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在大多数狼群里, 狼王从不会欺负狼后,甚至狼王都是在单方面被狼后欺负:
猎到野|鸡、旱獭或灰兔之类小型的猎物,有时无论狼王怎么跳舞, 最后却连根毛都讨不到。
狼后到冬日里能在温暖的狼洞里安心睡觉,狼王却要带领巡逻的兄弟们一圈圈标记自己的领地、驱逐侵略的外敌。
到了来年春日,狼后怀孕产崽,狼王就更加忙碌起来——不仅要负责狼群琐事, 还要尽量找新鲜的食物回来给狼后享用。
有时候一日奔波, 狩猎带回来的东西, 大部分进了狼后的肚子,剩下的还要分给小崽子们。
赛赫敕纳同样, 他嘴里说得凶, 实际上从来没对顾承宴疾言厉色,也甚少说什么重话。
即便刚才揪了人脖领子,也不过是磨磨犬齿、恶狠狠咬他几下, 再说狼本来就喜欢啃咬彼此表示亲密。
地上欺负不了, 那便只能将自己的所有愤怒都放到炕上——将从前他们闹过的所有花样玩个遍, 然后又趁着月黑风高, 一张熊皮袄子裹了顾承宴到圣山遗泽。
温汤浸润一遍, 又在池壁旁狠狠欺负了一道。
顾承宴从一开始纵着他、哄着他, 到中途哀哀求饶,最后被逼得急了, 也开始推搡啃咬反击。
不过他那点力气, 在赛赫敕纳看来就是被轻轻挠了一下,哪怕是啃咬, 在狼王的眼里,也是亲密的。
他, 甘之如饴。
那锅子酸酸辣辣的东西,最后全便宜了小狼,大白狼吃不惯,小雪山狼们同样不爱吃这样的东西。
小狼高高兴兴自己霸占了一整锅汤,给肚皮吃了个滚圆,前爪在大白狼身上踩了踩,滋溜一声滑躺下来。
大白狼扭头看它一会儿,凑过去帮他舔顺背毛,又舔舔头腭嘴唇,两头狼亲亲密密挨挤到在小屋里。
这一次,顾承宴真是被小狼欺负狠了。
平日里还有老梅录和敖力会劝一劝,但这次他们亲耳听到了科尔那钦说的那些话,便是想开口也不敢开。
如此,众人只能聚集在金帐内,合掌向长生天祷告,渴盼他们的大遏讫福寿绵泽,能撑过这一关。
所以,当巴剌思部递来鹰讯时,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已经在圣山上三天了,也不知……情况如何。
众人瞧着鹰讯上的内容,知道事情拖沓不得,便只能齐齐转头,求助般看向老梅录。
老人干咳一声,从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竟也闪过一丝无措,“……老朽年纪大了,爬不动山。”
天知道,前些日子鄂博山祭老梅录可还走到了半山腰,甚至还全程主持了骑射比赛。
送信的小勇士不明所以,又眼巴巴转向敖力,敖力干咳两声,“我、我还要巡逻圈围。”
小勇士思来想去,只能将鹰讯塞到来不及后退的穆因手中,“那牙勒少爷,这消息要紧,请您务必帮忙递一递。”
穆因吐了吐舌头,长叹一声,只能垂头丧气地拿着鹰讯往外面走,“唉……我要是被师娘吃了,你们可得记着帮我收……啊唷!”
他垂头走着,一时没看路,正巧和挑帘进来的赛赫敕纳撞个正着。
“你又不好吃。”赛赫敕纳推开愣神的穆因,顺手抽走了那份鹰讯。
“诶?!”穆因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师娘你……师父他!”
赛赫敕纳伸手就捉住了他的后领,阻止他跑出去,“你师父在休息,别过去吵他。”
穆因原地倒腾了两下腿,发现自己无论是用力跑还是用顾承宴教他的轻功跑都挣不脱,只能讪讪放弃。
回头看着赛赫敕纳神清气爽的模样,便知道师父这些日子肯定是吃了大苦头。
穆因唉声叹气,原地转过身来,“那我回部落去,给师父弄两根老山参补一补。”
赛赫敕纳这才松了手,轻轻笑了声。
穆因一溜烟骑着黑电去了,剩下老梅录和敖力对视一眼,都轻咳一声提起巴剌思部说的事。
鄂博山祭这次的事情,巴剌思翟王被赛赫敕纳命令留守王庭,不仅是守,还让他小心札兰台联合汉人北上。
所以巴剌思部和乞颜部联络密切,就是为了防备汉人北上侵边,让王庭后方失守。
不过赛赫敕纳料定中原的汉人动作不会那么快,除非他们北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来攻打戎狄。
因为汉人擅长攻城、擅长步兵对战,但对于如何在草原上作战、如何面对草原上冬日的飘雪却并没有多少经验。
要知道,即便是靠近南方草原的王庭,若是夜里没有在毡包里待着,也是能彻底冻死人的。
汉人要是没带够保暖的衣物,即便是让他们攻打到了王庭,一场冬雪就足够要了他们的性命。
巴剌思部翟王送来的鹰讯,也只是说,有一小队汉人越过了边境,在札兰台部的引领下北上到草原。
“不过看起来,他们并不像是来打仗的,走走停停,还沿途安营扎寨,看着非常神秘……”
赛赫敕纳念出鹰讯的内容,好笑地将鹰讯递还给老梅录,“汉人心思难猜,我不懂,不如等乌乌醒来问问他?”
“那……巴剌思翟王那边,我要如何回信?”老梅录问,他总不能在信上说——狼主要等遏讫醒吧。
“既然是‘一小队’且人数不多,那就先放着不管,重点关注札兰台部就是了。”
赛赫敕纳想了想,“也请极东冰线附近的两部警惕,防止汉人声东击西,从东部海面攻入。”
老人点头领命,顺手将近几日挤压在王庭的事务推给赛赫敕纳,让他处理。
赛赫敕纳抿抿嘴,小声说了句坏爷爷,却还是老老实实翻阅起来,手里拿着羽毛笔,圈批迅速。
各部翟王大多都返回了各自的部落,送来的鹰讯不仅仅是在问安,还代表百姓向他和顾承宴送来祝福。
牧民们相信长生天,自然也相信由长生天使者选中的狼主,他们都等着来年开春,要到王庭拜谒呢。
伊列国诺拉夫人的传讯也混在其中,阿丽亚被封了伏纳匐后,其实就算是脱离了奴隶的身份。
她向诺拉夫人借兵,却并不是要穿越西域回到波斯,反而南下,绕过不古纳惕和捏古斯部,要往札兰台部去。
诺拉夫人赞扬了阿丽亚的骁勇,再次请求,希望赛赫敕纳能将这位女将借给她。
看到这,赛赫敕纳停下来,唤了老梅录一声:“爷爷。”
“您吩咐?”
“劳您给伊列国的诺拉夫人去一封较为正式的国书,再送上些……您瞧着合适的礼物。”
老梅录点点头,一一记下来。
“至于阿丽亚……”赛赫敕纳笑了笑,“她走出王庭的那一天,就不再是我和乌乌的奴隶了,她的去留,让诺拉夫人自己去问吧。”
老梅录顿了顿笔,摇摇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赛赫敕纳再沉稳,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把难题交给他。
两国国书上,怎么好议论一个女……不,一个姑娘的去留,看来除了国书,他还得另外写一封信。
不过除了这些事务,老梅录还是问了各部翟王最关心的问题,也是进来王庭勇士们议论最多的那事:
“主上,您……还会回王庭去么?”
瞧他这话问的。
老梅录暗悔,正想开口找补,一抬眼却撞上了赛赫敕纳一双兴奋的蓝眼睛:
“爷爷你终于找到合适的人来代替我啦?!”
老梅录:“……”
他就知道赛赫敕纳要误会。
老人急忙解释,说是他们在极北草原待的时间已经够久,再加上他成日不在金帐出现,总是和顾承宴窝在圣山和雪山小院。
“大家议论纷纷,都猜测您是不是要迁都呢。”
“唉……”赛赫敕纳故作可惜地长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能卸下重担和乌乌两个人……”
他摇摇头,半晌后却抬眸看着老梅录一乐,“极北草原上天气恶劣,还有白毛风,怎么能随便迁都,爷爷糊涂了。”
老梅录一噎,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只是许久没见自己的族人,想和乌乌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等来年开春,我们就回去。”
春日冰雪消融,天气好转,也能让顾承宴到暖和一些的王庭去休息。
圣山狼群们也要各自产崽,忙着饲养、教导新的狼崽子。
他想了想,让老梅录给各部落传讯,“就说鄂博山祭照旧恢复,只是不再三年一办,而是每年一次。”
老人眨眨眼,“……每年?”
那会不会太靡费了,王庭有那么多收入?
“自然了,就不再是骑射摔跤每一项比赛都办了,也不用大家伙都挨挤过来,只是……”
赛赫敕纳戏谑一笑,“需要这么个理由告诉牧民百姓,我每年都要带着乌乌来雪山别院住上一段时间。”
老梅录呃了一声,点点头长叹一口气:
看来,写国书还不是最难办的事,怎么将鄂博山祭恢复以及变成一年一次的理由说出去,才更难。
处理完王庭的一应琐事,赛赫敕纳起身、轻松地哼着小调走到帐外,想了想又回头补充一句:
“爷爷你也别太累了,有些事,可以让铁柱兄弟帮帮你,我看他挺稳重的。”
老梅录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忍住,顺手丢了一卷不太要紧的帛书出去,“你少找事,我就不会累了。”
赛赫敕纳哈哈大笑,放下帘帐一躲,高高兴兴背着手、一步一步往雪山小院走去。
○○○
随着一道道狼主九旒令的颁发,岁末冬初、草原上这场由斡罗部发起的闹剧,也终于收尾。
后来不古纳惕翟王才知道,斡罗部的翟王早在某次坠马后,就变成了一个浑身瘫痪、只有眼睛能动的废人。
朝弋借着照顾他的机会,慢慢控制了整个斡罗部,并且将翟王的几个儿女都排除在外,联合萨满夺了权。
奴隶起来反叛后,他们将斡罗翟王和他的家眷都绑了,本来要送到极北草原交由赛赫敕纳发落。
但那时候赛赫敕纳正忙着搂着顾承宴泡汤,所以是老梅录代行狼主令,让那群奴隶自己看着办。
草原上胜者为王、败者寇,奴隶也曾经是各部落的勇士,他们自己遭受过非人的虐待,本要将这些所谓的“白骨头”大卸八块泄愤。
最终却不知是在哪位哥利的劝说下,并没有痛下杀手,而是放了斡罗部那些贵族一条生路。
这个曾经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在这场战争后分崩离析,很快变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部族。
有的被并入了其他部落,有的则是想着联络他部重新建起大部,总之一时纷乱、还不算完呢。
开春之后,天气变暖,顾承宴也不得不和小狼它们告别,依依不舍地送了他们回到桦树林内。
从前的狼洞还在,小狼和大白狼干脆带着小雪山狼们在桦树林内住下。
听赛赫敕纳讲,到夏天,他们可能还会重新登上雪山,和山上的狼群重新争夺地盘。
新的一岁、暖春时候,总之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了生机。
被赛赫敕纳那么折腾一番,顾承宴虽然躺在炕上小半个月没能下来床,但却算是把话都说开了。
从前他只是想在这个自由无拘的地方度过自己最后的岁月,如今,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求生的渴盼。
本来都不怎么相信腾格里的,顾承宴偶尔也会仰望着北方苍穹,在心底祈祷,能够匀出时日,让他陪小狼崽久一些。
赛赫敕纳把话说的很绝,说他要是死了,那他一定会来殉他,顾承宴怎么劝他都不改主意。
无奈,顾承宴只能自己努力:
一面让乌鲁吉来往各地时帮他搜集医书,一面对着穆因端来的各种苦药、进补之物,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拒绝。
若说从前他是一心等着死,如今,他想要为赛赫敕纳活,而且要活得尽可能久一点。
如此,大约是心境改变,或者是有赛赫敕纳这个暖烘烘的小狼崽陪着,一整个冬日再到春天,他都没难受过一次。
那瓶子药,最后剩下的七八枚药丸,就那么一直留到了他们返回王庭的这一日。
除了医书,特木尔巴根不愧是熟悉汉地事务的乞颜部族人,他还给顾承宴找了许多……武功秘籍。
“中原的话本传奇里面不都说么?”铁柱瘦了些,似乎是被赛赫敕纳安排去帮忙老梅录的缘故。
“说一些武功高手被废了武功,最后反而因此打通了什么督脉、任脉,成就了更高深的武功!”
这份心是好的,但铁柱到底没练过武,也不知道中原走街串巷的还有一种——江湖骗子。
买来的所谓武功秘籍不是卖大力丸药的贩子胡乱写的,就是江湖上一些粗浅的功夫,不过调息吐纳。
顾承宴要他别浪费钱,铁柱却还是像从前一样憨憨一笑,“心诚则灵,说不准呢?”
看着他黑圆的脸,顾承宴抿抿嘴,最终摇摇头笑了——当初来草原,只有这个胖胖的汉子对他释放善意。
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身份几经变换,铁柱还是那个铁柱,善良、热忱,和草原上的蓝天一样。
“是哦,”穆因还是颠颠跟来了王庭,“师父你不是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吗?要不我去少林寺给你偷点秘笈?”
顾承宴:“……”
若是少林寺秘笈有用,那昔年掌门早就上藏经阁跪求了,少林功夫和青霜山的道法虽说不同宗,但都是修身养性、清心静气那一脉的。
若他内劲还在,倒是可以试试少林的洗髓经,但可惜,现在他内劲全无,重新修炼的话……
“得了,”他踹了穆因一脚,“少林寺在哪你就知道,别胡思乱想,做这些有的没的。”
“那小五肯定知道,我请他带我……哎呀!”
穆因的话没能说完,挑帘进来的赛赫敕纳就不客气地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青霜山的宗门戒律第七条,你又忘记了。”
穆因抱着头,眼泪汪汪地回想了一下——这条戒律说的是:不可奸|淫、不可偷盗。
他吐了吐舌头,既然师娘回来了,那这毡包里就注定没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麻溜地蹿了出去。
“你怎么……”顾承宴有些惊讶地看向赛赫敕纳,“青霜山的宗门戒律,你怎么这么熟悉?”
赛赫敕纳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弄出来一本小册子——是顾承宴之前写下来教穆因的,上面全是戎狄语。
“乌乌的事情,我当然每一件都要熟悉。”
顾承宴好笑地拉过小狼崽,将他手里那本册子放到一边,“那你的事情呢,巴剌思翟王怎么说?”
赛赫敕纳哼哼,心想乌乌的心里当真是没有半点风花雪月,明明刚才气氛正好适合接吻,他却要提政务。
“他说开春以后那队汉人就往北挪动了一小点儿,倒是札兰台部今日遭到袭击,有些自顾不暇。”
“……袭击?”
先前伊列国的事顾承宴昏着,赛赫敕纳后来也没有专门给他解释,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阿丽亚的事。
赛赫敕纳简单讲了讲,顺手塞了一枚草原上早熟的红果子进顾承宴嘴里:“蒙克活该!”
原来是阿丽亚?
顾承宴倒没想到,这姑娘能走到这一天、这一步,也算是……他没看错人。
“那群汉人,你就这样放任不管了?”
“那我不是来问乌乌你了吗?”赛赫敕纳自己也吃了一颗果子,“你觉得他们是来干嘛的?”
原本,赛赫敕纳以为汉人皇帝会集结大军,正巧和斡罗部来个南北夹击,然后威胁他交出顾承宴。
结果不仅斡罗部不经打,就连汉人皇帝的动作都超乎他的预料——派一小队人马过来是做什么。
鬼鬼祟祟的,真不是英雄好汉。
顾承宴歪着头想了想,却也没能找出头绪——他离开中原太久,实在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从前,他肯定要让小狼崽派人到中原打听,先从京城的八大家族开始,然后再是朝堂和宫闱。
经过一番推演,才能知道这一小队汉人何意。
但现在顾承宴满心想的都是赛赫敕纳和草原的事,一点儿不想分神去考虑凌煋,反正没有威胁,他也就躲懒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赛赫敕纳不知道他这些心路历程,只当顾承宴是确实不知道,便耸耸肩,转头与他讨论起:晚上吃什么。
顾承宴想了想,随口说了个牛肉。
赛赫敕纳便接下去,说正巧有头兀鲁部送来的小黄牛,细嫩的前腿拿来炒,后腿拿去炖汤,其他的或烤或腌,也可以做成肉鲊。
听着小狼崽说这些,顾承宴是从未有过的心安,赛赫敕纳只会让他高兴,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想蓝天白云、大白马、大白羊,还有雪山和碧绿的草毯。
两厢对比,前世和从前,他过得还真差劲。
“乌乌又发呆!”
一刻的走神被捉住,赛赫敕纳扑着他闹了一会儿,然后才牵着他出去看那头小牛。
等两人串好了肉要烤的时候,巴剌思勇士又赶到了,带来了新的消息——
那队汉人终于主动提出来,想要见见狼主。
“要见我?”赛赫敕纳接过顾承宴手上的肉,“他们什么人啊,就想要见我?”
他一边将盐巴和油洒在肉串上,一边拱了拱顾承宴,让他将孜然和越椒粉末递过来。
巴剌思勇士躬了躬身,双手递上了一只小匣子,“汉人说,您或者遏讫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了。”
“什么东……”赛赫敕纳本来是专心在弄肉的,结果眼角余光一瞥,却见小匣子里是一只白瓷胆瓶。
胆瓶的形制,根本和顾承宴仅剩的那只一模一样。
匣子底部,还放有一枚剑穗,剑穗是浅黄色,但样式看起来,倒和顾承宴随身那柄一白剑很相似。
赛赫敕纳瞬间眯起眼睛扭头,“乌乌!”
顾承宴捏着装孜然的罐子,双手一下举起来,“那是青霜山纷发的,人人都有,小五也有一个。”
赛赫敕纳这才哼了一声,让巴剌思勇士起来,“我知道了,东西你先放下吧。”
巴剌思勇士点点头,退出了毡包。
而自从他放下了东西,顾承宴和赛赫敕纳都没有多看那匣子一眼,照旧是洒料、烤肉。
他们都默契地知道了:那一小队神神秘秘的汉人里,有谁混在其中。
想来这人还真是大胆,竟然敢单枪匹马闯入草原。
“他也不怕我杀了他,”赛赫敕纳轻嗤一声,“当真是……哼,乌乌,你说他坏不坏!”
“都知道他是个坏人,你还跟他置气,”顾承宴抬了抬他手中的肉串,“要烤糊了。”
赛赫敕纳呜了一声,低头将那些牛肉都翻了一个面,转头检查灶上的汤没煮过,这才开口道:
“他就是故意的,拿乌乌你的命开玩笑,要不我还是弄死他吧?”
顾承宴啧了一声,握住小狼崽的手摇摇头,然后趴到他肩膀上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才笑着看他道:
“这样……好不好?”
赛赫敕纳抿抿嘴,头摇成拨浪鼓,“我都恨不得给乌乌你整个藏起来,你怎么还要跟着我去见他啊?”
顾承宴心说凌煋找来草原就是为了寻他,他不出面,按着凌煋的个性,肯定还会再想其他办法。
倒不如他去见一面,直接断了这人的念想。
看着小狼崽气鼓鼓、满脸都是杀意,顾承宴只能凑过去再哄,“我保证给他气死,这样成不?”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最后十分勉强地同意了。
谁让对方是顾承宴呢?
从在雪山偷偷看过他那一眼后,赛赫敕纳就知道,自己根本拒绝不了他软着声音的任何请求。
不过两人腻腻歪歪,当天晚上的牛肉还是烤糊了,黑黢黢的跟煤蛋蛋似的,全部倒进了门口的铁桶。
……
既然决定了要见面,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还是让敖力带上五十勇士跟随,顾承宴也带上了穆因。
本来应该两人各骑一匹马,但赛赫敕纳就是睁着眼说瞎话——说大白马胖了,要控制体重。
所以最后是他们并骑一匹,由大白马颠颠驮着,来到了南部的奈龙高原上。
此时已是春二月,南部的草场早褪去了浅白色的外皮,变成了淡淡的绿色。
青石灰石畔的树木抽条、发芽,又生出一大片新绿,巴剌思部的勇士们则远远埋伏在地:
若是这队汉人要对狼主和遏讫不利,他们就能及时赶过去,远处的弓|弩|手也做好了准备。
远远一看,顾承宴就认出了这队汉人——是凌煋身边的暗卫,是他最信重的那十六人。
他们看上去形容憔悴,也不像是从前那样趾高气扬,远远瞧见了顾承宴,都扑通跪倒在地:
“国师、国师求您救命!”
最后从帐篷中走出来的,是一身粗布灰袍的凌煋。
赛赫敕纳不知情,但顾承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身衣衫,几乎和他当年逃难上青霜山时一模一样。
凌煋简单挽了个发髻,口唇周围还有零星的青色胡茬子,走出来两步后,他痴痴看着顾承宴唤了一句:
“师哥……”
赛赫敕纳的脸已经整个皱起来了,他跟着顾承宴学了这么多汉文,当然知道这两个字是何意。
他翻了个白眼,一下搂紧了顾承宴。
顾承宴好笑地回头看他一眼,瞧着小狼崽俊俏的一张脸都快变成十八个褶的小包子了,才抬手挠挠他的下巴。
凌煋呆呆地看着顾承宴和那个草原的小狼主互动,脸上是他许久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他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狠狠揉捏了两下,挤出来的不仅有他的心头血,还有浓烈的酸意。
凌煋忍不住上前两步,又再次开口唤了句师哥。
顾承宴咳了一声,放松自己靠回到赛赫敕纳怀里,似笑非笑地问道:
“数年不见,陛下怎变得如此狼狈了?”
他这话一问,凌煋还没开口,那十六名死士却好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说凌煋这些年和京城八大家族斗了个你死我活,利用泥腿子将军却也没能很好地掌控住边境的囤兵。
后宫里,贵妃沈氏和皇后萧氏斗个不停,选秀进来的女子们也是各自有自己的势力门第。
这么几年,前朝纷争不断,各地还有民乱起。宫廷里更是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新生,大多落下死胎。
京中八大家族对凌煋不满,凌煋又对在北境的囤兵不满,萧将军多少次被言官弹劾,凌煋都没办法。
“总之您走以后,朝堂就乱了,百姓也都盼着您能回去,陛下也知道自己的错处,要迎您还朝呢!”
顾承宴听着,只觉好笑。
多大的脸,以为提及百姓他就会乖乖跟他们回去?
他忍了忍,控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顺便低头安抚地拍拍赛赫敕纳的手背,让臭小狼松开他些——
再勒下去,他就要喘不上气了。
“那……皇城使呢?”顾承宴似笑非笑。
“他对师哥不敬,”凌煋接口道,“朕……不,是我已经处死了他。”
“哦?”顾承宴挑眉追问,“什么时候?”
凌煋一愣,讪笑道:“那样的低贱之人,我不记得了,师哥也……不用挂心。”
顾承宴看着他,心里早就知道答案:
凌煋定然是处理不了朝廷和后宫的乱局,眼看江山不保,才会想到要来找他。
又担心用百姓、用解药威胁不够,便是将曾经他身边那些人一应都找了由头处死,就算是“替他出气”。
在青霜山的时候,顾驰就教过凌煋:
天地万物,自然之理。
许多事情尽力就好,几百年最后不如人意,也不要抱怨、不要有执念。
可惜凌煋出生皇室,天生就贪图权势、要做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偏他性格偏激,当不来贤达君王。
即便不贤达,他也可以守成,只可惜凌煋登基之后就信重小人,听信了他们的阿谀奉承,算是自毁长城。
顾承宴点点头笑,“你们中原的事,我自然不挂心,陛下要见我,如今已经见到了,草原风大,还请陛下回去吧?”
凌煋一愣,他身边的死士也变了脸色,“国师!您、您不能不管我们啊,您要是不回去,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呀!”
“是么?”顾承宴摇摇头,戏谑一笑,“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若少我一个就要天下大乱,那昔年——我又怎么会来草原和亲呢?”
这话真是堵得那些死士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纷纷着急地看向凌煋,而凌煋则是压低眉头,咬牙道:
“师哥你……这是不愿意跟我回去了?”
“笑话,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说着,顾承宴从袖中取出了凌煋派人送来的那一瓶子药,毫不留恋地将它们悉数倒在了草地上。
凌煋张了张口,往前追了两步,却猛然顿住,因为顾承宴长叹一声,还是唤了他一句:师弟。
“昔年我就教过你,若为贤君明主,天下自然归心,掌权和弄权,也不止有威胁陷害一条路可以走。”
顾承宴示意赛赫敕纳松开他,一跃跳下马,他才落地,赛赫敕纳就紧跟着跳了下来、扶住他。
顾承宴摇摇头,告诉小狼崽自己没事。
然后才转头看向凌煋,“今日种种,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天下,我只有本事助你得一次,往后如何稳坐江山,便是要看你自己。”
前世他心血耗尽,却只换来凌煋的心生妄念。
如今在草原上看过开阔的天、广袤的草原,洁白的雪还有真正待他好的小狼崽,顾承宴哪里还有那份心。
“那你……”凌煋忍不住提起青霜山,声音开始颤抖,“师哥,你就不、不怕我——”
顾承宴:“……”
他刚说了不要用威胁的手段,凌煋这会儿又要用青霜山众人的生死安危来胁迫他了。
不过这回顾承宴还没开口,赛赫敕纳就在旁嗤笑了一声,“你若真有这个本事,倒不如去做做看?”
一听这话,凌煋的脸登时羞红,半晌都没憋出一个新鲜的词。
顾承宴好笑地回头看了看他家小狼崽,赛赫敕纳当真不愧是狼王,见事明白、嗅觉敏锐。
若是几年前,凌煋大权独揽、百官都听命于他,那青霜山的安危自然是顾承宴需要考虑的。
如今他都沦落到这地步,顾承宴倒不觉得他有那样的好本事和手段了。
“朕……我和我师哥说话!关你什么事!”凌煋忍无可忍,终于是对着赛赫敕纳不客气地喊道。
赛赫敕纳咦了一声,打量了一圈他们周围的天地、四方,“抱歉?你们所在的位置好像是我的领土。”
凌煋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后,竟然是直接匍匐跪下了,然后在顾承宴震惊的表情里,缓缓膝行过来。
赛赫敕纳戒备地上前半步,生怕这汉人皇帝对顾承宴不利,而顾承宴也从没见过凌煋这样。
既是天子,跪天地、跪父母,先帝已去、魏美人早亡,凌煋跪他,当真是体统和脸面都不要了。
凌煋一步步膝行到顾承宴身边,长身拜下、眼中氤氲泪花,“师哥,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
“我会给你解药的,我也会请武林豪侠让他们帮你想办法恢复内劲,师哥我不能没有你,求你跟我走吧。”
凌煋越说越激动,又膝行两步伸手想要去抓顾承宴的衣摆,结果手才抬起来,赛赫敕纳就揽着顾承宴接连后退两步。
他抓了个空,面容有些扭曲,抬头看了一眼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剖开自己全部的伤口:
“师哥,京城高门已经与我离心,睿王在蜀中已经集结了许多私兵,还有很多当科举子离京投奔。”
“西北边境上萧家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长驱直入、南下京畿之势,若这些都不加阻拦……”
凌煋眼眶里的泪水汩汩往下流,看向顾承宴目光诚恳,“师哥,你就忍心看着生灵涂炭、战祸再起么?”
顾承宴眨眨眼,却只是拍了拍赛赫敕纳的手背。
小狼崽患得患失,一点儿也不自信,总害怕他跟别人跑了,只要碰着他,就要给他整个勒紧。
“松松,”顾承宴屈指,好笑地在赛赫敕纳手背上挠了挠,“要叫你勒死了。”
赛赫敕纳撇撇嘴,丢给凌煋一记眼刀,放下了自己横在顾承宴腰间的手臂。
结果就在他松手的同时,顾承宴转过身来,带着满面浅笑,捧起了小狼崽杀气腾腾的脸。
气成大头鱼的小崽子歪了歪脑袋,眼里全是困惑。
顾承宴垫起脚尖,眼睛直勾勾看向赛赫敕纳的蓝眼睛,大大方方在众人面前亲了他一口。
一口啄吻似乎不够,顾承宴嘴角上扬,看着小狼崽渐渐亮起来的蓝眼前,又扑上去重重压了两下他的唇瓣,然后在牵住他的手转过身、直面凌煋:
“我不走,这里才是我的家。”
凌煋跪趴在地上,瞪着面前两人是说不出来的震惊,他的心在瞬间被撕成无数块,有的在冒酸水,有的却腾起大片的火焰——嫉妒、恼恨和无尽的后悔。
他张了张口,却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顾承宴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晃悠两下赛赫敕纳的手,“天晚了,我饿了,我们回家?”
赛赫敕纳当然说好,但扶着顾承宴上马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凌煋一眼,并且撂下狠话:
“有我在一日,你若再敢觊觎、欺负我的乌乌,戎狄铁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中原的皇帝,这一点,我要你牢牢记住。”
他特意换了中原官话,说的语序还有些混乱,但森寒的语气和眼中满溢的警告威胁……凌煋不会看错。
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威压,就像先帝坐在金座上看他,眼神无波无澜,像在看蝼蚁、看臭虫。
凌煋实在不能接受,他咬咬牙,终于忍不住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拽住了大白马的马缰:
“师哥,我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比我强?!”
他和顾承宴算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多年共患难的生死兄弟、君臣。
师哥他,他怎会看上这么个异域戎狄?
顾承宴瞧着他,正想开口说什么,站在马下的赛赫敕纳就老实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直接将凌煋给掀翻在草地上。
十六个死士着急,“陛下?!”
“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聪明伶俐还比你能干!”小狼崽一跃上马,扬起马鞭,“傻子才选你!”
顾承宴眨眨眼,选择忽略赛赫敕纳故意咬错的重音,那能干二字……
好吧,他低头浅笑,放松自己靠到小狼崽结实温暖的胸膛上:漂亮小狼,确实很能干。
两人头也不回地绝尘离去,身后一众勇士更是拨转马头扬起草地上的春日的新泥。
在阵阵马蹄声里,凌煋摇晃两下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膝重重跌进了湿软的泥地。
他最后一句追问,问顾承宴是不是不想活命了,他明明有解药,甚至还有当年杏林世家老神医的药方……
但远去的那道背影毫不留情,他所有的话都被草原上的春风吹散,慢慢消散在草场里——
“师哥,师哥……”
凌煋又喃喃念叨了两句,终于在十六位死士靠过来时,呕出一口艳血、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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