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投毒?!”因着过于惊讶,叶芳愉的尾音不住上扬。
她眼下正在慈宁宫中,与太皇太后面对面坐着,中间桌子上摆了个木质托盘,托盘之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七八个花色不一的陶瓷瓶子。
瓶子里头满满装着的都是**,按这份量,每一瓶都够毒死一宫所有的人。
叶芳愉的手指不住颤抖,桃花眼里写满了后怕。
旋即不动声色往后仰了仰,似乎是想远离这些个瓶子。
身旁,苏麻还在低声阐述:“……她在宫中多年,藏了数不尽的暗桩,被发配到景福宫后拔除了一波,这次动用的应该就是最后十几个人了。”
“想来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心理。老祖宗察觉后,命人暗中把毒药拿走,那些人却还分布在各个宫里,没有明面上合理合规的借口,也不好一次性全部拔除。”
叶芳愉“嘶”了一声,董氏是疯了吗?
她自小生活在和平年代,平生没有见过这么疯魔的人,一时间无法压抑心头的震惊,双手握成了拳,指甲陷入掌心都不知。
苏麻在一旁低眉顺目只顾回报,没有察觉她的异常。
对面,太皇太后那向来和蔼的面孔已经染上了丝丝阴霾,眉间蹙着散不去的怒意。
待苏麻说完,她冷不丁接着开口:“贵人待遇,倒是便宜了她。”
叶芳愉默了默。
根据苏麻查出来的结果,董氏的谋划除了毒死她们这些旧人外,还有嫁祸给钮祜禄妃和佟妃的意图。她先让人去与佟妃宫中的宫女接触,又令宫女与钮祜禄妃宫中的小太监接上了线。
偏偏钮祜禄妃聪慧机智,在发现小太监的异常后,第一时间寻了她去做主。
而佟妃……至今还一无所知。不仅毫无察觉,甚至还傻乎乎地被人利用,走到了景福宫的地界之内,做出了探听之事,为董氏将来嫁祸于她添油加瓦,打得一手好助攻。
叶芳愉都不知该如何评价。
若不是太皇太后早有安排,只怕此刻后宫已然大乱。
思及此,叶芳愉的指尖不由颤了颤,从心底深处蓦然生出了浓浓的后怕之情。
她抿了抿唇瓣,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对面太皇太后许是瞧出她状态不对,紧蹙的眉间稍稍松了松,语气里带了几分温度,劝她:“已经没事了,别担心。现在是要想想,如何把那些个暗桩拔掉。”
她私心里想着暗中解决,以免引发后宫恐慌。
不然皇帝也不可能忍着怒火,还给了那个毒妇贵人之位。
然而一次性拔除那么多暗桩不是小事,特别是这些人还分布在各个宫殿,其中动静不亚于一次大清洗,息事宁人的意图便荡然无存。
这才寻了叶芳愉前来商讨。
叶芳愉攥着手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变得沉稳利落,她道:“臣妾若是没记错的话,宫中每隔几年就会重新调整一次宫人分布。”
与小选不同,小选相当于新人入职。而调整则类似于岗位轮换,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调岗,还是不需宫人同意的那种。
她翻过历年档案,知晓皇上登基以来,只粗粗调整过三次,其中有两次是由先皇后主持。
虽说今年小选才过,不好再动。
可明年是大选之年,届时势必会有新人入宫。故而若是以此为借口,说不得就可以将那些个暗桩顺理成章地归集至一处,再统一做处理。
她刚说完,太皇太后的眼眸便是一亮。
看着叶芳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叶芳愉苦笑着推辞:“此事……还需得老祖宗亲自主持才行。”
毕竟不是只有后宫才需做出调整,慈宁宫、寿康宫、乾清宫,甚至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些都是叶芳愉无法触碰到的范围。
若她此刻接下,只怕明日就会有源源不断参她的奏折飞向皇上的御案。
“牝鸡司晨”都算是最轻的罪名了。
太皇太后一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大手一挥,允了此事。
*
因着太皇太后要着手准备“大换血”一事,落到叶芳愉肩头的重任便多了起来。
她忙了两日,实在忙不完,只得同钮祜禄妃几人重新商量了分工,将到手的权力又分了一些出去,看得多兰嬷嬷有些心疼。
可转头再一想,娘娘如今已是众妃之首,宠爱、威望都是其他妃子望尘莫及的;且她身子还没养好,只是忙碌两日就已露出了明显疲态,眼底青黑需两层脂粉才能粗粗盖住!
两相权衡之下,却也觉得那些个权力不算什么了。
是以叶芳愉便重新清闲了下来。
不过几日,忽而有了新的烦恼,还都与小娃娃有关。
小娃娃去武英殿第一天,没有一丝一毫的分离焦虑。
清晨,天还未亮,他就从睡梦中醒来了,抱着自己前儿收拾好的小书包,安静坐在床上等待杜嬷嬷给他换衣梳洗。
而正殿这头,叶芳愉也是早早起了来,打算送完小娃娃再接着睡。
母子两个沐浴着浓浓夜色,顶着更深露重在延禧宫门口道别了许久,黏糊劲儿看得周围宫人都有些牙酸。
小娃娃把脸埋在叶芳愉怀里,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可爱。
他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努力垫着脚尖,一边拍着叶芳愉的肩头,一边奶里奶气地安抚:“宝宝今儿还回来的,额娘不要担心……不回来还能去哪里呢?还有,汗阿玛说了,我要是特别想念额娘,可以中午回来,把下午的课暂且推迟半个时辰。”
“好了好了,额娘不要难过了,外头这么冷,你快些回去吧。”
“宝宝是为了好好读书,好好学武,将来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才好保护额娘呀!”
杜嬷嬷也跟着劝:“娘娘再不放手,大阿哥去小书房就要迟了。”
“届时只怕其他阿哥们会笑话的。”
叶芳愉的声音有些沉闷:“谁敢笑话?”
杜嬷嬷一噎,小娃娃立刻开口,“没有人会笑话,有人笑我我就揍他!把他牙齿都打光,叫他再也不能吃好吃的东西,说话还漏风!”
叶芳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终于舍得把小娃娃放开,不舍地又摸了几下他的小脑袋,最后把他抱上轿子,放了个汤婆子到他手中让他抱着,又把轿帘仔细地放好。
转身交待杜嬷嬷,“保清的哈哈珠子要过些天才能挑好,这几日就劳烦嬷嬷多多照料了,本宫会命人按时送餐盒过去的。”
一旁紫鹃也不放心地往杜嬷嬷手里塞了几个荷包。
看得杜嬷嬷一愣一愣的,她掂了掂那几个荷包,“娘娘这是……”
叶芳愉还看着小娃娃所在的轿辇,侧颜十分冷漠,“若是出了什么事,能用银两解决就尽量用银两解决,若是不能……”
“哼,就请嬷嬷快速派人通知皇上,让皇上去给保清做主!”
杜嬷嬷哑然失笑,她还以为娘娘会说由她来给大阿哥撑腰呢。不过一想也是,武英殿离得那么远,若无皇上下旨,娘娘还真不能随意过去。
她朝叶芳愉服了服身子,肃着老脸十分郑重,“老奴一定誓死保护好大阿哥!”
叶芳愉:“有劳嬷嬷了!”
一旁的紫鹃:“……”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大阿哥要上战场了呢。
这一日,叶芳愉的一颗心都没能真正安定下来。
谁知小娃娃回来时却特别高兴,一张白嫩的包子脸笑得像个小苹果一般,红润且富有光泽,一看就知道在外边玩得不错。
叶芳愉敛着心头的醋意,拉着小娃娃问他这一日过得如何。
就听小娃娃掰着指头细数,这个亲王家的堂哥长得俊朗好看,还会讲笑话哄他开心,那个郡王家的堂哥小小年纪就已经能拉动弓弦了,还大方教予了他技巧。
太子弟弟居然会过目不忘的本事,先生把书念过两次,他就能原封不动地背下来了,只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先生有些遗憾。
说的都是其他人,那他自己呢?
叶芳愉捏着他的小脸如是问道。
小娃娃把眉一挑,“我?我也很厉害呀!太子弟弟读两次就会背,我没有他厉害,可是我读五次也能完完全全背下来,比几位堂兄都厉害呢,他们都要读十多次,气得先生骂他们是朽木。”
说完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做出一个拿笔的姿势,“我还会写字,太子弟弟只会玩墨水。堂兄们也会写字,可是他们这一日都在背书,没有怎么动笔。先生说我再努努力,按着我练字的速度,很快就能超过堂兄们的字的。”
“下午的骑射布库,都是我与堂兄们参加,弟弟坐在阴凉的地方,帮我看着衣服,帮我递水擦汗,弟弟可贴心了,我好喜欢弟弟的。”
“我也喜欢堂兄,他们对我都很好!”
“额娘,读书真的好好玩呀!我想每天每天都去武英殿读书。”
叶芳愉微笑着看他,“那额娘呢?”
小娃娃笑眯眯地钻进她怀里,“宝宝这不是一回来就陪着额娘了吗?”说着,又问道:“额娘,今天的加餐是什么好吃的呀?”
叶芳愉叹了口气,已经能预想到自己未来的孤苦了。
不过也没事,少了个小娃娃,延禧宫还有个万黼呢。
她稍稍掩住心中落寞,笑着对小娃娃点了点头,“是葱油拌面哦。”
“好诶!”小娃娃开心地蹦跶了起来,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回自己的暖阁洗漱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叶芳愉原以为小娃娃会这么一直没心没肺下去。
谁知他却忽然在某日回来后,委屈巴巴地同叶芳愉说,他不想去武英殿了。
第82章
小娃娃自小长在宫外,常听人说,他的汗阿玛和额娘住在全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宫殿里。
但是具体有多大,他却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的。
等回了宫,他又多是在东西十二宫、乾清宫、慈宁宫和御花园之间行走玩耍。于是慢慢得出了一个结论:汗阿玛的宫殿虽大,可是要住好多好多的人啊,这样一比较,好像也就显得不是很大了。
然而去到武英殿的第一天,他就被深深震撼了。
——那日,他的小轿辇从延禧宫出来,一路经过御花园、西六宫,又从乾清门的侧门而出,经隆宗门,过内务府,最后到达武英殿。
足足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都快要睡着了才到!
到的时候,武英殿里头只有一些个宫人,太子弟弟和启蒙先生都还没有来。无所事事的小娃娃,便在周围逛了逛,不小心从熙和门往外看见了一个巨大巨大的广场!
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能够容纳好多好多个他这样子的小娃娃,一万个他也站不满的那种!
杜嬷嬷说那是太和门外广场,过了太和门,里头还有一个规模更大的太和殿广场。而太和殿一般是举行盛大仪典时专用的宫殿,好比皇上的登基仪式,帝后大婚,亦或者进士殿试等等。【1】
末了,杜嬷嬷笑眯眯地又介绍说,等将来大阿哥成了婚,出宫建府,每日上朝也会由此经过。
成功将小娃娃本就圆滚滚的眼珠子吓得更大更圆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嘴唇霎时一瘪,表情哀切地问:“嬷,嬷嬷说的都是真的?”
杜嬷嬷不解:“老奴怎敢欺瞒阿哥?”
小娃娃伸出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小短腿,“每,每日都要走,那不得把腿都走断了呀?”
想了想,又问:“嬷嬷,不能骑马么?我再大一些就能够学会骑马了。”
杜嬷嬷表情怪异,“宫中御马,那可是重罪。”
小娃娃鼓着腮帮子想了想,“没事的,我是汗阿玛的儿子,他不会治我罪的,大不了就让他打打屁股好了。”
杜嬷嬷:“……”
成了婚的阿哥,还被皇上打屁股,那……那成什么样了?
她下意识住了嘴,不敢再同小娃娃多说什么,免得引发更大的误会,旋即飞快将他带回武英殿内。
没多时,又来了几个宗室里的小阿哥,因着是来陪伴小娃娃读书的,皇上在挑人时特意筛除了五岁以下的阿哥。
于是小娃娃便跟随着杜嬷嬷的介绍叫人,一口一个堂兄,很快就把自己给叫迷糊了,特别是他发现这几个堂兄长得还都有些相像……
好在很快太子弟弟就来救他了。
他与太子弟弟相处习惯了,在弟弟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展颜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一边喊着“弟弟来了”,一边快速扑过去,把奶香奶香的弟弟抱在了怀里。
转过身,就看见之前还在跟自己热情打招呼的堂兄们已经跪了一地。
热情的对象也从他转变成了太子弟弟。
眼睛里像是发散着绿油油的光芒,看他时是客气礼貌的微笑,对着太子弟弟则是笑到脸都红了,汗水哗哗哗地往下流。
那种感觉很奇怪,没有读过书的小娃娃也不知要如何形容。
想了足足半天,才后知后觉,几位堂兄当时看着太子弟弟的眼神,与他结束清粥小食后,看着肉肉和零嘴的眼神一模一样!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把太子弟弟看成好吃的呢!
气鼓鼓的小娃娃为尽好兄长的职责,一整日都亦步亦趋跟在他太子弟弟的身后。
……
武英殿内的风云暗涌,杜嬷嬷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第一日回宫,小娃娃报喜不报忧,没说几位宗室小阿哥的区别对待,只说了读书习武的好玩之处。
她当时听着,心都要疼化了。
于是等到晚上,把小娃娃哄睡以后,她便迫不及待来了叶芳愉的寝殿,用尽量客观的角度,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细细说了一遍。
叶芳愉听完之后没多说什么,只吩咐她继续留心观察。
但也许是因为关心则乱,杜嬷嬷少见的没有在第一时间屈膝应是,反而拧着眉头,伫立原地踟躇了片刻,低声说道:“娘娘,不将此事告诉给万岁爷?”
叶芳愉敲了敲桌子,面色沉稳如水,“一来还不到告状的程度,二来没有必要。”
见杜嬷嬷还是不解,她只能无奈解释,“这是保清启蒙的第一日,万岁爷和老祖宗只会比本宫更加关心。”
“还有,嬷嬷不要忘了,太子殿下是储君。”她点到即止。
杜嬷嬷浑浊的双眼倏地颤了颤,很快反应过来,羞愧道:“是老奴逾矩了。”
叶芳愉轻描淡写“嗯”了一声,没再开口,目光专注地看向手中账册。
杜嬷嬷又站了一会儿,沉默离去。
那日之后,杜嬷嬷的每日汇报就变得更加客观。
而几位宗室的小阿哥,也许是回府后被家中长辈敲打过,很快就不敢再行踩低捧高之事,面对小娃娃和小太子时,态度也是如出一辙的恭敬。
这叫杜嬷嬷心里好受了许多,叶芳愉也没有最开始时那般焦虑了。
时间很快转瞬即逝。过完万寿节,四月也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一半。
慈宁宫,太皇太后很快处理完宫人换岗之事,重新将后宫大权又握在了手里。
另一头,钮祜禄妃几人学得飞快,叶芳愉成功减负,再不像从前那样忙得脚不沾地,几过宫门而无法入。
——主要是宫里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忙了。
叶芳愉终于短暂地实现了自己躺平的梦想,连着好几日没有跨出过延禧宫一步,每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同后殿的万黼玩耍,互相比懒。
看得纳喇庶妃很是无奈,有时候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生得是双胎。
这日,送走纳喇庶妃与万黼,叶芳愉又躺了一会儿,想起院中被封存起来的几件大型玩具,兴致勃勃地带着紫鹃走到外面,指挥着宫人把滑梯上盖着的防尘布掀开,仔细涮洗了几遍,等着小娃娃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谁知小娃娃回来以后,却是看也没看,径直走到她跟前,白嫩的包子脸上五官耷拉,处处都写满了“我不高兴”几个字。
他把脑袋埋入叶芳愉颈窝,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哭腔,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狗一般,“额娘,我不想去武英殿,不想读书了……”
这是怎么了?!
叶芳愉大惊失色,连忙把他抱回了寝殿。
她用手捏着小娃娃的脸蛋,试图把他从怀里拔出来,谁知小娃娃却死死地将她搂住,不肯放松,不肯抬头。
脖子皮肤处很快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
这是……哭了?
叶芳愉有些心慌意乱,沉默地辨认了一会儿,发现小娃娃这回不似从前那样大哭大闹。
整个人蔫哒哒的,泪水滑得很快,可声音却被压得极低极低,若不是近在跟前,估计还发现不了他哭了呢。
叶芳愉心里闷闷的,有些刺痛。
她就这么抱着小娃娃,安静听他哭了一会儿,右手不停在他背上温柔轻拍。
须臾,小娃娃吸了吸鼻子,泪水渐渐止住,喉间没了隐约的哭泣声,打了两个嗝,然后手指悄悄捏住她后脖颈处的衣领。
叶芳愉就知道是时候开口了。
她尽量平稳着声音,“今儿有些晚了,你汗阿玛可能不在乾清宫。”
皇上今天翻的是钟粹宫的牌子,按着这个时辰,估计正在跟马佳庶妃一起呢,她也不好前去打扰。
叶芳愉继续道:“等明天好不好?明天你可睡到晚些再起,最好是等你汗阿玛下了早朝,或者下午也行。”
“……还是下午吧,估计你汗阿玛要下午才能有空。到时候额娘带你去乾清宫,同你汗阿玛说你不去读书了。”
“反正你现在也才四岁,还不到去上书房的年纪呢,早启蒙晚启蒙都是一样的。”
“到时候,你就在延禧宫里读书。要是想学布库,就跟从前一样,去演武场跟着侍卫哥哥们学,好不好?”
她温声细语地劝了一会儿。
小娃娃缓缓从她怀里退出来,红着一双圆眼睛,委屈巴巴地问她:“那……要是汗阿玛不许怎么办?”
叶芳愉看着他,神色十分坚定,“额娘说可以就可以。”
小娃娃又默了默,忐忑地问她:“额,额娘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不想说,额娘就不问,你若是想说,额娘就仔细听着。”叶芳愉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声音压得愈发温柔。
小娃娃又不开口了。
红着眼睛又钻进了她怀里。
半晌,声音哑哑地道:“我、我就是觉得太累了。”
累?
叶芳愉惊讶地挑了挑眉,旋即又温柔抚摸了几下小娃娃的后脑勺,“是如何个累法?”
小娃娃倏地从她怀里退出来,苦着一张小脸,“每、每日都要背好多好多的书,启蒙先生说一天至少要背下来一本,要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
“而且是原文一百二十遍,释义一百二十遍,加起来,加起来就是好多百遍了,我写得手都软了,也写不完,每日下午的骑射布库也没法去,只能在小书房里抄书。”
“呜呜呜,我这几天做梦都是抄书抄书……”
“怎么都抄不完……呜呜,但是额娘,好奇怪的是,堂兄他们就能抄完,他们……他们是怎么抄完的啊?长了八只手吗?”
小娃娃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哭了半天,抬手一抹眼泪,说出最后一句,“我,我抄不出来就算了,弟弟,弟弟他还好过分,呜呜呜,他戳我心窝子,说,说我写得字好难看,像,土里的蚯蚓和爬爬虫……”
第83章
叶芳愉有些惊讶,小娃娃居然还知道戳心窝子这个词?
少顷,又被最后几个字眼吸去了注意力,沉默片刻,伸手在他包子脸上戳了戳,问道:“爬爬虫是生活在土里面的?”
小娃娃的哭声停了一瞬,泪眼里透出几分迷茫,他认真想了一想,摇摇头,“不,爬爬虫不在土里,在树上。”
紫鹃在旁边听得又心疼又想笑,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扭曲。
叶芳愉眼尾瞥见,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两声,示意她去打盆温水过来。
旋即低下头,耐心继续安抚。
然而小娃娃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把心里藏着的事情都说出来以后,整个人像是彻底放松下来,软塌塌地窝在叶芳愉怀里,很快就湿润着眼睫睡了过去。
叶芳愉给他检查了一下,发现他身上的衣裳还算干净,便没给他洗澡,脱了小衣裳,把小手小脸清洗干净,裹上小毯子,最后缓缓放到了床上。
小娃娃整个人陷入被子里,红润的嘴巴砸啦两下,翻了个身,抱着被子一角继续睡得香甜。
叶芳愉就坐在床沿边上,眉眼温柔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发现,原先还算圆滚滚的小娃娃不知何时清减了不少。
脸蛋肉的弧度变得微微有些平缓,双下巴也不见了,再拿起小肉手一看,手腕处没有了可爱的米其林轮胎,胳膊也整整小了一圈。
……难怪最近抱着手感变差了。
叶芳愉暗道一声可惜,想着是不是要找些膳食方子给他补一补。
正在这时。
“娘娘。”紫鹃忽然走过来轻轻唤了她一声。
叶芳愉颔首,起身亲自把床两边的帷幔放下,来到寝殿对面的书房,把门关上。
书房里,站着杜嬷嬷和张顺安几个小太监。
叶芳愉先是问了杜嬷嬷一些关于小娃娃在武英殿的日常,同之前汇报过的基本无二。
又把视线转向张顺安等几个小太监,张顺安打了个寒颤,不等叶芳愉开口,二话不说,保无保留的全部交待了。
——杜嬷嬷虽然每日都尽忠职守地跟在小娃娃身后,但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去的。
好比上课之时,就只有张顺安他们几个小太监可以进入小书房。
张顺安低着头,声音平稳,“第一日,张师傅问了几位阿哥都读过哪些书,又叫他们背过一遍,写了几副大字,就没有其他内容了。”
“第二日,张师傅教了《楚辞》,太子殿下背得最快,大阿哥居第二,其他的阿哥们落在最后;第三日,张师傅教了几篇《诗经》,也是太子殿下最快,大阿哥第二,其他阿哥最慢。”
“第四日起,张师傅的授课内容就变了,他……他要求大阿哥背书的速度要向太子殿下看齐,说是太子殿下才不到两岁呢,大阿哥年长了一倍,怎可落于太子殿下之后?”
“刚开始只给了大阿哥三遍机会,也就是每篇文章读过三遍,就要完整无误的背诵下来,之后变本加厉,几乎要往过目不忘的境界去,只读过一遍就要求大阿哥背下来……并且张师傅每日授课的内容还都不一样,今儿背的是《大学》,明日就成了《孟子》。若是大阿哥背不下来,张师傅也不敢惩罚,只唉声叹气许久,也不讲课,就盯着大阿哥念叨,问他怎么还比不过不到两岁的太子殿下呢……”
刚开始,叶芳愉只是惊讶,到后面,就成了窒息。
越听越不对劲。
她抬了抬手,示意张顺安暂停,问道:“只针对保清吗?太子呢,其他宗室阿哥呢?”
张顺安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太子……太子殿下越背越快,是真真做到了过目不忘。其他宗室里的阿哥们,张师傅未曾做过其他任何要求,只要他们按时完成课业就行了。”
叶芳愉沉默片刻,倏地升起汹涌的怒火。
这不是欺负人吗!!
她重重拍了两下桌子,“那什么一百二十遍又是怎么回事?”
张顺安压着声音,“刚开始是没有的,后来是张师傅见大阿哥始终做不到过目不忘,才提出来让大阿哥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的。”
“便是……便是大阿哥后来说他会了,张师傅也不肯叫停。”
叶芳愉想到小娃娃方才说过的话,拧着眉问:“要是一直抄不完怎么办?”
张顺安:“就,就只能欠着,之后补上……好比今日大阿哥抄的就是二十三日之前的课业……”
叶芳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旋即又生了别的疑惑,“不对,那别的小阿哥怎么就能抄完?”
张顺安叹了口气,“因为几位宗室小阿哥的身边都有两个哈哈珠子和七、八个会写字的小太监呀……张师傅布置的课业,只要求几位小阿哥完成,其他人是不用的,当然就有时间帮着抄写了!”
“太子殿下不用抄写,是因为他年纪还小,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每日背完了书就能随便出去玩耍……”
叶芳愉顿时更生气了!
桌子被她拍的“啪啪”直响,掌心都红了,口不择言道:“这哪里请来的启蒙先生!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张顺安几人看她实在生气,惶惶然就跪下了,“娘,娘娘消气,听说,那位张师傅出自孔孟之乡,年二十六就中了进士……”
他身旁一个小太监,这个时候忽然嘀咕了一句,“娘娘,还有呢。”
居然还有?
叶芳愉要给气笑了,她指着那个小太监,“说,还有什么?”
小太监下意识想直起身子,直了一半又似不敢,便又继续躬了下去,声音微弱地说道:“除了抄书,还有考校,奴才其实也听不太懂,只知道询问释义是最简单的,大阿哥和太子殿下基本都能回答得出来。”
而困难的地方在于,张师傅不仅询问释义,他还常常将几本书串在一起考校,比如他会问:“《大学》里的‘礼之用,和为贵’,其他书中可有释义与之对应的句子?”
或者先讲一个故事,问这个故事体现了那本书中的哪一句话。
有时候甚至会要求阿哥们根据他给出的句子,现场写一篇小策论,字数在五百上下即可。
不是叶芳愉夸张,这些个考校方法,换成她这么一个成年人,都不一定能完全应付呢,更遑论是一群年纪方才四、五岁的小萝卜头?
她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问道:“若是答不出来怎么办?”
小太监趴在地上:“便要将答案抄写二十遍,大阿哥距今已经欠下了四百八十遍了。”
“明日,明日还有一场考校。这回张师傅说了,若是不能回答出来,便要翻倍抄写,也就是四十遍。”
“大阿哥,大阿哥许是觉得,自己……欠不过来了?”
小太监说完,叶芳愉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震惊都震惊不过来了。
她觉得小娃娃好像不是去上学。
看起来更像是去参加变形记。
日复一日,“债”越欠越多,也难怪小娃娃会受到惊吓,再也不想上学了。
她捏了捏拳,指甲陷入掌心,试图清醒。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着紫鹃说道:“趁着宫门还未落钥,你遣人先去与老祖宗说一下吧。”
“明儿起,保清就不去武英殿了。”
紫鹃的表情也有些难看,板着一张小脸,屈了屈膝,只应了一声“是,娘娘。”
杜嬷嬷忽然问:“那武英殿那头,可需要派人去说一下?告个假?”
叶芳愉摇头,“不用,明儿我亲自去乾清宫说。”
杜嬷嬷欲言又止,看她态度坚决,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
翌日,天还未亮。
小娃娃循着生物钟本能,乖乖从被子里爬出来,小小一坨坐在床上,抬起双手揉着眼睛,嘴里还奶里奶气地嘟囔着:“嬷,嬷嬷我要喝甜蜜的水水。”
话音刚落,倏地从旁边伸过来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搂住他的胳膊,微微一用力,就把他又按回了被子里。
小娃娃被吓得立时瞪大了眼睛,好奇望去,见是额娘。
额娘的眼睛还闭着,身上香香的,暖暖的,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就把被子重新抓上来把他盖住了。
小娃娃的脑袋被蒙在被子里,迟迟不能回神。
他怎么会在额娘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暖阁睡觉吗?
昨儿……诶,昨儿他做什么了?
脑子里米浆一样胡乱糟糟,身旁额娘把他又紧紧地搂了搂,暖暖的香气霎时把他整个人环绕,眼皮像是挂了颗巨大的石头,重得不行。
什么甜蜜的水水也抛到了脑后。
晕乎乎抓着额娘的领子挣扎了半天,最后双眼一阖,张着小嘴沉沉睡了过去。
叶芳愉昨儿因着心疼,许久未能入睡。
早晨迷迷糊糊感觉怀里抱了一夜的“软抱枕”张腿跑了,想也不想就伸手捉了回来。
于是母子两个,这么一赖床就赖到了天光大亮。
赖到杜嬷嬷和多兰嬷嬷都看不下去,直接将帷幔一掀,把洒了满地的阳光分给床铺些许。
小娃娃蒙在被窝中没有什么感觉,叶芳愉却觉得刺目得紧,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她撑起脑袋迷茫地看向床前两座“巍峨巨山”,俄顷,重新躺回去,试图把头往被子里埋,同时嘴里还撒娇道:“我还困呢,晚些再起……好嬷嬷求求您了,就睡半个时辰,两刻钟也好……”
谁知杜嬷嬷却不为所动,无情地拉了拉被子,“娘娘想睡,可等用过了早膳再睡,左右今儿是没有什么大事要忙的。”
叶芳愉不满嘟囔:“怎么没有大事,我今儿要去乾清宫为保清讨公道呢。”说着勾勾脚,就把被子又扯了回去。
杜嬷嬷与多兰嬷嬷无言对立半晌。
最后决定分工,一个把睡得脸蛋红红的大阿哥从娘娘的怀抱里“解救”出来,一个手脚麻利把被子全部收起。
闹了好一阵,叶芳愉才睡眼朦胧地从床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被紫鹃扶着前去梳洗。
而等到正式坐在餐桌前,已是一刻钟之后。
她与小娃娃面对面坐着,中间餐桌上的早膳热气腾腾,香味缭绕。
可母子两个却谁也没有心情理会。
小娃娃的表情泫然欲泣,“额娘!”
叶芳愉心里一惊,这是委屈劲还没有过去呢?
还是以为自己逃学了,正在害怕?
她仔细斟酌用词,想着如何安慰。
谁知小娃娃却飞快抬手捂住了柔软的肚子,圆溜溜的大眼睛浮现出几分水汽,带着苛责,而后小嘴一张,“额娘!你昨儿是不是没有给我吃饭饭?”
“不然我的肚子怎么会这么瘪?”
叶芳愉:啊?
第84章
任叶芳愉再见多识广,也想不到小娃娃居然会是这么个反应。
她怔了一怔,旁边紫鹃几人忍不住偷笑。
下一秒,小娃娃像是饿到没有心思与她计较,眼神倏地转向桌子,如同几日没有进食的小狼崽子一般,伸手飞快抓了一块蔬菜煎饼,塞进嘴里嗷嗷两口就咽下去了。
速度快得叶芳愉根本来不及反应。
等他伸手正想再抓个鸡腿时,才被回过神来的叶芳愉火速拦下。
在小肉爪子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微凉,“用膳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
说完,拿了干净的棉布把他油渍渍的掌心擦拭干净。
顶着小娃娃无比渴求的眼神,面不改色拿了个空碗,把他盯了许久的卤鸡腿、酱牛肉和香炸小鱼干一一夹入碗里,放到他面前,又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
“吃吧,慢些吃,小心别噎着。”叶芳愉温声说道。
几乎是拿到筷子的一瞬间,小娃娃就飞快地低下了脑袋,埋入碗里,专心干饭。
一口一口,嗷呜嗷呜吃得很香,叫人看了就忍不住食欲大动。
然而叶芳愉却依旧心情低落,表情沉重,甚至是有些食不下咽,一边没滋没味地喝着粥,一边小心翼翼用眼尾余光观察着小娃娃的动静。
生怕他突然想起武英殿被欺负的事,从而像昨日那般委屈巴巴哭出声来。
好在直到用完早膳,小娃娃也没有想起来什么。
漱完口,擦了手,叶芳愉费劲地亲自把胖儿子抱到院中被清洗干净的大型滑梯前。
踩着阶梯一步一步走到顶端,把小娃娃往滑梯上一放,托着小屁。股的手微微一用力,就把他给推下去了。
底下很快传来小娃娃清脆如铃铛一般的笑声,叶芳愉沉重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许。
干脆也跟着滑了下去。
为让小娃娃开心,叶芳愉陪着玩了一上午,笑声遥遥传出延禧宫,往来宫人半是震惊半是艳羡。
*
与延禧宫的欢快气氛不同,此时的乾清宫,气氛沉重如霜,叫人无端感觉莫名压抑。
清晨刚下早朝,正欲去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忽然传来武英殿张师傅的求见,彼时皇上已经上了御辇,梁九功便暂时压下不表,想着等请完安再说也不要紧。
谁知刚从慈宁宫出来,皇上脸上的表情几可用泼墨来形容。
声音也冷到叫人心惊,“张弘文呢?”
张弘文是武英殿张师傅的名字。
梁九功掩下心头震惊,拱了拱手,“在乾清宫等着求见呢。”顿了顿,又把方才求见之事一说。
就见皇上挥了挥袖子,肃着脸大步上了御辇。
梁九功快步跟上,一行人很快回了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的第一句,就是叫张弘文滚进来!
梁九功的身形微微一颤,不知想到什么,脸上表情也快速冷了下去。他走到偏殿,原封不动转达了皇上的话。
见张弘文拍拍袖子要走,忙皮笑肉不笑的将人拦下,“皇上说了,让您滚着进去。”
张弘文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花白胡子抖啊抖,看向梁九功的眼神似要吃人一般,他咬着牙,“你说什么?”
梁九功指了指地板,客客气气地重复一遍,“皇上说了,让您滚着进去。大人请吧。”
这声“大人”已是十分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张弘文的身上并无任何官职。
他的名气大多来自孔孟之乡,又因时常出入贵门府邸,这才受到了京城中许多人的追捧。
皇上以为他是有什么真才实学,存了考量之心,故而才让他来给大阿哥启蒙。
可是很明显,眼前之人辜负了皇恩,也许还犯了什么其他的事,说不得就与大阿哥有关……
一想到大阿哥可能在这人手里吃了什么苦头,梁九功就气得牙齿痒痒,几乎失去了往日的分寸。
他把拂尘一甩,身形牢牢挡在佝偻的老者面前,眼中寒芒几乎要化作实质。
被他用这样的看着,张弘文许是也意识到了什么,浑浊的老眼中飞快闪过几分不敢置信,踟躇片刻,终是在大殿门口跪了下来,当着众多宫人的面,颤巍巍地一路膝行而入。
苍老的面孔红到发紫,指尖深深掐进手心,渗出了丝丝红迹,心头的耻辱之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等他就这么跪行至御案跟前,尚来不及磕头请安,就有一道白色虚影在他眼前飞快划过,撞击到地面溅起片片碎裂白瓷,置于地面的手背猝不及防被划出几道红痕,鲜血直流。
这下再不敢心存任何侥幸。
也顾不得地上的白瓷碎片,深深将头磕下去,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敢停,“皇上,皇上赎罪,求皇上赎罪!臣,臣知错了……”
“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就敢自称为‘臣’?是何人教你的规矩?”
“这……草民知错!草民有罪!”张弘文迅速改了口,磕头磕得愈发勤快,脑中因着失血传来阵阵晕眩,却丝毫不敢停下。
御案之后,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青年天子,俊朗面庞黑沉如墨,眼神深邃幽暗似见不到底,眉宇间还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阴翳。
他死死盯着底下不停磕头的老者,薄唇紧抿,耳畔犹还回荡着慈宁宫与老祖宗的那番对话。
俄顷,眸色愈发深沉。
他压抑着心头怒火,直等到底下人磕头磕到没了力气,像坨软泥一样瘫软在地面上,方才冷声开口,把梁九功叫了进来,“拖下去,先问清楚背后可有人指使。”
同时派人出宫,彻查张弘文入京之后的所有交际往来。
一个时辰之后,御案上多了一本册子。
带着薄茧的指尖在册上人名一个个划过,乾清宫陷入了一阵冗长的沉寂。
……
当日下午,叶芳愉就得了皇上的召见。
派来接她的人是梁九功。
一进正殿,他的眼神就带着隐约探寻,寻了两圈,没能在殿内看见大阿哥的身影,面上很快浮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叶芳愉直接就当没看见。
她压着心头火气上了轿,进入乾清宫后,沉着俏脸同皇上行了礼。
屈膝只屈到一半,就被人捏着手腕拉了起来。
另一只手顺势探向她的腰际,被她灵活躲过。
“在生气?”皇上诧异地挑了挑眉。
叶芳愉的脸还肃着,闻言一板一眼地回道:“没有,臣妾哪敢?”
“你这还叫不敢,自打一进门,就没给朕个好脸色。怎地,又不是朕惹了你。”皇上笑着揶揄了她一句,没多计较,反手把她拉到榻前坐下,又亲手为她沏了杯茶。
“前因后果朕已经知晓了,朕叫你来,是想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张弘文?”他把茶盏推过去,收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同时脑中微微有些失神,想起来她入宫近十年,从来都性情温婉,不曾与人黑过脸。
便是那三个月的幽禁,也没叫她生出一丝一毫的怨气,反倒是今儿因为保清之事,头一回在他面前现出明显的冷淡之色。
一时间觉得倒是怪新奇的。
叶芳愉还不知他心中所想。
清润的桃花眼微微一掀,“自然是皇上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臣妾一妇道人家,如何敢指手画脚呢?”
话音刚落,就听得眼前人失笑出声。
声音听起来,还挺愉悦畅快?
叶芳愉瞬间又黑了脸,下颌抬了抬,顾不得什么规不规矩,表情十分气恼地看向眼前人,“皇上觉得很好笑?”
“咳咳,不,不好笑。”皇上清了清嗓子,将笑意深深压下。
俊朗的容颜上表情柔和,他抬手把茶盏又往叶芳愉的方向推了推,开口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先喝点茶水吧,朕看你嘴唇有些干燥。”
见叶芳愉不为所动,他想了想,亲自掀了盖子,把茶杯端到叶芳愉唇边,“喝点?”
叶芳愉往后退了退,依旧冷着脸,“臣妾不渴,还是先说张师傅的事吧。”
皇上失望地把茶杯放下,语气轻描淡写,“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入宫之前,与齐世武来往得比较密切。”
叶芳愉表情一怔,没想起来这是个什么人。
而皇上好像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手指随意在桌上点了点,“流放宁古塔,或者杖责八十,你选一个,或者说,你有其他更好的想法?”
叶芳愉的思绪还在齐世武这人身上,脑子转了半天,隐约想起来,历史上好像是夺嫡时期太子一党的人?
她有点不确定,毕竟眼下太子还小,九子夺嫡也是十多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
因着在思索事情,眼里的寒意稍稍缓和,表情也没有之前那般冷淡。
下一秒,“宁古塔”几个字传入耳中。
她偏头认真想了一想,“若是臣妾想要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杖责八十,最后流放宁古塔呢?”
皇上顺着她的话沉吟了片刻,“也不是不行。”
叶芳愉:“……”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一切听从万岁爷的,就这么处置吧。”
皇上倏地回过神来:“嗯?”
什么叫做一切都听朕的?
旁边梁九功听完皇上与叶芳愉的对话,悄悄背过身去偷笑,娘娘这一招,可真妙啊!
……
从乾清宫出来,叶芳愉飞快回了延禧宫。
迫不及待将好消息告诉小娃娃:他再也不用抄书了!
小娃娃听完直接从台阶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着叶芳愉的裙摆,仰着小脑袋笑得十分开心:“真的假的?额娘不会骗我吧?”
“我骗你做什么?”叶芳愉睨了他一眼,旋即弯下腰,试图把他抱起来,然而只抱到一半,手上就蓦地失了力气,只能遗憾地把他又重新放下。
转而说起要给他更换师傅一事,“……你汗阿玛说了,在寻到新的师傅之前,你就且在延禧宫休息,不着急去武英殿读书。”
“啊?”小娃娃听完以后,表情有亿点点懵。
旋即眉眼又耷拉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终于鼓起来勇气,抬起小脑袋,对叶芳愉郑重地说道:“额娘,我想好了,我以后再不要读书了。”
叶芳愉有些无奈,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书还是要读的。”
小娃娃噘起了红润的小嘴巴:“可是,不读书也可以做大将军的啊。”
叶芳愉抬手点了点他的脑门:“不识字,别说大将军了,你只怕连军营都进不去。”
小娃娃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叶芳愉想了想,决定骗他:“因为要想进军营,首先你要会写三千个字。”
小娃娃傻了眼,“哇”了一声,“三,三千?”
好多啊!
第85章
三千个字,对于从一数到一百都困难的小娃娃来说,属实是个天文数字。
他很快蔫了下去,大眼睛无神地站了许久,连旁边的玩具都提不起兴趣玩了,手指头还紧紧捏着叶芳愉的裙摆不放。
叶芳愉也很耐心地陪他在院子里“罚站”。
不知过了多久,小娃娃蓦地回过神来,松开叶芳愉的裙摆,转而抓过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急匆匆拉着她走入寝殿。
他把门一关,神秘兮兮的示意叶芳愉蹲下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额娘,我刚刚在心里数了一会儿,好像会数到三千了!”
若是疑惑有实体,叶芳愉的头上必定会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仔细想了想,从一数到三千,一秒一个数,也得数五十分钟吧?
可刚才她和小娃娃只在院子里站了短短不到五分钟,他是怎么数完的?
带着好奇,她挑眉问道:“宝宝是怎么数的,能不能数给额娘听一下?”
小娃娃神气地挺起小胸脯,“我愣!”
叶芳愉:“……”
这红扑扑的小嘴巴是怎么说出这种奇怪口音的?
她还没想明白,小娃娃就张口开始数了。
他是这么数的:“一,二,三……九,十,十一……三十五,四十六,四十七,五十八……一百,二百,三百,四百……一千,二千,三千!我数完啦!”
他拉着叶芳愉的手指头甩啊铱錵甩,快乐得像只小鸟,声音清脆而又响亮,“额娘,铱錵我厉害吧!大姐姐都数不会呢!”
“大姐姐只能数到一百!可是我能数到三千,我比三个大姐姐都要聪明!”
三个?不应该是三十个吗?
不对,她被小娃娃带偏了……
叶芳愉被他拉得险些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直了身子,很快双肩就垂了下去,好像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她眉眼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傻儿子,决定收起之前的怜惜和同情,万分冷漠的再次下了决心,读书之事,绝对不能断!
——也不要求小娃娃能够文韬武略,但求他日后的黑历史能少一点。
不然以后怕是要讲不完了!
……
小娃娃就此放了几天假。
当日下午,听闻哥哥出事的小太子泪眼汪汪跑来找他。
还未入门,婴孩的哭声就在院中蓦地响起,一路嚎啕到小娃娃的暖阁,与正趴在地上玩拼图的小娃娃对上了视线。
小娃娃的圆眼睛慢慢瞪大:“……?”
“弟弟,这是怎么了?”
小太子的哭声先是停了一停,等看清哥哥的姿势后,眼泪霎时往外飞射出两条晶莹的弧度,看得叶芳愉叹为观止。
他好像真是被吓到了,哭着哭着,两条小腿儿似煮熟的软面条,“咚”一声就坐倒了下去。
跟过来的李嬷嬷手忙脚乱去扶他。
他嘴里呜呜咽咽地喊了几声“哥哥的手……”
手?
叶芳愉诧异地往地上的小娃娃看了一眼,发现他趴在地上,两只小短腿往后翘起,舒舒服服地晃悠来晃悠去。
看着好像是没有什么不对,可若是再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的两条肉胳膊根本没有撑在地面上,反而努力往下贴着大腿,手腕外翻,指尖贴合地板,是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圆圆的脑袋与散乱的拼图亲密无间地贴着,拼图在脸蛋子上印出几个不规则的形状。
根据他的说法——脸蛋跟拼图贴得越近,拼图就会越听他的话。等培养好了感情,每一片拼图就会乖乖的给他拼好。
叶芳愉陪他玩了大半天已是很累,见他要与拼图“培养感情”,便没管他,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丝毫没发现他的小肉爪子居然弯曲成了那个诡异的模样。
叶芳愉下意识拧了拧眉。
还不等她开口,小娃娃就飞快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快步跑到小太子面前,对他说:“哥哥的手没事,我刚刚是在玩呢。”
他说着,右手抓住左手的几根手指,顺势往后朝着手腕处一掰。
李嬷嬷几乎要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大阿哥!!”
叶芳愉也忙放下了手里的书,跟出来一看,发现小娃娃就是给小太子演示了一下他手腕的柔韧程度。
大约是他的骨头比较柔软,也可能是天生有着优越的柔韧度。
一般大人只能把手掌往后掰到九十度到一百度之间,可他轻轻松松就能掰出一个大于一百二十度的钝角,看着……好像还能有个一百三四十度?
叶芳愉不太确定地想着。
旋即淡定地走上前,牵过小娃娃的手,随意甩了甩,把手腕恢复原状,又在几根手指头上和手腕处捏了捏,证明给还在哭唧唧的小太子看:他哥哥的手完好无损,并没有残了亦或是断了。
小太子看完以后,怯怯地止住了哭泣,眼睛像兔子一样红。
他慢慢爬起来,缓缓走到小娃娃身边,一点点抱住他,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没事就好。”
想了想,觉得心头的委屈劲还没有过去,继续哑着嗓音“告状”,“他们,他们说哥哥你抄书,抄得两只手断掉了,呜呜……我以为哥哥手没了,才会哭的。”
“呜呜呜,我真的是吓坏了,哥哥要是没有手,就是怪物了。怪物是要打败的,不能当大将军的……说不定也不是我哥哥了,我就没有哥哥了……
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鼻腔里的哭音又重了起来,眼眶里的金豆豆狂掉。
掉在小娃娃的肩头,浸湿了衣裳。
小娃娃却浑不在意,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楚弟弟说了什么。
反而正在努力回想着昨儿额娘是怎么安慰他的,好像是先拍一拍背背?然后擦擦眼泪,最后亲一亲额头?
不确定,都试一试好了。
他下了决心,很快有模有样地抬起了手,放在弟弟的背后,担心使的力气太大会打疼弟弟,干脆用手掌贴着弟弟的背脊,从上往下摸,往下摸,往下摸,摸,摸……摸到了两团软软滑滑的肉肉。
“咦?”小娃娃好奇地捏了两下,感觉跟额娘给他做过的牛奶小方很像。
捏下去了又会弹回来,然后再捏,再弹。
玩得不亦乐乎。
也忘了要安慰弟弟的事。
丝毫没有发现他怀里的弟弟,已经被吓得泪珠都不会掉了。
他的小嘴巴抖了抖,下巴肉肉抖了抖,手指头也跟着抖,屁屁上的肉肉“被迫”抖,最后两条小腿也抖了起来。
脑子里晕乎乎,一会儿觉得屁屁肉有点疼,一会儿又觉得好像不是疼,是嬷,不不不,不是嬷,是麻,酥酥麻麻的麻。
两只小崽子面对面搂抱成一团。
一个玩着另一个的小屁股,另一个则呆呆愣愣地发着抖。
画面带来的冲击感太强,惊得叶芳愉站在原地久久不知如何反应。
估计李嬷嬷也是如此。
——至少从叶芳愉的角度看过去,没有看见她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座风中的石雕像,随着黄沙阵阵拂过,面容一点点皲裂。
好像下一秒就要随风散去了一般。
她们都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整个暖阁之内静悄悄,只能听到几丝细细小小的,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
最后还是小娃娃忽然醒悟过来,羞红着脸收回了手。
他紧张兮兮地抬头看了看额娘,又看了看李嬷嬷。
见她们没有开口训斥自己,还以为是她们没有看见自己手上的小动作,于是偷偷松了口气。
最后视线落到面前的弟弟身上,看见他果然没有再哭了,羞愧的心情顿时转变为骄傲和自豪,小腰板挺得更直了。
喜滋滋想着,额娘不愧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额娘,教的方法可有用了!
哪怕他没有跟着做完所有的步骤,对弟弟来说也是格外有用的!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好看的眉眼完成一轮小月亮,腮帮子鼓鼓,而后双下巴重现。
看见弟弟的脸蛋子上还有着些许泪痕,用手指揪住自己的袖口,仔细给弟弟擦了擦。
旋即脆生生说道:“弟弟不哭了就好,我们去玩拼图吧!”
“这几天难得不用上课呢,不玩就可惜了。对了,我偷偷跟你说哦,我额娘她答应我,今天会一整天都陪着我玩,你不是刚好也很喜欢我额娘嘛,一起一起呀!”
“我一定会给你保密,不会把你跟我额娘玩一下午的事情告诉给二妹妹的,你放心就是!”
说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振振有词地发着誓。
谁知一直到自己说完了所有保证的话,跟前的弟弟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跟自己说话,甚至都不看向自己了。
小娃娃有点慌,好奇地凑了上前,认认真真看着弟弟的黑眼睛,“弟弟,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怎么不亮了?”
叶芳愉:“……”
她忍不住扶额叹息,这个傻儿子!
旁边李嬷嬷好像也终于找回了理智,急忙上前把小太子与大阿哥分开。
所用力气十分巧妙且温柔,没有给予大阿哥一丝丝被排挤的感觉。
她把吓傻了的太子殿下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地哄着。
哄了一会儿,太子的“石化”被解开,一张小脸直接涨得似天边晚霞那么红!
眼珠子躲闪来躲闪去,就是不敢看向地上的哥哥。
他、他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哥哥刚才的行礼叫做轻薄,也叫做吃豆腐!
是不能对女孩子做的,对男孩子也不可以,哪怕是对他这样的小宝宝也不可以!
哥哥,哥哥他果然变坏了,呜呜呜呜怎么办呀,那拉额娘……
第86章
此时的叶芳愉还不知道小太子的心理活动。
她直接蹲在小娃娃身前,拉过他的小肉爪子,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嘴里半真半假呵斥着,“你怎么能摸你弟弟的……呢?”她说得有些含糊。
本以为小娃娃能懂。
谁知他却歪了歪脑袋,“摸弟弟的什么?”
须臾又反应过来,“不是呀,我没有摸弟弟的屁屁呀,是因为弟弟哭了,哭得好生厉害,我在安五他呢!”
叶芳愉板着脸,“是安抚。”
小娃娃点头,“对,是在安抚弟弟。额娘你看,我安抚完弟弟,弟弟是不是没有再哭了?”
坐在李嬷嬷怀里的小太子霎时挺直了腰背,“我才没铱錵有哭呢!”
小娃娃又点点头,神色带着理所当然,又带着几分被误会的不解,“对呀,我安抚完你,你就没有哭了呀。”
小太子急了,“我是说,我没有哭,不用安抚,而且,而且哥哥你那个根本就不是安抚!”
小娃娃奇道:“就是安抚,安抚就是这样的。我昨儿也哭了,额娘就是这么安抚我的!”
叶芳愉:“!!!”
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她下意识去捂小娃娃的嘴巴,可小娃娃许是读了一段时间书的缘故,小嘴叭叭说得飞快,几乎是叶芳愉抬起手的一瞬间,他就把话说完了。
李嬷嬷朝叶芳愉投来一个震惊的眼神。
叶芳愉不自禁拿帕子捂住了脸,风评被害。
李嬷嬷该不会以为她是个毫无道德可言,会趁儿子委屈哭泣的时候,借机摸他屁股的坏额娘吧?
不会吧不会吧?
她试图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摸,紫鹃可以给我作证的,我就是拍了拍保清的背,哄他别哭了而已。”
然而此时紫鹃根本不在暖阁里。
诺大一间房,找不出一个信任她的人。
就连李嬷嬷怀中的小太子,都在用半震惊半谴责的眼神看着她。
最后,叶芳愉木着脸放下手帕:麻了,毁灭吧。
*
这一日,叶芳愉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看似互不相通,实则暗渡成仓。
它们就跟能量一样,是守恒的,并且还会转移。
前一秒她还在看着小娃娃的笑话,后一秒她就成了笑话本身。
笑人者,人恒笑之。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暖阁。
宫门落钥之前半个时辰,李嬷嬷抱着小太子来向她告辞。
言语之间,神色很是复杂,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而小太子……却是难得的态度如一。
估计是核桃大小的脑仁支持不了他记得那么多事,来同叶芳愉告辞的时候,言笑晏晏,笑得唇边梨涡都出来了。
李嬷嬷还在没话找着话,“……这几日武英殿没有了启蒙先生,太子殿下也无需早起,敢问娘娘,明儿还能,”她说到这,诡异地顿了顿,表情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听说近来御花园的花儿开得很是茂盛,不若明儿请大阿哥与太子殿下同游御花园?”
叶芳愉抿着唇。
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用“茂盛”来形容花儿的。
张了张嘴,想要纠正,忽而又觉得没有必要。
于是开口建议道:“明儿用过早膳之后,本宫直接派人把保清送去御花园,玩到晚膳之前回来,嬷嬷看怎么样?”
李嬷嬷板着脸赞同,“甚是合理。”
之后两人像是第一次带领小孩儿出行春游的幼师一般,就着明日要带什么东西进行了一番不深不浅的讨论。
讨论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轻装上阵。
毕竟延禧宫距离御花园也不是很远,若是有什么急需的,随时回来拿就是了。
话题枯燥程度,紫鹃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提着一壶刚烧好的热水,朝叶芳愉服了服身子,“奴婢再去烧壶热水来。”
叶芳愉摆摆手,示意她去就是。
李嬷嬷怀里的小太子瞪大了眼睛,突然吐出来一句,“那拉额娘,不能再烧了。”
叶芳愉诧异地望向他,“怎么了?”
小太子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皱着眉头,一板一眼地说道:“是汗阿玛说的,他说千滚水不健康。”
“热水就要喝第一次烧开的那壶,若是反复烧开,水会坏坏的,就不能喝了!”
叶芳愉一怔,心下飞快划过几丝熟悉的怪异之感,快得她根本来不及琢磨就消失不见了。
她等了片刻,小太子却没有继续说了。
怪异之感貌似又往上浮了浮,但依旧捉摸不透。
叶芳愉干脆不去想,她抬手捏了捏小太子那软弹的脸蛋肉肉,告诉他:“其实千滚水不健康的说法都是假的,太子殿下不用太过相信。”
小太子半信半疑地嘟囔着:“可是,这是汗阿玛说的呀。”
叶芳愉莞尔失笑,“那你汗阿玛知不知道,‘抛开计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这句话呢?”
小太子歪着小脑袋,语气软软地问她:“牛盲?”
“是不是跟牛肉片一样,可以做成酱牛盲?或者下在锅锅里,蘸着料料吃?”
他对前段时间吃过的火锅念念不忘,说着,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被李嬷嬷眼疾手快拿了口水巾捂住唇。
同时飞快起身,这回是真的告辞,膝盖屈了屈,抱着小太子就往外走。
叶芳愉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心里忽然随着李嬷嬷的远去而逐渐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她自是相信李嬷嬷的人品,她说了不会泄露就是不会泄露。
可……可小太子呢?
他一心朝小娃娃看齐,不会也顺便学会了小娃娃坑额娘的本事吧?
应该,不会才对。
她茫然想着。
*
小太子走后,叶芳愉观望了两天,没有从宫人的闲聊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提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日,马佳庶妃忽然邀她去钟粹宫吃茶。
临出门时看见纳喇庶妃抱了万黼在院子里晒太阳遛弯,忽然心思一动,干脆把这对母子也打包带上。
等到了钟粹宫,从宫人口中得知二格格去了寿康宫寻大格格玩耍。
叶芳愉有些遗憾,视线触及躺在纳喇庶妃怀里懒洋洋一动不肯动弹的万黼,蓦地又变得兴致勃**来。
马佳庶妃招待她的地方在正殿。
看见纳喇庶妃也一起来了,还有些惊讶,旋即很快笑开,“万黼也来了?哎呀,这下可不好了,我都没有准备好见面礼呢。”
纳喇庶妃一边笑着,一边落座,语气轻松,带着调侃,“万黼的出生,洗三,满月,哪次贺礼姐姐落下了?”
“再说了,姐姐来延禧宫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万黼,怎地今儿突然这般见外?”
马佳庶妃被她一顿抢白,有些没好气,干脆斜睨了她一眼,继而俯身逗弄了几下万黼,同时解释道:“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没有来得及替长生准备。”
“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弟弟呢,不送见面礼怎么行?”
话音刚落,叶芳愉就在旁边毫不留情地拆穿,“上回,去我那儿吃火锅的时候,他俩不是已经见着了?”
至今她还对小娃娃的那句“团团圆圆”印象深刻呢。
马佳庶妃一怔,哑然失笑道:“那不是在延禧宫么?”
叶芳愉微诧,“敢情这还分地方呢?”
马佳庶妃点了点头,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仪式感很是坚持的模样。
“是呀,长生去延禧宫,那是去做客的;现如今万黼来了钟粹宫,长生既是哥哥,又是东道主,无论如何也得备好礼物才行。”
她说完,招了几个小宫女进来伺候着,自己则是往外走去。
不多时,抱回来一个从上红到下的年画娃娃,戴着红色的瓜皮小帽,穿着红色的小马挂,红色的小靴子,两只小手手被包在了红色的无指手套里,像是机器猫的圆爪子一般,十分可爱。
长生因为身子孱弱,自出生起就很少被抱到屋外,身上的皮肤被养得如陶瓷一样细腻白皙。
套在红色的衣裳里,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小脸清秀,十分可爱。
虽然体型有些瘦小,可该长奶膘的地方还是长了的,只没有小娃娃和小太子那般夸张。
看得叶芳愉莫名心痒手也痒。
她直接朝马佳庶妃伸出手,表情里带着期待,“快,让我也抱抱长生。”
马佳庶妃身姿轻盈地闪过她的手,笑道:“姐姐莫急,先让长生把礼物送了再说。”
她把怀里的长生换了个抱姿,叫叶芳愉看清楚,此时年画娃娃的两只圆手手里,正捧着个刷了金漆的木盒子。
这应该就是马佳庶妃准备的,要让长生亲自送给万黼的见面礼。
几人说话之间,宫人从外面推进来一张可容三四个小崽子同时蹦迪的围栏小床。
马佳庶妃把抱着木盒子的长生放了进去,眼神看向纳喇庶妃。
纳喇庶妃很快会意,起身走了过来,打算把万黼也放进去。
长生被放进去的时候,是坐着的。还是那种不用靠着围栏,两脚一盘,就能稳稳当当充当三角饭团的那种坐。
纳喇庶妃便也想让万黼坐着,最好能与他的三哥哥面对面地坐,这样才好认一认哥哥的脸,将来说不定还能玩到一块儿去,就如大阿哥和太子殿下那般。
万黼已经满了六个月,太医说他被养育得很好,按理说是可以学着坐了。
偏偏他懒得很,能躺着绝对不坐着。
是以纳喇庶妃刚松手,他就浑身没力气一般,摇摇欲坠地要往左右两边倒,眼看着小脑袋要撞在围栏木头上,被马佳庶妃眼疾手快地挡了一挡。
下一秒,万黼的小身子顺利下滑,整个人直接躺在了柔软的床垫之上,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马佳庶妃有些震惊,转头看向叶芳愉,无言用嘴型问着:这就睡了?
都不用人哄,就,直接睡着了?
她居然有些羡慕是怎么回事?
叶芳愉走过来看了两眼,弯腰毫不留情把万黼捞起来。
万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被叶芳愉放在了围栏小床的角落处,身后靠着两面木头围栏,这回是没法再躺下去了,只得睁开眼睛继续营业。
与此同时,被众人遗忘的长生,抬头看了看自己的额娘,又看了看另外两个眼熟的额娘,最后低下脑袋,对着木盒子发愣。
发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额娘刚才说要他把这个东西给对面那个更小的“东西”。
他缓缓地把木盒子放到床垫上,往前推了一下,推完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慢吞吞伸出一只手,往前挪了挪,然后一条腿,再另一只手,另一条腿。
动作生疏,爬得极慢,好似还带着几分迟疑和不情不愿。
他的动作都被叶芳愉几人看在眼里。
马佳庶妃又扭头看叶芳愉了,继续用口语问她:长生这是要做什么?
叶芳愉叹了口气,想问到底谁是长生的额娘?
她支了支下巴,小声回答:“还不明显么,这是要给弟弟送见面礼呢。”
马佳庶妃一时心情很是复杂,纳喇庶妃亦然。
她们谁都没有想到,一场普通的吃茶会突然变成了两个小崽子的世纪会面。
但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
等着……
等长生好不容易爬到万黼跟前,所有人都在观望他会怎么做。
就见他重新坐好,伸出小脚丫把木盒子推过去,同时开口:“泥,泥的。”
万黼眼也不眨,挺直腰板坐起来,小脚丫灵活,一脚就把木盒子踢到了长生背后。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倏地一停。
马佳庶妃满眼震惊:“长生何时会说话了??”
纳喇庶妃的震惊程度也不比她低,“万黼何时会坐了??”
叶芳愉:“……”
这好像是两个不太合格的额娘。
有点奇怪,不确定,再看看。
第87章
马佳庶妃和纳喇庶妃震惊到说不出话。
木围床里的两个小崽子也在无声对峙。
万黼把盒子踢开以后,腰背一塌,懒洋洋地又靠在了栏杆上,乌黑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朝对面看了一会儿,眼皮逐渐下沉。
长生则是有点呆,对着万黼的脚脚一直看。
刚刚咻地一下太快,他根本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过去了,看了一会儿脚脚后,小脑瓜后知后觉,好像是盒子不见了。
他慢吞吞地晃动小脑袋,左右看了两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木盒子。
倒也不气恼,直接看向了边上的几个额娘,声音像是即将要化的棉花糖一样,软得不行,只说了两个字。
“没,没。”
“什么没?”纳喇庶妃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马佳庶妃反应比她要快一些,知道长生说的是盒子没有了,于是探出手,飞快把长生背后的木盒子捞了过来,放在他盘起来的两条小肉腿上。
她以为长生是要继续送给弟弟,温柔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欣慰和鼓励。
谁知长生却低下了头,用两只软绵绵的小手,不停在锁扣的位置扒拉着。
锁片被拨弄出几道清脆的金属叩击声。
许是他的小手没什么力气,拨弄了半天,盒子都久久未能打开。
马佳庶妃有些着急,声音都在发颤,“长生啊,额娘帮你打开吧?”
长生抬头用湿漉漉的黑眼睛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低着头继续弄。
叶芳愉好像看出来些什么,弯下腰俯身凑过去,指了指那个金属锁片,道:“挑着这个,把它顶起来,按着不要动,再开盒子就行了。”
她指引着长生试了两回,终于把木盒子打开。
长生终于开心了,扬起笑脸,把腿间的盒子哗一下推倒,从里面滚出来一枚白色带着缨络的玉佩,一直滚到万黼的脚脚前面。
害怕万黼又要踢走,他手脚并用爬过去,抬手在万黼的脚脚上拍了两下,低头很认真地对着脚脚说道:“泥,泥的。”
“不,不搂,不,不……”
“不要踢走?”叶芳愉问他。
长生就点了点头,“嗯!”
说完以后等了一等,看脚脚没有动作,终于放心下来,朝自己额娘伸出胳膊,“抱,抱。”
马佳庶妃忙不迭把他抱起来。
她的心情十分激动,眼眶都红了。
抱着长生在周围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长生会不会叫额娘呀?”
她怀里的长生仔细想了想,再次点头,“嗯!”
马佳庶妃:“那长生叫一叫额娘好不好。”
“额,额……”
马佳庶妃眼神殷切地等待着。
“额,额囊……额,额,郎……额凉。”
长生说得十分费劲,马佳庶妃心脏跳得厉害,短短几息像是过去了好几年。
等到长生终于喊出相近的两个字眼时,泪水倏地滑落。
忍不住把长生抱得更紧了一些。
叶芳愉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过去打扰。
转过头,就见纳喇庶妃脸上的表情很是无奈。
她挑挑眉,无声问她:怎么了?
纳喇庶妃指了指围床里面,用口型说:睡着了。
叶芳愉低头看了一眼,还真是,万黼的小身子还有一半多靠在栏杆上呢,脖子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照理来说应该是个很难受的姿势。
偏偏他睡得极香,小脸蛋红通通的,鼻子间还打着细微的奶呼声。
纳喇庶妃怀着复杂的心情把他抱了起来,让他能够躺在自己的臂弯里舒舒服服的继续睡,转而又对叶芳愉小声说道:“我带他回去睡觉吧,等改日有空了再来聚。”
叶芳愉瞥了一眼屋内无暇理会她们的马佳庶妃,摇摇头,“我与你一同回去。”
说着就走到马佳庶妃旁,与她告辞。
马佳庶妃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人,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看叶芳愉过来了,忙挤出个笑脸,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是我请姐姐来的,却没能说上几句话,实在是不好意思。”
叶芳愉对她莞尔一笑,“无事,我最近清闲时间多着呢,也不急在这一时。”
“刚好万黼也睡着了,沁娴说要带他回去。我嘛,就去御花园走走,看看保清和太子殿下最近都在玩些什么。”
她说完又看了看长生,发现长生窝在马佳庶妃的怀里,正用一双黝黑的眼睛乖乖看着她,看得十分认真。
叶芳愉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
忍不住抬手在他小脸蛋上摸了两下,语气感慨,“长生不过十个月,就这般聪慧了,想来应是遗传了妹妹。”
马佳庶妃闻言,表情变得微微有些怪异。
不是没有人夸过长生,但大多数时候都会下意识与皇上联系在一起,比如说夸长生的眉毛生得好看,跟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又比如说长生的唇瓣形状跟皇上有七八分相似。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长生像她。
她感动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旋即眉眼又黯淡下来。
抱着长生的手紧了紧,忐忑地问叶芳愉:“姐姐所说,我自然是信的,但是以前也听人说过‘慧极必伤’这句话……我就想着,长生的身子这么差,是不是,不要那么聪慧比较好?”
叶芳愉惊讶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马佳庶妃苦笑:“我实在是怕了。”
叶芳愉沉默,历史上长生确实只活了两岁多。
想到这,她心情好像也变得难过了起来,失落地收回了手。
马佳庶妃见状,就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反过来安慰她,“抱歉,是我失言了。”
她把长生抱给一旁的宫女,亲自送了叶芳愉和纳喇庶妃出门。
站在钟粹宫的大门口,她见叶芳愉神情一直郁郁,忍不住问:“可是我刚才的话给姐姐造成了什么困扰?”
困扰?
不,没有。
叶芳愉倏地抬头,表情。欲言又止。
她不动声色地掐住掌心,冷静回答:“没有,我只是不想你过多忧虑。”
抿了抿唇,继续补充道:“长生那般聪慧,又心思灵敏,若是你整日里哀愁这个,害怕那个,他也会被影响的,说不得就会心情不好,对他的身子也是种负担。”
马佳庶妃一怔,飞快想明白了什么。
她笑了笑,“这些我都省得,不过还是要多谢姐姐的提醒。”
“嗯。”叶芳愉点点头,转身上了轿辇。
看着马佳庶妃的身影在背后逐渐变小,轻轻叹出口气。
视线飘到后面纳喇庶妃的轿辇时,蓦地又沉重起来。
历史上万黼好像也是早早夭折……
*
在宫道上与纳喇庶妃分别。
叶芳愉去了御花园,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一处假山丛旁边的草地里找到小娃娃和小太子。
彼时他俩正互相抓着胳膊,四脚缠绕地倒在草地上,两张五六分相似的小脸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从下巴到额头,没有哪一处不是红色的。
叶芳愉看见的第一眼,误以为两人在打架,心脏猛然剧烈一跳。
正想开口,又发现周围宫人好像冷静得有些诡异。
遂沉默了下来。
暗中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俩“打”得还怪有章法,有来有回的,应是在玩布库。
叶芳愉从假山丛的阴影里站出来,轻咳了两声。
一旁宫人连忙跪下行礼,那边两个小崽子一看周围的动静,睁着好奇的黑眼睛看过来,看见是她,火速分开站起,浑身脏兮兮地就要往叶芳愉这边跑。
——是真的脏,小辫子上还沾着一些草絮,嫩白脸蛋上有一半是黑的,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了原来的颜色,重点是手……
叶芳愉直接被那四只黢黑的小肉爪子吓得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后退几步,身姿灵活地躲过了小娃娃的袭击,又从小太子旁边飞快绕过去。
两个小崽子笑着对视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挥舞着黑手,转身继续朝叶芳愉扑过来。
“额娘,额娘,一起玩呀!”
“我要来抓那拉额娘啦!”
叶芳愉被迫与他们玩起了“可视版躲猫猫”的游戏,直玩得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裹束在花盆底里的脚都酸了,两个小崽子都不肯放弃。
最后还是叶芳愉下令让周围的宫人把小崽子们团团围起来,才得了片刻的休息时间。
她扶着假山凸起的部分,使劲挥着手帕,试图把脸上的热意挥退。
扭过头,就发现两个小崽子又与一群宫人玩起了“小鸡捉老鹰”的游戏——只见宫人被要求站成了一排,双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
小娃娃牵着小太子的手,步伐灵活地绕来绕去,试图冲破第一个宫人的阻拦,把黑乎乎的手爪子印,印在后面那些宫人的身上。
叶芳愉表示这她可玩不来。
趁着两个小崽子没有发现她,悄悄往假山洞里躲了躲。
紫鹃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十分忠心地站在了她的前头,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住叶芳愉。
后面多兰嬷嬷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都快一年了,娘娘的身子还没有调理过来?”
叶芳愉一噎,直接装作没听见。
就听多兰嬷嬷继续说,“老奴觉得,娘娘还是该辅以运动,像方才那样,多与大阿哥和太子殿下跑闹玩跳才是。”
叶芳愉抿着唇,还是不吭声。
多兰嬷嬷接着劝说道:“娘娘可不能讳疾忌医,该给大阿哥做好表率才是。”
叶芳愉终于忍不住:“在玩闹这方面,保清不需要表率。”
不仅不需要,甚至可以这么说,整个紫禁城里怕是找不出比小娃娃还要会玩的孩子了。
他多机智啊,布库都能用来玩。
清晨出门时还是嫩黄色的衣裳,现在已经成了土褐色的。
躲猫猫可以不绑着眼睛,小鸡可以反过来捕捉老鹰。
只有她想不出来的,就没有小娃娃玩不了的!
叶芳愉思维飘散了一会儿,脸上的热气终于彻底消退,她拍了拍前面紫鹃的肩膀,示意她去让人把轿辇抬过来,她想回宫了。
因为直觉假山洞里还是不够安全。
毕竟小娃娃还是捉迷藏的高手,等下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
正想着,小腿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叶芳愉身形一僵,快速低头,与两只土褐色的小团子对上了视线。
见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小娃娃和小太子很是开心,黑黑白白的笑脸格外灿烂,声音清脆中还透着几分甜腻,“额娘,我捉到你啦,有没有什么奖励呀?”
“那拉额娘你跑不掉啦!”
捉?
叶芳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词,心里瞬间有了不妙的预感。
她直接看向自己的裙摆。
通过假山洞里不甚明亮的光线,隐约看见自己的裙摆被人掀起了不太高的一抹弧度,弧度的尾端,是……四只小手。
黢黑黢黑的那种。
比假山里的光线还要黑的那种。
叶芳愉感觉脑子里直接轰了一声。
她的新衣服!!
第88章
半个时辰后,延禧宫。
叶芳愉面无表情地坐在妆奁台前,肩上披着件烟霞色绣云纹薄外裳,外裳之上搭着块白色的吸水棉布,避免乌黑湿发上的水汽渗到衣裳上。
她刚沐浴过,身上带着些氤氲的热气,脸颊被烫得有些绯红,五官昳丽,透着几分妖冶,偏偏眉眼表情都格外冷淡,端庄正经到不行。
此时,紫鹃和青缇正一左一右地立在她身后,为她绞着乌发上的水。
忽然玉莹从屋外进来,手指尖湿漉漉的。一进来就朝着叶芳愉服了服身子,脸色看起来有些为难,“娘娘,那裙摆处的污渍,好似……清洗不掉。”
叶芳愉悚然一惊,扭过头去看她,“怎么会洗不掉?”
玉莹低着头,“奴婢也想不通,便去问了杜嬷嬷。杜嬷嬷说,大阿哥和太子殿下在去御花园玩耍之前,还去了一趟西洋画馆……玩了,玩了半个多时辰的颜料。”
颜料?
西洋的颜料?
叶芳愉恍恍惚惚。
愣了好一会儿,又问她:“衣裳上的都洗不掉,那他们……他们两个,脸上和手上的那些颜料,岂不是也……”
玉莹小声地“嗯”了一下,回答道:“杜嬷嬷说那些颜料好像是特调过的,沾到手上要反复清洗许久,所以大阿哥和太子殿下现如今还在桶里泡着呢。”
“他们眼见着洗不干净,便有些着急,快要哭了。娘娘可要过去看上一看?”
说着,小心翼翼用眼尾觑了一眼叶芳愉的反应。
谁知叶芳愉却又安然坐回去了。
搁在膝头的指尖蜷了蜷,思索片刻,把一瞬间升腾而上的慈母之心重新按了回去,她敛着眼皮,努力不让人看出她心里的幸灾乐祸。
好半晌,才在紫鹃几人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吐出一个字:“该!”
紫鹃和青缇绞发的动作顿了顿,对视一眼,瞧出娘娘这是坏脾气上来了。
也不敢劝,默不吭声继续手里的动作。
玉莹蹲在地上,表情看起来如梦如幻,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听岔了娘娘的话。
娘娘一向是最疼爱大阿哥的了,怎么会……
她忍不住重复问了一句,“娘娘?”
叶芳愉清咳一声,“让小厨房多烧些热水,以备不时之需吧。”
玉莹嚯地抬起了头,“可是,大阿哥和太子殿下他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芳愉无情打断,“本宫这也是为了教育他们,人总该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该承担的后果。”
“都是四岁的大孩子了,连什么能玩,什么不能玩都不清楚吗?”
她说得十分正经,成功将玉莹这个小姑娘带歪。
面上的迷茫之色逐渐转变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娘娘真是用心良苦。”
叶芳愉分不清她是真心赞叹,还是假意内涵。
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干净澄澈,估计应是前者,便毫不心虚的答应了一声,又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口中吩咐道:“让他们多洗几次吧,若是今儿洗不干净,那就明儿接着洗。”
“要是一直洗不掉,那就在延禧宫里待着,刚好这天儿也慢慢热起来了,能少往外跑也是件极好的事。”
玉莹低着头又屈了屈膝,脆生生应答道:“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说完,脚步轻盈的往外走了,看方向,是往小厨房走去。
紫鹃和青缇拧着眉又对视了一眼,心情逐渐复杂。
叶芳愉却没有管那么多,静静坐着等紫鹃她们把头发擦干。
之后随手把及腰的长发挽起,松松垮垮插了根簪子固定,便一身松快地坐到窗前看话本去了。
看了不到两柱香时间,忽然听见暖阁遥遥传来两道此起彼伏的孩童哭声,“哇——”
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扬,被弄脏新衣裳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
她把哭声当作乐曲,一手托着下巴,姿态闲懒地听了一会儿,才挑了挑桃花眼,朝窗外一个小宫女招招手,吩咐她去一趟太医院。
——西洋画馆的颜料为保持色彩亮丽,也为能长时间保存画作,那些西洋画师与太医院合作,往颜料中加入了一些秘制特调的药水。
药水本身不伤人体,却能够使人的皮肤在触碰到颜料后,极难清洗干净。
所以小娃娃和小太子要想把脸和手都洗白,光靠热水是不够的,就算泡上三天三夜,脸上和手上还会留有痕迹。
必须配合太医院的独门药水才行。
之前当着玉莹的面不说,是为了看两个小崽子的笑话,也为了给他俩一个深刻的教训,眼下笑话看完,叶芳愉不想他俩把嗓子哭坏,这才命人前往太医院去拿药水。
小宫女出了延禧宫,不过一刻钟时间就气喘吁吁回来了。
她径直奔向暖阁,又过没多久,暖阁的门终于打开。
从里头走出来两个粉白面团一般的小崽子。
小崽子手拉着手,肩膀还在一抽一抽,脸颊上带着羞红,乌黑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有些澄澈清亮,似旷阔无垠的湖泊一般好看。
他俩垂头丧气地一起走入正殿,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凑到叶芳愉跟前来。
小娃娃先抬头看了一眼叶芳愉,很快把脑袋又垂了下去。
小太子下意识想要扑过来,脚步动了两下,想起来什么,又默默退回到哥哥身旁,嘴里压着声音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
叶芳愉把手里的话本卷成筒状,似笑非笑看着榻前两个脑袋低垂的小崽子。
屋内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香炉里的烟雾袅袅。
不知过了多久——
“额娘……”小娃娃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心虚和愧疚。
他问:“额娘的衣裳……怎么样了?”
叶芳愉晒笑一声,“一百两做的衣裳,只穿了半天,现在没了。”
小娃娃嚯地抬起头,“一,一百两?”
叶芳愉点头:“是呀。”
小娃娃松开弟弟的手,认真掰了掰手指头,最后感慨,“好多钱钱啊。”
“都没,没了?”
他像是不敢相信。
旋即又道:“似颜姐姐有神奇的药水,倒进水里面,用棉布浸湿,擦一擦,就能擦干净了,额娘,要不然让似颜姐姐拿药水试试?”
叶芳愉拿着话本筒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那药水对皮肤有用,对衣裳却是无用的。”
话音落下,小娃娃就把嘴巴不高兴地撅起来了,“试一试嘛,说不定有用呢?”
叶芳愉摇了摇头,“我说没用就是没用。”
说完站了起来,把手里的话本放回到多宝架最顶上一层,确保小娃娃拿不到之后,才转过身,对着两个小崽子挑了挑眉,转移话题,“玩了那么久,肚子饿不饿?”
小太子吸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诚实点头,“饿的,好饿的。”
小娃娃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
小太子倏地抬头,振振有词道:“可是那拉额娘已经不生气了呀,而且一百两又不是很多!”
小娃娃瞪圆了眼睛,“我一个月才二十两银子零花钱呢,一百两是好多个二十两了!”
小太子歪了歪脑袋,“二十两?”他慢慢把眉毛蹙紧,看着哥哥很是不解,“怎么这么少啊?”
小娃娃都要气急败坏了,“不少!我四岁生辰以后,额娘给我翻了一倍呢!以前都只有十两的!”
然而小太子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他鼓着颊腮,“那肯定是你不听话,所以那拉额娘才给你那么少银子的!”
“二十两还少,那你一个月有多少?”
“我有二百两一个月呢!”
“多少?”小娃娃吓得声音忽然拔高。
旋即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叶芳愉。
叶芳愉拧了拧眉,以为小娃娃这是要吃醋了,毕竟弟弟的零花钱是他的十倍之多,不论多大的孩子都很容易生出攀比之心的。
她心中飞快想着应对的话术。
谁知小娃娃一开口就是,“额娘,弟弟吹牛!”
“弟弟太好笑了,他居然说他一个月的零花钱有二百两银子!”
叶芳愉听完只觉得无语:“……”
她默了默,终于没忍住,“是真的。”
小太子刚出生就失了额娘,皇上十分怜惜,不仅亲自将他抱到乾清宫抚养,每个月给的零花钱还极多,与两位老祖宗给的加起来,每月至少二百。
若是碰到什么节日,数额还会翻个几倍。
小娃娃忽地笑不出来了。
这时候小太子却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又凑过来拉了拉哥哥的手,奶声奶气地问道:“哥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饭好不好?”
小娃娃呆呆的,没有动弹。
小太子有些奇怪,“哥哥?”一边叫,一边推了推。
小娃娃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顺势铱錵坐在了脚踏板上,乌黑的圆眼睛里失去了高光。
小太子被吓坏了,大眼睛里飞快溢出泪花,他扑上前抱住哥哥的一条胳膊,求救似地看向叶芳愉,哭声喑哑,“那拉,那拉额娘,哥哥,哥哥是不是傻掉了?”
叶芳愉无奈地扶了扶额。
旋即掀了掀眼皮,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你哥哥只是被二百两吓着了。”
小太子呜咽的声音一顿,“二百两就吓到了?”
他问:“那拉额娘,哥哥是不是很穷啊?”
说完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疑惑的视线看了看哥哥身上的衣服,又飘向叶芳愉,停滞了许久,最后小小声问道:“那拉额娘,你……是不是也很穷啊?”
“要不然,我回去以后,让汗阿玛给你送些银子吧?”
“李嬷嬷说,我的小私库里头已经存了四万两银子了,可以分给哥哥一半哦!”
叶芳愉闻言有些诧异,这么大方的吗?
一旁小娃娃这时忽然回过了神,声音彷佛要划破天际,“四万?”
第89章
叶芳愉以为小娃娃是被这个数字吓到了。
谁知他却很快扭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张口就问:“额娘,四万是多少呀?”
叶芳愉顿了顿,神情复杂地回答道:“很多很多。”
“比三千还要多吗?”
叶芳愉点了点头,“比三千还要多。”
“多多少呀?”
叶芳愉在心里数了数,“比十三个三千还要多一些。”
小娃娃的脑袋往后仰了一下,语调拉长,“啊……”
“那真的是很多很多很多的银子了。”
他认真想了想,又问叶芳愉:“额娘,四万银子能买多少根冰糖葫芦呀?”
叶芳愉心下在飞快计算。
据她所知,古代的冰糖葫芦都不值什么钱,而最低的货币金额是一文。
康熙九年时一两银子可换一千二百五十文【1】,如今只能换一千一百文左右,所以四万两银子可以换得四千四百万个铜板,也就是四千四百万根糖葫芦。
但这个数字也不算绝对,毕竟有的人会讲价,好比两文买三根,四文就是六根了……
一大串数字如汹涌的流水一般从叶芳愉脑中划过,算得她逐渐头疼。最后还是决定舍弃后面那种假设,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回答道:“大约能买四千四百万根吧。”
许是她吐露出来的数字过于震撼,小娃娃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少顷,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嘟起小嘴巴,“不是四万吗?怎么变成四千了呀?还有四百又是什么,怎么又是千,又是百,又是万的?”
他乌黑闪亮的圆眼睛直勾勾看着叶芳愉,瞳仁里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之色。
……像极了现代抓着父母不停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好奇宝宝。
叶芳愉捏了捏指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你问这么多要做什么?你又没有那么多钱,别忘了,你的小金库现在只有五百四十二两呢。”
说完,好像想起来什么,“对了,你还要赔我一件新衣裳,晚上记得拿一百两给我,所以你就只剩下了四百四十二两。”
小娃娃逐渐瞪大眼睛,“可是弟弟也摸了,他也把额娘的衣裳弄坏了呀。”
叶芳愉学着小太子的模样歪了歪头,“怎么,说到要给钱,就忘记要保护弟弟了?”
小娃娃被她说得一噎,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转过脸,看了看一旁已经饿到没有力气,软趴趴靠在自己胳膊上的弟弟。弟弟的脸颊在他胳膊上压出了一小坨粉红色的肉肉,引得他忍不住戳了两下。
然后弟弟就抬起头看他了,黑黑的眼睛眨啊眨,好像在问他怎么了。
小娃娃顿时就有些哀伤,弟弟好小啊,连什么是钱钱都不懂呢,还说要分给自己一半零花钱。
可他是哥哥,怎么能要弟弟的钱呢?
……所以额娘说得是对的,这个时候不该弟弟来出钱。
他要保护弟弟,所以要帮弟弟出钱,对的,没错!
如是这般,小娃娃终于想清楚。
他重新转过头,郑重地看向自家额娘,声音干脆利落,“好!等用完膳,我就拿一百两给额娘。”
可忽然又想起来,他好像还不知道一百两是多少,于是连忙追加了一句,“我把小盒子拿来给额娘,额娘自己取一百两好吗?”
叶芳愉努力憋着笑,朝他比了个可以的手势,“好的,宝宝真乖!”
小娃娃得了额娘的夸奖,很快笑得眉毛眼睛都弯了起来,煞是可爱。
*
然后当晚,叶芳愉就从小娃娃的零花钱盒子中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二百两。
拿的时候,紫鹃在旁欲言又止,显然是有些看不下去。
但她也没有直接点破,一直到目送大阿哥回了暖阁,方才快步走到叶芳愉身侧,低声问她:“娘娘不是说拿一百两?”
她开口询问时,叶芳愉正在书房的多宝架上到处寻着合适的盒子,打算用来存放这几颗银锭——这是她第一次从小娃娃手里“坑”钱,自然要好好保管着,将来等小娃娃长大了以后,才好拿出来嘲笑他。
听见紫鹃的话,她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你不懂,这是赔礼。一百两赔那件被毁坏了的衣裳,一百两赔一件新的衣裳。”
紫鹃不安地揉搓着帕子,“……您方才好像没有直接跟大阿哥说清楚。”
叶芳愉直接睨了她一眼,“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他现在又分不清一百两和二百两。”
紫鹃怔了怔,“可大阿哥不是还记着零花钱的总数?”
“记了有什么用?他都不会算数呢,好比下个月我给他发二十两,他能算明白四百四十二加二十等于四百六十二吗?”
“他算不清楚的,到时候我就直接跟他说,四百四十二加二十等于四百二十二,你猜他会不会信?”
说话期间,叶芳愉终于找到一个合心意的木盒子,表面刷漆,顶部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貔貅,用来存钱很是吉利。
她开心地把盒子里的东西掏出来,交给紫鹃去另外存放,而后拿了块手帕,把几颗银锭随意包裹好,塞入盒子中,盖上。
抬眼环顾了一圈,最后决定把木盒子存放在书桌下的带锁抽屉里。
因为担心自己多年后会忘记这二百两是怎么来的,想了想有些不放心,便又重新把盒子拿出来,扯过一张白纸,寥寥写上前因后果,然后将纸张对折几次,一同塞进盒子中。
旋即拿着笔在盒子底部认认真真写上“把柄”二字,角落处标记了序号“一”,方才心满意足地把盒子塞进了抽屉中,牢牢锁好。
一系列动作看得紫鹃唇角微微抽搐。
也知道娘娘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拿着的摆件拿去了库房,随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
叶芳愉歇了几天,才重新恢复了从前忙碌的日子。
谁知却发现宫中好像又起了什么流言,于是命紫鹃去查探清楚。
紫鹃一去就是两个多时辰,久久没有回来,叶芳愉直觉有些不对劲,便把玉莹派了出去寻她。
不多时,玉莹匆匆而归,带来了紫鹃在御花园中惩治宫人被佟妃撞见,于是被罚跪的消息。
叶芳愉嚯地起身,带人快速赶到御花园。
她到时,佟妃正姿态悠闲地坐在阴凉的亭子里喝茶赏花,而紫鹃跪在不远处,头顶烈日,汗水浸湿了衣裳,头发有些缭乱,脸上还带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亭子里另外一侧,跪着三四个宫人,模样看起来比紫鹃还要狼狈,衣裳上甚至还带着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见她下了轿辇,宫人和紫鹃连忙跪伏行礼。
佟妃也在身边宫人的提醒下站起了身,朝她走来,膝盖微屈,似要行礼。
叶芳愉却直接越过了她,径直朝紫鹃走去,弯腰把她扶起来,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怎么回事,谁打的?”
紫鹃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就传来佟妃不虞的声音,喊的是叶芳愉的尊称。
“惠妃娘娘。”
青缇悄悄拉了拉叶芳愉的袖子。
紫鹃也暗暗给她使了个眼色。
叶芳愉只能深吸一口气,站直转身。
就见着佟妃板着脸,严格按着规矩,给她行了个请安礼。
等叶芳愉喊起之后,她重新站直,望向叶芳愉的眼神古井无波,像换了个人似的,“姐姐匆匆赶来,估计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叶芳愉轻声开口,“知道一些,但是不太全面。”
她只知道是这几个宫人在御花园中说小娃娃的坏话,被紫鹃无意中撞见。紫鹃命他们互扇巴掌作为惩罚,谁知被佟妃看见。
佟妃大怒,罚紫鹃在御花园中跪上两个时辰,再之后的细节她就不甚清楚了。
闻言,佟妃朝一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便站出来给叶芳愉解释,“近来宫中出现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声音,与娘娘膝下的大阿哥有关。一说是大阿哥脾性顽劣,顶撞师傅,不肯背书,也不愿抄书,天资一般,连师傅偶来心血的考校都无法通过。”
“二又说大阿哥娇贵,仗着娘娘受宠,就在皇上面前撒娇颠倒事实,给师傅泼了脏水不说,还致使师傅声名狼藉,落了个无故流放的下场。”
“三还有人议论娘娘行事不公,心肠歹毒,流放不说,还要抄书受辱,生生把手都给抄断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叶芳愉身后的玉莹气不过,涨红了脸怒骂一声。
嬷嬷汇报的声音顿了顿,抬起头朝她凉凉看了一眼。
佟妃也在拧着眉上下打量她。
叶芳愉心间霎时一跳,偏过头斥了句,“慎言!”
玉莹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叶芳愉朝那个嬷嬷看去,“还有么?”
嬷嬷垂着头,“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按说这几个宫人犯了宫规,散播流言,杖毙都是轻的,可……不该是由娘娘身边的宫女来作为主持惩罚,娘娘能明白?”
叶芳愉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朝紫鹃看了一眼。
紫鹃缓缓摇了摇头,意思是她认罚。
佟妃的处置并无任何错处,甚至可以算得上颇为公允,且进退有度。
话都说到这里,叶芳愉也无法包庇紫鹃。
只能忍着心疼,询问那个嬷嬷,“已经跪了多久了?”
嬷嬷回道:“还有一刻钟便能结束了,娘娘可要到亭子里来歇会儿?”
说完侧身让路。
叶芳愉默了默,缓缓走上台阶,与佟妃坐到了一起。佟妃抬手就给她倒了杯温茶,面色缓和了一些,语气轻柔地说道:“臣妾还以为姐姐会大发雷霆。”
叶芳愉敛着眼,伸手测了测茶杯外的温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按着宫规,紫鹃确实有错,本宫不会包庇。”
佟妃笑了笑,“姐姐果然公允。”
说完又转向另一边的几个宫人,“那这几人,姐姐预备如何处置?”
叶芳愉:“事关皇嗣,又与武英殿的师傅有关,自然是交送给皇上去处置。”
佟妃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了几分,“姐姐果然受宠,不过是拿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宫人,这乾清宫竟也是想去就去。”
叶芳愉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散播谣言?谣言可不是从他们几个人口中散播开来的,若本宫没猜错的话,应是首先从乾清宫流出。”
佟妃闻言一怔。
很快想明白叶芳愉这是在同她解释,为何要将此事上达天听。
她垂着眼沉默,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好半晌,亭子内都无人说话。
凉爽的微风徐徐拂过,扰得枝头树叶乱颤,发出簌簌的响声,与天边飞过的鸟儿叫声呼应,是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偏被一旁几个低声哭泣的宫人破坏了意境。
一刻钟时间到,紫鹃扶着膝盖吃力起身,玉莹和青缇几人连忙过去搭把手。
叶芳愉把一口未动的茶盏往桌上推了推,利落站起,对着佟妃说道:“本宫就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佟妃连忙放下茶盏起身恭送。
很快,叶芳愉就把人全部带回了延禧宫。
延禧宫里还在当值的宫人都被紫鹃的伤势吓了一跳,差点忘了行礼。
好在叶芳愉此时也顾及不上她们。
她站在院中,游刃有余地调配起了宫人,先让人去与杜嬷嬷说一声,叫她照顾好小娃娃,今儿就暂且别出暖阁了。
又把玉莹分去照顾紫鹃,着人送了最好的跌打伤药和消除疤痕的药膏。
最后让人喊了多兰嬷嬷过来,把御花园中发生的事完完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劳烦嬷嬷把他们扭送到乾清宫去,交给梁总管处置。”
“至于紫鹃之事,就暂时不必说了,想来佟妃也不至于因着这点小事去告状……若是皇上问起了别的,嬷嬷你知道如何应对的。”
多兰嬷嬷点点头,也不耽搁,很快带人离去。
直至日落时分才回来,进门时笑得很是开心,勾得叶芳愉一时间有些好奇,“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多兰嬷嬷先朝她服了服身子,旋即说道:“娘娘吩咐之事,已经处理完毕,那几个宫人后来又被压送至了慎刑司。”
“梁总管说等拷问出了结果,就会派人告知娘娘的。”
“另外,皇上为安抚娘娘受惊,命老奴带回了一些赏赐,其中有两匹香云纱,说是替太子殿下赔给娘娘做新衣裳的。”
多兰嬷嬷笑着说罢,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张薄纸,神秘道:“娘娘看看这个。”
叶芳愉不解地解了过来,徐徐展开,发现竟是几张衣裳花样图,看着格外精致秀丽。
这熟悉的笔墨,瞧着竟像是……
叶芳愉倏地抬起了头。
就见多兰嬷嬷朝她笑得暧昧,“娘娘猜得不错,这是皇上亲自画的。”
“还有,皇上还说了,明儿会翻您的牌子,让您好生准备着。”
只听前面一句,叶芳愉还挺高兴的。
可听完多兰嬷嬷后一句,叶芳愉只觉眼前一黑。
救命……
第90章
翌日一早,多兰嬷嬷就开始了忙碌,指挥着宫人里里外外大扫除,为迎接圣驾做准备。
动静虽轻,却还是将叶芳愉吵醒了。
……穿越不过一年,她好像从熬夜党变成了专业早八人。
叹口气,叶芳愉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梳洗,用膳,闲着无事,跑到小娃娃的玩具屋晃了一圈,拿了个榫卯拼接玩具坐在窗前无聊地玩着。
窗外多兰嬷嬷的身影不时出现。
见她在玩小娃娃的玩具,动了动唇,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少顷,拿了几本薄册子回来,隔着窗塞到叶芳愉手里,小声说:“娘娘若是得空,就看看这个吧。”
说罢,根本不给叶芳愉询问的机会,匆匆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看向叶芳愉的那一眼,眉目含笑,隐约有些暧昧。
叶芳愉忽然就从心底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飞快低头,发现手里的薄册子很是简陋,表皮封面呈现灰色,干干净净地一个字都没有。
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打开,视线触及内页图案的一瞬间,倏地将几本薄册子“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脸颊快速泛起绯红。
心间大为震撼。
多兰嬷嬷是怎么想的?
谁家正经娘娘会一大早坐在窗前,就着光辉璀璨的晨曦朝阳看辟火图啊??
万一不小心被小娃娃撞见怎么办?
叶芳愉现在就想直接找个缝隙钻进去,一百年不出来。
她的手指还覆在薄册子上,羞耻地蜷了蜷,须臾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烫到,飞快地收了回来,热意残留在指尖弥漫。
整个人坐在窗前,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
害羞了好一会儿,才匆匆下了榻,把这几本册子塞到衣柜深处某个角落抽屉里,埋在其他物件的最下方,然后又一层一层锁住,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后,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回到窗前没多久,多兰嬷嬷忽然凑了过来,小声问她:“娘娘都看完了?”
叶芳愉的脸瞬间又红了起来,眼神飘来飘去,不知道怎么回答。
多兰嬷嬷就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说:“这有什么,都是人伦常情,娘娘无需害羞。娘娘现在该想的,是如何给大阿哥添个弟弟,等来日长大了,也好兄弟同心……”
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叶芳愉自动屏蔽了后面那段话。
脑子里晕乎乎地想着,当初是为什么要把杜嬷嬷和多兰嬷嬷调换来着?哦,好像是因为多兰嬷嬷对小娃娃无底线的宠溺和纵容。
加上她当时初掌宫权,急需一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在身边提点。
方才把主意打到了多兰嬷嬷身上,毕竟她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时间足有二十年之多,对后宫和内务府的具体情况也算了若指掌。
在这方面,是杜嬷嬷远远不能相比的。
可现在,叶芳愉却后悔了。
多兰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思想有些古板老旧。她也无法直接跟多兰嬷嬷说自己不想再生,毕竟这是皇家,后宫中所有女人追求的就是“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所以叶芳愉只能装作十分有兴趣的模样,勉强听多兰嬷嬷说完了好长一段话,并且乖乖保证今后会好好努力。
心里其实在偷偷想着,等再过几日就把多兰嬷嬷和杜嬷嬷换回来。
“嬷嬷放心就是。”她语气温柔地说完了这句话。
视线不经意间往下一瞥,蓦地撞入了一双漆黑的圆眼睛。
只见小娃娃蹲在多兰嬷嬷的膝盖旁,不知听了多久!
叶芳愉被他吓到,抓着窗框的手指瞬间一紧,声音忽地抬高,“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娃娃眯起眼睛朝她嘿嘿一笑,脸蛋子鼓了起来,看着像个刚出炉的奶黄小包子。
开口时还奶里奶气的,声音软软糯糯,“额娘,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呀?”
一旁的多兰嬷嬷此时早已经羞红了一张老脸,肩膀十分僵硬,脚下跟生了根一般,久久无法动弹。
叶芳愉因着震惊,也没能及时回话。
她在想小娃娃是真的没有听见什么,还是在明知故问。
就见小娃娃抬手戳了戳多兰嬷嬷的膝盖,问她:“额娘要有新的小宝宝了吗?为什么说是弟弟呀?额娘和嬷嬷都喜欢弟弟吗?可是我更喜欢妹妹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捶着自己的小腿站了起来,小脑袋还差一点就能触及窗框了。
于是垫了垫脚尖,试图用自己的小脑袋去蹭叶芳愉的手指。
同时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念叨着:“而且生弟弟妹妹又与汗阿玛有什么关系?我看纳喇额娘就是自己生的呀,万黼弟弟不是一直待在纳喇额娘的肚子里面嘛?他又没有去过汗阿玛的肚子……”
“多兰嬷嬷说的话真的好奇怪啊,我有好多都听不懂,额娘你懂吗?”
叶芳愉茫然地摇了摇头,“不,不懂,我也不懂。”
小娃娃就又戳了戳多兰嬷嬷,“嬷嬷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呀?”
多兰嬷嬷忽的回过神,飞快后退了一大步,然后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着,“老奴,老奴也不太懂……不是,老奴是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现在要去一趟内务府,所以就由娘娘来给大阿哥解释吧……”话没说完就飞快跑了。
步伐矫健得根本不似四五十岁的年迈老人。
只留下叶芳愉看着她的背影无语凝噎:“……”
低下头,小娃娃还在眼含期盼地看着她。
叶芳愉想了一想,“宝宝今儿不是还要去慈宁宫吗?”
小娃娃点点头,“要去的,但是不着急,下午才去呢。所以我就想来陪陪额娘。”
他说完以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脚下跳了跳,对着被木棍支起来的窗扉说道:“额娘,你把它支高一点好不好?”
叶芳愉有些不解,却还是顺从地把窗扉往上支高了一些。
下一秒,就见着小娃娃抬手握住窗框,身形微微拱起,两脚蹬在墙面上,费劲地往上爬。
——是一个标准的现代小孩爬冰箱的姿势。
他一边往上爬,一边嘴里念叨着:“额娘我觉得我好像又长高了,这次一定能爬上去的,额娘你等等我啊……”
这次?难不成还有上次?
叶芳愉往旁边让了让,同时脑子里还在想着,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只是还没等她想清楚,小娃娃就已经上半身越过了窗框,整个人挂着,浑圆的肚子被压得有些扁,脚下空空荡荡地晃来晃去。
他的小脸微红,怯生生看了叶芳愉好几眼,最后丧气地说道:“额娘,我没有力气了,你拉拉我吧,把我拉进去。”
叶芳愉翻了个白眼,表情有些无奈,“……”
爬不上来还逞什么强呢,老老实实走大门不好吗?
她伸手把小娃娃抱了进来,给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又喂他喝了几口茶水。
小娃娃的手指熟稔地摸向她的衣襟,扭玩着扣子,半晌,小声问她:“额娘还没跟我说呢,是不是要有小宝宝了呀?”
叶芳愉淡定摇头。
“没有呀。”
小娃娃不解:“可是多兰嬷嬷不是说……”
“嬷嬷是在盼着呢,这就跟你过生辰的时候许愿一样,能不能成真还要看以后。”
小娃娃“哦”了一声,旋即不说话了。
只用一双乌黑的圆眼睛时不时从叶芳愉脸上扫过,欲言又止,还是特别明目张胆的那种,摆明了有话要说,并且还要叶芳愉主动去问。
叶芳愉心下一片了然,“说吧,你想要什么?”
小娃娃弯了弯眉眼,先夸一句,“额娘真的好聪明呀!”之后才扭扭捏捏地说道:“额娘,是这样的。”
“我有点儿羡慕太子弟弟,因为太子弟弟有哥哥,就是我。还有大姐姐,还有弟弟和妹妹。你看啊,兄、弟、姐、妹,他都有了。”一边说,一边伸出四根手指头,说到一个就掰一下。
最后指向自己,“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姐姐,弟弟和妹妹,我都没有哥哥呢!”
“所以!如果额娘要生的话,能不能给我生一个哥哥呀?我也想体验一下被哥哥保护的感觉。”
话音落下,写满期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直勾勾地望着叶芳愉。
叶芳愉伸手拿点心的动作顿住。
停滞了许久,才特别冷漠无情地拒绝道:“不可能。”
小娃娃急了:“为什么呀?”
“额娘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我再无所不能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啊!
叶芳愉在心里泪流满面,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神色少有的无措。
然而小娃娃还在盯着她。
叶芳愉沉默: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
叶芳愉结结巴巴地同小娃娃解释了许久,小娃娃初时不信,以为叶芳愉是不肯。
半个时辰后终于认清楚事实,要想有个哥哥,需得先把他塞回额娘的肚子里,让哥哥先出来,之后才能有他。
他盯着叶芳愉的肚子看了许久,又看了看自己比去年大了许多的小手和小脚。
只能无奈放弃。
……因为他都这么大了,再塞回额娘肚子里会好疼好疼的。
还是算了吧。
他是个会心疼额娘的好宝宝!
叶芳愉还不知他的心理活动,见他不再追问,就知他是放弃了。
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只觉得一上午过去,人都要憔悴了。
下午,把小娃娃送上去慈宁宫的轿辇。
叶芳愉拉着紫鹃回了书房,打算把书房里的话本和游记整理一下,把看过的拿去送给马佳庶妃她们,同时清点一下库存,好叫人出宫去采买。
谁知收拾到一半,多兰嬷嬷就匆匆跑进来了。
额头上还带着汗水,“娘娘,皇上来了,已经到大门口了,快出来接驾!”
叶芳愉闻言就是一惊,不是应该先翻牌子吗?
怎么还玩突击检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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