前,靠近了那三只木箱。
“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听见她的声音,女奴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们被放在这里,烈日暴晒之下箱内温度极高,她都快虚脱了。
口干舌燥想要喝水,可端起馊汤抿下一口后,又干呕不止,甚至将昨天吃喝的酒肉都吐了出来。
即便是敖力,都忍不住皱眉、屏住呼吸。
“呵……”女奴仰头看了阿丽亚一眼,然后在木箱内蹬动两下,换成仰靠的姿势,“你、你来啦?”
阿丽亚皱眉。
“阿丽亚姐姐,你……你真是命好啊,被、被送给狼主,然后又得了大遏讫的照拂,哈,你再瞧我、我们。”
阿丽亚承认自己幸运,也承认顾承宴帮她良多,但直到此刻,她才算明白了她们到底错在何处——
顾承宴要她做“人”,而札兰台·蒙克是当她们是工具、是牲口,就跟大萨满对小黑卓的态度是一样的。
“我曾经劝过你的,”阿丽亚神色复杂地看着同乡,“是你自己过不了苦日子。”
“我凭什么要过苦日子?!”女奴的情绪激动起来,“都是奴仆,我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阿丽亚:“……”
女奴刚才这句声音喊得大,本就干裂的嘴角裂开来,溢出了一串血珠。
她舔了舔嘴角,吮着那点铁锈味,终于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到底是要阿丽亚过来做什么:
“阿丽亚,你自有狼主和遏讫护着,往后在王庭的日子想必也不会艰难,我想请你看在同乡的份儿上——”
女奴顿了顿,声音也软下来,“救救我的族人。”
她们的族人原是一批,都被拘在札兰台部,蒙克挑选其中长相貌美的送到各部,其余皆留下做脏活累活。
阿丽亚自己的妹妹和族人也还在札兰台·蒙克手中,她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头:“我会试试。”
她们往日无怨,近日也算无仇,既然同为波斯人,如果有机会,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见死不救。
得到了阿丽亚应允后,那女奴突然哈哈大笑两声,然后一用力、咬了舌头。
敖力有点意外,阿丽亚到多少明白对方——
这姑娘素来骄傲,哪怕是被送来送去,她也力争要做最妖艳、最美的舞姬,如今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溃烂,想必她是不能接受的。
只是她这么死了……
阿丽亚抬头,小心翼翼看敖力一眼。
“没事,”敖力安慰道,“我会禀明大遏讫和梅录,是她自戕,与你没有关系。”
之后,敖力还要善后处理这事,而阿丽亚则返回王庭与顾承宴细说此间发生的事情。
她赶回毡包的时候,赛赫敕纳已经结束了今日的政务回来,挑帘进毡帐的时候,正看见他在给顾承宴喂果子。
顾承宴躲了躲,没躲掉,只能乖乖衔了。
阿丽亚没敢多看,忙低头跪下。
顾承宴刚才就注意到毡帐帘动,歪歪头越过了中间的烟囱,这才算看见了阿丽亚:
“回来了?”
阿丽亚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道,然后又说她想去看看小黑卓。
顾承宴点点头应允,然后又叫住准备转身离开的阿丽亚:“救到族人后,阿丽亚,你想不想回波斯去?”
“自然是想……”阿丽亚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又摇摇头跪下去,“但我也愿意留在王庭侍奉大遏讫终身。”
顾承宴好笑,想说自己的“终身”也没多长时间了,木匣子里就剩两瓶药,今年过完,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发病人就没了呢。
碍着赛赫敕纳在场,这话他不好明讲,只能告诉阿丽亚自己有此一问的原因:
“诺拉夫人你还记得吧?”
阿丽亚点点头。
“她一直念着你在摔跤赛上的模样,昨日递来了鹰讯,说是有心想请些女战士过去帮忙,不知……”
顾承宴顿了顿,“自然了,我记着你说你的族人还在札兰台部,你若是不想去,诺拉夫人也不勉强。”
阿丽亚没想到自己不过去摔跤赛上参加了两场比赛,就叫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这样印象深刻。
她有些高兴,双颊微烫,但又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还称不上是战士……”
顾承宴笑,靠倒在赛赫敕纳肩膀上,“自然不是现在就去,而且——”他戏谑地挤挤眼睛,“可能也不止你一个人去。”
伊列国到底是小国,疆域内的金铁矿脉始终是个别国觊觎、劫掠的隐患,除了搅乱西域的水让各国自顾不暇,诺拉夫人也要抓紧时间强大自身。
伊列国的人口不多,相应的,士兵人数也少。
她当然可以直接向草原王庭借兵,但戎狄勇士骁勇彪悍,若是控制不当,只怕还会引来反噬。
诺拉夫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那日见过的阿丽亚。
既然从波斯来的女奴都能被训练、培养成战士,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组建这么一队女兵、女战士——
她们去到伊列国,也可以和伊列男子成婚,既扩大了伊列的人口,也增加了伊列的兵力。
而且波斯西域地缘较近,这些女兵就算将来不想留在伊列,也可以从西域返回到波斯去。
顾承宴让阿丽亚起身,也没藏着掖着,一点点掰碎诺拉夫人的用意说与她听:
“去不去全在你,若你觉得此法可行,我和阿……主上也可替你想办法,将你的族人救出来。”
听出来他临时改了称呼,赛赫敕纳有些不满,藏在被面下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顾承宴腰一把。
“嘶……”顾承宴转头瞪他,“你还掐!”
今晨,他总算能扶着毡包内的柘木立柱勉强下地走两步,换衣衫的时候一低头——
身上青紫交叠就算了,腰胯上更是遍布指痕,稍稍一动就疼,左侧的指痕上还有一圈牙印,紫红色。
赛赫敕纳哼哼,扭头装无辜,手指却轻轻揉了揉他刚才掐的地方。
阿丽亚眨眨眼,低下头低笑,没再盯着他们看,细想诺拉夫人的提议后,先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多谢遏讫替我考虑周全,诺拉夫人那边,我愿意去,但——我的族人,我会自己想办法去救!不用您二位替我多费心。”
她不是自不量力,而是如顾承宴所言,要做一个“人”,而不是像她那同乡——到死都是依附他人的“物件”。
妹妹年纪还小,今年也才满十岁。
有她这个前车之鉴,族人都很顾着族中小姑娘,模样出落得稍微出挑的,都会被故意藏起来或者扮丑。
四五年的工夫,她还是有。
何况,阿丽亚不想欠顾承宴太多,她想堂堂正正成为一个“人”,然后再来回报狼主和遏讫。
听了她这话,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然后他笑了笑,“那我们也会帮你留意的……”
阿丽亚再拜谢过,就准备去看看小黑卓。
听到小黑卓的名字,顾承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嘱托阿丽亚多照顾些他。
虽然穆因和小五过来禀报时,顾承宴就已经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小黑卓,甚至于是保护他。
但一想到小家伙的伤势,他还是不免悬心,要多叮咛几句:“你们平日相熟,大萨满那边,我会帮他去说的。让他放心养伤,不要多想。”
阿丽亚点头,退出毡包。
放下帘子时,还听见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喂乌乌你还掐!要肿了、要掐肿了!”
顾承宴似乎说了句什么,阿丽亚没听清,但赛赫敕纳哼哼唧唧的反驳她听见了——
“乌乌长腿了就会到处跑,这样躺在床上让我伺候才最……啊呀!怎么又打我!”
阿丽亚掩口忍笑,连忙快跑两步离开毡帐:
没想到,这片草原的主人,整个戎狄里最勇武的男人,私下里竟是这样的性子。
快步走到小黑卓的毡帐,那是一顶较大的毡包,数十个奴隶混住在一处,阿丽亚一进去就撞见了许多人:
穆因、从中原来的小道长,还有阿利施部的大萨满、翟王以及敖力都围在小黑卓的床边上。
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多的大人物在,有点想后退又记起顾承宴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行礼上前。
阿利施翟王本来是来王庭找赛赫敕纳有事,结果看见儿子领着自家萨满出入毡包,这才过来一问。
小黑卓趴在他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床是用旧木板搭成的,四个角还不一边高,看上去歪歪扭扭的。
木板上垫着的棉絮已经很薄,但上面一张床单却洗得很干净,枕头也是小黑卓自己缝的。
他的肤色本来偏黑,这会儿看着倒显得青白,嘴唇也是一截一截干裂开,呼吸很困难、听着有些粗重。
阿丽亚进来后,阿利施翟王就带着敖力出去了,剩下萨满正在替小黑卓清创、涂药。
“那我去熬药。”小五拿起草药,对着穆因比划了一下,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阿丽亚笑着点点头。
穆因看见阿丽亚过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倒在草地上,要不是小五警觉,我……他……”
阿丽亚这时候才能看清楚小黑卓的伤,他后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的鞭伤交错,竟是深可见骨。
人是昏迷了,可阿利施萨满每次洒落药粉,小黑卓的后背还是会紧绷,肌肉无意识地颤动。
阿丽亚咬牙,碍于有萨满在场,便换成波斯语,接连骂了好几句畜生。
穆因听不懂阿丽亚的话,但喜悦、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他愤愤不平:
“德不配位,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做大萨满?”
阿丽亚点点头,却拉拉穆因袖子,示意他——还有一位萨满在此处。
恰好阿利施萨满也回头看穆因,萨满倒没动怒,只是摇摇头,“那牙勒少爷,慎言。”
大萨满再不对、再不好,应当审判他的都是狼主,是长生天,而不是他们普通的信众。
何况今日他只是责罚自己的奴仆,即便小黑卓因此死了,草原上也没有任何一条刑罚会指摘他有什么错。
穆因气不过,跺跺脚站起来,看阿丽亚一眼后,“我、我出去透透气!”
“哎您……”阿丽亚拦他,没能拦住,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帐中,对阿利施萨满抱歉一笑。
那位萨满笑着表示不在意,只继续做手上的动作。
看着昏迷不醒、身上又起了高热的小黑卓,阿丽亚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草原上没有人把他们这群“奴隶”当人,唯有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会指给他们一条走出来的路。
阿丽亚一边帮忙照顾着小黑卓,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侍从官那里出师,然后去帮助诺拉夫人。
○○○
王庭上下降第一场冬雪时,顾承宴才终于恢复如初,能自己走下地健步如飞,也能自己弯腰穿厚皮靴。
赛赫敕纳抱着他的毡氅满脸遗憾,在顾承宴回头时,又装出一副没事人的表情。
距离大萨满那事已经过去了三日,受伤的小黑卓也终于有了意识,每天能清醒过来一两个时辰。
他多年劳累,干的都是粗活累活,加上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身体底子差,这回受伤算是掏空了身体。
阿利施萨满叮嘱他一定要卧床好好养着,所以阿丽亚、穆因和小五三人,轮番照顾盯着他。
小黑卓虽然挣扎着想自己来,但到底体虚拗不过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脸瞧着都圆了些。
顾承宴能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过去探望了这个曾经帮过他和赛赫敕纳的小黑孩子。
还坐到床边上拉着他的手,细细说了许多宽慰他的话,小黑卓听得脸都红了,低下头去一直乖乖应好。
大萨满那边,倒是对小黑卓的失踪并不在意。
或许是三个女奴被处置,又或许是那日的事情太过丢脸,入冬后,大萨满倒是收敛了许多,没再闹出什么出格的事。
婚典过后,各部翟王都先后前来辞行,秋冬两季牧草减少,战争也多发生在这两季,所以他们都要回去稳固自己的部族。
也速部翟王离开的最早,他在外海还有船只,要赶在海面冰封之前出海到极北去做生意。
之后就是极北的那牙勒部,翟王临走叮嘱穆因好几句,穆因却反过来让他回家去送些东西过来:
“阿塔,我和遏讫的小师侄结拜了均坦,在中原说叫结拜兄弟,你回去挑几匹好马,我要送给我兄弟!”
那牙勒翟王瞪他一眼,但还是点点头应允。
之后各部陆陆续续离开,乞颜部、札兰台部这两个在南方的部落也相继走了。
科尔那钦住得很坦荡,连带着不古纳惕部翟王也不太敢走,明里暗里示意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科尔那钦在斡罗部里并不主事,他上面还有朝弋和翟王,加之他又有特勤这一重身份,算是狼主的兄长。
不古纳惕翟王越想越觉得不妥,最终还是来到金帐内请命辞行,带着自己勇士们迅速返回了西北。
科尔那钦其实在等,他们斡罗部准备了许多年,该做的事情自然有翟王、有朝弋他们会做。
他只是好奇,大萨满拒绝了他的合作,要如何在王庭内重新站稳脚跟、重赢百姓的信赖爱戴。
那三个被装在箱子中的女奴,已经让他颜面扫地。
就连科尔那钦都听过附近的百姓议论,讲起先代萨满的那篇骨卜,说当年大萨满和老萨满的纷争。
穆因替小黑卓打抱不平,也故意到处讲大萨满的不仁不义、虐待奴仆,让很多来王庭跟着习武的小孩也回去传了不少大萨满的恶事。
就在牧民们议论纷纷,王庭勇士和各层官都提出来是否应当换个大萨满时——
草原上又下了一场深雪,算来,应当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
本来众人都没把这场雪当一回事,可是入夜后狂风阵阵,甚至吹倒了好几顶帐篷,勇士们匆忙去救时,才意识到——这场雪来头不小:
天空中降落的雪似泼洒的粗盐颗粒,沙沙打下来,还砸得脸有些痛,王庭的道路也在少顷间变成了雪白一片,整个天空昏黄,一片浓雾朦胧。
大雪接连下了四日,若非寒风忽大忽小,那四境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倒十分像白毛风。
顾承宴在第二日上就教会了赛赫敕纳煮锅子,拿口大些的铜锅过来,往里面添上肉汤就能围坐在灶边热腾腾的涮肉吃。
赛赫敕纳一如他在雪山上那样善于捕猎,即便是在这样连绵不绝的雪天里,他也能一日不重样地搞到新鲜的肉。
看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顾承宴一边捣碎手中的越椒,一边问,“他还没走?”
赛赫敕纳点点头,科尔那钦不走,老梅录就只能照旧好吃好喝地待着——草原没有赶客的习俗。
这次,顾承宴也没想透科尔那钦的算计,只能叮嘱小狼崽联合伊列国防备西北,以免斡罗部声东击西。
今日赛赫敕纳弄回来的是一头小野牛,黑青色的皮子整个挂到了门口,他正坐在灶堂边上片肉。
等他们的锅子烧好,两人捧着蘸料正吃得起劲儿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就是敖力和穆因上气不接下气地先后跑过来——
“主上,遏讫,您、您们快去看看吧!”
“大萨满、大萨满他……”
大萨满?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两人都同时放下碗走了出去,不过赛赫敕纳还是落后一步,替顾承宴拿全手炉、大氅和狐裘围领。
外面的雪小了许多,但北风嗖嗖还是很冷,赛赫敕纳一边给顾承宴裹上大氅、围领,一边问敖力他们:
“到底怎么了?”
敖力跑得急,半晌没有缓过气,倒是穆因弯腰在旁边喘了好一阵,嘶声说了句:“大萨满,神、神迹。”
赛赫敕纳顿了顿,沉眉,“神迹?”
“您过去看看吧,”敖力摇摇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好多牧民都被惊动了——”
赛赫敕纳皱眉,将手炉塞给顾承宴,盯着他捧好了,才大步走向传出声音最热闹嘈杂的方向。
远远就看见许多牧民虔诚地跪在雪地里,而大萨满的几个弟子拿着神|鞭、神铃在吆喝着:
“神迹、这时神迹!是腾格里降下的神迹!是大萨满的通天之能,是通天的神迹!”
而赛赫敕纳顺着那一排排百姓的背影看过去,之间大萨满披着长发,身上仅围了一小条粗布裙在腰间。
他赤着上身、光着双脚,手里拿着两串铃铛,就那么在漫天飘雪的雪地里跳神舞,一边跳还念念有词。
这样冷的天气,就算是赛赫敕纳都换上了厚毡袍,大萨满竟然能什么衣裳都不穿这么跳舞。
他的脸色变了数变,忍不住问:“他……这样多久了?”
“……听附近的牧民说,已经这样跳了一早上了,之前雪更大的时候,他就开始跳了。”
敖力看大萨满的眼神有些惊恐,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巴掌厚,大萨满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
牧民一开始是在瞧热闹,后来越看越心惊,被大萨满那几个弟子一吆喝,自然就纷纷跪下,拜了神迹。
赛赫敕纳不信,摇摇头拽了敖力和穆因,“由得他闹,他这样多半要冻出毛病。”
入冬后的草原到夜里更凉,就算是穿着厚毡袍站在雪地里不动,也会被冻死,何况是不|着|寸|缕。
赛赫敕纳拉着顾承宴转头就走,也让敖力他们不要围观,百姓们随他们去,过几日自然能见分晓。
结果往后一连三日,大萨满都是赤身行走在冰天雪地里,一圈圈绕着王庭圈围走,夜里也不停。
敖力和其他王庭勇士要巡逻,当真是看见了夜里也在跳神舞的大萨满,到第四日上,他终于忍不住:
“主上,遏讫,只怕……大萨满真有神迹。”
此刻,赛赫敕纳心里也多少有了动摇——不怕冷坚持一两日可以,但一连三日……
附近的百姓也都在说,这位萨满真是有通天之能。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这样在雪地里走上三天三夜还没事?
顾承宴在旁边听着,忽然轻笑一声,“是呀,如此神迹,倒是我们亏待他了。”
赛赫敕纳和敖力同时回头,两人的睫帘都眨得飞快,皆是不解和惊疑不定。
“这样,你去请老梅录准备,就说是庆贺我们王庭有这样一位神人,办些酒菜来,我与主上要邀他共饮。”
敖力点点头,领命去了。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顾承宴,忽然松了口气,“乌乌知道他能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行走的秘密了?”
“只是猜测,”顾承宴戏谑一眨眼,“请他过来,一试便知——”
第62章
狼主和遏讫要宴请大萨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 老梅录带着王庭勇士们在金帐前进进出出,端进去的都是美酒佳肴。
有热腾腾的锅子,还有冒着汩汩热气的牛头烧, 几道炒菜也都是放在炭盆上隔水烫着的。
酒坛也是一应往金帐内搬,很快就在金座和几个坐席旁边堆成了小山。
金帐内,本来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但顾承宴进去后还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低头蹭蹭鼻尖, 抱歉地看向老梅录, “我素来畏寒, 能否再……”
“是,老奴明白, ”老梅录转向王庭侍从官, “去,再添几个炭盆来!”
赛赫敕纳却觉得有些热了,他脱掉身上的毡袍, 又觉得披散的长卷发拢在脑后闷热, 干脆取了发带扎起来。
又添了几个炭盆后, 大萨满也被他的几个弟子请了过来, 他面色红润、身上倒换了套普通的神袍。
赛赫敕纳本是照旧一动不动坐着, 但顾承宴却一反常态起身, 笑着与大萨满拱了拱手:
“您来了。”
大萨满神情倨傲,竟只是对顾承宴轻轻点了点头, 便自大摇大摆走到上首坐。
赛赫敕纳当即皱紧眉头想要发作, 顾承宴却悄悄在案几下摁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安|抚好小狼崽, 顾承宴又转向老梅录,“老先生, 可以吩咐开席了。”
老梅录领命一拍手,帐外立刻有一群侍从官进来,分别替大萨满和他一众弟子斟酒。
这次,顾承宴专门叮嘱过王庭的大厨们,冬日不能贪凉吃生冷的东西,尤其,这是招待大萨满的吃食。
所以王庭的厨子们用心,炒菜烧得了就放到炭盆中隔水温着,而且没有准备一盘冷菜。
大萨满有通天之能,又能现冰天雪地中赤身行走的神迹,自然应当珍重。
所以王庭的厨师们不敢怠慢,依言照做,而且原本准备的几样生冷凉拌的蔬菜肉蛋,都改成了热食。
其中那道牛头烧,更是顾承宴最近和赛赫敕纳常吃的——野牛抓回来放血割首,掏空脑髓后、剥除皮子,仅保存牛头骨。
将这个头骨放到滚水或炭上烫着烧热,然后再用锋利的刀将牛身上的肉片成透明的薄片摆盘。
要吃的时候,就将薄片铺到牛头骨上,嘶嘶烧一道就熟,还能保证肉质滑嫩。
赛赫敕纳喜欢这种吃法,顾承宴一边介绍,一边极力推荐大萨满也试试。
大萨满在王庭多年,尤其是挤走老萨满的这段时日——对上,他要捧着沙彦钵萨;对下,他要待附近牧民客客气气,一直很憋屈。
如今展示出自己的真本事,那些曾经在背地里议论他是没能耐、靠着第三遏讫毕索纱上位的人,也闭了嘴。
瞧着顾承宴如此殷勤,大萨满的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他哼哼笑了两声,才想起来要谢恩:
“啊,如此精妙的法子,大遏讫有心。”
顾承宴笑笑,一点儿没生气,反而让侍从官再添盏,举杯与大萨满共饮:
“来,这一杯酒敬长生天,敬我们伟大的腾格里,赐给我们如此厉害的萨满。”
老梅录和其他几位弟子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举杯,大萨满却兀自拿乔,先慢条斯理吃了肉,才夸张地哦了一声:
“哎呀哎呀,瞧我!一心顾着吃肉了,没、没注意您!来来来——喝酒喝酒!”
赛赫敕纳的呼吸声已经很重了,眼看着就在爆发边缘,顾承宴却伸手过去包住他握紧的拳头。
借着放酒杯的当口,凑过去趴在小狼崽耳畔,用气声讲了一句,“乖,别坏我的好事。”
赛赫敕纳一愣,蓝眸转两圈后,终是不满地瞪顾承宴一眼,哼哼地扭过头去:
怎么对付坏蛋不是对付,乌乌干什么委屈自己。
顾承宴好笑,只能暗中挠他掌心哄哄。
赛赫敕纳不喜欢自己的漂亮狼后去讨好任何人,所以他深吸两口气,再转头时,赫然变了另一幅表情:
他弯弯眼睛笑,举起杯盏、放大嗓门:
“大萨满!”
大萨满本来春风得意、满脸都是享受美酒佳肴的餍足,被他这么一喊,吓得整个人一哆嗦。
看见狼主举杯,大萨满还是怂的,连忙双手捧着杯盏转过来,“主、主上。”
“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本事,从前真是我慢待你了,来,这杯酒,算我敬你。”
大萨满嘴里说着不敢不敢,却在仰头饮酒的时候乐开了花——有狼主这句话,他后半生富贵无忧了。
看他端着酒杯喝,赛赫敕纳诶了一声,自己抱起了一个酒坛,“乌乌是身体不好,才用酒盏,大萨满,我记着你是能喝酒的!”
大萨满咳了一声,连忙推辞,“主上,我、我……”
赛赫敕纳却不容许他拒绝,直接吩咐旁边的侍从官收走了他的酒盏,“草原儿郎,哪有不能喝的,来!”
说着,他就仰头灌了大半坛。
大萨满其实也没往深里想,他只当是自己刚才那一番骄纵的表现,让狼主记恨,所以才想要灌他酒。
草原儿郎,确实人人酒量都很好。
大萨满一日得意,自然经不得激,干脆换酒坛抱在怀里,仰脖就灌起酒来。
看着师父这样豪爽,其他几个弟子也跟着放开了,他们也端起酒坛大口喝,伸著夹菜、吃得飞快。
顾承宴睨赛赫敕纳一眼,最终只是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开始在锅子中涮肉:
“你们也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
赛赫敕纳点点头,放下酒坛后正好看见顾承宴烫好了一片牛肉,于是他转头张口:“啊——”
顾承宴:“……”
金帐内这么多人都瞧着,赛赫敕纳是半点不怕丢脸,无奈,他也只能一筷子捅进他口中。
几个弟子倒是第一回见,忍不住想笑。
唯有大萨满皱皱眉,心中多少不快——顾承宴何德何能,一个中原汉人,不过生了张妖冶美人面,就哄得前后两位狼主这般。
大萨满垂头吃了几口饭菜,瞧着牛肉烧这个新鲜的吃法,又在心中动摇——中原汉人,还是有点用处。
一顿饭,大抵上吃得宾主尽欢。
大萨满离开的时候都已经走不稳路了,却还是不要他的弟子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帐。
不过他推开弟子时候的话却有些奇怪,别人醉酒大多喊的是——不要扶,或者我没醉。
大萨满却是恶狠狠喊了一句,“轻点!没轻没重的东西,你弄疼我了。”
上前想要扶他的弟子连连道歉,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无辜又无奈。
听见这个,顾承宴脸上的笑意更大,微微往旁边一靠,跌到赛赫敕纳怀里。
赛赫敕纳吓了一跳,还以为顾承宴是病发了,他那一句问都险些冲口而出,一低头却瞥见顾承宴颈项上都是汗。
搂紧过去,这才发现顾承宴整个人湿漉漉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乌乌你……”
“……是热的。”顾承宴缓了一口气,抬手就扯开自己领口。
刚才人多不方便,这会儿金帐内就他和小狼崽两个,倒是可以不用那么在乎。
白皙的颈项上,赛赫敕纳留下的咬痕还未完全痊愈,青紫交叠的吻痕还压着凸起的锁骨。
赛赫敕纳只看了一眼,耳根就有些发烫。
他别开眼,也开始觉得有些燥热了,“那、那……”
“热,头晕,”顾承宴闭上眼,身体干脆卸力、软软地靠到他身上,手圈住赛赫敕纳,“我们回去。”
赛赫敕纳立刻将人打横抱起来,麻溜一顿小跑、回到了金帐后他们的“小家”里。
毡包内素日都烧着炭火,即便如此,一走进去,赛赫敕纳也明显感觉到身上一凉。
倒不是毡包内的温度低,而是刚才金帐内的炭盆实在太多,熏烤得人发汗、头晕。
偏偏顾承宴是提出来冷的那个人,所以旁人都可以脱衣服,就他不可以,只能那么咬牙硬撑着。
被赛赫敕纳放到炕上、帮着脱了两件衣衫后,顾承宴才长舒一口气缓了过来。
视线渐渐清明后,发现赛赫敕纳正从热水中绞了巾帕凑过来,准备帮他擦掉身上的汗水。
小狼崽眸色湛蓝、动作认真,顾承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他的追问:“看来……你在等我自己说?”
赛赫敕纳擦拭的动作一顿,撇撇嘴哼了一声,掌心捏着那团布戳了戳顾承宴的喉结:
“乌乌下次要办什么,能不能先告诉我。而且,下回要是再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谋……”
他哼哼笑了两声,指尖的动作充满威胁。
顾承宴在心里嘀咕他损什么了,不就是被热得头晕……可小狼崽看起来好凶,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还是点头就好。
赛赫敕纳这才满意了,松开手给顾承宴扶起来。
缓过刚才那阵劲头,顾承宴这才向他的小狼崽解释——为何要一反常态宴请大萨满:
“我怀疑他用了五石散。”
“五……那是什么?”
“中原的一种药,用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和雄黄混合其他辅料调配而成,曾在六国时盛行。”
旁的赛赫敕纳不知,但前面的紫、白二色石英那可都是石头,“……石头也能吃?”
“当然要研磨成粉,只是这五石散吃起来讲究非常多,服用之后不能静卧、静坐,必须要多走路,甚至狂奔——”
赛赫敕纳一听狂奔,就想到了大萨满在雪地里走个不停,还不住跳神舞的动作。
“五石散里,除了紫石英有‘暖宫’之效,其他四味都有……‘壮阳’之用,所以会身体燥热。”
顾承宴给赛赫敕纳解释:
锦朝建立之前是厉朝,在厉朝和锦朝之间有个六国林立的乱世,乱世多隐士,他们就很喜欢披发散逸于山野之间。
服用五石散后,肌肤会持续发热、变得敏感,衣衫要是过硬就会磨破肌肤,所以他们多穿旧服或不穿。
而且因为五石散的药性,服用此药后,除了散步让药性运转之外,还要吃冷东西——
“所谓‘寒衣、寒食、寒卧,极寒益善’,甚至是冻出寒咳症状,那都是你行散、发散做得好。”
“这种药服下去危险性极高,若是一不小心弄错的步骤,很容易倒下去就性命不保。”
“我听我的师叔说过,说这东西吃下去就是全身发烧,行散几日后变冷,症状就像是疟疾一样。”
顾承宴顿了顿,转眸看向赛赫敕纳,“那日大萨满不着|寸|缕在雪地中行走,我就有了个猜想……”
“喔——”
赛赫敕纳勾起唇角,坏笑一声,“我知道了,所以乌乌你就故意请他吃饭,要弄死他!”
顾承宴:“……”
他掐了小狼崽一把,说话这么难听,他哪里就是这样暴力、随便喊打喊杀的人了?
“若大萨满医术高明,他当然会知道服用了五石散以后的禁忌,即便是今日吃了热饭菜、没有行散,他也会有法子自救的。”
顾承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他要是医术低劣、学艺不精,那……便与人无尤了。”
大萨满知道五石散的法子,肯定是想在冬日里通过这一场表演,让百姓信服、活得最高、最纯粹的崇拜。
这样往后,无论他再犯什么错,牧民百姓都会想起这个冬日里他所展现的“神迹”,会担心惩罚了他就要引起长生天不满。
大萨满这招想的不错,但他没料到顾承宴竟然能看出来五石散的关窍。
“现在就等着看吧,”顾承宴拍拍赛赫敕纳肩膀,“要么他自救成功了,但从此落下一身病根,所谓‘神迹’不攻自破,要么……”
赛赫敕纳笑着扑倒顾承宴,“哼,那乌乌你应该事先就告诉我,我刚才应该多跟他喝几坛子酒的。”
顾承宴哼笑一声,捏捏小狼崽的鼻尖。
不告诉他,他都那般充满敌意、看架势简直像是要给大萨满灌死过去。
要是告诉了他全套计划,还不知道赛赫敕纳要让大萨满吃多少滚烫的东西。
那就太明显了,难保不被大萨满和他的弟子倒打一耙,说是狼主和遏讫嫉妒他的通天之能、下毒暗害了。
“事情没有分晓之前,还是别太高兴了,我们先睡,明日或许就能知道答案了。”
赛赫敕纳哼哼,思来想去也只能搂着顾承宴先睡。
……
这边大萨满摇摇晃晃回到了自己重新搭建起来的白帐,下意识唤了两个女奴的名字。
跟着他进来的弟子也不敢吱声,只能轻声询问,“师父,我们还能替您做点什么?”
听见他们的声音,大萨满摇晃了一下醉醺醺的脑袋,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
“不、不用,你们都……回去吧!”
弟子们如蒙大赦,连连躬身行礼想要退出毡帐。
结果才走了一步,就撞上了帐外一个斡罗部的勇士,勇士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他身后还站着似笑非笑的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手里提着一只酒囊,他身后还有几个端着毡毯包的勇士——
“大萨满。”
大萨满摇晃了一下,眯起惺忪醉眼打了个酒嗝,“特、特勤?!你……嗝儿,你怎么来了?”
科尔那钦张开双臂,“怎么,不欢迎?”
大萨满嘿嘿乐,“欢迎、欢迎,怎么不欢迎?”
他今日不过是现了一个神迹,就惹得狼主、遏讫还有这位特勤都前后上赶着巴结。
大萨满更觉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让弟子们请科尔那钦进来,然后又帮忙他们几个斡罗部勇士搬东西。
“漏夜前来,打扰萨满了。”科尔那钦笑。
“哪有哪有?”大萨满盘腿坐到了地毯上,“特勤您能来,我这儿真是蓬荜生辉!”
“前日,见您现了神迹,”科尔那钦从酒囊中倒酒出来,“我便一直有心结交……”
“特勤您真是太客气了!”大萨满嘴上这么说,动作却是十分不客气,拿了酒盏就仰头灌下。
科尔那钦微眯着眼睛,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继续斟酒:
“您有通天之能,何必屈居人下呢?萨满教又是草原圣教,您有这样的本事,实在应该重振圣教。”
昔年伯颜氏在库里台议事之初,曾经并不能够确定要将草原的统治者称为“狼主”。
戎狄众人议定过的称呼有王、皇帝、大王等,最后是一位萨满提出来,不若就叫“狼主”。
也是因为这个定名的缘故,伯颜氏将萨满教奉为国教,而曾经王庭的大萨满,是拥有和狼主一样的权柄,有时候,甚至还能凌驾于狼主之上。
科尔那钦不提,大萨满都要险些忘了——
他们萨满神教,本来应当处于整个草原最无上的尊位,无尽,倒变成了王庭狼主的附庸。
他闷头灌了两口酒,却是推辞着摇摇头,“特勤您太高看我了,谁不知道,如今草原上是狼主说了算?”
科尔那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放下酒囊拍拍手,让身后那个端着沉重箱子的勇士上前。
箱子一打开,里面就是满满当当的一堆金子。
大萨满看得眼睛都直了,半晌后才吞了口唾沫,“特、特勤您这是……”
科尔那钦看看周围,又和守在门口的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确定附近没有人后,他才低语道:
“您既然能开示神迹,那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能够除了您的心腹大患,当然了——也是我的。”
大萨满知道科尔那钦不满赛赫敕纳,和斡罗部一直在暗中筹谋想要将这位小狼主处之而后快。
本来大萨满和赛赫敕纳也没什么仇,可他不信自己,还总是妄图让自己离开王庭……
大萨满的眼睛被那一匣金子占满,半晌后,他点点头,咬牙道:“……您想要我怎么办?”
“趁着您声名地位达到顶峰的当下,我想您尽快向狼主提出——要恢复圣山山祭。”
“……山祭?”大萨满一听就皱紧了眉头,“特勤您……怕是不知道,山祭就是我提出废除的。”
鄂博山祭盛大,老萨满在时,是雷打不动三年一次,后来老萨满逐渐失势,雪山别院又有毕索纱不想沙彦钵萨见到的人,所以——
大萨满才联合第三遏讫毕索纱,两人一同合谋,将这个雷打不动的节日给取消了。
鄂博山祭是要狼主带领翟王、牧民百姓们一起登山,然后举办赛马会,伐木比赛做弓箭等等。
总之,本是个冬日里草原上的盛大节日。
“正是因为是您提出来废除的,如今不是正好借着神迹提出来要重现么?”
科尔那钦才不在乎这种两面三刀的行为,他前日接到了鹰讯,斡罗部那边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那接下来,就是要找个由头将赛赫敕纳和那些支持这位小狼主的人,都骗到极北的圣山上去。
正巧大萨满展示了自己有“通天之能”,借由他的口,总比科尔那钦自己去邀请好得多——
而且,有萨满神教站在自己这一边,科尔那钦也相信——百姓也多会帮他说话,相信他才是天命所归。
大萨满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点头,“我可以一试,只是特勤,您是不是应该……”
谋夺狼主之位不算小事,这样大的计划,科尔那钦只想用一匣金子就给他打发了?
科尔那钦了然一笑,点点头道:“除了这个,自然还有其他东西奉上,包括——美女。”
大萨满得了承诺,自然高兴应允。
两人合谋一番,又是纵情饮酒,一直到月上中天、落雪渐停,科尔那钦才起身告辞离开。
大萨满这会儿已是酩酊大醉,站都站不起来,他指挥着弟子:“去、去送送特、特勤!”
“不必,”科尔那钦根本没喝几杯,“人多反而点眼,你们留下来好好照顾大萨满就是。”
没了小黑卓那个受气包,弟子们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战战兢兢伺候着大萨满就寝。
好不容易将他扶到炕上睡着,几个弟子才吹灭了灯烛,小心翼翼收拾了地上的狼藉离开。
可大萨满睡到半夜,却忽然被冻醒。
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裹紧了所有的被子都没用,翻来覆去还以为是灶膛上的火熄灭了。
接连喊了两声弟子的名字都没人进来,大萨满暗骂一句,只能自己起身。
摇摇晃晃下床后,摸到中间的灶膛边,正想再往里再添点炭火,却发现炉子里的火苗烧得很旺。
大萨满咦了一声,抓挠两下皮肤后,又喊了弟子的大名,“你们人呢?!给我多烧些炭盆来!”
——他没多想,只当是变天了,深雪更冷了。
接连喊了两遍都没人过来,大萨满也大概知道自己弟子们是什么模样品行,只能愤怒地踹了炕沿。
结果脚背上倏然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下跌坐在地,后背接触到地面,也让他觉得自己是躺在了炭火上。
这时候,大萨满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摇摇晃晃爬起来,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碰到什么地方都觉得疼,皮肤也变得很脆弱。
明明只是轻轻碰到一下,他就感觉像是挨了烙铁那么痛,实在痛痒难捱抓了抓,手背上就出现了一道道深痕。
大萨满慌了,从地上翻身起来就高声叫着弟子的名字,然后喊了好几句救命,
可惜弟子们怕挨骂,怕自己像是小黑卓一样被打,因而没有一人过来,反而惊动了王庭巡逻的勇士:
“大萨满?您怎么了?”
他才现了神迹,勇士们对他倒还恭谨客气,可大萨满又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打起了摆子。
王庭勇士不知道大萨满这是怎么了,但看见他瑟瑟发抖,便以为他是冷了,好心地让人多弄来几盆炭:
“您是受寒了吧?”
大萨满冷得浑身都哆嗦,想要反驳勇士的话,但一开口牙齿就哆哆嗦嗦地打在一起,面色苍白、指甲发绀。
勇士这时候也看出来不对劲了,他上前想扶住大萨满,但才碰到他的手,对方就怪叫一声直接将他推开:
“滚!滚!滚!不要碰我!”
王庭这几位巡逻的勇士面面相觑,不知道大萨满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正巧夜风阵阵,翻吹起一股酒味,王庭勇士都知道今日狼主和遏讫宴请大萨满,便当他是喝多了发酒疯。
于是勇士们赔笑着上前,七手八脚将挣扎不止的大萨满扶到了炕上,还好心替他盖上被子:
“您好好歇着吧,我们去叫您的弟子来,蒙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大萨满一直在尖叫着不想让勇士们碰,奈何他手无缚鸡之力就会跳神舞,哪里会是成日训练的勇士们对手。
等勇士将他放到床上时,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根本喊不出什么了。
勇士们摇摇头,转身去寻大萨满的弟子。
本以为这事到这里也就过去了,没想大萨满那群弟子过去守着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就出了事。
“救命啊——杀人了!出大事了!”
“死人了,大萨满死、死了!”
几个弟子屁滚尿流,蹿出毡帐就大声呼救,最先惊动的是王庭的巡逻勇士,然后是老梅录。
最后,才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几个弟子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有的哀哀哭着,有的明显已经吓傻,靠在炕边对外界没了反应。
老梅录已经着人封锁消息,并请阿利施、巴剌思两步的萨满过来,一是看看还有没有救,二是瞧瞧是什么死因。
大萨满躺在炕上,面色发青、双目圆睁,手脚上都明显是被冻伤的紫红色,口鼻处还有些呕吐秽物。
赛赫敕纳只看一眼就皱眉别过头,然后对顾承宴摇摇头,小声道:“丑,乌乌不看。”
顾承宴在心里笑他幼稚,踮起脚尖自己够着看了一眼,然后他向赛赫敕纳点点头,做了个口型:
是五石散。
只有服用了五石散后发散不匀,加之热食、豪饮导致的骤冷骤热,以至性命不保。
但令顾承宴疑惑的是,他和赛赫敕纳邀请大萨满过来宴饮,若是大萨满懂得行散之理,应当及时自救。
即便他不懂,那么点酒菜吃下去,也只会让他落下病根,从此畏寒发冷、手抖罢了,断不至于就要命。
难道——
是大萨满为着显示冰天雪地赤身行走的神迹,擅自加大了五石散的服用剂量,而导致的毙命?
正待想着,两部萨满都到了。
两人先后上前检查了大萨满的眼睛、口唇,探过脉门和颈侧,确定这人死透了,时间大致在三更天。
脱开他身上的衣衫检查,也没发现什么致命的伤口,就只看见他身上有许多抓痕,皮肤也有许多擦伤。
“到底怎么回事?!”老梅录看两部萨满都摇头,只能问那几个弟子,“大萨满从金帐出来都是你们伺候的,他到底怎么了?!”
几个弟子被他这么一唬,都吓破了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把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从从从王庭出来以后,大萨满还、还跟第三特勤喝过酒,除、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了。”
“第三特勤还送过许、许多东西来,酒肉饭菜都是他带来的,我们也跟着吃喝了的。”
老梅录一听到“第三特勤”几个字,脸都霎时黑了下来,他暗骂一声荒唐,转向王庭勇士让他们去请科尔那钦。
可即便老人尽力封锁消息,大萨满暴毙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就整个王庭人尽皆知。
附近几个部族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萨满的暴毙,他们明明昨日才看见了他创造的神迹,怎么今日人就没了。
百姓们纷纷围到王庭周围想要知道真相,而戎狄南侵多在秋冬两季,也是因为冬日牧民大多闲着。
老梅录实在担心牧民们被人蛊惑在王庭生事,思来想去只能将他们全部安排到金帐外的草场上,升起篝火,专门请人给他们纷发着食物。
而大萨满的遗骸也被人从他的毡帐中抬出来,放到了王庭金帐内,他毡帐内的东西全部交由两部萨满看着,几个弟子也暂时不得出。
科尔那钦是被敖力带人“护送”过来的,他一路都沉着脸,来到王庭的时候更是恶狠狠地瞪了老梅录一眼。
老人不受他威胁,照旧恭恭敬敬,只是声音放大,“昨日大萨满回帐后就见过您一个,所以才要请您过来查问一二。”
科尔那钦冷笑一声,转头就看向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那之前宴请他的还有狼主和遏讫呢?您怎么不说是他们下毒暗害呢?”
宴请的事情,附近牧民和王庭百姓都知道,但老梅录却摇摇头道:“一场宴饮,狼主、遏讫和我都列坐在席,王庭官员们也多在场,我们都好生生站在这里。”
“哼,中原汉人最是狡猾,要是想暗害使手段再嫁祸旁人,可多得是办法!”科尔那钦冷笑一声,“您可别把话说的太死。”
顾承宴一点儿不恼,似笑非笑上前一步,“那若真如特勤所说,是我给大萨满下了毒,那我又是如何料定您一定会去找他的呢?”
“我……”科尔那钦噎了噎,“你……!”
“若真是我,那我如此料事如神,真正有通天之能的,应该是我吧?”顾承宴戏谑道。
科尔那钦咬咬牙,说不出话。
这边两位萨满也向众多百姓说明了大萨满的死因,他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也并无中毒迹象。
牧民们窃窃私语,之看着大萨满那样子,像是被冻死的——四肢紫红发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最后是弟子们,他们耷拉着脑袋挨个被王庭勇士拉上来,说明昨夜大萨满最后的行踪。
老梅录怒目瞪着他们审问,被老人这么一吓,那些弟子哪里还有隐瞒,竟然连科尔那钦送黄金的事情都抖落了出来——
科尔那钦翻了个白眼,直叹这群人的蠢钝。
好在他和大萨满密谋要恢复鄂博山祭时,这些弟子和他身边的勇士都不在,所以最关键的计划还没有暴露。
“特勤,”老梅录看科尔那钦一眼,“这黄金一匣的事,还要请您解释一二?”
牧民们也都转过眼神来,怀疑地看向科尔那钦。
“有什么好解释的?”科尔那钦冷笑,“我不就是看了大萨满的神迹,想要请他到我们斡罗部去么?”
“怎么,就许你们王庭有爱才爱将之意?”
他这话就是强词夺理,但偏老梅录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相信了。
这时候,大萨满帐中的东西也悉数被送上来,除了日常要用的神袍、神帽等等,还有好几口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满满的黄金,就连牧民都惊讶一位萨满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财富。
若说只有黄金就罢了,还有好几匣子成色上等的宝石,就算是常年掌管王庭宝库的老梅录都有些惊讶:
“……这些都是大萨满的?”
几个弟子点点头,“都是师父的,大部分是从前、从前第三遏讫赠的,还有一些是……是……”
“是什么?!”
“是想要求他办事的人送的……”弟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也知道这就是公开接受贿赂。
这话一出,围坐在附近的百姓都坐不住了:
“大萨满怎么这样?”
“我还想着他是个好人呢,竟然这么贪财!”
“不止贪财吧,之前那几个箱子里的女奴,你们没瞧见?他一个人就要占着三个女人呢!”
而最后被端上来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些乱七八糟的瓶子、药包,看着倒像是萨满平日行医的用具。
老梅录上前看了一番,问那几个弟子:“这些,是大萨满平日用的东西么?”
弟子大多摇头表示不知,唯有跟着大萨满时间最长的一个,小声道:“这东西师父都是自己收着自己用,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还说是好东西……”
好东西?
老梅录便转向旁边那两位萨满,请他们上前一一辨认分别是什么。
结果不辨别还好,一辨别就发现——这箱子里,满坑满谷竟然有一大半都是……升阳药。
那两位萨满一开始还能坦然解释,到后来每拿出一瓶来,面色都更尴尬几分,最后竟是两位老人家的脸涨得通红。
牧民们听到这也是面面相觑,根本没想到他们敬重的萨满教神使,私下里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除了升阳药,大萨满这口箱子里,还装有砒霜、水银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毒草、毒虫。
赛赫敕纳一直昏昏欲睡,偷偷捉着顾承宴脑后的墨发在编小辫子,但听见这些毒物的时候,终于是脸色微沉——
草原上甚少有人用毒,因为用毒之人心思狠毒、胆小如鼠,往往是不能堂堂正正对决之辈,才会想到下毒暗害。
“平日医病,萨满教需要用到这些东西么?”
他骤然开口,声音又是淬了毒一样,两位萨满包括老梅录都被吓了一跳。
两部萨满连连摇头,“长生天在上,萨满行医治病救人,不需要用上这些东西。”
老梅录亦是满脸嫌恶,但人都已经死了,也没法询问大萨满到底拿这些药做什么。
几个弟子胆小,这会儿已经没了大萨满这个靠山,自然是想着活命要紧:
“狼主,老梅录!自从婚典上出事后,大萨满脾气暴躁,对身边人动辄打骂,我们怕挨打,所以不敢上前伺候。”
“大萨满他、他好逸恶劳,能让人伺候就绝对不会自己动手,所以最后他的很多事,都、都是那黑骨头知道!”
又是黑骨头。
顾承宴实在厌恶这个词,皱眉纠正,“是黑卓?”
“啊对对!就是他!主上、遏讫您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请他过来问问!”
转头问了穆因,知道小黑卓还在养伤,但已经能开口说话。
顾承宴便让穆因和小五过去,不一会儿就给人扶了过来。即便到了这地步,小黑卓走出来也是先跪到草地上,恭恭敬敬朝着大萨满拜了一拜。
然后才起身,一五一十道出大萨满近日的行踪:
“主人这些天一直很焦虑,在想要用个法子稳固自己的尊位,所以总是在那箱子里翻找……”
小黑卓指着箱中那些毒物,还有一些两部萨满看不出来的粉末解释:
“这些都是一一对应的,主人不是要下毒害人,而是……利用这些东西,做出‘神迹’来示人。”
大萨满从前会自己服食下毒物,然后当众表演出一幅濒死的模样,再不经意地吃下解药,好显示他的与众不同。
“这回的神迹也是一样,”小黑卓喘了一口气,“主人提前就吃过药了。”
他在箱中摸索了一会儿,翻找出来一包浅红色的粉末,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是此物。”
两部萨满接过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巴剌思部萨满闻了闻,药粉有硫磺的味道;而阿利施萨满瞧出来里面有石英的成分。
一听这两味药的名称,赛赫敕纳就知道顾承宴所言不虚,那东西是五石散。
果然,说出石英、硫磺,再加上粉末呈现粉红色,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特木尔巴根就高声叫起来:
“是五石散!”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观瞧,并向众人皆是五石散之功效,内容与顾承宴说的大差不差。
他们乞颜部地处南部草原,又是个对汉文化十分倾慕的部落,所以特木尔巴根的话当然有七分可信。
这时候,牧民看大萨满的眼神就已经变了,这人先是收受贿赂,紧接着又在神迹上作假——分明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想到之前老萨满的离开,还有被第三遏讫毕索纱间接害死的几位遏讫、特勤、先狼主,牧民们反而群情激奋起来——
“把这些骗子驱逐出去!让他们滚出去!”
大萨满已死,牧民们也嚷嚷着火葬,不能让他这样不洁净的灵魂脏了腾格里的眼。
科尔那钦恨恨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恼火至极,险些忍不住当场发作。
倒是关键时候,有位斡罗部勇士紧急拉住他,悄声告诉他——有札兰台部的鹰讯,要私下传给他看。
想到札兰台·蒙克也是个靠不住的,科尔那钦本不想理会,但那勇士又凑上来,小声补充一句:
“是关于大遏讫的。”
第63章
札兰台·蒙克的消息来得很及时, 科尔那钦本来乌云密布的脸在瞬间转阴为晴。
他看了看忙于收拾大萨满烂摊子的众人,悄悄转身准备撤出王庭草场。
才走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赛赫敕纳不冷不热的声音, “此间事未了,兄长这是要着急上哪儿去?”
科尔那钦闭了闭眼,转回头来脸上又挂满了灿烂笑容,“主上找我, 还有事?”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 用下巴一指躺在那里的大萨满, 以及大萨满旁边堆着的黄金一整箱:
“怎么兄长不拿回自己的东西么?”
科尔那钦远远看了眼那箱子黄金,只觉得小狼主这是在没事找事——
“我既送给大萨满了, 那便是他的东西了, 这匣子黄金也算是他身后事。”
赛赫敕纳喔了一声,声调拖得老长,“兄长还真是大气, 我却不知, 斡罗部实力如此雄厚。”
整箱的黄金不算是小数目, 科尔那钦说给就给, 要么就是急于脱身, 要么就是真不在乎。
甚至, 两种皆有。
而且无论哪种,都对王庭的未来不利。
科尔那钦有些烦躁, 偏是赛赫敕纳与他说话, 整个草场上的牧民都转过眼睛来看着他。
“……”被逼无法,他也只能说, “那就劳烦老梅录,帮忙把这匣子金子分给附近的牧民吧。”
说完, 科尔那钦就想走,但赛赫敕纳快走两步上前拦住他,“分给牧民固然是好,但兄长你得想个由头吧?总不好让附近百姓以为,兄长你这是在堵人嘴呢?”
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还表情无辜地冲他挑挑眉。
忍了又忍,科尔那钦脸都憋红了,最终咬咬牙一指那个跪在地上的黑骨头,“那就给他!”
“哦?”赛赫敕纳似笑非笑,“为何?”
“既然刚才他能站出来揭穿大萨满的骗术,大萨满生前也多是他伺候,那就赏给他好了。”
看着满脸烦躁的科尔那钦,赛赫敕纳在心底嗤笑一声——急于脱身成这样,甚至愿意赏赐黑骨头。
顾承宴在背后看着他们俩交锋,暗自摇摇头后,转向老梅录,“既然特勤说要赏给小黑卓,那就给他吧。”
“可……”老人犹豫,黑卓是奴隶。
虽说主人家赏赐什么东西给奴隶都可以,但王庭历史上还从没有过这样接受一匣子黄金的先例。
小黑卓也挣脱了穆因扶着他的手跪下来推辞,“遏讫,主上,小奴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伺候大萨满起居生活这是我应当做的,而且主人深夜暴毙,小奴没能及时发现,这实在不该领赏……”
穆因听他这么说都急坏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他待你又不好!”
“主人待我不好是一回事,”小黑卓瓮声瓮气,“我没尽到本分是一回事,这是两回事。”
穆因翻了个大白眼,扯扯小五的袖子,觉得小黑卓没救了——要不是顾承宴警告他不能再提什么黑骨头白骨头的分别。
这回他就要大声喊了:黑骨头就是黑骨头,骨子里的奴性真是打都打不醒,怎么可以贱成这样!
小五抿抿嘴,他不会戎狄语,这会儿站出来也说不好什么,只能转头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瞧着小黑卓,心里只觉得这孩子可怜:
从一出生就是奴隶,长大跟在大萨满身边也没接受过什么好的教育,行事全凭忠诚二字。
虽然有些傻,但到底不是无可救药之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与老梅录点点头,亲自来到小黑卓身边俯身蹲下来,与他平视:
“那黑卓,我现在有件事想要你去办,你愿不愿意帮我?”
小黑卓点点头、红着脸,“您是大遏讫,是草原的主人,我自然听您吩咐的。”
顾承宴摸摸他的脑袋,又转身指向了那一匣金子还有大萨满的尸骸,“你既忠于大萨满,那大萨满的身后事,就交给你来办,好不好?”
小黑卓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老梅录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打断,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顾承宴看起来还有话要说。
“大萨满生前,有尊荣也有污点,最后这回更是犯下弥天大罪,刚才你也听着了,百姓要他如何?”
小黑卓耷拉着脑袋,小声重复:“要、要烧……”
“嗯,那你预备如何烧呢?”
小黑卓想了想,远远看了眼大萨满的尸骸,然后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说他会先去砍足量的木头,然后堆到大萨满身下。
“一次不够,我就再去砍第二次,总是慢慢能积攒够的,”小黑卓又往大萨满那边拜了拜,“是黑卓无能。”
顾承宴忍笑,循循善诱,“那他的遗物呢?”
小黑卓看了看那些金灿灿的匣子,还有珍珠宝石等物,歪着头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答案:
“大萨满是罪人,他的东西按理应当充归王庭所有,而神袍神杖等物是他从老萨满那继承来的,应当可以传给下一任萨满。”
顾承宴点点头,这孩子倒还有几分见识,不算是完全傻,“那——你处理完大萨满的遗体之后呢?”
这问题似乎是问住了小黑卓,没有主人的奴隶是如何生存的他好像还从没见过。
“或许等着商人上门将我卖给别人?”小黑卓看了眼远处大萨满的那些弟子,“不然就是被、被驱逐……”
顾承宴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抬手弹了小黑卓脑门一下,“既然你说我也是草原的主人……”
“那黑卓,我现在‘命令’你办两件事——”
“其一,你将‘你主人’生前这些财物点出具体数目,交给梅录;其二,那匣金子算是我赏赐给你的,你需要用他雇人帮你处理大萨满的后事——他是罪人,不能焚烧太久,让腾格里看着不成体统。”
小黑卓下意识点头应了是,但转念一想却瞪大眼睛“咦”了一声,这不还是要给整匣黄金都赏他么。
顾承宴却板起脸,拍拍他的肩膀:“要尽快,我不希望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还看见这罪人的尸体。”
小黑卓懵懵懂懂,还不是很明白。
倒是穆因眼珠一转,立刻凑上前来拉着黑卓的袖摆,“哎呀,小弟弟,我帮你去砍柴吧?我要价不高,十枚金币一天,怎么样?”
小五也明白过来,摊开手掌,比划了一个八,意思是自己要价更便宜。
周围牧民看出了端倪,纷纷上前围住小黑卓,嚷嚷着他们三枚五枚金币就能干,还有人提出来木柴不够烧,还有自家黑油可以拿出来用。
小黑卓毕竟还伤着,穆因小五到后来都是护着他,没有让他在人群里被挨挤出什么事端。
顾承宴见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退出了人群,回头冲赛赫敕纳微微笑了笑:
黑白骨头之分由来已有,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除。
赛赫敕纳耸耸肩,这才深深看科尔那钦一眼,错身暂时放过了他——王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科尔那钦如蒙大赦,但走出去两步后,还是忍不住转头远远看了眼被众多牧民围着的那小孩——
中原有仆役,但不蓄奴。
这汉人,不会是想取消草原的奴隶制度吧?
斡罗部和不古纳惕部都有草原最多的奴隶,若是一朝取消……科尔那钦都不敢想,他要亲自去拾捡牛粪。
摇摇头,科尔那钦加快脚步——
冬日时间不长,极北草原上的天气也恶劣,他还是要尽早让赛赫敕纳他们到圣山上去。
回到客帐内,自然有侍从仆役给科尔那钦送上热茶,他大口喝了两口算是压惊,这才接过信。
可展开纸张后,里面竟是空白的。
科尔那钦翻来覆去看了两道,都没能找到一个字。
他皱眉看向接鹰讯的小勇士,那勇士也愣了愣,半晌后一拍脑门,“还有这个!”
小勇士从怀中取出装信的小竹筒,外面贴着一张已经被撕开的封条,但封条上还是隐约能瞧见个火焰的标记。
科尔那钦眼珠转了转,招呼勇士取下来挂在立柱上的油灯,然后摊开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燎了下。
伴随着一股黑烟,被加热熏蒸过的纸张上渐渐出现了浅褐色的字迹,而科尔那钦也闻到了一股糖烧焦的味道。
——札兰台·蒙克这是用糖水写的字。
字迹显露出来后,蒙克告诉科尔那钦,说他近日捉着个从中原宫廷里面逃出来的太监,打听到不少宫闱密辛,其中有项关于顾承宴的,他觉得科尔那钦一定喜欢听。
“中原皇帝少年时曾逃难到青霜山,与国师顾承宴是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登基之后,曾暗中命人重修过自己的寝宫,并且在寝宫之下开凿了密室。”
科尔那钦皱了皱眉,这算什么消息。
结果再往下读,科尔那钦眼中竟是精光闪烁——蒙克告诉他,汉人皇帝对顾承宴有那样的心思,想以皇后许之,奈何最后没成。
昔年若非草原大军压境,皇帝已经准备好了金锁、镣铐,以及毒药废掉顾承宴武功,要将他永远变成自己的禁|脔。
大约是一开始没有选好信纸的大小,札兰台·蒙克的最后几行字写得是又小又密,被火燎烧后有些密密挤在一起看不大清。
科尔那钦仔细辨认后,忽然惊喜地从灶膛边跳起——“好好好!真是个绝妙的好消息!”
顾承宴离京和亲之时,皇帝曾经御赐了美酒替他践行,但那美酒里面有皇帝下的毒。
若是没有解药,顾承宴必死无疑。
结合汉人皇帝近来在边境屯兵的动作,科尔那钦有理由相信——汉皇并没有放弃顾承宴,还要夺他回去。
“顾承宴……”科尔那钦面色古怪一笑,“怎么这么多人当你是香饽饽,搞得我都有点好奇了……”
不过蒙克送来的这个消息当真是有用的很,却可解他的燃眉之急,“替我谢过札兰台翟王。”
勇士点头,领命准备去回信。
“不,等等!”科尔那钦拦住他,“你带几个人亲自去,带上我们的贺礼,我斡罗部感谢他。”
勇士肃立,用右手扶住左胸躬身行礼。
有了这个消息,科尔那钦可以好好利用——依着顾承宴的性子,肯定不会告诉他那好弟弟这个消息。
科尔那钦胸口堵着那口气终于顺了,他会好好利用这个做饵,这次一定让赛赫敕纳他们逃无可逃。
○○○
大萨满这件事影响不小。
正好又是冬日,各部勇士无需外出放牧的闲适时刻,事情从王庭传开,渐渐散到草原的各个方向。
十二翟王部受到的影响倒不算大,可许多小部族却人人自危,很多年轻的萨满都受到了百姓的质疑。
除了那些确实有真材实料、天赋异禀的,倒还真抓出来来四五个和大萨满一样沽名钓誉、滥竽充数之辈。
众多德高望重的老萨满,如阿利施部萨满,就专门设了祭坛向长生天告罪,祈求腾格里能原谅那些弟子的无知。
小黑卓经此一事,心性成长,穆因他们经常能瞧见他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者是远远看着阿丽亚带着孩子们习武。
穆因邀请过他很多次,问他来不来一起练剑,小家伙都红着脸很快跑开了。
倒是小五近日得到了青霜山一份传讯,看清楚信的内容后,他就急匆匆地赶往毡包找顾承宴。
顾承宴畏寒,一到冬日他就懒得动弹,总是窝在毡包内看书,有时候甚至连炕都懒得下。
赛赫敕纳倒是真忙碌起来,每天都有半日多要泡在王庭金帐里,要和老梅录、各地来报的索葛察议事。
草原王庭向中原学了税赋制,但不似中原那般严苛,每年的税数多少全看索葛察的能耐,有时候还看狼主的心情。
虽说索葛察不管勘定部族人数、定税,但他可以在缴税的时候替一些部族说话:
比如周旋说部族所在的地区有旱灾,或者其他灾害,总之口才好的税官,是很受当地百姓爱戴的。
王庭的狼主不同,有的在乎赋税——如沙彦钵萨,他认为自己统一了草原,后半生就合该享受供养。
有的狼主不在乎赋税多少,赛赫敕纳就无所谓,王庭自己也事生产,再多金币放到王庭,也顶多能拿来赏人。
顾承宴早就教过他,好君王重在贤德,重在知人善任、贤明礼下,这样百姓才会敬重你这个人,而不是权势威压。
所以同索葛察拉扯的事情就交给了老梅录,赛赫敕纳只管在一旁听着,就当是了解各地的风土民情了。
正搁下茶盏,抬头欲和老梅录说什么,结果就看见小五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顾承宴今日倒没躺在炕上,他换好了一身劲装想出去跑跑马,药只剩最后一瓶,他想多些时候和白马相处。
正在往手上系箭袖,小五就火急火燎地闯进来,脸色红润,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师叔师叔,有救了!”
顾承宴内劲溃散,早就没了从前那种听力,被他这一嗓门吓了一跳。
回身看见小五挂着一头一脸的汗,他便是好心要拿自己的巾帕给小五擦,小五却自己胡乱用袖子揩了:
“师叔,你先看看这个!”
他双手捧着信笺,献宝似的。
顾承宴接过来一读,面色微变,信上竟是掌门说找到了药王谷的传人,在江南的某个水乡里。
这位算是杏林陆家的旁支,是陆家女眷远嫁的夫家,后来也在乡里行医,得到附近百姓称道。
顾承宴其实有脉案留在青霜山,虽说掌门收到了他的东西,但做长辈的怎能做到完全不关心。
所以这些年掌门行走江湖,只要有机会,听闻某个地方有神医圣手,就总是会凑过去过问一二。
这次找到这位算是杏林陆家的后人,便将顾承宴的脉案也拿过去请他看了看,那人竟然也说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难寻……”顾承宴念叨出来,“八瓣重骨……莲?这是什么?”
小五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其他药材顾承宴倒是知道,当年陆老神医给他配药的时候,他多少在旁看着,知道那么四五样。
看得出来,这位隐居在江南乡间的陆家后人,确实有点东西,能够配出个大概方子。
只是其中这一味八瓣重骨莲,顾承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跟不要提见过、吃过了。
本来青霜山掌门是想请了神医北上,送他到草原上给顾承宴看诊的,但那人说他走了、乡里无人照应拒绝了,倒说顾承宴可以来江南一看。
“所以,小师叔,你跟我回去吗?”
小五也在草原待了少说三个月,这会儿河道已经结冰冻上了,正好南归。
“你要是回去了,师祖和师父他们肯定高兴!”
顾承宴没说话,只是沉眉看着这封信,总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隐居江南的陆家后人,突然出现的救命药方……
小五等了半晌,没等来顾承宴的回答,歪歪头瞧了他半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叔不会是……舍不得我小婶子吧?”
他嬉笑一声,“那你带着小婶子一起回去不好吗?就当是见公婆了!”
顾承宴瞥他一眼:臭小孩,说的这都什么话。
“他是狼主,怎么能随便去中原,而且还是中原腹地、江南的乡下?”
“乔装改伴不成吗?”小五还在天马行空,“我瞧小婶子生得挺好看的,直接扮做美女就好啦?”
顾承宴:“……”
他要是跟赛赫敕纳提,小狼崽肯定会二话不说答允,但若王庭出事,他们必然赶不回来。
而且中原情况不明朗,顾承宴好不容易从哪一滩烂泥中脱身,怎么会想要冒然回到中原去。
他摇摇头,让小五不要闹。
“这事先不要声张,你也别告诉你‘婶子’有这么一回事,先请掌门和边境上的义军帮着调查。”
“还有……江湖上那么多神医,苗疆不也还有,劳烦掌门多方打听,看这八瓣重骨莲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五唔了一声,那股兴奋劲儿消退下去,他小声“哦”了一声,但是还眼巴巴看着顾承宴不愿走。
顾承宴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前世他都没能活过几年,而且是在皇宫里憋憋屈屈惨死的。
今生他看到了母亲生活过、热爱过的草原,遇上了小狼崽,还度过了这么一段快活的日子……
顾承宴倒觉得此生无憾,真要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只是放不下小狼崽,最后一瓶药他都是能不吃就不吃,只想着能替他多周全些再离开。
唉……
顾承宴将那封信叠好还给小五:都怪这死孩子,让他想起来这么些不开心的事。
小五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顾承宴不让信笺出现的根本缘由是怕赛赫敕纳看见,便自己收收好。
“行了,我要出去跑马,一起么?”顾承宴问。
小五看看外面的天气,似乎是个晴天,便高高兴兴答应了,“那小师叔你等等我,再叫上穆因。”
顾承宴点头,转身出毡帐去牵阿白。
冬日来临前,赛赫敕纳怕大白羊和白马动着,专门扛回来一些柘木重新给他们搭了个牲棚。
当时搭棚子的时候还引得一众王庭勇士、牧民们围观——他们还从没见过冬天了要给牲口盖房子的。
赛赫敕纳十分坦然,只告诉众人他们在雪山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而且这都是乌乌的宝贝、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顾承宴是直到他搭完了才知情,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赛赫敕纳将大白马、大白羊都牵进了中间还有灶膛的一个毡帐。
本来,他是想告诉小狼崽,不要因宠失正:
别的牧民家顶多搭个棚子、盖上毡毯,稍宠些的加两个炭盆子、拢个火堆。
赛赫敕纳倒好,直接给盖了间房子。
这要是群起效仿,那……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但看见赛赫敕纳鼻头红红、十根手指都冻得发紫。
顾承宴眨眨眼,又将那些话全部咽了下去。
进牲棚的时候,大白马正在打盹,倒是大白羊许久没见顾承宴,咩咩叫着就凑上来用脑袋拱他。
顾承宴揉揉大白羊的脑袋,俯身弯腰扑到他柔软的毛发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正准备起身,身后就落下来一个温暖的怀抱,赛赫敕纳温暖结实的胸膛顶在他后背上:
“呼——”小狼崽学着他的语气,“好软。”
顾承宴:“……”
大白羊扭了扭头,转了转黑圆的小眼睛,不太明白两个主人这是在做什么。
赛赫敕纳闷闷笑一声,搂住顾承宴的腰就一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打横抱到怀里:
“啧,我都没有被乌乌这样主动抱过!”
骤然的失重让顾承宴下意识挣了挣,半晌后又放松下来,自然地搂住小狼崽的脖子。
狼的主要食物不是肉么?
怎么养出来的小狼崽子,无时无刻不酸溜溜的。
他收紧手臂,主动凑过去蹭了蹭赛赫敕纳的下巴和颈项,然后脑袋窝到他肩颈中深吸一口气:
“这样,就不吃味了吧?”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脚下一踹大白马让它精神起来,然后先将顾承宴送上马背,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上。
这个牲畜棚是他专门搭建的,门帘的高度足够,所以只需要稍稍矮身,就能骑马钻出去。
他们出来之后,小五和穆因早早就各自骑着马等候,瞧见赛赫敕纳跟着两人见怪不怪,对视一眼都在偷乐。
都是自己的小辈,顾承宴多少有点脸上挂不住,偷偷掐了赛赫敕纳小臂内侧,啐他一句:不要脸。
赛赫敕纳不以为意,脸哪有老婆要紧。
四人三马到附近的草原上跑了一会儿,冬日走马很需要骑手的技术,不仅是要看清楚道路,也要懂得应对处理遇到的种种情况。
也是走到了覆盖深雪的草原上,顾承宴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狼崽也不仅仅是吃醋,他还在担心。
由他策马,顾承宴倒可以放松心情,不用时刻紧绷着,甚至能调笑着说两句话。
“冬日好无聊啊——”
跑了一阵后,穆因忍不住高声感叹,“春夏秋都有节日,怎么冬天就什么都没有啊?”
成日对着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就算是能自娱自乐如穆因,也感受到了无趣。
虽说可以练剑习武,跟小五、小黑卓他们玩,但他就是觉得蔫蔫的没什么意思。
“对了遏讫,你们汉人到了冬天都做些什么呀?”
顾承宴想了想,告诉穆因汉人到了冬天要做的事情可还不少,岁末要洒扫、穿新衣,过冬至。
“冬至?那是什么?”
“一个节日,”顾承宴简单讲了中原的二十时四节气之法,“到那日大家都要穿上新衣,吃饺子,有的登高,有的祭祖。”
穆因想了想,他就知道汉人要过除夕、有新年,放鞭炮的声音很响,有时候他们草原都能看见烟花。
“这样……”穆因抿抿嘴,觉得没有春节有趣。
“你要真觉得无聊,”赛赫敕纳打断,“不如跟着特木尔巴根回乞颜部去,也顺便帮我盯着札兰台部的索葛察,看他有没有谎报人口。”
草原上的赋税好收,但也有难收的地方。
像是札兰台部这样整个草原都知道它挑起战争的,但具体减少了多少人口,没人知道定数。
被分派过去的索葛察官虽说和札兰台部并无什么亲缘关系,所在部族也并不算亲密。
但草原广袤,索葛察来回一趟就要半个月时间,蒙克这人心术本来不正,也不知会不会用什么办法收买。
“啊……?”穆因当即苦了脸,“好师娘,你放过我吧,我哪里是干这种大事的料子。”
赛赫敕纳不为所动,冷下脸来挑眉看他,“穆因,你已经不小了,难道一辈子都不当事吗?”
穆因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可我才几岁……”
“你师父十四岁下山,用十年时间就帮助一个废物成为了皇帝,”赛赫敕纳很不客气,“你旁白的小五,也就大你一岁,更不用提你的兄……”
“啊!”穆因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救命啊!师父,你管管师娘,他念经!”
顾承宴轻笑一声,穆因以为找到了靠山,慢腾腾将自己的双手放下来后,却听见顾承宴开口:
“是哦,你师娘十五岁就是一方狼王,十八岁就是草原狼主了,穆因,你不小了。”
穆因:“……”
小五这些日子在草原,也算是简单学了几句戎狄语,虽说不能做到每一句都听明白,但大致意思能猜。
他掩口轻笑,偷偷一鞭子抽在了穆因的马屁|股上。
穆因嗷嗷啊一声,若非是从小骑马很快稳住身形,这下就要被骏马摔下去了,他愤愤瞪了小五一眼,大声嚷嚷着:“你们合伙来欺负我!”
等他终于控制住了马,顾承宴才笑着说了剩下的话:“小五要回中原,我们是想你帮着送送他。”
穆因一愣,似乎还没准备好分别。
他本来兴奋的情绪被这一下砸蒙了,扁着嘴看向小五,“你要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小五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但他到底虚长了一岁,从小经过的历练也比穆因多,所以只是眨眨眼,询问地看顾承宴。
“到冬天了,”顾承宴还是笑着,“你也该回去看看掌门,看看你师父,大家不还要一起过年么?”
小五张了张口,现在已经是冬十月末,他快马加鞭从这里赶回去,倒是正好能赶上除夕。
“可是……”
小五想到青霜山的来信,想到顾承宴的病,有些不愿意离开草原。
顾承宴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提那些事,转而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就这么舍不得?怎么你们俩倒闹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小五吐了吐舌头,挠挠头,最后低声应了个是。
而穆因却明显没能读懂两人眼神中的交锋,只讷讷策马过去拉起小五的手,“小师兄,明年,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小五点点头,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如果师门没有其他任务的话,我会的。”
穆因有些失落,紧紧攥着他不放手。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扬鞭带着顾承宴往前跑马而去,“多大点事,你若想人家,不也可以去中原寻他么?”
穆因一愣,“真的?!我可以?!”
中原汉人不是视他们为死敌吗?他过去不会被汉人围起来生吞活剥了么?
“那不然你师父的额维怎么会出现在中原的?”赛赫敕纳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
小五也笑了,他反握住穆因的手,用生涩的戎狄语告诉他,“你要来,信,给我,我接你。”
穆因一下重重搂住他,然后拉着他跑马追上。
不过因此,穆因也没有再推辞赛赫敕纳分给他的任务——跟着特木尔巴根回乞颜部,然后暗中探查札兰台的索葛察。
乞颜部很早接受汉文化,所以他们也跟着汉人过春节,特木尔巴根还有一双儿女要照料,所以他要离开王庭回家过年。
临行前,铁柱过来与顾承宴拜别,也说会帮忙探查边境上的事,以及札兰台·蒙克近日的动向。
顾承宴点点头,送了他出去。
没想到铁柱他们离开后没几日,就有鹰讯递回来王庭,说是特木尔巴根听说有一种神奇的药草,能治疗寒疾。
说是有从西域归来的商人提起,说西域也有坠入冰河后三年卧床畏寒的,后来就是吃了这一味药草痊愈的。
虽说掉入冰河和顾承宴的症候还是有些差别,但特木尔巴根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悉数写在鹰讯上报上。
“他说这东西中原汉人也有,算是种传说中的药材,”老梅录拿着信笺,“不知大遏讫知不知道?”
最近又落了两场雪,王庭外积满了厚厚的雪。
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适合跑马,穆因送小五南下后,大白马和白羊都不爱出门。
顾承宴一个人待在毡包内也是无趣,所以赛赫敕纳就将王庭内的俗务连着老梅录一起打包到他们的毡包内。
本来应该是顾承宴挪动到金帐比较合适,但赛赫敕纳硬要说他身子弱、受不得风,金帐那边不够暖。
那担忧委屈的语气,听得老梅录都主动让步,“草原不似中原,没有什么干政那套说法,大遏讫帮忙参详也好。”
顾承宴:“……”
他多少是有点佩服小狼崽了,从前老梅录明显还处处拘着他,两人的关系里,也明显处于引导的上位。
现在也不知赛赫敕纳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老梅录对他如此言听计从,甚至还帮着他违背原则。
顾承宴叹息,认命道:“那药名是什么?”
老梅录低头仔细看了看信笺,报出名字:“叫……八瓣重骨莲。”
顾承宴一愣,愕然地看向老梅录。
老梅录被他倏然投过来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想了想,将信笺递给了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扫了两眼,转头又将信递给顾承宴,“爷爷没念错,就叫这个。”
顾承宴接过来那信笺,仔细看了两遍确确实实是特木尔巴根的字迹,但内容提到的这东西,却让他敏锐地觉得心惊。
青霜山那边才得到消息,说找到了杏林陆家的后人,那人就准确地提出了他的病症是应该对什么药。
而写给小五的信笺上,甚至还提到了这种名字古怪的药——又似重瓣,又似骨生莲。
而小五、穆因离开没多久,特木尔巴根那边就紧接着来了什么西域的游商,又是寒疾又是灵丹妙药。
顾承宴摇摇头,“我从未听过这种药材。”
老梅录没深想,只是有些遗憾,转头就去处理下一摞卷宗,倒是赛赫敕纳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多一会儿。
虽说是草原王庭,但要处理的事务其实也没那么多,有些琐事也不需要赛赫敕纳亲自定夺。
老梅录挑挑拣拣,从中择出来一样是斡罗部翟王的鹰讯,算是比较重要的一项:
“说是为了表达歉意,想要给王庭送些东西,牛羊、马匹,还有金银绢帛、药材和宝石。”
斡罗部翟王这些年算是深居简出,就算是乌鲁吉他们去到斡罗部,也没见过这位翟王露面。
大部分的事宜都被交给了朝弋,而剩下对外的事宜全部交给了科尔那钦。
他对沙彦钵萨都不算多尊敬,如今怎会突然提出要道歉,不用顾承宴皱眉,赛赫敕纳都好笑:
“就送东西?没有别的要求?”
老梅录耸耸肩,并没有看到有什么要求。
赛赫敕纳想了想,送东西倒还好说,只要不弄些居心叵测的人过来,那还要分神防备对付。
他点点头,让老梅录自己看着办。
老梅录似乎还想问一两句,但赛赫敕纳为数不多的耐心明显已经耗尽了,转头就去问顾承宴:
“乌乌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老梅录:“……”
顾承宴抱歉地看老人一眼,然后指着灶膛上昨日还剩下的东西,“不还有锅子吗?”
赛赫敕纳想了想,“那我出去弄两只兔子,添一道烤兔肉。”
顾承宴本想起身跟他一起去,但赛赫敕纳借口外面冷,将他留在了毡包内,自己和老梅录一起搬了东西回金帐。
等搁下了长条案,赛赫敕纳才突然摁住老梅录的手,“爷爷,刚才特木尔巴根那封信,你重新找出来给我。”
老梅录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顾承宴畏寒,若真有灵药,那赛赫敕纳是要试一试的。
他点点头,很快将那信笺拿出来递给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重新看了一遍后塞到身上放着,然后就哼着歌走入茫茫白雪地里找兔子去。
等他打猎回来,顾承宴也刚好给锅子热上,挑帘进门就能听见铁锅内咕咚咚冒泡的声音。
除了两只肥硕的野兔,赛赫敕纳还带回来几种野菜,算是冬日草原上的特色,有一种还开着小花。
从前乌仁娜就跟顾承宴说过,说中原汉人初到草原可能会不适应,上吐下泻都是好的,严重的要生好些日子的病。
草原人多以肉食为主,中原汉人却总是要讲究荤素搭配,不过水土各异,过一段时间也就能适应。
顾承宴本来没太在意这件事,直到最近才发现无论是特木尔巴根还是赛赫敕纳,他们都在这方面照顾着他。
昔年铁柱会专门走远去河里捞水荇,如今赛赫敕纳也会在冰天雪地里用他的狼鼻子找到野菜给他。
顾承宴看着小狼崽,突然一笑,伸手探向他前襟。
他这动作突兀,赛赫敕纳当然没能躲过,所以刚才从老梅录手中讨来的那封信笺,一眨眼的功夫就落入了顾承宴手中。
“乌乌你……诶?!”
赛赫敕纳都来不及脸红,就看见顾承宴毫不留念地将那信笺整个塞进了火塘中。
他没能抢下来,只能眼巴巴看着灶膛里的火。
顾承宴瞧着小狼脑袋、尾巴都耷拉下来,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地给他抓过来坐坐好:
“这么明显的陷阱,你狼王的敏锐呢?”
赛赫敕纳眼珠一转,忽然挑眉明白了什么,然后他眯起眼睛,拖长声哦了一声:
“好哇!乌乌你欺负我!”
第64章
科尔那钦回到斡罗部的时候, 刚好是冬十一月。
朝弋带领部族内的精锐勇士亲自到西南圈围外迎接了他,冬日的西北草原上寒风凛冽、满地白霜,勇士们也都穿上了翻毛领的厚毡。
科尔那钦策马上前, 一跃下马后给了兄长一个大大的拥抱,而朝弋也反手拉过他来重重拍了后背。
两人搭着肩膀哈哈笑着往部落深处走,“王庭的事情翟王都听说了,这边倒一切顺利, 你放心。”
科尔那钦点点头, 微敛了脸上的笑容, 摇头有些自责,“是我大意心急, 事情办得也不够周全。”
朝弋拍拍他肩膀, 让他不用再提,“我们准备了上好的酒肉,要给你接风洗尘, 走!别想那些丧气事!”
两人一齐走进毡帐, 身后的马匹等自然有奴隶来收拾, 斡罗部翟王并未出面, 勇士们只看见朝弋带着科尔那钦走进了翟王的中帐。
两人在中帐内待了一会儿, 出来后就到了朝弋准备好的大帐内, 女奴们端着大盘的菜肴进进出出,其他奴隶则搬酒坛。
毡包顶上白烟阵阵, 烤羊肉的香味四溢, 酒香更是一阵阵从起落的门帘中飘散出。
朝弋抱着酒坛,与科尔那钦连碰三次后, 两人才正色、谈起之后的打算:
“蒙克的消息要紧,若是赛赫敕纳不愿意到极北, 我大可以用这消息逼他北上。”
朝弋想到狼主在乎遏讫的那些传言,点了点头。
“蒙克也已经按着我们商定的计划,在南方草原上递出消息,我们找的那位商人也已经到了乞颜部了。”
科尔那钦当地放下酒坛,兴奋地一抹嘴,“我就不信他能不来!”
朝弋沉眉,整理了一番前因后果,得出结论,“所以,你们是打算和……汉人皇帝合作?”
“不,不是我们,”科尔那钦摇头,“是札兰台部,汉人皇帝还没本事联络到我们。”
朝弋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事败,那勾连汉人的就是本来已经对同族兵戎相见的札兰台部,碍不着他们斡罗部什么事。
汉人皇帝在送国师顾承宴出嫁前,给他一杯下了毒的践行酒,就是为了将来他稳定了朝局、能再逼顾承宴回去。
如今他找上札兰台部合作,是希望札兰台部能放汉人大军过南部草原北上,直逼王庭夺回他们的国师。
凌煋料不到草原上那么多的纷争变化,他顶多能打听到札兰台部曾经图谋狼主之位。
所以,一开始凌煋和蒙克谈的条件,就是他助蒙克得到狼主之位,而蒙克帮忙替他夺回顾承宴。
蒙克和他的父亲到底不一样,老翟王一身戎马,血脉中流淌的都是战斗和血性,宁愿战死也绝不苟活。
相反,蒙克是情愿赖活着,也不愿意早死一天。
他自认自己当不上这个狼主,所以就从中卖了这个好给科尔那钦,并且将凌煋的筹谋和盘托出。
“汉人皇帝只求顾承宴?”朝弋不太相信,“就没有别的要求?”
科尔那钦摇摇头,戏谑道:“要么,是我们这位小额维太有本事,哄得这么多位皇帝爱他爱得团团转。”
“要么,就是札兰台·蒙克对我们有所保留,还想着给自己留一线生机,不过我看他那胆小如鼠的模样,也不像是能想那么周全。”
朝弋皱皱眉,最终举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啧——”科尔那钦抓起一只烤羊腿撕啃了两口,“不过中原皇帝也够狠的……”
听蒙克说,顾承宴一身伤病,本来有机会能够治好的,但皇帝为了长留他在身边,故意制造意外、弄死了那位能治好他病症的神医。
科尔那钦摇摇头,“真是疯子。”
朝弋点头,在心底多少有点可怜顾承宴了。
“圣山上的布置都妥当吧,没叫附近牧民发现什么吧?”
“放心,我们是从西坡趁着夜色偷偷运上去的,牧民没不会发现,而且西坡是迎风的一面,足迹会被次日的风雪掩埋,一丝痕迹也没落下。”
“萨满也一早算出来,说到月底会有两场大风雪,我们到时候可以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朝弋说着,又忍不住补充道:
“只是,若那小狼主当真听信了我们的那些话,来到了圣山、到了极北,跟着他上山那些牧民百姓,不是也……”
斡罗部的计划,乃是将数以百车的黑|火|药送到山巅雪线之下暗藏,然后用掺了石蜡、涂过黑油的引线点燃。
他们试过,闷在厚雪中的爆炸声就好像是滚滚激雷,若是正巧遇上天空中乌云汇聚,便是分辨不出。
圣山经常雪崩,只要引燃了引线,让雪块崩落,整个山巅上的雪都会往下流动,到时候必定能把山上所有人活埋。
只要能说动赛赫敕纳他们到达圣山,恢复鄂博山祭,那就能在山祭这日,制造一场“意外”。
到时,再请萨满出来指认——
说这一切都是山神震怒,是腾格里降下的惩罚,是赛赫敕纳这狼主德不配位。
自然,由不得百姓不信服。
赛赫敕纳一死,草原上能继承狼主位的人就只剩下科尔那钦,那剩下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起来。
“唉……”
不知想到什么,科尔那钦抱着羊腿啃了两口,突然看着某个方向目光放空起来。
“怎么了?”朝弋招呼人上来换新的酒坛,“筹谋多年,眼看就能替额维报仇,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科尔那钦低头垂眸一笑,“兄长不明白,我只是……想到了顾承宴。”
“顾承宴?”朝弋皱眉,“你想他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科尔那钦舔了舔唇瓣,“汉人皇帝、先狼主,还有我这弟弟,他们都对此人如此执着感兴趣,搞得我也……”
他意味深长看朝弋一眼,“有点感兴趣了。”
朝弋眨眨眼,不懂他这是什么嗜好,但还是压低声音提醒道:“他是男人,而且命不久矣。”
“我知道,”科尔那钦戏谑一笑,“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要尝尝看呐?”
一个将死之人,却有本事让草原、中原的统治者对他如此念念不忘,那不证明他本人其实很有能耐?
科尔那钦想到在王庭和顾承宴见的数面,又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活不长,不更应该玩玩?”
“不然,当真是可惜了。”
朝弋额心都快生出一座连亘起伏的雪山,“你真是喝多了,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从前额维给你定下的,是伯颜部落的小葛琦,她如今虽然嫁过人,但出自伯颜族、身份尊贵,最适合做王庭的大遏讫。”
朝弋认真地看着弟弟,“你不是说要带领草原重现昔年的荣耀么?娶亲这事上,可不能糊涂。”
科尔那钦一愣,然后噗地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抱在怀里的酒坛都险些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兄长你说什么呢?我就算要玩,也是私下里做禁|脔罢了,哪儿会正经迎娶,我又不是赛赫敕纳那种傻子。”
说着,他还摇摇头,笑赛赫敕纳不智:
“明明能够通过联姻解决掉许多问题,却偏要找个不能生的汉人男子做正妻,走到今日,也是活该。”
他的话是这么说,但朝弋还是忍不住担忧——
顾承宴在中原是国师,而且听探子来报,他十四岁离开门派,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助中原皇帝登基。
这样的能力和手腕,绝非一般人。
科尔那钦三番五次败在赛赫敕纳手上,很难讲背后没有此人的设计和筹谋。
若是将他直接送还给汉人皇帝还好说,科尔那钦要是留了此人在身边,只怕将来还会有更多隐患。
朝弋摇摇头,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促成科尔那钦和伯颜部的小葛琦成婚,以免节外生枝。
○○○
说回到王庭——
看着小狼崽倏然瞪大的漂亮眼珠,顾承宴闷声笑,侧身端起凉好的肉汤,浅浅抿了一口。
赛赫敕纳磨了磨尖牙,等顾承宴搁下碗转身准备继续分说时,突然猛扑上去,张口就咬在他唇瓣上。
“唔?”顾承宴吃痛,嘶了一声用力拍打小狼崽肩膀。
这点力量根本不痛不痒,赛赫敕纳得寸进尺地撬开他齿关,将他唇齿间那点肉汤的咸淡尝了个干净。
四片唇瓣分开时,赛赫敕纳没事人一样,还舔舔嘴唇、一脸意犹未尽。
顾承宴却是气喘吁吁,半晌都没缓过劲。
赛赫敕纳一手扶着他腰,一手在灶膛上忙碌,将他带回来的野菜都丢到滚锅里面去。
而兔肉他在外面处理过,这会儿正好切碎了就能放到灶膛边的铁架上烤。
顾承宴一边气促,一边看着他如此游刃有余,嘴角瞥了瞥,悄悄腹诽一句:坏蛋。
见他已经缓过劲,赛赫敕纳笑着松开扶着他后腰的手,改为两只手去翻弄兔肉、撒上椒盐:
灶膛里的火很旺,橙黄的火舌摇晃,偶尔随着柴火发出辟啵之响,野兔肉质偏嫩很快就翻卷起来、滴答溅落油点。
虽然是陷阱,但也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无论这世间有没有这种药材,对于顾承宴来说,都是救命的机会,毕竟——
赛赫敕纳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肉放到顾承宴的碗里:毕竟乌乌的药,只剩下最后一瓶。
乌乌其他时候都很聪明,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会露出许多破绽。
既然知道狼王敏锐,怎么可能闻不到他身上突然带有的药香,而且,还是那么浓郁的药香。
“你也吃。”顾承宴见小狼崽的动作持续个不停,连忙端起自己已经堆成小山的碗。
赛赫敕纳回神,低手垂眸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哼哼两声将剩下的兔肉都卷到自己的碗里。
两人相处日久,顾承宴也知道仅凭一两句劝根本拦不住赛赫敕纳,犹豫再三后他搁下碗:
“阿崽,我有话对你讲。”
与其让别人加减些东西诓骗了小狼,顾承宴决意告诉小狼自己“病了”,这样才好解释青霜山在江南找到的那个神医。
深吸一口气,顾承宴看着赛赫敕纳眼睛,算是一五一十给小狼崽和盘托出,也提了杏林世家的陆老神医。
赛赫敕纳认真听着,蓝色眼睛真是变成了深邃的大海:一会儿澄碧透亮,一会儿氤氲墨蓝色的风暴。
“如若真有这样的后人存在,这么多年不会杳无音讯,或者——是有人故意隐瞒了他的消息。”
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找药,顾承宴也稍放松下来,“这时候突然又让掌门他们找到,一定绝非巧合。”
凌煋这人占有欲极强,小时候青霜山纷发给他的一双筷子、一只碗他都不许别人用。
小师弟偶尔拿错了碗,他当面不说什么,但背地里却会故意将那只碗摔碎——宁愿毁了也不和别人分享。
对人大概也是这样,昔年杏林世家的陆老先生的死若不是意外,那就是凌煋故意为之。
而这位所谓的“后人”若真存在,那么就是近十年来被皇帝故意隐匿了他的踪迹,让青霜山之人查无可查、找无可找。
“自然了,即便他没有故意隐匿这位后人的行踪,掌门这时候找到他,他又提出这味从没人听过的药……”
顾承宴摇摇头,“太过巧合,不可尽信。”
再者说,乞颜部地处偏南,特木尔巴根是顾承宴来草原后相熟的第一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可信度会比其他人高些。
“若换做是我,想要坑害别人时,也会假借他们信重的人动手,而不是亲自出马。”
说完这些,顾承宴突然抬手捏了捏赛赫敕纳的脸庞,将他一张俊脸都掐成了圆饼子一般的形状:
“所以不许去,听着没有?”
赛赫敕纳一张脸被他当面团那样揉,他却半点没有不舒服,反而闭上眼睛,很享受地顺着顾承宴手揉的方向蹭了蹭。
一看小狼崽这样,顾承宴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我跟你说正经的!”
赛赫敕纳嘻嘻一笑,睁开眼睛捉住他的双手,湛蓝色眼眸明亮而认真:“我也要和乌乌说正经的。”
顾承宴怀疑地看着他,心道这小混球能讲出什么正经的。
“正是因为他们这些陷阱太明显,我才觉得我们应该‘上当’、应当‘接招’,不然往后还要拖延多少时候?”
顾承宴眨眨眼,面色严肃起来,“……怎么讲?”
“爷爷和你都说,斡罗部准备了很多年,科尔那钦又三番五次来王庭挑衅,他们肯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赛赫敕纳掰着顾承宴的手给他算:
“科尔那钦每回不敬、僭越,都只是在言辞上,并没有能治他于死地的把柄,我贸然动手,还会让斡罗部占尽上风——”
“他们会对百姓说,说我和先狼主一样,都是暴虐残忍之辈,也和我那些互相残杀的兄长没有分别。”
岂不如一直等着斡罗部动手,倒不如借着他们递过来这个机会,佯做上当。
“乌乌,你就让我‘相信’这世间有这么一种灵丹妙药吧?”赛赫敕纳脑袋一歪,直接拱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
他会放出消息,装作很上心的模样,让特木尔巴根再去打听那灵药到底长什么模样,在哪里有产出等等。
“等他们相信了我们已经上钩,那必然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我猜——他们是想将我们骗到某处——”
赛赫敕纳抬起手,比出手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顾承宴立刻拧紧了眉,不赞同地瞪他。
小狼崽说的有理,但——
“会否太过冒险?”
他死了就死了,命数如此,他不遗憾。
但小狼崽今年才多大,往后人生还长,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一点可能性就豁出性命。
科尔那钦癫狂,斡罗部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准备的必然是必死的招数。
何况,还有中原的皇帝。
凌煋其人,以及他那写腌臜手段,顾承宴想想都觉得头痛,怎么能让心爱的小狼崽去面对那些。
“乌乌,你就听我的吧。”
赛赫敕纳晃悠两下他的手,眼里全是戏谑表情,“不是你跟我讲的——骄兵必败吗?”
科尔那钦自鸣得意的时候,往往最会放松警惕。
“你就等着看吧。”小狼崽骄傲地晃悠两下尾巴,仰着脸,露出个势在必得的表情。
顾承宴挑挑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狼王都说能办到了,那他自然相信:“只是有一样,别再轻易为我豁出性命去了,我承受不住。”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想起当日在圣山上的种种也觉得后怕,他哼哼唧唧地嘟囔起来:
“不成,我得去找乌央吉。”
乌央吉是也速部,也速·乍莱歹老人收养的那个哑女,也算是他一身技艺的后继者。
老人离世后,这姑娘就跟随顾承宴他们来到了王庭,现在算是王庭的铁匠,一直在指挥着工匠们熔炼铁矿、锻造兵刃。
“嗯?”顾承宴不解,“找她做什么?”
赛赫敕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掌在他腰间丈量了一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
“我要去问问她,能不能打造出一种不会断的链子,最好是金色的,这样我就能给乌乌拴在我身上。”
顾承宴:……?
“我去哪,乌乌去哪,我们永远不分开。”
小狼崽说完,还缺德地瞅着他嘿嘿直笑,气得顾承宴要踹他一脚,但踢出去后,又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你就异想天开吧。”
“哪呢?”赛赫敕纳圈住他的腰,“说不定有呢?不成,待会儿我就要去问问她。”
顾承宴双颊微热,他相信小狼崽办的出来这种事。
“你、你丢不丢人啊?”
“这有什么丢人的,”赛赫敕纳根本不知道害臊两字怎么写,“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漂亮乌乌,当然要栓得牢牢的!”
顾承宴被他这些话臊得后脖颈都烫起来,实在不想配合他继续调戏自己,只能用肩膀掂了掂他的下巴:
“行了,别闹了,正经想想怎么应对斡罗部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赛赫敕纳嘻了一声,“再说了——极北那可是我的老巢,乌乌不要忘了。”
顾承宴:“……”
行行行,看来他说什么小狼崽都能歪曲成另一套,是他多虑多心了。
不过靠着小狼崽宽厚温暖的胸膛,他还是忍不住要叮嘱赛赫敕纳:
“凌煋狡猾,若你们常说汉人狡猾,那凌煋就是汉人里面顶顶狡猾的那一个,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必须答应我——要告诉我知道,你才能做决定。”
赛赫敕纳一顿,看向顾承宴。
“怎么样,答不答应?”
“乌乌是预感到什么了?”赛赫敕纳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目光一瞬不瞬。
顾承宴想着前世凌煋连他都能算计,赛赫敕纳这点计谋心思,在凌煋那里,根本就是不够看。
他是怕小狼崽吃亏。
没想到,赛赫敕纳竟已敏锐到往后想了这么多。
“……不是预感到什么,是怕你被人骗过去卖了,然后你还倒帮人数钱呢。”
赛赫敕纳点点头,啊呜一声,“那我答应乌乌。”
顾承宴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凌煋用他身上的毒做威胁,要联合科尔那钦或者草原上其他人算计小狼什么。
与其回到凌煋身边,得到解药生不如死地活着,顾承宴倒宁愿在草原上,身上痛一点是痛一点,但身边陪着的人是他最爱的小狼崽。
想到这,他忍不住情动地转头亲了赛赫敕纳一口。
懵懂的小狼崽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嗷呜一声扑过来,一下将他掀翻在毡毯上,伸手就扯他腰封:
“好哇!这回是乌乌你先招我的!”
顾承宴躺在地上舔舔唇瓣,勾起嘴角攥住了他的腰带,给他投过去挑衅一眼,然后拆下了他腰间的猎刀。
之后,所有想要来找赛赫敕纳禀报事情的人都被敖力站在毡帐外一丈远的地方拦下。
可怜敖力偌大个小伙子,婚事的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先与众多不明真相的牧民、官员解释为何主上和遏讫会白日滚在一起。
其他陪着他的勇士想笑不敢笑,一个个瞧着他们素日里严肃冷峻的大哥,在初晴的深雪天里烧了个大红脸。
○○○
特木尔巴根要留在乞颜部过年,那牙勒翟王传了鹰讯到王庭,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穆因能回去过年。
草原戎狄没有中原除夕守岁、大年初一这样的概念,但到岁末也时兴一家人团圆,坐一起吃饭。
有的小部族还要在冬十二月里举行些以祭祀为主的祭典,拜祭过长生天后,大家又要载歌载舞欢聚一回。
那牙勒翟王言辞恳切,说他的长子不日就要举行婚礼,希望穆因能够回来聚一聚,也帮帮家里的忙。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可穆因这小子混不吝,直接撂下一句:“不去!”
老梅录只当这孩子还跟父亲闹别扭,帮着劝了两句:“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兄长宽厚,更不会嫉恨你上回害他被抢亲的事。”
穆因一下涨红了脸,“爷爷你还提!”
他当然不是因为这两件事不回去,父亲和他早把话说开了,兄长待他极好,他唯有愧疚、更愿意帮忙。
只是……
他心里馋顾承宴说的中原习俗,有点想留下来守过岁再回到极北草原上,他、他还从没吃过饺子呢。
这话不好说出来,说出来好像是他不懂事,只知道贪吃贪玩,办不了一点儿正经事。
不过这回,他跟着特木尔巴根南下,一路上都十分谨慎听话,甚少与人发生冲突,办事也稳中了许多。
特木尔巴根都忍不住在信上止不住地赞他,说那牙勒的小少爷成长不少,将来肯定也是独当一面的草原巴图鲁。
穆因没惊动札兰台·蒙克,和特木尔巴根一起,带了几个乞颜部熟悉地形的勇士暗中探查——
那位索葛察官自然是被蒙克收买,在札兰台部的应有人数上瞒报了不少,明明还活着的人,都推说是死在了战场上。
蒙克还卖出一副可怜模样,对索葛察说他们部落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用银子。
然而一边卖惨,一边却能大盘夜宴招待索葛察,还暗中送上了美女和白银一整匣。
穆因摇摇头,“真亏他好意思,这种诓骗人的话也说得出来。”
老梅录点点头,心想蒙克不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年札兰台战败,他就是这么收买大萨满的。
而顾承宴却敏锐地抓住穆因话语间的字眼:“你说是……整一匣的‘白银’?”
“嗯,是啊,”穆因点点头,仔细回忆了一下,“我瞧着那索葛察回来自己偷偷看,是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
顾承宴想了想,形容了一下中原银锭的模样,然后教小狼崽识字形成了习惯,顺手就蘸了水在桌上画:
“是不是这模样?”
“诶?!”穆因眼睛瞪成铜钱那般大,“师父你竟然知道?!”
得到他的肯定后,顾承宴却沉下脸,先看向赛赫敕纳又看老梅录,最后才看回穆因:
“这是中原的银锭。”
札兰台·蒙克能用这种东西贿赂索葛察官,说明他已经收到不少来自中原的银两。
不说一定是凌煋,但至少证明这人和中原关系匪浅,已经有所筹谋、不得不防。
老梅录当即沉了脸,给特木尔巴根回信,让他提醒乞颜部翟王戒备。
穆因眨眨眼,看向顾承宴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崇敬——“师父,你这样我更不想回去了。”
只是银锭二字,就能想到这么多。
这次,不等顾承宴说话,赛赫敕纳就不客气地从后踹了他一脚,“看什么看,再厉害也是我的。”
穆因嗷嗷怪叫两声,最终只是嘻嘻躲到顾承宴身后,“师父,你看师娘,他欺负我!”
顾承宴被他俩逗乐,却拍拍穆因脑门:“你要是下午帮我揉面,我就劝你‘师娘’待你好些。”
“揉面?”
“你不想回极北草原,不就是念着我给你说的饺子么?冬日天亮,我做些你带回去跟你家人分着吃。”
穆因眼睛一亮,刚准备拍手乐,身前的师父就被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赛赫敕纳将顾承宴紧紧箍在了自己怀里,凶巴巴瞪着穆因,“揉什么揉,不许揉,我都还没吃过呢!”
先前他们在极北,物资短缺,能吃上一回酥饼子都算不易,那里来多余的面和面做饺子。
所以即便过年,顾承宴也是就着赛赫敕纳猎回来的东西煮一个古董锅,和大小狼崽子门一同吃了。
如今在王庭要什么有什么,气氛也好,顾承宴便想着给穆因带些,倒没想到又惹了小醋精发起病来:
“……那你帮我和面?”
赛赫敕纳点点头,“我还要先吃。”
顾承宴:“……好好好,你先吃。”
明明是在说南部草原上的札兰台部,一番周折最后却变成了大家要一起包饺子——
老梅录瞧着新奇,没走,也拢袖在旁边看热闹。
敖力拗不过,被跟着他的一班小勇士们推进来,理由是——大遏讫做饭好吃,让敖力进来先学。
穆因一看人这么齐全,干脆将小黑卓也拉了过来。
经历大萨满那件事,小黑卓实际上成了听命于顾承宴的奴隶,顾承宴也没安排他做什么特别的,就让他先跟着侍从官去习武。
刚开始,顾承宴还担心小黑卓胆小不敢去。
但这小家伙的小脑瓜里装的东西还真奇怪——阿丽亚是顾承宴的奴隶,她能习武,所以现在他也可以习武。
听侍从官说,小黑卓身体底子是弱,但也从不叫苦喊累,认认真真的,主人命令他做什么他就会做。
小黑卓进来之后,看见这么多贵人都在,又恢复成那般唯唯诺诺、谨慎胆小的模样,低着头躲在一角。
偏他越是这样,顾承宴就越没法不注意他,干脆将大半的活儿都交给他办——搬东西、拉面口袋。
为防小狼崽发性,当众不要脸闹出什么,顾承宴将最最重要的活儿分派给了赛赫敕纳:
“要新鲜的黄羊,不要太大的,太大浪费,要肉质刚刚好,适合煮炖的那种。”
“还要些野葱,不要被雪压湿倒伏的那些,像是你之前弄回来那种河边的就很好。”
说完,他还投给小狼崽一个“看你的”眼神。
赛赫敕纳点点头,却还是凑过去扬起脸,左边和右边脸颊都讨要了一个亲亲,才转身走入风雪里。
众人见怪不怪,都知道狼主和大遏讫要好,纷纷懂事地别过头去,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顾承宴多少有点臊,轻咳一声后,指挥小黑卓拿出大铁盆来往里面倒面。
这几袋子面粉都是铁柱送来王庭的,白细胜雪,像是穆因、小黑卓这样的草原小孩,都是第一回见。
面粉倒出来以后,顾承宴就亲自拿过锡制的水壶来倒水,然后教着两个小孩一点点给那些面糊糊搅拌成面团。
穆因素日是个爱胡闹的,但那牙勒夫人给这个孩子教导得很好,知道草原上的食物珍贵,不可嬉闹浪费。
所以顾承宴说什么他做什么,看模样竟是乖得和小黑卓不相上下。
等两人和面、醒面的功夫,赛赫敕纳也有如神助地拖着羊回来,不仅是羊,还有顾承宴要的野葱。
水嫩油绿的一把,上面还带有一点明显出自钦那河边的冰碴子,敖力伸手帮忙接了,听顾承宴吩咐去洗。
“羊照旧处理,只是前腿和后腿肉都要剁碎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又钻出毡帐剥皮剔骨,拆下来顾承宴要的羊腿,重新钻回帐内剁肉。
剁肉的这把刀,是顾承宴专门管乌鲁吉买的,当时他一眼就相中了,一看就是从汉地买来的切肉刀。
刀身锋利,刀背宽厚,和戎狄人喜欢用的猎刀不同,拿来剁肉馅儿、拍蒜都很好用。
顾承宴一边指挥着赛赫敕纳这边弄肉馅儿,一边等面团醒好,就给那两团面抱出来,挨个又搓成长条。
因为刀就那么一把,这回要切剂子,就只能用猎刀,看顾承宴切了几回,穆因就跃跃欲试:
“师父,让我……试试?”
顾承宴让开来,告诉他要切多大多宽,如何翻转那个长条面团让切出来的剂子不至于太扁。
这边切好以后,顾承宴就自己拿了擀面杖,用手掌压平了剂子之后,擀出一个圆而薄的面皮来。
穆因:“!!!”
小黑卓也愕然地瞪圆眼睛。
这回,顾承宴将擀面杖和剂子往他们身边推,那两人却头摇晃成拨浪鼓,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这变魔术似的,他们怎么学得会。
顾承宴好笑,又转头看敖力,敖力更是高举起双手,“遏讫,你叫我打仗我还成,您让我干这个……”
“我试试。”
这时,从人群后面伸出一只手,手背起了许多褶皱,一看就是老人的手——是老梅录。
顾承宴一愣,但很快就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去,这时候穆因他们才发现,老人双手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卷起来了。
他的动作不如顾承宴利落,但也似模似样擀出了一张面皮,虽然不是中间厚边缘薄的形制,但至少是很成模样的面皮。
“……哇!”穆因忍不住拍手。
老梅录被这小子逗乐,忍不住摇摇头。
如此,顾承宴又耐心地教了两个小家伙,让他们看仔细,因为是“主人的命令”,小黑卓倒是学了两次勉强能搓圆了。
但穆因擀出来的面皮就是七歪八扭,有的是椭圆形,有的是方的。有的虽然圆了,但圆形的脑袋上就是还多出来一颗球。
顾承宴:“……噗。”
穆因吸吸鼻子,耷拉下脑袋。
“行了行了,”顾承宴用手掌下端没蹭到面的地方碰了他脑门一下,“也不是不能包。”
他说着,就转向了赛赫敕纳和敖力的方向,“怎么样,都剁好了么?”
赛赫敕纳端起大盆,给顾承宴看他们的成果。
黄羊的前后腿肥瘦相宜,剁成肉馅后红白相间的一盆子,很是好看。
而敖力也给顾承宴看,他用猎刀切好的一小盆子野葱末。
顾承宴抓了盐,将葱末和肉搅拌在一起,试过味道差不多后,就让小黑卓去抓了大把的筷子来。
将拌好的肉馅分作几盆,顾承宴拉过小脸已经有些垮的赛赫敕纳到自己身边,然后分了小板凳给众人。
他好笑地看赛赫敕纳一眼,让人先坐下后,自己坐到了怀里,抓着他的手到胸前,放了第一张面皮:
“手掌摊开,像这样做出一个窝,然后用筷子夹一团馅儿——你们用勺也可以——放进来。”
他搁下筷子,捏着赛赫敕纳的手指将面皮一点一点掐起来合拢,然后握着他的双手一压——
“像这样,就算是包好了。”
赛赫敕纳摊开的掌心上,赫然出现了一枚圆圆胖胖,剔透玲珑的饺子,像缩小的山峦,又好像只鼓鼓囊囊的收口袋。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里有惊异,穆因他们几个小孩,包括敖力都是瞪大了眼——从没见过这样的。
老梅录则是在认真学,一点点记着步骤。
顾承宴环顾他们一圈,示意大家都拿起一张面皮试试看,他自己则是照旧把着赛赫敕纳的手:
“那大家跟我一起来。”
又重新包了一圈,老梅录似模似样捏出来一个,敖力的也大致成型,小黑卓的歪歪扭扭。
唯有穆因,用力太猛,捏破了饺皮。
穆因:“……”
看小孩快哭了,顾承宴忍笑,让他凑过来仔细看,又重新示范了一遍后,让他不要用那么大力气。
穆因耳朵通红,但这一次总算是学会了,包出来一个形状不怎么样,却算是成型的饺子。
小孩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还不算太笨。
教会了大家,顾承宴也松了一口气,他回头冲赛赫敕纳笑笑,才偷偷在他耳畔道:
“我再给阿崽包几个不一样的。”
他小时候,是跟着顾驰学的包饺子。
他娘来自草原,会不了一点这种精细的活儿,顾驰也不强求她学,每回都乐呵呵地给她推出厨房:
“平日都是你操持,年底,我们爷俩才伺候你一回,你好好上外头歇着。”
顾驰手巧,又常年在北方边境上抗敌。
除了寻常模样的饺子,他还会麦穗的、老鼠的、三角形状的,甚至还有一种是梅花饺子。
顾承宴没父亲那么灵活,他就学会一种麦穗的。
这会儿正好包来哄小狼崽,推着面皮左右折叠,没一会儿就给赛赫敕纳包出来一个整整齐齐的小麦穗。
小狼崽眼睛顿时瞪得圆溜溜的,看顾承宴简直像看见了神明——
他瞪着又圆又大的蓝色眼睛转了一圈后,突然将那个麦穗饺拨到了自己这边:
“乌乌专门给我包的,我要藏起来。”
顾承宴忍俊不禁,抓过他耳朵来在他耳畔说,“这个还不能吃,要煮过才成。”
然后又带着众人调味拌了佐料,大抵包完煮了两锅够大家吃后,才大家一起尝了尝自己包的饺子。
老梅录乐呵呵的,大赞中原人过年有意思。
敖力奉行的是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但下箸的动作一点不慢,一口一个,腮帮都鼓起来。
穆因捧着碗也是塞得嘴巴满满,恨不得将一整锅都塞到肚子里端走,小黑卓也吃得满嘴流油。
赛赫敕纳如愿吃到了第一个饺子,麦穗的,而且是顾承宴亲手喂给他吃的,这时候才满意地圈着顾承宴坐到一边。
看着一屋子暖和的人和物,赛赫敕纳偷偷瞄了顾承宴一眼,将来,一定要找机会去中原看看。
乌乌的家,一定和他一样,温暖又漂亮。
穆因最终还是决定回那牙勒部看看,带着他包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
虽然顾承宴很想给他带上些好看的,但拗不过赛赫敕纳吃味,只能捂着脖子上的咬痕,送穆因出王庭。
不过穆因走后三五日,他们却也要启程去极北草原一趟,因为老梅录收到传讯,说阿克尼特部希望——
能够恢复,昔年老萨满在时的鄂博山祭。
第65章
鄂博山祭与中原祭祖相似, 本来是草原戎狄的重要节日之一,于每年冬春之交,由狼主、萨满领着牧民们登高, 祭拜天神和祖先。
昔年极北这座雪山尚未封圣,不过是草原上最高的山峦,北方草原上的牧民们都相信——
登上这座山的山顶,就能靠近神明。
后来随着萨满教的兴起, 历代萨满都将自己的神权与山祭联系在一起, 渐渐也就将鄂博山祭固定下来。
只是后来沙彦钵萨靠武力夺权、自称狼主, 草原上王权和神权的平衡被打破,萨满教也就沦为了王权的附庸。
随着老萨满的被驱逐、大萨满的上位, 鄂博山祭成为了神权全面失败的标志, 被废弃了数十载。
阿克尼特部算是赛赫敕纳的母族,但他们从来避世远居,不和草原上其他部落来往, 对赛赫敕纳也没有特别的优容照顾。
这次主动提出来想恢复鄂博山祭, 也是阿克尼特翟王组织全部落一起商定出来的。
部落的贵族们自然想借着赛赫敕纳和阿克尼特部的关系, 重新走入到草原的圈层内。
但一个部落里也不仅有贵族, 还有众多已经习惯在北方草原生活的牧民, 他们若不愿意离开, 阿克尼特部强行搬迁,就只会付出损失族人的代价。
所以阿克尼特翟王和贵族就找出了鄂博山祭这么一条, 希望能够借着恢复山祭之名, 让狼主和遏讫到极北去一趟,也让百姓们多些机会见见草原的领主。
阿克尼特族人对赛赫敕纳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身上流着阿克尼特部的血, 是他们的族亲。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沙彦钵萨的儿子,是那个驱逐了他们整个部落、暴虐残忍又杀戮成性的狼主后代。
一场议事,牧民们最终就是找出了鄂博山祭这一条——从前的狼主都是要登圣山,经过神明考验的。
只有神明认可的狼主,才可以带领众多牧民登高,拜祭天神和先祖。
恢复鄂博山祭后,只要赛赫敕纳能带领百姓登上圣山、得到神明的认可,那么阿克尼特部就愿意回归。
鹰讯交到老梅录手里,老人又递给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两人一目十行地草草看完后,顾承宴皱了皱眉,率先向他求证道:
“草原上……当真有这种传说?”
什么成为狼主必须要经过鄂博山祭,还要经过圣山神明的考验。
老人无奈一叹,“从前是有。”
但自从沙彦钵萨用武力统一了草原后,这些旧时候的规矩都被破坏殆尽,鄂博山祭也在大萨满的提议下废止。
老梅录不知道顾承宴的担心,便开口替阿克尼特部解释了几句:
“他们族人毕竟已经在极北草原上生活了少说百年,骤然要搬迁、重新融入草原,慎重些……也是应当的。”
顾承宴想了想,转头看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倒是没那么紧张,他轻笑一声将手里的信笺还给老梅录,“那就去呗。”
顾承宴眨眨眼,疑惑看他。
赛赫敕纳则是挑眉,给他一个你安心的笑容,先打发了老梅录和其他琐事,等帐中仅剩他们两人时,才解释道:“这不是正好是个机会?”
科尔那钦三番五次想要诓骗他回到极北草原,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觉得斡罗部能对他不利的法子就那么几种:
要么是事先埋伏暗害,要么是利用地形做巧局。
埋伏暗害需要的人手多,而且要遮掩的耳目也多,他们去极北肯定是要带王庭勇士和两部勇士的。
斡罗部若是走漏一点风声,或者让王庭的人看出来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公开谋逆的大罪。
若真如此,他们筹谋隐忍数十年又有何意?
倒不如直接亮明大旗,与王庭开战还简单些。反正他们自诩西北大部,如今又有了不古纳惕部的联姻、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赛赫敕纳想,斡罗部肯定是想假借什么天象,或者地势上的优势,将他单独隔离出来暗害。
极北草原上,最容易想到的天灾就是白毛风。
想到白毛风,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经常起地动和雪崩的圣山,若他在圣山上没了,还能策动百姓说是他这位狼主无德,引发了天神震怒。
如此一来,斡罗部不需要废多少武力,就能得到大多数牧民的拥戴,科尔那钦也会顺利成为下一任狼主。
“岂不如等他们准备好了、再想法子诓骗我过去,倒不如借着阿克尼特部的邀请提前过去。”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晃悠两下,“这样我有所防备,他们也别想准备得那么顺畅。”
顾承宴听明白了,他看着小狼崽,脸上露出个古怪的表情,最后淡笑着补充道:
“而且,有阿克尼特部在,斡罗部投鼠忌器,也会多少顾及收敛,计划就不如他们自己单独邀请那么顺利,是不是?”
赛赫敕纳嘿嘿一乐,一下扑倒在顾承宴怀里,“我就知道——乌乌最是明白我!”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这一战再所难免,不解决斡罗部和科尔那钦,小狼崽这狼主位到底不慎稳当。
他也没法放心撒手人世,所以,趁着他现在身子还成,真不如小狼崽说的——主动出击。
“也罢,那就去吧,”顾承宴揉了揉赛赫敕纳一脑袋的蓬松卷发,“我也许久没见过小狼它们了。”
听了前半句,赛赫敕纳本来在欢呼雀跃,但听到后面半句,他的神情就有些低落下来:
作为狼王,当年他那样离开,还真有些对不住族人,也不知这么几年过去,小狼他们如何了?
看怀里的小家伙神情低落,顾承宴想了想,又凑到他耳畔悄声补充一句:“还有……”
他最后四个字用了气声,但赛赫敕纳一听就猛然抬起头,蓝色眼睛瞬间变成了日光照耀下的璀璨宝石:
“真的?!”
顾承宴好笑地捏他耳垂,点点头,“嗯。”
“那还等什么?!”赛赫敕纳起身,当即招呼来老梅录和敖力,“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启程!”
……
虽说要启程,但也不是说走就走。
王庭冬日迁徙起来麻烦,每回鄂博山祭都是要准备上少说数月的,这次算是临时应邀动意,老梅录只能尽量从权安排。
驻扎在王庭的两部原地待命,只由各自翟王分别选出五百精锐勇士伴驾,并不需整个部落相随。
阿利施翟王自请带上家眷跟随,巴剌思翟王本也想去,但老梅录觉得他稳重,安排他留下来看守王庭圈围。
其余的萨满、工匠和牧民,也是优中选优、精挑细选,最终带上乌央吉在内的百余人跟着伺候。
听闻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要北上到极北草原,特木尔巴根干脆带着家眷,也领了乞颜部一队百人的勇士过来。
从前在雪山别院时,就是他一直与顾承宴念着鄂博山祭,如今听说山祭要恢复,当然要来凑这个热闹。
远在北方的穆因算是最高兴之人,兄长成婚都没让他这般——兴奋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
没事就骑着他的黑电到雪山别院附近张望,稍微看见人影就要上前,搞得路过牧民都知道了那牙勒的小少爷在等王庭的军马。
阿克尼特部里,也有顾承宴的旧识。
听闻赛赫敕纳接受重启鄂博山祭一事后,他就主动到翟王帐内请命,愿意领命巡防、护卫狼主和遏讫安危。
翟王并不知晓他在雪山别院曾经救过顾承宴,只当是少年人的精进,也就笑着应允。
如此,拉旺也是每日来回在雪山别院附近,后来两人看着雪山别院的屋子经历雪崩有损,还着人来修缮了一番。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到十二月里,极北的风雪稍大了些,王庭一行人走走停停,总算在十六这日来到了圣山脚下。
阿克尼特翟王得了消息,早早带着族中亲贵等候在雪山别院前,穆因也挤在人群里翘首以盼。
本来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样也是策马的,但极北草原上风大,越往北走越冷,他实在忍熬不住,生怕自己当着赛赫敕纳的面儿发了病,便改换了厢车。
那厢车是赛赫敕纳专门盯着工匠们做的,里外都铺了厚厚的毡毯,还垫上了好几重他猎回来的狐裘。
顾承宴带着手炉,里面的炭火更是常换着。
到十六日到,也是因为这样耽搁了两日,不过好在换到马车上及时,晚上又都是吃的羊汤,所以顾承宴只是头一日咳嗽了两声,倒没用上吃药。
从中原带来的一匣子药,如今就剩下最后一瓶,那日深夜,趁着赛赫敕纳熟睡,他自己倒出来数了数:还有十五丸。
若是运气好,掰碎来分开吃,或许还能撑上一两年的,也足够赛赫敕纳料理了斡罗、不古纳惕和札兰台部。
瞧见王庭的车马,阿克尼特翟王忙吩咐族人弹奏起来,两簇篝火也早早在草坪上点燃。
他带着贵族们伏地拜下,规规矩矩行了戎狄的传统大礼——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脑袋深埋胸口。
“拜见主上,拜见遏讫,愿主上如天地山川、福禄永寿!愿遏讫平安长乐,神明庇佑!”
赛赫敕纳看了跪倒在地的这群人一眼,却没说话,一跃下马后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土地。
地面上有些颗粒状的白色晶体,比雪粒要大些、颜色也偏黄,仔细一分辨,就知道是为了化雪而洒的盐。
盐在草原上也算是珍贵的物资,赛赫敕纳看着这条明显是着专人清扫出来的道路,露出了欣慰一笑:
“都起来罢。”
他自己不喜奢华,对这些虚礼也没那么在意,但——乌乌畏寒,阿克尼特部愿意清扫深雪,这点让他很舒心。
阿克尼特翟王得了允准,纷纷起身,抬头却看见他们的狼主躬身走到了一架厢车前,仰头笑着伸出双手。
这是翟王和阿克尼特部族人第一次见顾承宴,他们虽在极北,却也听过这位汉人国师许多传言: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有的牧民相信他是跟那回鹘遏讫毕索纱一样,是贪慕虚荣,利用色相诓骗狼主的妖孽。
也有牧民相信他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正应了老萨满离开王庭之前留下的骨卜,是那位南来的神使。
顾承宴今日穿着的是和赛赫敕纳同色的毡袍,深蓝色翻毛领,脑后长发半散,戴了狐狸皮的一顶雪帽。
白色厚绒毛在风中翻动,而顾承宴面容清丽,乍一看竟是比草原上许多女子还要好看七分。
他笑着牵住赛赫敕纳的手,却没要他搀扶,自己一跃跳下厢车,身形和动作都很灵活。
还未说什么,穆因就从人群后面疾步跑上前来,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气喘吁吁:
“师父!师娘!我可想死你们了!”
他说的是汉文,晾阿克尼特部的人也听不懂,所以有恃无恐,当众叫狼主为“师娘”。
赛赫敕纳由得他,倒是顾承宴无奈地俯身捏了捏他的脸,“……分分场合。”
穆因嘿嘿笑着起身,轻轻碰了顾承宴手背一下,感觉他的手温温的不生凉,便知是师娘这一路照顾得好。
他叭叭刚要开口说话,那边老梅录就下马与阿克尼特翟王说起了正事,他也只能抓耳挠腮地等在一旁。
有老人坐镇,自然阿克尼特族人都放心许多,翟王也笑起来,一边介绍自己带过来的族人,一边指着雪山别院问赛赫敕纳的意思:
“主上,这院落陈旧,我部中勇士虽然修缮过,但……”他咳了一声,“我部落中也已备下,若主上不见弃……”
赛赫敕纳摆摆手,“哪有让你们准备的道理?”
他转头看看老梅录,老人便适时上前给阿克尼特翟王解释——他们这回出来都是带着移动的毡包。
就让勇士们在后面拉着跟随,不用劳动阿克尼特部族人再去搭建什么毡帐。
“而且我和乌乌在这小院结缘,这样就很好,不用再靡费什么了。”
赛赫敕纳说着,还笑盈盈回望了一下顾承宴。
顾承宴摇摇头,抱歉地看阿克尼特翟王一眼:算了,他家小狼崽从来是这样的脾气,也拗不过来了。
王庭众人是知道狼主和遏讫如胶似漆,他们俩人这般亲密,倒看得阿克尼特翟王一愣一愣的。
半晌后,他才讪讪笑了笑,不尴不尬地退到一边。
老梅录怕他多心,因而凑过去多解释了几句,也不知他是说了什么,那翟王惊讶地哦哦好几声,看向顾承宴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敬。
等翟王、贵族寒暄结束,众人都各自收拾东西、扎起毡帐,拉旺才穿过人群,来到顾承宴身前跪下:
“拜见大遏讫!拉旺拜见大遏讫!愿您长乐富贵、康健顺遂!”
他自己扑通跪倒在顾承宴面前,也不管狼主在不在侧,双颊兴奋得通红,行完戎狄大礼后,还双膝并拢,咚咚给顾承宴磕了两个头。
赛赫敕纳挑挑眉,微眯眼睛审视了拉旺一番,然后转头询问地看向顾承宴。
“忘啦?”顾承宴忍笑,“你见过他的。”
当时极北草原上天气恶劣,拉旺救过顾承宴一回,就担心他再遇上什么事,过来就看见了小院里的赛赫敕纳。
那时候的赛赫敕纳年纪尚小,人话都还没学会说几句,而且不爱穿衣裳,总爱赤|着上|身就在院里走。
拉旺还误会了一段时间,认为赛赫敕纳是顾承宴来到极北草原后,背着狼主偷偷养的小汉子。
被顾承宴这么一提醒,赛赫敕纳也从拉旺的眉眼中想起来了这人,遂从鼻孔里轻哼一声。
拉旺听着声音,忙是又转头拜下:“主上,昔年是拉旺眼拙,嘿嘿,拜见主上!主上寿与天齐!”
赛赫敕纳撇撇嘴,哼,一个傻大个,模样还没他好看,乌乌肯定不会看上的。
顾承宴根本不知道小狼崽连这样都能醋一回,便是让拉旺起身,随意与他闲聊了两句。
“都好都好,我们部族和伯颜部都好,只是近来伯颜部好事将近,听说是给他们的小小姐又定了一门亲。”
“小……小姐?”
“嗯嗯,”拉旺点点头,与顾承宴介绍起来,“伯颜部族的人数少,算是我们草原上最纯正的血脉。他们要是离开了部落出来,也大多是做萨满,也不与外族通婚。“
那位婚期将近的小姐是伯颜部翟王的小女儿,名叫葛琦,天生貌美,曾两次出嫁、丈夫却都意外早逝。
她今年二十八岁,身边还有和两任丈夫生的二子一女,长子十六,次子十三,还有个小女儿七岁。
“小葛琦算是极北草原上有名的仁尔玛,她不仅长相貌美,而且精于数算,统理毡包的能力也很强。丈夫死后她自己带着三个孩子,也是骑马射箭一样没落下。”
拉旺点点头,“所以我们各个部落都说,娶妻当娶小葛琦这样的,伯颜部的许多事宜也是她说了算。”
顾承宴听着,便也随口问道:“不是说伯颜部不与外族通婚么,她这次的夫家也是伯颜部族?”
“好像……不是,”拉旺摇摇头,“神秘得很,问了,伯颜部的人也不说,看来像是外族,只是抿着嘴笑。”
顾承宴点点头,“那或许是伯颜部想改这习俗。”
拉旺想了想,觉着有这个可能。
他张了张口,本来还想和顾承宴多说两句,但赛赫敕纳突然搂住顾承宴的腰停步:
“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吧?”
他笑眯眯看向拉旺,可眼睛却不带任何笑意,像是深夜里浮有冰山的墨蓝色深海。
只一眼,就让拉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一瞥眼看见了赛赫敕纳搂在顾承宴腰间收紧的手臂,恍然大悟,连连举起双手:
“说完了说完了!我这就走!”
拉旺性子活,也热情,说走就走,一阵风似的。
留下顾承宴无奈地看小狼崽一眼,用自己被手炉熏得很暖的手掌拍拍他手背:幼稚鬼。
“哪就幼稚了!我和乌乌很忙的,没工夫听他啰嗦这些别的部落琐事。”
“很忙?”顾承宴故意东张西望看了一圈,“我们要忙什么?”
赛赫敕纳瞧他这般明知故问,先是眯了眯眼睛,然后一把扯下自己肩膀上挂着的墨色大氅,兜头就盖住了顾承宴。
不等顾承宴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将他连人带着大氅给打横抱起来,然后大步就往大白马的方向走。
“喂……!”顾承宴被蒙住了脑袋,只能圈住赛赫敕纳,小声地提醒他别胡闹。
但赛赫敕纳不管,直接抱着人一跃上了白马,然后丢给老梅录一句话就打马而去——
吓得阿克尼特翟王急急追出去几步,还当是赛赫敕纳生了气,正准备提过来拉旺审问。
“无事,翟王不急,”老梅录捋了捋胡须,“主上和遏讫熟悉此地,他们是要去访故人。”
“故人?”阿克尼特翟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雪山别院不是荒废已久么?圣山上不是也……住不了人?”
老梅录笑而不语,没有点破——赛赫敕纳他们要去找的,根本不是“人”。
大白马虽然不是跑马,但通灵又精明。
天冷,顾承宴这几日都睡得沉,所以根本不知道赛赫敕纳背着他准备了许多东西,一应都挂到了马背上。
大白马本来不太配合,但架不住赛赫敕纳每日深夜都偷偷拿着成筐的紫花苜宿喂它。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大白马也只能短暂地与赛赫敕纳结盟,和他变成一伙的,带着顾承宴飞奔上雪山。
雪山上一切如旧,只是几年时光过去,从前的山经、青石,还有松林都变了大致模样。
山中积雪很深,即便大白马熟悉道路,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顾承宴也终于能靠着小狼崽坐稳、腾出手将自己从黑黢黢的大氅中解出来。
刚探出个脑袋,赛赫敕纳就伸过手来将大氅连帽兜住他,“山中还有风雪,乌乌别着凉了。”
顾承宴眨眨眼,真是没弄明白,怎么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人就已经从雪山别院来到了圣山的半山腰。
而且瞧大白马行径的方向,分明是去往圣山遗泽。
他直起身子,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大白马的屁|股上挂着两口大大的驮箱,这才恍然大悟——
小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蓄谋已久?”
赛赫敕纳挑眉笑,“明明是‘满心期盼’。”
虽然圣山寒冷,但比起温暖舒适、做什么都有人伺候的王庭,赛赫敕纳明显更喜欢这里。
大白马驮着他们绕过山腰一段的峭壁,准确地带着他们来到了圣山遗泽的洞口处停下。
山壁上还是有白雾蒸腾,一阵阵飘来的风中,也还能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儿。
赛赫敕纳先一步下马,然后仰头伸手,蓝色眼睛亮晶晶的,“乌乌来。”
多年后再临旧地,小狼崽眼睛里深邃纯粹的感情竟然还和当初一样。
顾承宴本想说他自己可以,但只对视一眼就败下阵来,只能由得小狼先给他抱了进去。
温汤畔的青石还如从前一样,就连他之前打来挂衣裳的木施也还立在那儿。
赛赫敕纳先蹲到火塘边生起火,然后又拿来了沐浴、泡汤所需的一应用物,包括顾承宴换洗的衣裳。
瞧着他这样预备齐全……
顾承宴摇摇头:还说不是蓄谋已久。
虽然他也想念圣山遗泽里的这一泓热泉,但没着急到第一日就要上山,总得安顿妥当,再来想这些。
赛赫敕纳就和他想的不一样,小狼崽从来是想要什么就去争取,用最快的时间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抿抿嘴,看着已经利索将外衫剥除的小狼崽,顾承宴也长叹一口气:算了,来都来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褪去身上的毡袍,齐齐下水挨挤在一块儿,天然的温汤水便是和烧开的热水不大一样:
滑腻柔软,像是最上乘的丝缎。
赛赫敕纳撩水到顾承宴的肩颈上,摸了摸自己留在上面的齿痕,忍不住嬉笑一声:
“乌乌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咬了你?”
顾承宴回头,隔着重重水雾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就是“你还好意思提?”
初次见面,就是又啃又咬。
顾承宴转过身来,伸出手就揪了赛赫敕纳的脸颊,心想要不是小家伙这张脸……
当时他就算是没了内劲,也要拼了命收拾这混不吝的野孩子,现在想来,或许都是注定。
赛赫敕纳当然读懂了顾承宴的一颦一笑,但他一点儿不觉得理亏,反而很骄傲:
“这说明我和乌乌一见钟情、天生一对!”
顾承宴听不下去,扑了水洒到他脸上。
赛赫敕纳抹了脸笑,却是扑过来抱住他狠狠亲了两口,然后拉着顾承宴坐到他身上来。
要是沙彦钵萨不死,没有王庭那些生死打杀的事,或许他和顾承宴能在雪山上过一辈子。
他做狼王,顾承宴做狼后,或许可以想当年伊洛娘那样,捡到一两个小狼崽,养大成为新的狼王。
想到狼群,赛赫敕纳抬头看了看温汤穹顶上的洞。
这会儿天色将晚,但太阳还未落山,整个雪山安静,除了淙淙水响,他还能听见外面簌簌的风声。
顾承宴揉了揉他半湿的卷发,“在想你的族人?”
“乌乌不想?”
当然想,怎么能不想。
身形娇小但是聪明伶俐的小草原狼,还有个头超级大却性子有些憨直的大白狼,以及沉默严肃的黑背。
想到黑背,顾承宴神色陡然变黯淡。
圣山上的狼平均寿数都在十岁左右,有些强悍且幸运的,就能到二十岁上下——如赛赫敕纳的养娘。
人和狼在一起,注定了是人要目送着熟悉的狼群离开,瞧着它们争斗、瞧着它们生老病死。
“唔……?”
他这儿情绪正低落着,赛赫敕纳却忽然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乌乌不难过,我试试看,能不能叫它们过来。”
叫它们?
不等顾承宴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温柔地抱着他起身,然后抬起他的双手,示意他堵住自己的耳朵。
等顾承宴依言照做后,赛赫敕纳突然对着穹顶上那个洞高声嚎叫起来——
响亮的狼吼传遍了整个山洞,而且伴随着山洞的回音,嗡嗡震得洞顶的积雪都簌簌往下落。
这种声音,顾承宴曾经听过许多次。
在那群雪原狼过来攻击他的时候,在赛赫敕纳胜利的时候,或者是带领群狼啸月……
顾承宴看着认真看着洞外天空在嚎叫的小狼崽,想着或许等他们沐浴之后出去,天黑下来更好。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听见了洞壁上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像是尖锐的爪子划过地面。
仰头看过去,却没能在穹顶上看见什么,倒是一直守在门口的大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连连踢着蹄子后退。
赛赫敕纳停下了吼叫,转头看了一眼洞口,然后凑过来拉下他的手臂,顺便在他额头上又偷亲了一口:
“来了——”
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家伙就直接将他抱出了温汤,然后用厚厚的熊皮袄子一裹,就抱到了臂弯里。
“诶你……”
他本来想说小狼崽还没穿上衣服,但转念一想——赛赫敕纳和狼群生活在一起七八年,从小都是不穿衣服的。
只是……
顾承宴偷偷往下瞥了一眼,啧,就这么晾着肉,小狼崽倒是怪好意思的。
注意到他的视线,赛赫敕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而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哦,乌乌在看哪里?”
顾承宴:“……”
赛赫敕纳这下也不着急走了,反而是停住脚步,看着顾承宴抿嘴一笑,“乌乌是不想他们看见么?”
顾承宴臊得慌,偏偏手脚都被裹在熊皮袄子里,没办法拧这小坏蛋,他胸膛起伏两下,只能凑过去咬了赛赫敕纳下巴:
“……这是冬天!别发情。”
赛赫敕纳却从闷声笑转而哈哈大笑,而后才凑过去舔了下顾承宴唇瓣:
“乌乌忘啦,狼就是在冬日交|配的。”
还交……
顾承宴恼极,这次不咬他下巴了,直接凑上去狠狠在他肩膀上啃了一大口,重重咬着那块肉磨了磨牙:
什么狼,明明是坏小狗。
“放心,他们看着也不会如何——”
当真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赛赫敕纳是半点脸也不要了,说完这话还摆着胯往上掂了掂顾承宴:
“它只属于乌乌,乌乌不用吃味的。”
顾承宴到抽一口凉气,这话说出来、写出来都没什么,偏要是旁人知道了这话中的“它”是何意……
这真是一句脏到不能更脏的话。
偏他自诩年长,生活经历和阅历也多,竟在面对不要脸的臭小狼时,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更别提反击回去了。
顾承宴不说话了,闷头埋首、藏进熊皮袄子里。
赛赫敕纳却趁着这会儿功夫,随手扯了块巾帕来不动声色包在腰间,然后才抱着顾承宴大步走出去。
圣山遗泽的洞口,大白马受惊地看着洞外围拢过来的一群狼,见赛赫敕纳出来,它十分委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圣山的狼群大白马认识,但这次围过来这些,它便是一头都没见过,而且都是纯白雪色毛发的雪原狼。
先前雪原狼群对小院的攻击还历历在目,大白马也记着那些白羊惨死的场景,所以警惕性极高。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这些狼,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几分,神情戒备、眯着眼睛环顾它们一圈:
莫不是在王庭生活日久,他的狼嚎已经不似从前,竟然已经不能传递讯号、反而找来敌手?
但仔细观瞧后又发现,这群雪山狼都是一两岁的小狼,而且围在外面也没有攻击欲望,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其中一两匹的眼睛还滴溜溜转着,歪着脑袋的模样,很像是当年那匹小的草原狼。
顾承宴也注意到外面这群狼和他记忆里的狼群并不相同,但狼群又没有攻击性,便实在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正想开口问赛赫敕纳,却从远处又传来一生狼嚎,伴随那声狼嚎而至的,是呼哧呼哧疾跑后的喘息声。
这次,顾承宴远远看见山道上跑下来一匹黄褐色毛发的草原狼,它的脑袋上还顶着一片枯叶,后背上还有雪。
一见着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它就穿过那群小狼扑上来,根本不管赛赫敕纳抱着顾承宴,前爪搭上来就想舔顾承宴的脸。
“喂……”赛赫敕纳不满地抱着顾承宴后退一步,“他是我的乌乌,你注意点!”
顾承宴怔愣片刻,眼前这头狼的体型和他记忆中的小草原狼有些分别,但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却还是一模一样。
他眨眨眼,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小狼?”
小狼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伸长了脖子还是想去拱顾承宴,没有拱到后,还不满地咬住了熊皮袄子扯了扯。
赛赫敕纳一边护着顾承宴不让小狼太过莽撞咬到他,一边暗中观察外面这圈小雪原狼。
发现它们在小狼出现之后,一个个都乖顺地夹起了尾巴趴伏在地,分明就是向狼王、狼后臣服的模样。
他有点懂了:这些可能都是小狼的族人或者后人。
赛赫敕纳想了想,还是一把摁住小狼的脑袋,正经看着它的眼睛与之对话:
“洞口风寒,乌乌会着凉生病,我们进去说。”
小狼嗷呜两声竟是听懂了,然后回头凶狠地嚎叫两声,顾承宴本以为它是在训斥门口的一圈小雪原狼,没想雪地里传出噗地一声,竟钻出来一头大白狼。
较之几年前,大白狼的五官变得硬朗,眼窝下也有了一些深邃的纹路,耳朵尖上立着两搓毛也没了,头腭边缘的毛发倒是更蓬松,衬得它好像脸变大一圈。
那一圈雪原小狼看见大白狼,都纷纷凑上前舔它的脸、它的嘴,表示亲密讨好和自己的臣服。
但大白狼却理都不理它们,只是试试探探地往这边靠了两步,然后耷拉下脑袋,小心翼翼凑过来。
它不像是小狼那样热烈,因为它没有忘记自己在第一回见顾承宴时候犯的浑事——它险些给狼后吃了。
为此,赛赫敕纳可没少教训它。
大白狼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绕着赛赫敕纳走了一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才呜咽着倒着耳朵看顾承宴。
顾承宴这时候终于从熊皮袄子里挣脱出一只手,微微俯身就揉到了大白狼的耳朵。
冬季狼群会换毛,换上一身蓬松厚实、双层的皮毛,大白狼立起的耳朵上有硬毛也有软毛,手感极好。
顾承宴从来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没有半点抵抗力,忍不住又伸手揉了两下。
想去摸第三下时,后腰却被掐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被举得更高,赛赫敕纳义正辞严:
“这里冷,乌乌我们要进去了!”
顾承宴眨眨眼,刚准备笑话他幼稚,就听见身后大白狼嗷呜嗷呜发出了可怜的惨呼。
顾承宴回头,发现是那头小狼——或许现在应该叫大……不、中狼?一口咬在了大白狼的耳朵上。
而且咬的,就是被他摸过的那一边。
小狼,对还是叫小狼吧。
注意到他的视线,小狼立刻松口,没事人一样屁颠颠跟上来,更在赛赫敕纳将顾承宴送回到温汤里后,一下趴到池边,拱过脑袋来,要顾承宴也摸摸它的耳朵。
……当真是如出一辙的醋精。
顾承宴乐了,伸出双手抱着小狼的脑袋揉了个痛快,小狼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地亮出肚皮。
赛赫敕纳撇撇嘴,这小事儿精从前在狼群的时候就狡猾机灵爱撒娇,就连黑背都拿它没办法。
他自己拨旺了火,简单套上衣衫,向大白狼招招手,让它过来窝在火塘边上。
等大白狼身上的毛发都烤得蓬松温暖,赛赫敕纳才用一直熏在火塘上的干帕子捞起顾承宴,替他换好中衣、将他放到大白狼身上。
顾承宴还没试过这么柔软温暖的触感,眨眨眼,忍不住揉了两把,气得小狼又重重地咬了一口大白狼尾巴。
大白狼敢怒不敢言,只能呜呜两声,将脑袋埋到臂弯。
小狼是草原狼,毛发天生较短、比不过大白狼,它只能拱到顾承宴身边,用脑袋蹭他的腿,然后整个窝到他脚边上。
赛赫敕纳准备充分,不仅带了盥沐用的一应东西,还有锅碗瓢盆调味料,这会儿正在往火上架。
小狼和从前一样精明,它一瞧见这个就嗷呜两声跑到洞口,然后顾承宴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群雪原狼散去了。
“这是……?”
赛赫敕纳头也没抬,“让小崽子们捕猎孝敬你呢,现在,它们是雪山上的狼王和狼后。”
大白狼闻言,半点没有狼王的威风,反而双耳向后倒,小心翼翼地咬了咬赛赫敕纳的衣摆。
而小狼也委委屈屈地将脑袋拱到顾承宴怀里,黑色的眼珠滴溜溜转,半晌后,才嗷嗷叫了两声。
不过,小狼明显比大白狼鬼主意多,它委委屈屈地蹭了顾承宴一会儿,趁赛赫敕纳转头,突然张口舔了顾承宴一下——
尾巴轻摆,也不知是不是顾承宴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在这头小狼的脸上,看见了炫耀的表情。
第66章
雪山狼是雪山上最好的猎手, 顾承宴烘干头发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它们就已经叼着各种各样的猎物返回到圣山遗泽的洞口。
趿着赛赫敕纳给他制的那双鞋底极厚的绒睡鞋,顾承宴裹紧熊皮袄跟着小狼出去看了看:
小雪山狼们乖乖在洞外的平地上坐成了一个半圆形状, 每一只狼前面都摆放着自己猎来的猎物。
——很像是点将台前,拿着自己战利品等待将军、帝王论功行赏的将士。
小狼先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顾承宴的腿,然后才挺直了腰背、昂首挺胸走出去,挨个检查它们的所获。
那群小雪山狼已经学会了群体协作捕猎, 所以有些是三三两两地蹲在小野牛或者黄羊、小鹿的身后。其余抓着的, 都是些兔子、旱獭或鼢鼠之类的小物。
小狼满意地蹭了蹭那些所获颇丰的, 对于其余捕猎“成果”一般的,只是威风凛凛地走过它们身前, 像是巡视领地。
最后还有两头夹着尾巴的小雪山狼, 不等小狼靠近,它们就先矮身趴下去,加紧尾巴低呜着, 黄色、绿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转, 根本不敢喝小狼对视。
小狼眼神一凛, 瞧见它们面前的雪地上空无一物, 当场呲牙张口要过去教训他们。
“小狼——”顾承宴急忙开口, “已经很多了, 这些够我们吃很长一段时间了,它们还小……”
在顾承宴看来, 这群雪山小狼站起来都才到他的肩膀, 身量也比当初小草原狼还娇小,所以是小孩。
但小狼从鼻孔中出了两口气, 瞪了那两头小雪山狼一眼后,转身, 竟然用后脚刨起很大一片雪、扑了它们满脸。
“都成年了,还小呢?”
赛赫敕纳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承宴回头就看见小狼崽手中拿着一根削尖的木签子,正斜倚在洞壁上笑着看他。
似是很认同他的话,小狼颠颠跑过来,认真地冲着赛赫敕纳嗷呜了一声。
顾承宴摸摸小狼的脑袋,还是替外面的一群雪山狼说话,“已经猎到这么多了,别苛刻。”
赛赫敕纳轻哼一声,上前来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顾承宴的脸和颈侧,“乌乌,你好仁慈。”
每个狼群的狼王和狼后性子都不同,像是伊洛那样的狼后就是说一不二、大权独揽的,雪昆某种程度上继承了伊洛的这种个性。
赛赫敕纳就相对温和,对雪山狼和草原狼没有那么严苛的壁垒,但该严格的时候他会铁面无私:
比如,小崽子们没能学会捕猎的时刻。
这不是简单的教学,也不是幼崽小时候的游戏,雪山上的环境恶劣,若是没有捕猎的本领,将来就一定会饿死。
虽说狼群是群聚生活的,但若是遇上饥荒年,部落里那些强悍的、具备捕猎能力的狼,是没有义务照顾那些弱小者的。
雪山残忍,但雪山公平。
只要拥有了捕猎的能力,它就会赐予你丰厚的食物,甚至让你的族群不断繁衍、扩大。
赛赫敕纳伸手将顾承宴搂着转过来回山洞里面,身后自然有小狼吩咐它的族群将猎物叼进来。
门口的大白马也认出来了昔年的小狼和大白狼,没有刚才那么紧张,瞧见小雪山狼们拖曳着猎物从身边经过,也只是半眯着眼睛挪挪蹄子。
“乌乌,你这样会给它们宠坏的。”赛赫敕纳一边走,一边向顾承宴解释雪山上的生存法则。
但才起了个头,就被顾承宴打断,“我知道,只是我能宠它们的时间也不多。”
他这话是笑着说的,本就是随口。
但赛赫敕纳却倏然变了脸色,蓝色眼眸中顿时充满了痛色,两片嘴唇也紧紧抿在了一处。
“……”顾承宴霎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阿崽,我不是……”
赛赫敕纳却站定脚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突然抱住他,将脑袋搁到他肩膀上,侧首就咬了他的耳廓。
尖锐的虎牙刺入了耳朵尖,有点儿疼,但顾承宴不敢躲,只能生受着小狼崽此刻的愤怒: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解释的声音也很轻,有点讨好的意思。
赛赫敕纳却不买账,咬完了耳尖还重重啃一口顾承宴颈侧,然后才凶巴巴地瞪向顾承宴:
“谁说我们就能在雪山待一会儿的,往后要是乌乌喜欢,我们每年都可以挑出几个月住到雪山上!”
他说得一本正经,眸色变也未变,却是不动声色将顾承宴刚才那般话,全部解释成了另一个意思。
顾承宴眨眨眼,略露出几分讶异地看向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却耸耸肩,摊开手满脸坦然。
看着小狼崽漂亮的蓝眼睛,顾承宴抿了抿嘴唇,低头掩去眼里快要抑制不住的动摇,轻声说了句:
“好,以后每年都来。”
他自己不知道,其实他很少回避别人的视线,青霜山的顾承宴潇洒坦荡,作为军师、国师的顾承宴运筹帷幄、自信从容。
哪怕是来到了草原上,他年长赛赫敕纳九岁,又是从十四五岁开始就带着小狼崽生活在一起……
就连做那等事,都是由他主导、亲自教的。
赛赫敕纳何等敏锐,自然注意到了他这一时的刻意回避,但他没点破,要给漂亮乌乌面子。
乌乌不想他知道,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两人默契地将这一篇揭过,带着狼群和丰厚的猎物回到火塘旁,大白狼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原处。
赛赫敕纳动作利索地处理了一头小羊,然后又挑了旱獭和野兔来剥皮烤,剩下的就全交给小狼去分配。
圣山遗泽的山洞本来就不大,这会儿挨挤进来这么多头狼显得整个空间有些局促。
但顾承宴难得瞧见这么多雪白色的毛茸茸,便是靠着大白狼,也在认真观瞧它们的反应。
——小雪山狼应当从没见过人类,更没有见过赛赫敕纳动刀,本能看见利器是怕的,但又忍不住好奇。
一窝窝躲在小狼身后,随着赛赫敕纳的动作一会儿探出脑袋,一会儿又耷拉着耳朵向后躲。
看着,倒很像是鸟巢里面等待父母归来喂食的雏鸟,毛乎乎的刚刚睁开眼睛,看什么都好奇,又对什么都害怕。
狼群对食物的分配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狼王和狼后吃完之后,剩下的才能让狼群享用。
不过这些食物都是小雪山狼自己捕来的,赛赫敕纳剥皮拆骨之后,就将内脏和大部分的肉又推还给了小狼。
小狼多精明,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后,直接将那些食物都分给了自己身后的一窝小雪山狼。
然后它就摆摆尾巴,趴到了顾承宴身边,和大白狼挨挤到一处。
到了冬天,雪山上的猎物变少,狼群即便是协作所获也有限,往往新鲜的内脏都是狼王和狼后享用。
没想到这一次,它们竟然能分吃到内脏?
小雪山狼们不敢置信地看了小狼好几眼,看得它都有些烦、呲牙瞪了它们,小狼才撒欢地埋头吃起来。
而这边,顾承宴也帮着往滚锅里面洒了一把胡椒末,再放上赛赫敕纳带来的其他调味料。
少顷,滚锅里面飘散出来的香味就让大快朵颐的小雪山狼们纷纷停了下来,它们都呆呆地看向那口大锅。
“乌乌尝尝?”赛赫敕纳递过来一串烤好的兔肉,“这个是椒盐的。”
顾承宴接过去吹吹凉,咬下来一口尝过觉得味道不错,点点头干脆用手拿着递给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啊呜一口吞吃了,还笑着含吮了一下顾承宴的指尖,“谢谢乌乌!”
顾承宴斜了他一眼,瞧着身边窝着的大白狼和小狼,顺手就将剩下的两片肉分给了它们。
这么一点点肉当然不够两头成年大狼塞牙缝,但小狼却高兴的眯起眼睛,用脑袋拱了拱顾承宴。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乌乌你就宠它吧。”
顾承宴轻笑两声,顺手揉了小狼脑袋一把后,突然想起来民间的一个说法:“它们能吃盐么?”
老人们都说,若在野外遇到狼,带上些食盐能够防身,说狼怕咸的东西,遇上狼能对它们撒盐脱逃。
青霜山立派数百年,山上早就没了狼的踪迹。
后来跟着凌煋南征北战,顾承宴倒还真没在中原遇着过狼。而来到极北雪山后,那些对他有敌意的狼,都被赛赫敕纳收拾了,所以他真不知道狼怕不怕盐。
问完这话后,顾承宴又自己疑惑地皱了皱眉,因为小狼和大白狼两种狼,看模样都吃得很香很香。
顾承宴相信,要不是碍着赛赫敕纳在这儿,小狼是很想一整串都叼过去吃了的。
瞧着他这一副苦恼又认真思索的模样,赛赫敕纳忍不住闷笑一声,“不然乌乌你试试?”
说着,他当真将一把盐递了过来。
顾承宴:“……”
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即便是用手背抵住了嘴,也还是乐出了声儿——
“乌乌你打哪儿听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
“……”顾承宴闷声不说话了。
怎么是稀奇古怪的法子,中原又不似草原,能够随随便便遇上满地的狼。
“狼群要吃盐的,”赛赫敕纳好笑地递上新的一串肉,“就算不是专门找来吃,猎物的血液里难道就没有么?”
顾承宴瞪他一眼,愤愤地用力咬下一块肉。
赛赫敕纳见他气鼓鼓的,便突然伸手推了推小狼屁股,一个眼神扫过去:快,哄哄。
小狼撩起眼睛来看他一眼,竟然没动。
就在大白狼担心它挨揍,想要起身的时候,赛赫敕纳却叹息一声摇摇头,拆下一块旱獭肉递给小狼。
小狼咔咔两下嚼了,立刻翻身起来拱到顾承宴怀里,讨好地亮出肚皮,要他揉揉、摸摸。
大白狼:……
有小狼这么逗弄着,顾承宴当然将刚才那点事抛诸到九霄云外,乐呵呵与小狼闹起来。
烤肉吃好,滚锅里面的汤也差不多得了。
赛赫敕纳筹谋已久,自然是锅碗瓢盆一样不落地带着,他摸出两只碗来盛了汤凉着,又捞肉放到盘子中。
回头正准备去取剁好拌在一起的越椒蒟酱,一瞥就扫到了那群小雪山狼:
刚才还在埋头吭哧吭哧苦吃的小家伙们,这会儿都伸长了脖子看过来,前面两头的嘴角都挂上了口水。
闻着汤锅里的肉香,在加上烤肉的椒香,地上的内脏和鲜肉都好像不那么有吸引力了。
这时,小雪山狼们才明白了刚才小狼让它们吃的高瞻远瞩。
顾承宴正和小狼玩闹,被小家伙扑倒在大白狼身上,整个和两个毛茸茸滚做一团。
一侧首就看见了一群眼巴巴看着赛赫敕纳,嘴边还挂满了口水的雪白团子。
“……噗。”
听见顾承宴笑,赛赫敕纳转头就看见他和两头狼闹在一起,他眯了眯眼睛,轻哼一声:
“是不是想挨揍?”
小狼甩甩尾巴,不甘不愿地爬起身,倒是大白狼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浑身的毛被拱得乱糟糟也不敢动。
其他小雪山狼们看看小狼,一圈黑眼珠里闪过的都是惊讶和震撼,又齐齐转头看向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没理它们,自顾自将越椒蒟酱抖出来,递给顾承宴,“乌乌先吃。”
雪山上的黄羊肉质与王庭的不同,它们常年在雪山上奔跑、在狼群等野兽的利爪下搏命,肉质更紧、更细腻。
顾承宴尝了两口后,转头看向赛赫敕纳。
“别想了,”小狼崽一个扭头,“这是我专门做给乌乌你吃的,它们想吃自己做!”
自己做?
顾承宴好笑地握了握小狼的爪子,狼本来就怕火,你让它们怎么做。
于是他盯着赛赫敕纳,眼睛缓慢地眨巴眨巴。
“……不成!”赛赫敕纳气鼓鼓的,“乌乌这是欺负我!我堂堂狼王,能给它们做饭吗!”
这理由倒是……有理有据。
顾承宴只能耸耸肩,对着小狼做出一个他也没办法的表情。
小狼哼唧两声,倒是没有强求,只转身出去洞外叼回来其他一些猎物,和大白狼两个分着吃了。
为了方便大白狼起身吃东西,顾承宴没再靠着它,才一起身,就被赛赫敕纳拽过去——
他啊了一声,手里的碗都险些打翻了。
赛赫敕纳却游刃有余地扶住他的手臂,一边接过他手里的碗搁下,一边将人揽到自己怀里靠着。
“你有自己的狼王,”赛赫敕纳贴贴着他耳朵,声音低沉且戏谑,“大可以靠你自己的。”
顾承宴:“……”
小狼和大白狼对此见怪不怪,只是耳朵动了动,根本都没往这边多看一眼,唯有那群小雪山狼好奇地探头探脑,歪着脑袋朝他们这边看。
赛赫敕纳搂着顾承宴的腰,手掌在他肚皮上轻轻画圈,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在轻轻揉捏。
顾承宴紧绷了一瞬就放松下来,算了,都是狼,小狼崽虽然不如大白狼毛茸茸的,但他温暖,有结实又柔软的胸膛可以枕着。
顾承宴吃的不多,汤锅里剩下的大部分羊肉和汤汁都便宜了小狼和大白狼。
小雪山狼们嗷呜嗷呜拱在它们身后,有一只都馋得趴到了地上,小心翼翼地舔了小狼很多次,但都被小狼凶走。
顾承宴看着这群小的忍俊不禁,更想起从前他和小狼崽在雪山别院住着,小狼、大白狼还有黑背他们过来讨吃的那段时日。
黑背不在了、小狼成长了,大白狼变得比从前稳重,但在他们面前还是一样的胆小老实。
饭饱神虚,顾承宴靠着赛赫敕纳有些困,迷糊地睡了一觉后,再醒来外面已是夕阳西下。
小雪山狼们不知道又跑到了何处,赛赫敕纳搂着他,大白狼和小狼窝在一起,就隔着火塘趴着。
洞内的血腥味还没完全散去,但地上的血肉骨头明显被清理过,锅碗瓢盆也好好规制到了一边。
“乌乌醒了?”赛赫敕纳拉了拉盖在他身上的熊皮袄,“再多睡一会儿?”
顾承宴揉了揉眼睛,微微坐起身,环顾山洞一圈后,下意识问了那群小雪山狼去了何处。
赛赫敕纳压了压眉,不等他回答,小狼就抬头低呜了两声,似乎在回答顾承宴的问话。
顾承宴听不懂狼语,只能转头询问地看向赛赫敕纳。小狼崽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解释:“去玩了。”
“玩?”顾承宴眨眨眼。
“巡山的巡山,狩猎的狩猎……”赛赫敕纳的语气很不耐烦,然后一把捉住顾承宴的下巴,扭他的脑袋过来正对着自己,“乌乌,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太偏心了!”
“……?”顾承宴茫然。
“你一醒过来,都不问问我好不好,就光知道关心那群小的!之前还让我给我的臣子做吃的!”赛赫敕纳扁着嘴,真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承宴刚才还算是刚醒来在醒盹儿,这会儿听见了小狼崽熟悉的撒娇声,便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好笑地回头看小狼和大白狼一眼,然后一下坐到赛赫敕纳腿上,抱起他的脑袋就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好啦,不酸。”
赛赫敕纳哼哼,仰头又骗了两个亲亲,才告诉顾承宴雪山上的情况——刚才他都和小狼它们沟通过了。
之前顾承宴被穆因救走,而他被带到王庭,狼群没了狼王,自然在雪山上受到其他族群的排挤和驱逐。
黑背为了维持族群,被迫和许多雪山狼群开战,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许多老狼都劝他转投别的狼群,或者到草原上挑战狼王,重新统领一族,黑背都拒绝了。
这个顾承宴是大抵知道的,他叹了一口气,“那……你的其他族人呢?”
“狼群尊老,也爱护妇孺,老狼、幼狼若是能放下、向新狼群的首领臣服,那是会得到庇护的。”
赛赫敕纳离开后,黑背也没要求其他族人和它一样固守,老狼、幼狼都随它们去留。
有几头老狼最后是自然老死在了山下的桦树林里,其余的则分散到了雪山上的各个部落。
黑背死后,小狼和大白狼离开了雪山,族群自然也就解散了,之后小狼和大白狼在草原上结伴行,第二年春天从西北坡重新绕回圣山。
大白狼很能打,上山后就收拾了几头暗中伏击准备抢小狼猎物的雪山狼,而后越战越勇,反而挑战、打败了那群雪山狼的狼王。
西北坡算是圣山上比较贫瘠的山坡,那里是迎风坡,终年刮着西北风,寻常动物都不会去,河流也有小半年结着冰。
小狼和大白狼两个本来是想避开圣山狼群的攻击,偷偷绕到雪山上找些食物,却是误打误撞成了狼王。
在西北坡上的雪山狼都是被各个部落驱逐出去的病狼、弱狼,一开始头几个月还比较辛苦,但小狼精明,大白狼能打,渐渐竟是汇聚了许多族人、形成一个庞大的族群。
它们领着族群返回到圣山上觅食的时候,还着实吓了雪山上那些狼群一跳,紧接着几次开战,小狼都利用跟着顾承宴、赛赫敕纳学的本事——
先挖好陷坑,或者利用天然较薄的冰川,然后引着那些雪山狼王、狼群来追,反而是消灭了不少仇家。
就这么渐渐打响了名号,反而成了雪山上一个实力不容小觑的狼群。
赛赫敕纳说完,无奈地摇头叹息。
黑背刚直,肯定不会认可小狼它们的做法,所以即便当年小狼和大白狼就能打出这种配合,黑背也肯定会坚持要堂堂正正对战。
顾承宴点点头,看着小狼和大白狼,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狼狼们各有各的性子,也跟人一样。
“对了,它们说想邀请我们去它们现在的领地看看,”赛赫敕纳扬了扬下巴,“在西北坡,虽然严寒,但也有山洞,乌乌去吗?”
不等顾承宴回答,赛赫敕纳又补充道:“夜里风大,我们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
讲到明天,顾承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想要问赛赫敕纳,小狼崽却拍拍他的腰:
“乌乌放心,王庭那边我已经和老梅录、敖力都讲过的,说我们要在山上待一段时间,中途会传鹰讯。”
顾承宴这才点点头,放心下来。
真好,小狼崽办事越来越稳妥了。
透过穹顶,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墨蓝色的天空,还有疏散在天上的星云、残月,这日应当是个朗日。
他拍拍赛赫敕纳,“那去看看吧?”
赛赫敕纳抿抿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而后拉起顾承宴,又过去不客气地踹了小狼和大白狼。
大白狼毫无怨言,小狼却哼哼唧唧地拱了他一下,不过看见顾承宴起身,又兴奋地竖起尾巴。
“西北坡人迹罕至,走马不便,”赛赫敕纳拍拍大白马脖子,解下了它身上的驮箱,“你在附近逛逛,自己当心。”
大白马嘶鸣一声,扬了扬四蹄。
赛赫敕纳转头就将驮箱挂到小狼后背上,自己则揽着顾承宴一跃跳上了大白狼的后背。
顾承宴有些紧张,他自己是骑过大白狼的,但还从没两个人一起过,他轻轻抓了大白狼的背毛一下:
“这样不会给它压坏吗……?”
赛赫敕纳摇摇头,好笑地一拍狼背,“乌乌你就那么轻一点儿,怎么就压坏了,坐好,我们走喽——”
一声令下,大白狼和小狼都从圣山遗泽的山洞蹿了出去,大白狼较之从前跑得更快了,小狼的速度也没落下。
今日圣山上没有风雪,但疾速奔跑带起来的风还是跟小刀子一样呼呼刮在脸上。
赛赫敕纳拉高风帽,将顾承宴整个护在怀里,然后又用熊皮袄给他裹得严严实实。
顾承宴几乎只能从风帽那一点点的缝隙里,看见飞速倒退着离开的山石枯木,还有赛赫敕纳分明的颌线。
圣山是一座庞大的山系,旁支很多、山脉很广,从别院后的主峰往东西方向,都各能延伸出去数百里。
往西能够达到科布多湖畔,往东则能到达极东冰线,算是草原上最大、最高的雪山。
从主峰跑到西北山脉,顾承宴算算时间,即便大白狼和小狼跑起来跟风一样,还是用了约莫一个时辰。
这边雪山的峰脊陡峭,诚如赛赫敕纳所言——这里人迹罕至,没有山径,就算是大白狼和小狼走起来也不算轻松。
顾承宴本想自己下来走,但赛赫敕纳坚决不让,说什么厚雪压在脚背上会弄湿鞋袜,到时候生冻疮。
于是踏入西北山脉后,就成了赛赫敕纳下来走,大白狼驮着顾承宴,而小狼在前面引路。
绕过两处险坡,地势也稍缓下来。
小狼也从刚才竖着背毛、立着耳朵的紧绷状态,变成了翘着尾巴、颠颠跑的放松模样。
而且它往前跑一段,就会回来冲着顾承宴嗷呜两声,要是大白狼没停或者赛赫敕纳没开口,它还会发起小脾气:
不是假咬一下大白狼的前腿,就是撅起屁股、装出一副要攻击赛赫敕纳的模样嗷呜嗷呜叫。
这一连串的举动逗得顾承宴忍不俊禁,觉得小狼是真的成精了。
看在顾承宴被逗乐的面子上,赛赫敕纳终于绷着脸、纡尊降贵地开口帮忙解释:“从这片树林开始,就是它们的领地了。”
顾承宴是喜欢小狼,但也不想它每次说什么都要被赛赫敕纳凶,所以伸手拉了赛赫敕纳过来:
“不醋啦,你好好的跟自己的族人吃什么味呢。”
赛赫敕纳抿抿嘴,正想历数顾承宴偏心的例子,结果顾承宴下一句就是哄他的好听话:
“它们再乖巧讨喜,这世界上的狼狼我最喜欢你,好啦,宝贝你成熟点儿。”
平白得了个“最喜欢”,赛赫敕纳哼哼两声,总算没再动不动找小狼崽的茬,开始认真帮忙做介。
狼群的领地一般要包含一处可供幼崽栖息的狼洞,附近会有缓坡和一些用来隐蔽的地形,还要包括水源和一定量容易获取的食物。
狼王每日都会带着狼群里的青壮年出去巡视领地,也会重复标记自己领地的边界,顺便捕猎、驱赶入侵者。
赛赫敕纳是从小练就的嗅觉灵敏,所以不用小狼叫唤,他也能闻到那些腥臊的味道。
不过顾承宴不知道,反而还对这些狼群的事情很感兴趣,他说什么,顾承宴都很认真在听。
小狼和大白狼选择的这块领地不大不小,正好位于西北山脉的一处缓坡下面,又是一个背风的地方。
它们没有临时挖掘狼洞,而是占用了一个棕熊废弃的大山洞,里面还没有小狼崽,只有在休息的母狼和老狼。
嗅着陌生人的气味,那些母狼都警惕地站起来呲牙,但还没等它们俯身攻击,就被小狼恶狠狠地吼了一顿。
小母狼们低呜着趴下去,有些胆子大的,反而倒下来亮出肚皮,祈求得到小狼的原谅。
小狼哼哼两声,根本不看它们一眼,只顾咬着顾承宴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要给他看它们的暖窝窝。
山洞最深处,是一个更大、更高的封闭洞窟,里面的地面上明显专门垫过一圈干草,干草上面还有许多拆剥下来的毛皮。
“这是大白狼专门替它准备的。”赛赫敕纳解释。
顾承宴回头看了眼乖乖跟在他们身后的大白狼,它听见赛赫敕纳的声音,也只是微微歪了歪脑袋。
最里面的这个山洞明显比外面的暖和很多,而且地上铺着干草和毛皮,坐上去也不显湿冷,可见大白狼是用了一番心思。
顾承宴正感慨大白狼的用心,一低头却看见干草中有一截金闪闪的粗绳,便是好奇地伸手捡起来看。
赛赫敕纳自然也被他的动作惊动,跟着凑过来看。
那一截绳子明显是被大白狼咬断的,应该是在找雪地干草的时候,顺便扯回狼窝的。
虽说味道已经很淡,但绳子中央夹杂着一根很明显的红色引线,外面还涂上了一层石蜡。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都略微变了脸色。
小狼还毫不知情地在顾承宴身边蹭着,顾承宴揉了揉它的柔软温暖的耳朵,将绳子递过去:
“这东西是在哪儿找到的,你们还记得么?”
小狼眨眨眼,转头嗷呜一声叫来大白狼。
大白狼嗅嗅那绳子,原地转了一圈又在干草上仔细闻了一阵,突然一顿、趴到顾承宴身前。
“它带我们去。”赛赫敕纳道。
顾承宴立刻一跃跳上大白狼的后背,赛赫敕纳紧随其后,小狼也在后面跟着,两人两狼再次出发,很快就绕过狼洞来到了当初大白狼寻找干草的地方。
此处算是圣山西北坡的山脊,因为迎着风,地面上的积雪很厚,但大白狼还是凭借自己的嗅觉,很快找到了一块地方——
它示意顾承宴他们下来后,自己扑到雪地里大力地刨了一会儿雪,没一会儿就在厚雪上打出一个大洞。
大白狼嗷呜两声,小狼也跟过去加入,簌簌雪片飞起来,在它们身后又堆起了一座小山。
等两头狼停下时,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凑过去,就在裸露出来的地面上,看见了数条蜿蜒的长绳。
长绳下面垫有一卷卷的干草,干草看上去黑漆漆的,像是被泼了墨或者漆。
绳子就跟刚才顾承宴在狼窝里捡起来这根一模一样,外面封了蜡,顾承宴弯腰伸手想拉起来,才轻轻一扯就听见了叮铃叮铃的声响。
赛赫敕纳警觉,当即拉着顾承宴翻身躲到了一块青石后,而大白狼和小狼先用尾巴扫去了他们的足迹,才跟着藏身到另一块巨石后。
铃响后过了半晌,顾承宴实际上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但赛赫敕纳就是示意他噤声、不要动。
等了好半天,他都觉得手脚要僵了,却终于听见了人声和脚步声——
“这鬼地方哪有人会来啊,我看特勤他就是杞人忧天,要真担心计划不成功,怎么不干脆用金砂线!那就连野兽都咬不断、刀也割不破了!”
来人一口戎狄语,骂骂咧咧老大不高兴。
远远看过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高高大大的年轻人:
“你少说两句!”
“少说少说!他们躺在毡包里面当然是没什么可说的,却要我们每天来山上检查!有什么好检查的!”
中年汉子走到大白狼和小狼刨出来的雪洞检查了一番,看绳子没什么异状后,又不满地哼哼道:
“肯定是闻着石蜡味道,觉得好奇的野兽,我就说还不如换成掺了金刚砂的金砂线呢!”
年轻人明显比他更谨慎,低头仔细检查过后才起身,“你别抱怨了,特勤和部落筹谋这事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自然是出不得一点儿闪失。”
中年人哼哼两声,最后还是讪讪上前,帮年轻人一起将雪地恢复原状,然后再顺着原路下山。
等他们走远,小狼和大白狼对视一眼,都齐齐转头、询问地看向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却闷笑一声,低头看向怀里的顾承宴:
“乌乌真是我的福星。”
顾承宴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应当说,圣山的狼群是你的福星,没有它们你早被炸死了。”
他兀自心有余悸,不想和赛赫敕纳开玩笑,斡罗部丧心病狂——竟然从西坡埋引线到山顶,不是想直接炸死赛赫敕纳就是要制造雪崩。
若不是今日他们上圣山,跟着大白狼和小狼来到此处,还发现不了这么好的筹谋呢。
他疾步往前去检查那引线,又顺着发现了用羽丝细线挂在树林里面的隐蔽铜铃。
赛赫敕纳却不急,只是远远看着顾承宴的背影,想到了老萨满留在王庭的那片骨卜——
顾承宴说圣山狼群是他的福星,那发现这一切的顾承宴,何尝不就是应骨卜的那位南来之人。
赛赫敕纳仰头,看了看头顶的腾格里:
若狼群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那么被狼群真心喜爱的顾承宴,就是来拯救他和草原的神明。
赛赫敕纳上前两步,跟着顾承宴往山上一路走,很快就看见了被斡罗部隐藏得很好的一堆黑|火|药。
斡罗部大约是自信圣山的西北山脉没有人会来,所以就那么随便用树枝挡了挡,只在一路上铺设了铜铃陷阱,防止到时候引线点燃出现什么纰漏。
但,却忽略了圣山上还有生灵,有雪山狼群。
大白狼着急地嗷呜两声,小狼也在看见那些□□后焦虑地围着顾承宴一圈圈转起来。
这次,反而换赛赫敕纳安慰地先后拍拍它们的脑袋,“没事,没事的。”
顾承宴眯了眯眼,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关窍——
科尔那钦的如意算盘,就是要让赛赫敕纳死在雪山上,无论是被炸死还是被雪崩压死,总之是做出一副:
狼主私德有亏,天神震怒的假象。
而鄂博山祭是盛会,到时候十二翟王和大部分的草原百姓都会来,在这种时候出现山崩……
科尔那钦只要找一两个萨满来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那就能坐实赛赫敕纳的“罪名”。
即便赛赫敕纳侥幸没死,一场山崩也足够令附近的百姓相信——他是不被神明认可的狼主。
斡罗部适时起事,就不再是札兰台部那样的“谋逆”,而是变成了正义的铲奸除恶。
那时候,赛赫敕纳众叛亲离,即便身边有死士,也敌不过整个草原的民意,只能被驱逐、甚至被害。
萨满……
顾承宴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两段对话:
一段是拉旺与他提起说伯颜部最近喜事将近,另一段则是老梅录给他介绍,说伯颜部族人丁凋零,但因其血统纯正、多出萨满。
阿克尼特部与伯颜部同在极北,两部走得很近,拉旺都没能打听清楚伯颜部的姻亲是谁……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转头想和赛赫敕纳分说这些事,“阿崽,我……”
“乌乌,我——”
没想,赛赫敕纳却勾起嘴角与他同时开口。
不同于顾承宴满面的担忧,赛赫敕纳的蓝眼睛中精光闪烁,嘴角的笑容也充满了玩味。
第一次,小狼崽没有让他先说,而且是大步迈过来,轻轻牵起他的双手,先大大方方亲了他一口,然后才笑盈盈开口道:
“乌乌要说的,我全知道。”
“但我要说的,乌乌肯定一点儿猜不着。”
他挑眉看了一眼高高的雪山,蓝色眼眸像是融入了一团火一样闪亮,月光映衬着雪光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辉:
“兄长都这样大费周章准备了,我们总不好辜负不是?乌乌,不如我们演一出戏,给他们瞧瞧?”
第67章
鄂博山祭最终被定在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廿六, 两部萨满都算过,那日是个朗日、无风无云。
老梅录迅速传递鹰讯给了各个部落,除了札兰台部推说路途遥远不来之外, 其他各部都积极响应。
乞颜部本来已经派了特木尔巴根跟随,翟王为显尊重,又派了自己的二儿子带领一百勇士星夜兼程赶来。
而且乞颜部翟王直接在鹰讯中说,他们也知道时间上来不及, 但也愿意到圣山一睹狼主和众位勇士风光。
两厢对比, 莫说是高下立判, 还能觉出一些其他的东西来。
赛赫敕纳对着顾承宴挑挑眉,眼神中闪过一抹戏谑。顾承宴无奈瞪他一眼, 还是忍不住上手检查他身上披着的大氅。
虽说是做戏, 但圣山顶上的黑|火|药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赛赫敕纳已经在他面前消失过一次……
顾承宴的心不安,坐在雪山小院里也是来回走动, 不时要抓着赛赫敕纳上下打量一番。
赛赫敕纳一开始还觉得顾承宴有趣, 到后来实在是被自家漂亮乌乌晃悠的眼晕, 干脆抓过人来好一顿欺负, 直叫顾承宴气喘连连、唇瓣红润, 眼尾都洇上了胭脂色才罢手。
顾承宴靠在他怀中, 好半天都缓不过气来,只能隔着眼睛里的一层水雾横小狼崽, 沙哑骂他混球。
赛赫敕纳却只是笑, 凑过去啄吻他的鼻尖、眼睛,然后又搂着他撒欢地在炕上滚了一圈。
顾承宴算是怕了, 怕小狼崽就这么荒唐起来不管不顾外面随时会过来拜访的各部翟王、就要白日宣|淫。
他只得是张口连连求饶,“……宝贝你要点脸。”
赛赫敕纳终于被他逗笑, 闷闷伏在他肩膀上乐得浑身发颤,然后才放开人坐起身,笑盈盈捏了他脸颊:
“乌乌好乖。”
顾承宴耳根微热,不客气地拧了他腰侧一把。
正此时,最靠近极东冰线的一队也速商人赶到,他们由老梅录领着来到雪山小院外行大礼:
“狼主、遏讫,我等奉我部翟王之命,感激您重开鄂博山祭,特送上这些东西!”
赛赫敕纳挑挑眉,从炕上走出去与那人客套一番,然后又由老梅录带走去安排了客居的毡帐。
这时候的雪山小院,俨然成了王庭的金帐,老梅录和敖力带人搭建的毡帐、毡包都一圈圈围着小院。
正堂两侧原来顾承宴用来当牲畜棚的房子也被拉旺他们修好,倒塌的粮仓却没有重建,直接改了个棚子。
拉旺倒不是没见过从前雪山别院的模样,而是冬日里砖石难寻,而且搅拌出来的浆糊也极易上冻。
若是勉强盖了,明年开春后房子还是容易塌。
所以拉旺带着一种阿克尼特工匠、奴隶只简单盖了个能停牲畜和马车的棚子,等天气和暖再重建。
由也速商人开始,其他翟王部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而极北草原上听说要重启鄂博山祭,附近的百姓也渐渐围拢到圈围之外、各自安营扎寨。
科尔那钦带领斡罗部少说两百余人的勇士到的不早不晚,观他神情倒还像从前一样慵懒散漫。
但若仔细分辨,会发觉他眼中精光闪烁,每每赛赫敕纳背过身,顾承宴都能在他脸上瞧出来那种野兽势在必得的凶光。
科尔那钦不算是翟王,却和不古纳惕部翟王站在一起聊得很起劲儿,阿利施翟王瞧不惯他们的小人嘴脸,总是时不时要顶上他们几句。
倒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露面的伯颜部翟王,一出现就被大家伙团团围住、热情问候。
老人蓄须,头脸上毛发浓密,顾承宴远远一瞧,只看见他浓密的白眉和满脸浓白色的络腮胡子。
老梅录说他约莫在六十岁上下,但精神很好、健步如飞,过来拜见狼主和遏讫时说一番祝辞声音也极洪亮。
他性子沉稳、宠辱不惊,虽说同样是多年在极北避世,但阿克尼特翟王就没有他这般的超然世外。
老翟王对谁都很客气,但也没有对谁特别殷勤,偶尔有些人玩笑开过头,他沉默不语,倒是不怒自威。
——还真不愧是戎狄最古老的部族。
捏古斯部是西北三部之一,另外两部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自然有所耳闻。
于是捏古斯翟王上前,闲聊一般问了伯颜部的老翟王,“听说您部落最近喜事将近,葛琦小姐又要成婚了?这回,好像听说是外嫁?”
老翟王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是,您消息真灵通。”
伯颜部素来不与外人通婚,这几乎是草原上的共识,这消息一说,附近听见的几位翟王、少爷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有好事的,自然要问一问,“是那部的少爷啊?这么幸运,竟然能迎娶到尊贵的小葛琦。”
老翟王却只是摸着胡须笑,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他日婚典,自然揭晓。”
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但却等同于是当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并不想让众人知晓。
谁都知道,伯颜部隐居在极北草原深处,若无部落的人带领,便是和他们关系较亲近的阿克尼特部,也从未到过他们的领地。
说是婚典,实际上外人也参与不进去,这话说了等于白说。所以问的人也讪讪一笑,再不说什么。
这些互动都被顾承宴瞧在眼里,他皱了皱眉,最终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果茶。
而赛赫敕纳寻了个借口,伸手过来拿东西,挡住众人的目光后,悄声冲他做口型,要他看科尔那钦。
顾承宴越过他的肩膀远远一看,发现这位在伯颜部老翟王那么说后,脸上跟开花似的,笑得异样灿烂。
这般动作,便是直接坐实了顾承宴的猜测——伯颜部小葛琦要嫁的人,多半和斡罗部有关。
斡罗部翟王多年没有公开露过面,实际上掌权的人是朝弋和科尔那钦。
朝弋三十来岁,已经有了一位正妻,前几日又迎娶了不古纳惕翟王的小女儿做第二乌罕特。
以小葛琦在西北的声名、地位,绝不可能草草嫁给籍籍无名之辈,所以多半是科尔那钦。
顾承宴耸耸肩,将小狼崽推到一旁坐坐好,然后才牵起他的手,重重揉捏两下。
科尔那钦狡猾,性子又多变,身后还有斡罗部这样强悍的大部,即便知道赛赫敕纳已经命老梅录去调兵,但——
他还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摩挲着那宽厚温暖干燥的手掌,心里七上八下、呯咚乱跳着。
赛赫敕纳由他捏着,也没打断顾承宴,只是瞧着他家乌乌这样觉得好新鲜、想多看一会儿——
顾承宴从来是冷静自持的,有时候还会蔫坏地逗弄他、撩拨他,看见他气红了脸就会乐得跟什么似的。
但这次不一样,自从他与顾承宴说了自己的计划,他家乌乌就开始患得患失、整个人都比往日更黏他。
顾承宴自己没察觉到,赛赫敕纳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所以也没说破,只笑盈盈由着顾承宴。
用力抓了小狼崽两把,顾承宴还是觉得不妥当,忍不住想劝赛赫敕纳,“……要不你还是别亲自去了。”
赛赫敕纳噗地一乐,凑过去与他咬耳朵,“乌乌,我们不是昨天晚上都说好了,还拉过钩钩。”
顾承宴:“……”
好个昨天晚上,亏这坏蛋还敢提。
炕上折磨人时候说的话,怎么能信,简直是不平等的两国和谈,他是丢盔弃甲、应接不暇,小狼崽却游刃有余,攻城略地、便宜占尽。
“乌乌不许说不算哦,”赛赫敕纳微眯着眼睛舔了舔唇瓣,“‘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这还是你教我的。”
“……”
问题是,哪家大丈夫会在炕上一言九鼎!
“我都容许穆因叫我‘师娘’了,乌乌你这个‘大丈夫’可不能骗我这个‘小娘子’。”
赛赫敕纳当真是想说什么胡话都信口拈来,说自己是小娘子也一点儿不脸热:
“乌乌说话要算数,不然就是提起裤子就翻脸无情、不认人的大镖客!”
他说的好认真好认真,而且凶神恶煞。
但,是个小白丁,用错了词。
顾承宴忍了忍,最终看着他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一脑袋栽倒在他肩膀上——
好一个大镖客。
他是做了国师、遏讫,现在还要多一项草原狼主亲封的武师、镖头么?怎么就“镖客”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全不知他在笑什么。
“是嫖……”顾承宴纠正,“葫芦‘瓢’的那个音,怎么就镖……哈哈哈哈,镖客了……”
赛赫敕纳眸色一暗,哼了一声突然将笑得停不下来的顾承宴扛了起来。
众多翟王正在聊天,突然瞧见这一幕都瞪大了眼睛,纷纷侧目看过来。
只见他们大遏讫笑得眼角含泪,而狼主阴沉着一张脸,凶神恶煞将人扛到肩头后,还不客气地丢下话:
“乌乌淘气,我回去收拾他!”
众人眼睁睁看着赛赫敕纳将人抗回了雪山别院,新修好的房门被重重拍上,震落了屋顶一层积雪。
簌簌下落的积雪中,还偶尔传来顾承宴一两句笑,“啊喂,别闹我——!阿崽别、唔……不要!”
老梅录有点尴尬,讪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其他翟王有笑着祝福的,也有惊讶摇头的,唯有科尔那钦眯起眼睛盯着雪山小院的方向看了许久,再回身时,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
科尔那钦本来可以很体面的立场,但偏偏不古纳惕翟王站在他身边,瞧见他如此立场,便关切一问:
“您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整个草场上这会儿本来就没什么人说话,这一句话问出来,简直在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科尔那钦摆摆手,有些嫌不古纳惕翟王不会看场合,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听得身后阿利施翟王一声轻笑:
“我说特勤,您这身衣裳是新制的吧?是不是没浆洗好,戳着您的裆,怎么我瞧您是夹着腿走路呢?”
阿利施翟王算是看着科尔那钦长大的,眼光很毒,只用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他瞧不上科尔那钦这种小人行径,便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当众令他出个丑。
科尔那钦面色微变,回头扫了阿利施翟王一眼,他眼光凶狠,但阿利施翟王一点儿不怕,反而还佯做关心道:
“穿着新衣服来觐见狼主、遏讫固然是好,但特勤,新衣服大多是比较硬的,还是提前洗过一道晒了才好。哎呀,不过极北草原上天寒,说不定晾不干……”
科尔那钦不想同他继续废话,毕竟再说一会儿,他就要被在场众人的目光给烧穿了。
他哼了一声,直接转头离开了草场。
留下明眼已经看穿的几位皱眉走到阿利施翟王身边议论着什么,不古纳惕翟王也急急追上前,知道自己闯了祸。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伯颜部翟王却微微皱了皱眉,一双鹰眸中闪过几抹异色。
众人散去,赛赫敕纳也如愿抓着顾承宴欺负了个彻底,他给人双手压高,亲昵地蹭了蹭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脸。
顾承宴身上的衣衫还算整齐,但视线已经非常不清明,体温也烧得像是整个人被压在圣山遗泽的温汤里。
他缓了好一阵,才终于集中视线,看清楚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小狼崽——满脸餍足,恨不得再来几遍。
顾承宴无奈地一侧首,“……小气鬼。”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根本不在乎被说心眼小,反而很以为豪,“对自己媳妇,当然不能大气。”
“哦,现在又是‘媳妇’了?”
“对自家夫君不是更不能大气了,”赛赫敕纳从善如流,“你们中原不也经常要宫斗、宅斗?”
顾承宴:“……”
他就不该给小狼崽讲话本上的故事,这都什么跟什么,好的不学,尽学些乱七八糟的。
赛赫敕纳伏在上方瞧了顾承宴一会儿,然后才卸力整个人拥住他,一边轻轻替他揉腰,一边柔声道:
“乌乌,你要演好,不能叫那狡猾的坏狐狸看出什么,不然我就白被大雪埋了。”
顾承宴本来就担心,叫他这么一说,更是心焦。
赛赫敕纳的计划疯狂得很,明知道山上被斡罗部埋了黑|火|药,他却还偏要亲自上山参加鄂博山祭。
还专门设计了一条路线,会经过当时白毛风天他坠下的那个山崖谷地,说到时候他就往谷地里面一躲。
虽说为了叫他安心,赛赫敕纳专程让大白狼驮着顾承宴,与小狼一起带着他到谷地中看了看。
可是……
再安全也是坠崖,根本无法令人心安。
不过抬眸看见赛赫敕纳坚持,顾承宴也只能深吸两口气侧开脑袋,“……我尽量吧。”
赛赫敕纳蹭蹭顾承宴,告诉他巴剌思翟王到时候会带领王庭的援军埋伏在附近,而阿利施翟王也会帮忙。
其他部落各有准备,整个山祭就瞒着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那百姓呢?”顾承宴找回自己的声音,“鄂博山祭,附近的牧民百姓都会上山,他们的安危……”
赛赫敕纳笑盈盈,搂着顾承宴起身,道出一个名字:“拉旺。”
阿克尼特部与附近牧民相熟,自然有办法能劝得他们早早离开,实在不成,他们也另外设计了路线:
“鄂博山祭会分为两个阶段,一为登山,二为祭祖。登山阶段会有各种各样的彩头和比试骑射。”
赛赫敕纳专程拉着敖力、拉旺上圣山规划了线路,保证附近的牧民都会先想着彩头,在山腰往下的地方活动。
“到时候,阿克尼特族人会在各个分赛点将百姓们劝下山,这样我跟着上山祭拜,才不会伤及无辜。”
顾承宴拧眉,“那跟着你们往上的其他翟王呢?”
“这个我也想过了,我会让老梅录找理由暗中请走他们,然后科尔那钦肯定会想办法脱身、甚至直接不上山的,这个乌乌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顾承宴忍不住又追问了好几条——若是翟王都离开了,引起科尔那钦怀疑怎么办?
若是斡罗部带人从西北山脉上袭击过来又要怎么办?毕竟圣山西北坡虽然陡峭,但也不是不能走。
瞧着他喋喋不休像是要念经,赛赫敕纳笑了,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他开合的唇瓣上。
四目相对间,顾承宴渐渐不说话了。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后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将自己的所有不舍、担心通过这点缱绻传递给小狼崽:
要平安,要好好地回来、站到他面前。
赛赫敕纳则是更热情地回应着,将顾承宴再次扑倒在炕上,身体力行证明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
两人荒唐半日,晚上日落时分赛赫敕纳出来要过一回热水,结果后半夜敖力巡逻,还瞧见赛赫敕纳哼着小调站在院中的压水井旁边打水。
他提了一句要帮忙,结果就是又将王庭带来的几个勇士抓起来帮忙烧了一回热水。
如此折腾,到鄂博山祭这日,顾承宴自然没能醒来,亲自送小狼崽上山。
赛赫敕纳留了特木尔巴根和穆因照顾他,并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希望他们俩帮忙瞒住科尔那钦。
铁柱被赛赫敕纳这个疯狂的举动吓得不轻,和顾承宴一样劝他尽快放弃,穆因也摇头觉得不妥。
但赛赫敕纳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让他们也做足了全套的戏,“可别露了怯,让人瞧出什么。”
再者,赛赫敕纳也告诉穆因,他早早知会过那牙勒翟王,到时候那牙勒部会带兵前来。
他和科尔那钦的恩怨,也该在这场山祭中分明。
天光大亮,红日高悬。
如两部萨满占卜、预料的那样,今日是个朗日、万里无云,山中仅有微风,天气很好。
牧民百姓们都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勇士们各自牵出来自己的跑马,准备在鄂博山祭中取个好名次。
山祭内要举办的比赛,除了传统的骑射之外,还有许多项是老少咸宜的,大多都是特木尔巴根小时候的记忆。
比如站在提前摆好的草绳后面,拿个大草圈去套摆在前面的各种泥娃娃、彩球和一些王庭赏物。
比如在远处山壁上高悬各色彩旗,让小孩子们拿了地上五彩的沙包去投掷,积攒一定的分数后就能换成东西。
还有一些也速部的商人,也跟着来凑热闹,沿着山腰一带干枯的河谷摆上了自己的商品售卖。
总之圣山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阿利施萨满没有跟着上山,说是要去提前布置祭祀的用物。
科尔那钦一听这个,和不古纳惕翟王两人眼神一对,不古纳惕翟王便说他来护送萨满下山。
赛赫敕纳似笑非笑地看他们一眼,在科尔那钦警觉时,又欣然一笑:“那自然好。”
半晌后,就传来阿利施萨满扭着脚的消息,让众人多少有些惊慌——
王庭才处置了大萨满,现在王庭内并没有萨满,阿利施萨满受伤,便是没有什么替换的人选了。
老梅录满面愁容,过来禀报了此事。
赛赫敕纳歪歪头,脸上多少露出些苦恼神色,“那就在这极北草原上选一个吧,左右各部都有萨满。”
“论资历德行,自然是伯颜部萨满最适合,但——”老梅录看了伯颜翟王一眼,“您知道的。”
伯颜部甚少出来与其他部落走动,他们的萨满当然不会外借给王庭,做什么山祭。
“阿克尼特部萨满年纪大了,爬不了圣山山巅,不古纳惕部倒是说愿意出借,就是来回要耽搁些时间。”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那……不若改期?”
“那是万万不可!”阿克尼特翟王站出来,“鄂博山祭热闹,已经惊扰了神明,若是不祭拜,只怕会招致祸患……”
山祭本就是他们部落提出来的,如今若是改期,要真是腾格里震怒,或许会怪罪到他们部落上。
阿克尼特翟王不想带领自己的族人担这个重责。
赛赫敕纳和老梅录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摇摇头叹息,正给了科尔那钦机会站出来说——
“我倒是有个人选推荐,就不知……是否得当。”
老梅录如获至宝,“特勤请说。”
科尔那钦看赛赫敕纳一眼,然后才点出那个人选:“是伯颜部的小葛琦,她血统纯正,又跟着部族萨满学了许多年,关键她身体强健,能应付下来。”
赛赫敕纳皱了皱眉,不大赞同。
老梅录也觉得不妥,看着科尔那钦强调,“特勤,这是鄂博山祭。”
“我知道,很重要,是要祭拜长生天和先祖的,小葛琦出身高贵,就来自我辈共祖的伯颜部,血统上,没人比她更合适。”
“其次,正因为是鄂博山祭、是祭祀,所以我才推荐的她,若是替人看诊之类的事,我倒不敢了。”
老梅录低头垂眸,装出沉思的模样,但心里已经将斡罗部和科尔那钦都骂了一遍:
知道伯颜部是这样不与外人接触的性子,还提出来让“婚期将近”的小葛琦代替主持山祭。
这不明显是告诉众人,小葛琦出嫁后就是要做萨满的,而斡罗部有自己的萨满,那这个萨满位……
分明就是奔着整个草原上唯一空缺的位置去的。
见他半晌不说话,赛赫敕纳喊了老梅录一声,“那爷爷,就按兄长说的办……?”
想着狼主的计划,老梅录只能先忍了,“如此……也好,请特勤让葛琦小姐来吧。”
科尔那钦微微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去请小葛琦。
而不知其中内情的兀鲁部翟王,却有些讶异地看了伯颜部翟王一眼,小声道:
“怎么你们葛琦小姐是早早就跟着来了?”
这话可太说在点子上,就连一直老神在在的伯颜部翟王都忍不住呛咳一声,赛赫敕纳险些没憋住笑。
等科尔那钦领着小葛琦回来,就看见一群翟王要笑不笑,还有伯颜部翟王有些尴尬的脸。
他也没太在意,只当是自己离开后众人又议论了什么,唤了赛赫敕纳一声后,错开让步:
“这位就是伯颜部的葛琦小姐。”
众人闻言抬头,在科尔那钦身后看见了一个已经穿上了满身神袍的姑娘,她面容白皙、眉骨和下颌线锋利,不似寻常草原女子一般是圆脸。
小葛琦的美名,众多翟王都有听闻:不仅仅是说她是西北草原上的第一仁尔玛,还说她善于治家。
今日一见,许多翟王都赞伯颜部翟王将女儿生得好,也叹难怪他们伯颜部要将这样的仁尔玛深藏。
众人明明是在赞扬伯颜·葛琦,但科尔那钦就是满脸骄傲的神情、与有荣焉。
小葛琦恭恭敬敬跪下与赛赫敕纳行礼,说完祝辞后等赛赫敕纳说了免礼,她才慢慢起身。
定下了祭祀的萨满,赛赫敕纳就让老梅录领着小葛琦去熟悉一应用具和事务,然后就准备带人上山。
科尔那钦一开始没什么大动作,但等众人都准备好准备下马往山上走时,他有佯做腹痛、惨呼一声:
“哎唷哎唷……”
赛赫敕纳在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还是让老梅录过去看看、检查一番。
“不用不用,我怕是吃伤了肚子,”科尔那钦摆摆手,“老梅录您先跟着去伺候吧,还是吉时要紧。”
老梅录顿了顿,回头询问地看向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想了想,便关切了科尔那钦几句,让他好生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再赶上来。
科尔那钦笑着满口答应,等赛赫敕纳带人一走远,他就片刻等不及地放出鹰隼,自己则一溜烟跑下山去。
老梅录按着赛赫敕纳的安排,往山上继续走了一段后,故意放出假消息——说汉人侵边,便带了其他翟王下山紧急议事。
只剩赛赫敕纳带着几个勇士,还有那位伯颜部的小葛琦,小葛琦对于这些突发的情况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照旧是一路往山上走。
赛赫敕纳同样没说话,只是跟着到达了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祭台前——位置就在断崖边。
小葛琦深深地看了赛赫敕纳一眼,然后指了祭台后面一条清扫出来的路:
“主上,您继续往前走就是,我会在这里给您祈福的,若是神明认可,自会庇佑您和百姓平安。”
赛赫敕纳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后突然回头,就看见小葛琦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如释重负。
骤然被赛赫敕纳抓到,她脸上闪过一丝焦躁,难得变了脸色,“您、您怎么能回头呢!这不吉利的!”
赛赫敕纳却没应她的话茬,只将人上下一个打量后,淡淡道:“还要问,夫人的儿子、女儿好。”
小葛琦倏然变了脸色,瞪着赛赫敕纳满脸惊异。
而赛赫敕纳没有给她继续探究的机会,粲然一笑后转身摆了摆手,大步朝着山上走去。
小葛琦看着他的背影,多少有些惊慌起来——难道、难道狼主知道了斡罗部的计划?
不过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她多想,眼看着赛赫敕纳走到了科尔那钦早早指给她看过的那棵歪脖树时。
她也顾不上那些王庭勇士讶异的眼光,直接从神袍中取出了一支响哨,然后就有几人突然从雪地中窜出来。
他们身后拖着一辆雪车——这是极东才会有的东西,让驯化的鹿或者狗拉车,在冰面上能日行千里。
小葛琦一跃跳上了雪车,那几个蹿出来的人也跟着跳了上去,不等王庭勇士反应,就直接往西北山脉划去。
王庭勇士追了几步,等他们没了影,才直接劈开了那个祭台和供桌,将供桌翻倒过来、也做成一辆雪车。
几个勇士回头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赛赫敕纳冲他们点点头,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步。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片雪花被扬起——
已经撤退到山下的老梅录和众多翟王都听见了那恐怖的声音,就连脚下的地面都跟着摇晃了几下。
知情不知情的人都蹿出了大帐,抬头就看见圣山最顶峰上冒出了一层白色的血雾,紧接着就是大片雪块崩落。
“是山崩!快逃啊——!”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许多不知真相的牧民百姓看见圣山雪崩,纷纷收拾了东西开始往南逃命。
老梅录让众人镇定的声音很快被淹没,许多翟王也跟着慌乱起来,纷纷传令南逃。
顾承宴一直昏睡着,这会儿也被外面的嘈杂和大动静吵醒,睁开眼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哭闹声。
他怔愣了片刻,一跃下炕,踉跄两步想要走出门去看看外面的状况,结果就和拿着东西进来的穆因撞个正着。
“啊唷……?师父您醒了!”穆因连忙扶住顾承宴,拿了衣衫就往他身上套,“我们快走,先离开这!”
“……雪崩了?”
穆因点点头,却忍不住愤愤骂了一句:“斡罗部那些人都是疯子,这样大的阵仗,是想拉我们所有人陪葬么?!”
事已至此,顾承宴也无法,只能换衣衫、套鞋子,跟着穆因上车、离开小院。
回头看了两眼,圣山上空群鸟惊飞、不少野兽都在跟着逃窜,整个山巅被炸空了一大块,雪块正以惊人的速度往下移动着。
围在雪山小院旁边的一圈的毡包也是乱糟糟的,牧民们着急逃走,许多人也顾不得对方身份,看见马车就往上面蹿。
穆因实在顾不得那么许多,一面赶车一面扬起手中鞭子驱赶,才总算是带着顾承宴脱出重围。
老梅录和敖力还有其他事情要周旋,穆因带着顾承宴出来,是找到了等在远处的特木尔巴根。
特木尔巴根确定了顾承宴无事后,就转头带着乞颜部的勇士们返回去。
“诶?铁柱大哥,你还回去干什么?!”穆因连忙拉住他,“那边可乱得很!”
特木尔巴根拍拍他的脑袋,“我回去救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草原的百姓,是我们的兄弟手足。”
穆因一愣,刚想说自己也去,特木尔巴根就阻止了他,“你照顾好遏讫。”
其实不止是特木尔巴根,许多部落的勇士逃出生天后,都选择了策马返回,将那些实在没有马的牧民带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大部分的人都撤出了圣山脚,这时候,人群中才有人恍然看向圣山,经叫一声:
“狼主!狼主还在山上!”
这一声像是平地一声雷,许多人都面色惨白地看向圣山,瞧着山上冰川的移动,一个接一个扑通跪地。
牧民百姓们纷纷双手交叠在胸前,郑重而虔诚地向腾格里告求,祈祷赛赫敕纳能平安无事。
偏此时,大地震动,紧接着就是车马和骑兵踢踏而来的兵戈声,众人循声望去,竟然看见一整队少说万人的整齐骑兵。
骑兵之后,还有四匹马拉着的毡包,毡包前面,则是一身戎装,面色沉静的斡罗·朝弋。
“……斡罗部?”
“斡罗部不是说已经派了特勤做代表么?他们现在怎么又来了,还如此声势浩大?”
众多牧民百姓正在议论纷纷时,朝弋带人护送的大毡包也终于来到了大家伙休息避难的草坪。
他唰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猎刀,迎风一指后,反手一个刀花削向身后毡包的定帐拉绳。
绳索一断,整个毡包就像是初绽的荷花一样从四面散开,里面竟然露出了一个祭坛,上面立着一位萨满。
牧民们都看呆了,不知道斡罗部这是在唱哪一出。
那萨满一头银发,年纪约莫在七十岁上下,他在祭坛前念了一番经文,然后围着祭坛跳起了神舞。
最后突然仰头冲天喷出一团火,又扑通跪倒在地,大声喊了一句:“腾格里息怒!山神息怒!”
萨满教是戎狄国教,在草原上信众颇多。即便是乞颜部这样许多人信奉佛教的,也不会对萨满不敬。
百姓们不明所以,但圣山雪崩,确实是长生天发怒、山神震怒的意思,于是纷纷跪下跟着磕头。
这时候,小葛琦也已经被斡罗部的族人送了下来,她发髻凌乱、神帽不知所踪,身上的神袍也沾满了雪。
她面色惨白,踉踉跄跄跪下来,一下扑到在地,喊了一声:“我有罪——”
老梅录实在不想上前,科尔那钦看了他好几眼,以为老人被吓傻了,只能自己过去搭话:
“你有罪?葛琦小姐,你有什么罪,你不是和主上一起去祭拜山神了么?主上呢?!”
他装得很担忧,表情简直挑不出一点儿错。
小葛琦看了科尔那钦一眼,又想到赛赫敕纳在山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忍不住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原本,科尔那钦还有话要她说与众人听,但看她这幅模样,便知道也是不中用了。
于是科尔那钦连连追问几遍将戏做足后,转头又对朝弋投去求助的眼神,“兄长,您瞧这……”
朝弋没答,而是转头看向他们部落的萨满。
那位眼珠一转,当即老泪纵横:“长生天震怒,这是狼主无德、引起了山崩啊,这是、这是鄂博山祭没能通过啊!”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有的牧民骇然,跟着就留下了泪水,哭狼主,也是害怕自己收到牵连、也被神明责罚。
有的牧民不相信,觉得这是阴谋,赛赫敕纳比起先狼主好太多,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德被责。
众人争论不休,但斡罗部大军压境,兀鲁翟王也算是终于瞧出来了端倪,他皱眉看向科尔那钦:
“特勤,都是你设计好的吧?”
从一开始的鄂博山祭,再到刚才的小葛琦、现在的斡罗部萨满,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一环套一环。
科尔那钦只是弯起眼眸笑,反而反问他道:“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老梅录沉眉上前,“特勤,这件事……”
科尔那钦看见他,却是当场笑着变了脸,他一指圣山之巅,重复了刚才萨满的话:
“分明是您当年看走了眼,让这样无德之人当上了狼主,引得西北部落不满、天神震怒,山崩落雪。”
“还牵连了这么多的无辜百姓,这都是您老梅录的过错,如今腾格里降下了旨意,怎么您还要自诩老臣违抗么?!”
老梅录还未分辨一句,就被科尔那钦招呼来两个勇士带走,“老梅录累了,请他下去休息。”
他这般动作,再傻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偏偏斡罗部人多势众,再加上圣山雪崩绝非偶然,各部翟王唯唯诺诺,都是敢怒不敢言。
科尔那钦没废什么力气,就将人全部赶到了一个大毡帐中,然后让斡罗部的勇士们开始安抚、照顾百姓。
最后,他自觉胜券在握。
环顾了草场一圈,科尔那钦终于找到了满脸戒备的穆因,还有他身后的那辆马车。
他挑挑眉笑,款步走过去。
穆因还想反抗,才抽剑就被周围埋伏的斡罗勇士制服,他张口就想大喊,很快又被那群勇士堵住嘴。
瞧着呜呜叫着被拉远的穆因,科尔那钦笑了笑,俯身走到厢车前等了一会儿,抬手敲了敲车门:
“大遏讫?”
里面无声无息。
就在科尔那钦以为是有诈,让人拆了车门后,却发现顾承宴只是撑不住、靠着车壁又晕了过去。
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科尔那钦摸了摸下巴,眼神放肆切露骨地看向了他露出来的白皙颈项:
那上面,还有两枚叠在一起的青紫咬痕。
“特勤,他……您预备怎么办?”斡罗部勇士问。
科尔那钦笑,笑得胜券在握、意味深长,他努力努嘴,“自然是送到我的毡帐。”
“中原皇帝、先狼主和我那弟弟都尝过的人,我也想……试试看。”
斡罗部勇士眨眨眼,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眨眨眼连忙拉着厢车离开。
等厢车的车门重新放下来,顾承宴才压着眉睁开眼,眸色一片清明、藏在袖中的手也渐渐攥紧成拳。
第68章
斡罗部筹谋许久, 等的就是这一天。
朝弋在确定自己部族控制了所有翟王和王庭勇士后,绕过重叠的毡包来找科尔那钦。
掀开帘帐,就看见自己弟弟的床榻上躺着个人, 而科尔那钦还坐在床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看清楚那个人是顾承宴后,朝弋皱了皱眉,开口的语气就不十分好:“你是忘了毕索纱的教训。”
毕索纱是先狼主的第三遏讫,也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这位来自回鹘的遏讫一到王庭就针对他们的母亲。
争宠、夺位、陷害, 最终害得清朵被驱逐出王庭, 带着两个儿子回到部落,在部落中含恨离世。
顾承宴是汉人, 在朝弋看来和毕索纱也没什么两样, 一个男子竟能哄得赛赫敕纳那般、当真是有问题。
科尔那钦闻声回头,看见是朝弋后起身笑:“兄长想岔了,我自然会按照约定, 迎娶小葛琦为正妻。”
朝弋松了半口气, 却还是皱眉用下巴指着顾承宴问, “那这是何意?”
“兄长不觉得他足够神秘么?”科尔那钦勾着嘴角, “中原皇帝为他倾倒, 先狼主也看重他, 我那弟弟更是为了他才勉强做的狼主。”
“我只觉得是祸害。”朝弋不客气。
科尔那钦摇摇头,投给朝弋一个你果然不解风情的眼神, 他远远用眼神描摹了顾承宴的五官一遍。
然后, 才伸手搭上朝弋的肩膀:
“兄长,他本来就命不久矣, 我留在毡帐中玩一玩,又碍不着你什么, 再说——”
“按着草原规矩,新任狼主本来就要继承前任狼主的妻妾领地不是么?我继承他,天经地义。”
朝弋眉头紧锁,瞪了顾承宴好几眼,还是不愿意松口:“这话你说过多次,什么他命不久矣,我看他好得很,说不定就是下一个毕索纱!”
科尔那钦闷闷笑,“毕索纱是女子,能生儿育女,他一个男人,有什么的。”
说完,见朝弋还是满脸怒色,他只能上前搂了兄长肩膀,往外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兄长,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顾承宴这不是病,是中了中原皇帝给他下的毒,那毒厉害得很,不仅仅废了他浑身武功,还让他每年都要服食一次解药。”
“……解药?”
“嗯,若无解药,那顾承宴必死无疑。”科尔那钦将札兰台·蒙克听到的消息悉数说出——
汉人皇帝愿意出兵襄助,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让顾承宴回到锦朝,怕他们不愿放人,还说出了下毒之事。
“兄长是不知道,中原皇帝心狠手辣,为了留顾承宴在身边,他可是杀死了所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科尔那钦说完,笑盈盈看着兄长,他对这样的男人感兴趣,本来就无可厚非。
没想到他说完,朝弋的眉头却压得更低了:“那这样的人你更要远离,中原皇帝要,不如你就还给他。”
“为什么?!”科尔那钦终于维持不住他那优雅坏笑的表情,“兄长你干什么对他那么大敌意?”
朝弋年长科尔那钦几岁,历练也比他多。
顾承宴这样的聪明人,连沙彦钵萨和大萨满都被他玩弄在鼓掌间,中原皇帝更是能为他疯成这样……
朝弋不好直说,说他觉得弟弟不如顾承宴聪明,只能拍拍他肩膀道:
“中原有句俗话,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哥哥只是不想你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
科尔那钦哼哼两声,“反正他已经在我的毡包里了,之后婚典举行,他也要再嫁一次。”
朝弋看弟弟实在坚持,便也只能妥协:
“你也别做得太过了,我们现在是能用小葛琦的儿女要挟伯颜部就范,但你这样……难保他们不生反意。”
科尔那钦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承宴静静听着,他是内劲全失,但还不至于忘了青霜山吐纳固元的本事,呼吸的平稳还是能控制。
这世上能瞧出来他在装睡的,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那个非要去圣山里面冒险的赛赫敕纳了。
也不知他有没有顺利脱险,以及小狼和大白狼有没有找到在圣山之巅的——雪昆狼群。
只盼小狼崽一切顺利,下回——就算赛赫敕纳在炕上给他折腾死,他也绝不会再答应这样的要求了。
……
制造的一场雪崩,明显让极北草原的许多牧民都受到了惊吓。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被斡罗部萨满那么一带,就相信了狼主失德、圣山震怒此言。
每日出毡帐,就能看见朝着圣山跪拜、祈求腾格里原谅草原的牧民。
科尔那钦本有心守在顾承宴身边,但实在是诸事繁杂,只能又调拨了穆因过来、让他照顾:
“若你安分守己,将来或许我还会重视那牙勒部,否则——你们部落就像是阿克尼特部一样,在极北草原上流放一辈子吧。”
穆因哼了一声,当面没说什么,等科尔那钦转头出去,他才不客气地冲他背影啐了一口。
“师父,他走了。”穆因压低声音。
顾承宴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问了问穆因外面的情况,得知——斡罗部控制了整个草场。
圣山上的冰川已经停止了移动,老梅录被斡罗部单独看管,其他翟王也是聚在一起被逼着要拥护科尔那钦。
“在哪里称狼主,朝弋和科尔那钦两人有分歧,”穆因语速飞快,“那小人想要回王庭、去库里台,但朝弋觉得夜长梦多,要在这里就称狼主。”
经过这么半日相处,顾承宴其实也看出来——斡罗·朝弋比科尔那钦要成熟稳重。
只是朝弋在血统上没有先狼主的血脉,名不正言不顺;而科尔那钦似乎非常执着于恢复从前的草原秩序。
科尔那钦欣赏库里台议事、众多翟王公开选出狼主的合议、公正,却反对沙彦钵萨仿照中原搞的那套税法、官制。
总而言之,若说乞颜部、札兰台部是靠近汉人,想要草原王庭变成和中原锦朝一样的王朝统治。
那科尔那钦就是希望草原回到最古老的时候,百姓们逐水草而居,各部落凭借武力、实力说话。
想到这,顾承宴古怪一笑,“还挺矛盾的。”
“师父您还笑得出来?”穆因抓耳挠腮,“他要是决定在这儿称狼主,可是号称要娶您呢!”
顾承宴好笑,草原婚配没有中原那般严苛,伯颜部的小葛琦能三嫁、四嫁,而且还有抢亲习俗。
就算是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家人也是早早定下了婚约,只要半路上被抢走,这门婚事也是能得到腾格里祝福的。
何况,草原旧俗还有一条,部落领袖去世后,他的儿子会继承他的妻妾和领地,没有儿子的就有兄弟叔伯来继承。
顾承宴一开始按着中原汉人的惯性思维,只觉得戎狄不愧是北方的野蛮民族,寡廉鲜耻、有违人伦。
但后来仔细问过老梅录,才知道这种继承是要将自己的生母排除出去,并且也不是人人都会成婚。
有的继承了父亲的妻妾后,照样是准备嫁妆欢喜地送她们出门;有的也当做自己的母亲一般侍奉送终。
自然,也有利用父亲的妻妾巩固自己领地的。
总之草原无拘,有一套自己的道理,断不是简单用中原的礼义廉耻能解释的。
顾承宴叹气,戳了戳穆因的脑袋,“这就由不得我了,不是要看你那‘好师娘’什么时候出现么?”
穆因唔了一声,“那师父……你就不想点什么法子么?若是我、我师娘赶不过来呢?”
他哼哼两声,气鼓鼓的强调了一遍:“我先声明,我就认那一个师娘,不管您嫁娶几次!”
顾承宴看着他,忍了半晌忍不住,别过头去咬着手臂闷笑两声——小狼崽真是没白疼他。
“得了,”顾承宴揉了一把穆因侧扎小辫子的脑袋,“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狼崽他……”
穆因一脸求知若渴,以为顾承宴要说出什么秘密。
结果顾承宴戏谑地捏了捏他的脸,吐出一句——“我们拉过钩了,我相信他。”
穆因:“……”
完了。
完大蛋了。
他英明神武、算无遗策,从来运筹帷幄讲究成事之稳重的师父,现在也变得跟师娘一样了。
他瞪大眼睛摇摇头,满脸上写着:师父你没救了。
顾承宴被他这表情逗乐,正色正准备说什么,就听见了帐外传来脚步声,于是他对着穆因摇摇头。
科尔那钦走进来时,脸上带着几分怒色。
——他没能说服朝弋,两人当着众多翟王大吵一架,最终还是不古纳惕翟王出来周旋,才没有闹得更难看。
朝弋认为夜长梦多,坚持要他在这里就称狼主。
但科尔那钦却觉得自己这么一做,岂非和沙彦钵萨没有分别,都是用武力称王。
“库里台议事只是形式,”朝弋觉得他太过顽固,“你先当上狼主,之后牧民百姓如何评价你,不都看你的施政嘛?”
“若没有库里台议事,那这狼主位终归不正!”
“那若是大家不投选你呢?!”朝弋忍不住,当着众多翟王的面就喊出来。
科尔那钦噎了噎,最终瞪了一圈在座的翟王、甩手离开——他是先狼主仅剩的儿子,怎会有人不选他。
他负气走出来,但朝弋明显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追出来拦住他,说他如今所做的和沙彦钵萨也没有分别。
只不过沙彦钵萨在明,直接武力征服,而他们斡罗部是用计筹谋,名声上或许好听,但众多翟王同样不服。
若是科尔那钦掌握王庭后能做出些利民、惠民的好事,那自然不用愁百姓不服、民心不顺。
两人争吵一番还是不欢而散,科尔那钦绕回来就看见顾承宴醒了,而且面色看起来还不错。
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大遏讫,你醒了?”
穆因觉得他笑得好恐怖,转身就挡在了顾承宴身前,满脸戒备和嫌恶。
顾承宴拍拍穆因,不想小孩掺和进来这些事,让他出去,说自己也有些话想问问科尔那钦。
穆因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还很大声地喊了句:
“师父我就在外面,虽然我学艺不精,但是这么近的距离闯进来一剑杀了奸贼,还是做得到的!”
顾承宴摇摇头,目送小孩走出去。
科尔那钦不以为忤,反而还多看了穆因两眼,“这小子还挺忠心的。”
他说完后,就大大咧咧坐到了床边,上下打量顾承宴一眼后,“怎么瞧着你,好像一点不难过?”
顾承宴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特勤想看我歇斯底里、流泪涕零么?”
科尔那钦想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摇摇头笑道:“不太美妙,还是算了吧。”
“不过——”
他又摸了摸下巴,审视地看向顾承宴,“你好冷静,顾先生,你一直这么冷静的么?或者,我该说你薄情?”
顾承宴挑眉看他,心里只剩下小狼崽说的那句——乌乌,你可不能给我演砸了。
可他的表情都已经这样了,总不好再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样不是显得更假。
在心中转了一番念头,顾承宴侧过身、没给科尔那钦任何多余的眼神,声音也压下来变冷:
“对你,自当如此。”
科尔那钦瞧着他冷漠的侧颜,心里那点怀疑瞬间烟消云散,尤其是顾承宴一转身,墨发就在他颈侧的两枚咬痕上摇晃。
瞧着那青紫交叠的痕迹落在白皙的颈侧,科尔那钦心中发痒,刚想伸手,最后还是忍住了——
朝弋兄长说话是难听,但却有道理。
他们能胁迫住伯颜部一时,却不能辖制他们一辈子,和小葛琦成婚之前,他还是不好太放肆。
反正赛赫敕纳死了,顾承宴一个汉人,就算在中原如何强势,在草原上还不是任由他搓扁捏圆。
何况——
他还知道顾承宴中毒的秘密。
科尔那钦炫耀地将外面的情况与顾承宴详细说了说,又用贪婪的目光宣布:他会娶他。
饶是顾承宴经历前世今生两辈子,见过凌煋那样露骨又邪狞的眼神,这会儿也被科尔那钦的目光看的浑身汗毛倒竖。
他回头凉凉地看了科尔那钦一眼,然后拉高被子躺回到炕上,什么都不想再跟科尔那钦说。
科尔那钦被他这反应逗得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这回做狼主十拿九稳,便心情愉悦地哼着歌离开。
剩下顾承宴在被中缓缓攥紧了袖口,内袋中是那瓶子他仅剩的药,里面的药丸所剩无几。
——若是赛赫敕纳出了意外回不来,那他……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只盼自己是杞人忧天、关心则乱,小狼崽熟悉圣山,身边还有圣山狼群,必定不会出事的。
……
科尔那钦又和朝弋吵了两日,到岁末年终、腊月三十,他们总算是拿定了主意、各退一步:
朝弋同意科尔那钦到库里台议事,但相应的,科尔那钦必须请出老梅录、宣布代行狼主之职,并且立刻与伯颜·葛琦在这极北草原上成婚。
老梅录不吃不喝两天,科尔那钦派了许多与老人家相熟的老人去劝,甚至请动了伯颜部的几位长老。
最后,老梅录听说是暂代,才勉强同意出来主持。
不过老人提出了条件,让科尔那钦趁早施放各部翟王并派人上圣山搜寻:
“无论如何,他还是你的弟弟。”
科尔那钦想了想,满口答应,搜寻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那样多的黑|火|药加上圣山雪崩,他不相信赛赫敕纳还能活命。
而那些翟王,就算他们现在传出鹰讯让部落的人过来救援,没有了赛赫敕纳这个狼主,他们又来援助什么呢?
就算是原来的王庭两部坚持要和他斡罗部死斗到底,这里是极北草原、距离西北草原很近,调兵遣将,怎么也是他们斡罗部比较便利。
科尔那钦都同意后,老梅录才颤颤巍巍走出了毡帐,让牧民百姓们稍安勿躁,说他们会去找寻狼主:
“王庭之事,现在暂且由阿利施·科尔那钦代管,他也是先狼主的特勤,行三,可堪此大任。”
老梅录服侍过前后三代的领主,他的年纪和威望,大可称作草原上的第一哥利。
所以,老梅录这么一说后,一直惶恐、惊惧不安的百姓倒消停不少,每日也没人跪在毡帐外祈福了。
见局势稳定,斡罗部也开始操持起科尔那钦和小葛琦的婚事。
本来草原部族成婚是要送嫁的,但伯颜部不和其他部族交好,自己也是神神秘秘藏在极北草原深处,所以送嫁的步骤就被省略了。
而小葛琦来到极北草原,本就带着许多嫁妆,不然也不会在科尔那钦要她出面行萨满职权时,她就能穿上神袍出现。
其他布置的用物更是早早一应俱全,众多翟王看着他们如此行径,知道斡罗部筹谋也只能心中暗恨,表面上还要维持着那一点点的客套。
新的大红色毡包扎起来,筵席和篝火也在草坪上布置起来,中军帐顶上也拉起无数彩绸、经幡。
无论何种情况境遇,戎狄成婚都是大喜事。
而且科尔那钦现在又是暂代王庭一切事务的尊贵之人,将来可能就是草原的下一任狼主,附近的牧民百姓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帮忙、送上祝福。
科尔那钦恭恭敬敬带上了贺礼到伯颜部翟王的帐中密探了小半个时辰,再出来,就高声吆喝着让人送彩绸绢缎到自己先前那个帐篷中。
顾承宴今日换了自己的一套衣衫:深色宽袍大袖、三匝腰封旁挂着一白剑,领口交叠带有浅白绒毛。
外衫顾承宴先披上了鹤纹的大氅,风帽拉起来再裹上了赛赫敕纳留给他的熊皮袄,袖中装上最后一瓶药。
穆因端着东西进来时,正好看见顾承宴在束发——
他素日懒散,长发多半用抹额随便压着,或者遂了小狼崽的意,让他在脑后编了辫子。
今日穆因倒难得看见顾承宴将长发整齐地梳起来盘好,用了发簪、加了道冠。
道冠的形制青莲出云,穆因瞧着都觉得自家师父翩然若谪仙,通身带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顾承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穆因端着一大盘子金银首饰、红绸、红缎,眉头微蹙:
“他……叫你拿来的?”
穆因撇撇嘴,告恶状,“是呗,还说什么我要是不拿,过一会儿就要我好看,还威胁说将来要给我的部族加税。”
顾承宴走过来,瞧着那些金器冷哼一声,接过盘子来就毫不犹豫地从毡帐门口掷了出去。
外头有积雪,盘子飞出去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声响,但几声闷噗呲声后,却惊动了守在外面的斡罗勇士。
那些勇士脚步声匆匆,看帘帐上的影子应当是在收拾地上打翻的东西,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后,就有一人离开去禀报科尔那钦。
科尔那钦按着朝弋的说法,没有一意孤行得罪伯颜翟王,他好声好气地与老人家商量——
除了迎娶小葛琦做他的正妻,他会继承先狼主的妻妾和领地,顾承宴作为汉人遏讫,他也是要一起娶的。
“他是汉人,在中原受尽了委屈,后来到王庭,又被我阿塔放逐到极北草原上,若我不管他,必定……”
科尔那钦假惺惺长叹一口气,仿佛自己关心的是顾承宴的安危而不是他的皮相。
伯颜翟王一直沉默,等他说完了,才抬眸、表情冷淡,“我只希望,您能早些放我的孙儿、孙女回来。”
科尔那钦微微笑,“您说的哪里话,葛琦小姐既然嫁给了我,她的儿女自然就是我的儿女。我会像朝弋兄长那样,封他们为特勤和公主。”
“伯颜部族人丁凋零,自问比不上朝弋少爷,”伯颜翟王声音更冷,“不堪如此荣耀加身。”
科尔那钦见他油盐不进,便只是耐着性子道:“他们都好好的,您放心就是。”
伯颜翟王一直跪在帐内北方,神龛上是萨满所制的先祖神面,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科尔那钦勾了勾嘴角,起身离开伯颜翟王的毡帐,转头就吩咐人将那些红绸、金器送给顾承宴。
顾承宴皮肤白,是草原女子都不能比美的白皙,红色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一定好看得很。
但没想到他正在试自己的狼主皮氅时,就听得手下人来回禀,说顾承宴将他送过去的东西都丢了出来。
禀明情况的勇士怕挨骂,小心翼翼头也不敢抬,但科尔那钦只是皱眉一瞬就笑容满面,甚至还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真够劲的,有趣。”
他抬手阻止了小勇士的继续问话,只转身放下身上的皮氅,“我亲自去会会。”
说着,科尔那钦就径直走回毡帐。
挑帘看见那般打扮的顾承宴,他还怔愣了一瞬,片刻后科尔那钦竟然抬手鼓起掌来——
“原来,这就是先生在中原的打扮么?”
顾承宴没转身,只侧首用眼角余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好看!当真好看,”科尔那钦上前来,绕到他面前上下一个放肆打量,“难怪中原皇帝对你念念不忘。”
他一时看痴了,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顾承宴颈侧的白色绒毛,那柔软的手感,想必……
结果手才抬起来,还没碰到那柔软的绒毛一点儿尖,就听见嗖地一声,一柄利剑就搭上了他的颈项。
科尔那钦甚至都没看清顾承宴是如何出的手,他后脊一凉,低头看了一眼顾承宴手中的剑:
剑身通体素白,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铁脉山的上等白铁,而且剑刃闪烁着森然幽光,剑身还隐约有暗银色的蛇腹纹。
科尔那钦深吸一口气,吞了口唾沫:“这……是乍莱歹的得意之作吧?”
顾承宴才懒得与他说一白剑的来历,只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抬起来的手,“特勤自重。”
科尔那钦噎了噎,最终放弃般举起手后退。
退了两步后,又看着顾承宴嗤笑一声,“我说,再过小半个时辰你就要嫁给我了,搞这些有意思么?”
顾承宴没说话,垂眸看了会儿一白剑,手中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天意难测,特勤。”
科尔那钦挑挑眉。
穆因在旁抱臂,也哼笑一声,“是啊,天心多变,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说不准的。”
科尔那钦心头一跳,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只觉这师徒俩是负隅顽抗、逞口舌之快: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看喽——”
他笑着,在门口看着顾承宴微微鞠躬,右手举起来在半空中画了个圈,才放到自己腰腹上。
这是戎狄篝火会上男子邀请女子跳舞的手势,也可以在平日里用来男女之间行礼。
穆因当场就急了眼,跳起来指着科尔那钦:“你——!”
科尔那钦看都没看他,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毡帐。
“穆因!”顾承宴从后叫住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节外生枝——他们按捺性子等,等最后一刻来到。
戎狄的婚典无定时,有的和中原人一样定在黄昏时分,有的却是在白天、晌午举行。
草原广袤,再加上送亲、迎亲的道路上变数多,还要算上被抢亲的可能性,所以婚时大多由萨满定。
只需在定下的吉时接到新人开宴,便算是吉婚。
斡罗部萨满给科尔那钦定下的吉时在黄昏时分,也是为了方便部族和附近的百姓准备。
等外面的歌舞声响起,斡罗部的十余个精锐勇士才一齐涌进来,戒备森严地看着顾承宴,请他出去。
顾承宴和穆因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然后就险些被外面炫目的大簇篝火晃了眼。
——这哪里是婚典,说是燃灯节也不为过,中央的篝火少说跟雪山别院一般大小了。
顾承宴皱了皱眉,都说草原畏火。
戎狄对待火的态度,也是十分慎重,素日里不许放灯,更不像中原那样会放炮、点烟花。
只有在燃灯节的时候,他们才会扎索罗柱,一起引燃大簇的篝火。
穆因的感情比他直接,“劳民伤财。”
斡罗部勇士当即皱眉回头,瞪了穆因一眼,警告他嘴巴里放干净些。
但穆因说的明显是实话,眼下是冬日,本来干柴就不好找,要堆出那么多、那么大的篝火……
即便有了干柴,还要将篝火下土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不然雪化起来容易打湿木柴,还会让篝火点燃一半就熄灭——这会被视为不祥之兆。
科尔那钦大约是这辈子都在期盼这一时、这一刻,虽说不是当上了狼主,但却也相差不离。
于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准备了篝火、筵席,即便是黄昏,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将这一整片的草场都照亮了。
虽说是喜宴,斡罗部的勇士也都在腰间系上了红绸,但大多人脸上神情肃穆,反而像是要打仗一般。
顾承宴远远看见了换上了一身绛色衣袍的老梅录,还有其他各部翟王,他们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
在场众人里,或许只有科尔那钦是真正在发自肺腑地开心,就连一身红装的小葛琦都冷着脸、不见半点愉悦。
斡罗部的萨满瞧见顾承宴过来,老人堆起笑脸对他鞠躬,道了一句:“第二遏讫到了。”
顾承宴看着他,没说话。
老人眨眨眼,似乎也不敢和他对视,转过头来躬身引着他上座——一个位于主座右手的位置。
与之相对的左手边,则是身披红色毡毯、手中拿着羽毛扇,头上带了满头金饰的小葛琦。
顾承宴没说什么,迈步走过去。
见他没有发作,老萨满和跟着的斡罗勇士都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去请科尔那钦。
今日的科尔那钦换上了一套华丽的是深红色毡袍,胸前挂着镶嵌有红宝石、玛瑙的一串金饰。
毡袍之外,还披着黑熊皮袄,头上戴了翻皮尖顶的圆帽,帽正的位置还用镂空的金饰嵌了颗碧玉石。
就连他脚上踩着的一双黑地皮靴,靴面上也用金线绣了祥云纹,而腰上挎着的猎刀,更是波斯制式——金鞘、嵌满珍珠和宝石。
顾承宴只看一眼,就觉得炫目刺眼,还有些像——乡下土财主开席,什么家财都要穿在身上显摆。
他轻咳一声低头,却无意用眼角余光瞥到小葛琦翻了个白眼,似乎也十分瞧不上科尔那钦这身打扮。
顾承宴挑挑眉,之前,他从未细想斡罗部和伯颜部的这场联姻,本以为是伯颜部攀附权贵,如今一看……
似乎他们也有难言之隐,小葛琦看着也不像是那么喜欢科尔那钦。
那么……
他正在想着,草场上却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顾承宴回头,发现科尔那钦正大步走过来。
小葛琦撇撇嘴,端着酒碗起身,而旁边的斡罗萨满也适时低声提醒:“那、那什么,遏讫,您得起身。”
他这不提醒还好,一提醒,众人的目光就都落到顾承宴身上,就连老梅录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科尔那钦却不生气,将酒碗换到左手上,伸出右手递给顾承宴,还替他向众人解释:
“他身子不好,一时起不来身也是有的。”
顾承宴的眉头压低,强忍住心里的不适,没去握科尔那钦那只手,自己利落地翻身站起来。
只是,他刚准备弯腰去拿桌上的酒碗,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狼嚎——
“狼?”
“是狼?怎么会有狼?!”
一开始是一声,紧接着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群狼嘶吼,牧民百姓们从没听过这么大的狼吼声,惊讶又害怕地挨挤在一处。
还有一两人抬头,看看今日的月相——上弦月,绝不是满月之相,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狼。
“不要慌!”朝弋算是这群人当中最冷静的,他指了指那些篝火,“我们这里有火,狼群怕火,不会过……”
可惜,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刚才还明亮环绕在筵席附近的篝火就噗呲骤然被熄灭了一簇。
朝弋陡然变了脸色,眼珠一转后就猛然看向了准备这一切的老梅录。
老人脸上没有表情,却缓缓拢起双袖。
“不过一些畜生罢了,”科尔那钦一点不怕,丢下酒碗,“来多少杀多少便是了,给我拿起弓!”
斡罗部的勇士本来都听了号令,那边却忽然有一个牧民尖叫起来——
“是白狼!是圣山白狼!”
“是腾格里的使者,是神狼!”
一簇簇的熄灭的火光下,仅剩中间那一丛巨大的篝火,火光摇曳中,隐约映照出来好几头雪白毛色的狼。
科尔那钦见过草原狼,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白狼,他一时怔愣来不及反应。
那些斡罗部的勇士却骇然地放下了弓箭,纷纷匍匐着跪倒在地——圣山白狼是神明的使者,不能杀。
朝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正准备回头吩咐人去调集兵马,就听见了更大、更响的狼嚎声传来。
数以百计的雪山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整个设宴的圈围团团围住,它们的个头有大有小,身上的毛色却都是一样的纯白无暇。
牧民百姓戒备而慌乱地看着身边的狼,它们黄色、绿色甚至是蓝色的眼瞳,在黑夜中闪着幽光。
这时候,本来团团围着筵席的狼群忽然都停下了嘶吼,一头头收起尖牙利爪原地坐下来。
它们都整齐地转身朝向北方、朝向科尔那钦他们所在主席的背后——圣山的方向整齐地长嚎起来。
响亮又整齐的狼吼声像是迎接君王降世、胜将凯旋的号角,科尔那钦心头一惊,回头就看见了一头巨大的雪山狼,正缓慢地从漆黑一片的桦树林中走出。
那头雪山狼身边,还有一头身量也不算小的草原狼,随着它们慢慢走出来的,还有少说在十数头的雪山狼。
皎洁月光照耀下,巨大的白狼终于走出了桦树林的黑暗,一个头发卷曲蓬松、眼眸深蓝色的男人骑坐在白狼背后。
他神态慵懒,清浅的白色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银纱。
唯一的棕熊皮袄留给了顾承宴,赛赫敕纳身上就穿了一件深蓝色毡袍,翻过来的白色毛领随着白狼的移动在风中摇晃。
白狼驮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它们身后的狼群也渐渐从林中走出,除了雪山狼,还有很多草原狼。
它们大小不一,但眼神都同样坚定,如同护送着真正君王还朝的忠臣,列阵送着狼王降临。
“……是主上!”
“是主上,他没有死!”
牧民们热泪盈眶,几位翟王也骇然地看着赛赫敕纳,眼神从惊讶到感动最后变成了心悦诚服。
许多人都在瞬间忘记了身后龇牙的凶猛野兽,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了赛赫敕纳和巨大的白狼。
就连许多斡罗部勇士,都下意识丢掉了手中的弓箭和兵刃,表情极其震撼。
大白狼驮着赛赫敕纳款步走到了毡帐前,而围在周围的狼群也终于停止了嚎叫,纷纷起身趴下、伸长了前腿对大白狼和赛赫敕纳的到来宣誓忠诚。
看见这样的一幕,饶是科尔那钦都被震撼住。
而在场诸人中,老梅录看着骑在白狼上的赛赫敕纳,嘴唇抖了抖,突然老泪纵横——
他一直站在主桌旁的三层高台上,这会儿快步走下来,突然扑通朝着赛赫敕纳拜下:
“老奴,恭迎狼主归来!”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部的翟王也跟着起身,纷纷行了戎狄的跪拜大礼,“臣等,恭迎狼主!”
有他们带头,牧民百姓们更是整整齐齐地拜下去,刚才还坐在筵席上准备庆贺婚典的人,如今都全部趴伏在地。
甚至是斡罗部的许多勇士,都已经跟着跪倒在地。
朝弋看着赛赫敕纳,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是扭曲,而科尔那钦也咬紧了牙,突然咔嚓一声捏碎了手中碗。
这一点响声让赛赫敕纳回头,但他根本没看科尔那钦,只是一跃从白狼身上跳下来、朝顾承宴走去。
他伸出手,蓝色眼眸明亮璀璨,唇瓣挂起融融梨涡,“乌乌。”
顾承宴根本没犹豫,就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人就被他一把拉出了坐席,抱着走下了阶梯。
顾承宴甫一落地,小草原狼就一刻都等不了地凑过去拱了拱他的腿,扬起脑袋要他摸摸。
大白狼也甩了甩尾巴,亲昵地靠到了顾承宴身上。
顾承宴没有厚此薄彼,都挨个揉了揉狼狼们的脑袋,然后才转向赛赫敕纳,将他的小狼崽上下一个打量。
赛赫敕纳很坦然,笑着张开双臂让他看。
检查过人没事后,顾承宴才扑过去,狠狠揪住了他的前襟,踮起脚尖凑上去,重重咬他唇瓣一下。
“……唔?”赛赫敕纳吃痛。
顾承宴的眼眶却红了,攥紧他前襟的手指微微颤抖,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你来晚了。”
赛赫敕纳本想解释,他没有来迟,找到雪昆的狼群还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
但一看漂亮乌乌委屈得都快哭了,他连忙搂紧顾承宴的腰,当众啄吻了他两口,“乌乌不哭,都怪我。”
顾承宴皱了皱鼻子,恶狠狠瞪他一眼,却一不小心没控制好,眼角的泪珠终于滑落。
不等他抬手擦,赛赫敕纳就凑过去舔吮掉那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他笑着将顾承宴的脑袋摁到自己怀里。
等人的情绪平稳了,才牵着顾承宴一起转身,在狼群的环绕中,隔着篝火看向科尔那钦。
而今日此刻,银色月辉下,看着相拥而立的狼主和大遏讫,所有的翟王、草原的牧民心中都只想到了那个谶言、想到了老萨满留下的那句骨卜:
——会有南来之人,带领他们找到真正的狼主。
第69章
时至此刻, 科尔那钦还不认命。
他后退两步,忍不住地踹了身边的萨满一脚,“你之前豢养的那些猛兽呢?放出来啊!”
斡罗部的萨满年老, 哪里经得出他这么踹,当场就从三层阶梯高的主桌席上翻下来,倒在草坪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算什么真正的狼主?!”科尔那钦指着赛赫敕纳,“一个低贱的女奴之子, 怎么配得上草原!”
说着, 他抽出自己腰间的猎刀左右凌空挥砍两下, “狼群,控制狼群算什么本事!他从小在圣山上长大, 狼群会听他的根本不奇怪!”
这模样, 就有点荒唐难看了。
顾承宴正准备开口反驳,赛赫敕纳却掐了他腰一把,趁着顾承宴吃痛, 小狼崽抢先开口道:
“那兄长想看什么, 想看我统御万兽?”
这时候, 斡罗部的萨满也终于命自己的奴隶去拉来了他的兽笼, 笼子里面是一头棕熊和一只猛虎。
不等那些奴隶问, 科尔那钦就发疯一般上前, 叮叮两下砍断了笼子的绳子。
棕熊在冬日懒得动弹,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来。倒是那头老虎看见火光受了惊吓, 第一时间就蹿了出来。
顾承宴心惊, 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回报给他灿烂一笑, 顾承宴才发现赛赫敕纳整个人都很放松。
猛虎扑出来撞翻了两个人,远远瞪着篝火眼中是凶光乍现, 围在附近的白狼都俯身呲牙做出了攻击姿态。
科尔那钦被斡罗部勇士们护着后退,却还不忘挑衅道:“你要是能驯服猛虎和棕熊,我、我才服你!”
赛赫敕纳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科尔那钦一眼,眼神中饱含着怜悯和同情:
“唉,既然兄长你这么想看的话……”
他松开顾承宴的手臂,突然一跃蹿了出去,顾承宴想要追,却被小草原狼咬住了袖摆,大白狼也横过来挡在他前面。
小狼的黑眼睛滴溜溜转,冲他摇头。
这么一瞬,赛赫敕纳已经跳到了老虎面前,那猛虎被拘在笼子里正有一肚子气要撒,看见人撞过来也是嘶吼一声扑过去。
许多围观的牧民都惊呼一声闭上眼睛,大人害怕转头的同时,还不忘记捂住身边小孩的眼睛。
半晌之后,众人却只听见了嗷呜一声低呜,再睁开眼睛,却只看见那头大老虎耷拉着脑袋、趴在了赛赫敕纳脚边。
它的一对小圆耳朵耷拉着向后倒,两个毛茸茸的前爪扒拉在前,尾巴一甩一甩,扑起满地的干雪。
“不、不可能!”
科尔那钦根本不相信,赛赫敕纳和圣山狼群有前缘,这头老虎是萨满从波斯商人手中买的。
怎么、怎么可能会听他的!
就连顾承宴都意外地挑挑眉,他还以为赛赫敕纳要取出猎刀将那老虎一整个开膛破肚呢。
一头猛虎要不了赛赫敕纳的命,科尔那钦不管不顾地又去踹棕熊的笼子,还接二连三打开猎鹰、鬣狗的笼子。
鸟兽在瞬间获得自由,自然都是各自逃散奔命,哪里又会如科尔那钦所愿,去攻击赛赫敕纳。
相反,赛赫敕纳等他放完了所有能放的动物后,才慢条斯理地拿起自己的猎刀——那柄乍莱歹老人给他打造的猎刀——端详片刻。
“兄长,”他开口,蓝色眼眸中氤氲着风暴,“天生万物、腾格里赐给我们的草原,不是让你这般糟蹋的——”
说着,他拍拍大老虎的脑袋,转头一声响亮的狼嚎,那些原本还趴在地上的白狼,此刻都瞬间爬起来,朝着科尔那钦的方向亮出了獠牙。
科尔那钦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慌乱之下踩中了自己衣袍的下摆,踉跄一下就跌坐在地上。
狼群向来是伺机而动,群体捕猎,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将猎物一击毙命的机会。
所以雪山狼当中一头大狼立刻扑向科尔那钦,而另外的一头小狼也同时出动,吸引科尔那钦注意。
科尔那钦手里有猎刀,但他的反应不如两头身经百战的雪山狼,眼看就要被狼咬着,却听得嗖地一声——有箭矢凌空射|来。
两只响箭放出,两头雪山狼都受惊后撤,其中一只箭没能射|到位置,在半空中就被赛赫敕纳截断。
朝弋沉眉咬牙,快步走到弟弟身边将他扶起来,甚至都没看赛赫敕纳一眼,就下令:“撤!”
赛赫敕纳骑着白狼出现的这一幕,不如半日就会被有意无意地传遍草原,他草原狼主的位置,短时间内都不会被再撼动半分。
他们斡罗部筹谋的这十数年,算是心血一朝全白费,已经无力回天。
赛赫敕纳也没阻拦,只是笑着后退两步,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被大白狼和小狼护着的顾承宴。
他身后的大老虎甩甩脑袋站起身,看看赛赫敕纳又看看那两个仓皇离开的人,突然嗷呜一声扑了过去。
即便朝弋身经百战,也没有这种和老虎搏杀的经历,仓皇逃窜间,还是被虎爪重重地挠在了后背上。
而他们身边的精锐勇士们,这时候才回神过来护着自家主子离开,只要离开了这个圈围……
他们还有数万的兵马,或许还能顺利返回到西北草原,还能蛰伏隐忍、再图来日。
结果两人才走了一段,就都感觉到脚下地面在震,不多时竟然是铿锵兵戈声响、隆隆马蹄和车辙声出。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阿利施翟王跪下来,双手抱拳笑着朗声道:“王庭援军已至,主上,幸不辱命!”
一簇簇的火把在远处的草原上亮起来,斡罗部的陈兵根本没有戒备,就被暗中靠近的王庭弓|弩|手|射|杀。
斡罗部惊了马,不少人慌乱逃窜中又被自己的牲畜踩踏,一时拼杀声、惨叫声不断,火光更是将半边夜空都染红了。
赛赫敕纳走回到顾承宴身边,先笑着与他解释了一句,“是旧识,以前打过一架,没想到它被拐走到波斯去了——”
被他搂着走出去一段,顾承宴才反应过来小狼崽是在跟他解释刚才那头大老虎的事。
他眨眨眼睛,认真盯着赛赫敕纳看了一会儿。
注意到他的视线,赛赫敕纳笑盈盈牵着他的手晃悠两下,嘴角翘得老高老高,“怎么样,乌乌又被我迷坏啦?”
顾承宴终于放松下来,笑着捏了捏他的虎口。
两人手牵手走,大白狼和小狼照旧晃悠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而他们那一群小小的雪山狼也颠颠跑过来跟着,从远处看——
倒真像是带着狼群归家的狼王和狼后。
这局赛赫敕纳布局良久,就是为了引出科尔那钦和斡罗部的全部阴谋和实力。
阿利施翟王所谓的王庭援兵,实际上就是王庭两步的精锐还有一部分捏古斯部的勇士。
赛赫敕纳请老梅录找了个由头向捏古斯翟王借兵,这群人在他们出发北上后,就悄悄分散、乔装北移。
一路上小心谨慎,偶尔遇着个牧民都担心是斡罗部、不古纳惕部派来的探子。
结果斡罗部自以为胜券在握,有了不明真相的阿克尼特部歪打正着请求开启鄂博山祭,还有伯颜部小葛琦的儿女在手,也算是骄傲大意。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日在圣山西北坡、小狼和雪山狼领地附近内发现的绳索,助他良多。
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走回到篝火边,招呼来敖力吩咐了两句,然后才拉着顾承宴、带领狼群往雪山小院的方向走。
顾承宴这几天都被拘在毡帐里,穆因也不能走得太远,所以他一直以为雪山小院已经被崩落的大雪掩埋。
赛赫敕纳听见他这么问,只是戏谑一笑,干脆将他抱起来丢到大白狼背上,他自己也跟着跳上来:
“走,我们带乌乌回去看看——”
大白狼得令,奔跑如风,很快就将身后那群小雪山狼甩在了身后,唯有小狼紧追不舍,气喘吁吁也没有放慢脚步。
雪山小院附近确实积累了厚雪,但小院附近的雪都被清扫出来,院门口还有条清理出来的通路。
附近的雪地上有许多一圈圈好像被细笤帚扫出来的痕迹,再仔细看,其实是狼尾巴扫过的足印。
顾承宴略有些惊讶,“你……”
“有雪昆帮忙,”赛赫敕纳说着,朝远处狼吼一声,“乌乌也见见他。”
雪山别院就在圣山之下,刚刚雪崩过的山脚一片静谧,赛赫敕纳喊出声后,仿佛四野都传来了回声。
不多时,一头体型不算庞大,但是背毛在月光下闪着银辉的雪山狼从山上灵活地跳跃下来。
它脸上有道明显的疤痕,似乎是被棕熊的爪子抓伤过,眼眸是纯粹的深绿色,头顶还有一撮立起的毛。
对比来说,小狼头腭尖长、一瞧就很机灵,大白狼两颊上的毛蓬松、瞧着是有些憨直。
但这头跑下来的白狼背毛光滑,后腿看上去十分粗|壮有力,前爪落在雪地上又极轻盈,身后的大尾巴蓬松,是两层银灰色的毛发。
它的耳朵尖尖上有两搓浅褐色的毛,据说在耳朵上有这种延伸出去毛发的动物都聪明。
雪昆跑下山后并没有着急靠近,而是那么威风凛凛地立在原地挺直了腰背看了他们一会儿,才迈步走近。
赛赫敕纳拍拍它的后背,向顾承宴介绍,“这我真正的兄弟,雪昆。”
然后,他又转向那头狼,认真介绍顾承宴,“这我家漂亮乌乌!”
雪昆不像小狼它们,它听完赛赫敕纳的话后,还认真绕着顾承宴闻了一圈,像是在仔细检查什么。
从来没怕过什么的顾承宴,这会儿倒没由来有点紧张,和赛赫敕纳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里微微发汗。
雪昆嗅了一圈,身后的大尾巴轻摆两下,然后突然一个转身,扑通背对着顾承宴坐下了。
顾承宴:……?
赛赫敕纳好笑,拉着顾承宴的手过去,引着他在雪昆的脑袋后面轻轻揉了两下:“它这是认可你啦。”
入手的触感和大白狼还不太一样,雪昆的背毛柔中有硬,大白狼的则像张柔软的大绒毯。
就在顾承宴稍稍松了一口气时,赛赫敕纳却突然抬脚狠狠踹了雪昆屁股一下。
雪山狼嗷呜一声叫起来,转头张开血盆大口就咬,若不是赛赫敕纳护得快,顾承宴就要被它咬到手了。
顾承宴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赛赫敕纳将他护到身后,却叉着腰指向雪昆,“他是我的乌乌,还需要你认可?怎么说我才是哥哥吧!”
一听这话,雪昆就恼了,偌大一头狼嗷呜嗷呜叫着扑赛赫敕纳,却被他轻轻巧巧让开,还满嘴:
“你不待你嫂子好点儿就算了,还给他摆脸子,雪昆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狼王我就不揍啊呜……”
赛赫敕纳反应再快,到底是人不是狼,怎么可能比得过在雪山之巅和狼群战斗了多年的雪昆。
一着不慎,就被雪昆找着机会扑倒,一人一狼滚在一处。
刚开始,顾承宴还有点担心赛赫敕纳会不会被雪昆咬伤,结果驻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兄弟俩根本就是在逗乐玩。
雪昆看着严肃,实际上咬下去都收着力道,看着是猛猛一爪子拍人,但却在挨着赛赫敕纳的时候收回了利爪,只用爪垫打他。
顾承宴看着他们,倒有点想知道小狼崽七八岁的时候,和还是小小狼的雪昆滚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模样。
手袖被轻轻拽了一下,顾承宴低头就看见小狼在拖着他、要他进雪山小院的正屋去,大白狼也站在门口冲他摇尾巴。
顾承宴被拽着走了两步,反手挣脱了、摸摸小狼脑袋,“好了好了,我会自己走。”
推开屋门,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旧,只是扑面而来一股肉汤的香味,中间的灶膛上,竟然还温着一锅肉。
顾承宴:“……”
他甚至不知道应当如何做表情,是应当表扬小狼崽准备充分,还是要戳戳他脑袋——
前面草场上大家都担心坏了,他却好整以暇躲在雪山小院里面……煲汤?
这时,那两个滚做一团、浑身是雪的家伙也一前一后走到门口,赛赫敕纳掸落了身上的雪,雪昆则是随意地甩了甩就转头狼吼——
除了大白狼和小狼的狼群,其他的雪山狼也陆陆续续来到了雪山小院门口。
从前只有十几头狼出入的小院子,这会儿却里外三层地被狼群包围,不知道的,还要以为这是狼群在攻击。
赛赫敕纳一眼就瞧见了顾承宴微微皱眉的古怪表情,他哈哈笑了笑,走过去一把圈住人打哈哈:
“是乌乌你教我的,说战斗胜利之后,要准备好东西劳军,这样才会有人跟着我干。”
顾承宴哦了一声,瞧了一眼锅里炖着的小羊腿,“那你这点东西,也不够分啊。”
“这是给乌乌的,”赛赫敕纳趁势揉了他肚子一把,“他们的,我现在弄。”
顾承宴无端被他轻薄一下,愣神间,赛赫敕纳又一阵风地跑到院子里,竟然从堆积的雪场中挖出了几头死去多时的黄羊。
赛赫敕纳将黄羊递给了雪昆,还有其他几个狼群的狼主,那几头狼都叼着羊过去分给了自己的族群。
唯有大白狼分着羊后,低呜两声询问地看向小狼,小狼眼珠一转,就嗖地蹭过去,用脑袋拱拱顾承宴的手。
它的眼睛滴溜溜转,还引导顾承宴看了一眼那头躺倒在大白狼身前的黄羊。
而大白狼的身后,它们一群的小雪山狼,都乖乖巧巧地坐在雪地里,一双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小狼低呜两声,绕着灶膛跑了一圈,叼起一瓶胡椒面,就塞到了顾承宴手里,然后又用脑袋蹭他。
“……噗。”顾承宴乐:小家伙,还真是成精了。
他看赛赫敕纳一眼,想到他们在圣山遗泽烤肉的时候,这群小雪山狼一口没吃到,都眼巴巴看着,心也就软了。
别说是这样一排毛茸茸的小东西眼巴巴看着他,就算是掌门那一条大白狗,顾承宴都是硬不起心肠的。
他们的互动,赛赫敕纳都看在眼里。
但他就是不吱声,故意等着顾承宴走到他面前,犹豫半晌后,拉起他的手与他打商量——
“既然是你说的要劳军,阿崽,我们……”
赛赫敕纳享受着顾承宴主动与他亲近,心里偷偷乐,但面上却故意板起脸:“不好!”
他凶巴巴地瞪小狼一眼,“我又不是厨子!”
顾承宴犹豫片刻,退而求其次,“那我……”
“更不许!”赛赫敕纳啊呜一口咬在他脸颊上,“乌乌做的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吃!”
顾承宴噎了噎,犹豫片刻一咬牙,凑过去在赛赫敕纳耳畔小声嘀咕两句,“……好不好?”
嘿嘿。
赛赫敕纳在心里闷声笑,他就知道这样能更赚——本来回雪山小院他就是要欺负乌乌的。
但若是用小家伙们的一餐饭做要挟……
乌乌心一软,果然会提出些额外的花样。
不过面上,赛赫敕纳还是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在顾承宴的三催四请下,才慢腾腾提小狼们烤了肉。
香碰碰的肉味很快飘散出去,刚才还乐呵呵分吃着羊肉的其他狼群瞬间被吸引。
就连雪昆都愣了愣,半晌后突然气呼呼地咬了一口自己族群中、一头被香味吸引靠过去几步的狼。
顾承宴被狼群着千奇百怪的姿势逗得哈哈直乐,最后是裹着棕熊皮,安然地倒在了赛赫敕纳怀中:
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安心的时候。
小雪山狼们终于如愿吃到了超好吃的香香肉,一个个口水流出来都和外面的雪冻到了一处。
小狼看着顾承宴,却莫名其妙长叹一声,将自己尖长的头腭埋到大白狼的颈项中。
大白狼疑惑地眨眨眼睛,却转头舔了舔小狼身上的毛发,然后将自己的脑袋也凑了过去。
弦月上中天,漫天星斗闪烁。
雪山别院橘黄色的灯火映照在满院雪白色的毛茸茸身上,它们三五成群地挨挤在一起,还有几匹巡逻狼在院外来回走着。
再往南的战火,草场上燃烧的篝火,都和小院的宁静无关,阿利施翟王早对科尔那钦不满。
那些被无端扣押了许久的各部翟王们,也是第一时间就传了鹰讯出去,要自己部落的精锐们紧急来到极北草原。
朝弋和科尔那钦被大老虎追了一路,好几次险些命丧在虎爪下,后来是部族勇士带着奴隶们做肉墙,那老虎才悻悻离去。
几个奴隶不幸被老虎咬伤,斡罗部的勇士只凑近看了一眼,觉得八成是不中用了,便干脆手起刀落。
那几个奴隶有自己的父母亲眷,老母亲跑过来替儿子挡刀,结果一起被勇士两刀结果性命;兄长护着弟弟,也是被猎刀一下捅了个对穿。
其他人心惊地看着斡罗部勇士的残忍行径,却只能紧紧地抱住彼此,眼眶通红、眼底蕴含愤怒。
朝弋和科尔那钦当然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了毡包改建的厢车上,才缓过一口气。
厢车内一片漆黑,尚未点灯。
科尔那钦怔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片地面,终于摇摇头,连连说了三个:“不可能。”
赛赫敕纳怎么可能没有被炸死、没有被圣山的雪崩卷进去毙命,而那些野兽怎么可能会听他号令。
朝弋比他冷静,再去追问赛赫敕纳为什么成功于此刻他们的境遇显然没有任何的帮助。
“我们要尽快回到部落去,然后联合不古纳惕部、伯颜部一起,再给札兰台部去信。赛赫敕纳活着,我们埋在山上的黑|火|药肯定很快会被发现。”
“到时候王庭联军集结,我们就算人数再多,也不会是他们九个部落联合的对手。何况——”
朝弋深吸一口气,颓然地承认道:
“他还骑着白狼从圣山雪崩中生还,还能统御狼群和百兽,这个一点不比当年伯颜部先祖的传说差。”
“‘他是草原真正的狼主’这个传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草原,部落的牧民会离开、甚至加入他们的讨逆队伍。”
斡罗部筹谋数十载,最终不仅是功亏一篑,最后反而被赛赫敕纳做成了:“白狼神使、上天旨意”一局。
朝弋思来想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反手就给了还在喃喃自语的科尔那钦一个耳光,要他清醒:
“若不是你非要坚持在雪山下办什么婚典,事情哪里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而且还非要炫耀似地弄那么多篝火,明亮的火光最后竟是为他人做嫁衣——照亮了赛赫敕纳骑狼归来的模样。
就算他们斡罗部落可以有千般、万般说辞解释,但在场的所有极北牧民都看见了,各部翟王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自从伯颜部族分裂、沙彦钵萨用武力再次统一草原后,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
有狼主,再现了当年伯颜部先祖的荣光,他真的骑着圣山白狼走来,而且身后还有那样多狼群追随。
朝弋咬咬牙,让科尔那钦振作:
“你若还想做狼主,就听我的,快些给札兰台·蒙克去信,让他尽快联合汉人皇帝带兵北上。”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科尔那钦挨了那么一下,一直低落的情绪总算缓了过去,他摇晃了一下,连忙让人点灯。
结果带着他亲笔信的鹰隼才飞出去,就有斡罗部勇士快马疾驰奔过来,通身狼狈地跌倒在他们厢车前:
“特勤、朝弋少爷,出事了,伊列国的诺拉夫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群女兵,已经攻入了我部……”
“女兵?!”朝弋的声音都变了。
科尔那钦怔愣片刻后,却想到追问,“从伯颜部掳来的那三个孩子呢?”
勇士张了张口,正想说他们没事,就又有一名勇士带着更重的伤跑来,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特勤,被、被掳走了,孩子……他们……”
他根本来不及说完自己的话,就脑袋一歪倒在了草场上,而他身上的毡袍被烧开好大一块,整个背部露出了红色的血肉。
先前那个勇士颤了颤,伸手过去一探鼻息,吓得怪叫一声跌坐在地,而朝弋从刚才开始就嗅到了——黑油的呛鼻味道。
“呵……”科尔那钦轻笑一声,紧接着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筹谋,当真是好筹谋!”
就算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
赛赫敕纳根本没上当,从一开始的鄂博山祭就是故意上钩,然后布置了这么一场大戏,让他放松警惕。
女兵……
那不就是札兰台·蒙克送给赛赫敕纳的那个波斯女奴,之前科尔那钦在王庭看见过——顾承宴竟然送她去学了摔跤和骑射。
这下倒好,不仅是朝弋刚才说的,赛赫敕纳的声望空前,连顾承宴都赚足了好处和人情。
诺拉夫人代表伊列国,公开帮助了赛赫敕纳的草原王庭,而顾承宴作为出谋划策的人,将来或许还能得到来自波斯的援助。
科尔那钦一阵大笑,笑得双颊绯红,摇晃了两下眼前一阵阵发黑,竟然直接从厢车上栽倒下去。
若非是朝弋眼疾手快拉住他,他就要落得个被车轮和牲畜碾压践踏而死的结局了。
朝弋摇晃弟弟两下,“振作!还没结束,斡罗部这么多人,不就是少了个伯颜部。”
他一面将科尔那钦放倒在厢车上,一面快速下令,让勇士尽快返回部落,带领大家先撤出来,往南暂避到不古纳惕部的领地中。
科尔那钦躺在车厢上,缓慢地闭了闭眼睛,看着自己兄长在这种时候还能拿出主意来,心中那点沮丧也慢慢放下——
不过一次失败,他才二十多岁,往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还有很多机会,这次不成,就下次重来。
昔年伯颜十二部分裂,不就还有远走西部草原,然后在黑山红海附近重建了王庭的一支么?
西戎都灭族了都还想着复国,他们只是遭受到攻击,又有何惧?
科尔那钦翻身坐起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着如何应对,以及到达不古纳惕部后,应当如何面对王庭的联军。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坚毅,只有他们镇定下来,那些选择了追随他们的勇士才不会动摇,这一路出去的胜算才会大些。
斡罗部这边兀自西逃,跟他们紧密结盟的不古纳惕翟王却在悄悄离开的时候被敖力带人拦下。
敖力面色冷峻,态度还算客气,只说是大家都在商讨鄂博山祭的事,“怎么您却要先走呢?”
不古纳惕翟王尴尬地挤出歌笑容,毡袍下的双腿却已经在发抖,“我、我就是内急。”
敖力没揭穿他,“原来如此,茅房在这边,让我带您过去,夜里道黑,别叫您被蹿出来的野兽咬了。”
他说的是野兽,都没说狼。
但不古纳惕翟王就是哀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然后咚咚磕头,不对敖力却是对着空旷的草场:
“腾格里,全知全能的腾格里,小人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质疑和反驳您的决定了!”
敖力挑挑眉,回头与身边几个勇士交换了眼神——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这位翟王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软蛋。
不古纳惕翟王几乎是被阿利施勇士拽回来的,他面色苍白、神情低落,被放到交椅上的时候,头也不敢抬。
老梅录素来知道这些部落的翟王,谁都存私心、怀私念这无可厚非,但若是妄图分裂王庭……
他凌厉的眼刀扫过去,沉声:“东西都抬上来!”
不一会儿,就有拉旺带着阿克尼特勇士抬了许多东西上来,有涂着石蜡的引线,还有残存的、没有引爆的炸药。
那些东西亮出来后,就算是深信鄂博山祭、曾经觉得天神震怒的阿克尼特翟王也是面露惭色。
若非赛赫敕纳早有筹谋,他莽撞的邀请险些要了狼主的性命。
不过,在这样的契机下,阿克尼特部的牧民们都不用他和贵族们去说服,一个个争着抢着的要和其他部族结盟、离开极北草原。
翟王私下里听过,很多牧民甚至骄傲地告诉其他部落的人,说赛赫敕纳是他们阿克尼特人。
伯颜部翟王和小葛琦被单独请出来,老翟王倒是坦荡,承认了他们部落是被斡罗部胁迫。
“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主上不要牵连无辜的百姓,也不要责怪小葛琦。”
临时扎起的金帐内,上首的座椅空空荡荡,赛赫敕纳根本没在,他拉着顾承宴进雪山小院就没出来过。
老梅录却从上走下来,亲自扶起了伯颜部翟王,转告给他赛赫敕纳的意思:
“主上无意怪你,也不会待伯颜部如何。他只说让你们稍待片刻,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还有件事要请你们父女二人处置。”
伯颜部翟王微微发愣,倒是小葛琦眨眨眼,素来冰冷而没有表情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期冀:
“主上,主上是不是……”
老梅录点点头,然后拍拍伯颜翟王的肩膀,话却是对着小葛琦说:“小姐安心,和您阿塔回去好生歇着就是。”
他这样说,算是给小葛琦吃下了定心丸,那姑娘终于一改先前冰冷冻结的面容,双手伏地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着北方磕了三个头。
而伊列国攻打斡罗部的消息,也很快传了过来,本就委顿在交椅上的不古纳惕翟王抖了抖,终于撑不住,啪地跌坐在地上。
老梅录的表情变也未变,他只背过身去、目光落在毡包内临时挂起来的一张舆图上——
斡罗部往南翻越格贡山,就是不古纳惕部的领地,不古纳惕部作为西北三部中较大的部族,也占据了很大一片水草肥美、地势不错的草原。
他们部落的领地东起奈龙高原,西边靠近西域的楼底沙漠,南部有分隔捏古斯部的红隆山脉。
这里水草肥美,地势从西向东高低起伏,还有矿脉、有通往西域的商路。
不古纳惕翟王几乎不等老梅录开口,就自己跪倒在地上,“还请主上开恩!我、不,我们不古纳惕部愿意将功折过!”
老梅录背对着他,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
草场上、草原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被风雪和外面静静守候的狼群给隔绝。
雪山小院一如从前顾承宴和赛赫敕纳相遇的那时候,夜里有寒风呼啸,屋内却暖似三春。
小狼聪明,在顾承宴双颊微红、瞪着灶膛上热水的时候,就悄悄咬咬大白狼耳朵,带着它离开正屋。
不过它也没走远,在一群雪山小狼惊讶的目光中立起上半身,张开嘴用牙齿一咬,就推开了旁边那间重建的小屋的门。
小屋内的灶膛内虽然没有火,但屋内有炕,炕上铺了一层干草,还垫了柔软的被褥。
拉旺他们重建小院的时候,只按着从前对雪山别院的设计,以为这间房子是供奴隶和侍从居住。
所以在炕上铺的被褥不算最上等,但足可堪用。
小狼一跃跳上去踩了踩,觉得这里比直接睡在雪地里舒服多了,便嗷呜嗷呜招呼大白狼和外面的小雪山狼们进来。
大白狼率先挤进来,它看了看小狼,然后抬起爪子轻轻拍拍炕边,对着小狼摇摇头。
小狼却哼哼两声,冲它嗷地喝了一声。
大白狼立刻耷拉下脑袋,一跃跳上去,乖顺地窝在了窗户边,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窗边溢进来的风。
小狼满意地点点头,但在转向那群小雪山狼的时候,却凶巴巴冲它们抬起爪子,虚虚在自己嘴边舔了两下。
那一群小雪山狼挤进来,看见它的动作,都乖乖甩掉了身上的雪,原地舔舔干净爪子,才争前恐后地跳上炕。
小家伙们从没有睡过这样柔软的东西,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兴奋地踩踩、嗅嗅,转头再看小狼的时候,眼睛里都充满了崇敬。
小狼哼哼,自己窝到大白狼柔软的肚皮上,然后一脑袋扎进它脖子旁白最柔软、温暖的地方,呼呼大睡起来。
至于其他雪山狼,它们还是各自卧在小院内,偶尔听见响声、警觉地抬头看看,发现声音是从屋内传出来的,又舔舔嘴巴睡下去。
其实顾承宴知道的大部分花样,他都和赛赫敕纳玩过了,有些……甚至都不是这项上的内容。
小狼崽学习能力太强,记忆力好又懂得举一反三,往往是他随口提过一句的,他就能翻出来讨要好处。
红绳他们玩过了,大红色的裙子甚至是……是肚兜他们都玩过了,蒙眼捂嘴这些更是寻常。
顾承宴这回,都快不知道能怎么办了。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都答应小狼崽要给他弄点不一样的,自然不能食言。
于是顾承宴瞪着灶膛内熊熊燃烧的火发呆了许久,才终于咬牙下定决心,转头走向西窗下的两口木箱。
这两口箱子,是拉旺专门摆在此处的。
拉旺是进过正屋的人,所以在复原重建的时候,他专程找人重新定制了箱子,还是放在原处。
赛赫敕纳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放了大半进去,后来各部送礼,也大多收在里面。
若顾承宴没记错的话,其中就有一匣子穿着珍珠、铃铛的金链子,款式有手串、脚链、项链和腰链。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给赛赫敕纳退坐到炕上后,还是照旧用自己的衣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没说好,你不许拿下来。”
赛赫敕纳点点头,“嗯,我从来都乖的。”
因为匣子里有铃铛,顾承宴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听见什么声音,也不许好奇偷看。”
“嗯,我不偷看,我等乌乌叫我。”
顾承宴的双颊都烧红了,心里的两个小人早就打得头破血流——
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大声尖叫着:不就是给小雪山狼做顿饭,你至于吗?寡廉鲜耻、浑不知羞!
一个身上穿着红色毡袍的眉目巧笑:怎么了?给我家小狼崽子看点不一样的,庆祝我们平安重逢又有什么错。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还是恢复清明将两个小人都摁下去,自己窸窸窣窣褪去外衫,然后低头俯身看那些饰物。
他记着他家阿崽曾经送过一个挂在他脚上的金链子,而且很喜欢那金链子发出的叮咚响声。
顾承宴自己穿上脚链,腰上系上一道极细的金链子,链子上还有好几条垂落的流苏。
挑中一条中间镶嵌蓝色宝石的项链挂到脖子上,顾承宴最后拿出一根三圈的手链慢慢绕到自己手腕上。
最后脚步挪动出堆着的衣服,踩着赛赫敕纳送他的睡鞋,叮叮当当地走到了炕边。
他将手链的一端递到赛赫敕纳手中,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哑声唤道:
“好了,阿崽可以睁开眼睛了。”
赛赫敕纳早就急不可耐,一把抓下自己眼前的衣带后,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顾承宴墨发披散,身上的金饰很简单,却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白得地方透亮、粉的地方引人遐思。
赛赫敕纳几乎在瞬间,眼睛就红了。
他手指一点点收紧握住的那截金链子,人也从炕上坐起来,慢慢靠近了顾承宴。
就在两人还剩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将人一下揽入怀里、抱上了炕:
“乌乌……”他的声音沙哑而压抑,眼睛里的蓝色像是氤氲着狂风骤雨的夜海,“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顾承宴看着他一圈红了的眼眶,笑着翻腕一抖,那一圈挽在他手腕上的金链子就落到了小狼崽手腕上。
他一下拉高小狼崽的手,戏谑挑眉:
“我要,你就给?”
赛赫敕纳仰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除了渴盼,还有顾承宴第一次看清的虔诚和信仰。
他刚才摘下衣带的时候,并没将衣带从自己身上解下来,而是一圈绕在脖子上。
此刻,赛赫敕纳更是抬手,将衣带的另一截和着自己掌心的热汗塞到了顾承宴手里:
“都给乌乌,我都给你。”
第70章
新的一年, 极北草原上乍暖还寒。
白地霜草未退,北风如昨呼啸,夜鸮啼鸣, 银月高悬墨空,星斗闪烁,照亮雪山别院的黑瓦白墙。
一点橘色的灯光从西窗的缝隙罅漏,一日一夜不歇的低喘和啜泣声, 也终于低落下去。
小狼从大白狼身上抬起脑袋, 舔舔嘴唇、伸了个懒腰后, 又将自己的脑袋拱到了大白狼的怀中。
大白狼抬起自己的左前腿,用爪子更紧地将小狼拢在怀里, 伸出舌头舔舔它的脸, 自己也跟着倒下去。
小雪山狼们撒欢地在院中跑了一圈,扬起地上干透的雪片,而雪昆带领狼群巡逻一圈后, 终于转身朝着北方天穹长啸。
经历过一场雪崩后的圣山, 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清浅的白色月光下, 山峦起伏、峰石耸峙。
雪昆长啸两声后, 扭身看着披着一条熊皮袄出来、斜倚在门框上的赛赫敕纳。
一头蓬松的长卷发被他随意地撩到脑后, 身上就随便裹了条毯子在腰间,露出的结实胸腹上——全是鲜艳泛红的抓痕、吻痕。
凸起的锁骨上, 有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牙印, 而他环臂抱在胸前的双手手臂上,更是布满了齿印和勒痕。
雪昆墨绿色的瞳孔缩了缩, 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冲赛赫敕纳嗷呜嗷呜叫唤两声。
“我喜欢, 怎么了?”赛赫敕纳炫耀似地抬手晃了晃,“你不要自己讨不到老婆,就酸别人的。”
雪昆呲牙,俯下身冲他低吼。
“不是,我是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趁早找个香香老婆,然后明年开春也好有一堆小小崽崽。”
雪昆瞪他一眼,转过身去,用后腿狠狠地扬起一大片雪,然后长啸着、带着它的狼群离开。
“诶喂?”赛赫敕纳这才站直,“这就走啦?恼羞成怒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回应他的,只有狼群在雪地里夜行的脚步声,以及那些蓬松的大尾巴抹去它们爪印的沙沙声。
赛赫敕纳勾了勾嘴角,正色目送着雪山狼群消失在山峦深处,这才转身、关门、回屋。
炕边地上,堆着那些不知染上什么的金色链子,上头的红宝石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白纱。
到最后,顾承宴的那根衣带都被扯断了,他们两人的手腕上也都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勒痕。
赛赫敕纳俯身,在顾承宴脱下来的衣衫堆中翻了翻,终于摸到了那个长颈白瓷瓶。
他拨开瓶塞检查了一番里面的药丸数量,然后轻叹一声,又将瓶子放回原处,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到灶膛边搓了搓手,打开盖子检查烧着的一壶水还没涨,赛赫敕纳便走过去将屋内的一片狼藉收了收。
顾承宴静静躺在榻上,眼尾染红、唇瓣咬破,颈项上更是交叠落上了他好几个牙印。
拉旺抱来的几床锦被都是西域购置的上等蚕丝,轻薄保暖还不重,只是被面的颜色鲜艳,不是大红就是大紫,衬得躺在里面的顾承宴肌肤胜雪。
赛赫敕纳长叹一口气,觉着自己做狼很难——需要看着漂亮乌乌在面前,吃不得动不得,一年只有一季的欢愉。
做人就更难——就不知道顾承宴给他讲过的那些圣人们,有没有这种本事能看着这样的漂亮媳妇还不生妄念。
房间收拾好,灶膛上的水也正巧烧开。
赛赫敕纳兑好了温水,端铜盆到炕边,绞了巾帕替顾承宴清理、擦身。
青紫、深红的痕迹几乎布满顾承宴全身,手臂内侧是赛赫敕纳忍不住时啃咬的齿痕,外侧则是顾承宴趴着的时候、实在不想发出求饶的声音自己咬的。
至于其他地方……
啧,赛赫敕纳转头深吸了两口气,将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帕子一下扑到自己脸上,仰头长叹一口气:
他果然还是做不了人。
漂亮乌乌勾勾手指,他就只剩下兽|性|了。
忍下那阵燥热的劲儿太难,烧好的一壶水用完,赛赫敕纳自己倒闹了个面红耳赤、浑身冒汗。
他端起铜盆收好,别别扭扭走了两步检查过灶膛上的火,然后就猛地闯出门去,一脑袋扎进积雪里。
在院子里嬉闹的小雪山狼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头头瞪圆了眼睛,想上前又不敢地远远看着他。
正当一头胆大的小雪山狼想要凑上前检查,赛赫敕纳又猛地一个翻身从雪地上坐起,不管吓没吓着这群小东西,自己长啸一声,就在雪地里跑起来。
——再不跑,他就要像是山顶的黑|火|药一样,轰隆一声爆|炸了。
雪山小狼们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跑,但看着他一圈圈围着院子跑圈好玩,不一会儿也撒欢地跟着加入。
如此,当敖力带着消息漏夜赶到时,就看见这么一副奇景——主上竟在领着一群小白狗……不,是小白狼在跑步?
敖力身后还有好几个王庭勇士,那日见到赛赫敕纳骑狼而至,已经让他们很惊奇了。
如今看见这幅人和狼亲密嬉闹的场景,他们更是二话不说下马跪倒在雪地里,喃喃念起了萨满教的祷文。
率先发现有人来的,当然是窝在小屋里的小狼和大白狼,本来大白狼要出去看看的,但被小狼咬住了耳朵。
外面的雪山狼也有几头停下来,发出了警告的低呜,似乎是将敖力等人当成了侵略领地的敌人。
赛赫敕纳停下来换了一口气,回头瞥见敖力他们,便低吼两声阻止了敌意戒备、准备攻击的小雪山狼。
其他勇士更惊讶了,没想到他们的狼主还能和狼群沟通,一个个都傻愣在原地。
倒是敖力深吸一口气上前,先躬身拜下行了大礼,然后才抬头道:“主上,科尔那钦已被不古纳惕部生擒,但朝弋逃脱了。”
用中原话来说,不古纳惕翟王就是个十足的小人。
他会为了一时之气去跟斡罗部合作,自然也会为了往后部落长远的发展转头帮助王庭。
有伊列国攻打斡罗部的老巢,那科尔那钦他们自然就只能南逃到不古纳惕部寻求帮助。
依着科尔那钦的性子,当然不会防备他本来就瞧不上的盟友,被生擒是迟早的事。
只是朝弋逃脱……
赛赫敕纳压下心中那点不快,“他人呢?”
“不古纳惕部已经派人押送过来了,朝弋……西北三部也在寻找,剩下的斡罗部族人或逃、或降,已经溃不成军。”
赛赫敕纳点点头,“札兰台部如何?”
“乞颜部前日传回消息,如您所料,鄂博山祭事败后,就瞧见他们鬼鬼祟祟派了人越过边境,直奔汉人在两州的屯田所。”
敖力沉眉紧蹙,还有露出几分担忧:
“主上,虽说汉人是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但若他们举全国兵力来犯,我们……”
赛赫敕纳笑着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中原皇帝若能调动举国兵力相抗,那昔年,乌乌也不会被迫嫁来草原了。”
敖力想了想,又追问道,“可是朝弋逃脱,若是他在西北重新汇聚了斡罗部族人举事,南北联合,我们不是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了么?”
“这个啊……”赛赫敕纳没回答敖力的话,只是勾了勾手指、让自己这位挪可儿靠近,“我有个消息,要你传给老梅录。”
敖力靠上前,附耳过去。
赛赫敕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与他说了一通,惊得敖力眼珠都快掉出来,忍不住打断喊了声:
“主上!”
“去吧,”赛赫敕纳深深看他一眼,“这事我和老梅录商议过,腾格里生长草原万物,没道理我们自己苛待同族。”
“可是……”敖力还是犹豫。
“他们的祖先或许曾经犯错,但中原有句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古纳惕翟王我们不也给了他同样的机会?”
敖力转念想了想,终于郑重点头,带着那群小勇士离开了雪山别院,又策马绝尘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那群远远躲在小院里的小雪山狼才探头探脑地从院墙后面钻出来,有两头大胆的还蹭到了赛赫敕纳的身边。
赛赫敕纳低头看着自己身边这两头,其中一头的脑后也有一撮怎么也摁不平的毛——很像雪昆小时候。
他勾起嘴角,轻轻揉了小狼脑袋一把,然后才转身返回小院中:天晚了,他要陪宝贝老婆睡觉了。
或许该说,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好觉了。
敖力带着赛赫敕纳的命令返回到临时扎的金帐内,老梅录听完了他的传话点点头,并没有提出异议。
瞧着敖力欲言又止的模样,老人多说了两句劝他,提到了阿丽亚,提到了小黑卓,提到了曾经的雅若遏讫。
“天生万物,也平等地赐予我们水草、领地和食物,就像是我们的魂灵最终还是要被使者接回天宇。”
老人笑了笑,“虽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但此法的妙用,往后你就知道了。”
敖力想到小黑卓后背那些惨烈的伤口,挠挠头,分辨了最后一句,“我只是怕,主上这么做,会引起许多白骨头的不满。”
老梅录叹了一口气,“不满,那是肯定的。但若此时不做,往后就只怕更难,有‘白狼显圣’此招,王庭还能弹压纷至的流言。”
敖力这才被说服,拱手拜过老人退下。
不日,狼主九旒令遍发草原,说是狼主亲封了在对抗斡罗部一役中立下大功的几人。
但许多牧民敏锐地发现,封赏的官爵中,有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伏纳匐。
匐官是草原官制的最后一等,原本只有一个官名为屯吐,乃是草原的普通皂吏,可通过考核任用。
除了匐官一等不问出身血统,其他四等官职大多是世袭或者赏官、封官。
但当上了匐官,就等同于有了向上晋升的空间,年长有智慧的能被奉为哥利达,勇猛善战的能成为沙罗特贵,而文辞厉害的则有机会成为乙失特贵。
许多小部落的草原牧民,终其一生都在为能当上个匐官而努力。
那这回的伏纳匐是……
牧民们再仔细看,却发现杯封为伏纳的几人,赫然都是王庭曾经的奴隶。
其中还有一名是女子,而且还是个波斯女奴。
这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传递到老梅录那里的鹰讯都像雪花片一般,支持反对的声音交叠。
但无论外界如何议论,老梅录都是泰然处之,实在被逼问急了,就直言这是狼主的决断。
没有多一言的解释,也绝不会取消这份封赏。
对于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的白骨头们来说,这消息荒唐,他们根本不明白狼主为何要做出这种举动。
但那些黑骨头,尤其是曾经也是草原勇士的奴隶们,却在得知消息后,热泪盈眶地跪倒在还有寒冬积雪、坚冰的草原上,不住地对着北方叩首。
再三日,这道狼主九旒令的效果终于显现。
朝弋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斡罗残部大乱,部落内的奴隶们联合起来,纷纷抢夺了兵器反抗。
许多斡罗勇士甚至是在睡梦中就被自己曾经鞭打的奴隶枭首,而朝弋则在自己的亲兵护送下西逃。
他以斡罗·朝弋之名挨个扣响西域诸国的国门,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一夕庇佑,然后图一个东山再起。
结果从大国到小国,无论从前与斡罗部关系多亲密,此刻都是国门禁闭,不敢给他开门。
唯一一个给迎接他进去的国主,还是妄图给他下蒙汗药,想要生擒了他送到草原,向狼主投诚。
朝弋狼狈逃出,慌乱之中坠马,反而被那匹受惊的马拖行千里,在黄沙中迷失了方向。
“人找到的时候,就已经气绝了,”前来禀报的勇士如实叙说,“说是面目模糊、死状奇惨。”
老梅录看了一眼身边的敖力,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不过还是嘱咐勇士不要轻易去打扰在雪山别院的狼主。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这几日都在雪山别院,王庭的事务都交给了老梅录,偶尔阿克尼特勇士看见,也说看见遏讫侧坐在那头大白狼身上,而主上带着他们在冰钓。
这时,敖力才明白了赛赫敕纳当初为何要设这个伏纳匐官,原来是为了针对斡罗部的蓄奴。
“西戎王庭昔年就是苛待奴隶以至引发民愤,才被中原汉人联合西域诸国所灭。”
老梅录放下手中的鹰讯,仰头揉了揉眉心,笑着对敖力道:“这是教训,也算是给我们的警戒。”
“可……”敖力想了想,忍不住问,“我们各部蓄奴不多,那还好说,可若是奴隶的数量远超主家呢?主上开这个先例,不是……”
老梅录点了点手中的鹰讯,却没有直接回答敖力的问题,而是让他去多看看圣山的狼和草原的鹰。
……
“若是贤主,何来暴|乱,又何来乱民?”
顾承宴的嗓音还是有些哑,但靠着大白狼,却能笑着与穆因讲明白他们这么做的道理。
穆因抿抿嘴,转而看向结冰的河面,浮漂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师父和师娘坐在这里有什么趣儿。
他挠挠头,转向赛赫敕纳,“那师娘,坏蛋抓回来你预备怎么办?”
科尔那钦谋害狼主,又挑起草原的争斗,按律法本该是死罪,但他是特勤、身份贵重,大约会被免死。
可若是免死,那他就会被没为奴隶。
本来成为王庭的奴隶正好能磋磨他的锐气,可现在奴隶有了伏纳匐这个封官,一切就都说不准了。
闻言,顾承宴也转头看向小狼崽。
这回对抗科尔那钦,他是对他家阿崽刮目相看,全局算无遗策,虽说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但最终大获全胜。
——孩子长大了。
赛赫敕纳看都没看他们,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冰面上的浮漂,突然用力一拉,就有一尾大红鱼跃出来。
“诶?!”穆因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怎么做到的!我怎么没看见有鱼?!”
小孩颠颠跑过去帮忙拆鱼,赛赫敕纳起身扭动两下、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乌乌觉得呢?”
“于理,应当斩草除根;于情……”顾承宴歪了歪脑袋,“我也不想他活着。”
科尔那钦狡诈,跟凌煋一样难缠。
他为了躲凌煋都“远嫁”草原了,如今自然不希望科尔那钦活着,但话说回来,这人也是小狼崽的亲眷。
顾承宴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却点点头,浑不在意,“那乌乌觉得他不能活,我就让不古纳惕勇士原地给他砸死好了。”
……砸死?
石刑在戎狄的传统里,大多是用来针对女子,而且是要求同一个部落的人施刑。
和箱刑一样,都是侮辱性极强的刑罚。
他意外地看赛赫敕纳一眼,却发现小狼崽只是俯身蹲下去继续串饵,并没有十分在意科尔那钦。
顾承宴不说话,看着远处的雪山出神,相反,赛赫敕纳指导着穆因放下鱼竿后,才走过来,笑着揉了揉他的脸:
“乌乌,我记着我告诉过你的,我的兄弟,唯有雪昆一个。”
听他这么一说,顾承宴便宽心了。
既然小狼崽不认这个“兄长”,那他更加不想操心科尔那钦,他爱怎么死就死吧。
只是没想到,科尔那钦没能被处置在押送的道路上,因为不古纳惕勇士在动手的时候,他高喊出一句他有重要的话对狼主说。
勇士们问他是什么,他却故意卖了关子不说,还强调事情关于大遏讫,若是赛赫敕纳不听,那必然后悔终身。
他说到这地步,不古纳惕勇士们也不敢动手了,只能一层层递了消息上去,最后由老梅录过来亲自与赛赫敕纳说明。
赛赫敕纳随口哦了一声,“那就带他来呗,我倒要听听,他还想说点什么。”
老人点点头去传令,以至顾承宴午睡起来得知这个消息,王庭的九旒令已经传到,想阻拦也来不及。
关于他的、不听会后悔的消息……
顾承宴的心怦怦跳,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只长颈胆瓶,看着赛赫敕纳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
他曾经不畏惧死亡,甚至觉着自己一个人在极北草原上抱着大白羊终老也不错。
但当年他捡到了小狼崽,如今,如今更是……
顾承宴第一次生出些无措和惶恐的情绪,穆因接连喊了他两遍,他都没听着。
“师父!”穆因的大脑袋一下拱到他面前,“想什么呢你,我叫了你好几次了!”
顾承宴眨眨眼,侧首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什么事?”
“我是问啊,你们会留在极北草原吗?阿塔他们都说我在做梦,说了好多地势山川我听不懂的话。”
穆因趴在顾承宴腿边,歪着头看他,“师父,你给我讲讲?”
留在极北草原?
顾承宴稍稍一思忖就明白了:鄂博山祭结束后,赛赫敕纳脱离危险后不仅没有返回王庭,反而带着他住在了雪山小院,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加上他们最近和小狼、大白狼他们腻在一起,许多王庭勇士私下里都在传——说狼主是不是要迁都。
王庭在草原中部,到极北草原和到南方奈龙高原的距离都差不多,而且有大河流过、水草肥美。
雪山小院偏远,且到了冬日里气候多变,还会起吃人的白毛风,顾承宴摇摇头,讲给他听:
“所谓地势山川,就是王都的选址讲究,不能在完全开阔的平原上没有屏障,也不能太过贫瘠,百姓无法生活。”
穆因认真听着,半晌后得出结论:“所以,我们还会回王庭去?那——你们的狼狼怎么办?”
狼群里,只有小狼是草原狼,其他都是雪山狼,它们习惯了生活在圣山之上,不会跟着迁徙到那么远的地方。
赛赫敕纳在雪山别院逗留这么久,大约就是不舍得这群小家伙,也想要他多在圣山遗泽的温汤里泡泡。
这些话不好给穆因说出口,顾承宴只能解释完王庭的选址后,告诉他这些还是要看赛赫敕纳,他也猜不准。
“对了,你‘师娘’呢?”
顾承宴看看窗户外面天将日落,赛赫敕纳往日可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不都早早回来缠着他要吃的。
“啊?”穆因缓过神来,“师娘没跟您说么?今日不古纳惕部的勇士押送了科尔那钦来啊?”
顾承宴一下从炕上跳起来,若不是穆因扶着他,他都要扭着脚、摔倒。
“师父……?”
顾承宴着急,推开小院的门还被外面的风雪扑了一脸,穆因连滚带爬在后面拿上了他的熊皮袄——
开玩笑,若是师娘知道他没给顾承宴照顾好,凉着、冻着,他可要被揍的。
大白狼和小狼都不在,似乎是午后带着它们的狼群出去狩猎了,顾承宴只能招呼穆因借用了黑电。
两人一路疾驰赶到王庭金帐,顾承宴急匆匆踏入帐内,就看见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上的科尔那钦在诡笑。
而站在赛赫敕纳身后的老梅录和敖力,脸上都是惊慌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抬头看见他,更是眼露痛色。
……完了。
顾承宴心中咯噔一声,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科尔那钦联络札兰台,自然能知道凌煋对他做了什么。
“阿崽……”
赛赫敕纳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所以顾承宴喉咙发紧,开口的声音有些颤抖。
偏是科尔那钦癫狂的大笑起来,“你当上了狼主又如何?你还是护不住你最爱的人哈哈哈哈哈——”
赛赫敕纳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起身,先握了顾承宴的两只手过来,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摩挲了两下:
“手这么凉?”
他嘴角翘着,但眼底是深邃的暗蓝色,像是一点光都照不进去。
顾承宴挣了挣,心中千言万语想说,张口却被赛赫敕纳突然低头在唇畔偷了个香:
“乌乌先别说话,来这边。”
他牵着顾承宴坐到他刚才坐着的金座上,然后用自己座上的皮裘将他整个包包好,还顺便挪了炭盆过来。
赛赫敕纳用皮裘的系带在顾承宴胸前打了个结,满意地拍拍那个结之后,仰头对顾承宴露出个大大的笑颜:
“乌乌乖,等我一会儿。”
顾承宴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什么,赛赫敕纳就蹬蹬两步走下金座,抬起一拳就重重砸在了科尔那钦脸上。
科尔那钦的笑声戛然而止,穆因站得近,一眼就看见他的牙齿飞出去两颗,整张脸都变形。
一拳不够,赛赫敕纳又接连两拳,直将科尔那钦的双颊都打得凹陷下去、鼻梁断裂,眼睛也肿起一只。
科尔那钦本来还在笑,这会儿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巴豁着零散吐出几个音。
赛赫敕纳的拳峰因为用力已经蹭破了皮,但他却浑不在意地一把拽起了科尔那钦的领口:
“是么,这点事,都需要你来告诉?”
科尔那钦一愣,在场众人、包括被困在金座上的顾承宴都呆愣住。
“泥……你早知道?”科尔那钦嘴里和着血,断断续续问出来,“你……你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赛赫敕纳懒得和他废话,锃地一声抽出了靴上的小刀,一下抵在科尔那钦的腹部:
“当我是你?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关心?”
锋利的刀尖一点点攮进了科尔那钦的肚子里,疼痛让他隐约发起抖来,他却还是咬牙要讥讽道:
“别逞强嘴硬了,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要是知道,怎么不早将人送回……呃啊!!!”
赛赫敕纳笑盈盈转了半圈手中的刀,“乌乌不想我知道,我当然要装作不知情。”
“早在你们弄出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重瓣花时,我就已经请人去查过了。”
赛赫敕纳看过顾承宴的药,刮下来药粉也问过王庭两部的萨满,他们都说这是猛药,几乎是用来吊命的。
后来乞颜部送来鹰讯,说什么找到了治疗寒疾的药,那样明显的陷阱,他作为狼王又怎么可能上当。
只是从他被顾承宴救到雪山小院开始,那仅有的几次发作,顾承宴都假称说是畏寒怕冷,从没提起中原的事。
从前他不懂,后来找来特木尔巴根仔细一打听,才算是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不相信他的聪明乌乌会走投无路到真要来草原和亲,还会被第三遏讫毕索纱算计到流放极北。
想到顾承宴对大白羊、大白马的态度,赛赫敕纳就已经将顾承宴的心境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情愿死在草原,也不要再回汉地去。
顾承宴不想他知道,那他就干脆装作不知情,反正不过是一个中原皇帝。
收拾完斡罗部和科尔那钦,他其实是故意等在极北草原上的,因为科尔那钦已经给札兰台部去信。
札兰台·蒙克收到信后,必然会着急地联络汉人皇帝,头前引路、带着汉人越过边境,向草原进发。
那时候,他就可以发出九旒令,让戎狄所有部落的兵力集结,一齐南下驱除外敌。
草原广袤又有骑兵劲旅,只要汉人皇帝胆敢带兵进入草荡,那他自然有千万种方法让他有来无回。
即便这皇帝胆小如鼠,不愿亲征,那他大可以借着讨剿札兰台部的机会,再次南下威胁汉地。
昔年,沙彦钵萨不过陈兵在边境,就已经吓得汉人皇帝送出了顾承宴和亲。
如今他会带着戎狄部族南下,长驱直入甚至攻入汉人的王庭,看看这个坑害他家乌乌半生的狗东西,到底长得个什么难看模样。
他不信,举整个草原之力还拿不下一个汉皇,更不信到时候他会找不到解药。
这些都可以背着顾承宴,不让他知道一点。
赛赫敕纳都已经跟大白狼、小狼他们说好了,到时候就让顾承宴到圣山上养着,每日泡温汤、吃羊肉。
再不成,就去信请也速·乌鲁吉回来照料着,总之他会带着解药回来,甚至混在蜜糖里哄顾承宴吃。
如今全怪科尔那钦,他和乌乌,本可以避免这场开诚布公,现在倒叫他们不得不面对了。
赛赫敕纳越想越气,手上的动作便没再客气一点,刀尖顺着上下一划,直接算是给人开膛破肚。
鲜血涌出来打湿了地面,他及时后退,并没有让那脏污的血碰到自己一点儿:
“输了就是输了,也别以为你这点临终的挑衅能改变什么,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取,不劳你担心。”
科尔那钦张了张口,只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脏腑在随着血流往外涌,鲜血灌过他的喉咙,最终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梅录、敖力和穆因都被赛赫敕纳这般嗜血的模样骇住,而顾承宴更是接连眨眼,心里一直转着:
小狼崽知道,而且一直知情这事。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终于亮起来,他说甩了甩手上的血,将小刀收回到靴内的刀鞘里:
“抱歉,乌乌,今天我本来是要给你去抓鱼的。”
老梅录在他走向顾承宴的同时,终于回神,一面招呼人将半死不活的科尔那钦拖出去,一面拉走了敖力和穆因,将金帐留给狼主和遏讫。
“所以刚才……”顾承宴仰头,找回自己的声音开了个玩笑,“你才用那样的手法给人开膛破肚?”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没有解开他身上捆着的带子,反而一脑袋拱到他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毛茸茸的脑袋,顾承宴想要揉却碰不到,只能垂眸无奈地看着小家伙,“你……你早就知道?”
不说这个还好,他一提,赛赫敕纳可委屈坏了。
他抬头,凶巴巴地瞪顾承宴一眼,瞪过还不解气,猛地一起身,脑门撞上顾承宴脑门。
顾承宴本来就是被他整个困在皮裘里,这么一撞重心不稳,只能往后仰倒在金座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赛赫敕纳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嘴唇微微发颤,一双蓝眼睛像是狂风席卷、波涛汹涌的海,里面有千万种情绪在变换。
但小狼崽这样看着他半晌,最终却是自己眼睛红了,他重重咬了下嘴唇,声音充满了委屈:
“乌乌你,是不是不信我?”
疼痛顾承宴能忍,尴尬窘迫这些情绪或者是自己的性命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就是看不得小狼崽顶着这张漂亮的脸委委屈屈。
偏此刻他的手都被扎束在皮裘里,根本没办法摸摸小狼崽的脸,也没办法靠近小家伙安慰他。
顾承宴挣扎了一下,急得浑身都冒汗:“我……我不是……”
“那乌乌你被欺负了怎么不告诉我?!”赛赫敕纳恼火地凑上去重重咬他一口,“是嫌我打不过他?!”
顾承宴颈侧本就被他咬得青红交加,好在现下在冬日里,一月的极北还能用厚绒的领口围上。
刚才这一下,赛赫敕纳是扯开了他收拾规整的领口,尖锐的虎牙深深契进了顾承宴的肩膀。
“唔……”
他咬得重,当真是气急了,顾承宴痛呼一声后就将剩下的声音全部憋回了肚子里,眼尾都洇红了。
偏这样的忍气吞声,更让赛赫敕纳生气,小狼崽磨了磨牙,气呼呼地冲他眯起眼睛:
“乌乌是不是,要气死我?”
顾承宴舔舔唇瓣,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错,只能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着他。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心想他家乌乌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学什么不好,竟然学了小狼装可怜那一套。
他瞪着顾承宴看了一会儿,直给人看得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才慢腾腾伸手解开了系在顾承宴胸口的绳结。
双手得以解放,顾承宴第一时间就圈住了小狼崽的脑袋,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下巴。
抿紧的嘴唇撬不开,顾承宴也没有坚持,只是搂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解释道:
“我只是不想你有事,他比不上你。”
这答案赛赫敕纳不喜欢,鼻孔里出气扭头哼哼:
乌乌是笨蛋,他对腾格里发誓,要一天……不一个时辰,算了,还是……一小会儿不理他。
就一小小会儿。
顾承宴见小狼崽真的生气了,便曲肘稍微坐起来一点,长叹一口气道:
“我知道你比他厉害,也知道你要是调兵遣将肯定能打败他,但是阿崽,他年草原百姓要如何议论你?”
赛赫敕纳正在心中数数,想着数到九十九,就不跟顾承宴生气了,他自己没去钓鱼,但请大白狼他们帮忙,这会儿应该已经满载回到了雪山小院。
前日,也速部的商人送来了新腌的菹菜,正好加上越椒,可以给顾承宴烧一大锅的酸汤鱼。
这会儿刚好数到五十八,顾承宴说什么他根本就没听,只是鼓起腮帮扭过头,摆出一副不听不听的姿态。
虽说从青霜山到京城,再到草原、雪山,顾承宴哄过不少孩子,还是第一回遇上赛赫敕纳这样的。
见小狼崽完全不接招,他舔舔唇瓣,只能坦白自己隐瞒病症的初衷:
“我这病,病得时间久了,就算他不给我下毒,也是时日无多,即便精心将养,只怕也没什么好寿数。”
“不是故意要瞒你,也不是觉着你打不过他、不如他,只是不想你在这件事情上劳心费神还不讨好。”
顾承宴伸手,轻轻揉了揉赛赫敕纳的脑袋,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阿崽,不生我气好不好?”
赛赫敕纳都快数到九十九了,偏是听见顾承宴这几句后更加恼火,还是忍不住反诘道:
“那你就让我看着你死啊?”
顾承宴语塞,吞了口唾沫道:“也、也不是……”
“那是什么?”赛赫敕纳当真是顾承宴的好学生,一句话的功夫,就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权。
他拉着顾承宴坐起来,却趴在金座上给人逼得连连后退,只能被他摁到扶手上、捏起下巴:
“乌乌是准备告诉我,说我过几年就会忘了你,然后快快乐乐找个新遏讫,再生一堆孩子是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是不信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也不相信狼王的信诺!”
赛赫敕纳两句抢白,眼睛一眯又揪起顾承宴的前襟,他的一双蓝眼睛变成了暗蓝色:
“乌乌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随随便便就死在我前头,那我就敢抱着你的尸体不吃不喝上圣山。”
他扬了扬下巴,“到时候我们一起死,让狼狼给我们嚼碎了,一齐送回天上去。”
他的拳头攥紧,说着凶巴巴的话,声音却渐渐变低、变得沙哑,“……你看我,到天上揍不揍你。”
顾承宴僵了僵,喉结滚动两下,终于伸出手慢慢将小狼搂到了怀里,千言万语说不尽也道不明。
他不想小狼崽伤心,但小狼崽从动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会接受他一厢情愿的安排。
赛赫敕纳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偷偷抬手蹭掉自己眼尾的泪,“我们一起想办法,乌乌,别擅自丢下我了。”
都这样了,顾承宴自然只能点头。
而赛赫敕纳得到他的首肯后,便换了个人一样,牵着他从金座上站起来,“走,我们回家吃鱼。”
“……你今日不是没出去钓鱼么?”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嘴角一翘突然弯腰将顾承宴整个扛起来,出金帐就一跃上了大白马。
看着顾承宴惊魂未定、扑闪扑闪的眼睛,赛赫敕纳坏笑着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这是秘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