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 顾承宴才辗转从再次北上草原的小五口中,听到了凌煋最后的结局。
据说他那日北上草原求他不成后,在南归返回京师的过程里, 就被身边死士泄露了行踪。
在西北边境上囤兵的萧家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出动将他掳了去。
而后挟天子令诸侯,宣称以沈家为首的京城八大家族是奸邪小人、威胁皇帝安危,因此举兵“清君侧”。
京城高门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盘踞在京城多年, 旁支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自然也有兵马对峙。
两拨人马在京畿对峙,各有死伤,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 戎狄的札兰台部却往南越过边境,长驱直入连夺西北十三郡。
十三郡隶属于西北两州,算是军事扼要, 若再失守, 京城大门洞开, 戎狄铁骑便能长驱直入攻到江南。
萧家到底是武将, 心中常怀报国心, 主动与京城高门和解, 说愿意暂歇干戈、一同扛敌。
只可惜沈宰相年事已高,不像从前那般对八大家族有绝对的控制力, 他一人答允下来, 还没组织起联军,八个家族内部就出现了内讧——
龚家人悄悄潜伏进了后宫, 将沈贵妃斩杀;沈家的几位公子又因此挟持了萧皇后,让萧家帮忙斩杀龚氏。
如此一番折腾, 札兰台部一路都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反而在一个月内直逼京城。
这时候,京中高门的人也不想抵抗了,再次是丢盔弃甲、携家眷南逃。
萧家人虽然勉力抵抗,但到底是军心涣散、寡不敌众,萧家的男丁几乎都在此战中战死、京城失守。
中原武林倒是组织了义军,青霜山掌门也和其他门派的首领一起赶赴前线,带领百姓抗敌。
札兰台部打到江南,因为不熟悉水上作战,倒是攻势暂缓,没能继续自己的胜利,只能沿长河与汉人对峙。
“这时候,睿王才从蜀中起兵,带着他早就准备好的人马一路北上,如同救星天降。”
小五啊呜一口咬下半张酥饼,大力嚼了两下,“虽然天下百姓都很感激他,但师父悄悄与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狡猾!”
顾承宴靠在一张摇椅上,闻言笑着放下手中的书,闭上眼睛靠到靠背上随意摇晃两下,抬手捏了捏眉心。
小五一瞥眼,发现小师叔手中拿着的还是医术,而且上面圈点笔记,看得很是认真。
“那之后呢?”顾承宴是当故事听,谁不知道今岁年末新帝要登基,还要封赏众多抗敌的有功之臣。
小五啊啊回神,继续说道:
“那睿王身边有个谋臣,当真是料事如神,一路替他出谋划策,据说还在最后决战的时候,在城楼上帮他挡了暗箭。”
顾承宴点点头,“倒是忠义之士。”
“他忠义,睿王待他也不差啊,不仅亲事汤药,还要许以宰相高位,处处优容呢!”
顾承宴笑了笑,没再说话。
其实前世,他从没要求凌煋要待他如何好,只希望凌煋能够知人善任、守好江山。
可惜,凌煋成不了明君,他性子懒散、不爱拘束,自然也不可能当什么辅政能臣。
至于之后新帝与他的朝臣会走到哪一步,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需要等待小五他们这些年轻人去看。
顾承宴将手中的医书随手放到炕上,然后站起身往天窗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辰不早,赛赫敕纳也该和王庭众臣议完事了。
老梅录是去岁卸任的,赛赫敕纳几乎没有犹豫就封了特木尔巴根做王庭新一任的梅录。
老人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倒是巴剌思部等几个坚持草原风俗的翟王颇有微词,担心他带着王庭走偏:
毕竟乞颜部是一个汉化程度很高,牧民甚至有信仰佛教的部落,他们部落里面出一个梅录……
赛赫敕纳没与这几位翟王争辩什么,只是让他们给特木尔巴根时间。
梅录一职是王庭的大总管,事无巨细,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若是铁柱不能胜任,那自然再推举旁人。
何况老梅录本人都没有意见,说明他也认可。
因此,铁柱一家都搬到了王庭来,他还专程带家人过来拜见了顾承宴。
特木尔巴根的儿子白白胖胖,五官完全就是缩小版的铁柱,笑起来唇瓣有两个大大的梨涡。
而他的女儿倒是出落得很漂亮,像她的额维,说话轻声细语,很是乖巧。
顾承宴没准备特别的礼物,只能让穆因从两口大衣箱里面拿出些中原来的布料。
特木尔巴根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让妻子收下了,他在告辞走出毡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挠挠头憨笑道:“昔年我接您来,就说您会过上好日子的!”
顾承宴看着他,仿佛又瞧见了在京畿外红毯上,那个头戴小尖帽,双手捧着国书的戎狄使臣。
“是啊,承你吉言了。”
……
不过今日,顾承宴挑帘却是看见赛赫敕纳怒气冲冲走出金帐,跑出来两步后还回头骂了两句。
追出来的王庭官员们面色青白,看见站在旁边的顾承宴后,一个个面露惭色,有些不敢对视。
唯有最后走出来的铁柱乐呵呵的,他双手拢在袖子里——这个习惯据说是跟老梅录学的:
“今天就先这样吧,大家都各自回去吧。”
王庭的官员们喏喏称是,拱手抱拳别过就各自散到了圈围内,顾承宴对铁柱笑了笑,迈步去追赛赫敕纳。
——端看官员们的神情,顾承宴就知道了他家小狼发怒的原因,看来是又在提“继子”的事。
虽说赛赫敕纳的尊位无人撼动,草原牧民也接受了他这个来自汉地的大遏讫,但……
但偌大的草原不能后继无人,所以王庭官员们这些日子一直在提让赛赫敕纳挑选一个小孩做养子。
这话只是在金帐内一提,赛赫敕纳就冷了脸,凶神恶煞地瞪了那提议的官员一眼。
结果他发一顿脾气消停两天,自然还会有其他官员、其他翟王写鹰讯来说此事:
翟王们各怀心思,有的大赞顾承宴一通后介绍自家子侄也不错,有的则是给赛赫敕纳讲大道理。
扰得他不厌其烦,每天都耷拉着眉眼,还因此捏坏过两个锡制的小杯子。
“哼,乌乌不在意我了!”
在钦那河浅滩找到赛赫敕纳的时候,小狼崽正蹲在地上结网,顾承宴才靠近,就听得他这样排揎一句。
“……嗯?”顾承宴蹲下去,伸出两只捏着赛赫敕纳下巴、将他转过来,“我怎么不在意你了?”
“平日我只要数一百下,乌乌就能走到我身边了,今天我都数了一百零三下,你才来!”
赛赫敕纳甩开顾承宴的手,将网子拉起来、整张甩到河滩里,另一头栓到青石上压紧。
顾承宴被他这番说辞逗乐,却还是顺着小家伙,“和小五多说了两句。”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小五来自青霜山、小五带来的消息都是关于中原的,赛赫敕纳一听就眯起眼睛。
“……”顾承宴一闭眼,就知道完了,他又说错话了,小狼崽这是要扑上来收拾他了。
他连忙后退两步,换了个话题问赛赫敕纳,是不是又因为继子的事情生气。
“哼——”
赛赫敕纳正在气头上,捞过顾承宴根本不上当,他给人揉进自己怀里,狠狠地磋磨了一番才道:
“都怪你!”
顾承宴叫他欺负得眼泪都止不住,唇瓣也在轻轻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才眨眨眼:
“……怎么就怪我?”
“都怪乌乌你太好看了、太漂亮了,让我太喜欢你了,所以他们一提这个,我就要生气,生好大的气!”
顾承宴:……?
这便是有些强词夺理了,小狼崽分明是迁怒,分明是故意找茬,不想和他聊这件事。
多年相处,顾承宴也算是摸清楚了赛赫敕纳的脾气,这孩子其实能独当一面、很有主意。
对外是威风凛凛的草原狼主,对着他,就幼稚淘气浑身有八百个心眼子,总是想尽了办法要讨些便宜。
无奈,他也只能哄:“他们不过是关心你我。”
“有这么关心的么?”赛赫敕纳掐他腰侧,“他们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好好去给你找点药!”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顾承宴的药早就吃完了,后来毒发过两次,每回都是赛赫敕纳陪着他挨过去。
医书读多了,顾承宴也算是久病成良医。
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伤病沉疴没治好,反而帮王庭附近的牧民看了不少病,私下里,也有小孩会叫他萨满遏讫。
顾承宴张了张口,想告诉赛赫敕纳生死有命,但想想小狼说的那番——你死我也死的混账话……
他只能凑过去亲亲赛赫敕纳脸颊,“好啦,不生气,是他们混蛋,这样成了吧?”
赛赫敕纳本来就是故意装出来的,讨要到亲亲后心满意足,自然没再说什么。
只是当夜,顾承宴当然逃不脱挨一顿欺负。
穆因私下里早跟小五悄悄提过——说他师父就是记吃不记打,明明赛赫敕纳都是同一个路数,但顾承宴还是回回都上钩。
“既然都知道会不舒服,怎么还要去啊?”穆因拿着手里的草编蚱蜢,“每回都要躺床上腰酸背痛。”
小五好笑地看着穆因,手指一翻将捏着的那截芦苇做成了一只草编小狗,毛茸茸的白色长绒正好做成了尾巴。
他将草编的小狗递给穆因,然后在对方惊艳的眼神里拍拍手站起来,笑着看了一眼草原上渐渐西沉的红日:
“因为小师叔喜欢。”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愿意让对方失望,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愿上钩。
穆因张了张嘴,半晌后才闭上,摇摇头十分不解地长叹一口气:“所以,小师哥……”
“你们青霜山,有没有什么忘情绝爱的秘笈,我想……跟着学一学。”
情情爱爱太可怕了,他才不要变成顾承宴这样。
正在两人从草场上往回走时,忽然听得毡包那边一阵嘈杂,然后就是赛赫敕纳只裹着一席毯子跑出来:
“萨满呢?快去请萨满!”
“敖力?!热水、炭盆!快!”
穆因和小五对视一眼,都丢下了手中的东西,飞速施展轻功跑到毡帐。
这小半年来,顾承宴发作得频繁了些,而且白日睡的时间也变长,有时候穆因守着,都觉得他的呼吸断断续续。
小五给顾承宴切过脉,之后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但穆因看到过,看到他这位小师哥偷偷跑到开阔的草原上哭了一场。
众人,包括顾承宴自己都知道这些不是吉兆,但赛赫敕纳就当做不知情、没看见,还乐呵呵与他商量,今岁冬日到圣山的事。
看见小五,赛赫敕纳也顾不上自身的狼狈,抓着他就给人带回到毡包内——
炕边的地毯上有一口新鲜的艳血,顾承宴已经昏了过去,面色青白、唇瓣毫无血色。
小五连忙上前切脉,然后运劲护住顾承宴心脉。
其实顾承宴伤病不断,在停药后能撑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就连游方至此的少林高僧,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青霜山也暗中派人寻访,就连苗疆的巫医都不远万里请过来试了,但收效甚微,没有解决的良方。
苗疆的巫医曾经提出来过,可以用蛊,只是被蛊虫控制后心智全无,人虽然活着,但也跟活死人没区别。
顾承宴觉着可以一试,赛赫敕纳却气得咬了他好几口,给巫医重金后,还是将人送走了。
阿利施和巴剌思部的萨满就住在附近,这也是为着顾承宴的病特地搬迁的。
两位老人赶来前,赛赫敕纳自己只穿着随便裹的毡袍,却帮顾承宴收拾整理好了衣衫。
萨满过来,其实也诊断不出什么新鲜的,两位老人对视一眼,最后都是向赛赫敕纳摇头。
他们萨满能做的,仅剩下向长生天祈祷。
不过顾承宴凶险度过了一夜后,第二日清晨、脉象又神乎其技地平稳下来,人也缓缓转醒。
小五这一整夜都在运功,看见他醒来,自己一高兴、真气险些岔了经。
顾承宴听见他咳嗽,连忙叫他凝神静心,情急之中点了小五的几个穴道,引导他的真气归拢。
赛赫敕纳一直守在旁边,刚才是听到铁柱叫他,才走到了门口怕自己吵着顾承宴。
这会儿听见顾承宴的声音,自然是撇下铁柱飞速回身进帐,外面的铁柱也急急忙忙跟进来。
看见顾承宴醒了,赛赫敕纳甚至没站稳,是踉跄两步跪到炕边的,穆因更是唤了一句师父,就自己先呜呜哭了起来。
其实半年前,顾承宴刚停药的时候,还有一回比这次凶险,那时候他们刚好借着山祭之名回了圣山——
赛赫敕纳还在收拾要去遗泽中泡汤的东西,顾承宴却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浑身颤抖、面色青白。
吓得赛赫敕纳丢了东西就跑过来抱紧他,又是添炭盆又是搂在怀中取暖,但还是感觉顾承宴的身体越来越僵,某一瞬,甚至都听不到心跳声。
赛赫敕纳被吓得不轻,用力抱着顾承宴几乎要将人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他都悲怆发出了狼嚎,叫来大白狼和小狼他们,都交待好后事准备带着顾承宴到圣山顶。
结果,次日顾承宴又缓缓醒了过来,虚弱无力地在他唇瓣做了个勉强的吻,有气无力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赛赫敕纳就睡不安稳,每天夜里抱着顾承宴也搂得更紧,好几回都弄得顾承宴喘不上气。
有时候顾承宴被勒醒了,却发现赛赫敕纳的眼睛不停在闪动,面色十分不安。
偶尔顾承宴醒了但还在醒盹,却发现赛赫敕纳总是下意识将脑袋拱到他胸口,像是在听他的心音。
这回经历生死,顾承宴却只是回头看了赛赫敕纳一眼,冲他招招手。
等小狼崽红着眼眶走过来,他才牵起小家伙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阿崽不哭。”
赛赫敕纳闭上眼睛,嘴角翘着点点头,可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却根本不受控制地两行挂上脸颊。
穆因实在怕自己失态,努力憋着找了一圈——小五在调息不能动,敖力根本没进帐。
于是他一头扑到铁柱的怀里,贴着他柔软的胖肚子,嗷呜一嗓子嚎叫了出来。
铁柱愣了愣,但还是拍了拍穆因的后背安慰。
几个萨满也紧跟着被敖力找了进来,他们切脉之后没说什么,只让顾承宴好好休息,不要忧思。
顾承宴点点头,等小五调息好后,就请众人都出去,自己拉着赛赫敕纳与他有话要说。
他这几日想过了,既然王庭的官员总是在提赛赫敕纳“继子”的事情,选任何一个部落的小孩其他部落都会不满,倒不如——
“阿崽,我们在王庭办个私塾……或者说,学堂怎么样?”
赛赫敕纳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学堂?”
顾承宴瞧着他家漂亮小狼崽哭成了小花猫,好笑地拉下他这只手,凑过去轻轻舔吮掉了他的泪。
然后,从善如流地在他两边脸颊上各落下一个吻,才晃悠着小家伙的两只手解释道:
“我想过了,王庭确实不能后继无人,与其让他们悬心,倒不如我们办个学……唔?!”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赛赫敕纳就一个猛撞将他掀翻在炕上,嘴唇重重地堵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顾承宴也是时至此刻,才读懂了赛赫敕纳这个动作——根本就是和狼群学来的。
小狼在生气的时候,也会后退几步突然一脑袋撞在大白狼身上,将它推翻在地后,再扑上去啃咬。
赛赫敕纳一脉相承,也是每每恼火,就先将他摁倒,然后气冲冲地凑过来啃啃咬咬。
“萨满刚才都叫乌乌休息了!”赛赫敕纳一脑门撞上他的,“你还想这些!”
顾承宴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搂着小狼笑了笑。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只是怕现在不想,将来——将来没机会想了。
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到学堂建起来,小狼崽找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草原牧民热忱,顾承宴可不想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适时光,因为他的病亡而再度迎来混战。
顾承宴知道自己劝不住赛赫敕纳,如若不能终老,或许共死也是一种……相守?
他揉了揉小狼崽的脑袋,觉得自己当真是被赛赫敕纳影响了,竟然愿意接受他要陪着他死。
看来穆因说的对,忘情绝爱一道才是青霜山未来子弟们需要去探究的。
一夜相拥,次日清晨。
顾承宴难得比赛赫敕纳醒得早,而且感觉通体舒泰连骨节都不再酸痛。
透过天窗发现外面是个朗日,顾承宴心情好,推了推身边的赛赫敕纳,问他想不想出去走走。
昨夜哭过,赛赫敕纳的眼睛红红肿肿,睁不大开,只能眯成一道线地看着他。
瞧见顾承宴竟然先醒了,赛赫敕纳猛地坐起来,睫帘扇动,千般万般的言语都在瞬间失声。
“去不去?”顾承宴却笑着,有些轻佻地料了把他的下巴,“我舞剑给你看。”
赛赫敕纳皱了皱眉,喉结上下滚动,蓝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怀疑,最后变成了浓烈化不开的深蓝。
看着顾承宴精神如此好,他心中有四个字萦绕不去,却只是想都不敢想,只能闭了闭眼点点头:
“好,我看乌乌舞剑。”
顾承宴听着他嗓音嘶哑,一边换上劲装,一边摇摇头笑,“别不情愿啦,这套剑法穆因央求了我好多次,我都不舍得给他看呢。”
他这套劲装只穿过两次,也是青霜山——青白间色交领的制式,腰带青碧,倒正好和一白剑相宜。
可惜他病了这么半年多,原本贴合的裁剪,在此刻穿在身上稍显宽大,让顾承宴无奈地抿了抿嘴。
牵着赛赫敕纳走出毡包,天光微明、太阳尚未升起,顾承宴没选择骑马,而是拉着走到草场。
不算长的一段距离,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顾承宴是在认真想剑招,赛赫敕纳确实不敢开口、怕打破这段平静的时光。
走到草场的时候,红日刚刚升起,王庭附近有好些早起的牧民们出来放牧,还笑着与他们行礼。
顾承宴笑盈盈与他们挥手致意,赛赫敕纳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半刻都不想挪开视线。
“好啦,到地方了,”顾承宴左右看看,给赛赫敕纳找了一块大青石,“阿崽坐这儿。”
说完,他就准备松开赛赫敕纳的手。
结果小狼崽重重拉了他一下,眼中全是惊慌无措和依依不舍。
顾承宴眨眨眼,实在不解自己只不过是要练个剑,怎么赛赫敕纳就怕成这样。
他想了想,俯身亲小狼崽一下,温言哄道:“别醋了,我又不是只教过穆因。”
“再说,这套剑法,我就只完整演给你看。”
说完,顾承宴拍拍赛赫敕纳的脸蛋,挣脱开他的手掌,笑着提剑走到了草场中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给赛赫敕纳演这一套剑法,只是觉得今日心情舒畅、天气也好,就很想练练手。
自从病后,连教导穆因的任务都交给了小五,所以最近他也没检查穆因的功课,不知他能不能演第三重。
顾驰自创的剑法至今无人完全继承,就算是青霜山的掌门也不过是练到了第六重。
看着草原上的日出金光,顾承宴缓缓抽出一白剑,回首对赛赫敕纳勾起嘴角笑了笑,亮剑起式——
这套顾驰自创的剑法循序渐进,和道法一样由浅入深,第一重、第二重都是非常简单的剑招套路,在其他门派里也能看到,但越往后变化越多,叫人目不暇接。
顾承宴没有内劲,本来只是想做出剑招的动作来给赛赫敕纳看,可随着脚下的步履一步步加快、手中一白剑也从沉重变得轻盈。
一招亮翅腾空,他甚至都觉得轻功又回来了,凌空飞踢出去的脚也不那么笨重。
赛赫敕纳一直悬心,看得也没那么仔细,但他却敏锐地发现了顾承宴动作越来越快、带起的劲风也凌厉。
初时扫腿,春日的碧草只是微微翻动,但随着顾承宴动作越来越快,一白剑过处,竟然削下来草尖。
刚才,看着顾承宴难得精神好,而且还突然提出来要给他舞剑,甚至安排后事一样说什么学堂。
赛赫敕纳还以为顾承宴是……是回光返照,要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来安排好他们的身后事。
如今一瞧,似乎、似乎……
他本来乖乖坐在青石上,这会儿瞧出来端倪却慢慢站起身,目光死死黏在了那到青碧色的身影上。
此刻顾承宴已经浑然忘我,完全沉浸到剑境内,每一招、每一式推出去,似乎耳畔都有父亲的喁喁细语。
从小时候在青霜山峰顶上,再到后来顾驰带着他来到边境看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最后是在三清广场上:
顾驰引剑,对着日光与他说每一招每一式,然后一边念着道法,一边演给他看。
顾承宴少时,用剑纵横江湖,取的是利刃夺命、生杀予夺一道;后来跟着凌煋下山,更多是在杀与不杀之间抉择,权衡的是人心和大义。
如今舞剑,他心里想的都是草原上无边的蓝天、自在悠游的白云,还有被清风吹拂翻浪的碧绿草海,以及草场上成群的牛羊、马群。
剑是兵中君子,虽然剑尖锋利、两侧开刃,但剑招变化无穷,剑境剑意各有不同。
顾承宴旋步挫剑,本来此刻应当回身收式,但他就是感觉到体内还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继续。
下一式若练,那便是顾驰留下剑法的最后一重境界,从前顾承宴根本参不透,但如今看着草原日出,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青石上站起来的小狼崽——
顾承宴笑了笑,引剑仰头,手中转出一个剑花,自然剑尖点地、脚步错开,竟然真的原地打出空翻。
一白剑带起了刚才地上被削下的草屑,纷纷绿意浮空,竟然随着顾承宴的动作在剑侧形成了一道长龙。
赛赫敕纳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一时竟看呆了,根本没注意到毡包那边满脸喜色向他们跑来的小五几个。
顾承宴本来体内经络滞涩,内劲全无,结果这几下舞剑竟然像是突然打通了关窍,丹田也微微发热。
随着剑招一招一套地打下去,一白剑都隐约出现了龙鸣,那一圈圈围绕着他的碧绿草屑也随着他的动作散了出去。
顾承宴试着往前用劲一送,轰地一声,环绕在一白剑上的碧草竟然被他像是甩鞭子一般乍然打了出去。
碧绿的草毯上落下了一个坑,恰同时,小五和穆因几个也正好跑到了草场边上。
穆因正准备开口报喜,小五却猛然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说话,示意他仔细看顾承宴的动作。
穆因唔唔两声,转过头去看,却骇然地发现顾承宴身姿轻盈,和从前给他做示范的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
他眨眨眼,拉下小五的手,“师父他……”
小五却根本没看他,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承宴,半晌后才高兴地原地蹦了两下:“是师祖的剑法。”
揽舟抱月,青山吟霜。
这些都只是在剑谱上写着的剑招,但即便是青霜山的现任掌门,都无法参透其中的道法和缘由。
如今,小五看着顾承宴,倒是忽然有点明白了顾驰当年写下那本剑谱的心境:
顾驰少时是天之骄子,仗剑江湖、快意红尘,从来没有什么不惬意顺心的时候。
后来到了边关看尽百姓疾苦,逐渐明白了仅靠一人、一门派之力无法拯救黎民百姓。
心境大开大合,这套剑法的剑境也是同样的大起大落,若是没有体悟其中的道理,强行练了也只会走火入魔。
顾承宴从前一心求死,既没有顾驰年轻时候的斗志,也没有后来他慷慨赴死的无畏。
如今想到为赛赫敕纳活,想到草原的牧民和天地,心境改变,求生的本能终于突破了那最后的桎梏——
本来特木尔巴根是带着王庭众多官员来寻赛赫敕纳去议事的,结果一群人来到操场,就只看见了迎风舞剑的顾承宴。
他的剑法很快、很利,却在旋身回步的时候有一种柔和,像是山崩海啸之后又迎面而来带着鲜花芬芳的清风徐徐。
特木尔巴根愣了愣,半晌后单膝跪倒在地,恭敬地用右手扶在左边胸口:“……是神迹!”
而在其他官员看来,日出金光下,顾承宴整个人都被一圈隐约白光所笼罩,简直就是神祗亲临。
铁柱这么一跪,他们自然接二连三地跪倒。
就连附近的牧民被惊动,跟过来一看后也大惊失色,纷纷跪倒下去。
顾承宴自己浑然不觉,只是在眼前一重重出现的剑境中大开大合,却不知道随着他境界一层层的提升:
体内经络的滞涩、多年沉疴也像是剑境中高山、险滩,被他一道道、一关关闯了过去。
少林《洗髓经》是让人脱胎换骨、经络重塑,顾驰的最后一重剑境,却好像是人在极限时候重新审视、认识了自己。
最后一招毕,顾承宴迎风并步、一白剑在掌心转了一圈,然后绕着手腕、还入鞘内。
他气息未定,周围却已经一圈圈跪满了百姓,就连穆因都跟着跪下去,觉得这就是腾格里的神迹。
顾承宴眨眨眼,转头挂着汗看了眼赛赫敕纳,还没开口,就被飞奔过来的小狼崽抱了个满怀。
“诶喂?阿崽你……唔?”
赛赫敕纳才不管那么多,他抱着顾承宴原地转一个圈后,直接重重堵住了他的唇瓣,用力舔吮。
他不懂中原的武功,也不懂什么内劲和剑境,但他知道,现在怀里的人温热、心跳声也极有力。
顾承宴刚刚只是有些气促,如今倒真是被小狼崽亲了个云头转向、喘不上气。
他用力拍拍赛赫敕纳的肩膀,本来和平时差不多的力气,这会儿却听得赛赫敕纳闷闷哼了一声。
顾承宴眨眨眼,在赛赫敕纳松开他的同时,才愕然看着自己的掌心,觉过点不对劲——
他、他的内劲?
小五这时候才走上来,悄声肯定了顾承宴的猜测:“小师叔,你的内劲恢复了。”
原来昨日,众人都忙着查看顾承宴的病,小五也是一时情急没有多想,等回到毡包后才越想越不对劲:
顾承宴明明已经没有内力,为何会在看见他真气紊乱的时候出手,还能点中他好几个穴位?
虽说人身上的穴位用力戳下去也会酸痛,但要引导岔经的真气归位,还是需要一点内劲才能打通的。
小五想通这一点后,直接一跃翻身而起,推摇醒了穆因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结果两人穿好衣服兴冲冲跑过来,却在毡包内扑了个空,顾承宴竟然带着赛赫敕纳去操场上舞剑了。
“……”
内劲恢复得太突然,顾承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下意识运劲。
果然,熟悉又陌生的真气在四肢百骸流动着,像是被冰封了多年的河流,终于在春日缓缓融化了坚冰。
赛赫敕纳才不管那么多,他跟小五确定了两遍不够,突然一矮身将顾承宴扛起来:
“去请两部萨满来,我要让他们给乌乌瞧瞧!”
顾承宴被他掳在怀中,想挣扎却不太好用力,两颊也不知道是因为习武热得绯红还是臊的。
总之,在草原上的明日缓缓越过草场、给整个王庭照亮的时候,两部萨满被请到了狼主和遏讫的毡包中。
阿利施部的萨满先恭敬上前,切脉后老人的表情都变了,震撼地左右手各探了一遍。
“怎样?”赛赫敕纳着急得很,片刻都等不得,“乌乌是不是好了,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用吃药了?”
阿利施萨满不敢断言,转头就急急忙忙拉了巴剌思萨满过来,“你来,你快看看!”
巴剌思萨满疑惑地上前搭了脉,他比阿利施萨满年轻几岁,性子也不够稳重,当即就啊地叫了一声。
这回不用赛赫敕纳开口巴剌思萨满就扑通跪倒在地上,对着毡包内的天神面具恭敬地磕头:
“是神明显灵、是上神护佑!”
小五在旁边撇撇嘴,心想哪里就是神明护佑了,明明是小师叔的父亲在天之灵保佑的。
但想想戎狄萨满地位尊贵,萨满教在草原上又信众极多,所有的话都咽下去,自己念了一段喜乐经。
“主上,遏讫的身体大有好转,但也不宜过分操劳,还是慢慢调养为上,药能少用,倒可以食补。”阿利施萨满补充了几句。
赛赫敕纳一一记下,等众人散去,他才高高兴兴地挨挤过去,没上炕,反而在炕边跪坐,双手交叠在炕上、垫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就那么歪着脑袋看顾承宴,只觉今日的乌乌,比他初在雪山别院偷看到的那个——还要漂亮、还要好看。
顾承宴瞧着他亮亮的蓝眼睛,心里一面是怎会如此的惊讶和不解,另一面却又好像有种本该如此的宿命感。
娘亲总让他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草原看看,说草原广袤,说草原无拘,如今此刻,他才算真正明白了:
爹娘所谓的自由无拘,天地逍遥的神仙境界。
顾驰的剑法、乌仁娜的一白剑,还有这片生养了乌仁娜、小狼崽和众多牧民的草原。
顾承宴笑着,伸手捏了捏小狼崽的下巴,揶揄道:“怎么办,阿崽,我恢复了,你以后可打不过我了?”
言下之意,便是有些混账事,赛赫敕纳不能用武力迫着他做了,如今,他可是有内劲的。
昔年顾驰凭借这手剑法独步武林,顾承宴虽说是刚恢复,但在万人之中取敌首级却是很轻松的。
他松开赛赫敕纳,朝他亮了亮拳头,“以后掂量着,小心——挨揍。”
赛赫敕纳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倒一点不怕,只歪了歪头,笑着问了一句:“乌乌舍得吗?”
瞧着小家伙漂亮的眉眼,顾承宴想到他们在圣山遗泽的初相逢,那时候这小坏蛋身受重伤,按理——他是打得过的。
但……
顾承宴无奈一笑,也偏过头、有些苦恼地点了点额角:完了,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个色令智昏的。
一早,就对小狼崽这张漂亮的脸蛋没有一点儿抵抗,所以——才会纵着他又啃又咬,一路走到了今日。
罢了。
顾承宴俯身,捏开小狼崽的嘴巴啄吻了一下:谁让他家小狼崽生得好呢,他确实舍不得。
舍不得此山此水、此境的蓝天白云,自然也舍不得让这头莽撞热忱、有时候又坏心眼的小狼崽受一点儿委屈。
正如他告诉凌煋的,这里才是他的家。
他会留在草原,和他的小狼崽一起好好守好此境的山水、天地、雪,还有雪山上的那群可爱的生灵。
清晨明亮洁白的日光洒满整片草原,正巧映照出王庭金帐后的毡包上相拥在一起的人影。
像是草原上的春风,强劲地来过又轻轻地离开。
只给草原留下一朵朵盛开的鲜花,还有冰雪消融后带着鱼群洄游的钦那河:充满了生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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