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又见寒光
直觉告诉秋望舒, 此处不只姚子璋一个人。
可是她却又察觉不到其余人的存在。
“半路截道,实非君子所为,但我既有命在身, 便也只能得罪各位了。”
姚子璋说着道歉的话,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半点为难,甚至神色放松到叫别人觉得他只是在半路遇到了一桩小事而已。
剑光露出了一截照在水洼里, 姚子璋这才不慌不忙地报上了自己的来意:“紫云剑派姚子璋,奉命追拿叛道罪人。”
……当真是丁凌泉亲传弟子,连这副让人不悦的悠哉样都学了个八九分。
用余光观察着四周,林恣慕皱眉问道:“只有你一个人?”
当日在中都时, 武林盟可是大费周章设下了鸿门宴, 那她就不信今天武林盟就真的放心让姚子璋只身堵截。
除非,姚子璋身上有什么秘密足以击溃她们中的任何一人。
姚子璋思索了片刻后,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拦下你们后, 便不只我一人了。”
拦下她们后……所以姚子璋是在暗示她们武林盟的追兵就在后头不远处么?
这话看似是在说他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但林恣慕的神色却没有因为放松。
她总觉得姚子璋的周身有一股令她不适的气息, 而这个股气息并不来自于姚子璋的杀意。
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弩弦,林恣慕并没有再追问,而是冷笑着反问道:“你拦得住我们么?”
这一句话似投入深井中的石子一般,让姚子璋的眼中出现了些许不一样的情绪。林恣慕不知道怎样去形容这样一种眼神,不同于身处高位之人的精明与算计,他的眼中是一种近乎纯然的兴奋。
就好像他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一般。
是了,秋望舒想, 姚子璋背着“秋臻第二”的名头长大, 自然是想来试试究竟是秋臻故人名副其实, 还是他紫云首徒更胜一筹。
眼神克制地落到了更星剑上,姚子璋的声音中的淡然冷静逐渐被跃跃欲试取代, “试试便知道了!”
“了”字的余音淹没在了利剑破风声中,姚子璋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拔剑迎上了闪身而出的秋望舒。
这是与丁凌泉有关的人,这是可能比武林盟要再多了解自己几分的人,所以她不能放松一点哪怕警惕。
几招快剑将姚子璋逼退一步,秋望舒侧过脸去向林恣慕投去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再此多留,迅速前往继明山庄与其余人汇合。
看到秋望舒的眼神示意,林恣慕脸上露出了几分迟疑,她觉得姚子璋的来意没有那么简单,但她又怕武林盟留了什么直奔继明山庄的后手,而且既然秋望舒三人都在这里,那她可以借机离开给赶来的易君笙报个信,然后赶往继明山庄等待秋望舒她们的消息。
借着几人的掩护,林恣慕趁乱将报信的木鸟悄悄送出,送往不同的两个方向。易君笙一行人在往濮州赶来,而继明山庄里也还留有与她们接应的李砚青与万骨枯兄弟三人。虽然不知姚子璋后面带来了多少人,但是总不能叫她们三方人马都被武林盟给抓个正着吧。
林恣慕已赶到马边,姚子璋手上力劲却不变,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林恣慕,与其说他是专注,不如说像是有把握到了极点一般,根本不屑于关注别的动静。
皱起了眉头,秋望舒想,姚子璋此人实在是仔细谨慎得过分。自己企图以快剑破他的上路,可是他却一直只用普通的紫云剑招回应。很显然,姚子璋也在试她的剑招,并且也觉得现在不是真正该出剑的时候。
既然如此,姚子璋现在在等什么呢?
在等自己露出破绽,还是在等一个……让自己慌乱的时机?
枯叶绕着几人的脚边飞起,但秋望舒却在枯叶落在水洼的瞬间,听到了一声低哑而短暂的叹息。
可是在这短暂的一声过后,却无人感觉到半点属于活人的鼻息。
叹气声和地上沾水的枯叶一般,带着腐朽而阴潮的气息,这气息她很熟悉,在她们曾经携手挥剑的船上,她闻见过江风裹挟着这样的气息,在言益灵葬身的那场火里,她也在贵祥的怒吼声中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令人不适的回忆涌入眼底,秋望舒意识到方才听到的并不是叹息,而是被饲魂蛊操纵之人“苏醒”的声音。
秋望舒眼中的变化没有逃过姚子璋的眼睛。
就在秋望舒趁着动作间隙朝姚子璋身后看去的瞬间,姚子璋却故意斜腕迎上秋望舒的剑脊,剑锋借着内力向前,在更星剑脊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刺耳的噪音掩盖了身后所有的动静,姚子璋也带着一股不容秋望舒后退的气息向她的护手逼近。
明白他想要用此招封锁自己,秋望舒没有慌乱,既然姚子璋觉得近身相博能打乱她的阵脚,那她便干脆遂了姚子璋的意。
这一次,秋望舒照旧运气内力以全力相抵,只是在姚子璋的剑锋即将卡住更星护手的瞬间,她沉眸卸力,用绵软的回击换来了对方一瞬的迟疑。
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之时,姚子璋身后的东西也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了动静。
天阴如灰絮,可是阴沉的枯叶间却陡然冒起一片亮如玉盘的寒光,两剑僵持,寒光却伺机而出,如电光般射向两人打斗的林外!
那是——林恣慕的方向!
终于看穿了姚子璋的心思,秋望舒眼疾手快地出掌击向姚子璋,随即反手出剑,虽没有直接拦下,却仍是打偏了寒光的范围。
林恣慕即将上马时,那道自暗处而来的寒光射向她的脚蹬。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林恣慕心中一惊,但好在她反应足够快,在寒光刺中皮肉前跃上马背,用破山骨掀飞了那暗器,这才躲过了一击。
即便林恣慕及时挥动破山骨,但那不知何物的暗器仍在马儿的肚腹上也留下了一道长约二尺的血痕。
马匹发出受击的惊鸣,鼻息间也传来了一股带着阴潮味的血腥气,可是那股寒光却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地。
“林姑娘,你没事吧!”
就在林恣慕稳住心神拉住马儿之后,苏临镜的剑也横在了姚子璋的身前。几人之外,只有玉小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寒光消失的方向出神。
她不动不是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而是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方才出手之人,就在离她不到两步的距离。
耳边只有血滴滴在水洼中的动静,但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方才偷袭林恣慕的这道光并不来自于哪一棵树后,反而来自于这看似平整的枯叶堆里。
除了秋望舒以外,就属她离这东西冒出的枯叶堆最近。想到自己的脚边就有神出鬼没的东西,一股寒意就这样爬上了玉小茶的后背。
难道,有人躲在这堆枯叶里?
“小玉?”
察觉到玉小茶的表情变化,苏临镜朝这边看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之处,但因为顾虑着还摸不清底细的姚子璋,她也只能示意玉小茶不要随意靠近。
可惜苏临镜忘了,玉小茶虽然嘴上总叫着自己胆子小,但行动的时候却比谁都要大胆。
握伞的手指凉得有些僵硬,玉小茶吞了一口气,忍住心中的紧张,在几个同伴担忧的目光中,持伞击向寒光消失的枯叶中。
红伞触到叶面之时,玉小茶手臂上的汗毛瞬间倒竖。伞下的触感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比泥土要结实得多的东西。
伞尖还僵立在枯叶中,下一瞬,变故发生。枯叶四散飞溅,一个看不清脸的人自枯叶中蹿起!身形高大却佝偻着背脊,长袍破旧,头发凌乱,身上还传来阵阵腐朽的气味!
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散汉,只有那斜背在背后的长刀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这又是一个为丁凌泉所用的,来头不小的刀客。
藏身之处被玉小茶戳破,他拔刀便要斩向玉小茶。只不过这一次众人在明处,他也在明处,他的刀便没那么容易能再靠近几人了。
熟悉的寒光间,那柄长刀骤然变换了形状,笔直的刀刃在空间裂为一片片弯月,苏临镜和林恣慕也在此时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刀如幻影,杀人于无形,在江湖上恶贯满盈,却又彻底消失在了十年前的万骨枯之首——业海尘。
“……幻影刀?”
口中默念出这三个字,林恣慕终于明白了姚子璋气定神闲的理由,也终于这股不寻常的气息来自于何处了。
炫目的红挡住了刺眼的寒光,业海尘的乱发也被伞面带起的风吹开一个角落。方才看不清业海尘的模样,现在看清后玉小茶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浑浊的眼珠和布满青黑纹路的面庞,几人只消看上一眼,便都能想起在船上和仁远村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腐朽之味愈发浓郁,玉小茶不像几人一般认出了业海尘的身份,只能屏息向几人急声问道:“这次不是我眼花了吧!这就是走尸吧!”
听到“走尸”二字,业海尘动了动眼珠,似乎在尝试思考玉小茶的话语,只是他的神志好像不足以让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在短暂地转动了几下后,又像是只记得一个命令一般,挥刀再次砍向玉小茶。
紧紧地盯住业海尘的动作,林恣慕扯开嘴角回道:“说是走尸却又能听得懂话,说是个人却又是这幅鬼样,我一时倒不知丁凌泉这饲魂蛊算是炼成了还是没炼成。”
苏临镜沉声回答道:“炼成了。”
想到言静川早已不能言语的样子,一个猜测逐渐浮现在苏临镜的心中。
丁凌泉当年是从言静川那里取来的饲魂蛊,她的目的或许是用在秋臻身上,也或许是要用在别人身上。但因为最后青临门的覆灭,丁凌泉便顺势把蛊毒用在了为青临门所囚的业海尘身上。
只是不知当年丁凌泉和言静川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言静川竟从炼药者成了试药人。
“言静川恐怕是丁凌泉的失误,业海尘才是丁凌泉真正想要的样子。”
听出了丁凌泉的意思,林恣慕捏紧破山骨冷笑了一声:“那看来她想要的就是不会说话的,或者说……像这样只会拿刀说话的疯子。”
第132章 默契击杀
吃下秋望舒一掌, 姚子璋口中冒出一声闷哼,但很快他便又捋顺内息,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秋姑娘也认识他?”
盯着秋望舒的眼睛,他意有所指地问道:“他这样的手下败将,也值得被你们记住么?”
十年前, 业海尘是因为败给了秋臻,这才被李慕舸认定为弃子,先是借他的手灭了万骨枯,最后又被囚禁在青临门中。
这样一个败者, 也配让更星剑主这般提防么?
将余光撤回, 秋望舒手指轻轻摩挲更星护手,脸上若有所思。十年前的变故让她学会,每一个对手都有让人意料不到之处, 也都值得她记住。
从剑身的倒影中看着姚子璋,秋望舒运力, 从容地朝姚子璋挥出一剑:“我记得住,而且今日,我也会连你一并记住。”
闻言,姚子璋愣了一愣,很快却又恢复了常色迎击道:“若真如此,那便是子璋的荣幸了。”
在秋望舒和姚子璋两人身后,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幻影刀不停歇地变换着样子, 时而是一把长刀, 时而是十几片连在一起的弯月, 在你以为这弯月会朝你的脚下刺来时,幻影刀又突然变为能变换方向的白练, 差一毫厘便能卷住人的手臂。
自刀尖旁边跳开,林恣慕一边躲避着幻影刀的攻击,一边挑眉道:“他那把刀倒是有点意思!”
林恣慕最烦冒进难缠的敌人了,被这接连的攻击弄得烦不胜烦,林恣慕咬牙道:“不过我想知道,若是我把他的手直接用箭射下来,他还能怎么出招?”
听见她扣动破山骨的声音,在她身侧专注于看清刀影的玉小茶瑟缩道:“那,那你,你瞄准点!”
业海尘虽不如她们灵活,却也寸步不让地堵住了她们想要攻击的侧方和后方,所以玉小茶现在几乎是在业海尘的正前方。
不屑地冷笑一声,林恣慕避开从树干后突然刺出的幻影刀,快步跳上树枝,架起了破山骨。
一道黑影如电光般射出,察觉到杀气的业海尘转了转浑浊的眼珠,意欲往旁边退一步。可是这一步已经在林恣慕的算计之中。
黄叶飞起的“簌簌”声中,三箭齐发,第一支被躲过了,第二支铁矢却径直没入业海尘的肩头,而第三支甚至刺穿了幻影刀,将刀片牢牢地钉在了泥土之中。
分出一点眼神给玉小茶,林恣慕冷哼着回道:“破山骨在我手上就没失过手!”
肩上中了一箭,业海尘的右手也就抬不起来了,于是他只能迷茫地用左手去抽幻影刀,却发现平日里轻如鸿毛的幻影刀此时却怎么都抽不出来。
几片枯叶落到他的身上,显得这落魄的走尸更加茫然了。
不过林恣慕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姚子璋既带了业海尘来,就说明他不止只是这点功夫。
不然,一个听凭他人操纵而心智全无的走尸,又凭什么能拖住她们的脚步呢?
果然,就在苏临镜皱眉准备查看时,业海尘动了动右手手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静卧的枯叶间的幻影刀突然又动了,被钉住的那一片从两边断开,下一瞬,两轮弯月便突然暴起刺向了玉小茶和苏临镜二人!
脸上被劲风带起的薄叶擦出一道血丝,玉小茶呸掉了嘴边飞起的尘土,收起伞面,用伞刃绞住了像白绫一般缠上的幻影刀,嘴里啐道:“好阴的一把刀!”
幻影刀已是变短了一截,如果就这样就被玉小茶绞住,业海尘大概会被借助刀身灌入的内力击中。残存的理智告诉业海尘,他得松开手。
于是在松手后,业海尘借玉小茶抽伞意欲将刀片击飞的功夫,倾注内力,瞬间缩回了幻影刀!
另一边潜龙钩朝幻影刀直直砸下,在兵刃即将碰上的刹那,幻影刀瑟缩着潜入了黄叶和泥土间,叫潜龙钩重重地落在了空地上。
业海尘其人,轻功身法不出众,独一把幻影刀使得出神入化,叫人觉得难缠至极。从地上拔起潜龙钩后,苏临镜看着停下动作的业海尘,沉下了眼眸。
“那把刀再厉害,也也没办法同时追上三个人吧?”
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苏临镜,林恣慕揣测着她的意思道:“你是说……”
“我们三个人也遛遛他?”
林恣慕这用词一如既往的别致,苏临镜压了又压,最终还是被她这句逗得扬起了嘴角,眼神没有放松,嘴上却轻笑道:“没错,遛遛他。”
苏临镜向来一本正经,没想到这紧要关头竟也会这般附和自己,林恣慕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回神调笑道:“看来苏师姐出来一趟,这脾性也变了啊。”
嘴上虽然在说笑,但动作却没有耽误。拨动弩弦的声音在几人耳边响起,众人听到林恣慕说:“好,我们也遛遛他!”
“怎么遛……”
“遛”字未完,玉小茶就从林恣慕藏在身后,悄悄向上指的手势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被乱发遮住眼睛的业海尘,玉小茶明了地后撤一步,默默收起了凤凰伞。
眼珠浑浊不清,可业海尘的耳朵却极其灵敏,捕捉到了收伞的声音,他警觉地转头。而就在业海尘朝着玉小茶方向掷出幻影刀的瞬间,三人对视了一眼,齐齐跃上了树杈!
脚步没有停留,三人不停地在林间的树杈和树顶间跑动,身形为树影所掩,脚步声又近乎重叠在一起。业海尘分辨不清几人具体的方位,只能抬头,顶着于他而言十分刺目的日光来搜寻几人的踪迹!
似乎刺中了树上的什么人,业海尘掀起另一把落下的长刀,又往侧方补上一刀!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闷哼,业海尘迟疑地收回了手臂。弯月自枯叶间抽出,变回了普通的长刀,他刺中的“人”也从树顶掉落,带着草屑滚落在地。
小块的泥土自盘起的枝叶中滚出,那不过只是一个稍大些的鸟窝,根本不是三人中的一个。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业海尘毫无表情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怒意。
不愿再给三人遛自己玩的机会,他横刀削向四周的树干!
长刀薄如蝉翼,却几乎砍断树身!
林间终于响起了鸟儿的惊鸣,但更为刺耳的还是树枝摇晃,枝叶刮擦的沙沙声!
业海尘不顾一切地用刀挥砍着四周的树木,意图将三人从岌岌可危的树干上掀下。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很快,林间便响起了树木轰然倒地之声。
幻影刀的动作越来越狂乱,倒地的树木也越来越多,终于,在业海尘后方的常青树被拦腰截断时,他注意到了有些着急的脚步声。
循声赶去,在最后一刀劈向树干时,藏身在树上的苏临镜终于站不住了。闪身避开幻影刀后,苏临镜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可是不知她到底如何作想,在片刻停顿后,她竟纵身从树顶跃下,径直跳向业海尘的方向!
残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撑业海尘想明白其中的蹊跷,见苏临镜终于无处可藏,他抬手便要劈向苏临镜的面门!
幻影刀未至,业海尘的耳边又传来两道明显的脚步声。
分神朝身后看去,这两道脚步声竟来源于同样纵身跃下的玉小茶和林恣慕!
心中一慌,幻影刀便失了自己的方向!原本应该朝苏临镜去的弯月,现在歪斜着囫囵击向玉小茶。正欲调整自己的力劲时,业海尘的动作却突然被钉在了原地!
走尸不知冷热,不畏疼痛,可是他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胸膛,叫自己一步也不能再动!
像生锈的铁器一般僵硬地转过头,直到自己被苏临镜一掌击飞,瘫倒在地时业海尘才垂头看清,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
而给自己留下这个伤口的人,现在正提着潜龙钩站在对面,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识海中已无其他意识,业海尘茫然地歪倒在地,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在这里,为何要发狂般地朝这几人发起攻击。双手胡乱地在腰间摸索着,可是那里空荡荡的,除了沾了满身的枯叶外,什么都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要回去见什么人,但又记不清究竟有没有人在等自己,可即便如此,耳边还是有什么声音催促着他提起那柄断成两截的长刀。
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回到来时的地方了。
手指还未将长刀握起,耳边便传来了撕裂北风的声音。业海尘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直逼自己的脖颈,下一瞬,眼前便是一片凌乱,只能看见满目尘土与落叶。
尸首分离,他的头颅带着铁箭滚到了苏临镜的脚边。
抬起眼睛看向对面,林恣慕握着手腕,扬眉对她道:“记不清了?杀走尸,得杀头才行。”
第133章 诛心
枯叶被潜龙钩划破, 落在了苏临镜脚边。而在树林的另一边,秋望舒横剑,挡住了姚子璋的进攻!
两股内力相抗, 没有哪一边愿意先一步松手。秋望舒有耐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无谓的僵持空耗内力。
看准时机正要反手顶开长剑时,姚子璋却突然开了口。
“秋姑娘, 武林中人拿我与秋臻大侠相比。可我却从未觉得我能与你母亲相提并论。”
因为持续灌注内力,姚子璋的声音中不知何时带上了狠劲。
“习剑十余年,我从未真正参破秋大侠的最后一式—惊鸿引。”
像是故意挑衅,也像是诚挚至极, 他继续道:“也不知我今日, 有没有幸能得见更星剑真正的剑意。”
剑身上映出了秋望舒眼中的波澜,“真正的剑意?”
重复了一遍姚子璋的话语,秋望舒猝然反手顶开长剑, 随即刺剑逼问道:“难道教你习剑的人,没有告诉过你么?”
快剑染上了怒意, 叫姚子璋再不能悠哉地保留实力。只是横剑抵抗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几道散开的剑影,在他还未辨认出究竟哪一道是真身时,更星剑便自斜下方挑来,那力道狠绝,只差一寸便要没入他的手臂!
急退两步,姚子璋将剑身斜插入泥土地, 这才稳住了步伐。
即便在他故意激怒的情况下, 秋望舒用的也并不是惊鸿引, 而是她在朝夜山上所学的——冰心剑法。
朝夜山上,素妙源用心相授, 教的却是为秋望舒特地改过的冰心剑法。而直到在她花费七年连成冰心剑法后,素妙源才在她的恳求下,教了她更星剑的前九式。
而这第十式,刚好就是姚子璋想见的惊鸿引。
内府气息混乱,但这还远远不到让姚子璋认输的地步。剑逢敌手,是多么美妙的一件快事!早在来之前他就有预感,他会遇上此生最值得他拔剑的敌人。所以今日,只要能听到更星剑的哀鸣,那即便是像李慕舸一样断上一只手臂,他也不会有丝毫退缩。
低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姚子璋酝酿起内息低笑道:“看来……素前辈的确对你倾囊相授了。”
身上流着秋臻的血脉,又师从冰心剑素妙源,这样一个人,即便是落到谷底,似乎也能让别人高看几分。
挥动了手中丁凌泉亲自赐给他的那把长剑,姚子璋运气逼近,以灵巧却又锋利至极之力逼向秋望舒!
紫云剑法,刚柔并济,讲究神形合一,顺势借力!
并指汇力,借着秋望舒刺剑而来的力劲,姚子璋挥开更星剑,为自己夺得了逆转形式之机。
手腕受击,秋望舒皱眉,但很快,她便借由左手掌心稳住了自己的动作。在折腰躲过击向自己面门的剑锋后,秋望舒转身反击,撩剑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姚子璋的“君子”做派再也盖不住他眼中凌人的杀意,可他的眼尾却仍然带着那股熟悉又令人看不透的笑意。
习剑十余年,耳濡目染之下,姚子璋自然能把那人的样子学个五六分去。
眉间染上冷意,秋望舒寒声问他:“丁凌泉的指令是什么?是缉拿,还是截杀?”
闻言,姚子璋脸上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又像听到笑话一般暗讽道:“只有两个字,但这两字不是截杀,也不是缉拿。”
不是截杀,也不是缉拿,那是什么?
难不成是要让姚子璋告诉自己,十年前,她是故意放自己离开的么?
恨意和极端的冷静在她眼中交织,秋望舒想,既然姚子璋这么想看自己用这招十年前败给她人的惊鸿引,那便给他,也给丁凌泉看看好了。
师君没有教过她惊鸿引,但她却在当年的惨白电光中看过秋臻用这一式。凭着前九式的赋予她的直觉,秋望舒沉腕运气,凭借记忆中看到过的场景,点地朝姚子璋而去。
剑招变化不断,身形越来越快,却半点都没有到秋望舒的极限。在这十年中,她早已把自己的耐力磨到了连素妙源都无话可说之地,她要不停地挥舞这把更星,直到将十年前的风雨彻底斩尽。
剑影如当年一般汇集到指尖,秋望舒以身引剑,逼近有些愣神的姚子璋面前!更星近在眼前,身后又是不知何时持剑而立的其余几人。姚子璋此时已被逼至穷途,没有任何退路。终于,在更星剑刺向他的琵琶骨时,姚子璋骤然回神,侧身绕过更星剑,随即反手回刺,将剑锋朝秋望舒的胸膛而去!
然而,就在剑尖离皮肉只差几寸之时,秋望舒却似预料到一般地出掌,将尽力一搏的姚子璋震开一丈之远!
多么熟悉的反手招式,甚至连想要刺中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将那铺天盖地的嘲讽压在心中,秋望舒横剑将姚子璋压至树干上。
看着姚子璋嘴角溢出的血丝,秋望舒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她没有告诉过你,这一招反手剑,用不了一辈子么?”
背脊撞上树干,本就混乱的内息此刻搅动起他的五脏来。
反手剑用不了一辈子?
血腥味上涌之间,姚子璋分神思索器秋望舒这句话来。
所以,师君当年便是用这招反手剑,将秋臻斩杀于伏春山上的么?
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他此刻好像该怪师君对他有所保留,可是这十余年的教养早已将这大不敬的心思彻底抹去。
他敬慕师君,也愿意为了师君付出生命。
他是孤儿,是人牙子手下最便宜的奴隶。如果不是当年丁凌泉路过时掀开了主人草草给他裹上的裹尸布。他恐怕早就死在了被人牙子卖掉的那个冬天。他也就没有机会当上首徒,更没有机会站在紫云台阶高处,听不知道自己出身之人把自己奉为“英才”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丁凌泉的玲珑心思,也没有秋臻的天资,他只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模仿者,但是,即便如此,即便今天他要失去半生功力,他也要为了师君,把真相永远地扼杀在此地。
喉中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姚子璋抬头,对上秋望舒的眼睛:“秋姑娘,反手剑用不了一辈子,但是这招真正的惊鸿引可以。”
“因为你母亲只将这一式完整地教给过一个人”
“但这个人,不是你。”
周身突然有内力暴起,秋望舒呼吸一滞,但立刻就抬剑刺向姚子璋的琵琶骨,只是这一次,她终究是慢了一步。
被暴涨的内力震开,即便用更星做了缓冲,可秋望舒的后背还是不免砸在了树身之上。
惊鸿引此招,姚子璋不是没有参透,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在内力的指引下,原本垂在身侧的长剑在他手中挥出了剑影,带着孤注一掷之力意欲击向方才被震开的秋望舒。
“秋望舒——!”
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林恣慕双眸震颤,顾不得别的,她立马转身,用还有些酸麻的手腕扣动破山骨,想要拦下姚子璋的动作!
方才对业海尘出箭时她太过着急,手腕竟磕碰在了弩臂上,以至于现在扣动破山骨时,双手都止不住地颤动。
剑尖已经刺向秋望舒,可下一瞬,姚子璋振起的衣袍却突然又落在了空中。风中的杀意戛然而止,众人看到姚子璋莫名其妙地张开了口,然后,对着几人身后的方向敲下了剑。
一声闷响之后,原本倒地的业海尘眼白一颤,即便尸首早已分离,可他的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地动了动手指。
下一瞬,原本埋在落叶间的幻影刀“簌簌”弹起,刺中了背对出箭的林恣慕!
刀刃贯穿血肉的声音只有一瞬,但听在秋望舒的耳中,却好像过了许久。
自后心贯穿的尖刀上沾满了比凤凰伞还要刺目的红,林恣慕脸上担忧的表情还未褪尽,她伸手接着滴下的血,反应不过来似地看向了面色瞬间煞白的几人。
“林恣慕——!”
没有人再喊林姑娘,玉小茶大睁着眼睛,踉跄地朝林恣慕跑去。
“林恣慕!林恣慕!”
全身的血液在此刻尽数凉透,每一寸肌肤都好似被沉入冰窖之中,秋望舒手中的更星像是一块钉入她血肉的坚冰,叫她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定定地站在这里。
凄厉的呼唤声被耳边的嗡鸣盖过,秋望舒听见姚子璋捂着方才受掌击的伤处笑道:“可惜了,我的师君也对我毫无保留。”
在丁凌泉寄给姚子璋的信中写的,是“诛心”二字。
截杀太过利落,若能和自己的同伴一道落网,即便饱受千人所指,也算是坚守其道,败得其所。
唯有拿捏住她的软肋,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与决心,才能真正地扼紧她的喉咙。
丁凌泉此人最知道,如何砸断一个人的脊梁骨。
第134章 抉择
“林恣慕——!”
鲜血后知后觉地从口中涌出, 林恣慕握着插进自己胸膛的幻影刀,踉跄着朝前倒去。
她并没有倒进黄叶中,而是倒进了颤抖着接住她的苏临镜怀中。
满目的鲜红刺得苏临镜感觉目眩, 可她已经顾不上了,将林恣慕捞进自己的怀中,苏临镜咬着牙撕下自己的衣袖, 着急地想要堵住她胸口肆意流出的鲜血。
可即便她固执地缠了不知几圈,幻影刀撕开的裂口还是将白色的布料染得一片斑驳。
“林……林”
声音像是被冷风撕裂了一般,秋望舒张了好几次口也没有办法喊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在苏临镜和玉小茶为林恣慕包扎的时候,秋望舒看得清清楚楚, 幻影刀的刀刃并不是只在林恣慕的胸膛破出了一个口子, 而是几乎扯裂了她的整个后心,让她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秋望舒提不起更星剑,只能任由剑刃在地上拖行。此时没有电光照过, 可秋望舒的脸色却比夜光还要惨白。
跌跌撞撞地拖着更星剑想朝林恣慕走去,可是没走几步, 她的脚步却被身后的动静给拖住。
姚子璋不知何时已持剑逼近了她的后心,剑风如冰雪,却不及她心中半点的寒凉。
口中呵出一口不甚明显的白雾,在剑尖即将刺中自己的瞬间,秋望舒转过头,更星如星影,只见其影, 不见其踪。
当年秋臻最后在更星中灌入的是想要博得一线生机之心, 可今日却不一样。
墨蓝幽光带着从未有过的森冷剑意, 在乱影中砍下了姚子璋放下敲剑的那只手臂!
内力的运行骤然断开,饲魂蛊的反噬也就这样自心底疯狂蹿起。
饲魂蛊的反噬如万箭穿心, 只要几瞬便能叫人肺腑震荡。
若想在炼化饲魂蛊后保住性命,就要炼化前服下解药。
可惜炼药的言静川当年早就死在了丁凌泉眼前,所以,这世上也只有丁凌泉服下的那一瓶解药。
姚子璋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但他却心甘情愿炼化了饲魂蛊。
原本就是贱命一条,若能为丁凌泉所用,即便只是当一步能让丁凌泉安心的棋子,他也愿意。
忍痛攒起剩下的护体内力,姚子璋用左臂握剑,咬牙迎击。
可他已是强弩之末,又怎么敌得过杀意极盛的秋望舒呢?
又是一剑穿胸而过,这一次秋望舒的剑没有很快抽出,而是又在看准了之后,在心口处再次刺下一剑。
秋望舒知道这把剑抽出后,那伤口处会涌出如注般的鲜血,所以她没有给姚子璋一个痛快,而是将更星剑再深入了几寸。
五脏六肺几乎被更星搅碎,姚子璋吐出的血染红了他的前襟,甚至溅到了更星剑上。
幽蓝与鲜红并布,姚子璋盯着秋望舒没有松开剑柄的手,幽幽地笑了。
他杀的是和秋望舒最为相像的同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幻影刀那一击杀死的不只是林恣慕,还有刚刚重振旗鼓的秋望舒。
他不该这样做的,习剑十余年,他的剑从来没有伤过无辜之人,可是他只能这样做。
因为即便他知道丁凌泉是什么人,他也只能让报恩之心吞噬所有的是非黑白。
没有时间感到愧疚了,他失去一臂,剩下顽固抵抗的左手几乎脱力,姚子璋耳边也已经听到逼近极点的尖鸣。
既然今日难逃一劫,就让自己的死讯去祭丁凌泉身后的武林盟之旗吧。
只是即便如此,在自己最在意的这柄剑之下,他又凭空生出许多的不甘来。
不行,他要回到中都,他还没有和师君复命,还没有向世人证明他并不是“第二个秋臻”,他要回到中都,即便是咽气,他也要丁凌泉看着他,告诉他自己不辱使命。
用尽最后的力气扣住剑柄,可是他的剑却再也没机会挥出去了。
在他最后抬起头时,秋望舒没有一句言语,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另一臂。
紧接着,是他倔强抬着的头颅。
更星剑沾染了令人作呕的鲜血,像入了邪道一般再也停不下来,一剑又一剑地刺进姚子璋没有气息的身躯
甚至在姚子璋的双腿都已血肉模糊之后,秋望舒也没有停下木然挥动的手臂。
心中似有困兽的尖啸,耳边又听见了阻拦自己的暴雨。丁凌泉当年最后回望的一眼在她眼前反复地出现,秋望舒的双目越来越红,双臂也越挥越快,仿佛这样她就能将这一切全部劈开。
“阿望——”
耳边似乎传来了模糊的呼唤,但秋望舒却听不清,也停不下来。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又变成了这样,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困在了十年前的伏春山上,背着背上的秋臻,怎么走,都到不了山下。
“阿望——!”
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大,似乎执意要将自己从泥泞的山路中叫回头。
直到一双沾着血腥气的手固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时,秋望舒才僵硬地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握住自己的人。
襟前的玉兰纹染上了血色,她看见苏临镜缠着手握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阿望,停下来!”
“停下来”
强压着心中的悲愤,苏临镜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哑声对秋望舒道:“我们带林恣慕先走!”
……
方才还平静的小镇和山野骤然起了风,寒风吹过血迹延续的石板路,一路吹进了脚步声混乱的继明山庄之中。
在李砚青惊诧的目光中,她们将林恣慕一路背进了房中。没有一个人敢拔出她胸口的刀,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跪在床前,用沾了止血药的布却堵林恣慕的胸口。
将止血药一股脑地倒在了包扎的布上,玉小茶颤声对林恣慕说着:“我们有鬼医,林恣慕,鬼医马上就来了!”
不知是在安慰林恣慕还是安慰自己,玉小茶一边往她的心脉中注入着已无作用的内力,一边重复着:“你不会有事的,林恣慕,你不会有事的。我还没骂够你呢,你不会有事的!”
易君笙她们已是收到消息,马上就要赶回南溪镇了。现在林恣慕只有再坚持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
她们一路走来已有大半年,玉小茶也不相信她们连这短短的一炷香的功夫都等不到。
可是林恣慕胸口和后心涌出的鲜血又在告诉她,她不剩多少时间了。
被逼近崩溃边缘,玉小茶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屋内的每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办法能救她!”
没有人能回答,连李砚青也难得的没有说一句话。
她站在几人身后,却将林恣慕的伤势看得清清楚楚,五脏六肺伤成这样,就算是鬼医来了,也只能勉强再留她个几年,更别提让她恢复到能用破山骨的地步了。
但如果说有没有东西能彻底救回林恣慕,那答案其实是,有的。
《息缘剑法》可以救她,可是息缘剑法是极其危险的以命换命之法,即便成功救回了林恣慕,但这群没有护体心法之人,也势必要再去一个。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檐上的灯笼四处摇晃,将暗影映照在屋内几人的身上。
李砚青看向她们的眼中带上了一股悲悯,她没有指明什么,可秋望舒却在晦暗的光影中读懂了她的眼神。
踉跄着从床边站起,秋望舒颤声默念着,“……《息缘剑法》”
“《息缘剑法》能救她。”
既然当年云照雪以此法救下了阿曼苏,那她也能以此法救下林恣慕。
不顾一切地取出了藏于剑鞘中的剑法,秋望舒翻开书页,就着暗光匆忙念起剑法口诀。
她此时已顾不得自己的后路了,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的只有——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可是秋望舒还没念完一句,书页上便蓦然遮来一掌!
手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苏临镜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她还是固执地看着秋望舒,阻止道:“阿望,不行!”
“为什么不行!”
苏临镜所指的不行,不是《息缘剑法》不可行,而是……
摇了摇头,苏临镜吞下一口气,郑重道:“我是说,你不行!”
“你还要替你母亲讨回一个公道,你还要洗清更星剑的污名,你不能是这个冒险的人。”
不容反驳地收紧了手,苏临镜一字一顿道:“让我来。”
她一直觉得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的日子有些含混模糊。她既没有秋望舒这样的执念,也不像玉小茶一样洒脱得令人喜爱,更不像易君笙一般,还有一个在等着她的师君。
“我没有执着之事,也没有执着之人,能与你们相识已是无憾。”
回望她这十几年,练剑练不到极致,也没有任何想要穷此一生去达成之事。那倘若今日能救回林恣慕,那她此生也算是有一件能做到极致之事了。
“所以……让我来吧。”
可即便如此,苏临镜也不是完全不怕。只是比起自己心中的畏惧,她更害怕林恣慕在自己眼前流逝的生命。
她们没有再去纠结的功夫了,与其空耗时间等待鬼医,不如现在就由她来做决定。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苏临镜强压着身体的颤抖想将剑法从秋望舒手中抽出。
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成功。可是没成功的原因,不是秋望舒将书页握得发皱,而是林恣慕从床上斜伸出的一只手。
未干的血迹将她握弩的薄茧染出了形状,林恣慕费力地将手横亘于两人之间。她的双手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紧接着她便用尽全力地,将《息缘剑法》拍落在地。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林恣慕好不容易才蓄起的一口气,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好半天才扯开嘴角,对两人说道:“我什么时候允许过你们,替我决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第135章 归于青山明月中
林恣慕的手空悬着, 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
心中只剩惊惧和茫然,看着她的动作,秋望舒却心存侥幸地想, 如果这样拉住她呢,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这样想着,秋望舒缓缓伸出了手。
她怕自己身上沾了血, 会弄脏林恣慕的手,于是把那血狠狠地在蓝衫上搓了去,直到指腹都搓红了,才颤巍巍地碰上了林恣慕的指尖。
虽然身体愈来愈冷, 但林恣慕似乎感受到了手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眼睫颤动了几下, 她蠕动着嘴唇,学着记忆中侠客的潇洒样开口对几人道:“不要做这些事情。”
她未曾设想过自己的结局,更没有想过生命的终结会来得这般突兀。
可是, 若要像旁人一般因为不甘心而哭啼未免也太过凄凉了。
“我见过天下山川,擦肩而过千人也, 也算没白来这江湖一趟……所以,不要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这话听在她们耳里,已经是临终之言了。慌得几乎憋不住眼中的泪水,玉小茶用手替紧紧按住她胸口洇出的血迹,“你胡说……这才到哪里你就说没有白来!”
“别号丧,叫得我耳朵疼……”
“我不是为的你们谁,我是为的……这江湖能得见云开月明!”
苏临镜红着眼, 喉中忍着咽下数十次的低泣, 咬牙一言不发地往那心脉中注着力。
秋望舒慌得全然忘却了这十年所学, 只管无措地往里心脉里输入内力,嘴里颠来倒去地说着:“林恣慕, 你再等一等……”
等鬼医来了,就一定有办法。于是她固执地对林恣慕说道:“鬼医还没来,她还,还在……”
意识和体温一起流失,林恣慕比谁都清楚,她等不到鬼医了,因为这已经是她最后一口气了。
她只接过阿婆的最后一口气,所以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应该和这些同伴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们不要用这样让人心里不清净的目光看着自己。
到了这一刻,该恨该悔的事情已是无穷无尽了。她还没有回去祭阿婆一盏茶,没有陪她们一同揭下丁凌泉的假面,甚至都没来得及想在一切结束后自己该去的地方。
但留给她自己,留给她们的时间,竟就只剩下这短暂的一口气了。
这样想着,林恣慕竟想要笑出声来。
可惜她的胸口提不上气,连最后一点笑意都只能憋在心里。
回首这大半年的相处,林恣慕只觉得自己这人可笑得很,一开始口口声声说着“不想与她们几人同行”“不是为了她们谁”的人是自己,可现在一路和她们走过来,甚至为了秋望舒豁出去的人也是自己。
她知道以玉小茶的心性,一定接受不了这件事情,知道以苏临镜的行事风格,一定会在心里暗下比自己还可笑的决心,也知道最蠢最犟的秋望舒一定又会把所有错处都揽到她自己的身上。
但她们不该这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即便再来一次,她依然会照做。
她又喘了好久,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将头偏向了秋望舒。
将死之人要说的,大抵都是要生者放宽心的话,可林恣慕偏不,她要秋望舒带着这份内疚和恨,完成所有她该做的事情。
“秋望舒,别忘了,我们都是不能回头的人。”
“你若敢因此低迷……一蹶不振,那我就是在你梦里……”
“……也要把你骂出生天来……”
“是…”
嘴唇抖得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秋望舒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倔强地说着挽留的话语:“所以你得……跟着我,再往前走一程。”
怕林恣慕不答应,秋望舒还搬出了当年几人围着火堆随口许下的约定:“林恣慕,我们,不是约好的么?”
“待这江湖云散月明,我们五人,一同到南兰章去,踏春光,问川行!”
短促地笑了一声,林恣慕想要嗔她一句,可是意识却越来越沉:“谁跟你们约好了……”
“你们往后……自己去看吧……”
后面的那些刀光剑影,清风月明,都替她去看吧……
没有再回应任何一句挽回她的话,林恣慕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倦了一般,缓缓说道:“我累了,想回我的半山居,去见……”
去见谁,她没有说出口,可是在场之人无一心中不清楚。
眯起眼来,林恣慕仿佛看见了雨水惊动了她窗下青绿的迷迭香,叫那幽远辛香飘去了堂前。
堂前阿婆站着转过身来,板着一张林晏霜操持一生的刻薄脸,语气却软得独属于一个盼儿归的阿婆。
阿婆半是无奈,半是温柔地问道:“野了一趟,舍得回家了?”
听了这一声,林慕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去,将眼前人影模糊成一片浊光。身上力气散得拢不起来,她最后眨了一下眼,不知朝着何处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野了……小囡到家了……”
话音落下,室内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一并落下了。
百影门少门主,孤特自立却信义凛然。当日千苍谷中,她如游侠,挽起满身斜阳,傲世逆流而来,如今,浮云未散,她却已拂落满身风尘,随东风归于那青山明月之中。
玉小茶不敢信,她惨白着一张脸,面目凄狂如鬼神,嗓音嘶哑,却还要执着喊着:“林恣慕……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而一旁的苏临镜,再也忍不住喉中痛意,眼中涕泪数行而下,。
江湖人称她“撼海尘”,赞她从不为周身风雨所动,磨剑十年,心性坚如磐石。
可如今,她却咬牙紧紧揪住床脚那一片无力垂下的衣衫,被那切骨之痛磨得弯下腰去,泣不可仰。
狂风乍起,吹得檐下灯笼不住地摇晃,眼看就要落下。
而此时,外面却有人急急攀上台阶,药箱里瓶瓶罐罐相碰,颠簸出了阵阵脆声,紧接着便听得一声:“鬼医来了,鬼医来了——!”
“啪——”的一声,大门开了,如惊雷般贯耳。秋望舒茫然地抬头看向门边,她听到了鬼医的催促声,听到了苏临镜再憋不住的呜咽声,甚至听到了一片杂乱中易君笙在喊她,在喊她先站起来的忍痛相劝声。
可她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真切,只顾木楞地望着门外地上,看着那被众人闹着高高挂上的灯笼,终究是在疾风催促中,从高处被吹下。
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敢有一分停留,到这会儿易君笙才算喘了半口闲气。
可是推开门看到的,只有满室灰败,举目皆是惨白。
眼看着鬼医还在尽力行针,她紧咬住牙关,压着喉中哽咽。
如果不是自己心存侥幸,答应了分道而行,事情也不会到这般地步。毕竟她心里一直很清楚,丁凌泉一定会冲着秋望舒而来。
狠狠吸了一口气,带着歉疚和愧恨,易君笙红了一双眼,缓缓低下头去。她甚至不敢看满脸怆然的秋望舒,只是看她跪在地上,沾着凉气,才轻声劝道:“阿望……你先……站起来。”
可秋望舒却置若罔闻,她跪着跪着,又听到了伏春山那夜的疾风呜咽声,眼前不复一片清明,心神早已入了障。
从伏春山到继明山庄,早已过了十年,可这又如何呢?还不是连所亲、所念之人,都留不住。
她已是肝肠寸断,如一片槁木死灰般,再拢不起来了。
抬起手来,秋望舒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凄声笑了起来,好似她堵住了嘴,就能堵住这十年来那些苦涩难名的风雨飘零。
鬼医合上了床上人的双眼,声音也带上了难得的嘶哑:“人已去。”
“林恣慕……?”
顶着一张不知何时已泪迹斑驳的脸,玉小茶反应不过来似地轻轻碰了碰她:“你别吓我,你起来……”
林恣慕的脸上是一片泛着青灰的白,却并不是往日夜宿山野,夜半醒来时她看见的样子。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钰龙神教废弃的屋舍中,林恣慕抱着手臂信誓旦旦对自己说:“谁要为你涉险了,我只是不喜欢欠人人情罢了。”
“我的意思是,当日你帮我拿回了破山骨,所以之后我也会一直帮你,直到你问到你要的答案。”
是啊,林恣慕没有食言,她确实陪自己,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只是得到答案的代价,她实在是承受不起。
秋望舒惶然站起,迎着易君笙惊痛的目光,她缓缓放下了更星剑,嘴里喃喃念叨着:“不问了……我,不再问了,也不会回中都了。”
酸涩嘲讽如千军万马般冲上了心头,秋望舒笑得嘶哑,笑得满目鲜红,好似那风中枯叶,叫易君笙连抓都抓不住。
笑声嘶哑到了只有气音的地步,秋望舒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在一片阴霭笼罩中,枯黄而下。
倒下前,她被接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中,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竹沥香。可是她太累了,于是她想着:不要接住我就好了,不要再让我睁眼,就好了。
第136章 番外(一)凌寒未开 · 丁凌泉
当中都还苦于严冬之时, 濮州的日头却好得像开春了一般。
“秋老板,你这包的是什么?”
看了一眼秋臻手里像烧麦一样的包子和像船一样的饺子,素华南咯咯笑起来, “包罗万象啊?”
斜了素华南一眼,秋臻转头支使起了旁边等着学包饺子的秋望舒“帮你娘把你小泉姨喊进来。”
嘟囔了一句,“早喊人家教你不就好了么!”秋望舒不敢多留, 撒丫子就往灶房外跑。
“小泉姐——!我娘喊你!”
院子虽小,但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聚在灶房里,只有丁凌泉独自站在树下,对着门缝外漏出来的人影发呆, 连秋望舒喊她都没有听见。
除夕将至, 出门采买的人多了,连带着丁凌泉的心神也杂乱了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越到年关她的心就越不是滋味, 只不过今年,她的心中尤其不安。
众人只知她在中都无亲无故, 每年除夕都和师姐师妹一起聚在门中。却不知道在中都城南的一所小院中,藏有她二十多年来,几乎从未与外人谈起的人。
对外,那是孀居多年,沉默寡言的妇人,可实际上那是她自愿住在小院中,却不被承认身份的母亲——颜夫人。
“凌泉, 娘只有生下他, 你爹才会认我们, 我们的日子也才能好过。”
想起此次她来濮州前与母亲的争吵,丁凌泉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生下他生下他, 这三个字在丁凌泉耳里仿若针扎一般刺耳,自从上次请算命先生看过之后,母亲脸上便挂上了这刺眼的笑容,她每月又是去庙中还愿,又是回来缝制幼子的衣物,仿佛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儿子。
她深知母亲心中有苦,鲜少与母亲争论,可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身患胸痹之症,生育她时遍已吃尽了苦头,如今却为了可笑的理由,要再一次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父亲要一个能继任的儿子,于是母亲便拼了命地要生下一个能比过周问行的儿子。
房中的药味还未散去,丁凌泉开口问她:“那若这不是个儿子,你又丢了性命怎么办?”
顿了一下,丁凌泉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怎么办?”
丁凌泉从未对自己说过一个“不”字,更别说像今天这般质问自己了,眼中虽有诧异,但毕竟是母女,颜夫人也知道丁凌泉心中的不安,于是她偏过了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你要替我照顾好你弟弟,然后像娘教你的那样,藏锋敛锐,莫要压过周问行的风头。”
这么多年来丁凌泉一直做得很好,不争不抢,不强求。只有这样周问行母子才能容下他们,她的两个孩子日后也才有被承认的可能。
“这样,即便我丢了这条命,你父亲也能给你们一个容身之处。”
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丁凌泉听了二十余年,如果不是母亲再有身孕,她想她还会一直听下去。
“藏锋敛锐……”
她做不到像往日一样笑,所以只能牵着嘴角看着她手抚肚腹的母亲,“娘。”
比剑时,她从不出头,被周问行为难时,她也从不反驳,可她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用。
周自衡从未有过认回她的想法,门派内,除了照顾她的大师姐和三师妹,也从未有人对她正眼相看。
如今再说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可笑可怜。
“女儿藏了这么多年,你可有见父亲和弟弟高看我一眼?”
“你可有见父亲怜惜你,每月都来这小院中看你一眼?”
被丁凌泉话中的锐劲刺中,颜夫人慌张地抬起头,眼中随即蕴蓄起愠色,“凌泉……!”
可丁凌泉积攒了二十余年的话,又哪只这短短的两句。
不欲让母亲打断自己,丁凌泉攥紧手指继续诘问:“既如此,我为何不能在派中出头,叫他们看看紫云剑派不止天纵英才的大师姐和出身贵门的三师妹!”
话音落地时,屋内也响起了一声突兀的脆响!
那是颜夫人气急之时,砸在地上的药碗!
药味又辛又苦,颜夫人却觉得那不及她这些年忍气吞声的一半之苦。
“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当我是在替世人折辱你是么!凌泉!你是遇上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娘,成了没名没分的私生女!”
“你父亲不愿认你,周问行母子容你不下,你要出头,是要害死你自己么!”
气得狠了,颜夫人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手也不自觉地捂住了心口。丁凌泉是自己的血脉,是这中都城中唯一会记挂着自己的人,所以即便身体状况愈来愈差,颜夫人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
只是这一次,这样的难堪,是自己这突然面目陌生的女儿带来的。
看见母亲的表情,丁凌泉又突然回过了神来,想起了自己今日真正的目的。她并不想惹母亲生气的,她只是,只是不想再看母亲困在这小院里,对父亲抱有可笑的不甘与希冀了。
慌张地上前几步,丁凌泉跪在了颜夫人的膝边,药碗的瓷片似乎透过裙边刺破了她的皮肉,可她却浑然不觉,只顾对着这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人,说出她过了今日也许就没勇气再说出的话。
“娘……你不要生气好么?”
不要生气……也不要把心思和希望分给这个甚至还没出世的东西。
眼神移到颜夫人微微隆起的肚腹,丁凌泉艰涩道:“也不要生下他……也不要再等父亲给我们名分了。”
“女儿带你离开这里,从此以后,我们就像师姐一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由自由地过活!”
她说得急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越来越盛的惊讶与排斥。
将母亲因为生气而冰冷的手攥在掌心里,丁凌泉用从未有过的失态语气苦苦哀求道:“……只要你愿意,女儿什么都会听你的!”
耳边是丁凌泉的祈求,心里却满是寻不到一个出口的矛盾。她苦忍了那么多年,又用了多少心血来教养自己的女儿,眼见终于要熬到了头,可自己这一向乖顺的女儿,却突然变了性情。
满口都是让她觉得荒谬至极的话。
将自己的手费劲地抽出来,颜夫人没有看见丁凌泉裙边洇出的血迹,也没有女儿愣住的神情。她只觉得胸口的刺痛叫自己几乎直不起腰,只想让女儿先离自己远一点好。
从住进小院时便跟着颜夫人的侍女冲进了门内,慌张地从袖中取出几丸丹药给她服下。
借着侍女的手顺着气,颜夫人费力地喘着气,嘴角泛着乌色,她绝然挥手道:“……你出去,好好想想这些年来,我们都吃过些什么教训。等你……清醒了再回来!”
从那天起,颜夫人再也没让丁凌泉见过自己。
丁凌泉这一清醒,也就清醒到了马上要来临的除夕。
“小泉姐”
终于将丁凌泉喊回了神,秋望舒不满地走到她面前道:“你又心不在焉!”
以前来都好好的,唯独这次来,小泉姐看起来就魂不守舍的,好似有万千件心事一般。
用华南的话来说,这是常年把话都闷在心里,终于在今天憋坏了。
灶房里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探出头来,素华南抱着手臂调侃道:“我们阿望真厉害,才七岁就知道用成语了。”
秋臻一边擦着白了一圈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对秋望舒摇头道:“差辈了差辈了,说了多少次要叫小泉姨,你是一点都不乐意听啊。”
“反正差辈了占的也不是我的便宜……”
被秋望舒气得笑出声来,“好啊你”
但这一次,秋臻却没有将秋望舒撵得满院子跑,假模假样地将秋望舒赶到素华南身边后,秋臻转回身来,慢悠悠地走到了丁凌泉身边。
站定后,秋臻顿了顿,换了一副表情道:“伯母的药量又加大了。”
“走的时候把我装好的野山参带回去煎汁给伯母服下吧。”
看着两人一同投到地上的影子,丁凌泉没有抬头。秋臻是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的人。
从前秋臻还在门中时,便是一直这样站在自己身边,替自己隔绝所有怀疑的目光。如今即便秋臻早已离开师门,可是母亲吃的那些稀罕药材,多半还是秋臻带过来的。
秋臻好像总是能替自己解决所有的难处,甚至,也许这一次也可以。
垂下了眼睛,丁凌泉开口问道:“师姐,你说除了这些吊命的以外,当真没有法子能保住她的命么?”
她的话里有无奈,可细听却又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几个月丁凌泉东奔西跑,却并没有多少收获。
她甚至找到了当年她在秦州救下的一名游医,可得到的也还是令她失望的回答。
只是有一件事让她十分在意。
李慕舸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打探秋臻的行踪,甚至还问到了她这里。
从前只是旁敲侧击,这一次除了打探之外,李慕舸也给了她一个消息,说……《息缘剑法》虽然能救将死之人,但多半是以命换命,即便武功高强,易命者也只有不到五成的把握。
但若是血亲,便不一样了。以血亲之血养,再佐以剑诀,便能有七成的把握重塑心脉。
李慕舸的消息和行径在丁凌泉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一个猜想慢慢浮现在丁凌泉心底,她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终于试探着看向了秋臻的眼睛。
如果《息缘剑法》当真能救母亲,如果师姐当年被李慕舸所害是因为她知道《息缘剑法》的踪迹,那……她是不是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秋臻身上?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心神不宁,一方面是对母亲的担心,一方面又是对师姐的愧疚。秋臻当年被李慕舸害到这般地步,可自己却还是因为李慕舸的一句话,打起了秋臻的主意。
可她现在又确实是走投无路,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我听闻,《息缘剑法》可以……”
“息缘剑法”四个字叫秋臻的眼神为之一变,面上的神情冷了下来,秋臻肃声问她:“凌泉,此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猜到丁凌泉兴许是听到了些江湖传闻,秋臻疾声道:“传闻《息缘剑法》并非能起死回生,而是用活人的命来换命!即便你真找到这剑法,你又怎么能确定传闻是真是假,到时候不仅折损自己的性命,还救不回想救之人!”
“师姐……”
“别再想了,伯母生产时,我自会替你想办法。你先回中都去陪着伯母,不要太过担心。”
原本想再求证如果两人为血亲之人,事情是否会有转机,但看秋臻这样的态度,丁凌泉也只能听秋臻的话,不再多问了。
太阳开始落山,外头行人人影逐渐稀疏,藏住了那句“师姐,李慕舸这么多年都在找你,是因为你身上带着剑法么?”,丁凌泉点头小声回了句:“好……”
四个月后,中都到了梅雨季,乌云压住了天光,又闷又热的雨遮蔽了所有的一切。而颜夫人在这一天早产诞下了一名男婴。
产婆的贺喜才刚落地,颜夫人就因为胸痹发作昏死过去。
这一天,不止颜夫人在等的人没有来,连答应会想办法的秋臻也在半个时辰后姗姗来迟。
冒雨闯入产房之中,秋臻带来的人是多年来行踪一直成谜的鬼医。
鬼医施针,有逆转回天之效。然而,在险些被青临门的人发现行踪后,秋臻和鬼医还是耽误了救人的时辰。
“耽误了这么久,你就算给我一座金屋我也只能拖住她半日的性命!”
这是丁凌泉在见到母亲的房门再次打开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耳边乱哄哄的,她已分辨不清哪句是秋臻安慰自己的声音,哪句又是产婆害怕产妇真的撒手后急着来讨要银钱的声音。
五感接近麻痹,在房门再次打开时,她才闻见了在那密不透风的血腥气里,带着一股沉闷的寒意。
身边的侍女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痛哭出声,可丁凌泉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她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虚幻得像是一场她最害怕的梦境,她也不相信里面那个狼狈垂头的人是她的母亲。
十日后,颜夫人下葬,早产的男婴也随着颜夫人而去。
侍女在一旁替颜夫人哭天抢地,丁凌泉的面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掌门最终还是没有来,在听到孩子也没了的消息后,足足过了三日才叫人送来了还算丰厚的帛金。
顺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丁凌泉,这个院子,她还是可以一直住下去。
秋臻那日看过那个男婴,虽然和寻常婴儿比起来是虚弱了些,却也不可能会在诞生几日后的夜里便突然没了声息。
看着自那日起便一言不发的师妹,秋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她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提。
又是过了两个梅雨季,丁凌泉似乎已经从丧母之事中缓了过来,但中都的局势却愈发水深火热。
紫云剑派掌门一病不起,整个中都唯青临门马首是瞻。
在这一年,秋臻收到了掌门的急召,秘密回到了紫云剑派。
大抵是只剩最后几口气,周自衡也不想再和自己这个一手教出的徒弟怄气了。
“秋臻”
声音散得听不出丝毫当年的威风,周自衡用昏沉的意识缓声道:“我知道,你手上有一册《息缘剑法》。”
此话如惊雷落地,叫院中都起了些草木的动静。
教她十余载,即便秋臻掩饰得再好,周自衡又怎会看不出秋臻的眼神。
“我不要你交出来。”
“现在交出来,除了能让我紫云剑派成为众矢之的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我是想要你,带着这册剑法,回到紫云剑派。”
长叹一口浊气,周自衡眯起了眼睛,自嘲道:“跟你怄气怄了十年,到头来,竟还找不到一个能比过你的人。”
“算我白活这大半辈子。”
昏暗的室光中,周自衡在叹息中睡去。
他的精神不济,讲不了几句话便要睡上一会儿,更别提今天,见到了让自己久久不能释怀的徒儿。
规律的呼吸声中,他似乎已经放下了,但秋臻心里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
半个时辰后,周自衡醒来,秋臻也在一片沉默中离开了师父的院子。
她本欲去寻刚回派中的丁凌泉,却不想一转头竟在院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她在树下背光而立,手指轻轻搭在树上,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者也可以说,从颜夫人离开那一年起,即便丁凌泉年年都来给阿望过生辰,可是秋臻却觉得逐渐要看不清自己的小师妹了。
走到沙沙作响的树下,秋臻没有喊她,只是停住了脚步。
当年丁凌泉的轻功还是三脚猫功夫的时候,秋臻就是带着她从这棵树上翻出门派,去逛夜市,去尝小吃的。
指腹擦过树身,秋臻听到沉默良久的丁凌泉问自己:“师姐,你说当时,真的没有任何法子能救我娘么?”
疑心丁凌泉方才听到了周自衡的话语,秋臻默了默,没有正面回答:“为何现在突然问起这件事情?”
秋臻心中有愧,但没有悔。她不能用《息缘剑法》来救颜夫人是因为,这本剑法从来不能真正地救回任何一个人。
当年施遇迟为了剑法而接近她,最后落得一个被剑法反噬,被自己一剑穿心的下场。
而她不愿让自己或者丁凌泉落到这般境地。
话音落下后,丁凌泉很久没有接话。
有山风穿堂而过,吹动了丁凌泉的头发。看不清她被遮住的表情,只能听见她释怀一般地轻笑道:“大概是我娘忌辰将至,所以我突然想起来了吧。”
还不待秋臻细问,丁凌泉便又转过头来。将被吹乱些许的头发整齐,她抬眼看向秋臻:“无事,师姐。”
“我送你下山。”
说罢,便如往日一般走到与秋臻并肩之处,意欲将自己的师姐送到山门外。
丁凌泉如往日一样站在秋臻身边,可秋臻却不知道该如何侧过脸去像往常一样轻松话别,正如秋臻不知道,这是丁凌泉最后一次以师妹的身份去送她的师姐。
彼年立夏,中都武林动荡不堪,丁凌泉为避门派内斗外出修练,而青临门也在彼时接到了一封密信。
两个月后,立秋未至,李慕舸夜上伏春山,此后十年,江湖上彻底不见更星剑。
第137章 梦中梦中
一片黑暗中, 秋望舒什么也听不见,什么看不清,只是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推着自己往前走, 走入未知的黑暗深处。
身边甚至没有风划过,留在她指缝中的,也只有没有尽头的暗色。
不知道走了多久, 秋望舒突然听见了身后响起了微弱的动静。一开始是隐约的人声,渐渐地,她听到了车马碾过碎石的声音,最后出现在她耳边的, 是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呼唤。
一个熟悉到让她立刻顿住, 不能再往前一步的声音。
“阿望,愣什么神呢?”
全身如遭雷击般僵硬,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出现在秋望舒眼前的,却是那个身着干练蓝衫, 用白色发带松松挽髻的身影。
她看起来和当年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袖子随性地挽到手肘,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带着笑意,只是眼尾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细纹。
看着早已超过自己半个头的秋望舒,秋臻面上也没有半点疑惑,只是在注意到秋望舒空空如也的掌心时,好笑地问道:“不是说把东西落在客栈要回去取么?你这是取了个什么回来?西北风?”
眼前的景象十分熟悉, 有高楼, 有数不清的客栈, 旁边的小摊上还摆着滚圆的荷花酥。
她和秋臻此时分明身处中都的街巷之中。
可是,秋臻不是早就离开自己了么?
而自己在不久前好像还……
想到这里的时候, 秋望舒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鸣,像是要阻止她继续想下去一般,那尖鸣几乎刺破她的耳朵,让她根本不能再去回想。
耳边的尖鸣痛得她弯下腰去,可她又怕自己若真的低下头去,好不容易见到的秋臻又会马上消失在自己眼前。
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一步步地朝秋臻挪去,“娘……?”
她想伸手去拉秋臻的袖子,可是手却颤抖得停不下来。
如果秋臻会像梦里一样,一碰就烟消云散怎么办。
鼓起勇气走到了秋臻面前,秋望舒颤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注意到女儿的异样,秋臻先一步拉过了秋望舒,熟练地替她整理起微乱的头发。
“这不是刚给你华南姐过完生辰,准备明早一早就走么,你这是怎么!”
“了”字还没说出口,秋臻就被腰间猛然抱紧的力道给撞得差点往后跌去。
虽说秋望舒小时候喜欢黏着自己,但这都多大了,怎么突然在街上就撒起娇来?
“你究竟是怎么了?”
不明所以地任秋望舒抱着,秋臻诧异地询问道:“遇到什么人了么?”
秋望舒不答,只是把秋臻抱得更紧了。
“到底怎么了?”
想把秋望舒的脸从自己怀里抬起,可是抬了半天是半点没抬动。
街上有人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秋臻虽然不是很在意,但她知道秋望舒脸皮薄,要是继续这么抱下去,一会儿反应过来估计又要自己哄好一会儿了。于是她好笑地凑到秋望舒耳边,故作严肃地问:“秋望舒,你还记不记得你今年多大了?害不害臊啊?”
声音闷得似乎染上了哭腔,过了好一会儿秋望舒才缓缓答道:“……可是我很想你。”
听了这话秋臻更是瞪大了眼睛,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试了试秋望舒的额温道:“去趟医馆吧还是。”
腰间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像是怕秋臻离开一般越抱越紧,秋臻又担心又好笑,只能回抱住秋望舒,放软了声音道:“怎么了你,你娘不是就在这里么?”
秋望舒的身边是让她不愿松手的温度,耳边是最久违的声音,所以她听不见南溪镇的北风呼号,也听不见继明山庄里玉小茶那早已嘶哑的哭腔。
“别埋!”
固执地趴在崭新的木棺上,玉小茶胡乱地挥着双手,不让其他人给林恣慕盖上棺盖。
棺中人被打理的和往日一样齐整,是花又宵她们给她好好梳妆过了。
玉小茶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死后并不是传说中的骇人的青白,而是一种沉闷到底的枯黄。
那双永远带着锐劲的眼睛闭上了,她们也没有机会再听到林恣慕那些气人的话了。
害怕眼泪滴到林恣慕的脸上,玉小茶偏头固执地喊着:“她爱干净,土里那么脏她一定会生气的!”
“而且”
想到了自那日后便昏迷不醒的秋望舒,玉小茶抹了一把早已被袖子擦红的面庞,声音破碎得不成句:“而且阿望还没醒,还没看见她最后一眼……”
因为这几日的操劳,李砚青累得只能坐在轮椅上,示意其他人不用再劝了,李砚青默默开口道:“小玉姑娘,三天了,该送林姑娘走了。”
“可是,可她也不想被埋在这里啊”
即便要下葬,林恣慕也不应该孤零零地葬在异乡。
“我们不应该把她送回百影门么?”
声音中带着不知道该对谁说的祈求,玉小茶蜷缩起来,委屈地捂住了脸:“不应该送她……回家么?”
强忍喉中的哽咽,苏临镜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半跪在地,将玉小茶揽进怀里,哑声向她承诺道:“我们会送她回家的,一定会的。”
她会把林恣慕送回百影门的,她相信秋望舒醒来后,也一定会振作起来,把林恣慕送回百影门的。
似乎是感应到了玉小茶的心绪,在梦中的秋望舒也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似乎自己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忘了去做,但是她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一边是空落落的不安,一边是好不容易再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秋臻。
秋望舒已是不愿再去做抉择,也不愿再追究其中的虚实,只想珍惜眼前的每一刻,来多看一眼秋臻。
她似乎忘了离开濮州以后所有的事情,忘了自己背上没有背着更星剑,也忘了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的人,只是顺从地跟着秋臻。
仿佛这样,她就没有失去所有重要的人,就能在梦中和秋臻一起回到她失约的过去了。
城门边的茶摊上,不知为何用帷帽遮住脸的素华南将一包满满当当的干粮塞给了秋臻。里面装的都是她精挑细选,足够两人吃到濮州的点心。
“你和阿望路上带着吃!”
还当秋望舒是小时候那个嘴馋的姑娘,秋臻顺手翻了一块酥饼递到秋望舒嘴边,看她顺从地咬了一口以后,随口问道:“跟你娘做的酥饼比怎么样?”
因为心不在焉,所以秋望舒其实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回答了秋臻,“比你差点。”
秋望舒历来不是说她做的酥饼能砸核桃,就是嫌她做的馄饨还不如河水有料,听了这句话,秋臻立马转头向素华南确认道:“你看,我就说阿望真病了。”
虽然素华南也觉得秋望舒今天不仅乖得有些反常,还比往常沉默了许多,不过她统一把原因又归咎到了总是逗弄女儿的秋臻身上,“得了吧师姐,别成天逗你女儿了,赶紧走吧!”
那秋臻真是冤枉了,昨日她可什么都没有做,光让秋望舒黏了一整天了。不过秋臻还没来得及反驳,城门口便出现了几人策马入城的声音。
马蹄声整肃,马上之人皆着一身白。领头的女子腰间佩剑,襟口绣着精巧的玉兰纹。驶过城门时,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叫停了身后的队伍,调转马头走向了秋望舒身边。
心中的不安和迷茫愈来愈盛,秋望舒皱起了眉头,耳边似乎又要响起那阵尖鸣。
可是她却并不是朝秋望舒而来的,走到秋望舒对面后,她侧身朝素华南躬了躬身。
看见她入城的一瞬间,素华南便赶紧转过头去,可即便这样还是被她认了出来。
“素掌”
“门”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素华南的咳嗽声打断。
“什么掌门,叫前辈就行。”
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没有见过,可秋望舒的心里却清楚地认得她的名字。
潜龙门首徒,苏临镜。
楞了一瞬,苏临镜很快便反应过来,询问起素华南身边的两人:“素前辈,那这位是?”
苏临镜入门时,秋臻早已离开中都,所以素华南也不怕苏临镜将她认出,“一个老朋友,来中都看我。”
并没有因为秋臻的常人打扮而怠慢,苏临镜抬起了剑,恭敬地颔首道:“前辈”
自己此次是前往中都参加群英赛的,想起自己还未,苏临镜“晚辈先回……回去收拾,明日再来亲自拜会!”
“快去吧”
心虚地朝苏临镜摆了摆手,素华南在背后嘟哝道:“别学的老气横秋的。”
苏临镜离开地毫不犹豫,转身前,也只是同样对秋望舒微微颔首,并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似乎她们确实是素未蒙面的人。
看着她驾马而去,秋望舒不禁喃喃道:“她不认得我。”
闻言,素华南和秋臻一同诧异道:“那你又怎么会认得她?”
秋望舒不止认得来人的身份,她心里还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她苏临镜的来意。“她是来参加群英赛的。”
耳边的尖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可是从秋望舒心里却涌起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她记得还有一个打红伞的姑娘,喜欢缠着她,一开始会叫她“阿朝”,后来又“阿望阿望”的叫个不停。
她爱笑,看重朋友,还会很自豪地告诉所有人,她来自南兰章。
在两人惊讶的眼神中,秋望舒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南兰章来的玉小茶,还有……”
不止,不止,她忘掉的不止这些,心里的声音这样告诉她。
脑海中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个非要她睁眼看清楚一切,另一个又要她压下所有涌上的记忆,永远地留在这里。
眼前一片昏黑,甚至连秋臻都是模糊不清的。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耳边坠着一抹琥珀色的人。
她记得在一片苍绿间,那人扬起下巴,神色很是不屑,“你们开不了这阵门,要是不想在这儿耗着,就别在门口堵着!”
可还没等她看清那人的面孔,眼前的场景却不知为何又换成了沾满血色的灰白,在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中,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自己,“秋望舒,我们都是不能回头的人”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
锐痛几乎将她撕裂,如果不是秋臻拉着,秋望舒几乎跪倒在地。
冷汗自鬓角一滴滴地砸下,秋望舒抓皱了秋臻的衣衫,痛苦地拼凑出了一个名字:“还有……林,林恣慕。”
可是,林恣慕呢?
她记起在江上她第一次把白糖糕递给林恣慕,也记起了弃月城时她追上来对着自己质问道:“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现在谁同意你丢下我们自己跑的!”
她把自己看作同伴,她是能懂自己的人,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忘了她,忘了这么多事情呢?
可是不止,不止林恣慕,那丝毫不打算停下的锐痛告诉她,她似乎还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秋臻焦急的声音和耳边尖鸣突然消失,在安静下来的一瞬间,她听到一个叫她遍体生寒的声音。
“林恣慕?”
白着一张脸抬头看去,素华南和秋臻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紫衣,与狼狈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面上露出一个熟悉得令人作呕的笑容,秋望舒愣在原地听着她告诉自己:“阿望,林恣慕因为你死了啊。”
“你不记得了么?”
秋望舒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话语却没有丝毫停顿。
“你也没有用《息缘剑法》救她,所以她死了啊。”
似乎执意要秋望舒想起那染血的胸口,面前的人碰了碰手中的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死在了你的面前。”
记忆骤然回笼,刹那间,秋望舒记起了冰冷的水洼和漫天的黄叶,还有黄叶之间,那把贯穿林恣慕胸口的长刀!
秋臻再次消失的恐惧被胸口滔天的恨意掩盖,杀意盈满了她的每一寸肌肤,秋望舒愤然爬起,红着一双眼扑向了身前,“丁凌泉——!”
“阿望!”
看到差点跌下床榻的秋望舒,易君笙放下药碗,立马扶住了她的双臂!
秋望舒已是昏迷了三日,她高热不退,内力乱行,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猛然坐起,全身却爆发出骇人的杀意!
她甚至分不清面前虚实真假,将扶住她的易君笙当做了丁凌泉,蓄起狂乱的内力便要向易君笙击去!
易君笙守着她已是三日未睡,方才勉强躲过她的一击,现在又哪有力气再制住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秋望舒呢。
可是眼见秋望舒呜咽着朝门外冲去,易君笙只能咬牙将秋望舒拉进了怀里!
她高热未退,眼神也并不清明,易君笙怎么能让她像这样跑出门去!
没有出掌相击的余地,秋望舒只能像一头困兽一般胡乱挣扎,嘴里发出痛苦又含糊的声音。
易君笙怎会不明白她的痛苦呢,她的脸颊紧紧地贴着秋望舒的脖颈,她知道那里面澎湃着怎样的自责与恨意。
她没有办法替秋望舒承担这些几乎搅碎她的恨意,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秋望舒抱紧,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秋望舒所有的力劲。
可是秋望舒已然分不清了,她只知道面前的人是她恨到了骨子里,绝对不能再有一丝犹豫的人。
所以,在易君笙箍住了自己的手臂时,她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了下去!
挣弄间,听见动静的玉小茶和苏临镜也开门闯了进来。房内一片混乱,秋望舒的手脚还不断地挣弄着,她似乎已经极力克制着不去捶打抱住她的人,可是她被恨意填满的本能却让还是让她下了狠劲。
甚至于连苏临镜都不能将她拉开。
看着失去理智的秋望舒,玉小茶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在此刻崩断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现在又要再看着秋望舒成这幅样子么?
无力地滑落在地,玉小茶无助地哭喊道:“阿望!”
声音中的绝望都快将外面的风声盖去,玉小茶泣不成声,只能看着秋望舒红着眼,一次又一次地往门边挣去。
“可是,那是易君笙啊!”
玉小茶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中,也清楚地传进了秋望舒的心中。
回音落下后,她渐渐地停止了挣扎,几瞬后,紧贴的肌肤上传来了一阵突兀的湿意。
易君笙意识到,是秋望舒流泪了。
似乎已经意识到紧紧抱住自己的人是谁,秋望舒的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没关系阿望……”
将秋望舒的头摁在自己的肩窝,易君笙忍着肩膀上传来的刺痛,安抚着怀中的秋望舒。
她知道这一点皮肉之痛抵不上秋望舒心中的半分,于是她抬起手来,颤抖地抚上了秋望舒的脑后。
咬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似乎放松了些,易君笙偏头凑到她的耳边,再次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阿望,我不疼。”
阿望的“望”字被她咬的特别轻,像是一片混乱中执意闯入,要将她唤醒的一丝清明。
怎么会不疼呢,秋望舒想。她分明都尝到了唇齿间漫开的血味。
血腥味中传来淡淡的冷香,秋望舒终于知道自己最后该想起人是谁了。
卸下了全身的力劲,秋望舒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在易君笙的怀中再次晕倒过去。
第138章 有人造访
“阿望!”
伸手探向秋望舒的脉搏, 苏临镜发现秋望舒的脉息乱得简直毫无章法可言。
房间里早已乱成了一团,一边是肩头染血的易君笙,一边是状况越来越糟糕的秋望舒, 苏临镜打起精神来对身旁人道:“小玉,我把少庄主带出去包扎休息,你去喊鬼医进来。”
执意要给秋望舒梳理内息, 易君笙回绝道:“不,我要看着她。”
动静惊动了李砚青和业梧心,隔着几步便看到了易君笙的脸色,李砚青沉声劝道:“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压低了声音, 李砚青问她:“你当我看不出你的同心蛊是又发作了么?”
替几人拿了主意, 李砚青对身旁人道:“梧心,把她带出去。”
业梧心年纪稍长,即便和易君笙身份有别, 但她也算是除了李砚青以外里最敢接近易君笙的人了。
可是即便如此,业梧心连易君笙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挥开了业梧心, 易君笙将秋望舒抱回榻上道:“我说过了,我自己有数。”
易君笙的额头早已被冷汗浸湿,血迹也洇湿了肩头的衣衫,可是却无一人劝得动她。甚至于来硬的也不行。
苏临镜下不了手,业梧心近不了她的身。她再这样下去,只怕在秋望舒醒来前就会先一步垮掉。
正当几人僵持之际,院门上却突然响起了突兀的敲叩声。
敲叩声并不着急, 反而带着一股没有察觉到这院中气氛的随意。
这样的时候, 会有谁来随便敲门?
如果不是武林盟的人, 还会是谁?
潜龙钩不敢有一丝犹豫地横在众人身前,玉小茶也咬牙握紧了凤凰伞。
然而, 在门开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红衣人。
她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却察觉不出半点杀意。被满院子的人持剑相对,面上也毫无异色。
将斗笠取下,她抬眼望向众人:“突然造访,实属抱歉。”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将眼神慢慢地转向了秋望舒所在的方向,“在下素妙源,此番前来,是来找我那令人放不下心的徒儿。”
……
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这一次,秋望舒在梦中的意识却格外的清醒。
放任着内力在体内四处冲撞,秋望舒摊开双手,任由自己坠向黑暗深处。
她想,没有比她还要软弱无能的人了。
她总是这样摇摆不定,即便是下定了的决心,也还是会轻易被厄运给摧毁。
身体越来越轻,耳边安静的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
就在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之时,她的耳边却出现了一声轻嗤。
“我就知道,你不折腾自己就不是你了。”
屏住呼吸转过头去,在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秋望舒认命般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林恣慕”
说不出是愧疚心作祟。还是害怕惊动了面前人,秋望舒只轻轻地喊出这一声。
她虽没有说出口,但林恣慕清楚地知道她不敢说出口的话。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对不起我。别瞎道歉了,不爱听。”
那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求你留下,求你在当时不要来护住我。
思索了半天,秋望舒只能问她:“你见到阿婆了么?”
像是听到废话一样,林恣慕用熟悉的口气呛道:“你都见到你娘了,我还会见不到她老人家么?”
闻言,秋望舒张了张口,没再说话了。
林恣慕交代自己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做到。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这虚假的幻象中,不愿醒来面对现实。
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再见到林恣慕呢?
可是,林恣慕并没有如秋望舒想象中的那样敲打她,而是在沉默中看向了远处的方向。
“待在这里,比待在她们身边好么?”,她这样问。
“这里有你早已失去的至亲,可是外面还有你还活着的的同伴和至爱。”
“难道你要一直执着于早已不能挽回的事情么?”
听到同伴和挚爱时,秋望舒心中一颤。
混乱之中,她记得她伤了易君笙。
即便那是因为她把易君笙当做了丁凌泉,可她也还是因为自己的脆弱,伤了最重要的人。
面色一白,秋望舒低声回道:“我怕我再走下去,不能挽回的会更多。”
林恣慕最看不惯她这副束手束脚的样子,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干脆什么都不敢拿起。
“你要是怕的是面对丁凌泉,那你就算一辈子缩在这里,我也不会说什么,可既然你怕的是再次失去,那你便该把剑握得再紧一点!”
听林恣慕提起了剑,秋望舒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一直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更星剑的影子。
“剑……”
上前几步,林恣慕摸向了自己的身后,“剑在这里!”
可秋望舒忘了,这是幻象,哪里又来的更星剑呢。
就在秋望舒看向林恣慕的时候,林恣慕却伸出了手,干脆地将秋望舒推出了黑暗深处。
身体坠向了与林恣慕完全相反的方向时,秋望舒意识到林恣慕竟是要送自己离开了。
明白这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秋望舒仰头慌张地喊道:“林恣慕!”
林恣慕的脸越来越模糊,在自己的回音中,秋望舒听到林恣慕一声释然的轻笑。
“下次,带着好茶来见我,别再带着这张脸来了!”
在即将坠到底部时,秋望舒手指缩紧,骤然睁开了眼睛!
胸膛激烈起伏间,她下意识摸向枕下的更星剑,可是剑没摸到,却在转头间看见了一个阔别已久之人。
怀中抱着更星剑,素妙源的眼尾出现了些许弧度,“终于醒了。”
朝夜山一别已过一年,愣愣地看了片刻,秋望舒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喊出了一句:“师……君”
……
悉心教导十年,在自己心中,素妙源早已是除秋臻之外最亲近的人。
虽然在授剑一事上素妙源十分严厉,可是每次自己生病或者做噩梦时,素妙源都会笨拙地学着在山下看到的长辈的样子,将自己揽在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自己的背脊。
所以这一次赶来,也是因为自己又让她担心了么?
喉咙中苦得发紧,秋望舒闷声问她:“师君为何会来到这里?”
将更星剑放在秋望舒手中,素妙源认真答道:“我路过中都,听说了你的事情,便干脆找了几个武林盟弟子去打探你的消息。”
说是打探,其实是直接把人打趴下以后抢走了武林盟的密信,“探着探着,就在半天前探到了这里。”
既然师君已经来这半日,那想必她也从其他人口中听完了自己的事情。
“师君,是徒儿没出息。”
她说话的时候,偏过了头去,素妙源却看到了那面上一闪而过的湿润。
即便是朝夜山上的十年,秋望舒也很少吐露自己。看着面前这个受尽磨难的孩子,素妙源伸出手,轻轻地揩去她的眼泪,“因为失去了同伴而痛苦,为什么会叫没出息?”
她这一揩,秋望舒眼中不受控地流出了更多的泪来。
似乎是因为心中的酸楚尽数汇聚到了眼中,也似乎是因为素妙源的到来,让她有了发泄的底气。秋望舒像个忏悔的孩子一般,将头垂向了素妙源。
“因为徒儿根本护不住想要守护的人。”
任由秋望舒说完了自暴自弃的话,素妙源才出声问道:“那现在呢?”
“因为没有保护好你的同伴,所以便干脆放弃了一切,连走都不想往前走了?”
将顿住的秋望舒揽向自己,素妙源缓缓告诉她:“阿望,守护一个人从来不是只靠决心就行,而是从一开始你就要有因为失去而承担痛苦的觉悟。”
“你没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只能折磨自己,然后白白让她人痛快。”
素妙源说得对,自己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可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易君笙,如果面对她的同伴们了。
“师君……”
看秋望舒还是不敢抬起头,素妙源不禁皱了皱眉,“虽然你娘当年选择了一避到底,但好歹她还珍惜了眼前人。”
想起自己进门时屋内的盛况,素妙源半是敲打半是好奇地问道:“你呢,那个守了三天,先是被你在肩膀上啃了一口,又花了好大力气才被我敲晕的,又是你什么人?”
眼睛蓦然睁大,秋望舒鞋子也不穿,慌乱地便要迈下床,“她,她怎么样!”
还有,还有林恣慕,自己还能再看到最后一眼么?
看她的反应,素妙源心中的猜测也落定了一半,“睡着了,在隔壁。”
第139章 心绪万千
昏暗的室光遮不住玉小茶眼下的乌青, 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鬼医给易君笙包扎好肩膀上的伤口。
她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却没有往日的热闹。似乎那日吹落灯笼的风, 也把几人之间的生气一并带走了。
玉小茶安静得厉害,让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鬼医也默默闭上了嘴,离开了屋子。
鬼医离开后不久, 房门又再次打开了,原本以为是鬼医落了什么东西,但是当屋门打开一半后,玉小茶却又察觉到了一道不同于鬼医的气息。
黛蓝色的衣角拂过门框, 一人踩着地上的夕阳缓缓踏进了门。
昏暗的室光在残阳中逐渐消退, 瞳眸颤动之间,玉小茶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轮廓。
笔挺的身形消减了许多,来人的眼中是无言的愧色, 脚步也停在了距离屋内人三步外的地方。
十日前,她们还在榴花小院里嬉戏赏雪, 还约定好了下一次的相见,可现在,对着每一个信任她的同伴,她却只剩一句无力的“抱歉”。
看清了来人的面庞,苏临镜喃喃地开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吐出一句:“阿望……”
抱歉的字眼还在嘴边,可是转瞬间, 秋望舒的话语却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玉小茶撞上来的冲劲之大, 几乎将秋望舒扑至门边。
这样的力道中有责怪, 但更多的还是不安与害怕。
环住腰间的手臂传来止不住的颤抖,秋望舒听见了一声克制而不安的抽气。
“阿望……我们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同伴了。”
低头任由玉小茶紧紧抱着, 秋望舒艰难地吞下了一口气。
庄内并没有大肆布置,可是走出房门的每一步都在提醒她,就在几日前,她们失去了一个世间无二的同伴。
酸楚与愧疚在心底肆意冲撞,过了好久,秋望舒才抬起眼来回应道:“……我知道。”
她已经失去太多了,太过明白失去的滋味了。所以现在,秋望舒不能再让她们替自己承受更多的悔恨和愧疚了。
苏临镜习惯了克制,习惯了替她人着想。
没有半句责怪的话语,苏临镜犹豫着上前拍了拍秋望舒的手背,竭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阿望,谢谢你。”
不是“醒来就好”也不是“终于醒了”,而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谢谢你。
可即便如此,苏临镜也相信秋望舒能明白她的意思。
醒来以后要面对的是反省,是筹谋,是要将所有人拉出失去同伴的阴霾,是要攻破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亲手设下的险局。
可即便如此,秋望舒还是醒来了。
苏临镜明白她和所有人一样,要亲手为林恣慕讨来一个说法。
玉小茶缓缓松开了她,苏临镜也让开一些问道:“你是来看易君笙的么?”
继明山庄没有那么讲究,床上没有床帘,易君笙的模样便被看得清清楚楚。
嘴唇上没有几分血色,眉间满是从未展露于人前的疲倦。
与那日紧紧抱住自己时感到的温度完全不一样,掌心触到的皮肤像淋过雨一般凉。
小心翼翼地将掌心与她的侧脸贴得更紧,秋望舒哑声问道:“她怎么样?”
当日秋望舒昏过去后,业梧心她们拦不住素妙源,让素妙源径直走进了最热闹的屋里,然后看见了目睹了屋内当时的场景。
当时没人能劝住易君笙,是素妙源当机立断敲上了她的后颈,这才叫所有人的冷静下来。
“她当时抱着你不松手,是素大侠来了,才松手送到了这儿。现在也才刚睡下三个时辰。”
“方才鬼医来过,给她服了汤药解了蛊毒之痛,现在似乎睡得安稳些了。”
自己是睡得忘了时日,可是看易君笙的样子不难判断出,就在自己来前不久,她还在受同心蛊的煎熬。
因为蛊发,因为心急,所以才没有能避开自己么?
秋望舒轻轻掀开她的领口,抚过肩上包扎的白布。
自己咬得很深,所以白布上还有些许洇出的血迹。
喉咙不由得发紧,秋望舒轻声对两人道:“我能……单独和她待一会儿么?”
似乎是在那日终于察觉到了些什么,苏临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停留了片刻,最终只留下了一句“好。”
两人出去后,秋望舒走近了一步,不再克制地用目光将易君笙仔细地看过一遍。
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所以刚刚跑来时自己的脚步很急切。
可等真正见到了她后,心里却又生了些畏怯,不知道这双眼睛睁开后自己该和她说些什么。
出神间,掌心无意识地离开了还没有焐热的脸颊。
似乎是察觉到了热源的离开,易君笙的眼皮动了动,但因为不错眼地盯着伤口,秋望舒并没有注意到她要醒来的迹象。
是不算熟悉的房间,但是身边却有熟悉的味道,还有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一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不同于当日的混沌,此时此刻望着自己的视线里应该有歉疚和无措。
意识渐渐回笼,易君笙歪过头,想都不用想地用脸颊轻轻挨上了秋望舒的手,“我知道你会醒过来的。”
被易君笙的声音惊动了思绪,秋望舒慌忙回神看向易君笙。
确认易君笙确实醒了以后,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方才的话语,而是不动声色将掌心与脸颊贴得更紧,缓声问道:“疼么?”
看向秋望舒的眼神十分认真,但易君笙嘴上却不甚在意地回道:“忘了。”
“只记得当时抱着你,你的额头很烫,可眼泪又很凉。”
她原本就没注意疼不疼,她只记得秋望舒最后把头埋在自己肩窝里时,相贴的肌肤上传来湿意。
掌心微微一颤,看着那双眼睛,秋望舒再忍不住弯下了腰来。
她怎么能在梦里伤了这样一个人?
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秋望舒颤声道:“对不起……”
易君笙并不想用这个伤口换来这一句抱歉,于是她抬手轻轻划过秋望舒的嘴角,问起了她更在意的事情。
“你在梦里遇到了谁?”
闻言,秋望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答道:“遇到了我娘。”
静静看着秋望舒的神色,易君笙又问道:“她和你记忆中的样子有什么变化么?”
有变化么?
自己梦中的秋臻一直都是从前的模样,只是之前噩梦中大多满脸写着失望,可这一次却是最寻常,也最让自己怀念的模样。
“没有,她就好像没离开一样。”
秋望舒的声调平和了不少,易君笙也从她的话语里猜到了一个大概。
她大抵是梦见了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时,她和秋臻最原本的模样。
她应该在秋臻身边无忧无虑地长大,应该比现在要明朗跳脱,也不会遇上中都的尔虞我诈,甚至不会遇到……自己。
易君笙很少会这样想。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她就不会再想“假如”和“如果”,可是想起当时不愿醒来的秋望舒时,易君笙还是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梦外的自己不足以将她拉出虚幻的梦境?
手指离开了秋望舒的嘴角,易君笙半开玩笑道:“怪不得不愿意醒来看看我呢。”
心里不由地有些心慌,秋望舒握住了易君笙的手:“不是”,没有犹豫也没有断断续续,她向易君笙解释道:“我在梦中时,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我隐约觉得我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等我想起来时,我已经……”
没有再接着往下说,秋望舒的目光看向易君笙的肩膀。
领口挡住了大半白布,但挡不住秋望舒心中的歉疚。
不是不愿,虽然与秋臻在榴花小院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走出伏春城,遇到一路以来的所有人。
只是走出这么远,自己却还毫无长进,既沉湎于无法挽回的过去,又忽视了身边之人,这样一想自己又有什么脸醒来呢?
歉疚和心疼溢满了眼底,秋望舒自暴自弃般地剖开了自己的内心,“我没有护住林恣慕,还伤了你。我不是不愿醒,而是不敢醒。”
这一句过后,屋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易君笙先是一愣,随后神色软化,眼里聚起了无言的心疼。
只是在心疼之下,似乎又因为秋望舒方才的话多了几分底气。
不是因为想放弃梦外的所有人和自己,而是因为愧疚和亏欠才不愿轻易转醒。
顺着秋望舒的力道,易君笙将她缓缓拉下,直至几乎侧卧在自己身边。
“其实当时我心里还有一丝窃喜。”
眼中满是诧异,秋望舒听见她继续说道:“起码你最后记起我了,也没有在梦外完全把我抛下,不是么?”
定定地看着易君笙,秋望舒久久不能出声。
她的话炽烈而坦诚,秋望舒不明白,自己凭什么能遇到这样一个毫无保留的人?
将自己有些冰凉的手指嵌入秋望舒的指缝中,易君笙明知故问道:“心疼我么?”
用嘴唇蹭过两人交握的指节,易君笙的声音轻的几乎淹没在呼吸声里,“那就多心疼我一点吧。”
多心疼我一点,这样就顾不上责怪自己了。
指节上的温热汇入了心中的汹涌,秋望舒再忍不住避开伤口,将易君笙拥入怀中。
颈间的脉搏一下一下地敲在耳边,秋望舒用双手扣紧了易君笙的肩胛骨。
她想,她会为了这个人再勇敢,也再成长一点。
第140章 归心
冬日的日出很晚, 可是秋望舒却醒得很早。
手上沾满了窗缝间透进来的寒气,秋望舒整好衣着站在原地。
发带束好了长长许多的发丝,也束紧了心中的惶然和悲伤。
昏暗之间, 只有秋望舒的一双眼亮得分明。
似乎想起了什么,秋望舒转身便要回到床边。只是在转身的一瞬,腰间却环上了一双手。
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垂到手边, 身后人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用还有些迷蒙的声音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想了想,又轻声嘟囔道:“还不叫醒我。”
怕身上的寒气激到她,秋望舒抬手隔着衣袖抚上她的脸颊, “刚想和你说你就醒了。”
顿了一下, 秋望舒语气平常地继续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看看林恣慕和师君。”
昨日她出门前告诉了素妙源,易君笙是她想要携手一生之人。对此素妙源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告诉秋望舒自己那日下手重了些,叫她向易君笙赔个不是。
易君笙本就有些郁闷自己没在素妙源面前留个好印象, 听了这句,更是表示等素妙源休息好了便好好上门拜会。
用脸将衣袖蹭下去,易君笙用唇瓣在秋望舒掌中落下一吻,“我也睡得够久了,而且还有事没有做完。”
同心蛊被汤药压下,易君笙昨夜里气色便好了许多,只是秋望舒仍然记挂着她肩上的伤口, “那你的蛊和伤口”
“不用担心, 伤口现在已经不疼了。”
同心蛊与李砚青相连, 她若现在解蛊,李砚青必死无疑。但事情结束后, 她一定会找到最接近两全的解蛊之法。
“至于蛊……你总会陪我等到解蛊的那天不是么?”
收紧了掌心,秋望舒认真地回头看着易君笙:“不止到那天,今后我也都会陪着你。”
些微曦光从檐外跑出,朦胧地照出了两人的轮廓。贴近了秋望舒的嘴唇,易君笙捧起她的脸,在唇瓣摩挲之间道:“就算你反悔,我也不会再给你丢下我的机会了。”
郑重地在相接的唇上印下一吻,秋望舒许诺道:“我不会反悔。”
她不再是沉湎过去的独行之人了,逝者之憾,是她要讨回的东西,而生者之盼,是她要紧握的东西。
长期以来压在她心口的浊气似乎随着日出而渐渐消散,而在明暗逐渐交汇处,秋望舒转过身,正对着易君笙,闭眼加深了这个久违的吻。
……
破山骨没有随葬,她们把林恣慕暂时安置在后山的阳面上。
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取剑,秋望舒便遇上了随意地倚在廊下的素妙源。
似乎早已等她多时,在听到她脚步停下之时,素妙源便从怀里丢出一物。
秋望舒抬手接住,竟是自己好几日没碰的更星。
“休息够了就跟我来吧。”
看向愣住的秋望舒,素妙源呼出一口白气,抬腿道:“冬天快过完了,也该把没教完的东西教给你了。”
后院中,师徒两人面对面而立。
这样的场景,没有叫秋望舒想起朝夜山上苦练的日日夜夜,却叫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见素妙源的那一天。
当年师君从濮州将自己带上了朝夜山,而今又在濮州再一次点醒了自己。
兜兜转转间,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背不起剑的稚儿,而素妙源也决定要在今日完成自己当年的承诺。
“从前没教你第十式,是因为时候未到。”
“但今日是时候了,所以我不打算再给你准备的时间了。”
当年她许诺要教秋望舒赢过自己,而今日她想,也许秋望舒能做到的,不止是赢过自己。
于是她紧紧盯着这个早已长大的孩子,肃声道:“阿望,拔剑!”
冰心剑骤然出鞘,素妙源毫无准备地朝秋望舒挥剑而来!
要论快,冰心剑法其实不敌更星剑法,但是冰心剑法的妙处便是能在看似平稳的招式中将内力运用到极致。
秋望舒习剑,可以说是集力者与快者之大成。她的剑道,既有秋臻的灵快,又有素妙源的魄力。只是若要论起稳来,那只怕还要在素妙源手上输个八九十回。
冰心剑斜刺而来之时,秋望舒抓紧时机旋身劈向素妙源!
剑锋已至身后四寸,素妙源却不慌不忙地收剑,随后运气抖剑而出!身形骤然旋开,剑尖在四方晃出了虚影,叫人难以辨认她将要出剑的方向!
这是……压下心中诧异,秋望舒认出素妙源变换的招式竟是惊鸿引!
冰心剑刺破虚影而来之时,秋望舒以左手运气相助,在铿锵金鸣中接下了这一击!
在秋望舒面前,素妙源可从未有过“点到即止”的想法。即便秋望舒气得三天没和她说话,她也从未让过一招。
学剑嘛,先看清楚自己会怎么输,这样赢的时候才更有“你奈我何”的傲气。
没有收起内力的意思,素妙源抵住更星剑缓缓道:“你母亲成也惊鸿引,败也惊鸿引。”
在最后一次比剑之时,虽然她还是以毫厘之差输给了秋臻,可是她也在后来的某一日突然悟透了秋臻的弱点。
只可惜没有机会用自己的剑再当面告诉秋臻。
“这一招自然能敌过数以万计之人,但却敌不过对她了如指掌,又能将一招一式磨到极致之人。”
对秋臻了如指掌,又能将一招一式磨到极致之人。
眸光暗下,秋望舒心中十分清楚,那是在十年前被她视作亲人,而如今被她决心要用更星剑亲手了结之人。
冰心剑的剑光都无法照亮秋望舒眼中的暗影,素妙源不禁出声提醒她:“阿望,你现在该想的不该是那个人。”
顿了一顿,素妙源道:“而是你握剑的本心。”
“剑客握剑,或为守护她人,或为挑战自己。因为仇恨而握剑,终究不能领会你的剑心。”
自己的剑心么?
从前是要斩尽血仇,而如今是要用这把剑,守护每一个无论是离开了还是仍在身边的珍视之人。
没有丝毫犹豫,秋望舒撤剑沉息,旋即挽起剑花飞刺而去!
可是短短一瞬间,素妙源的周身却起了令人惊诧的变化。
飞沙自脚边扬起,冰心剑的剑身盈满内力,明明与从前秋臻所做的毫无二致,可秋望舒却好像被无形的铁壁所挡,根本近不了身。
剑尖未动,师君的表情也未变,依旧是蓄力迎击的模样,难道变的是师君的内法么?
……不对,秋望舒突然意识到,素妙源此招与从前她惯用的招式有什么区别了。
如果是从掌心将内力贯入,那剑尖必定会因为内力指引而颤动。可是素妙源的剑尖未动,手腕也没有因为蓄力而微弱颤抖。
师君这一招,似乎是将内力尽数交诸剑身,让剑身释放出内息,再让剑意来引导自己。
如此一来,即便对方想要使出饲魂蛊,也都会被内力一一化解至剑上。
一直盯着秋望舒的眼睛,知道她现在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考虑,素妙源于是颔首,终于露出了如往常一般得意的笑容,“所以我要教给你的这一招,叫归心。”
内府并无内力流转,身法却因此更为轻灵。
握于剑柄上的手指划过萦绕周身的内息,周遭的晨风似乎也都受到感召前来助力。
此刻,寻常的院落似乎化为了水墨染就的青山,而素妙源划出的一招一式,似乎也汇成了万物拥护的碧源。
衣袂翻飞之间,百川奔流,吐息之间,万壑归心!
内息迎面而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锐劲。相抵的剑锋上慢慢融入了暖意,秋望舒听到素妙源告诉自己:“阿望,从此之后,这便是你的归心!”
……
潜龙门中,早该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琮琤堂却接连亮了好几夜。
而在灭灯的哨声中,一个蒙面之人从弟子舍中溜出,小心翼翼向琮琤堂掠去。
跑至灯影之下,那人谨慎地敲了两下,随后朝窗缝中喊了一声“二师姐。”
此人是潜龙门的内门弟子,而琮琤堂中关的则是苏临镜的师妹——徐隐枝。
因为违抗师命,徐隐枝被罚禁足琮琤堂。原本只说禁足十日,可面对责问时徐隐枝半点都不松口,现下已是禁足快有一个月了。
听见熟悉的动静,徐隐枝推开一丝窗缝,环顾完四周后才将脸凑过来问:“有消息了么?”
几日前,她听说南溪镇那边出事了,但因为消息不够明确,她一直不知道出事的到底是谁。
取下了蒙面的面巾,那名内门弟子压低了声音回道:“听说与子璋师兄一同身故之人,是百影门少门主林恣慕。”
闻言,徐隐枝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林恣慕……是她的同伴。
那样蠢笨又重感情的人,还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徐隐枝还没再开口,内门弟子便为难地对她说道:“师姐……过几日我便不能来见你了。”
不能来看自己?
“是其他人发现了?”
不对,这门内除了祝融潜和其余几位师父以外,其他人也管不着她。而且如果是他们发现了,那今天这人根本就不能过来给自己带消息。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眼神紧盯窗外的人,徐隐枝追问道:“武林盟要做什么了?”
她这一问,直把这弟子问慌了神。
面上难掩紧张之色,他下意识捂着袖中的弟子令慌忙道:“我要走了!”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一步,他的身形便被徐隐枝喝住,“站住!”
平常被徐隐枝的剑打怕了,此刻徐隐枝的声音落下,他的脚跟也立马钉在了原地。
一看他这反应,徐隐枝就更能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了,“丁凌泉要和三大门一起出手了是不是?”
“什么时候!”
面带怨色地转过身来,那弟子犹豫了半天,才为难地问她:“我告诉你以后,好放你要去找大师姐么?”
徐隐枝虽然经常让人看她的脸色,嘴上也不饶人,但面对师妹师弟的求问也并不会保留,所以其实师弟师妹也清楚她并不是一个有恶意之人。
心里终于憋不住对徐隐枝的担心,那弟子又继续劝道:“二师姐,大师姐已经选错路了,你清醒些!莫要再让师父为难了!”
“清醒些?”
师弟师妹哪有胆子这么想,这肯定又是她们从那些老古板嘴里听到的话了。
好笑地冷哼了一声,徐隐枝收起了面上的厉色点头道:“是该清醒些了。”
就是不够清醒,才被关在这里听他们对自己念叨这些废话。
缓缓抬起手来,徐隐枝的目光移向了更远的堂外。
“一开始,就不该听话被关在这里。”
察觉到徐隐枝身上的不对劲,那弟子颤颤地后退道:“师姐,你要做什”
可惜“么”字还未说完,下一瞬,琮琤堂的木窗便已被徐隐枝破开!
而他还未出口的喊声,也被徐隐枝劈断在掌风之下。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以远在掌门居所的祝融潜还对此毫无察觉。
远处的掌门居所内,一个身披狐裘的女子屏退了侍人,轻手轻脚地走近了室内。
来人似乎已过知命之年,但身姿依旧挺拔。款步走到祝融潜的桌案前,她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对祝融潜温声道:“随行名单已经整理好了。”
此人正是被苏临镜唤作师母的文夫人,文夫人手上拿着的,正是马上要随行南下的弟子名册。
嗯了一声后,祝融潜接过名册。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事,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在信手翻完名册后,祝融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文夫人:“她今日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直看着苏临镜和徐隐枝长大,文夫人清楚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徐隐枝。
不欲让祝融潜再因此事着急上火,于是文夫人替徐隐枝辩解道:“你也知道隐枝的性子。就算嘴再硬,她在这门中最亲的同辈也是临镜。这回临镜出了这样的事,你又气成了这幅样子,那隐枝自然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这几日夜里又冷,文夫人心疼徐隐枝,所以总是送些取暖用的东西过去。想到徐隐枝至今还待在琮琤堂,文夫人不由得劝道:“所以当师父的,就不要再和小辈这样计较了。”
谁知这句话却又惹怒了祝融潜。
“我和她们计较?明明是她们大逆不道!”
狠狠地一拍桌案,祝融潜气道:“一个二个都说无悔,好!既然无悔,那便在门中待着,待到知错有悔那天,再放她出来!”
文夫人原本还想上前相劝,但看他这幅态度,也只能将话咽下拍拍他的肩膀。
一句“行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还没出,门外便传来了闹哄哄的禀报声。
“掌门!掌门!弟子有急事禀报!”
不悦地拉开门,祝融潜黑着脸看向了门外拄着膝盖直喘气的弟子。
好不容易听他将气穿匀了,祝融潜耳边却又落下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二师姐不见了!弟子方才巡查时发现,二师姐她并不在琮琤堂中!”
脸上的愠色被惊怒所盖,祝融潜脸色发白地大喝道:“什么——!”
……
南溪镇上,清晨未至。马蹄疾驰而过,惊扰了继明山庄的烛灯。
苏临镜提剑而来,可是门后露出的令她意想不到的面庞。
“师妹!”
连日赶路的疲惫让徐隐枝只能靠手边的缰绳支撑,看着缓缓靠近自己的苏临镜,徐隐枝咬牙取出了怀中的弟子令:“二月初八,伏春城法定寺……武林盟将在那里,一同诛杀叛道逆贼。”
说罢,她便再撑不住,一头倒进了苏临镜怀中。
第141章 十日之期
徐隐枝并无大碍, 只是因为太过劳累而昏睡了几个时辰,在看到她有要醒来的迹象后,众人默契地退出了房间, 将相处的时间留给了苏临镜和她两人。
徐隐枝初醒时,苏临镜正一言不发地守在床头。
从前只要两人挨近些,徐隐枝就一定会生气跑开, 久而久之,苏临镜也就习惯了与师妹保持几步的距离,可谁知,在那之后徐隐枝又更生气了。
今日是担心徐隐枝, 所以苏临镜才坐得靠她近了些。
虽然陷入睡梦中的师妹看起来对自己少了几分戒备, 但苏临镜倒宁愿她醒来与自己针锋相对。
许是心里装着事让徐隐枝也睡不安稳,片刻,徐隐枝在苏临镜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警觉地摸向了自己的佩剑, 随后才缓缓看向苏临镜。
原以为徐隐枝要让自己离她远些,结果苏临镜却听到一句闷闷的:“我可不是来劝你回去的。”
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苏临镜过了一会儿才回道:“我知道。”
她当然不会认为徐隐枝是来劝自己回去的,恰恰相反,就是因为知道徐隐枝是为什么而来的,心里才会更担心。
她定是避过师父擅自离开潜龙门的。先前已在御风楼上违抗了师命,现在又不顾一切公然前来继明山庄。
她明明厌恶自己,却偏偏这般一次又一次地帮自己。
触到苏临镜的目光,徐隐枝有些刻意地偏过头去道: “你也别这么看着我, 我是早就不想待了才来的。”
她这么说, 苏临镜也问不出“为什么非要来”了。静静地看了片刻, 苏临镜没有再追问,只是问起:“路上可有受伤或者生病?”
被她这么一问, 徐隐枝先是皱眉不答,紧接着又不悦地抱怨道:“你还是这个样。”
不明白徐隐枝的意思,苏临镜楞道:“什么”
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徐隐枝直言道:“总是装的跟没事人一样,明明自己才是遇到难事的人吧。”
她都不用问就知道,即便情况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苏临镜也还会撑着这幅“大师姐”的姿态,照顾着所有的人。
闻言,苏临镜面上的愣怔更甚。就在徐隐枝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苏临镜却蓦然出声:“我……失去了一个看重的同伴。”
林恣慕走后,阿望昏睡许久险些出事,玉小茶的眼泪也比开口说的话要多,易君笙也因为阿望乱了方寸,一切都像乱套了一样,让她无暇去想她自己又要如何从失去林恣慕的痛苦中走出来。
但今日徐隐枝一问,她才想起来,在许多个疲惫回到房间的夜里,她对着惨白的月光,时常会想起林恣慕离开时的面庞。
沉默片刻后,徐隐枝开口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总是叫着“和她们几人没关系”,但却从机关阵一路和她们走到了继明山庄的人。
眼中漫起迟来的酸涩,苏临镜认真地答道:“她很好,很看重同伴,也不会轻易屈服。”
苏临镜木讷得很,哪用这些话夸过别人,但是想起御风楼酒宴上林恣慕那和几人一起纵身跃下的背影,徐隐枝又觉得这样一个人不止配得上这些词。
徐隐枝有些不自然地回道:“我没她那么好,但我既来了,就不会让你自己对着瞎了眼的武林盟。”
徐隐枝也不擅长说这些话,也不擅长应对这样表情的苏临镜。眼见苏临镜的口中要吐出“师妹”二字,她赶忙换上平日里那副不满的样子道:“你我都离开潜龙门了,你凭什么还要以师姐自居。”
两人其实只相差一岁,在拜入潜龙门前,徐隐枝也曾亲昵地喊过她“临镜阿姐”,而自己也习惯笑着喊她的名字。
有些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苏临镜垂下眼,生疏但又真挚地道了一句:“谢谢你,隐枝……”
在徐隐枝到来的这一天,武林盟的人马也早已离开了中都。
只是在中都城南的小院中,一群人趁夜打开了有暗卫看守的院门。
牺牲半数暗卫才解决了七个死士,斯玉声屏息自暗处出手,解决了最后一个企图报信的死士。
打量着这座冷清而干净的小院,斯玉声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惊澜台底的暗室中,有能保尸身不腐的蓬莱仙石。但盟主的秘密并不在惊澜台底。”
“而在距离紫云剑派十里外的城南小院中。”
“武林盟离开中都的时候,就是斯掌门你去验证的机会。”
那日与易君笙的夜谈中,她对自己留下了这样一番话。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丁凌泉留了八个死士在这样的小院中。
观察着小院的构造,斯玉声凭借着习武人的直觉,缓步走向那道连月光都照不进的房门。
暗卫推开房门,很快,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异香,就像是要掩盖什么气味一样,浓烈得叫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为防有诈,斯玉声没有就让人点起火折子,只是叫暗卫推开了房中多年未开的轩窗。
月光斜照入窗,照亮了异香最浓烈处的石床,以及床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目光一凛,斯玉声上前将手探向床上人的脉搏。
那是一位面容安详的妇人,她生得极美,却没有一丝脉息,显然是早已没了生气的人。
她穿着素雅,手上紧紧握着一截有人提过词的帕子,将帕子抽出,斯玉声看见了上面赫然写着“周自衡”三个大字,而在周自衡的名字旁边,有一个不起眼到仿佛不敢与外人道的名字,上面写着“颜叙”。
颜叙,显然是面前女子的名字,而周自衡,是紫云剑派曾经的掌门,丁凌泉和秋臻的师父。
丁凌泉继任时,紫云剑派的长老们一口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殊不知丁凌泉才是真真正正的名正言顺。
原来她倾尽半生心血,为的居然不是纯粹的权势,而是要复活一个根本无人知道的死人啊。
摇着头将帕子放回石床上,斯玉声看着窗外的月光,不知对谁感叹道:“都叫我觉得有些感人了。”
是夜,徐隐枝已醒,而众人也点灯围坐在庄内的议事厅中。
灯火映照下,众人的面庞选得格外的严肃。看着弟子令上的烛光,易君笙缓声开口道:“十日后抵达法定寺的不止武林盟,还有倾阙阁和九星枪等江湖门派。”
“此战已是不可避免,但我们也要尽力保全屋中的每一位。”
从长空剑派离开会,她前往弃月城请求城主相助。
许是看在秋望舒替自己解决了心头旧恨的份上,城主答应得很是爽快。
只是她有一个要求,易君笙要留下一盏蛊血。
同心蛊子蛊至毒,可有时,却也是压制奇毒的解药。只需一盏,便可救治命悬一线之人。
自袖中取出一枚两指长的物件,易君笙继续道:“武林盟请倾阙阁布下箭阵,但我们还有弃月城城主相助。”
“弃月城城主的人已南下,届时,城主会将她的人手布在法定寺附近,听候我们的指令。”
而发出指令的物件,正是易君笙手中的骨哨。
到了那一日,她们会和继明山庄的人一起露面。只是有两人,一定要到交手之后才能出现。
“万骨枯已经和我们一起露过脸了,所以我们最后的底牌是”
说着,易君笙将目光看向李砚青和她身边的言静川。
言静川仍是那副眼神空洞的样子,只有李砚青嘲讽地轻笑一声,“武林上下既当我是被挟持的孤女,那我便露面给他们敲个究竟好了。”
“更何况,还有更精彩的好戏给他们看呢。”
中饲魂蛊者,状如失魂,只会听命于下蛊之人,可是独独言静川不同。
可惜这一点,丁凌泉并不知道。
届时,李砚青两人将由叶梧心和玉小茶护送前来,而剩下的人都将和秋望舒一起打头阵。其中也包括刚刚醒来的徐隐枝。
苏临镜开口对秋望舒道:“阿望,我们会和你一齐打头阵。”
此话一出,每个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地望向了秋望舒。
每个人都因为不同的理由聚在这间屋中,可每个人望向秋望舒的眼中都闪动着一团炬火。深深地看过每一人的脸庞,秋望舒认真道:“好,但请你们”
顿了一下,她继续道:“务必先保全自己。”
秋望舒的话,叫玉小茶不禁攥紧了手心。秋望舒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后背,才有和同伴放手一搏的底气。
这一战,她们坚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再留下遗憾。
众人离开后,秋望舒还站在灯下出神。
见状,易君笙走到她旁边问道:“素师君已经走了么?”
“嗯”点了点头,秋望舒抬头望向窗外的月钩。
第一次遇到师君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师君认出了更星剑,问自己愿不愿意随她上朝夜山。
而今,师君将归心和半生功力付与了自己,也在日落时敲响了自己的房门,告诉自己,到她该走的时候了。
素妙源原本就是游历四方的剑客,此去一别,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师恩了。
知道秋望舒在想什么,易君笙牵起她的手道:“往后,你我再一起去拜会素师君。”
“好。”认真地答了一声,秋望舒牵起易君笙的手,一起迈出了门槛。
身后的烛灯灭了,秋望舒却忍不住循着月光看向素妙源离开的方向。
离别前素妙源并未多言。
朝夜山上刻苦磨剑的日月已过,往后才是独属于秋望舒的春时。
她就这样笑着看了看秋望舒,随后负剑走入了斜阳中。
秋望舒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离别,若是有缘,她们还会在下一程相见。
于是她收回了目光,收紧了两人交握的手。
……
暖风吹开了伏春城的红梅,却并没有像往日一般为这座城添一份春意,反倒是在鼓声和旗帜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了。
武林盟已至伏春城,并于三日前向继明山庄送去了战帖。
如今,还是各派齐聚的场面,但武林各派弟子的脸上却没了当日观赛的期待,反而只有化不开的阴霾。
与当日伏春山上破落的法定寺一样,如今这法定寺的主殿中,仍然供奉着面目慈悲的弥勒佛,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从山门外走来的人,不再是易装过后冒雨而来的丁凌泉,而是提剑而上的秋望舒等人。
与秋望舒和易君笙并肩而行,苏临镜眼中不再有紧张与纠结。徐隐枝也不惧祝融的怒视,目不斜视地跟在苏临镜身边。
主殿外,丁凌泉不动声色地看着秋望舒,看她在一片唏嘘声中走过了山门,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的眼中不再有纠结和恨意,反而是一种让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坚决。
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初登七侠之首的师姐,却又比师姐多了一分韧劲。
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晃过一瞬,但很快丁凌泉便回神叫停了击鼓人,开口对几人道:“勾结继明山庄,私藏剑法,背叛正道,诸位可有悔?”
丁凌泉说话时,秋望舒也并没有避开她的眼睛。
鼓声的回音在耳边彻底落下,秋望舒平静地问她道:“如果正道非正,邪道非邪,那又何来悔字可言?”
没有易容也没有她人的遮掩,这一次秋望舒以秋臻之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到了所有人面前。
“我无悔,该悔的人也不是我。”
“当年我母亲不愿把息缘剑法交予李慕舸,又在悔婚后被诬陷为正道叛徒。我母亲信你,你却为了权势投靠了青临门,出卖了我们的踪迹,用饲魂蛊和你学来的惊鸿引杀害了我的母亲。”
她的话详细得就好似她亲眼目睹了一般,叫倾阙阁和其余几个小派掌门的面上露出了些许异色,但很显然,这些话还不足以撼动丁凌泉这些年在中都的威信。
“当年你一剑刺穿我母亲胸膛的时候,我就藏在她身后的佛像里。”
“你看了我一眼,却没有下手。”
紧紧盯着丁凌泉的眼睛,秋望舒缓声扔下了一句:“该悔的人是你。”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但很快,便有紫云弟子回过神来大喝道:“当日御风楼上你就放肆过了,如今你还要说着无凭无据的浑话么!”
不待有更多人出言替丁凌泉辩驳,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便响彻了法定寺。
“她所言,并非无凭无据!”
猎猎西风中,一席红衣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掺一丝杂色的海棠红显得尤为惹眼,锐利的目光中也没有对丁凌泉的忌惮。
“当日师姐遇害之时,你在秦州远游,可为何那时我送往秦州的急信,却从无回音!”
她出现的一瞬,秋望舒的呼吸便几乎屏住。
而众人也认出,此人正是当年紫云剑派的二师妹,如今蓬莱岛的岛主——素华南!
第142章 对峙
当年素华南与秋臻和丁凌泉最是要好, 可五年前,在丁凌泉初登掌门之位时,素华南便负气离开紫云剑派, 此后五年,再未踏足中都。
可此番武林盟事变,却惊动了远在蓬莱岛的素华南, 甚至不惜亲自赶赴伏春城与丁凌泉对峙。
有传言道,当年的紫云掌门之争使得师姐妹二人离心。
如果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你也来了。”
最初的惊讶过后,丁凌泉脸上很快恢复了常色。
深深地看了一眼秋望舒, 看清了这个早已长大的孩子后, 素华南转过眼告诉丁凌泉:“我说过了,一旦有阿望的消息我就会回来。”
丁凌泉的面上没了笑意,只有暗流涌动的平静。
那是让素华南真正感到陌生的开始。
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素华南冷声道:“你如今这样,是害怕我来?”
谁知听了这话, 丁凌泉面上却露出了一个为难而伤感的笑来,“故人相见,何来害怕可言?只是……不能再保全阿望,我已是无法向师姐交代,今日你一来,我更是无法向你交代了。”
她还敢当着阿望和自己的面提起师姐!
口中再无曾经的亲昵,克制着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 素华南怒声喝道:“丁凌泉, 早在十年前你就已经无法向师姐交代了!”
“当年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你, 我却不愿相信是你,只能眼不见为净。”
“可今日, 我定要问个清楚!”
这些话,早在十年前她就该问清。师姐死后,师父也仙去了,是丁凌泉不辞辛劳地撑起了紫云剑怕,甚至在后来派内因为继任之人而争吵时,她端着小烛灯来到自己窗下,告诉自己“华南,我不会和你去争,我只愿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就好。”
师姐已死,阿望又不见踪迹,她已是失去了两个珍视的人,所以即便心中的怀疑再深,她也不愿相信这些事情与丁凌泉有关。
可是随着她查到的消息越多,丁凌泉却让自己觉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得仿佛从没认识过一样。
于是她逃避了,这一逃就是整整五年。
“当年师姐的踪迹是谁卖给了青临门?青临门又为何会无故助你登上掌门之位,甚至 ”
甚至不惜帮她掩盖她杀死周问行的事。
当年师父仙逝后,掌门独子周问行伤心过度,跑马坠崖。可是周问行离开那天,素华南分明在她的裙摆上看到马草的碎屑。
周问行的尸身被野狗啃得只剩白骨,是青临门的人在城边找到了独自跑回的马,这才定下了“跑马坠崖”的说法。
素华南并不在意周问行的死活,她在意的是丁凌泉究竟和青临门之间有没有关系。
面对素华南的质问,丁凌泉却出奇的冷静。
“你既怀疑我,当年为何不问我?”
“是因为你没有证据,还是你把没有找到阿望的愧疚发泄到了我身上?”
她知道素华南想听什么,可她多的是避重就轻的法子。因为她笃定就算到了这般地步,素华南心里还是期待着自己与当年的事无关。
她太过了解秋臻和素华南了,即便当年已经认出自己,可是秋臻却也没有下手。那今日素华南也一样不能致自己于死地。
“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放弃寻找阿望,甚至到了今天我还在想办法保全她。为了让她与邪道割席,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了,难道这样还不够么?还要像现在这般被你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脸上的怒容逐渐被讥讽取代,素华南摇了摇头,讽刺道:“你果然是这样。”
就是因为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她才离开了中都。可没想到从一开始,真相就是她最畏惧的模样。
既如此,她也不会再念当年的情谊了。
就在素华南准备拔剑之际,倾阙阁阁主沈容却先行发了话:“丁盟主,你对故人之女如何,我们有目共睹。”
沈容的有目共睹听起来颇有话外之音,不知说的究竟是丁凌泉看重故人之情,还是暗指丁凌泉在众人面前演出的虚情假意。
青临门与倾阙阁可谓世仇。当年先辈在时,青临门便曾多次打压倾阙阁,直至倾阙阁搬出中都。到了李慕舸这一辈,他又抢走了倾阙阁的宝物南萧。直至青临门灭门之后,才由武林将破损的宝物归还。
心中恨极了青临门,沈容逼问道:“可你为何不回答素掌门,当年你与青临门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
“沈阁主!难道只凭一面之词,便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掌门了么?”
紫云弟子看不惯沈容的咄咄逼人,纷纷起身维护。
可丁凌泉仍是不慌不忙地反问她:“沈阁主,你要我如何去辩我并未做过的事情?”
“况且青临门当年盛极一时,妄图只手遮天。你若是李门主,你会叫紫云剑派出个蓬莱岛岛主之后,还是出个平平无奇的二师妹呢?”
丁凌泉言之有理,如果没有李砚青的话,那想必在场众人都会相信她这一番话。
素华南的到来提前了她们的计划,在放出给李砚青的信号之后,易君笙也不紧不慢道:“既如此,那便该问一问当年身处青临门内的人了。”
说着,人群中便传来了一阵骚动。顺着人群让开的方向,有二人迈过山门而来。那正是李砚青和业梧心。
“李砚青!”即便鲜少有人见过李砚青,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来的人还会是谁呢?
没有坐轮椅,李砚青借着业梧心的力缓步走来。
她面上并无吃力之色,可是细看,鬓角边却早已滚下汗珠。
她同样也和秋望舒一样等待着这一天。
一步步地走到丁凌泉面前,李砚青松开了业梧心,像当年一般牢牢地盯着这一张面庞。
当年丁凌泉出掌将母亲钉在墙上时,她被暗卫死死地摁在怀中,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看清了那张和现在一样,温良而可怖的面庞。
“丁盟主,多年不见,你没有怎么变。”
表情出现了一瞬的凝滞,可是很快,丁凌泉却如寻常话家常一般回道:“你倒是叫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眼神,任谁看了都清楚,这必定是李慕舸的女儿无无疑。
只是这一番话听在李砚青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是么,我长得与我那父亲并不相像,丁盟主认出我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想到自己,便难以安眠么?
从袖中取出一封已有些年岁的信封,李砚青的目光寒下,一字一顿道:“是因为这么多年,你一直记着这封,不知道有没有烧干净的信吧?”
若是别的信还可以说是诬陷,可独独这一封信没有半点可辩驳的余地。
看着这封信,丁凌泉终于敛起了轻松的神情。
十年前的立夏之时,丁凌泉确实没去秦州。因为她将言静川约至濮州,意欲取得言静川手中可被炼化的饲魂蛊。
当年被言静川从仁远村被河水冲出,险些溺毙河中,是丁凌泉听到有洗衣妇人的呼声才跳下河中,为她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为报丁凌泉的救命之恩,言静川不问原因,苦心替她制成了饲魂蛊。
只是言静川没想到,丁凌泉从未真正信过她。所以丁凌泉取得饲魂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她来验这蛊毒。
甚至在确认言静川已经失去神志,任凭蛊主操纵以后,还将剑刺进她的后心,将她丢弃在濮州边界。
只可惜这一剑没能要了已经不算常人的言静川的命,反而是让急切炼化蛊毒的丁凌泉受到了反噬,让她在挣扎中,不小心在信上留下了带血的指印。
将信纸抽出,李砚青当着所有人武盟之人的面,念起了这封于秋臻死前送到李慕舸手上的密信。
“饲魂蛊已得手,不日将至伏春城。”
“灭门那日,你深夜造访,却已让我父亲察觉到了异样。”李慕舸早已察觉到丁凌泉不会任由自己摆布,所以在她初登掌门之位时,便给自己留了后手。
灭门那日也许是良心发现,想给妻女一条活路,也许是极度的自负,想让妻女带着物证先走,他将这封信交给了母亲和自己。
所以丁凌泉才在灭门之后放了一把大火。
用尽力气将信纸高举在众人眼前,此刻李砚青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最无力的夜晚。逃出青临门时,虽然紧张,可是母亲的眼睛格外的亮。明明只差一点,母亲和自己就能自由了,可是就这一点希望,也在十年前被丁凌泉亲手打破了。
她们已经清楚丁凌泉究竟想要做什么了,所以今天,她也要丁凌泉尝到十年前自己心里的滋味。
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李砚青寒声道:“若是你当年没有杀死我母亲,兴许这封信就永远都没有人会知道了,你今日也就能如愿了。”
因为这一封信,法定寺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甚至连紫云弟子脸上也出现了些许迟疑。
他们紧紧看着丁凌泉,希望她能为自己辩上一句。
他们追随正道而下,挥剑指向曾经为他们所倾慕的英杰。
可是换来的确实丁凌泉的无言以辩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字迹可辩,而指印无以为辩?还是因为秋望舒的话,从一开始,就当真没有掺假。
窃窃私语逐渐打破了沉寂,丁凌泉也在此时垂下眼去,咧开了一个讽刺的笑。
如愿?她们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愿么?
笑容刺目,众人听见她缓声问道:“你们还准备了什么,一并说出来吧。”
她这幅样子,不像是破罐子破摔,反倒像是离她的目的越来越近了。
冷静地观察着丁凌泉,秋望舒知道,就算今日为千夫所指,丁凌泉也不会在意。因为权势和声望从来只是她为得到《息缘剑法》而铺的路。
丁凌泉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想必,此刻离她出手也不远了。
“可我有一事要向丁盟主求证。”
突然,一道声音再次打断了周遭的议论。
看见来人,长空剑派的弟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掌门!掌门终于来了!”
一开始,是意料之外的素华南,可这一次,却是今日迟迟未到的斯若愚!
第143章 剖心
“丁盟主, 当年周掌门和你师弟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原本就不需要丁凌泉的回答,斯若愚于是自顾自继续道:“周掌门的夫人和独子当年对你颇有微词, 我原当他们母子性格乖戾,可谁知原来是为的周掌门当年犯过的错。”
讽刺的笑意敛起,丁凌泉问道:“斯掌门是从何处听说这些消息的?”
“丁盟主, 我已经去过一趟中都城南的小院,也见到小院里面的主人了。”
仔细观察着丁凌泉的神情,斯若愚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没猜错,里面躺着的颜夫人, 是你的母亲”
没想到会从外人口中听见“颜夫人”三个字, 丁凌泉既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像是在辨认真假一般陷入了沉默。
迎着丁凌泉探究的目光,斯若愚欠身, 让丁凌泉看清了身后的东西。
长约七尺,色泽暗红, 那是一条崭新的棺木。
下意识就要往前迈步时,丁凌泉却顿住了脚步。不可能,若是要将人带出,斯若愚必定需要马车来运送。可斯若愚既是半道偷偷折返,必定不会带着车马招摇过市。所以她笃定,斯若愚必定是在诈自己。
眼神从棺木上移开,丁凌泉道:“斯掌门, 我猜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么?”
当着丁凌泉的面, 斯若愚从袖中取出打开了一个由锦布包着的物件, 锦布被风吹开,露出了里面一条叠起的手帕。
手帕叠得很有讲究, 花纹都藏在了底下,唯独上面的两个名字工整地落在所有人眼前。
看清手帕的瞬间,丁凌泉骤然色变。
一阵劲风掀起,下一瞬,丁凌泉的掌风已至斯若愚手边!
面上扬起一个玩味的笑容,斯若愚开扇拦下她的掌风!
推掌间,象牙扇骨噼啪作响,斯若愚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终于,在他“不小心”松开手帕之时,丁凌泉看准时机将其夺下,顺势又拍出腰间长剑,一把掀起了盖板!
“啪”的一声,盖板重重落地,可是棺材里面却如丁凌泉最初料想的那般,空无一物。丁凌泉的身形也彻底停在了原地。
“丁盟主,我斯若愚再如何卑劣,还是知道“死者为大”四个字怎么写的。又怎会将颜夫人擅自带来伏春城呢?
明知这样失态的举动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可丁凌泉还是掀开了棺盖。
静静地走上前,秋望舒盯着那张剥去了温和之色的侧脸,缓缓道:“你筹谋半生,想用《息缘剑法》救活颜夫人。”
“可你不知道,《息缘剑法》救不了已逝之人么?”
似乎回不过神一般,丁凌泉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秋望舒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息缘剑法》以命换命,可以用在将死之人身上。但哪怕你将一条命都豁出去,也救不回已去之人。”
秋望舒这一番话,无异于告诉她,从你决定救回母亲,甚至不惜害死秋臻那天起,你所有的纠结谋划连同你犯下的所有恶行在内,都是白费力气。
被眼前这番变故所惊,在场的武林盟弟子噤若寒蝉,无人回神,也无人敢说任何一个字。
如果这一切都是丁凌泉为了复活母亲而设下的骗局,那追随正道,追随丁凌泉的他们又算什么?
耳边只剩风声时,众人听见了自丁凌泉口中发出的一声讥笑。
他们见识过丁凌泉脸上那些赏识的,宽慰的笑,却从未见过这般令人陌生的讥笑。
“你胡说。”
脸上再无半分温和,眼神中扬起了她不再遮掩的偏执与冷漠。丁凌泉将握着帕子的手缓缓放下,“即便我都做过又如何,你们挡不住我。”
察觉到危险,素华南横剑挡在了秋望舒身前,可丁凌泉却像没看到一般,眼神丝毫未动,只顾透过那身红衣,看进秋望舒的双眼。
嘴唇一张一闭,秋望舒听见她不知对谁说了一句:“从她们身上,拿到《息缘剑法》。”
她们下意识地看向紫云弟子和檐外埋伏的方向,可是,在她们的长剑出鞘后,听见的却是从四周不停传来的倒地之声。
武林盟的弟子捂着胸口蜷缩在地,额上,脖颈上暴起了极力抵抗的青筋。他们的领口隐约染上了黑气,甚至连祝融潜和几个小派的掌门都险些跪倒在地。
这幅场景,秋望舒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那是饲魂蛊发作的前兆。
“退后!是饲魂蛊!”
秋望舒的话音落下,驱逐鸟雀的檐下风铃骤然响起。
铃声中,原本倒地的武林弟子却像受到了召唤一般,滕然站起。他们的眸光昏暗,可是腰间的长剑却越来越亮。
拔剑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下一瞬,连同祝融潜在内的上百号人如失魂一般地扑向秋望舒几人!
这一次,丁凌泉甚至没有敲剑!她只是在当时的酒盏中滴入了自己的蛊血,便叫武林盟的无辜弟子都如当年的秋臻一般听凭她驱使。
各色衣袍的弟子蜂拥而上,有了方才的提醒,秋望舒一行人及时闪避,躲过扑向她们的狂潮。
方用剑鞘挑落几柄九星枪,身后便又被紫云弟子的剑锋所围。按住剑鞘的空隙,秋望舒看向了站在对面的丁凌泉。
狂奔的人影挡不住她的面庞,秋望舒看见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告诉自己:“若是御风楼上你不派鬼医试探我,这些人也不会发作。”
“阿望,这怪你,怪你和你娘一样,一直都在阻拦我。”
周围的弟子虽在凭本能挥动武器,可面上皆为失神之状,因为丁凌泉的命令,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围向自己。在这些晃动的面孔中,秋望舒甚至看见了在群英赛上见过的长空首徒温砚。
她似乎在克制着不要拔剑,可是额上流下的冷汗昭示着她也已到抵抗的边缘。
扣住剑鞘的手骤然松开,下一瞬,秋望舒用护手拍开围聚过来的弟子,转而蹬地,踏风跃出!
知道她要朝丁凌泉而去了,易君笙拍开身边的弟子,回头喊住她“阿望!”
心迹明了至此,秋望舒知道易君笙此声并不为拦她,于是她没有回头,而是朗声告诉所有人:“中蛊之人不会变成走尸,不必重伤他们!”
看见秋望舒的身影,素华南挥动剑鞘震开数十人,抬脚想要跟上秋望舒,“阿望!我与你一起!”
稳稳落定于丁凌泉面前,秋望舒用掌风逼开丁凌泉即将落于剑上的指节。
斯若愚的饲魂蛊已发作,只是由于当日他只抿上了一口,所以此时还在丁凌泉面前勉强支撑。
那熟悉到无法忘却的敲叩声没能响起,秋望舒拔出了手中的更星剑,像是告诉素华南,也像是告诉丁凌泉一般道:“不,华南姐,这是我自己要去了结的事情。”
听见“了结”二字,丁凌泉脸上扬起一个玩味的笑。收回了看着秋望舒的眼神,她转头,干脆地奔向主殿。
十年前,她便是在伏春山上的主殿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姐。只是不同的是,十年前,秋望舒只能一动不动地躲在佛像中,而今日,在迈过门槛时,秋望舒便已挥动了更星剑的剑锋。
剑锋斩断了丁凌泉一截发丝,在耳边留下了一道利落的血痕。
秋望舒的剑招中再无纠结,丁凌泉明白,这个曾经心软的孩子如今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只是,即便再有决心,又如何能敌过自己筹谋十余年的苦心。
用手背蹭去耳后的血珠,丁凌泉跃进主殿,横剑挡住了逼近的秋望舒。
这不是丁凌泉第一次对上更星剑,但却是她第一次以不再掩饰的姿态对上这个背负着师姐遗志的孩子。
秋望舒的剑招,和当年拼死一搏的师姐一般冷静,叫自己都忍不住期待起她到末路之时脸上的惊讶与不甘了。
不知道,会不会与当年师姐的表情如出一辙。
铿锵惊鸣中,丁凌泉刻意问起:“阿望,这十年来你哪怕一次都没想过来中都找我么?”
在自己开口之前,师姐便认出了自己,但凭她对师姐的了解,师姐是绝对不会把真相告诉秋望舒的。所以即便之后华南极力搜寻秋望舒的踪迹,她也从未从中作梗。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好奇,在伏春山那段下山的山路上,师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更星剑交到了秋望舒的手上。
是突然想明白了逃避隐藏无用,还是既想她的女儿能自保,又想她的女儿远离真相?
“还是师姐死前告诉过你,不要入中都?”
闻言,秋望舒神色未变,她只是在思索丁凌泉问这个又想要证明什么呢?
是想证明母亲的交代是荒谬而无力的,还是想向自己确定,母亲死前到底有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她的恨意?
可无论是哪一种,丁凌泉都无法在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没有回答丁凌泉的问题,秋望舒直视着丁凌泉的眼睛,问起了另一件事:“可我也有一件事很好奇。”
“当年,你和她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她想知道当年丁凌泉附身于母亲耳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逗笑了丁凌泉,她笑得十分收敛,可是语气却叫人不寒而栗。
“我要杀的是我最亲的师姐,你觉得我会说什么?师姐,对不住么?”
剑光宛如当年的电光一般斜进丁凌泉的眼睛,叫眼前的剑光都白得刺眼。
“我说的是,师姐,阿望在看着呢。”
这一句,既是告诉秋臻自己知道秋望舒在这里了,也是让秋臻为秋望舒之后的命运做出了选择。
迎上了秋望舒骤然加重的力劲,丁凌泉的笑意越来越重:“你知道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很讨厌你么?”
丁凌泉第一次见到秋望舒时,秋望舒藏在秋臻的布裙边。师姐用最温柔的声音唤秋望舒出来,却让她心里莫名的烦躁。
“那是中都城最骄傲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出世而甘心避世,天真地以为能和你顺利地度过这一辈子。”
这一切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师姐原本应该永远在中都看着自己,母亲原本应该永远把所有期待都分给自己,可为什么这一切非要变成这样呢!
“她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你,甚至连生路都给了你!”
“可她给了你那么多,却连一点生路都不愿意分给我。”
从未与外人道的恨意陡然升起,催促着她彻底毁掉眼前这双和师姐一样的眼睛!
曾经榴花小院中的温馨在丁凌泉心中彻底抽离,耳边只剩师姐离去时那不愿回头看自己的背影!
凭什么?丁凌泉恨声默念,命数,亲友无一人眷顾我,又凭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怨恨我!
恨意翻江搅海而来,丁凌泉运气抽剑,以万钧之势反手朝秋望舒劈下!
紫云上下都当她内法不出众,只有当年砸上佛像的秋臻才清楚,她究竟是何等的功力。
剑风将衣袂掀起,叫秋望舒几乎听见了当年的冷风裂雨声。就在剑尖即将落下的瞬间,秋望舒才终于动了!只见她撤步运力,双手持剑将丁凌泉的长剑一把压下!
眨眼间,四下飞尘乍起!
剑身还在颤动个不停,秋望舒的声音却已变得出奇平静。语气中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她一字一句地挑开了丁凌泉为自己遮羞的言语。
“所以你恨她,恨她离开中都,也恨她不肯将《息缘剑法》给你。”
“那你可有想过,你从一开始就恨错人了呢?”
主殿中,安静得能听清二人吐息的变化,可殿外却杂乱如一场荒谬的盛会。
潜龙弟子的长剑被徐隐枝打落,她一边用掌风拍开趁乱扑向自己的人,一边又用未出鞘的击向触手可及的后颈。
苏临镜与她后背相抵,因为不能拔剑,她们的动作格外小心。只是在击倒又一个曾经一同笑谈的师妹后,苏临镜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她最不想对上的人。
即便已是耄耋之年,可祝融潜的脚步却无半点虚浮,挥剑之间,也仍有气贯山河之势。
从自己的剑身中瞥见了祝融潜的倒影,徐隐枝心中一惊。正要回头之时,方才还僵住的苏临镜却下定决心般地抬起了手臂。
倒影中的祝融潜架剑刺向苏临镜时,徐隐枝听到了一声:“师父,得罪了。”
不远处,素华南也深陷紫云弟子的包围之中,她已是用内法震开了数名弟子,可奈何紫云弟子人数众多,外加她不愿重伤这些后辈,在她收掌后,这些弟子又接连向她涌来。
晃动的紫衣几乎连成一片,素华南眯起了眼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还是这身衣服。”
右手抚上腰间的长剑,她抬手轻声道:“醒来再怪我吧。”说罢,便用剑柄一连打晕了紫云剑派的几名弟子。
一个回合下来,场上已有许多弟子倒在她们脚边。方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前进,可谁知,眼前却又发生了叫她们为之诧异的一幕。
这些人只是中了饲魂蛊,而不是像业海尘一般成了走尸。原以为将其打晕便能恢复神智,谁承想竟又原模原样地站了起来。
“真是没完没了了!”护着李砚青的业梧心皱眉暗骂。难道除了丁凌泉以外,没有人能让他们停下来么!
惊丛剑挑开一个难缠的九星枪弟子,易君笙与李砚青对视一眼,纷纷明了地看向了山门外的方向:“该把小玉叫来了。”
殿外响起了空灵的骨哨声,殿内,秋望舒仍是紧紧地看着面前被自己暂时压制的丁凌泉。
“我母亲将你视作姊妹,她想保全你的功力和性命,所以不肯将《息缘剑法》给你。可你的母亲呢?她留下那个夺走她性命的孩子时,可有考虑过你?”
不会再为丁凌泉的行径所困,因为现在的秋望舒比谁都明白丁凌泉的恨意全部来源于哪里。
“丁凌泉,你不敢恨不爱你的人,不敢恨忽视你们母女性命的人,只能将所有怨恨都归咎于我的母亲。”
“你恨我,因为唯一给过你温暖的人,把所有都给了我。”
“所以你想让我体会你的无力,你的心情。”
看着丁凌泉的表情出现裂隙,秋望舒坚定地告诉她:“可我不会变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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