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无奈收留
雨势渐小, 秋望舒一改方才慌乱急切的模样,沉着一张脸默默地走在回书肆的路途中。
早上茶棚中的愤怒和此时的疲惫交织在一起,牢牢地绊在她脚下, 叫她越走越沉,心绪也越加烦乱。此时此刻,秋望舒只想回到书肆里, 躺到榻上,抛下一切琐事,什么都不要再想地好好闭上眼睛。
可即便她想要的如此简单,事情也并不如她意。
自渡口救下的那人醒过来后, 自己身后便多了一阵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小心, 离得不远也不近。就好似在说,在秋望舒开口准许之前,她不会随意再靠近。
虽然自己一时冲动救了她, 可是自己也没打算把人救到暂住的书肆中去。
眼下都走到西市口了,眼看出了西市再过几个街口便要回到书肆了, 即使秋望舒再不想回头,也没办法再放任身后这人不管了。
像是赌气一般地突然停下了脚步,在听到身后人脚步也骤然停了之后。秋望舒揪紧了衣角,只偏过一点侧脸,努力放平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话音落下,身后的人却没有马上给出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 才不紧不慢地回答了她:“因为你救了我。
她语调轻缓, 嗓音清亮, 和方才濒死急喘的人判若两人。
她的话语里端的是十足十的理所当然,与秋望舒想象中的反应大不相同。
愣了一愣, 秋望舒一时想不明白这算什么回答。
因为我救了她,所以就必须帮到底么?
不可能,秋望舒撇过脸去,心中回绝道:绝对不行,自己就没听说过这般道理。
越想心里越乱,故意不看身后人的表情,秋望舒只闷声丢下一句:“那就别跟了。”就加快了脚步,故意跑进了西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
天阴,看不见太阳落山,于是早已亮起的灯笼便代替了落日向众人宣告着:伏春城的晚市,才刚刚开始。
刚冲进西市,便听到了吆喝声同夹杂着喝彩的杂耍声混杂在了一起,把四周的脚步声盖了过去。
人来人往中,秋望舒跑过了饼摊,食铺,最后在确定了那人没有跟上来后,才慢下了脚步,走到了蒸腾着热气的馄饨摊边。
走到馄饨摊也就几步路,但秋望舒走得却没那么轻松。
那人没有再跟上来,自己明明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是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食客,和街边收拾着店铺的商人,秋望舒心中却又有些不落忍。
这毕竟已经天都要黑了,自己把一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异乡人撇在后头,然后独个儿来吃馄饨,好像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不过转念一想,西市附近多的是旅店,那人只要稍稍抬个头看看头顶的匾额,就能找到个舒坦的住处,然后再吃碗热汤面,何必一定要跟着自己。
这么想着,秋望舒心里倒是多了几分底气,是啊,连自己都顾不好的人,哪儿来的余力顾别人。
闭上眼长呼一口气,秋望舒把今日所有想过经历过的烦心事全给抛到了脑后,然后抬脚朝着正热闹的馄饨摊子走去。
这一个月来,她总来这家吃馄饨,以至于她前脚刚踏进馄饨摊,后脚老板娘就笑着问道:“一碗清汤的是吧?”
对着老板娘和善的笑容,秋望舒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随后像往常一样坐到了离老板娘最远的位置。
因为老板娘和秋臻一样会在馄饨汤里放很多芫荽,所以她才常来这个摊子。可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坐在汤锅旁边,听老板娘关切地与自己寒暄。
而且,坐在角落里的话,即使方才那人追了过来,也不一定能看得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秋望舒谨慎地缩在最里头,一直保持着低头观察过路人的姿势,直到热腾腾的馄饨被老板娘端到了自己面前,她才把眼神挪到那工艺粗糙的瓷碗上。
馄饨一端上来,她便习惯性地用瓷勺数了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了十六,她愣了愣,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住了嘴唇。
这不是因为担心老板娘缺斤少两,而是秋望舒清楚原本三文只卖十二个馄饨,可是自己每次来,老板娘都多给自己四个。
兴许是热气腾得自己眼热,兴许是今日的心酸难堪全部在此时积攒到了顶点。秋望舒舀起了一只圆鼓鼓的馄饨,眼眶却越来越红。
……废物,没出息。
憋着一股劲,秋望舒狠狠地在心里唾弃自己。可是显然这么骂也没有用,因为即使她皱着一张脸使劲吸气,也拦不住眼里横冲直撞的东西,弄得眼前的馄饨都越发模糊了起来。
偏偏在这时,她又听到了那个她以为已经成功甩掉的声音。
“老板娘,劳烦您再来一碗馄饨。”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秋望舒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抬头去看,还好最后反应过来了。慌忙地揩了一把眼睛,她赶忙低头将馄饨送进了嘴里,装作没听到这人的声音。
可偏偏这人看不懂她的用意,不紧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还坦然地对老板娘说道:“和她那碗一起算。”
看了看面前的绿衫少女,又看了看仿佛没听见刚才那句话,埋头吃得正认真的秋望舒,老板娘手握汤勺,一时还有些想不通。这两人怎么看,都不像认识的样子,或者应该说,秋望舒看起来单方面不认识这姑娘。
不过,如果是朋友之间闹别的话,倒也不是没可能。
这么一想就想得通了,老板娘于是摇头无奈地看了一眼秋望舒,转头对面前这少女使了个眼色道:“好,快坐下吧,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在谢过老板娘后,这人果然自顾自地坐到了秋望舒对面。虽然她并不出声,但她那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眼神却时不时落到自己的脸上,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弄得秋望舒连使勺都不安心。
将勺子捏得“喀哒喀哒”地磕着碗边,秋望舒皱着眉头,在心中暗自气道,是她自己偏要跟过来,偏要坐来同一张桌子面前的,结果这会儿又一个字都不说,那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两人一个低着头,一个光顾着看那个低着头的,倒是叫一旁的老板娘看不下去了。又捞了几个馄饨添到两人碗里,老板娘握着汤勺语重心长地劝道:“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要闹成这样。”
见秋望舒还是没动作,她无奈地“哎”了一声,随即出声催促道:“快吃,吃完好好说,不行就同大娘我说说,我来听听这是怎么回事。”
这要说什么,说我们不认识,可她非得跟着我?
耐不住老板娘的热心,那人温声回道:“老板娘,我们没事,一会儿……”
听到“一会儿”三个字,秋望舒一股脑站了起来,想也没想就从口袋里摸出了十文钱来,放到案板边上,然后看也不看后面,“噌”地一下就跑出了馄饨摊子。
“哎哎——!”
秋望舒听到身后传来阵中气十足的声音,那是老板娘反应过来以后在后头喊她的声音,可是她只管跑,根本没空听老板娘回来又说了些什么。
……
从馄饨摊到这儿,秋望舒已经带着身后的影子在街口转了两圈了,但她还是牢牢跟在自己后面,丝毫没有半点要妥协离开的意思。
终于,在第三次岔到书肆门前时,秋望舒忍无可忍,回头怒声喝道:“你——!”
可是在转过去看清她的样子后,秋望舒的眼神却楞一愣,连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停在了嘴边。
早在两人你追我赶的时候,这人的碎发就被吹到了额侧,所以这会儿秋望舒眼里看到的,便不再只是被碎发遮住的半张脸,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的少女。
她长得……和秋望舒所想的天差地别。
在码头时候没有细看,她原以为这人应该是一个蔫蔫的苍白样,可没想到,等着人站到了自己面前,她才发现,恰恰相反,这人长得十分出众。
尤其是兜帽下的那双眼睛。
即使灯火很暗,她也不得不承认,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很漂亮。
澄澈,明亮。像柳叶打着卷儿,用叶尖勾着要落不落的夜露。
可是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好奇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非得追到这里一探究竟。
是因为出身不错所以讲求知恩图报,还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心了,所以好奇像自己这般苦大仇深的人。
秋望舒想不通,可是这个情形也不容她想通了。
反正自己既不图她报恩,也不乐意和这人牵扯上关系,那就没有理由再带着她兜圈子了。
焦躁地揪了揪衣角,秋望舒看着面前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人,没好气地开了口:“……你再跟下去,是要跟着我睡街口么?”
原本以为“睡街口”这三个字好歹能唬住她,结果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存心要跟自己作对,在思索了半天后,竟然十分真诚地反问道:“既然是街口,那难道就不能再多睡下一人么?”
“……”
这难道是重点么?
诧异地盯着眼前的人,秋望舒一时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听不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
原本今天就够糟糕了,现在还要经历这一遭,这下秋望舒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问道:“你既付得起船费,为什么不干脆去住旅店?”
她语气中的拒绝已经够明白的了,谁知这人听了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再一次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非要睡街口呢?”
这是什么问题,是她非要跟着自己,现在说得倒像是自己没事找事了,于是秋望舒将压着心底冒上来的火气呛声道:“与你有何干系?”
“自然与我没什么关系。”这次倒是回答的爽快,没再把问题推回秋望舒身上。但很快,在答完这句后,她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那……既然没什么关系,那我住这里,也没关系吧?”
见秋望舒的眼神由恼怒到愣怔,她于是又再放低了身段道:“我只烦你这八天。”
“八天后,我便会乘船离开。”
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秋望舒看着这人故作可怜的模样,在心中默骂道,没用,别说八天,八个时辰都不行。
于是秋望舒收整心神冷声道:“不行,你住不惯。”
可谁知最后这句却又被她轻飘飘地堵了回来,“没住怎么知道呢?”
她的眼神清迥,好似只是诚挚发问,并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反倒叫秋望舒彻底败下阵来了。一直以来,秋望舒觉得自己虽算不上能言善辩,但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没有反驳的余地。
于是无奈之下,秋望舒只能撂下了一句:“……随便你。”
说完,便也不再刻意兜圈子了,抬起脚来便大步朝书肆门前走去。她爱跟就跟,反正书肆里没有别的地方给她睡,那她干脆就在桌案上趴着睡吧。
愤愤不平地打开门锁,秋望舒带着一肚子气冲进了门,也不管身后人跟上没跟上,就闷头往库房里跑去。
眼看秋望舒几步跑过了拐角,留在她视线里的只剩在后脑勺甩出一个弧度的白色发带,她不禁在心中暗暗笑了笑。
收起笑意后,绿衫少女看着隐匿在昏暗书格中的秋望舒,带着些讨好的意味故意道:“多谢你。”
见这一声成功地叫住了秋望舒,于是她盯着秋望舒有些僵硬的背影轻声道:“其实我身上的钱只剩下两百文了,除去回去的船费,就一文都不剩了。”
盯着秋望舒“无动于衷”的背影,她又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满足而真挚地说道:“所以,有个能安心休息的地方就足够了。”
说完,便放下了手,静静地坐在桌前,一副“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再多提一个要求”的样子。
这一番话说完,秋望舒虽然没有动作,可方才的一肚子闷气中却混进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去。
……她说的真话假话?从衣着看,她就是随便当个什么随身的东西,比如说她那药瓶,都够几趟船费了,更何况刚刚还要给自己付馄饨钱,谁能信她真的只剩两百文了。
可是,她若真是有钱,又何必非得骗自己呢?难道就为了在破店里睡一晚,尝尝鲜么?
在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秋望舒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悄悄偏头看了看她。见她还是那副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样子,秋望舒的眉头渐渐落了下来。终究还是没扛过自己过于丰富的内疚感,秋望舒回头跨出一步,硬着头皮朝那人看去。
“……你跟我来。”
可是话音落下后,秋望舒便后悔了,因为秋望舒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把情况想得太轻松了。
书肆库房里只有一方凉榻,还是以前云缃姨搬来小憩用的。这长榻如果躺一个人上去倒是足够宽敞了,但两个人那就有些勉强了。
而且,因为只有自己在店里住,这里连被子都只有一床。
原本连书肆的门都不想让她进的,现在居然要跟她挨在一起。一想到这个场景,秋望舒不由得心中又来了气。
都是这个人,两个人明明才见第一面,这人就非要,非要不知分寸地跟着自己。越想越气,秋望舒干脆以咬牙将被子横盖过来,指着左边固执道:“你睡这边。”
两人都横着睡,中间就能隔开了,谁都不碰着谁,虽然腿得受累蜷着,但好歹能睡得安生些。
与秋望舒不同,这人却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安排,笑着点头同意道:“好啊,有榻睡自然是好的。”
看她这欣然同意的态度,原本想说的叫她“明早立马离开”的话都只能默默咽到肚子里去。
见秋望舒又不说话,这人却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然后轻声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她问起自己的名姓,秋望舒动作顿了顿,在心中纠结片刻后,她又装作没听见这句话似的,专心致志地继续叠起了手中的外衣。
看到秋望舒这样的反应,难不成还不清楚她的用意么。于是这人眨了眨眼,也并不介意秋望舒的沉默,自顾自接着说道:“不想说的话,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
还没出自己的名字呢,突然,就被原本沉默的人打断了。
紧握着手中的外衣,秋望舒低头,不知为何突然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阿望。”
声音很轻,也很紧张。看着执意低着头不看自己的秋望舒,她虽然有些诧异,但脸上却隐隐露出笑意来。
告诉对方自己的小名,原是为了表示亲近。可秋望舒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不想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罢了。可是,再怎么不情愿,她也还是让自己进了书肆,分了自己一床铺盖,甚至还把名字告诉了自己。
真是个心软的人啊。
轻声笑了笑,少女也并没有戳破,只是像寻常初识的人那样问道:“是哪个望?”
还能有哪个望,难不成天底下会有哪个娘给自己的姑娘取名的时候带这几个“忘,妄,枉”么。
无奈地掀开了被子,秋望舒把脸埋进被子里,背对着她瓮声瓮气地回道:“……东张西望那个望。”
可就算秋望舒这么说了,这人却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她一句:“好听。”
好听什么好听,自己瞎说的也好听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秋望舒飞速钻出被子来,趁这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一口气吹灭了小几上的烛灯。
烛灯吹灭后,库房里便只剩下从门扉处透出来的一丝月光,室内也就恢复了她早已习惯的冷清,她也像往常一样,给月光留了个不给面子的背影。
身后还没上榻的人也没有动静,一时间,屋内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听见了身后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听见她窸窸窣窣掀开被窝的声音,甚至,在她将被子盖上时,闻见了从她身边飘来的淡淡的,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的香气。
然后,秋望舒听见躺下的人轻轻开了口,念出了一句和此刻毫无关系的话:“寒争……我叫寒争。”
闻言,秋望舒愣了愣,以为她还要接着说下去,可是最后似乎也就只有这两个字。
韩筝,还是寒争?虽然假装不感兴趣,但秋望舒还是在心中默默想道:是姓韩么,那争,又是哪个争呢?
抿了抿嘴,秋望舒又想道,如果自己问了,她不会觉得自己对她好奇吧。
虽然眼前只有昏暗的月光,但这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秋望舒的纠结,于是她笑了笑,也学着秋望舒刚才别扭的样子,故意解释道:“风寒的寒,争先恐后的争”。
听了她这句话,秋望舒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
什么啊,方才还做小伏低的,这会儿就学起自己来了。
秋望舒还没来得及出声时,她又听到背后这个自称“寒争”的人开了口,声音很温柔,也很真挚。
她说:“谢谢你,阿望。”
说完这句话后,秋望舒感觉到她轻轻地将被子拥到了肩膀上,然后就再也没有出声了。
“望”字咬得很轻,像是天色欲曙时笼着的一团水雾,带着一股明澈的朦胧。
半晌后,秋望舒利落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这叫自己十分郁闷的人,在心中不忿道,收留她一晚就是极限,明早书肆开门前,必须得让她离开。
第023章 牵着鼻子走
临近酉时, 归家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手提各种冒着香味的油纸包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而在昨晚异常热闹的书肆中,掌柜顾云缃却不急着收摊, 只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对面。
对面香烛铺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伙计依旧在一堆金纸银纸钱里打着呵欠, 连那肚子滚圆的狸花猫也有样学样地地盘在灯座旁,除了尾巴以外,一动都不动。
只不过,今日是有一处有些不同寻常, 那就是那位站在店外桥边, 那个一眼就能看见的的绿衫少女。
挺拔的身姿,如素藕抽条般朝气生长的身形。总之,叫顾云缃来看, 就不像是濮州境内出的人物。
而此时,这不知是哪来的“人物”已经在原地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这么长的时间里, 她就一直站在那儿,偶尔换换姿势,但却一直没走开过。即使之前香烛铺里的猫围着她蹭了三圈,声音嗲得让顾云缃恨不得立马把它捉回店铺里摸上个一百遍,那姑娘也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微微弯下腰,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那卖乖求食的小东西。
轻轻地“嚯”了一声, 顾云缃不由得感叹道, 这倒是个定性十足的。
不过……转念一想, 她既然不是来买东西的,也不是路过休息的, 那想必就是来等人的。
虽然不清楚这人来头,但对于她等的是谁,顾云缃心里倒是猜到了个七八分。
毕竟从那姑娘出现在桥边的时候起,自己店里这闲不住的小伙计就躲在后头没出来过。
眯起眼来笑了笑,顾云缃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回头朝躲在书架背后的秋望舒问道:“阿望,那是你朋友么?”
背后的秋望舒自然不会说是,不然她要怎么跟顾云缃解释两人怎么认识的?一个看起来不缺银子的人强行跟着自己回来,自己还偷偷收留了她一晚,这话说出来谁能信?况且两人的相遇稀里糊涂的,本来也就算不上朋友。
面色不虞地将收明日客人要来取的书册又收拾了一遍,秋望舒低着头闷声回道:“不……”
说完,还要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算是。”
说完这一句秋望舒就后悔了,她飞快地抬起头来,透过架格对上顾云缃了调侃的眼神,然后慌张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可她越慌,顾云缃笑得却越明显,于是解释到一半的秋望舒也只能默默咽下了后半句找补的话,郁闷地从后头绕出来,对顾云缃说道:“云缃姨,我来关店,你先走吧……”
看着秋望舒慌张的神色,顾云缃心中早已了然。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怎么认识的,但是阿望这样的性子,能有个能等上这么久的伴儿,不也是好事么?
灌下一口茶,顾云缃扫了一眼仍在原地的绿衫人,回头拦下了装作忙活的秋望舒:“关什么店,赶紧去吃晚饭吧。”
她宁愿直接关店蹲在库房,都不想出去见那寒争。于是秋望舒皱眉挣扎道:“不是,我不饿,我……”
我是不想出去见那寒争,秋望舒在心里呐喊道。
可是显然,顾云缃不可能知道秋望舒曲折的心路历程,于是怀着“关心这个心防颇重的小孩”的念头,顾云缃打断了她的话,一路将她推到了门口。
“去吧,带你朋友去尝尝西市成安街的蟹粉面,别一天只会去吃那馄饨。”
说完就在秋望舒手里丢下了一把铜钱,不用数大概都能掂出来,这足足有四碗蟹粉面的钱了。
等秋望舒抓着一把钱目瞪口呆地望回去时,顾云缃却堵到了门边,挤眉弄眼地对她说道:“赶紧去吧,阿望,下次请人进来铺子里,我给你们俩带点心。”
就这样,秋望舒半推半就地被顾云缃推出了书肆的门。这一出门,对面那杵着的跟伏春城格格不入的身影就更显眼了。
闷闷不乐地朝对面望了一眼,见寒争抬头看过来,秋望舒马上别过眼去,抓着手中的铜板就朝前跑。
而她身后也自然而然地响起来默默追来的脚步声。
昨天也是这样,她闷头跑,后面寒争默默跟,今天也是这样,她气鼓鼓地朝前跑,寒争还是一句话都不吭地在后头跟。那要说这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那就是今天两人的脚步到底都跑得慢了些。
一开始,街上人还不算很多,寒争还像昨日那样静静地跟在后面几步处,可渐渐地,随着擦肩之人越来越多,寒争却反而迈步走到了几乎与她并肩之处。
年岁相仿,身高相近,两人这般走在一起,不像是稀里糊涂认识的关系,反倒像是相识许久的玩伴似的。
人潮汹涌中,两人之间几乎只有一拳之隔。这再挤下去,她们怕是要被挤成贴饼子那样紧紧挨在一块儿。
不着痕迹地撤开了些距离,秋望舒不自在地出声问道:“说好一早就走,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这已经是秋望舒数不清第几次赶她走了,可寒争听了这句话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因为昨天你请了我,所以今天我也想请你吃顿晚饭。”
她面上倒是一片坦然,可听完这话,秋望舒却更加心烦。
请完这顿晚饭,然后呢?
即便自己不愿意,这人明日,后日,还会再来找自己,再跟着自己么?
在秋望舒沉默的几瞬内,两人却被挤得越来越近,她手也好几次快要擦过寒争的裙边。眼见两人越离越近,秋望舒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自然,情急之下,秋望舒找准一行人中的空隙,侧身转到一处稍微清冷些的旅店旁。
站定了,她便跟之前一样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也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
跟着秋望舒几步绕了过来后,寒争平静地打量着秋望舒的神色。
方才还只是闷闷不乐,但自从自己走到她身旁后,她的脸色便越来越沉。看来……今天也不能轻轻松松地和她一起吃上一顿饭了。
略略思索两下,寒争出声问道:“不去吃饭了么?”
果然,秋望舒撇过脸去,斩钉截铁道:“不去。”
见状,寒争又再进一步问道:“是因为有我跟着,还是,你就是不想去吃呢?”
那这一次回答她的自然还是一个坚定拒绝的侧脸。
仔细观察过秋望舒的脸色后,寒争垂了垂眼,软下声来道:“那我若是不跟着你,你自己会去吃么?”
“……”
自己要是说会呢?这人难道就能就此放弃么?
半信半疑地转过头来,秋望舒皱眉紧紧盯着寒争,生怕她还要搞什么花样。
察觉到秋望舒充满怀疑的视线,寒争压住嘴边笑意,故作失落地妥协道:“好吧,那我不跟着你了。”
说罢便当真后撤了一步,说到做到地转过了身去。
本来想逗逗秋望舒的,可惜寒争失算了,这可是人挤人的西市,哪是说能走就能走的。
在她跨出两步后,一群镖师打扮的人碰巧从旅店中涌出,嘴里嚷嚷着什么“他镖头就了不起是不是!还得我们哥几个给他做孙子不成?”,说着便气势汹汹地迈下了台阶,目无他人地推搡着往前冲去。
被一双杀气腾腾的手肘直直撞上后,刚后退一步的寒争又接连被另外几人从巷口推搡到了街道正中,还没等她站稳呢,又不知道从哪里挤过来一窝蜂的人,领头的人一边朝前挤,一边兴奋地吆喝着:“赶紧赶紧,前头宋老板玩关扑把鞋底都给输了,现在正在铺子里被他老娘抡着铁锅抽呢!”
听人这么一说,那后头跟着的人可就更来劲了,有的在原地起哄道:“他娘果真是宝刀未老!”还有的更是扒着身旁人的肩膀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你不看让我去看个新鲜的!”
这群人正在兴头上呢,哪会意识到自己生生把一无辜路人给卷了进来,吵着嚷着就把才到他们肩膀那么高的寒争夹在了中间,一并给带朝前去了,只留给了秋望舒一个,只露出半个头的呆愣远影。
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给秋望舒打了个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秋望舒不敢置信地眨了眨好几下眼才缓过神来,随即便在心中喝问道,她,她难道是个木头么,都不知道喊一声或者骂一句么!
不过,一想到这两日寒争那副波澜不惊的斯文样,秋望舒也就确定了,这个人确实是不可能喊出声的。
眼看再挤下去,寒争就要被挤到西市最里头了,秋望舒烦躁地搓了搓衣角,终于再扛不住心中的纠结,提起脚跟一溜烟地就追着跑人出去了!
追上了人群的尾巴后,秋望舒找准了时机,趁着一人抬手的瞬间跟一尾鱼似的“呲溜”一下钻了进去。虽然好歹是挤进去了,但是这样一来眼前就被各路人马挡了个结结实实,别说找到被夹在中间一截的寒争了,就连前头两个人是老是少都看不清楚。
钻了半天,秋望舒脸都被挤得变形了,还差点被踩了好几脚,为了不叫人再踩到,她一边跳着小心躲着,一边奋力侧着身往人群里钻。
好不容易钻到了中间一截,可是她四下环顾后,却并没有发现寒争的身影。焦急地皱起眉头来,还不等她喊出一个“寒——”字,突然,秋望舒感觉有人碰到了自己的手,然后不容她缩手地,紧紧拉住了她,借着后仰的力,一把将她拉出了人群中。
在跨出人群,感觉到眼前不再有人遮挡后,她终于看清楚了,拉着自己的这人不就是方才还“无力抵抗”的寒争么?
诧异过后,秋望舒抽手想将寒争甩开,结果这人不仅不松手,反倒还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指头。又惊又气之下,秋望舒涨红了脸对她喝道:“你……!”
面对着满脸写满恼怒的人,寒争四下环顾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感叹道:“都被挤到这成安街了啊。”
伸出空余的手理顺了贴在颊边的乱发,她回过头笑着看着秋望舒,“那,既然都到这儿了,要空着肚子回去么?”
“不如……跟我去吃蟹粉面吧。”
此刻,日头还没落,两人被裹在一片袅袅腾腾的烟火气里。原本这应该是尝试去放松,去抛下所有有关冷雨夜的记忆的时候。
可是,看着看着,秋望舒一张脸却由涨红渐渐转为苍白,于是在将手彻底扯出来后,秋望舒别过头去,闷声道:“……我不跟你吃蟹粉面。”
原本以为秋望舒是觉得面上挂不住,还在发脾气呢,可是看着看着,寒争却看出了秋望舒面上的不对劲。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同自己赌气,寒争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过身来,迟疑地问道:“怎么了……阿?”
怕阿望听到自己喊她会更生气,于是寒争默默地咽下了几乎到嘴边的望字。
与之前生闷气的样子不同,秋望舒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寒争,一字一顿道:“我说我不去了。”
看清秋望舒的神色后,寒争愣了一瞬,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喜欢看秋望舒又心软又同自己赌气的样子,那个样子,很……生动,很特别。但对着阿望现在脸上的平静,她却有些心慌。
“那就不吃了。”
原本心里还有许多话可以说,可这会儿寒争只能出声安抚道:“我们先回去,或者你先回去,我……”
“我不回去。”
将裙边揪紧了又松开,沉默片刻后,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明天,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因为低着头,秋望舒看不清寒争,自然看不见寒争错愕的眼神。看着脚下寒争的影子,秋望舒闷声问道:“我只是在渡口帮过你一次,没有招你也没有惹你,所以……也不想再被你这样牵着鼻子走了。”
明明耳边是鼎沸人声,可此时寒争一声也不吭,秋望舒便觉得身前安静得很。
也直到这一刻,秋望舒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我,我说这些做什么。
像是要拿自己救过人的恩情逼人家走一样。
意识到自己一股脑把心里那些有的没的全部倒了出来,秋望舒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阵直冲头顶的羞窘。
等她羞到几乎想转身就走的时候,她才听见寒争着急地开了口:“我没有想要愚弄你,牵着你的鼻子走。”
寒争的脸上没有再带着精细的笑意,她继续道::“在码头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心软,后来跟了你一路,又觉得你很有趣,所以会想同你一起。”
“我虽然没有想愚弄你,但是也确实仗着你心软,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顿了一顿,寒争歉声道:“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抱歉。”
神色复杂地搓弄着自己的裙角,秋望舒在心中纠结道,不过只是听她说了声抱歉,自己心里就愧疚得仿佛做了回恶人似的,这不是心软是什么。
可是自己,也没有说错什么啊。
眼见寒争迈步要离开,秋望舒抬起头来,慌张地朝前迈了一步: “……你”
似乎是清楚秋望舒要说些什么,寒争又抢先一步堵住了秋望舒的话头,“其实住旅店都是够的。”
“只是因为昨天心里没底,所以才没有对你说实话。”
注意到了秋望舒裙边的褶印,寒争垂眸:“你不要替我担心。”
听完了她的坦白,秋望舒反倒愣了愣,在心中默默重复道,担心么……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不想听她说这些。
可她都这样说了,那自己还要说什么,说自己虽然不喜欢寒争跟着自己,但是也不是真的想赶她走么。
这分明就是自相矛盾,听了谁能信。
秋望舒的沉默和纠结全部落入了寒争眼中。见她久久不语,寒争缓缓朝后撤了一步,随后微微弯起眼来,笑着对秋望舒说道:“谢谢你,阿望。”
说什么心里没底,那是骗她的。
那日她回过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秋望舒,虽然那时秋望舒被雨浇水了个透,比自己还要狼狈几分,可她托着自己的手却那么小心,那么温暖。
她就是想从背面跑到秋望舒身边,仔细看这个人更特别的样子。
看着秋望舒急出了汗珠的鼻尖,寒争出神地想道,她今天确实很想和阿望去尝尝那家蟹粉面的,只是可惜了。
不动声色地又看了半晌,寒争脸上又挤出那种好像落不到实处的笑意来,随后便收回了目光,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你……要记得去吃饭啊。”便重新转过身去,汇入了人群中。
第024章 为她担心
自寒争那日离开后, 已经过了三日,这三日里寒争确实没有再来找过她。初时秋望舒还偶尔探出头去朝店外小心张望,后来发现不论是店外还是西市上, 都没有再见到寒争的影子,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放心之余,心里还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趁着客人取走竹纸和砚台的空档, 秋望舒悄悄地朝外瞥了一眼,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不说,还被送客回来的顾云缃截住了。
外头,那桥上卖蜜饯的每日都在, 香烛铺子也每日都开, 顾云缃当然知道秋望舒看的不是这些。
于是她转过头来看着秋望舒揶揄道:“看什么,看桥上卖蜜饯的,还是对面卖香烛的?”
本就脸皮薄, 又冷不丁地被顾云缃戳破了心思,这下好了, 秋望舒愣是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她要是说“不是”或者“什么都没看”,顾云缃保不准又要拿她开什么玩笑,于是她干脆闭嘴俯身,抱起多余的麻纸和竹纸就往后头架格那儿跑。
可顾云缃是谁啊,哪会不问个清楚就叫她轻易跑掉。
于是顾云缃看准了秋望舒的步子,“嗖”地一下挪到了架子边上,抱着手臂挡在她面前, 抬着下巴问道:“不是说好带来铺子里我请你们吃点心么?”
端详着秋望舒的神色, 顾云缃挑眉问道:“怎么我点心都要摆干了还没见人呢?”
……人是被她赶走的, 可是这句话秋望舒说不出口,于是她张了张口, 闷声回道:“……她走了。”
“走了?”
顾云缃疑惑道:“去哪了?”
去哪儿了?可能去住店了,可能重新找了船夫乘船回家了,总之与她没有关系。
可越是这么想,秋望舒心里的感觉就越古怪,像是愧疚和憋闷搅合在一起,弄得自己坐立难安,连走路时都会频频回头,倒真像是发了癔症。
于是秋望舒憋着一股气说道:“……我不清楚。”
这臭小孩虽然说的是赌气的话,但看那样子,好像又是真的不知道。
想到这里,顾云缃放下了手臂,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臭小孩来了也有个把月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但其实还是个要强的孩子,不想接受别人平白无故的好,也不愿叫别人可怜她,所以不管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愿意跟自己说。
她虽不说,可顾云缃心里却是清楚的,她同那日站在桥边等的姑娘一样,本就不属于这伏春城。
想着总有一日她能自己站起来,离开这里去她该去的地方,所以顾云缃也不勉强她说出来。
只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一直窝在库房里,要哪年哪月才能自己想开呢?所以,那天看到桥边的姑娘追着她一路小跑时,顾云缃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的。
虽然不知道这姑娘的出现能不能拉阿望一把,但好歹现在阿望脸上不再死气沉沉的了。
喏,嘴上说着不清楚,面上写着不在意,其实这几日出门时都会在门口望好一久。依顾云缃看,估计是秋望舒嘴上又赶人了,那姑娘怕惹急了她,这才不过来了。
不过嘛……看秋望舒这个郁闷的样子,她估计秋望舒迟早得去找人的。
撇了撇嘴,顾云缃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故作无奈地说道:“原想着她跟你一起有个伴儿,那既然走了”
“那这栗糕,阿望你自己装着吧。”
“就是可惜啦。”
……
将栗糕轻轻揣在怀里,秋望舒脚步散漫地走在去吃午饭的路上。
一想到这是顾云缃原本要让自己分给寒争的栗糕,她心里就不自在。一会儿觉得自己之前话说得太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是寒争得寸进尺,期间还夹杂着点她不愿意承认的,对寒争的埋怨。
……不让她来书店时她非要来,那怎么说不再来找自己的时候就真的不来了。
揣着这栗糕,就跟揣着块热铁似的,叫秋望舒越来越焦躁。她一会儿想着不来就不来,她直接全塞嘴里一点都不留,可一会儿又想着,伏春城就这么大,万一寒争没走,万一碰到了呢?
想着想着,她竟然忘了拐弯,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朝成安街走去。
西市狭窄,车马不好过,可成安街就不同了。商队马车一路喝马而过,让原本就有些拥挤的街道更为嘈杂。
为了躲避迎面而过的马车,秋望舒朝后退了一步,但这一退却撞到了什么人。
“啊,抱歉。”
她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和寒争的声音有几分像的抱歉,随即立马转过身去,结果眼前出现的却是个头上戴了花的并不相识的姑娘。
见自己撞到了人,那埋头走路的姑娘赶忙退后一步连连对秋望舒道起歉来。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所以看着面前诚恳道歉的人,秋望舒也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但心里却隐隐有些失望。
这会儿她心里清楚了,自己失望的是,撞到背后的,不是那个会从自己身后悄悄走到自己身边的人了。
片刻后,撞上自己的姑娘道完歉默默走了,可秋望舒却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影子出神。
人是自己赶走的,可现在身后没人跟着了,自己心里反倒还不习惯了起来。
这厢她正失落着,那厢成安街的酒楼前却喧闹异常,周围有人好奇地问道:“那边闹什么呢!”
旁边有人看了个大概,于是便接话道:“好像是那无赖吴老三在拉扯人好好的闺女。”
这人似乎是看清了被拉扯的人,于是对好奇的人摇头感叹道:“可怜见的,白白净净的,看着年纪还小呢。”
“.……!”
听别人要去凑热闹时秋望舒心里还没什么感觉,可听到这一句时,秋望舒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白白净净的,年纪还小……
马上,一个长发绿衫的人影就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不会……吧?
秋望舒瞪大了眼睛在心中怀疑道。
不会这么巧吧?
寒争……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可她确实是能将自己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么机灵的人,应该不会是她吧?
可是转念一想,无赖毕竟是无赖,万一她确实是碰巧遇上,又碰巧应付不来呢?
想到这里,秋望舒扭头望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听见里面的吵闹声愈演愈烈,她再也站不住了,拔腿就冲向了酒楼。
酒楼前,那被无赖堵住的姑娘想要拨开人群往外跑,可是那么多人,竟都只想着看一番热闹,没一个有给这姑娘让一条路的意思。
果不其然,才跑了几步,这姑娘的脚步被窃窃私语的人群堵住,即使她大喊着,也只有几个看不过去的女子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但这也无济于事。
见这姑娘躲去别人身后,满身横肉的无赖吴老三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人又拽了出来。
手上拽着人,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恶声恶气道:“媳妇儿,你跑什么!”
听他喊了这一嗓子,周围男子看那姑娘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们面上虽然装作不齿,可心里却嘀咕着,吴老三也能讨到这么水灵这么小的媳妇儿?骗谁呢!
可是,就算不信,难道谁还能有胆上去逼问吴老三么?
这吴老三一贯蛮横不讲理,若是这次得罪了他,挨打事小,以后被他记恨上才是麻烦。
这些男子面面相觑后,皆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后有的闭上嘴,有的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怕事,装模作样地冲吴老三喊了几句。
听清了围观男子们口中的“那赶紧回家啊”“别在这街上拉拉扯扯的”之类的话,这无赖瞟了一眼不住挣扎的姑娘,得意地将人又拽紧了些。
这姑娘自然不是什么跟他有关系的人,反而是他要卖给富户的人。
他的钱袋扁了三个月,好不容易在这城门口蹲到一个独身前来的丫头,那自然不能放过,他说是要介绍人家去庄里做活,其实是火急火燎地骗着人签了身契想将人转手卖给富户。
不过,就算这丫头喊破嗓子都没用,只要他咬死了,说这是自己发了疯病的媳妇儿,其他人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于是他凑近了挣扎的人耳边,故作亲昵地小声道:“……个死丫头签了身契还想跑,是不是想被卖去花楼里?”
听了这句话,那姑娘面上更是惊恐,生怕他真的说到做到,一时间被吓得停下了挣扎。见她被这句话唬住了,吴老三捉住那姑娘的手将人直接箍到自己臂弯里,嘴上催促道:“赶紧走!回家啊,回家!”
说着,拽着面如死灰的人就要强行带走。
这一次,即使不情不愿,方才还堵在那姑娘面前的人都低下头去朝旁边挪了一步,给吴老三让出一片路来。
狞笑一声,吴老三刚要迈步跨出人群吗,就听身后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大声喝到:“等等!”
这么多人都没人敢拦,这又是谁这么有胆子?
不悦地回过头去,吴老三本以为能看见什么厉害人物呢,结果却是一个才到自己胸前的小姑娘,甚至比自己手中这个还要再小点。
单薄得跟张麻纸似的,也敢出声拦自己。恶声恶气地骂了几句粗话,吴老三伸出一根指头冲秋望舒吼道:“等什么,哪儿的臭丫头!没听见我说这是我媳妇儿啊!”
不愿放弃脱身的希望,那姑娘眼中蓄满了激动的眼泪,哭叫道:“救我——!我是来投奔我表舅的,不认识他!更不可能是他媳妇儿!”
听了这姑娘壮起胆子喊出的话,吴老三恼羞成怒,扬起手来就要给手中人一巴掌。
见无人制止,情急之下,秋望舒从一旁抓起一个石块狠力砸向吴老三,嘴里喊道:“你敢——!”
虽然这不是寒争,但秋望舒也不觉得自己应该袖手旁观。所以她扒开人群,冲到了最前头。
没想到秋望舒胆子竟然这么大,敢朝自己掷石块,吴老三睁大了眼睛便伸手来挡,结果石块不就被正中他的手腕了么。
砸中腕骨的闷声响起时,吴老三嘴里的痛呼也应声响起:“啊———你个没娘养的———!”
在痛呼声中,吴老三钳住人的那股力气也不如方才强劲了。于是,趁着吴老三痛得弯腰的一瞬间,那姑娘赶紧甩手挣脱吴老三,朝着秋望舒的方向就跑过来!
那姑娘虽然是甩脱了吴老三的手,可是毕竟秋望舒扔出也只是个小石块,等痛劲儿过去后,吴老三反应过来,咬着牙就要伸手去抓刚刚跑出几步的人。
见状,秋望舒赶忙四下张望起来,想再找个什么锐物砸停吴老三的脚步,给这姑娘争取逃跑的时间。
可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成安街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可这会儿竟都寻摸不出一个趁手的东西。
在她四下张望期间,那姑娘是跑到自己身后了,可是吴老三离自己也越来越近了。
见状,几个热心女子聚起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往后头塞,想赶紧给她俩推出人群外。可被激怒的吴老三又哪里会允许她俩顺利逃出人群呢,于是他怒喝一声,几个跨步,便冲到了秋望舒背后!
两人之间的距离之近,只要吴老三一伸手,就可以拽住秋望舒的辫发。这样下去,两个人估计谁都跑不了。于是秋望舒将那姑娘往人群外狠狠一推,自己往旁边一闪身,随后伸出一条腿来,准备给气昏了头的吴老三绊个大马趴。
腿伸出后,秋望舒紧紧闭起眼来,祈祷着吴老三能顺利绊上,不然自己今日可就……
突然间,她听到了什么东西划过耳边,朝自己急速飞来的声音!
“嗙——!”的一下,一个快得看不清的东西,又准又狠地砸到了吴老三的鼻梁上。
随着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响起,吴老三的怒吼声也戛然而止。
下一瞬,在唏嘘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比上次嚎得更起劲的痛呼声。
“啊————————!”
一阵鬼哭狼嚎中,秋望舒彻底睁开眯起的眼睛,随后她惊讶地发现,那砸中吴老三后掉在地上的东西,好像……是个钱袋?
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秋望舒就听到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来了一声熟悉的“阿望……!”
下一瞬,她便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跑来,急切又担心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寒……争?
被拉得踉跄了一下,秋望舒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看见了面色焦急的寒争,和她手里举着,举着的糖画?
第025章 糖画
糖画是走不稳的孩子才喜欢的玩意, 她却大大方方地举着。不过,这人倒是,总是那副坦荡从容的样子, 叫人觉得她无论做出什么事也都不奇怪。
紧紧抓着秋望舒的手,寒争喘匀了气,随即解释道:“我在后面看见你, 但追不上你。”
说完,她皱眉扫了一眼捂着鼻子坐在地上的吴老三,对秋望舒问道:“你是以为,那是……”
还没说完呢, 她的话就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了。
秋望舒刚帮她把钱袋捡起来, 结果下一瞬,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突然一齐挪动了脚步,让出了一条几人宽的道来, 之后,便从那中间传来了一阵威严的声音:“这是做什么?”
拨开人群, 几个官差看着地上闹出好大动静的吴老三,喝问道:“做什么呢!”
顾不得流到衣襟前的鼻血,吴老三赶紧爬起来嬉皮笑脸地讨好道:“哎呀官爷,让您见笑了,我那媳妇在这儿闹起来不愿意跟我回家呢。”
说着,吴老三便指向了被女人们护在最后的姑娘:“喏,那就是我媳妇。”
他话音还没落下, 秋望舒便出声反驳道:“不是, 她说她不认识这人。”
在官差怀疑的眼神中, 那姑娘也朝前走了几步,感激地看了几眼秋望舒, 随后“咚”的一下就跪了下去,朝官差喊着:“民女是头一回来伏春城,真的不认识这无赖!求求官爷救救我!”
见她一把跪下,吴老三也急了眼,大声啐道:“我呸,官爷面前你还敢胡赖,是生怕别人不认得你一发病就连自己男人都不认识了么!”
吴老三这般无耻之徒,最是清楚怎么污蔑一个女子。只要他敢笃定这个丫头是疯的,那她越是奋力辩解,旁人就觉得她越不像个正常女子。毕竟,哪有女子会在外面这般不顾脸面呢?
生怕官差真信了他的话草草了事,秋望舒朝前跨一步便要出声反驳,结果她忘了寒争还没松手呢,刚跨出半步,便又被拽了回来。
转头安抚了一眼秋望舒,寒争侧身站了出去。扫视了一眼四周围聚的人,她朝着吴老三的方向问道:“那就算她不认得你,你应该也认得她吧。”
“那你可识得她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家中几口人?口中说的舅舅又是谁。”
听她一口气问了这么些问题,吴老三咬紧了牙根,在心中狠狠地暗骂了几声。这若是没有惊动官差还好办,什么籍贯名字的他胡编一通就行了,反正除了个不知道死活的舅舅,这丫头在城中也没得个认识的人。不管他说这是萍儿,小柳,小香也都没人敢不信。
可这是在官差面前啊,这丫头要是真掏出个文牒来,那自己可就免不了吃一顿牢饭了。于是他眼珠子一转,盯着面前身量不高的寒争,恶狠狠地骂道:“滚滚滚,我们夫妻之间有你个小孩什么事!”
他这么一说,别说官差信不信了,就连方才不敢出气的人群都不满地嚷嚷了起来:“是啊,快说她叫什么名字啊!”
“我们都看见了,这姑娘是你吴老三一路拽过来的!”
“对,对,我也看见了!”
听了围观众人七嘴八舌的反驳,官差皱起眉头来,怀疑地看着还想装傻充愣的吴老三,随后便冷哼一声,转向了那姑娘所在的方向。
“拿你的文牒来。”
闻言,那姑娘赶忙站起将户籍文牒从自己怀里掏出,呈到官差面前:“官爷,民女说的是真的,民女是来这儿投奔表舅的,今日才刚进城,又怎么会认识他!”
文牒上写得清清楚楚,齐木香,武平村人,尚未婚配。
将文牒交还给齐木香后,几个官差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便抽出佩刀来压在吴老三背上,肃声道:“好啊,光天化日之下,欺瞒公差,强霸民女,还不快给我起来!”
眼见牢饭都快喂到自己嘴边了,可是吴老三还是不死心。他干这行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今还没吃过什么大苦头,不就是仗着在这些官差眼里女子比银子贱么。于是他边往怀里掏出碎银来边出声狡辩道:“嗨呀官爷,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们是在老家成的亲,您看……”
谁知这次却不好使了。官差嫌恶地把他沾过鼻血的手推开,押着他的肩膀就要往衙门走:“什么老家不老家的,走,去衙门就清楚了!”
不敢相信自己这一次真的要栽进衙门了,吴老三结结巴巴地端着银子讨好道:“不是,官爷,诶,诶,您别,您看这银子……”
这要是暗地里使力,他们说不定就收下了,可眼下有那么多人看着,吴老三还敢当场行贿,那可真是自寻死路了。只听几个官差冷笑一声,随后斩钉截铁地扔下了一句:“押走!”
在吴老三的求饶声中,齐木香感激对秋望舒和寒争道了谢,如果不是寒争替秋望舒拦了几下,齐木香只怕是要将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出来感谢她们。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齐木香的舅舅也急迫地赶过来了。这会儿场面更是难对付了,如果不是背着手躲到寒争背后,齐木香舅舅的银票就硬是要塞到秋望舒手心里了。
好不容易看着齐木香和她舅舅一起去了衙门后,秋望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拍完了钱袋上的灰尘,寒争回头看向悄悄盯着自己的秋望舒。那个眼神,就跟小孩看好不容易停在自己院门外的货郎似的,害怕出门被大人发现,又怕那卖货郎挑着糖和蒸糕去串别的街巷。
可是两人目光对上后,秋望舒又赶紧扭过头去,两眼直直地盯着地上,盯着鞋尖,反正就是不看寒争。
分明是怕自己又再次跑掉,干什么又要做出这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弯起眼角笑了笑,寒争捏着钱袋凑到秋望舒眼前,轻声问道:“你以为,方才被困住的人是我么?”
她要是说是,这人应该很得意吧。悄悄瞟了一眼寒争的钱袋,秋望舒别扭道:“……不是。”
寒争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不会说实话的,不过没关系,别把人又惹急了就行。于是寒争也不戳穿她,只是收好了自己的钱袋道:“嗯,我想着也不是。”
她不仅不戳穿,还顺势贴心地把台阶给秋望舒递了过去:“你一贯是热心肠,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
热心肠?自己不是热心肠,是好骗吧。
秋望舒没好气地想道,她那钱袋鼓鼓囊囊的,要是力气再大些都能把吴老三给砸昏过去了,还好意思骗自己说她是连住店的费用都不够么。
这人可真是……看了看满脸微笑的寒争,秋望舒愤愤不平地在心中下了定论:可真是不能轻信!
大概是从秋望舒别扭又怀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寒争看着秋望舒无辜地眨了眨眼,随后伸出手上拿了许久的东西,说道:“我带了糖画给你。”
“我没见过这东西,原本想着如果今天能见到你,就把这个给你,没想到……还真的见到你了。”
方才没看清楚,这会儿秋望舒才看出来,这糖画下头画的像个葫芦,上面那截又是展开的花瓣,难不成画的是……自己发带上的石榴花么?
看清楚后,秋望舒不自觉地就要伸手去接。可是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后,她又红着脸缩回了手,嘟囔道:“是你没见过,为什么不留给你自己,要给我。”
注意到秋望舒红透的耳根,寒争笑着耐心解释道:“我不知道要画个什么,想了半天,就想起这石榴花了。”
“那这糖画肯定得给你了。”
说罢,寒争又将那糖画轻轻朝秋望舒手边递近了些,故作无辜地催促道:“不接的话,一会儿会不会就化掉了?”
听了寒争这些话,又看寒争这幅和前几日没区别的样子,秋望舒心里的愧疚又冒出了头来。
寒争怎么就知道自己今日会来成安街,万一今日自己去了别处,那她就攥着这糖在西市和书肆前到处找么?
她都这样说了,那要是自己不接的话是不是又要将人推走了。
“……”
在心中斗争了半晌,秋望舒抬起头来,在寒争期待的目光中一把攥过那糖画,随后转了个方向,又一声不吭地闷头走去。
饶是早就习惯了她这一套动作,寒争还是愣了一愣,随后小跑两步在秋望舒背后追问道:“去哪儿啊?”
小跑几步追到与秋望舒并肩处,正待开口再问,却突然听见秋望舒出声问了句:“桥下那老伯是不是卖你三文钱一个?”
闻言,寒争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西市画糖画的没有几个,爱坑这种看起来就不缺银子的就更是少了。
嫌弃地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冤大头”三个字的寒争,秋望舒没好气道:“他三文钱做两个,你就拿一个。”
被自己埋怨了几句,寒争却仍是那副毫不介意的样子,秋望舒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一句,只是偏过头去,声音僵硬地说道:“……回去,再找他给你画一个。”
听完秋望舒这句,寒争笑得更开心了。笑着笑着,她又凑到了这浑身僵硬的人身边,语气愈发亲昵地问道:“再给我画个什么?”
画什么都好,别又画个什么非要给自己了。于是秋望舒坚决道:“画你自己想画的。”
画她自己想画的?那……
装出仔细思索的样子,寒争看着秋望舒的侧脸,认真地问道:“那再来个石榴么?”
“……”
见秋望舒停下了脚步,带着怨气看着自己,寒争立即改口道:“我再想想。”
没好气地收回眼神,秋望舒又抬脚朝前走去,只不过这次秋望舒放慢了脚步,至少叫寒争不用再担心她又要自己跑掉了。
秋望舒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寒争的话,两人也就缓缓地朝着西市桥边走去。
很快两人的身影就隐入了人群中,只留下地上两个拖长的影子。
已经走出一里了,风里却还能见两人一路细细碎碎的悄悄话。
“你这几日……喘疾没发作吧?”
“没有,你别担心。”
“我没担心”
“是,是。”
“诶,你怀里这是什么?”
“栗糕……”
“碎了的栗糕……书肆的云缃姨让我分给你的。”
“没关系,碎了也很香啊。”
“……”
“啊,你又要一个人朝前跑了是吧。”
“……不是!”
其余的话音,就都随风消失在了两排轻快的脚步声中。
第026章 同去书肆
书肆门口, 顾云缃倾身,看着好不容易见到的人,笑问道:“寒争对吧?”
而台阶下, 寒争站在秋望舒旁边,笑得十分伶俐乖巧:“云缃姨,打扰您了。”
听了这客套话, 顾云缃将人迎进门来,笑着说道:“不打扰,人多些才热闹。”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瞥了一眼略显不自在的秋望舒, 揶揄道:“对了,栗糕好吃么?”
听了这一句,秋望舒连头都要偏到肩膀后了, 可寒争却满脸从容地回道:“很香,多谢云缃姨。”
闻言, 顾云缃笑得更开心了。吃了啊,那看来这口是心非的臭小孩还是亲自去找人了啊。
于是,在暗地里地取笑了秋望舒一番后,顾云缃抱起手臂来,说道:“行吧,那既然吃了我的栗糕,要不要跟阿望一起来给我帮帮忙啊?”
“那自然是应该的。”
寒争应下了, 那顾云缃也就不再跟两人多客气了, 她俯身端出一个纸包来对两人道:“那你们帮我把这些送到崇明街陈家去吧。”
将纸包一股脑放到秋望舒怀里, 顾云缃转头对寒争笑道:“阿望认得路,就叫阿望带着你一起去吧。 ”
笑着点了点头, 寒争伸手就要接过那包书册,不过还是被秋望舒默默拦下,自己抱进怀里了。
即使被默默挡开了,可这也已经是这一个月来,她见过阿望同人相处时最自然的样子了。顾云缃在心里啧啧了两声,心里不由得对寒争更加好奇了。
“寒争,你与阿望是不是同岁啊?”
“嗯,是同岁。”
“那还真是难得……”
见顾云缃已然被寒争勾起了兴趣,秋望舒抱着书,在心中暗道一句“果然啊”。
还没来之前,秋望舒就知道顾云缃一定也吃寒争这一套。寒争站在那儿,就活脱脱一副谦逊无害的样子,再加上这会儿又笑得十足温柔乖巧,那顾云缃不就更是喜欢了么。
脚下不停地碾着地上的石纹,直到那石纹都快被秋望舒磨平了,她才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寒争确实是有这个能耐,不管怎么样,就是叫人对她讨厌不起来。
“好了,看我这絮叨的。”
终于,顾云缃想起了还等着送出的书册,还有默默旁听的秋望舒,于是她拍了拍掌,结束了对话。
看向眼巴巴等着自己发话的秋望舒,顾云缃笑着对寒争交代道:“快跟阿望先去吧,送完书,刚好直接去吃午饭去!”
……
两刻后,秋望舒带着寒争顺利地来到了陈家门前。
朝里通报完,两人默默站在石兽旁等着管家出来回话。陈家管家上了些年纪,说话做事自然也就慢了些,所以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等了有小半刻了。
两人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站着,站到了连陈家院门口的飞蚊都不能袖手旁观的地步。
感觉到认准自己,已经在自己耳边“嗡嗡”了两圈的飞蚊,秋望舒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啪”的一下,拿多余的纸狠狠拍昏了飞蚊。
干净利落地将纸叠了好几折后,秋望舒却听见了身旁传来的一声轻笑。
没好气地转过头去,想起寒争那句“因为觉得你有趣,所以想与你一起”,秋望舒不禁在心中奇怪道……她笑什么,自己打飞蚊也有趣么?
正凉飕飕地看着寒争呢,却见寒争笑着低下头去,手指翻动几下,便从腰间解下了一只素色香囊来。
那香囊上绣着青竹叶,纤长挺秀,竹叶下头还小小地绣上了“寒争”二字,一看就是自幼时起便贴身佩戴着的绣物。
可还没等秋望舒再细看,下一瞬,那香囊便被寒争推到了自己面前。
“我一直带着这个。”
将香囊推到她半握起的手掌间,寒争对愣愣看着手心的秋望舒温声道:“里面放了陈皮和藿香,你带上便不会招虫了。”
香囊贴着着她的手心,袅袅漾出一股熟悉的淡香,那是她在寒争袖间隐隐嗅到的味道。一想到这儿,秋望舒就跟碰到了床头烛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我不要。”
避过寒争询问的眼神,她支支吾吾道:“你,你好好带着就行,平白给我这个做什么。”
不同于她的慌张,寒争平静地眨了眨眼,随后看向了手中的香囊。
阿望是……介意这香囊是旧的么?可这只香囊明明是今年新绣的,是自己今日才特地从包袱里取出来带上的。
于是寒争对着浑身写满抗拒的人解释道:“这只香囊,是我今……”
可话还没说到一半呢,就听身后合上半天的院门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响,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寒争的声音。
来得好……!
以为是磨蹭半天的老管家终于出来了,秋望舒匆匆松了一口气,缩手回过头去。结果却发现门口根本没有老管家的影子,有的只是站累了,松松散散地靠到门上,弄出方才那一声的护院。
听见这一声动静时,寒争下意识和秋望舒一起看了过去,见管家并没有出来,于是她又不以为意地转了回来,继续探究起旁边这莫名不自在起来的人。
不过这下,她似乎找到了秋望舒方才那么抗拒的原因。
面前这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所以才特意缩起脖子来,可是这样一来,她那耳根不就红得更明显了么?
也许是意识到了寒争的视线,也许是觉得需要说点什么来岔开话题,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没头没脑地提起:“对了,走前云缃姨同我说……说明日不用开店。”
秋望舒突然开口时寒争就不动声色地听着,就算知道秋望舒是故意要岔开话题,但寒争也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只是压着笑意垂下眼去,回了一声言简意赅的:“哦”
哦什么,自己都说到明日不用去店里了,这人是装作不明白还是故意戏弄自己?
仔细观察起寒争的表情来,几眼后,终于从寒争那无辜的眼神中挖到了愉悦兴意来,于是秋望舒皱起脸来问道:“你故意的吧?”
闻言,即使憋笑憋得很辛苦,可寒争还是把戏做足了道:“我故意什么?”
好了,这下秋望舒清楚了,寒争就是故意的。
明明应该闭嘴再不理这人的,可是一想到,距离这人离开濮州也没几日了,于是秋望舒撇了撇嘴,把弄着自己的手指嘟囔道:“还有几日你就要回去了。”
“明日不开店,刚好可以出去走走。”
就算秋望舒话里只有两分遮遮掩掩的不舍,可这不舍还是被寒争听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寒争才出声问道:“好啊,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这一句就问到点上了,来的路上秋望舒就在心里想过一遍了,所以这会儿也就像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去看弄影戏也行,在铺子里扎纸鸢也行,去吃乳糕也……”
说了一大串还没说完呢,却突然感觉到寒争又用方才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怀疑她嫌自己幼稚,于是秋望舒停下来不满道:“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觉得她有意思啊,于是寒争脸不红心不跳道:“是羡慕你有意思的意思。”
“这算什么有意思,从前我在聆松镇推枣磨,斗草,击球,他们都输到最后没得输的,只能去我娘店里帮忙,那才有……”
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提起了秋臻,秋望舒神色一僵,蓦然停住了声音。
她不该提起聆松镇,不该提起娘的。伏春山之事已传开,再提起娘只会给自己惹出麻烦,尤其是不该在寒争面前提起来。
她并不晓得寒争的来历,也不晓得寒争心中所想。但是与其说她害怕寒争也会对那剑法感兴趣,不如说她更怕寒争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秋望舒清楚,即使寒争半句不提,可她却清楚地探到了自己眼中的狼狈不堪。
正如秋望舒所想,自己这生硬的停顿,自然是引起了寒争的注意。
说起斗草和击球时这人还神采奕奕的,难得地将眉头扬了起来,可一提到母亲时一张脸却马上黯淡了下来,不消多问也清楚,她停住的话头一定就是她不离开伏春城的理由。
可是秋望舒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寒争没有再追问她停顿的理由,只是默默地挪开了视线,看向对面铺落一地的银杏叶,肯定道:“那是很有意思了。”
寒争说完这一句后,两人之间便沉默了下来。
护院靠在门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院里的管家更是听不出有要出来的迹象。秋望舒不接话,一时间,四周就都安静了下来,只余周遭巷中零散的秋叶摇落声。
见秋望舒兴致低沉,略略思考后寒争偏过头来,没有刻意提起什么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她只是摩挲着自己指侧的薄茧,兀自开口说起了自己:“我在家时,不能像现在这般自在。”
“能做的事,只有日复一日地练……字。”
说到练字时,她的话音微妙地顿了一顿,不过,趁着话音还没落地,她却又自然而然地带过继续道:“鸡鸣时起自己练,辰时和老师练,日落前与其他人练。”
从鸡鸣时练到午后,这莫非是要养出个书圣不成?
从方才的沉默中回过神来,秋望舒抬起头来,默默看着神色自然的寒争,好一会儿后才半信半疑地开了口:“……你确定你说的是练字么?”
见秋望舒没有逃避自己的话题,甚至还接着问下去,寒争垂眼笑了笑,随即不假思索地道:“是啊。”
秋望舒的表情明显不信,但寒争也不多辩解,她只是看了几眼街对面,随即张了张口,骤然转换话题道:“阿望,我离开濮州后,你会来找我么?”
“不会。”秋望舒虽然答得斩钉截,可是见寒争满脸失望,她还是忍不住解释道:“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我去哪儿找?”
闻言,寒争面上重新露出一个笑来,她捏着手上那个秋望舒不愿接过去的香囊,正色道:“那我来找你吧。”
“不管你在伏春城还是在哪儿,我都能先找到你的。”
寒争说得这般认真,秋望舒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眨了眨眼,秋望舒故作不在乎道:“你这么能耐?”
“嗯,是啊。”
寒争看着秋望舒,回答中没有一丝犹豫。
她们会再见的,就算不会,自己也一定能找到她。
还不待秋望舒再说上点什么,门边就又传来一阵响动。意识到这一次,应该是老管家终于想起等在外头的人了,两人双双转过头去,随后便听见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和门闩被抽出的声音。
片刻后,那叫她们等候多时的管家终于从门后露出脸来,面带歉意地看向了秋望舒,缓声道:“哎呀,老头我腿脚不利索,抱歉叫你久等了。”
说着,就扶着门要将秋望舒迎进来:“快请进吧。”
见老管家都伸手来了,秋望舒下意识就要迈步过去。可是想到自己还要进去结那欠了几月的账,于是秋望舒回过头对寒争交代道:“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
说着,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情绪在方才悄悄发生了改变,秋望舒张了张口,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上了一句:“可能会等久一些。”
秋望舒一贯对自己没什么耐心,所以她现在这幅样子倒是新鲜得很。诧异地抬了抬眼,寒争随即笑道:“就算要等一天我也等。”
“你快进去吧。”
哪会有她说的那么久,有些赧然地转过头去,秋望舒跟上了管家的脚步,几步走到了门槛边。
楠木门在护院手边朝外拉开,冉冉秋光也在秋望舒面前乍然铺开。
晖光斜穿于枝叶间,一时还晃得叫她忍不住偏头眯起了眼。
而在那晃眼的余光中,她看见寒争就站在檐下,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安静地望着她,可是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门缝中漏出的秋阳就刚刚好停在了寒争面前,一寸都不能再朝前,叫寒争就这样融进了一片蒙蒙暗光中。
这样的场景莫名地叫她有些不安,甚至在一瞬间竟萌生了让寒争和自己一同进去的心思。
见她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于是寒争往外站了一步,带着询问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不安归不安,可眼前还有正事要忙,将那些杂绪甩出,秋望舒摇头道::“没事,我进去了。”
说罢,便撇过头去跟着管家一道踏过了门槛,踏进了庭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护院也随之关上了院门。关门时正好掀起了一阵过堂风,自门缝中吹袖而过,还带出些院中摧下的银杏叶。
黄叶飘至裙边,但秋望舒的脚步声却在秋风中越送越远,直至再听不见时,寒争面上的表情才渐渐淡了下来。
理好横飘于眼角的鬓发,寒争静静看向了对面枝叶零落的暗巷中。
说好就在这里等着秋望舒,可是寒争却没有一丝征兆地抬起脚,跨过满地秋色,走入了她看了半晌的黄叶横斜的巷口。
自方才起,她便注意到,堆叠如漫波的银杏叶中分明掺进了几片格格不入的青绿竹叶,其中甚至有几片,几乎落到了几步前的石阶下。
若只是竹叶,那自然没什么稀奇。可是眼前这几片却明显不同于南边各处的青竹叶,因为那叶片上清清楚楚地用缕缕银丝勾出了细密叶脉——那是,在常年多雨的山庄中,独独植于她院前的银絮竹。
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寒争拾起叶片,对着空无一人的深巷笃定开了口。
“司遥,出来吧。”
话音落下,四周却并未有人应声出现,直至她再蹲下身,又捡起一片竹叶时,巷中才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动静。
寒争听到了不再掩盖的脚步声,一声,两声,渐渐地,从墙后与绿荫相接处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来。那是一个与寒争年纪相仿却神情迥异的少女,她着一身能融进幽潭中的黑,眉间尽是与年岁不相符的锐劲。
走到寒争面前,她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少庄主。”
喊完这一声后,被叫做司遥的少女才抬起头来,担忧看向了寒争。她赶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方才寒争将香囊递给秋望舒的那一幕。那自然而亲昵的相处,叫司遥心中生出了莫名担忧来。
她不由地想道,少庄主不该来这一趟的,濮州离山庄太远,便容易叫人生出些不够清净的杂念来。
此刻,看着面色如常的寒争,司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开口道:“我们已经等了您三日了。”
寒争自然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可寒争却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反而向她要求道:“那便再等我一日。明日一过,我便跟你们回吴州。”
闻言,司遥愣了一愣,可随后她便皱起眉头来为难道:“少庄主,等不了了。”
像是要印证她说的话一般,话音刚落,在寒争对面,那日光所不及的暗角处,便蓦然响起了一道清润却又隐含肃穆的声音。
那人肃声唤道:“寒争。”
声音响起的刹那间,寒争的全身有如被冻雪所盖,浑身僵直,脚步就这样顿在了原地。
朦胧暗光处,一个身着绿衫,挺秀高挑的女子自巷深处缓缓走来。
从幽暗处一步踏出,女子抬起手指拨开浮尘,动作间,指上细戒闪过流光,汇入掌下那晦暗不明的眼中。
到这一刻,寒争才明白司遥那句“等不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眼看她逐渐站定在自己面前,寒争捏紧了指节,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她的眼中似乎涌上了许多情绪,有不情愿也有不服气。只是片刻后,那些波澜起伏还是归于了平静,寒争随后低下了头,像认罚的孩子一般,敛容沉声唤了一句:“……师君”
第027章 认师离开
陈家这次倒是爽快, 不过原因大概是那账房还没来得及打一套太极,秋望舒便直接说要是今日不结下次顾云缃就亲自登门了,直把账房吓得一个激灵, 抖出了一摞碎银来。就这样,秋望舒顺利地要到了账,把银钱揣好, 便着急忙慌地朝外走去。
虽然说这次没耽误多久,不过好歹也是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怕门外的寒争等得无聊,秋望舒三步并做两步地跳上了台阶, 打开了院门。
“这次没让你多等……吧?”
从门内跳出来后, 秋望舒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原本应该守在门墩旁的人,现在却不见踪影,眼前只剩她和两个护院茫然地六目相对。
“别看我们啊。”
其中一个护院挠了挠头, 嘟囔道:“你刚进去不久人就朝前跑了,你看我们也没用啊。”
“走到巷子里就没影了, 我们还奇怪呢……”
走到巷子里就没影了?闻言,秋望舒皱起眉来,狐疑地望向对面。
平白无故地,她走到那幽僻巷子里去做什么?
难不成是遇到了猫儿狗儿,还是说……又要跟自己开什么玩笑?
半信半疑地迈下台阶,秋望舒四处张望着走到了巷口边,可是眼前的景象却叫她楞在了原地。
护院说寒争走进了这条巷子就没出来过, 可是, 在她眼前的, 明明就是一条只有一头可以出来的死巷啊。
有幽幽凉风吹过,却掀不起地上的枯叶, 只吹来一股直往袖口里钻的阴潮气。顺着自巷子深处吹来的风,秋望舒一步步走到了底,但却没有在任何一处能藏人的地方发现寒争的影子。
怎,怎么可能,是不是护院看错了?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莫名其妙消失在这穷巷中。
一个答应了自己明日一同出去的人,却突然消失在了巷子里,除非……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人。
遇到了能将她悄无声息地带走,她还不敢反抗,只能顺从地跟着一起走的人?
凉意直往自己心口冒,秋望舒拔腿就跑。
她得回去书肆中去,万一寒争半路逃脱,躲到了熟悉的地方呢?
就算寒争没有在书肆,那至少时间还没过去太久,自己……兴许可以取出书肆中的东西,追上去,就算是微薄的力气也好,好歹也能替这连被挤进人堆里都不敢大声喊一句的人挡上一挡。
心急火燎地跑过西市,跑过布庄,最后秋望舒拨开店门前的人,冲进了书肆里。
在顾云缃“诶唷”的一声惊呼声中,秋望舒大步跑进了库房,顺着凉榻旁边的木柜,她一举攀上了横梁,咬牙取下了她藏了近一个月的,从未有第二个人看见的长条布袋。
里头装着的,是她至今都不敢揭开来的,那日从秋臻身边拿走的——更星剑。
不敢细细去看布袋下勾勒出的三尺长剑,秋望舒颤着手,背上了足有她半人高的剑袋。还没喘匀气,便要再朝着渡口的方向跑去。
可这次,她被顾云缃拦下了。
“阿望,你急急忙忙地要做什么去?”
秋望舒刚要跨出门时,突然看见了面色担忧的顾云缃攥在手中的东西。霎时间,她停下了动作,像一截木头一般僵在了原地。
顾云缃手掌中漏出了一抹精致的绣纹来,那分明就是在不久前的陈府门前,寒争从腰间解下的,想要赠予自己的香囊。
“这……是寒争拿来的?”
“寒争?”
听见寒争的名字,顾云缃疑惑地摇头道:“不是吧。”
“我正要问呢,我刚刚在后头,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了桌上不知道谁拿来的这只香囊。”
“怎么这会儿你又着急忙慌地要出去,怎么说,这是寒争的?”
是啊,那上头绣着寒争的名字,里头放了陈皮和藿香,不是寒争的,又会是谁的。
直勾勾地望着顾云缃手中的香囊,秋望舒心里乱做了一团,一会儿想着,不是答应过自己明日要一起出去玩么,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走了,一会儿又想着,她这样不告而别,究竟有没有遇到麻烦。最后想的是,她到底为什么只留给自己一只香囊。
不论她心中想法有多么烦乱,但其中有一点是她清楚的,那就是,她除了知道寒争这个名字,知道寒争要回家以外,对寒争这个人一无所知。
她不清楚寒争的来路,那就更不会清楚,方才在那巷中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人,叫她只留下一只香囊后便不辞而别了。
在顾云缃费解的神色中,秋望舒挪动了脚步,愣愣地朝那香囊走近了一步。
盯着香囊底下依稀可辨的“寒争”二字,秋望舒的眸光颤动了起来,渐渐地,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浮现了出来。
之前,寒争不是提到过她的老师么?
自己又不是呆子,自然能看得出来,寒争的出身并不普通。所以,如果寒争不是被迫离开的,而是遇到了来接她离开的老师呢?
因为老师来了,所以也不需要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了。
所以,她即使有机会把香囊留给自己,却也不愿意再留下一句告别的话么?
抓起手中的香囊,秋望舒扭头冲出了书肆门外。
秋望舒闪过的动作太快,顾云缃还没反应过来,手里握着的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回过神来后,顾云缃赶忙转头朝外问道:“……诶诶,阿望,你跑什么!”
可惜,秋望舒已经跑出好一大截去了,顾云缃也只能盯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到底背,背着什么东西就跑出去了。”
顾云缃见过她背在背后的东西,那是阿望来后三天,她在偶然中撞见的布袋。
阿望来的时候身上什么东西也没带,那颓丧样,只消看上一眼她就清楚,这是个刚刚失去至亲的孩子。
可后来有一天她折返回来拿东西时,却恰好见到阿望悄悄在房梁上藏起了这个长条布袋。
一个失去至亲的孩子,除了珍视的遗物,还能藏起什么东西来?
回想着方才无意中瞥到的形状,顾云缃不由地伸手比划起来,可是当这物件在她心中逐渐描出一个大概样貌时,她背后却忍不住冒出一阵冷汗来。
阿望藏起来的,与她爹娘有关的,不会是……剑吧?
而另一边,对于顾云缃的疑问,秋望舒却毫无察觉。此时,她正脚步不停地跑在人群中,好好的一张脸从方才的煞白,变为了现在反应过来后逐渐愤怒的涨红。
将脚下的石板踩得“啪嗒”作响,秋望舒愤愤地想道,明明从第一面起,就是寒争没有理由地缠着自己,不论自己怎么躲,摆出什么样的脸色这人都不会退缩,还说什么觉得自己有趣所以想和自己一起,结果这些都是她的托词么?
是因为在濮州要等上八日,觉得无聊了,所以才说这些来消遣自己么?
现在又是因为有能安心接她离开的人了,所以才不辞而别么!
心里的委屈和愤懑交替而上,叫她根本不能慢下来,一慢下来,就会想起寒争说出这些话时候的神情。
差点没被人群挤出个好歹的时候,她还笑着,对自己说什么“既然都到这儿了,不如……跟我去吃蟹粉面吧。”
后来自己以为她生气离开的时候,她还举着那冒着傻气的糖画,非要将那琥珀色的石榴花送给自己。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是真的很珍惜她们相处的时间。甚至让秋望舒有那么几瞬间觉得自己跟一滩烂泥似的躲在这儿,简直毫无意义。不如跟她走出伏春城,去看看外面,去鼓起勇气拿起这把更星剑。
可是既然这人说话的时候那么诚心,为什么突然离开的时候,又能走得那么干净。
凭什么,明明是这人非要缠着自己,结果临了了却搞得自己才像是最舍不得的人一样!
不行,秋望舒咬着牙,在心中恨声告诉自己。
她要追上去,追上渡口的船,哪怕只看得到船尾也好,她要把那个香囊甩出去,然后告诉寒争,自己不稀罕!
既然要走,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就不要给自己留什么东西!
于是,秋望舒加快了脚步,像一阵风似的,飞快地跑动了起来。
她跑过长街,耳边擦过的吆喝声,车马声,风声,一声接一声地催动着她焦躁不安的心跳。
明明都快喘不匀气了,可秋望舒还越跑越快,跑到擦肩而过的人几乎都化为了碎影,她都不愿意放慢脚步。
因为,只有跑起来的时候她才能甩脱寒争的声音,那些笑着的,认真的,和轻得抓不住的声音。
终于,她的脚步再也不能支撑乱套的呼吸,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脱力般地半跪了下去。最后所有的杂音都离她而去,只留下她们遇见的那天,寒争在自己背后说的那句:“阿望,谢谢你。”
生气到了极点,喉间无意识发出的,居然是一声委屈的抽气。
直到这一刻,秋望舒才意识到了,在这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这个不被自己承认是朋友的人,曾经短暂地拉起过自己,叫自己鼓起了一些勇气,可是还没等自己真的能稳稳地站起,这个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憋了一路的怒气没有一丝征兆地瘪了下去。秋望舒缓缓弓起了背脊,将脸埋进臂弯中蹲了下去,不多时,便有细微的抽噎声从臂弯中泄露出来。
连一句话都不留下,谁,谁又会要你的香囊……
委屈地弓着身子,秋望舒咬住了嘴巴,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放声大哭。有人经过,似乎在议论她,也似乎在打量她。秋望舒都听清了,可是光是叫自己不要哭得太丢脸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现在没有余力去管别的事情了。
不知过了多久,秋望舒似乎是哭累了,也似乎觉得这样蹲着闷得慌,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闻着手中香囊那淡淡的苦香,平复下了情绪。
放下了手中的香囊,秋望舒茫然地抬头朝四周望去,刚才仅凭一时冲动便跑了出来,可等真要跑到渡口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跑出来究竟是要做什么了?
她是来找寒争的么?
可是今日,渡口没有客船啊。
自己是太急了,甚至都急昏头了。
忘了寒争原本就是要走的,现在不过只是提早了几天走而已。
况且……两人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就算真追上了又能说什么,叫她把名字再好好告诉自己,叫她不要忘记自己,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真的还能再来找自己?
可是就算寒争真的愿意告诉自己,可是自己又能回应些什么呢?
回她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世,自己为什么在这伏春城里,又为什么不愿意提起自己的母亲么?
算了吧,秋望舒告诉自己,算了。
自己原本就不应该和别人扯上关系,与其以后纠结要不要对别人敞开心扉,还不如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
这样,以后两人在路上擦肩而过,若是她能记得好似在濮州遇到过这样一个人,那就当今日,自己是追上了。
心中这样想着,秋望舒也站起身来,擦干脸上的水渍,最后看了一眼渡口的方向,然后转头默默地走向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方向。
一路走走停停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直到天都快黑了,秋望舒才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了城南新修的法定寺门口。
听见了缓慢而规律的木鱼声,秋望舒缓缓掀起眼皮。在看清楚匾额上的“法定寺”三个字后,她不禁自嘲道:“莫名其妙地,怎么到这儿了……
明明心里逃避着,一点都不愿回想起伏春山上的事。可这路不知道是怎么铺的,就算是漫无目的地乱晃,也能将自己送到这谁都渡不了的法定寺面前。
看来今日,自己当真是……倒霉到底了。
百般嫌弃地扭过了头,秋望舒握紧背后的剑袋,跨着大步便要离开这本来就叫自己不舒服的地方,结果还没走几步,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人,准确来说,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别人的肩膀。
果然,一到这法定寺面前就没有好事。
天都黑了,路上明明没有几个人,这人还能撞上自己,那只能说明这人要不就是故意的,要不就是跟自己一样走路还想着别的事情。
好在这人很自觉,知道是自己把人给撞了,于是主动道:“对不住。”
听见这句道歉,秋望舒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正准备回一句:“没事”时,却又听见这人接着对自己说道:“但是……我想冒昧打扰一下。”
紧揪着剑袋,秋望舒迟缓地抬起头去,结果在看清这人的长相时,却半张开口,惊讶地呆站在原地。
这一身极艳的海棠红和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容,叫她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远在中都的华南姐。可是仔细一看,也只是眉眼像,神态没有半点相似。
此时这红衣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与其说盯着她,不如说好像是在心里拿她什么人比对,直比对到她感觉浑身不自在时,才移开了视线问道:“你认识,秋臻么?”
“秋臻”二字一出,秋望舒的瞳仁骤然缩紧,浑身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连退两步,她攥起拳头来戒备地看着这红衣人。
……她是谁?怎么会认得娘?又为什么……会这么问?
心中警铃大作,秋望舒后退一步,警惕道:“不认识。”
“不认识?”
皱起了眉头,似乎秋望舒的否认让她十分疑惑似的,继续问道:“可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肩上背着的,不就是她的剑么?”
这人认得娘,还认得更星剑。
难道,是青临门回到中都后派来斩草除根的人!
刹那间,秋望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
拔腿的一瞬,秋望舒听到身后的人似乎细细叹了一声。可奇怪的是,她这一声听起来并不像居高临下的叹气,反倒像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的困扰。
可是此时的场面已不容她再细想了,不过眨眼的一瞬间,这人便闪身追到了自己面前!
见无路可逃,秋望舒只能咬牙停步,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系带,取下了背在背后的更星剑,准备在这人面前抵上个半刻。
可是显然,秋望舒低估了拿起更星剑所需要的力气和决心。随着一声闷响,布袋从手中脱出,“咣榔”一声重重砸到了地上。惊慌失措间,她听到身后红衣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开了口,用一种无奈的口吻问道:“更星剑都拿不起来,还想往哪儿跑?”
听到“更星剑”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秋望舒呼吸一滞,顿时僵在原地。
看到秋望舒这般样子,红衣人心里便已经有了数。将更星剑捡起,重新放到秋望舒怀中。她在心中确定道,看来青临门那句“叛贼已除”,所言属实。
盯着面前才到自己肩膀的少女,红衣人好几次开口想问她秋臻“究竟埋骨何处”“是否死于李慕舸剑下”,可是最终还是把话咽下了,只留下一声满怀遗憾的嗟叹。
“看来,今年是等不到你娘了。”
说完,便盯着更星剑陷入了沉思。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话音一转,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一样,将目光直直挪向了秋望舒,缓声道:“那她欠我的比剑,便由你来还吧。”
“什么……?”
不敢置信地转过了头,秋望舒半张开口,一时捉摸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不是青临门派来捉拿自己的人,却说要和秋臻比剑,那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惊疑未定中,秋望舒朝后踉跄了一步,踩进了被风卷了满堆的梧桐叶中。然而,就是这踩进枯叶中的脆响声,竟莫名点醒了满腹疑惑的秋望舒,叫她把眼前这人,与记忆中外出的母亲串了起来。
她想起,每逢夏末秋初,院里绿叶渐黄之际,秋臻都会外出将近半月,而此时,恰巧刚过立秋。
她说比剑,那难道秋臻每年立秋外出,便是为了赴她的约么?
而这人只为了每年的比剑之约,便愿意冒险赶来濮州,甚至是愿意……亲手教导连剑都提不起来的自己么?
红衣人完全不像临时起意的样子,她放下了抱起的手臂,踩过带着潮气的石板,走到秋望舒面前,郑重地说道:“我说你,以后就跟着我学剑,等学好了,再替你娘来和我比比吧。”
她又再把话重复了一遍,可怎么说完,秋望舒却比方才愣得更厉害了。
皱眉思索了半天后,红衣人眨了眨眼,把原因归咎于自己还没报过家门,于是她弯下腰来,看着秋望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哦对,我姓素,名妙源。”
……冰心剑,素妙源!
七侠之一,蓬莱岛岛主之女,剑痴素妙源。她痴迷剑道,甚至为此放弃了蓬莱岛岛主之位,只身前来中原与各侠士论剑。
传闻,这十几年间,她只败给过一个人。
这人,便是母亲么?
可即便如此秋望舒也不明白,不过是比剑之谊,竟叫素妙源愿意做到这份上么?
惊疑地转过眼来,秋望舒看着面前的素妙源。她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可是话到嘴边,也只剩一个迟疑的:“你……”
你何必做到这份上呢?
可惜素妙源似乎会错了意。看着秋望舒怀疑的眼神,素妙源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冰心剑,奇怪道:“我不够格教你么?”
沉思了片刻,素妙源竟还认真地反省起自己来了,“虽然比不上你娘,但我教你应该也够的吧。”
见秋望舒惊讶得忘记了反驳,素妙源便当她同意了,随后又自说自话道:“这几年,我久居朝夜山上,不常下来,也不知道收徒时该送些什么。”
她自会走路起,便由老头子亲自教导,后来又窝在朝夜山上,可以说既没拜过师,也没收过徒。但她好歹还记得收徒时不好太过草率,于是便在自己身上摸索了起来,企图找到一个能当收徒礼的东西。
可惜她忘了自己出门一向只带银钱和剑。
将手从袖子里掏出来,素妙源看着空空的双手,尴尬地眨了眨眼,随即理直气壮道:“现在没找到,回山上后再给吧。”
“不过,你若是愿意跟我学剑,我愿意……”
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朝夜山上那破院子里有什么能传给秋望舒的东西,于是素妙源顿了顿,认真道:“嗯,我愿意教你打过我,行么?”
行,怎么可能会不行!她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能配得上这把更星剑,能亲手手刃李慕舸和,和那个看不清脸的神秘人。
“……我愿意!”
秋望舒握紧了拳头,用尽全力地喊道:“我愿意跟您上朝夜山,我什么都不需要!”
“只要……您愿意教我用娘的这把更星剑!”
“……”
被秋望舒这铿锵有力的话语所震住,素妙源定定地盯了她半晌,然后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出声解释道:“我没问过,所以你娘也没说过。”
可谁知秋望舒却根本没管后半句,只管毫不怀疑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秋望舒。”
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只有淡淡一道的月钩,素妙源生硬地肯定道:“秋望舒……嗯,应景。”
说罢,素妙源敛容屏气,收起了刚才那副随性的样子,对秋望舒郑重道:“那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师君了。”
师君二字掷地有声,叫秋望舒的脊背为之一颤。伏春山的夜雨叫她深陷泥淖之中,素妙源的出现,无疑是于泥泞不堪中,托了自己一把。
大概是吹面的夜风尤其凛冽,所以此刻秋望舒的眼眶也尤其温热,不想叫素妙源发现,秋望舒狠狠低下头,将呜咽全部咽到肚子里,随后郑重地喊了一声:“师君——!”
说着,膝盖一弯,便要朝着素妙源跪下去。
“不许跪!”
及时拦下了要行拜师礼的秋望舒,素妙源为难地抿直了嘴。秋望舒想要为母报仇之心,她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她并不喜欢拜师三跪九叩这一套,所以这会儿尤其的难办。
思索片刻后,素妙源才对秋望舒说道:“非要拜个什么礼的话,替我朝你娘的方向拜个别吧。”
这即将成为自己师君的人不让自己拜她,却要自己和娘拜个别……么?
是,既决定要学剑,要替娘报这命陨伏春山之仇,自然便不会再轻易回来。
是该好好地和娘拜一个别。
于是,在寒冽夜风中,秋望舒拨开了被吹到眼前的头发,深深地朝秋臻埋骨的方向拜了一拜。而素妙源也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向出城的方向。
这一拜,便算是别过了与濮州有关的所有记忆了。从此以后,不管是那榴花小院中有秋臻陪伴着的寒来暑往,还是这伏春城中遇到的所有人,都只会是她不再回看的过往了。
她弯腰之际,听见更星剑磕在背上的声音,沉重而凛肃,像是更星剑的心跳,又像是秋臻无数次付与剑锋的心意。
咬住了牙,秋望舒暗自发誓,前方纵有千难万难,终有一日,她也要手中的三尺更星斩尽伏春山的雨横风狂!
夜风萧瑟,吹凉了秋望舒眼中热泪,但却反倒吹亮了彩楼上的灯火。
迎着城中彩灯,再看过一眼城外秋臻长眠之处,秋望舒攥紧了肩上布袋,顺着落叶枯响,和等在前方的素妙源一道,走上了北上朝夜山的方向。
第028章 四人启行
群英赛结束后的第二日, 薄雾未消,中都城的曙色悄悄顺檐而上。
百灵客栈的店小二打着哈欠搭起支窗之时,秋望舒已经走进了马厩, 走到了一匹黑骝马面前,抬手轻轻摸了摸黑色的鬃毛。
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黑骝马睁开半闭的眼睛, 循着鬃毛上的温热转过头去,在那掌心中喷出一口热气。
热气叫她有些痒,于是秋望舒轻声笑了笑,将手挪到缰绳上拽紧。她戴好斗笠, 朝着前头, 也朝着黑骝马说了一句:“走吧。”
卯时将近,秋望舒已牵马走至城门边。
守卫肃装立于城门之下,卯时一到, 便听到了一声洪亮的:“开城门——!”
晨露未晞,从门外吹进来的凉风如这朱门一般厚重, 刮在秋望舒面上,已有些萧瑟刺骨的味道。
将自己的衣领拉高了些,秋望舒缩了缩被凉意刺到的下巴。
昨日台上,易君笙说的是卯时三刻正南门见,此刻刚过卯时,现在走,刚好能避开其他三人。
自己本来也没有应下这场西行, 那就当大家无缘同路吧。想到这儿, 秋望舒没有再犹豫。她伸手拽住鞍环, 松松握了两下,随后左脚踩蹬, 右腿上跨,不过几下便轻巧翻身上了马。
正要策马前行时,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背后,却突兀地冒出了马蹄声来。
那马蹄声从容,不疾不徐地自后方而来,打破了南大街难得的清静,也打断了秋望舒快到嘴边的呼马声。
“丘姑娘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些。”
从那马蹄声响起时,秋望舒背后就僵成一条直线,心里也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失算了!
秋望舒眉头一紧,心中恼怒地想道,这人既然能算到她的剑术,自然也能算到她的下一步。虽然不知道卯时三刻是不是她故意说来误导自己的,但自己这下是被这人狠狠地耍了一次。
放下了缰绳,秋望舒平复了几下呼吸,压下了心头涌上的懊恼后,认命地撒开了缰绳回道:“少庄主,也很早。”
身后,正是缓缓骑马而来的易君笙。
仍是一身如青竹般的绿衫,她骑一匹白驹而来,青白相间,却并不显得她寡淡。
听到秋望舒喊出自己的名字,易君笙微微颔首,缓步策马而来,直走到与秋望舒并肩处才勒马停下。
将缰绳在手掌中绕了一圈,易君笙转头看了看秋望舒的脸色,看她表面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实则那眼底藏着计划被打乱的不豫之色。
不欲戳破秋望舒准备独自出城的事实,易君笙低头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有意无意地解释起来:“昨夜不得好眠,干脆就一早赶来了。”
秋望舒听着,心头泛起一阵无端的郁闷。拇指指腹紧紧抵着鞍环,她冷眼看着易君笙,心想道,那少庄主还真是巧,专门赶着自己出城门的时候来赶这个早。
见秋望舒不予回应,易君笙也不恼,她只是低头摩挲了下手中缰绳,随即抬起头来,不知是调侃还是客套,微笑着地对秋望舒说道:“这一路上,便劳丘姑娘你多担待了。”
“担待”两字咬得尤其重,听在秋望舒耳里,就像是告诉她,不论她有多不情愿,这一路上她都别想再找机会偷偷离开了。
“……”
如果说先前惊澜台上秋望舒觉得少庄主可敬的话,那现在只剩可气了。深吸了一口气,秋望舒拉紧了缰绳,直拉得黑骝马回头看了看没有发号施令却无端勒马的她,疑惑地嗤出一口气来。
她正平复着心中的恼意,不知要说些什么来接少庄主这话时,身后却又有啼声渐近,而且仔细一听,还是两匹马的啼声。
顾不得心中恼怒,秋望舒与易君笙一同回过头去,然后就看见了远处跑来的两匹马。其上驾马之人,正是依约在卯时城门开时赶来的苏临镜和玉小茶。
玉小茶人还未到面前,声音却已划过南大街,直响到门外驿路边。
她依旧背一把红伞,身穿红衣和红黑相间的筒裙,只是摘下了腰间的银穗,看起来更利落俏皮了些。
刚看见两人时,玉小茶便遥遥挥起了手,咧开嘴,开心地喊道:“阿朝——!少庄主!”
卯时还未到一刻,三个人却都来齐了。秋望舒现在清楚了,“卯时三刻正南门见”就是易君笙说来诓骗自己的话。
边喊,玉小茶边催马,不过三两下,人就到了秋望舒面前。苏临镜紧随其后,她今日并未再束那冷肃的白玉冠,反而用小巧的龙纹饰别住了两侧鬓发,虽面容冷峻,但看起来也没那么严肃端方了。
几声催马后,玉小茶停在了秋望舒面前。她没注意到秋望舒脸上那隐隐约约的郁闷,只顾勒马对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可给我担心坏了!”
说完,她伸头看了看秋望舒背得端端正正的行囊,挤眉弄眼地补充道:“结果没想到,你倒是兴奋得很,来得比我们都早!”
“……”
对着过分兴奋的玉小茶,秋望舒心头郁闷更甚,本想绕开这三人,结果却直接送到这三人眼前。早知如此,就应该再耐心些,等这三人出了城,自己再启程绕路。
不过,自己直接送到三人面前,还得多亏这位“诡计多端”的少庄主。
瞥了一眼微笑静立的易君笙,秋望舒心里越来越堵,干脆闭上了嘴,视线也飘开来。
前有玉小茶攀谈热切,后有少庄主看戏兴味盎然,她只能装作没听见地看向城门边,心里盘算着如何在半路上找到机会脱身。
几人中,倒是没怎么说话的苏临镜还靠谱些,只见她检查过自己的行囊后,便出声询问道:“水袋和钱粮,大家都备齐了么?”
见苏临镜问起,易君笙微笑颔首道:“都准备齐全了,多谢苏姑娘提醒。”
玉小茶也检查过好几遍了,昨夜她一想到要与其他三人同行,便激动地在床上翻了半夜,这会儿早就等不及要出发了。
于是见大家都检查过行囊,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于是扯住缰绳,朗声催促道:“走吧,还等什么呢!”
说着便调转了马头,兴致勃勃地看着其他三人,准备夺一个头筹,在最前头冲出去。
和玉小茶一样,秋望舒也迫不及待想离开此处,最好是能找到机会从易君笙身边脱身,悄悄离队,于是她也拉紧了缰绳朝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与易君笙的马错开来。
四人中,只有苏临镜不愿立刻催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来送行。趁着三人皆催马向前时她还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可是身后的南大街仍是空无一人,除了四人的影子以外,没别的踪迹。
……师妹当真没有来。
想到两人昨日的争吵,苏临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昨日徐隐枝明明可以用自己教她的化雨苍龙大破敌手,这招只有徐隐枝能学,自己也只教过她,但她犟着不愿意,最后也只是堪堪险胜。
可自己昨日问起这事时,她却怒不可遏,红着一双眼质问自己:“师姐就这般低看我?”
“我自己的剑招,就一定不如你的么?”
然后两人便不欢而散,甚至连今早出师门时,也只有旁的师妹师弟相送,根本没见到徐隐枝的半点影子。
注意到苏临镜的停顿,易君笙微微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她出神地望着背后,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失落,易君笙心中了然,和颜悦色地小声问道:“苏姑娘还有要等的人么?”
听到易君笙的问话,苏临镜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下意识否认道:“……没有。”
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脑中杂绪,苏临镜略带歉意地扯住缰绳颔首道:“方才一时走神了,我们走吧。”
随后她便轻声喝马,赶上了前面的三人。
见苏临镜已经跟上,玉小茶狡黠一笑,就要扬起马鞭。可她那马鞭还没落下,一旁默不作声的秋望舒却先行喝出一声“驾——!”,随即便如一阵电光般驶出,在自己耳边带起一阵劲风。
这,剑快,就连骑马都比自己快么?
被秋望舒这抢跑的架势被唬住了,玉小茶手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不服输地扬起了马鞭,她大喝一声:“不等我可不行!驾——!”
随即也如风中利箭般冲了出去,紧跟在秋望舒后头较起了劲。
身后的易君笙和苏临镜看到前面两人的架势,也默默笑了笑,策马追了上去。
卯时一刻,朝光榜上这四人身负霜剑,手挽霞光,趁秋意未深,潇洒策马出了中都城。
第029章 混沌惊梦
从中都南行而下已过了大半月, 她们四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位于千苍谷的百影门。
三卷剑法,白虎一卷藏于百影门中,而剩下的青龙一卷和朱雀一卷据称分别被藏于弃月城和终点继明山庄中。
百影门, 于乱世中扶危济困,于盛世中潜心造物,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年。作为曾经中都最古老的一派, 百影门擅制奇巧机关、器械,和阵法,其造物之精巧,无人能出其左右。
然而六年前, 在钰龙神教进犯中原武林前, 一直苦心钻研机关术的百影门却突然无故迁居千苍谷,并在入谷处设下机关阵法,不欲让外人入谷。
一直稳坐四门之一, 未曾有任何衰退之意的百影门突然隐居深谷。这一举叫武林上下都为之不解。
据传,是林三娘的机关神弩——破山骨为她那狼心狗肺的首徒所盗, 连带着她的女儿也被那贼人所害,只留下彼时尚年幼的孙女。此事过后,林三娘元气大伤,又心疼幼女无人看顾,遂挟门中众人隐居千苍谷,避祸而养晦。
此次前去百影门,就是因为林三娘当年隐居时, 手中仍留有《息缘剑法》的白虎一卷。苏临镜携武林盟口谕与掌门亲印, 意图与其他几人一同取回剑法。
这一路上, 玉小茶虽然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个仔细, 但也十分听苏临镜的话。
除了一次秋望舒去打水时,她摘来路边的蛇莓非要给其他两人尝,直尝得自己和苏临镜面红耳赤,牙关抖得好似风中鹌鹑时,易君笙才看出来这一把看似像蛇莓的红果子,其实是又酸又辛的五味子。
所以秋望舒拎着水袋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挂在苏临镜身上酸出白眼的玉小茶,和酸意过后面如土色的苏临镜。
而一旁举着一把五味子的少庄主,脸上写满了抱歉和无辜。
这会儿,她们已过了许多村镇,等再翻过连云山,便就要到百影门所在的千苍谷了。
已过申时,四人正快马加鞭,赶在去连云山的路上。四面皆是荒山,晚间无处照明,所以她们需赶在太阳落山前在山中找到一处能歇脚的地方。
是夜,四人落脚于连云山的一处破庙之中。踏进破庙时,秋望舒的脚步还是控制不住地迟疑了一下,最终在玉小茶的催促声中,才缓缓跨过了门槛。
不一会儿,她们几人便自觉分起了工,易君笙和苏临镜捡来柴火,秋望舒用火折子将火堆点起,劳累了一日的四人这才算暂时安顿了下来。
虽说这破庙可以遮风避雨,是个好歇脚的地方,但毕竟这是山中,谁都不能保证不会有野兽和贼人出没,所以夜间还得有所提防。
苏临镜皱眉看了眼门外长及膝盖的杂草,回头询问起三人来:“连云山偏僻,夜间我们四人还是轮着守夜吧。”
一旁刚找来几个蒲团的易君笙想了想,提议道:“那不如两人一组守夜吧,单独一人守着也容易困倦。”
苏临镜点头表示赞同,她看了看身边挨着自己抱膝坐下,面上丝毫没有困意的玉小茶,试探地向对面两人提议道:“那不如我和小玉姑娘先守上半夜,等过两个时辰再换你们。”
“如何?”
闻言,刚接过蒲团的秋望舒动作顿了一顿,她幽幽地看了眼手上的蒲团,不是很明白苏临镜怎么就默认了这样的分组。
可想了想这也不过就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于是姿势都没变,只是背对两人答了一句没起伏的:“随便。”
其实苏临镜倒也没有多想,她只是觉得,少庄主虽随和,但也并不是喜欢被打扰的人,而秋望舒就更是把“别烦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那这两人一起,总比把玉小茶放到她们中间合适些。
所以这会儿看秋望舒兴致不高的样子,苏临镜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只能归因于秋望舒大概还是不喜与她人同行。
不过既然秋望舒没有否决,易君笙自然也没有意见。她依旧是那副淡笑着的模样,温和地应了句“那自然好。”
分工结束了,玉小茶兴奋地带着蒲团挪到了离苏临镜更近的地方,叽叽喳喳地又说起话来。
易君笙则端坐在一旁,垂眼将披风系起,以抵夜间的寒风。
而秋望舒瞥了一眼众人的位置,默默地将蒲团挪到了墙边,将包裹垫在脑后,怀中抱着剑囊,三下两下便靠着墙面侧卧睡下了。
在马背上奔波了一日,她竟难得的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她听到了苏临镜悄悄示意玉小茶小声些的声音,听到了火星子蹿起噼啪作响的声音,听着听着,还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衣料窸窣的声音。
困惑地睁开眼来,不知是这破庙作祟还是她困得眼花了,眼前根本没有破庙中的几人和火堆,有的只是一个身穿蓝衫,头系白色发带,手握长剑,稳步前行的干练女子。
看清了她的身形后,秋望舒呼吸一窒,蓦然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的发带,一模一样的身形,眼前这人不是秋臻的话还能是谁!
可这不是连云山么,而且,更星剑不是在自己手中么?
秋望舒低头一看,不由得心中一凛。自己怀里空无一物,哪还有剑囊的影子!但此时已经顾不上剑也顾不上心中的万千疑问了,因为秋望舒发现,原本在她面前慢慢走着的背影,此时却怎么都够不到。
眼看着秋臻越走越远,害怕与惶然霎时间涌起,她猛然拔腿向前追去,一边伸手奋力向前,一边开口大声喊着:“娘,你要去哪儿?”
听见了她慌张的呼喊,秋臻那毫不停留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来,依然还是秋望舒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未变。可是看着秋望舒的眼神却不是当年的疼惜与珍爱,只有一片沉沉死水。
此刻,她正毫无情绪地盯着秋望舒,平静地问道:“那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看到秋臻停下了脚步,秋望舒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欣喜万分地笑了一声,可听到她问的这句话时,笑意却又停滞在了嘴边。
茫然环顾起四周来,她出神地想道,是啊,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
可四周只有一片稀松的星辰和夜空,叫她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又从何方而来,要去往何处。
一片悄然间,耳边依稀听到了一阵火堆燃起的噼啪声,她听了半晌,才勉强想起来,此番她登上惊澜台,夺得胜秋风,却又被迫与其他三人一起,先去百影门,再过弃月城,最后……才能去继明山庄去问上一问。
于是她没有提起中都之事,只是极为小声地回答道:“继明山庄。”
此话一出,她便后悔了!母亲不许自己再追问伏春山那夜的事情,但自己此番去继明山庄……为的就是问一个究竟。
慌乱间,秋望舒抬起头来,却总是看不清秋臻面上的表情。
秋臻甚至吝于给她一个笑容,只是冷着脸诘问道:“去继明山庄做什么?”
闻言,秋望舒闭上了口,不敢再回答地低下了头去。
去做什么,自然是要去问一问,当年那让秋臻一剑穿胸,夺走秋臻性命的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避而不答,当娘的心里还哪会不懂。叹了一口气,秋臻面上的冷漠也散去了,只留下失望和难过,“不是让你把伏春山的事情忘了么?”
“我给你剑,是让你自己去看遍天涯,快意平生。”
秋臻声音软了下去,像是小时候自己屡教不听时那样,无奈地责问道:“你怎么把我说的都忘了呢。”
这一句话,叫秋望舒顿时慌了神。她呼吸紧促,惶恐不安地用指腹揉捏着指节。
她宁愿听到秋月的责骂,也不想看见秋月对自己失望。
眼中的悔恨翻了几番,秋望舒咬紧了牙关,尽力克制着语气,断断续续道:“娘,我只想……”
“我只想将一切了结,然后带你一起回聆松镇去,回我们的榴花小院里!”
可秋月却打断了她,肃声问道:“怎么回去?”
“阿望,你走得这条路这么险,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还能回得去?”
再险又如何……若不是想要亲手手刃血仇,若不是遇到了师君,她如今恐怕还是伏春城中的一滩烂泥,根本绕不出伏春山的那场夜雨,更别提再握起这一把承载了母亲生平的更星剑了。
忍着眼中酸涩,秋望舒飞快抬起头来,像是害怕秋月会消失一般迭声反驳道:“我能回去的!”
“我一直记得怎么回聆松镇!回榴花小院的!”
心中慌乱得不行,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重复的话:“娘,我能回得去!你就相信我这一次!”
看到女儿忐忑不安的样子,秋臻的眼中既有心疼又有浓重的悲伤。
似乎是不忍再看了,秋臻深吸一口气,随后便在秋望舒的注视下,缓缓转过了头。
接下来,那背影好似突然溶进了夜色之中一般黯淡不堪,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
眼看秋臻身形变淡,秋望舒的心骤然紧缩。她拼命想要向前挽留,可是双脚好似灌了铅一般根本挪动不了半分,连声音也好似被人夺去了,就算张口呐喊也只有微微的气声!
此时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破庙之中。
神阙穴和哑门穴被封,她只能睁着一双眼无力而愤怒地,看着秋臻在眼前为人所杀害。
“我不是,我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废物了……”红着一双眼睛,秋望舒运起内力拼命挣弄了起来。
终于迈动了脚步,可还不等她跑到秋臻面前,眼前的夜色却越来越模糊了起来。
仓皇四望间,她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摸不到,连夜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鼻息间,捕捉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寒香。
耳边好似有人在唤她,那声音也很熟悉,可秋望舒还在追寻这母亲的背影,没有辨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秋……秋”
随着这一声声的轻唤,那香气也越来越近,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味道寒凉,清苦,是……易君笙身上的竹沥香。
感觉到肩上有温热的触感,秋望舒也终于听清了那道喊她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喊着自己随手起的名字:“丘朝……!”
猛然睁开了眼睛,她总算是醒了过来,可是混混沌沌地,意识还没回笼。恍惚间,秋望舒克制着急促的喘息,反手扣住了肩上的热源。
夜风刮在背后,吹凉了一身的薄汗,她的余光也才瞥到了自己扣住的柔软,那是那夜逢春楼下惹了自己眼的,素白手腕和翡翠指环。
周围好不容易拾掇好的杂音又混乱了起来,秋望舒好似反应不过来似的缓缓抬起了头,撞进了一双柳叶眼中。
易君笙没有再开口唤她,只是楞楞地垂着头,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眼里看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反应过来后,手中抓了好一会儿的手腕好似变成了灼人的焰火,叫秋望舒被烫到一般地即刻放开手来。
仓皇拨开了落到嘴边的乱发,秋望舒不敢看身旁的人,低头小声道:“……抱歉,我一时睡迷了。”
第030章 一抹冷香
相比秋望舒而言, 易君笙的反应就要冷静得多了。她只是无声地看了眼仓皇坐起的秋望舒,随即便不以为意地抬手抚平了袖缘,用那梦中轻唤她的声音宽慰她道:“在这荒野中难得能有半宿好眠, 丘姑娘不必为此道歉。”
正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来, 交到了秋望舒手上,轻声道:“丘姑娘先用这个吧。”
看秋望舒接过锦帕,易君笙默默站了起来,款步走到了火堆旁, 躬身往里面又加了些柴火。
直到听到火堆蹿起的“噼啪”声, 秋望舒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捏着手中的锦帕。
锦帕上绣有青竹叶,展开半边来看, 还能看见帕角绣的字。虽然她没细看那字,但从绣花上看就知道, 这一定是家人或者绣女精心绣的,好让她随身带着的帕子。
看了半晌,秋望舒还是松开了那帕子,只抬手用袖口缓缓擦过了脸侧。等摸到了一手湿意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梦中又哭了。
所以,易君笙才把这帕子递了过来。
身后不远处, 苏临镜和玉小茶刚刚睡下, 许是累了, 许是有同伴守夜,睡容也还算安稳。
而秋望舒对着那方手帕沉默了片刻, 还是把手帕规整地叠好,放在了膝盖上。
见秋望舒最终还是没用自己的帕子,易君笙默默偏过头去,情绪不明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心。
她本来不欲叫醒秋望舒的,可在坐起身准备添柴时,耳边却传来了秋望舒那声紧紧压在喉间,却仍抑制不住的痛声呓语。
她好似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那手指无意识地屈起,最终却又小心翼翼地松开。
凑近去听,她只是在小声喃喃着不成句的字词,“濮州……”,“记得……回濮州……”
看秋望舒在梦里的这幅样子,绝望,无力,简直就跟被捕到网中垂死挣扎的鸩鸟没有什么两样。
出神地看了半晌,易君笙抿起了秀静的唇峰,伸出了手,朝她的面上而去。
指尖离脸侧还有好些距离,可是突然间,秋望舒不安地挣动了起来,她呼吸急促地将脸紧紧埋进她自己的手臂间,无助地喃喃着,蜷缩着,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扭过头将脸又再露出来。
可是这次再转过来,易君笙的视线却蓦然停在了她的下半张脸上。
方才一瞬间,秋望舒侧脸处的肌肤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露出底下的肌肤原色来,不过转眼间又恢复了原样,就好像那一眼只是易君笙的错觉。
可易君笙清楚地知道不是。她看见了秋望舒易容底下的肤色,那颜色有些苍白,像是会轻易化在这片火光里的碎琼,同她的性子一点都不符,但却叫人更好奇,好奇她若是能露出些生动的表情时,和从前还是不是一个样?
静静地看了半晌,易君笙最终还是没有上手再进几寸,背着火光,她缓缓抬手,将手掌放到秋望舒的肩膀上,轻声喊她:“醒醒,丘……朝。”
明知丘朝不是她的真名,喊了不一定有反应,但易君笙还是喊了。
僵坐在原地,秋望舒身上出的汗也被夜风吹得彻底冷了下来,但是梦中的惊惧仍然像夜间冷雾一般笼在她身上,实在是绕不脱这些情绪,她只好用指节抵住额间,自嘲地笑了一声。
自己从来不听母亲的话,所以要是母亲泉下有知,定也只剩满腔担忧和失望,哪里还愿意在梦中再同她好好说话。
将头埋进手肘间,秋望舒垂头盯着地下的枯草,将自己与外头的月光彻底隔开。
火堆旁,方才去添柴的易君笙却突然站起了身来,手上好似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了。
窸窸窣窣间,秋望舒感觉到她在自己面前蹲下,然后将手送到自己面前,怕吵醒另外两人,她压着声音说道:“喝了这口茶便能清醒些。”
闻言,秋望舒迟疑地从臂间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巧的茶盏。
她定定地盯着这茶盏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接过了茶盏。一股淡淡的茯苓清香飘开,她愣了一愣,这明明是安神的方子,少庄主却说能叫人清醒么。
茶的热意从盏内源源不断地散出来,熨烫着秋望舒发凉的手心,她张了张口,声音难得不冷也不淡。
“……多谢少庄主。”
易君笙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回了句:“不必客气。”说完也理了理裙摆,坐在了旁边。
她的绿衫垂到脚边,被夜风吹得轻晃,像是风中的青绿松波,叫秋望舒不由得想起自己梦中的场景。
山中的青松,永远不会再回头应她的母亲,还有……不能回头的自己。
捧着热茶,秋望舒情绪却仍然低沉。她斟酌了片刻,生怕自己说出了些不能与外人道的事情,于是迟疑地问起:“我方才……”
“可有,胡言乱语些什么?”
听见她的话,易君笙掀起眼帘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没想到连休息时都不放心把后背留给她的人,居然会软下态度来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火焰窜动间,易君笙想到了方才秋望舒在梦中那几近祈求的呢喃,还有那溶进月色中的一点苍白。
收敛了呼吸,易君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温声回道:“没有。”
“丘姑娘一直都很安静。”
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几眼,看到她手腕上的红印时,秋望舒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手腕……”
“丘姑娘不必担心,你并没使出多少力气。”
易君笙低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不经意地开玩笑说:“大概是我的手,没有你的剑趁手吧。”
兴许易君笙只是想开个无心的玩笑,可听在秋望舒耳里却就没那么轻松了。
话音落下,她就好像坐不稳一般微微晃了一晃。热意轰地一下爬了上来,秋望舒直被燎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是好了。
焦躁不安地摸了摸鼻子,结果却嗅到了指尖无端留下的一抹冷香。一时间,秋望舒连动作都停了,僵着一张脸便楞在了当场。
……
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飘到了鼻尖,柴堆的焰芯也烧到了底。抬头看了一眼檐上开始变亮的青灰色,秋望舒喝下了盏中最后一口冷茶,眼神时而看远处,时而飘开看看火堆,就是不往旁边看去。
昨夜两人各自守着火堆相安无事,秋望舒不出声,易君笙也不主动开口,她们就这么各据一边,一声不吭地等到了天边欲曙。
慢慢的,天亮了,玉小茶还在沉睡中,但苏临镜已经醒了过来,见两人仍然各据一边,苏临镜还有些诧异,不过与两人打过招呼后,便雷打不动地出去洗漱练剑了。
她拉好门出去后,易君笙起身将昨夜勉强关上的木窗打开一扇来,叫那烟味散出去,和在了露浓晨风中。
闻到了风中送来的熟悉冷香,秋望舒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梗声说道:“我也去洗漱。”
说罢,便抬起脚跟,几步便绕过了易君笙。可走到门边刚要抬脚跨出门槛时,她又莫名折头回来,顺手带上了那续过好几杯的粗陶茶盏。
溪边,秋望舒蹲下来,仔细擦洗完自己用过的茶盏,然后才用布巾蘸了蘸刺骨的冷水,擦拭起略带困意的脸来。
手指带着布巾摸到下巴上,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易容没有前几日那么平整。
到这会儿秋望舒才想起来,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再吸入凫湮露了。
平日里她时不时会检查下自己的易容,怎么独独这次就疏忽大意了呢。
倒抽了一口凉气,秋望舒赶忙伸长了脖颈想在水中照个清楚。她神色慌张地边照着,边用双手仔细地将全脸再摸过一遍,生怕漏掉一丝会看出破绽的地方。
好不容易检查完吸过一遍凫湮露,秋望舒这才站了起来,舒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她轻松片刻,她便骤然想起,昨夜易君笙叫醒自己,会不会是因为看出了什么破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易君笙又为何对此只字不提?
想到易君笙那能看穿自己的眼神,秋望舒自嘲地笑了笑,少庄主什么看不出来呢,说不定连自己的身份都查探到了几分,更别说一个小小的易容了。
她正想得出神时,却突然感到不远处她们系马的树下,有一阵细微的动静。
那动静轻巧,不像是山中野兽,反而像善于屏息静立的习武之人。如果不是耳朵灵敏之人根本发现不了,或者说即使发现了也只当是寻常的草木之声。
目光倏然变得锐利起来,秋望舒利落转身,掷出溪边拾起的碎石,“嗖——”的一声,那碎石便如疾风般钻入了草中。
可接下来,却没听到意想之中碎石击打到身体之上的回响声。
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会出问题,于是秋望舒弓起身来,向前跑动几步后悄然跃起,直直落到了那方才发出声响的树边。
而那原本遮掩得很好的树下之人,也才终于在这会儿慌了神。见秋望舒的掌心离自己只差几寸,那个身影急忙运气借力,快步蹬住树干,如利箭般射出,转瞬便又隐入草间消失不见。叫身后的秋望舒也只来得及看见那人身上一闪而过的玛瑙色。
这颜色叫人觉得眼熟得很,好似在什么人身上见过。如果秋望舒的记忆没出什么差错的话,应该是那个一身墨色的女子,名字里似乎带一个“恣”字。
不待她再去细想,思绪便被身后的人声打断了,是苏临镜已经收拾妥当,用一副平稳的语调唤她道:“丘姑娘,我们该出发了。”
听她叫自己的反应,秋望舒就知道苏临镜并没有发现方才树后隐匿气息之人。那人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在这荒山野岭莫名其妙地出现,也很难让人不心生疑惑。
闻言,她沉默了片刻,还是收回了紧盯住树下的视线。蹲下身去,秋望舒默默捡起身旁的茶杯,也不再多想那已经快到嘴边的名字,转身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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