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重回中都
在李砚青回来后的第三日, 新岁的气息还未散尽,但继明山庄里本就有些微妙的气氛却被一封自中都寄来的信彻底打破。
信是南溪镇驿馆送来的,送来时, 纸上还留有淡淡熏香。
已近返程之日,这封信自然是由武林盟送出来催促和询问的,虽然苏临镜并未将这封信给秋望舒看, 但秋望舒却不难猜到,这封信自然出自丁凌泉之手。
那日见过李砚青后,秋望舒并未和其他人多做解释,但是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真相之时, 那想必其余几人也都清楚她暗自下了什么决心。
于是, 在从李砚青书房的暗室中取到朱雀一卷后,几人没有多留,收拾好行囊便踏上了赶回中都的路。
与出发时的满怀期待不同, 明明已经到了旅途的结尾,可是五人的心事却越来越沉, 一路上,竟也没了之前嬉闹和欢声笑语。
从中都到继明山庄的路,她们走了足足有半年,可是即使这路途再艰苦再漫长,也长不过这返程的短短一个月。
等过了平雨镇,便可以见到中都的城门了。
平雨镇,虽然有平静安乐之意, 可是当年在这镇上, 秋臻却经历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所以此刻, 牵着马走在平雨镇的街市之中,秋望舒的心里也是百味杂陈。
她们风餐露宿已有七日, 上一次吃上一口热的面片还是在热情相邀的农户家中。好不容易到了有热汤热饭的地方,苏临镜于是停下了脚步,决定让几人在平雨镇上稍作歇息,用一餐便饭然后再赶往中都。
虽然靠近中都,但镇上的人步履十分悠闲,没有丝毫忙碌的影子,甚至连挑担卖酥饼的都停下了叫唤,坐在面馆门口晒太阳。
此时还未到饭点,面馆里只有一个默默练字的小姑娘坐在最里面,而地上却撒了些面和佐料。一开始几人以为是哪个客人不小心打翻的。可是很快,在看到趴在地上,手上沾着汤渍的小男孩后,几人明白了这一摊是谁干的了。
到底是见惯了中都来客的面馆,看见了几人的打扮,老板娘面上也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路过地上趴的,和缩在最里面的小姑娘,她殷勤地朝几人问起:“几位姑娘要吃些什么?”
在询问过几人后,苏临镜答道:“三碗肉丝面和两碗馄饨。”
一下子便有了一桌的生意,老板和老板娘自然是乐开了花。周道地安排几人坐下后,老板娘边往后厨走边回道:“好嘞,你们先坐会儿,面马上就来。”
走到半途时,看见脚下一摊的面片,又把一旁练字的小姑娘喊起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大人不得闲,赶紧把地上的烂摊子收拾掉。
目睹了小姑娘要用破布去收拾地上的污渍,玉小茶坐不住了,要来扫帚和赶紧点的抹布便上去帮忙。
眼见客人要来帮忙,老板终于放下手上的事,急匆匆地出来打扫。
“怎么不让那小儿子去扫,光会指使姑娘。”
冷嗤一声,林恣慕接话道:“不都这样么?你看那姑娘身上有什么好料子么?看起来就是裁的旧衣服改的。”
说罢,见玉小茶气地筷子都用反了,林恣慕从筷笼里给她换了一双塞到她手里,“快些吃吧,吃完还要赶路呢。”
好不容易吃了一顿热汤面,几人在面馆里接了些水,然后便又打算继续赶路。
走出面馆时,面馆门口又闹腾了起来。那原先只管玩的小男孩现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方才的小姑娘无措地站在对面,手上拿着酥饼,估摸着是门口买酥饼的好心送饼给她吃,叫她弟弟看了眼馋,所以才哭起来了。
她们都走出几步了,还能听见身后那面馆老板数落女儿的声音,“个不懂事的妮子,以后都是要泼出去的,吃这些东西作甚,还不快拿给你弟弟?”
说着,便一把将那份酥饼抢过,交到哭闹的男孩手上。
得了大人撑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孩立马变了脸,得意洋洋地揣着饼跑了。
小男孩刺耳的笑声渐渐跑远,秋望舒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转身往面馆走去。见面馆老板走进了后厨,她将那默不作声的小女孩拉到一边,轻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收好这些钱,重新给自己买一份酥饼吧。”
她做不惯给别人擦眼泪这样的活儿,于是,再将铜板交出去后,她便决然回头,跟上了前面默默等她的易君笙。
知道秋望舒联想到了什么,易君笙并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一路朝马儿走去。
这里不像南溪镇,即便是冬末日晴日的风吹到脸上也不带丝毫暖意。用被风吹冷的手拉紧了缰绳,苏临镜回头看向身后几人,心里隐隐有不安,“还有一日就到中都了。”
“回去后,我们要怎么办呢?”
怀中的三卷剑法越发沉重,苏临镜斟酌着问道;“要把这三卷剑法……交出去么?”
闻言,林恣慕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我们有不交出去的理由么?”
苏临镜还未回话,便听易君笙一声干脆的:“交”
丁凌泉可以用那不过巴掌大小的白虹令夺了言益灵的命,那她一定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拿到这三卷剑法。
嘴角扯住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易君笙话锋一转道:“只不过,能不能交到丁凌泉手上,就看我们的意思了。”
易君笙的面上毫无惧色,可是看着这样的她,秋望舒心中却越是复杂。
她虽已做好了挡在所有人面前的准备,可是在真正要抵达中都时,心里的烦忧却还是到了达到了顶峰。
“驾——!”
心中烦忧无以化解,秋望舒只能高声喝马,一人冲在最前。
见她一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苏临镜和林恣慕对视了一眼,也紧接着喝马赶上。
五人的马蹄踏起一路的烟沙,很快便消失在了平雨镇的矮楼间。
一日后,中都城城门口挤满了武林盟,他们身着各色衣袍,纷纷挤着往前,争着要和那刚刚下马之人说上一句话。
“苏师姐——!”
“苏师姐和少庄主她们回来了!”
“听说你们把三卷剑法都带回来了!”
一个长空剑派的弟子挤到了最前面,激动地问苏临镜:“一路上辛不辛苦?那继明山庄的恶贼为难你们了么?也都被你们铲除了么?”
本不欲回答这些问话,可是听到方才那一句,苏临镜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回答道: “没有为难。”
“剑法……我们也带回来了。”
闻言,众人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怎么会没有为难……”
只是很快,这些七嘴八舌的问话就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所打断:“临镜!”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临镜惊讶地看过去,发现站在几步外的,俨然是她那两鬓斑白的师父,潜龙门掌门——祝融潜!
而来的人也不只她的师父,在祝融潜身后,还跟着眉头紧皱的徐隐枝和几个内门弟子。看见苏临镜的到来,徐隐枝的眉头皱得更紧,可是那神色不像是不情愿,倒更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师父此刻不该在天嶷山等待自己回去复命么?怎会带着师妹来到中都呢?
带着满腹疑问,苏临镜将马交给林恣慕,上前问道:“……师父,您怎么在这里?”
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后已按捺不住要和苏临镜说话的弟子,祝融潜冷哼道:“听说你们成功将三卷剑法带回,武林盟在御风楼设宴,特邀各派掌门前来为你们接风洗尘。所以,我便带着这几个不成器的前来赴宴了。”
说完,见苏临镜没什么反应,他又肃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
“武林盟已为你们安排了客栈,还不快去梳洗收整,准备赴宴。”
心中的思绪在嘴边停留了许久,苏临镜看了一眼徐隐枝,最后还是低头答了一句:“是。”
一个时辰后,惊澜台外,苏临镜走在最前,领着身后的四人缓缓迈上了御风楼。她已重新换上了白玉冠,而秋望舒也早在进城前便重新易过了容,换回了那副枯黄的面色。
许是半年未着盛装,几人的身形看起来都像陷在衣袍里似的。比如这令人拘束的御风楼和这高朋满座的酒宴,也许她们都更适合在弃月城那灯火缭绕的夜市肆意玩闹。
看着这样的五人,等候已久的丁凌泉从座上走下,一步步踩过地摊上华丽的锦花纹,向五人展开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路上餐风饮露,颇多艰险,诸位少侠辛苦了。”
还是那副关怀备至的模样,还是那副疼惜后辈的姿态,丁凌泉温柔地也看过了她们中的每一个人,也看向了眼神不再躲避的秋望舒。
触到秋望舒的神色时,丁凌泉先是一愣,随即便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继续道:“大家虽比出发时消减许多,但依我看应该也有不少意外收获。”
眼神转向了面色冷淡的林恣慕,丁凌泉一边将几人往座中引,一边笑着道:“比如说,还把百影门林掌门的孙女给带了回来。”
听了这话,不远处长空剑派的斯若愚阖起了扇子,不认同地调侃道:“丁掌门,这怎么能叫意外收获,林少门主不是在群英赛上便初露英姿了么?”
“恕我眼拙,当日虽然留意到林少侠的身手,却没看出这竟是林老的孙女。”
打趣着给自己圆了场,丁凌泉朝林恣慕细问道:“不知林老现在身体如何?”
林晏霜去世的消息虽未在几人之外传开,但是以丁凌泉的心思却不可能半点消息都不知,就像她不可能当真认不出林恣慕是百影门少门主一样。所以在这时问起林晏霜,言下之意很可能就是在提醒林恣慕,接下来需谨言慎行,她的背后已无任何靠山了。
闻言,林恣慕掀起了眼皮,尽量恭敬地回道:“门中并无琐事牵绊,祖母还算清闲,不牢诸位掌门挂心了。”
她也不算对众人说谎,面上露出些许讥讽之色,林恣慕暗暗想道,祖母操劳一生,此刻在地下清闲又怎么不算是清闲呢?
听了林恣慕的回话,丁凌泉面上也并无任何异色,只是神色如常地寒暄道:“无恙便好,林姑娘若是回到千苍谷,记得替我向你祖母问一声好。”
只怕这声好,要带去祖母坟头了。虽然这样想着,但林恣慕还是端出了恭敬的样子回道:“多谢丁掌门,我记下了。”
短暂的寒暄过后,丁凌泉迈上台阶,走到了坐席边。在示意侍人可以准备传菜后,她看向了苏临镜,面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在外奔波许久,想必诸位也饿了,不过很抱歉,在开席之前,我还是想先见一见武林盟翘首以盼的东西。”
“临镜,可否把你们带回的三卷剑法取出,容我和诸位掌门一看?”
第122章 石榴酒香
不, 不止三卷。
云照雪身上便有三卷,再加上百影门和继明山庄的,苏临镜身上足足有五卷《息缘剑法》。
武林盟只是不确定继明山庄和百影门中是否有息缘剑法, 但是当年有三卷剑法与钰龙神教一同消失,是江湖上下都清楚的事实。
按照易君笙的打算,她们打算交出不痛不痒的三卷, 然后以此试探丁凌泉的反应。
当年李慕舸手上有三卷剑法,除了他早就拿到的两卷以外,剩下一卷便是从秋臻手上强抢过来的。
虽然这三卷剑法最终落到了继明山庄手中,但是若丁凌泉当真不是法定寺的神秘人, 那她必定不会发现, 秋臻的那一卷,不在这三册之中。
将妥善保存的三卷剑法呈放在丁凌泉面前,苏临镜垂头恭敬道:“这是弟子们在钰龙神教旧址的合虚幻阵中发现的三卷剑法, 还请诸位掌门过目。”
虽说之前就得知了三卷剑法已取回的消息,但是, 在座无论是祝融潜还是斯玉声心里都有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就是:“也就是说百影门和继明山庄中并无《息缘剑法》。”
听见斯玉声的问题,苏临镜摇了摇头,缓声答道:“请恕弟子无能,并未发现其余两卷剑法。”
再次展开了扇子,斯玉声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去,“嘶”了一声后, 意味不明地感叹道:“这真是……”
继明山庄里没有剑法可以理解, 但是从未听说过林三娘手上那卷失窃过啊。
跑了这么一大圈, 结果还有两处地方是白跑的。
知道大家心里既有疑问也有遗憾,丁凌泉接过剑法, 朝其余几人宽慰道:“无事,还请各位掌门先看看这三卷剑法。”
三位掌门聚在一起仔细查阅,而同时,包含苏临镜在内的五人,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丁凌泉的反应。
一页一页地抚过上面的笔迹,丁凌泉的眼中除了认真,并无任何杂色。
直到其余两人也检阅完毕,丁凌泉才阖上书页,笑着对五人颔首道:“是《息缘剑法》无疑,辛苦你们五位了。”
说着,她便抚掌,对侍从道:“来人,给五位少侠上庆功酒。”
随着掌声响起,几个侍从端着盈满酒香的酒盏而来,看侍从将酒盏放下,玉小茶好奇地朝杯中看去。
杯中琼浆泛着淡淡的绛红色,不知道这酿的是什么酒,闻起来竟有股果香。
座中其他人都向这美酒投来好奇的目光,只有秋望舒一人后背僵直,手心中冒出了冷汗。
别人或许认不得,但她却最清楚不过,这酒分明和秋臻每年酿的石榴酒是一个味道。
她现在……是在那座上盯着自己么?
盯着自己看到这酒会有反应么?
寒意从心底蔓延到指尖,秋望舒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酒盏上撕开,然后看向座上的丁凌泉。
然而,丁凌泉此时并没有在看她。
她在看的,是拥护和相信她的座下之人。
看其他人的酒陆续也端了上来,丁凌泉面上的笑容愈来愈浓,但语气却仍然平和温柔,“也请诸位放心,这三卷剑法将由武盟各派分别存放,定不会出现当年青临门一家独大的局面。”
她的眼中似乎没有半点对剑法的怀疑,而且还大有在所有掌门面前维护她们几人的架势。
狐疑地与玉小茶对视了一眼,林恣慕没有饮酒,而是借着身侧秋望舒的遮挡,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自己的水。
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而她的直觉,也鲜少出过错。
酒宴开,众人面前端来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与这一路上她们吃的饭菜不同,这些菜,既有宴请宾客的细致又不缺一股家常的烟火气,一看就知道是细心之人精心选定的菜品。
只是,这菜虽好,但在心事重重的几人口中就没什么滋味了。
心不在焉地夹起了一筷鱼肉,还没有送进嘴里,便听见座上的丁凌泉笑着向她问起了和进城时那些弟子问的一样的问题。
似乎是突然想起此时一般,丁凌泉单手持盏,关切地问道:“临镜,此次你们经过继明山庄,可有被庄内之人为难?”
话音刚落,身旁的斯玉声似乎也对此事来了兴趣,只见他放下筷子打趣道:“比起为难,丁盟主难道不该先问问庄内是否当真藏有万骨枯的恶徒么,毕竟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进到继明山庄中过。”
这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让她为难。
若是说真话,她们必定会被追问继明山庄庄主手上的剑法之事,但若是在此事上坚持撒谎,却更容易引人怀疑。于是,在思索片刻后,苏临镜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庄内当真有万骨枯的四人,但是因为没有见到庄主,也没有取到《息缘剑法》,我们并未起什么冲突。”
持盏的手指突兀地松开来,“是么?”
眼中的笑意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审视。嘴角还是温和的弧度,可丁凌泉的话语中已不见温柔和关切。
“可我却听说,有人在濮州南溪镇,看见了多年未见踪迹的青临门独女,李砚青。”
“还看见你们将李砚青,带进继明山庄。”
两句话如同惊雷砸在她们的耳边!
没有料到丁凌泉不仅清楚李砚青的事情,而且还毫不顾忌地主动提起她,林恣慕震惊地屏住了呼吸,而苏临镜也不敢置信地攥紧了筷子,后背因为惊讶和紧张而僵到了极点。
为什么……她难道,一点都不怕当年青临门灭门的真相被人揭穿么?
目光中逐渐聚起逼问的意思,丁凌泉半是痛心半是不忍地看着垂头的苏临镜:“临镜,你们究竟在隐瞒什么?”
视线缓缓地转向了苏临镜身后的人,丁凌泉一字一顿继续道:“或者说,你们是在替谁隐瞒什么?”
此话一出,易君笙的手也顿在了酒盏边。
她们的猜测在此刻得到了确认,可是她们面前也摆上了一道选择。
丁凌泉并不点名李砚青的庄主身份,是因为她要用这样的方式逼她们做出选择。
是坦白她们见过作为庄主的李砚青,再交出剩下的几卷,还是就让她当着武林正道的面,揭破秋望舒罪侠之女的身份。
声音紧绷到了极点,苏临镜站起身来,挡住了触到自己身后的视线,默默地喊了一声:“丁盟主”
就算秋望舒不是她早已放在心中的伙伴,她也不能放任她们用莫须有的罪名审视她。
思索间,祝融潜却愈来愈沉不住气。早在入中都之前,他便收到了丁凌泉的来信,信中虽未点明方才的那一番话,但也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原本就压了一路的气,到了这会儿便一股子发了出来,“临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看祝融潜压不住脾气,要在众人面前训斥自己的爱徒,丁凌泉又赶紧收回目光,端出盟主的架势劝道:“祝掌门,我想这其中应该有误会。”
“我相信临镜,以她的品性,做不出欺瞒正道之事。”
“欺瞒”二字被她不轻不重地咬在舌尖,丁凌泉话锋一转,为难地继续道:“只是,李砚青是当年青临门灭门案中唯一幸存的人,你们将她送进继明山庄中,是不是在途中,受到了什么人的蒙骗?”
这一番话,看似在替他们找理由,可是五人都能察觉出话语中似乎有更深一层的意味。
受什么人的蒙骗……她是什么意思……?
她的目标,难道不是秋望舒,或者说……不只是秋望舒么?
祝融潜明白自己这徒儿的品性,只是说到底,他更在乎的,是苏临镜能不能担起潜龙门的脸面。
座下之人毕竟是自己的首徒,即便再是怒火中烧也不能叫这场面过不去。将腹中怒火压了又压,祝融潜话中有话地提醒苏临镜道:“临镜,你不仅是这五人之首,你还是潜龙门的首徒,担的是潜龙门的脸面,你必须解释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比起提醒,这看起来更像是威胁了。
丁凌泉想将他们和继明山庄拴在一起,祝融潜又想让她和其余四人撇清关系。
心中的情绪愈发汹涌,苏临镜竟在此时萌生了不想顺从师父的心。这是她第一次在面对祝融潜时有这般强烈的抵触,逐渐握紧了拳头,她不卑不亢地迎上祝融潜的目光,出声反问道:“师父,您要我解释什么?”
没有料到自己得到的竟是一句近乎忤逆的反问,祝融潜的胸膛剧烈起伏,音调也不由地拔高道:“解释,你在替她们中的谁在掩饰着什么事情!”
这一句,叫整个酒宴为之一震。甚至,连桌上的酒盏也不易察觉地晃动了起来。
绛红色的酒盏中,映出了一张被寒色所染的面容。而在祝融潜的回音在众人耳边落下时,易君笙的手也悄悄地动了。
可是,还没等她将手抬起,下一瞬,秋望舒的手指却出现在了她的后颈之下。
后颈一寸处传来一阵刺痛,易君笙回过神来才发现,秋望舒竟然点了自己的哑门穴!
她要做什么!
惊异地看向秋望舒,然而,下一瞬,易君笙便清楚地看见,秋望舒挺起脊背,自一片鸦雀无声中缓缓站起。
“是我。”
“她们在替我掩饰。”
林恣慕的手来不及拦住秋望舒,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墨蓝的衣袖决绝扬起。只听一阵惊呼,秋望舒竟是在众人面前卸下了易容!
即便玉小茶不是很清楚她们即将面临什么,可是看着毅然站起的秋望舒,她心中还是涌起了抹不开的害怕。
嗓子眼几乎在发抖,她颤声喊出了一句,“……阿望!”
第123章 寒山索出
秋望舒毅然站在席间, 眉眼如横刀般隔绝了所有惊讶的视线。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身形,叫在座众人只能想到一个人。一个十余年前在惊澜台上挑落众人, 差一点便可问鼎武林权力之巅的人。
怪不得……她能在惊澜台上剑惊四座,原来从一开始,她便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而是隐姓埋名的罪侠后人!
“丘……朝”
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许久没人提起的化名,一个座中的武林盟弟子抬起了手,恍然大悟般地指向了秋望舒:“她的姓…是秋臻的秋……!”
在诧异地面面相觑后,众人渐渐回过神来, 纷纷向丁凌泉问道:“丁盟主!这是怎么回事!你莫非……一直都知道她的身份!”
眼中并无半点心虚, 沉默片刻后,丁凌泉轻笑一声回答道:“我怎会不知道师姐的女儿,是什么样子呢?”
听了这一番话, 祝融潜心中惊疑更甚。
既然丁凌泉一直知道丘朝的身份,那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她若是想点破秋望舒的身份, 那为何在惊澜台上时她一言不发,她若想替师姐的女儿隐瞒,那到了现在又为什么要将众人召集至此!
不明所以地将目光转向丁凌泉,祝融潜开口质问道:“丁盟主,你这是何意?你既知她的身份,为何还要让她与我徒儿一同西行!”
这一句话,将所有震惊的视线瞬间聚集在她的身上, 可是丁凌泉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她站在她的席位边, 平静地俯视着几步之外的秋望舒。眼神中似有悲悯, 她对上了秋望舒的眼睛,“因为我相信, 她和师姐一样,从无恶心。”
“师姐”二字从她口中缓缓念出,既肯定了秋望舒的身份,又表明了她的态度。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可是投秋望舒眼中的身影却成了一片虚影。
秋望舒的眼中仍然有丁凌泉的缩影,只不过不同的是,从前在秋望舒眼中的身影会蹲在她身前,笑着与她轻声说话,而今日的身影,却站在几步外的高处,眼中情绪模糊得让她看不清。
看到两人之间那难以言明的对视,斯玉声端起酒盏若有所思地扫视起两人。只有祝融潜皱起了眉头,像是想起什么令他不悦的往事一般开了口,“十年过去了,你还……!”
十年前,丁凌泉还未登掌门之位时,便在武林中为秋臻据理力争。祝融潜着实没想到十年后,即便她已身居高位,但她却仍执迷不悟地为她那离经叛道的师姐争辩。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秋望舒给打断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问了丁凌泉许多问题,可那都不是秋望舒想问的问题。
盯着丁凌泉的目光缓缓下落,秋望舒缓缓张开了口:“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
目光最终在丁凌泉的右手手指上落定,众人听到秋望舒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可以用这只手,与我比一场么?”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落下,席间响起一片惊疑的唏嘘,而斯玉声持盏的手也惊讶地顿在了原地。
只有秋望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将唏嘘声和那些担忧的眼神全部隔在了身后。
当年,在右手指节的两声轻敲中,秋臻拔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现在她想知道,自己当年在窄缝中看到的,究竟是不是这双曾无数次抚过自己头顶的手。
酒香被钻入御风楼的寒风尽数吹去,丁凌泉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
她的眸光暗下了几分,眼中神色也有一瞬的晃动。这样的表情,秋望舒都快要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看一个令她寒心的孩子,还是在看,当年法定寺中那个藏在佛像中,双目血红的自己了。
丁凌泉一语不发,在场众人也拿不准她的主意。
直至众人的呼吸几乎凝滞之时,丁凌泉才张开口,冷静地反问道:“阿望,我也只问你一句,为何要与我比试?”
她若是出言辩驳或者避重就轻地解释,兴许自己都还会留下那最后一丝侥幸,可她偏偏毫无辩驳,只是轻飘飘地把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
这无疑是在告诉秋望舒,她并不需要也并不想要做出任何解释。
从袖间钻过的寒风终于与十年前伏春山上的寒风重合,秋望舒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为她开解,也让自己逃避的理由。
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漫上眼角,秋望舒眼中再也不剩别的东西,只剩下当年那只干净得滴血不染的手。
“你不愿意么?”她执着地追问了一句。
她的口吻平淡到了极点,好似只是在问一个陌路人一般。几个紫云内门弟子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由地拍桌喝道:“大胆!你究竟是有什么理敢这般质问掌门!”
这十年里,丁凌泉禁止紫云弟子讨论秋臻,为的就是不再让那些污言秽语打扰这位曾受所有弟子尊敬的旧人。
可现在,身为秋臻之女,秋望舒不仅不知感恩,还用这样的话语质问丁凌泉。越想越替替掌门感到不值,一个紫云弟子接着愤愤不平道:“这么多年,只有掌门相信你母亲的清白,你若是不知道就算了,你,你现在都听到掌门的话了,却还执意要恩将仇报么!”
“恩将仇报?”
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秋望舒轻轻地扯起了嘴角。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恩,他们觉得自己要报的究竟又是什么仇?
心中的讽刺逐渐上涌,秋望舒反问紫云弟子道:“我只是想要一场比试,你们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仇?”
“你!”
紫云弟子的怒喝被丁凌泉压下,丁凌泉并没有回应,而是盯着秋望舒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我若是不比呢?”
五指在秋望舒面前展开,她毫不避讳地点破了秋望舒的心思,“你就觉得能坐实你对我的猜想了,是么?”
“坐实当年,是我千里迢迢赶去濮州,然后用这只忘恩负义的手,亲自杀死你母亲的猜想。”
抬起的手从秋望舒眼前划下,明明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但秋望舒却觉得,这个微曲的指节穿过十年前的狂风骤雨,重重地敲击在了自己的心上。
“阿望——!”
林恣慕和玉小茶担忧的呼喊被座中众人的惊呼所盖,刹那间,金石之声骤然响起,可这清脆的动静却并不来自斯玉声放下的酒盏,而是来自更星出鞘的声音。
“更星剑……果然是更星剑!”
墨蓝幽光自袖间挥出,琼浆狼狈地被剑风搡落一地,在丁凌泉平淡到了近乎漠然的目光中,更星剑以裂风之势击向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剑尖离那皮肤只剩一寸之时,紫云弟子纷纷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从席间跳出,拔剑逼向秋望舒!
可惜她们快不过秋望舒,也快不过易君笙掷出的酒杯!
石榴红将紫色的衣袍染出一片深色,而紫云弟子也因这刺破骨肉的重击而摔倒在地!
剑风振起丁凌泉华贵的衣袍,秋望舒的眸光也愈发凌厉!就在更星剑即将刺进血肉之际,背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冷喝。
“住手——!”
祝融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秋望舒仍置若罔闻地将剑刺下!
幽蓝剑光划过衣袖,丁凌泉却不知为何仍旧不躲。她的坚持并没有换来更星剑的停顿,几滴鲜血顺着手指流下,眼见更星剑就要往血肉更深处刺去,背后却再次响起了像杯盏倾倒般的“叮当”声!
这一次,秋望舒停下了。
似乎猜出了那阵“叮当”声的源头,秋望舒的手腕顿在空中,而丁凌泉也在此时开了口,“阿望,停下吧。”
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丁凌泉小声地对身形僵硬的人道:“你下不了手的。”
说完,她后退一步,抬起只受了皮肉伤的手,意有所指地指向了秋望舒身后。
在身后五步处,意欲赶往秋望舒身边的玉小茶,林恣慕和苏临镜被闪烁着银光的绳索牢牢缚住了,而易君笙也被武林盟弟子拦在了座席边。
秋望舒没有真正见过寒山索,可她却见过寒山索在秋臻身上留下的伤痕,镶嵌在绳索中的细密银线冒着丝丝寒光,秋望舒知道这个看似无害的绳索,足以割破她们的血肉。
看着缓缓回头的秋望舒,祝融潜寒声道:“你敢动一步,这寒山索便再紧一寸。”
寒山索,是潜龙门用来锁住罪大恶极之人的宝物,可现在这宝物却出现在了苏临镜和其余几人的身上。
因为她的挣扎,寒山索又勒紧了几寸,看见这一场景,祝融潜身边的徐隐枝仿佛再坐不住似的,倏然站起身来。
不敢置信地看着面色铁青的祝融潜,苏临镜颤声问道:“师父!”
苏临镜是祝融潜最拿的出手的弟子,她向来顺从,又何尝受过这近乎折辱的对待。然而祝融潜却对苏临镜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是冷着脸对其余弟子喝道:“来人,将那逆徒身上藏的剑法取出!”
寒山索越勒越紧,即便再讨厌苏临镜,徐隐枝也再站不住了。她急忙赶到所有持剑弟子之前,躬身劝阻道:“师父!即便她有错,也该提回门中审问!”
可听了这句,祝融潜却更是沉下嘴角。皱眉看了一眼仍然静立于更星剑之后的丁凌泉,祝融潜回头,毅然对弟子催促道:“动手!”
“你们若不动手!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你们的大师姐!”
听了这一句,潜龙弟子的脸上露出了些诧异的表情。掌门的意思是,若是将剑法取出,那大师姐的首徒之位也还能保住么!
这便是要保苏临镜的意思了么?
思及此处,持剑弟子即便再是为难也只能纠结地转身走向苏临镜。
这是他们敬慕的大师姐,可是今日,因为那几卷搅动风云的剑法,却像个罪人一般被捆在他们面前。
“对不住了。”
咬牙对苏临镜挤出一句道歉,潜龙门的一个内门师妹颤抖着将手伸向苏临镜怀中。
“阿临——!”
在玉小茶心痛的喊叫声中,剩下的两卷剑法被取出,由那内门弟子送至了祝融潜面前。
见状,作壁上观的斯玉声也几步赶来。和祝融潜一同打开了剑法,可是就在他们翻开第一页的瞬间,那薄薄的书页却像作弄人一般,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书页纷飞,如冬日的飞雪,也如十年前闪过法定寺的电光,而在掉落的书页中并无任何一字剑诀,有的,只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变浊以为清,弄虚以为实也。”
书页全部落地之时,苏临镜催动内力冲破了寒山索的束缚,而其余两人也像早就清楚寒山索的解发一般,在瞬间挣脱了寒山索。
“你们——”
祝融潜还没回神,易君笙却也冲破了哑穴,挥袖用剑鞘击退了围堵在身边的众人!
用森冷的双眼看向丁凌泉,隔着倒在她和秋望舒中间的武林盟弟子,易君笙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向那愣怔的人问道:“丁盟主为何笃定继明山庄一定勾结他人私藏剑册?”
目光在秋望舒身上停留了一瞬,易君笙开口,早有准备般地问出了声:“难道是因为那三卷里,没有你当年,从秋大侠身上取走的一卷么?”
第124章 饲魂蛊反噬
什么意思……她莫非在暗指一直为师姐奔走的丁凌泉, 其实才是真正杀死秋臻的人么!
这一句话如惊雷重击在众人耳边,以至于在话音落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席间都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中。
作为唯一一个局外人, 斯玉声先一步回过神来。挥开了歪倒在桌上的酒盏,他眯眼质问道:“少庄主此言何意!”
何意?
不动声色地瞥过秋望舒因为紧张而握紧的双手,易君笙眼中的坚定愈来愈盛。
自然是她要像约定的那样, 握着秋望舒的手陪她一起挥开当年那场风雨的意思。
收起眼底的暖意,易君笙正色道:“我指的是,十年前被打为正道反贼的秋大侠,实际上是因为青临门而受了不白之冤的人。”
目光移向丁凌泉, 易君笙一字一句地告诉在场所有人道:“而最后罔顾情谊, 与青临门勾结杀害秋大侠的,正是你们敬仰的丁盟主。”
“当年紫云剑派老掌门垂危之际,秋大侠返回中都, 而在那之后,她便背上了偷盗剑法的污名。”
一片哗然声中, 易君笙问出了或许曾有人好奇,但从未有人替秋臻问出的问题:“若是秋大侠当真有心盗取剑法,又为何这十年里,你和素华南三番两次都没能将人请回紫云剑派呢?”
闻言,丁凌泉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滞,眼神也不由地移向侧对自己,却不肯给自己一个眼神的秋望舒。
从前她与华南下濮州, 借的都是外出历练的借口。
而真正知道她们去了濮州的, 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师父和已经不能开口的秋臻外, 也只剩秋望舒了。
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恍惚,丁凌泉想, 所以,早在回中都见自己之前,阿望就想好要与自己冤仇相对了么?
丁凌泉的神情出现了几瞬的空白,而易君笙的话却还在继续。
“李慕舸从伏春城回中都时双臂尽废,带去的暗卫无一人回。而就在他回中都后半月,你便出关,接任紫云剑派掌门之位。”
“当日在伏春城斩杀秋臻,将李慕舸和剑法带回中都之人,究竟是败给秋臻两回的李慕舸……”
在众人的议论达到顶峰之际,易君笙也平静地丢出了最后的质问:“还是最了解秋臻,也让秋臻最没有防备的你?”
接二连三的质疑叫席间众人无一不楞在原地,若是说话的秋望舒,他们还能理所当然地拍桌大喝,可是现在说出这番话的是告水山庄的易君笙。
即便告水山庄已不如当年,可易君笙作为曾经六大门之一的继任人,她也并没有必要特意来抹黑丁凌泉。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可能了,回过神来的人先一步看向了丁凌泉。
兴许,她们当真是在西行途中,发现了当年的蹊跷呢?
见久久无人说话,一个不在中都三大门之内的男子腾地站了起来。他左看右看,见大家眼中已出现了几分质疑,他只能壮着胆子站了起来,顶着有些发虚的腿替丁凌泉反驳道:“荒谬……!”
他原本只是中都无名门派的小掌门,剑法平庸,无过人英姿,今日之所以能与几大掌门坐在此处,靠的就是丁凌泉的心善和赏识。
其余家门并不仰仗紫云剑派,可他不同。今日无论他信还是不信,他都得起来替丁凌泉发声。
有了这一声后,席间方才沉默的人心里也泛起了嘀咕,更有甚者撺掇着丁凌泉,催她快些自证清白,给出一个解释。
七嘴八舌的催促落到耳边,丁凌泉却不慌不忙地笑出了声,随后便无奈地问道:“这便是你们今日前来的目的么?”
“我确实在师姐出事后接任了掌门之位,也确实对师姐的剑法有所了解,可是正如你们所说,师姐遇害时我尚在紫云剑派的隐修阁闭关修炼,除我以外,阁中并无他人,这叫我要如何辩白?”
“况且,师姐于我有如血亲,你要我如何去辩这莫须有的罪名?”
其余人或许会因为易君笙的话而动摇,但丁凌泉的弟子不会。在和丁凌泉朝夕相处的这些年里,她们就和当初的秋望舒一样,从未对丁凌泉产生过半点怀疑。
紫云剑派的弟子一个接一个站起。他们正是年少恣意之时,不会像其他人一般顾虑颇多,畏首畏尾。青涩的脸上满是为掌门感到不值的不平,他们持剑怒指易君笙道:“我们又怎能知道这不是你们为了期瞒武林编出来的谎话?”
“没错!”
话音落下,方才第一个为丁凌泉出头的男子便赶忙将矛头重新指向了秋望舒。他不敢得罪祝融潜,不敢得罪告水山庄,也不敢得罪百影门,但是他想,既然丁凌泉方才没再露出要保秋望舒的态度,那他便也有了可以指摘之人。
“是这罪侠之女颠倒黑白,勾结继明山庄,妄图颠倒武林!”
“诸位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闻言,潜龙门的弟子以及武林盟与苏临镜相识的弟子都纷纷附和道:“是,师姐,现在交出剑法还来得及!武林盟不会错怪被蒙骗之人!”
形势再次倒转,方才旁观的人也不得不附和起这些高呼的弟子来,呼声愈来愈高,跟着弟子们一起持剑朝向秋望舒仇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被蒙骗之人?”
眼中现出几分讥讽,易君笙打断了这些人云亦云的呼声,寒声道:“若是我说从一开始继蒙骗她人的,就不是她呢?”
说罢,她没有犹豫地从袖管中取出了一枚骨哨。
那是业梧心当年从叶海尘身上取下的骨哨,这不止是万骨枯的象征,更是万骨枯领头之人的象征。
骨哨露出一角时,秋望舒呼吸一顿,伸手便要阻止。可是这一次,易君笙比她更快。
骨哨吹响后,只听一声爆裂之声,随后御风楼的檐顶竟被炸出了一个能容两三人通过的洞!
瓦砾四处飞溅,秋望舒用剑将丁凌泉逼退几步,众人也纷纷离座躲避。窸窸窣窣声自檐顶响起,众人眯眼抬头,看见有三人逆光从檐顶飞速跃下!
就在他们跃下的瞬间,席间也响起了一阵诡异的乐声。
乐声低沉悠远,虽有些沉涩磕绊,但是在一片杂声中也不能被轻易忽略。
仿佛听到了乐声中带来的长风,秋望舒想起,这是在合虚幻阵中听到过的口弦琴声。
解决了四处涌入的武林盟侍从,一名劲装女子扯着另一个“哎哟”叫着的黄衣女子来到了宴厅正中。而另一个扛着肩上的火炮挡在了易君笙面前。
这三人,竟是原本应该在继明山庄内的花又宵,赤面鬼医和业梧心。
替易君笙挥开持剑而来的侍从,业梧心上下检查过一遍,然后才对易君笙小声道:“庄主,人我们带来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想到那声没有听错的“庄主”,玉小茶和林恣慕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易君笙。
她们叫易君笙……庄主?
镇定地朝奋力吹奏着口弦琴的赤面鬼医投去了一个眼神,易君笙并没有朝任何一人解释,只是将那枚骨哨放入了怀中。
李砚青确实是继明山庄的庄主,只是她们从未说过,继明山庄,只有一位庄主。
丁凌泉想让她们在交出剑法和揭开易君笙身份之间做选择,但这从来不是易君笙怕做的选择。
她蛰伏五年,自然不会满足于仅仅找到师君而已。
她也要向那对李慕舸献计,仿照师君字迹,诬陷师君与妖女勾结的人讨回这费力搜寻的五年。
只是即便她此刻分外镇定,可是心里却也有些许不安。
如果说此时她心中因为什么而有些不安,那便是因为,在她打算自爆身份时,她以为对此一无所知的秋望舒却点住了她的哑穴,在她之前站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的?
是她在幻阵中看到了自己被种下同心蛊子蛊的过去,还是那夜……她发觉了自己去见了李砚青一面。
从屋顶落下的烟尘渐渐平息,矮桌的颤动也已经停止,可是秋望舒的剑上却传来一阵微弱的颤抖。收回了紧张的眼神,秋望舒回过头,看到的是丁凌泉手边极力克制住的颤抖。
她的腰背依旧直挺,就像当日受击后仍旧站起的秋臻一样。只是颈间逐渐露出青筋告诉秋望舒,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弦音,丁凌泉在抑制着五脏六腑的钝痛。
看到这样的场景,秋望舒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那是阿曼苏的口弦琴,而只有身中蛊毒之人才会对这弦音有反应。
放下了口弦琴,赤面鬼医擦了擦脸上沾上的灰,也不顾这是正道的地盘,自顾自解释道:“这弦音,会催化身中饲魂蛊之人,也会叫炼化饲魂蛊之人尝到反噬的滋味。”
对丁凌泉努了努嘴,鬼医啧啧道:“这滋味不太好受吧?”
不过不好受,应该也受了许多年了。
炼化饲魂蛊,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漫长的反噬。
听到“饲魂蛊”三字,丁凌泉的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她垂下手袖镇定地调节内息,可是她的手袖却挡不住祝融潜和斯玉声齐齐望过来的眼睛。
止不住的冷汗从丁凌泉的额角留下,流过那在几瞬间内失去血色的嘴唇,砸在了秋望舒的剑脊上。
心中那繁杂的苦涩在这一刻漫上了喉咙,秋望舒知道她有多疼,但那绝对疼不过当年在她背上阖上双眼的秋臻。
声音哑得像是一把锈剪,秋望舒直直地看着丁凌泉,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道:“当年……是你以黑衣遮面,伪装成言静川的身份,在我娘胸口打下了饲魂掌印。”
丁凌泉的眼睫盖住了眼中的情绪,于是秋望舒便盯着那颤动的眼皮,“也是你,在最后一招时看破了惊鸿引,然后敲动饲魂蛊,让我娘引剑自刎。”
“十年,我等了十年,可是最后等到的,是这样的结果。”
第125章 逃脱
听到“结果”二字时, 丁凌泉手边的颤抖微微一滞,眼睫也将眼中情绪又遮去了几分。
原本以为到了这会儿,秋望舒终于能从丁凌泉脸上看到她不再伪装的模样了。可是, 就在秋望舒准备进一步质问的时候,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随着口弦琴的吹奏,四周响起了越来越多的杂音。一开始, 旁观的人面上只是露出了些许异色,可渐渐的,随着口弦琴的吹奏,他们也好似受到蛊毒驱动般呜咽着弓起了背脊。
除了目瞪口呆的持剑侍从之外, 坐席间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泛起了痛苦的神色。有人在疼痛之中拽下了帘幔, 有人在倒地之时掀翻了满桌的杯盘,尖利的碎裂之声蔓延开来。一时间,御风楼上由一片齐整变为了满地狼藉!
狐疑地将口弦琴从嘴边拿开, 鬼医看着这些痛得直打滚的看客,像是实在想不明白一样张望道:“这……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这口弦琴明明只对蛊毒起效, 怎么这在场的有病没病的都扭成这样了?
口弦琴骤然停下,在场众人也终于停下了挣扎。在秋望舒震惊的目光下,丁凌泉捂着胸口,花了许久才气息不稳地挺起了腰背。
方才她面上的诧异和脆弱仿佛只是秋望舒看错眼的假象。在一片有气无力的呜咽声中,丁凌泉费劲地重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再无任何迟疑,有的只是令人分不清真假的失望与痛心。
“阿望……”
自嘲地摇了摇头, 丁凌泉看着秋望舒, 一字一句道:“我也没有想到, 我找了你十年,最后找到的却是一个宁信谣言, 也不信我的人。”
抬起手指过周围每一个挣扎着站起的人,丁凌泉的声调逐渐拔高:“他们难道也都中了那所谓的饲魂蛊么?”
“阿望,他们分明给所有人都下了蛊,你还要继续被她们利用欺骗么?”
形势再次逆转,原本想要逼迫丁凌泉承认的饲魂蛊,在现在却成了丁凌泉扰乱视听的护身符!
几人也在这一瞬突然明白了,之所以她们的酒和其余人不一样,是因为丁凌泉早已准备好了这一步棋。
无论她们有什么计划,从她们踏入御风楼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彻底落入了丁凌泉颠倒是非的圈套。
问心无愧地朝秋望舒迈出了一步,丁凌泉伸出了手,眼中甚至噙着苦口相劝之泪:“回头吧阿望!”
“我当年说的无一字虚言,只要你愿意回来,我永远都在中都等你。”
“我永远在中都等你”
这是从前每一次分别时,她都会对自己和娘说的话。可是如今这一句对于秋望舒而言,却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她遍体生寒,差点都握不住手中的更星剑。
到了现在,她还要演那挂念师姐遗孤,愿意给误入歧途之人一个机会的好师妹,好盟主么?
甚至,在自己已经知道大部分真相之后,还要当着自己的面,诬陷自己的看重的人么?
耳边响起了尖利的嗡鸣,但是更尖锐的还是当日李砚青对自己说的话。
“难道你没看清么?”
“只怕是你不敢确认吧。”
是,她怎么能在现在才看清呢,当年在法定寺中最后看向自己的,分明,也是这样一双用复杂情绪掩盖杀意的眼睛。
一种能将秋望舒掀翻的滚烫自心底漫上手心,十年未曾忘却的愤怒在这一刻吞没了秋望舒心中所有的杂乱与不能决断。
可即便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丁凌泉眼中却也无半点畏惧。她似乎早已料到了秋望舒的选择,却仍是用一种被无奈到极点的口吻,轻声对她叹道:“阿望……”
“你太令我失望了。”
话音落下之时,丁凌泉也抬起了手。一瞬间,满地狼藉的御风楼上又涌入了百余名武林盟弟子,甚至连檐上也响起了令人发毛的弓弦拉满之声。
箭端的寒芒晃过了秋望舒的眼睛,她听见在自己背后传来整肃的拔剑之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大喝:“逆贼——!”
“污蔑盟主,背叛正道,妄图颠覆武林,今日,武林盟便在此捉拿逆贼,以正武盟之道!”
说着,领头的弟子便已将剑毫不留情地架在了几人的颈边。
玉小茶的红伞已被制住,林恣慕的破山骨也因为距离太近而无法使用。一夕之间,几位在欢呼声中驾马驶入中都的女侠,竟在剑光包围之下成了背叛正道的逆贼和叛徒。
苏临镜原本坚定的心绪在此刻烦乱如麻,师门所授的,她这么多年来所学的是仁义守正,可是此刻她看见的却是正道之人的颠倒阴阳。
她若在今天持剑相抗,那便是正道叛徒,就是再也回不到潜龙门的弃子。可是……今天她若放弃抵抗,任由丁凌泉颠倒是非,坑害自己一路相携的挚友,那这难道不是有违自己的本心,有违师门所学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袭上心头,在一个侍从即将抬手击落自己的潜龙剑时,苏临镜终于做出了决断。
周身那股不定的气息在刹那间尽数褪去,只见苏临镜猛然抬手,不顾自己的身份,以撼山之力击飞了阻拦她动作的一柄柄长剑,随后飞身朝受困的玉小茶和林恣慕奔去!
被苏临镜的一系列动作所惊,震怒之下,祝融潜拂袖企图阻拦自己这性情突变的徒儿:“临镜!你要做什么!”
用潜龙剑劈断了几柄拦在她与林恣慕面前的长剑,苏临镜听清了祝融潜的大喝,却仍旧没有回头。
这十多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与真正的悟道之间还差着一条无以跨越的天堑,而今天,在即将面临的动荡面前,她却窥到了她一直欠缺的一线天。
原来持剑者,守的不该是缥缈而从众的正道,而是心中真正辨明的正明之道!
“师父,临镜今日方知眼见耳听也并非为实!”
当年拜师之日,她拜的是心中至明至坚,仁义修行的正道,既然如此,她今日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心中之道。
“拜师之日,师父曾授弟子‘守心'二字!弟子相信这一路上看见的赤诚真心,而非误会和谣传!”
用剑和身旁歪倒的桌子拦下了一个又一个侍从,终于,苏临镜到达了林恣慕和玉小茶的面前。
在为她们清出一条逃脱之路后,苏临镜才转过身,迎着祝融潜不敢置信的双眼,一字一顿地给出了自己最后的选择:“所以,今日弟子便守心而去!”
知道易君笙和秋望舒有足以脱困之力,苏临镜毅然转身,击退了又一群剑光,随后护着两人朝着御风楼外奔去!
就在她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祝融潜终于反映了过来,难以抑制胸腔间的暴怒,祝融潜在她背后怒喝道:“我教你守的是大义之心,而不是忤逆不孝,背信弃义之心!”
即便听到了这一句,苏临镜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歇,只是肃声地留下了一句:“师父,对不住!”
自己这误入歧途的弟子马上便要逃走,祝融潜气得一掌拍裂了挡在身前的矮桌,回头对着身后的弟子们大喝道:“拦住她!”
可是这一次,似乎被苏临镜眼中的坚毅所震,潜龙门的弟子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他们并不明白苏临镜在今日叛出师门,甚至不惜与正道为敌的原因,可是他们却不知为何一点都不想阻拦师姐那坚定的脚步。
玉小茶和林恣慕挣脱人群之时,檐顶突然传来飞箭之声!
飞箭猝不及防朝苏临镜脚边射来!就在苏临镜回身闪避之时,玉小茶撑开凤凰伞将飞箭尽数挡落!
有的箭矢被她借力打回了侍从之中,有的箭矢被凤凰伞带向四周的窗门,一阵“噼啪”声后,玉小茶没有收伞,而是着急地对苏临镜说:“要护着我们也得看背后啊!”
说着,便推着苏临镜的背,将她往外推去。
下楼的路已被武林盟弟子和侍从们堵住,苏临镜三人只能咬牙跑到了横栏边缘。
眼见潜龙弟子无人出动,祝融潜气极反笑,“你们不动?好,好,好,那我便亲自拦下这逆徒!”
说罢,他便拔出了自己的腰间那饮尽半生风雪的龙吟剑,纵身指向时即将跳下御风楼的苏临镜!
龙吟剑既出,苏临镜今日就没有半点回头路了。
苏临镜的脚尖点上横栏之时,剑啸声也直逼耳侧,千钧一发之际,一张更为年轻的面孔却突然出现,挡在了龙吟剑与苏临镜之间!
龙吟剑的剑风掀起了那人的发带,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苏临镜站在横栏上回头,难以置信地吐出了一句:“……师妹!”
徐隐枝飞身挡在苏临镜身后这个场景,不仅让苏临镜愣在了原地,更是叫潜龙门弟子惊呼出声。
“二师姐!”
龙吟剑的剑尖只要再进一寸,便能刺破她的胸膛,可是听着师弟妹的呼喊,徐隐枝却没有躲闪,仍然倔强地站在原地。
还是往日那冷硬的口吻,只是这次徐隐枝没有像往常那样对苏临镜视而不见,“不是要走吗!还愣什么神!”
见苏临镜仍然不动,徐隐枝回头,不耐地催促了一声:“走啊!”
“连你也……!”剑尖不能再向前一寸,祝融潜涨红了脸,几乎将护手捏出裂隙。
挡在颤抖的剑尖面前,徐隐枝毫不犹豫地答道:“师父,我厌恶师姐,我讨厌她总是压我一头,今日她一走,我不就清净了么!”
旁人都知道徐隐枝向来与苏临镜不和,可他们不清楚徐隐枝说的话只有一半是对的。
她确实对苏临镜厌恶至极,自从拜入潜龙门后,她便受够了苏临进谦敬顺从的虚伪模样。可是今日,她却难得地将苏临镜看在眼中。
耳边传来纵身跳下的风声,徐隐枝紧攥身侧的双手也悄悄松开了些,听见苏临镜三人的脚步声越跑越远,徐隐枝在心中想道,既然走了,便干脆走远些,走得越远的最好。
方才还盈满剑气的龙吟剑颓然垂下,祝融潜捂着发紧的心口,往后退了两步。
苏临镜既下定了决心要走,那此时再追已是徒劳,即便追上了,也不一定能再将这人带回来了。
即便咬紧了牙关,祝融潜口中也还是泄出了两声讥笑,不知是无力大过愤怒还是愤怒大过无力,他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横栏和徐隐枝笔挺的身板,口中默念道:“逆徒……逆徒!”
大抵是急火攻心,还没念完几遍,祝融潜便觉得眼前突然一黑,下一瞬,堂堂潜龙门掌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众人面前倒下了!
“祝掌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在众人急忙冲向祝融潜之时,秋望舒和易君笙对视了一眼,用剑鞘扫清了身边仍然不放弃的侍从,随后并行跑向了门槛边。
今日一走,日后面对的就不只是丁凌泉了。可是今日若不走,她们也并无胜算。
丁凌泉既在明也在暗,而她们只能离开明处再次筹谋。
冷风吹彻高楼,将一蓝一绿的衣裙吹得宛如蝶翼,就在秋望舒迈上横栏之时,身后却传来了她最不想听见的一声:“阿望——!”
风里没有水汽,可是这一声却将秋望舒裹进了无形的风雨里。
伏春山的风雨已然追到自己面前。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害怕了。
握紧了易君笙那双因为紧张而冰冷的手,秋望舒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势必会拿更星剑与丁凌泉做个了断。
“庄主,秋姑娘,我们须得快些走!”
深深地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丁凌泉后,秋望舒再也不看身后的丁凌泉,与易君笙和继明山庄的几人一起,纵身跃下了御风楼的横栏。
第126章 分道而行
衣袍在风中振开, 丁凌泉踉跄奔至横栏边,看见的只有在眼中愈来愈远的一点蓝色。捂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丁凌泉用尽全身力气对左右的弟子说道:“派人去追—!”
御风楼离出城还有一段距离, 武林盟若是不能在这一段路中拦下秋望舒几人,那之后再想追上这几人,恐怕就要隔上不知多少座城了。
吩咐好持剑侍从后, 丁凌泉身形一晃,险些便要步了祝融潜的后尘。见状,紫云内门弟子纷纷着急地扶住她,关切问道:“盟主!你怎么样!”
中毒之人不在少数, 但是丁凌泉的脸色看起来显然要比其他人都糟糕。
固执地推开了搀扶自己的手, 丁凌泉白着一张脸推辞道:“我无碍,叫个大夫来给各位掌门和客人看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然后吩咐下去, 好好照顾中毒之人。”
都什么时候了,丁凌泉还只顾着关照别的宾客, 心里越来越着急,紫云弟子纷纷急声道:“盟主,你也要看啊!”
踉跄地迈过了门槛,丁凌泉扶住门框,执意摆手道:“无碍,我要取纸笔来,给中原各派发去急报, 让他们拦下这叛道之人。”
扶住门框的手一顿, 似乎想起了什么人, 丁凌泉抬起了那张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的脸,缓声道:“……顺便再给子璋去个信。”
紫云剑派首徒姚子璋, 天资聪颖,心性坚韧,不到十四便已参透紫云剑法,是众人心中一直期待的朝光魁首之选。
既得掌门悉心教导,又有过人天资,虽然在几大派中无人敢点破,但在江湖之上,早有传言将他比作了紫云剑派在十年之后的第二个“秋臻”。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在领悟紫云剑法之后,姚子璋不顾其余长老反对,执意用当年紫云书阁中留下的只言片语,学会了秋臻的剑法。
眸中暗光深不见底,丁凌泉看着席间的满地狼藉,对众人道:“告诉子璋,剑法危急,速归。”
……
一支响箭自城门之上鸣啸而过,众人耳边也传来了惊澜台上的鼓声。
侍从的脚步声响彻街巷,这便是武林盟追缉反贼的信号了。
通往城门的街上,搜寻无果的侍从跃过檐顶,与前方在地面搜寻的侍从汇合。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这个平静的阴天,直到地面上那些迅疾的影子彻底消失在眼中,秋望舒才从潮湿的暗巷中探出了头。
“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谨慎地握住了更星剑,秋望舒压低声音对刚刚才碰头的几人道:“我们要换一条路了。”
大路走不了了,她们若要出城,只能找暂时还没人蹲守的土路。
但是出城的土路离这里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即便她们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她们也不能保证这一炷香的功夫里,中都的戒备会不会越来越严。
“我可以先去引开路上的侍从。”既然下定了和众人一起逃离中都的心,苏临镜便不再害怕与武林盟兵戎相见。
可是秋望舒却摇了摇头,“不必。”
转身看向几人,秋望舒笃定道:“我知道一条路。”
一条不会碰上武林盟侍从,又能让她们顺利出城的暗道。
这条路不是什么需要飞檐走壁的小路,而是她在第一次见泊西老头时发现的,通往中都城外的暗道。
一炷香的功夫后,秋望舒一行人出现在了南门外的柳林边。
泊西老头不知在弃月城落得了什么下场,他那院中萧条得很,秋望舒几人就这样顺利地走到了暗道尽头,从城门墙根处悄无声息地跑到了柳林之中。
耳边还能听到城内侍从的议论之声,几人顾不上尚在城中的马,身形如电般穿梭于柳林之中。
拼命追赶着秋望舒的步伐,玉小茶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我们逃是逃出来了,可现在我们又,又要去哪儿啊!”
秋望舒还没说话,林恣慕先开口道:“千苍谷如今已经没活人了,你们要实在没去路的话,也不是不能去我千苍谷。”
千苍谷现在还算个清净之处,但是再过几日就不好说了。
摇了摇头,易君笙反驳道:“不可,千苍谷离中都不远,一路又是坦途大路,中原各派若是顺路集结攻山,只怕我们也不好应对。”
赞同地点了点头,苏临镜也接着易君笙的话道:“是,而且去往千苍谷的路上江湖门派众多,一旦他们收到盟主令,那我们这一路只怕也不会顺利。”
这可是林恣慕头一回主动要带人前往千苍谷,但这提议却还是被几人驳回了。虽然心中有不悦,但考虑到目前的状况紧急,林恣慕也只是冷哼了一声,随后边跑边问道:“那你们说说还能去哪里?”
面上的神色被风吹冷,易君笙头也不回地答道:“去继明山庄。”
“啊?”
“继明山庄”四字一出,玉小茶吃惊得差点咽下一大口冷风。
好不容易才忘了这茬,易君笙这话又让玉小茶想起了方才的席间的变故。反应不过来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花又宵,玉小茶结结巴巴地问出声:“等等,我们,我们这,这还没乱明白呢,你,你和继明山庄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继明山庄明明有李砚青这个庄主,怎么现在她们好好的少庄主,竟也成了继明山庄那正邪不定的庄主了呢?
玉小茶这一句话同样也提醒了心中有怀疑的苏临镜。
因为不认同正道做法而毅然离开而是一回事,但信任的同伴隐瞒身份牵涉其中又是另一回事。疑问的话语在口中斟酌了十几遍,苏临镜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少庄主,我只想问一句”
看向易君笙的背影,苏临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和李砚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她并没有像秋望舒一样,在合虚幻阵中看见易君笙被种下同心蛊子蛊的过去,但这并不影响她将从前的真相拼凑出个七八分。
也许在当年青临门灭门和云照雪消失在西疆之时,易君笙便遇上了李砚青,并帮她躲过了丁凌泉的追查。
然后,再在丁凌泉渐渐放松警惕之时,和李砚青一起收留了被业海尘背叛的万骨枯四人,一边探查真相,一边建起了引丁凌泉步步入局的继明山庄。
诚然,这一路的艰难相携让她清楚易君笙并无害她们之心。易君笙来时的目的可能是假,易君笙在继明山庄的种种表现可能是假,但这一路上她们五人的同甘共苦却并不假。
“方才我想了一路,李砚青的理由是替母寻仇,我想……你的理由,应该也和当年的云师君被陷害一事分不开。”
不用再问易君笙和继明山庄有什么关系,她很清楚,继明山庄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易君笙和李砚青设下的局。
她不清楚的只是在这局中,易君笙和李砚青追逐的究竟是不是另有他物。
冷风擦过锐利的眸光,易君笙听到苏临镜问自己:“所以我想知道,你和李砚青的目的当真只关乎复仇,无关《息缘剑法》么?”
此话一出,几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尤其是跟在最后的花又宵,看了看苏临镜又看了看易君笙,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苏临镜的话问出了被众人抛在脑后的担忧。如果为的同样是被掩盖的真相,那她们可以接受易君笙的隐瞒甚至是顺水推舟的利用。但如果她为的是霸占剑法的私欲,那也许这片柳林就是几人分道扬镳之处。
她们不需要自己的同伴是光风霁月、毫无私欲的圣人,可是,她们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同伴是背离这一路初衷之人。
知道众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易君笙的眼中情绪有一瞬的凝滞。早在她想替秋望舒先站出来的时候,她就想好了后果。无论她有没有利用过秋望舒几人,从继明山庄出现的那一天起,从苏临镜她们站上惊澜台那天起,她们就注定被自己牵连其中。
易君笙一向善于言辞,只是这次,对着身后那几道仍然选择保留信任的目光,她不想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到嘴边又咽下的话被风吹得消散在喉间,她那紧握的手异常得僵硬。但是在呼啸而过的冷风中却有一点温热,化解了自己手边的冰冷。
迟疑地看向了碰过自己手心的秋望舒,易君笙愣了一愣,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看见秋望舒平静的眼神,也看出了那眼神背后无言却汹涌的情愫。
那双眼中没有迟疑和介意,也没有掩藏在爱意之下的责怪,有的只是从她猜到自己的身份后仍然决定不会放手的决心。
那不是盲目的信任,而是在告诉自己,她不介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本心和本意。所以她愿意站在自己的身边,也相信大家愿意站在自己的身边。
四目相对,两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决心。
于是,在这样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之下,易君笙松开了手,没有再犹豫地回答了苏临镜:“无关。”
“我从未想要过剑法,从始至终我想做的就只是为我的师君,也为告水山庄正名。”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回避,和当日她在惊澜台上所说的话相吻合。在短暂的思索和愣怔过后,苏临镜终于渐渐松开了眉头,也放下了一颗悬起的心。
如果说离开中都,离开潜龙门是出于本心,那么在这一刻,她的选择便是出于她想给予同伴的信任。
“算了,现在我们五个彻彻底底成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当初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八人要怎么去继明山庄?”打断了仍然有些僵硬的气氛,林恣慕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与心怀大义而有所纠结的苏临镜不同,林恣慕早已失去了想要去往的前路和想要守护的本心,所以此刻她在意的,也只是同伴们又要如何走过这一程。
闻言,许久为出声的秋望舒却蓦然出声。她们已经穿过了那片萧条的柳林,已经听不见中都的鼓声,她就这样回过头,对身后几人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八人一起还是太过显眼了。”
“丁凌泉的掌门急信一定已经发出,这一路上江湖门派众多,到了平雨镇我们恐怕就得分两路而行了。”
秋望舒的语气镇定淡然,似乎已经将自己从丁凌泉的影响之中完全抽出,可是苏临镜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
现在能去往继明山庄的路线有二,一是绕弃月城而下,而其二,却叫她有些难以开口。
“若要避开大小门派,我们可以绕过弃月城,从界岭南下至南溪镇。”
看着秋望舒的眼睛,苏临镜斟酌道:“可是……另一路呢?”
另一条路,是可以跑马的旷野之路,却也是对秋望舒而言最为坎坷崎岖的回头之路。
眼中并没有出现苏临镜担忧的情绪,秋望舒抬头对上苏临镜的眼睛,坚定地回答道:“另一条路,便是从荆州翻山入濮州,然后再到南溪镇。”
从荆州翻山而下,可以绕过人多眼杂的伏春城,但是濮州毕竟是秋望舒十年未回的故地,所以苏临镜也不知道在她平静地提出这条路来时,心中究竟又作何感想。
隐隐意识到了秋望舒的选择,易君笙转头,神色复杂地问道:“……所以你要选的是”
没有让易君笙说完,秋望舒便沉声道:“濮州的路我熟,我可以保证不被任何人发现。”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无需为她担心,她可以再次面对那条不敢回看的路了。
既然秋望舒已经做好了决定,易君笙便不会再多言语。
秋望舒有要自己面对的故人故地,而她也有要先走一步去会一会的人。
深深地看了一眼秋望舒后 ,易君笙回头看向身后的花又宵一行人。没有犹豫,她遵从了秋望舒的选择,“好,那我带着她们从弃月城绕道走。”
第127章 拦路之人
此话一出, 两队人马其实已经一目了然。害怕自己被安排到那天翻地覆的另一边,玉小茶赶忙开口跟着嚷道:“那,那我和阿临还有林恣慕跟着阿望走!”
她也不是害怕易君笙这身份的转变, 只是说到底她也清楚易君笙并不是她们能真正亲近之人。即便她再迟钝,在同行开始之时她也已经察觉出与看起来冷心冷情的秋望舒相比,性情温和的易君笙才是真正与她人隔着许多之人。
起码, 她对除秋望舒以外的人都保留了个七八分。
怕易君笙听出自己话里的异样,玉小茶又赶忙找补道:“我,我们在继明山庄再见!”
这一次,不用去千苍谷也不用路过仁远村, 她们只需翻过前路的群山便可在一个月后再次重逢。
天色渐暗, 圆月藏在了云间,几人也选择了在到达平雨镇之前便提前分别。
夜色没有吞没她们的眸光,在临别之时, 秋望舒走到易君笙身前。迎着那复杂的目光,秋望舒平静地自怀里取出当年分别她交给自己的香囊。
里面鼓鼓囊囊的, 装的却不只是早已没有香味的香料,还有一团在十年前的雨夜里掉落在法定寺,最后又被她失魂落魄地拾起的红绳。
当年秋臻将这截红绳戴在她的手腕上,替她亲手串起了从危急之中平安脱身的希望。如今,这红绳上串的早已不止是一人的心意,而她将这截红绳交给易君笙,目的自然也不言而喻。
“你们四人, 也要平安地到达继明山庄。”
话音落下之时, 易君笙也眨了眨眼, 将香囊紧握于手中。
她们之间无需再多言,既然已经约定好了执手前行, 那无论前路如何,她们都会在继明山庄再次相见。
秋望舒的身影折进易君笙的眼中,从一开始的沉郁化为了一片柔和的暖光,易君笙于是点了点头,再次露出了最初那从容而温和的笑容。
“我们继明山庄再见!”
她的语调仿佛将众人拉回了她们从中都出发的前夜,只不过当时的她们还是朝光榜上有名有姓的英侠,如今却成了背信弃义的叛道反贼。
一股荒谬又奇妙的感觉袭上众人的心头,在对视过后,林恣慕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
笑声中有无畏也有洒脱,林恣慕抬起玉小茶的手,一如既往地嘲讽道:“这话,还是等一个不落地到那儿再说吧!”
十日后,众人骑着在平雨镇买来的马一路快马南下,终于还是赶在武林盟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到达了荆州与濮州的边界。
荆濮边界是一个偏僻的小镇,镇中人家与南溪镇差不多,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阴雨,人们的脸上也总是蒙着一层阴翳。
出了这小镇,便要走上前往濮州的山路了。这一路上,她们易装为习武男子,凭着谨慎和灵敏的身手,平安地走到了荆州边界。
因为刻意绕路避让行人,再加上她们眼中生人勿进的意思。到现在走了这许多路,都无人敢与她们主动搭话。
然而就在牵马从偏僻巷中出来时,却有一个在路边乞讨的老妇人主动叫住了玉小茶。
一个缺口的木碗伸到玉小茶面前,玉小茶吓了一跳,然后便听那老妇人颤声乞求道:“行行好,赏老婆子一口吃的吧。”
这婆婆看着可怜,玉小茶虽谨记叮嘱不与他人搭话,但也忍不住低头多看了那老妇两眼。顾不得多想街上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拦住她们几个生面孔,玉小茶皱着眉头,下意识就想将手伸入钱袋中。
不过在碰到钱袋时玉小茶还是停住了动作,意识到了异样之处。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给出几个铜板的时候,她的手却被秋望舒拦住了。
走到玉小茶身前,秋望舒用带着些许冷意的眼神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老妇人。
她的身型佝偻,浑身脏污,偏偏一双鞋却干净得不沾半点泥泞。那抬着木碗的手臂也不似寻常老人般枯瘦,而且秋望舒还敏锐地察觉到,即便盖着粗布,此人的右臂也比左臂健壮许多。
这看着不像是乞讨之人,倒像是个常年耍刀弄剑,即便易容缩骨,也盖不住一身杀气的凶恶之人。
不欲在明处暴露自己的身手,秋望舒拉着玉小茶后退两步,紧盯着那“老妇人”道:“老人家,我们的钱财不在此处,不若你随我们来,我们取些铜板给你。”
闻言,那“老妇人”先是身形一僵,随后竟一改方才凄苦的脸色,抬头用阴冷的目光看向引自己入巷的秋望舒。
人和马都在这儿,钱财还能在哪里?意识到她们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份,那“老妇人”也不再伪装,将那讨饭的木碗一扔便不管不顾地朝几人扑来!
那不沾尘土的脚在地上轻点,下一瞬,此人便已跃至秋望舒身前!
更星剑即将出鞘,他却不急着亮出武器,只是不停运气出掌,想要阻止秋望舒出剑!
只是他的掌法缠人,却还没到让秋望舒无暇出剑的地步。
抬掌用刀鞘将此人拍开,秋望舒自剑鞘中抽出更星剑扫向此人身前。
剑锋在粗布上划出一条口子,那人再不想亮出武器也只能咬牙伸向背后了!
只见此人在背后的穴位上一点,方才那身型佝偻的老妇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取而代之的一个比秋望舒高出一头之人,此人虽已抽出了一柄一臂长的大刀,但面上却还顶着老妇人的易容,这就不由得叫这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了。
“什么鬼东西!”
在嫌恶的叫声中,玉小茶抬伞攻来,而秋望舒也看准那人躲避凤凰伞的空档出手,用剑脊钩向了那人下巴和脖颈的衔接之处!
只听“撕拉”一声,那人还来不及反应,他那拙劣的易容便已被秋望舒反手扯下。在他慌忙站定后,出现在几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刀疤覆面的武者面庞!那刀疤横亘一张杀气腾腾的面庞,而苏临镜也在此时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
“鬼拍手!”
鬼拍手,是当年在中都武林颇有名头之人。他虽使得一手好刀法,却一直无法跻身七侠之列。最后,在又一次输给冰心剑素妙源之时,他走火入魔,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此人既已消失多年,如今却又扮作老妇埋伏她们几人。这让秋望舒不禁细想,这一次武林盟开出给中都习武之人的,究竟是怎样的好处?
自己的身份被人认出,被叫做“鬼拍手”的人脸上却没有太多羞愤,反而还有一种隐隐的满足。似乎是骄傲于这些来路不凡的后辈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号。
“倒还有些眼力,认得出我是谁!”
心中愈发满足,那鬼拍手面上的杀意也就愈发浓烈。眼中现出一种癫狂的好胜之色,鬼拍手铆足了力劲向几人挥刀而来!
大刀挥动之时,那银光之中竟响起了如拍掌般响亮的破风之声,闪躲之间秋望舒定神看去,这才发现,那刀刃竟在此人出手之时分成了错落有致的好几片薄刃。薄刃相击,发出如快速拍掌般的声响。
接连而至的寒光晃得人眼睛生疼,那拍掌般的响声也让人心中烦乱。
此人步步紧逼,那刀刃又将秋望舒的动作堵死,若她在此时贸然反抗,定会被那薄刃刺伤。
怪不得此人名号为鬼拍手,秋望舒想,确实是柄如鬼影厉害的武器。
只不过可惜了,虽然这刀刃是他致胜的诀窍,但同时,这刀刃也是他一次又一次败给七侠的原因。
太过依赖自己的刀刃,就必定无法做到人器合一。
况且这武器,还成了拖慢他动作的原因。
在大刀逼退凤凰伞,又一次跃起砍向秋望舒之时!秋望舒看准了刀刃未至的空档,侧身抬手,击中了他持刀的虎口!
秋望舒使出了六成力气,在一阵麻痛之下,大刀脱手,鬼拍手的背脊也被更星剑压下!
“你!”
在一声不甘的怒喝之后,鬼拍手被秋望舒击倒在地,而跃上房梁的林恣慕也放出了两箭,将鬼拍手的手掌狠狠钉在了地上。
“啊——!”
耳边响起嘶哑的痛呼,苏临镜赶忙别过眼去,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流血的掌心。
鬼拍手虽潜心重修了十余年,但终究已不是当年巅峰之时。况且巅峰之时他尚且不能赢素妙源,那在这十余年后,又怎能赢过得素妙源真传的秋望舒呢?
将剑锋送到鬼拍手胸前,秋望舒寒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们几人的踪迹的?”
前一瞬鬼拍手还在痛呼,听了这一句,他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咧开嘴笑道:“笑话,你们若是我,还会把实话告诉我么?”
这挑衅的话听得林恣慕牙痒,素来只有她刺别人,哪有别人暗讽她的余地。听完鬼拍手这一句,林恣慕套上了从怀中取出的手套,皮笑肉不笑地在鬼拍手面前蹲下,“好啊,死到临头还嘴硬,那我便专治嘴硬!”
说着,林恣慕不顾他手掌上的箭将他侧翻过来,在鬼拍手的哀嚎声中,三下五除二便卸下了他身上所有的物件!
伤处被扯得厉害,自己又在这群女子手下受了这奇耻大辱,鬼拍手是越嚎越起劲,眼见就要将别人引过来,秋望舒终于忍不住抬手,用一记手刀彻底放倒了鬼拍手。
而就鬼拍手彻底瘫倒之时,一个放焰火的竹筒也滚落在地。眼疾手快地接住那竹筒,下一瞬,林恣慕便从那袖珍的竹筒中摸出了一张约一指长的信纸。
字迹清逸而不失锋利,墨迹也并未干透,不用多说,这定是几日前才送达鬼拍手手上的盟主亲笔信。
信上第一句写的是“千苍谷未见其踪,改道弃月城或荆州。”
而第二句便是“若路遇逆贼,即刻回禀。”
虽然早已接受她们被武林盟追缉之事,可是当真正看到这封信时,玉小茶还是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之中。
鬼拍手已与武林盟合作并且与她们交过手了,若是把鬼拍手放回去,他定会跟武林盟回禀遇到她们的事情。可是若要保证不走漏消息,那她们就不得不……杀人灭口了。
这样虽能压下她们的踪迹,可是这样一来,她们和真正的逆贼不就没有区别了么!
虽然这一路刀光剑影的,可是说到底她也只斩过走尸,并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活人。所以此时,看着沉默不语的几人,玉小茶艰难地开口问出了此生第一句:“要……杀了他么?”
没有一丝犹豫,秋望舒摇头道:“不杀,杀了他才叫人起疑。”
秋望舒虽心软,却也并不会在紧要关头心软。她如今在乎的只是如何才能藏住她们几人的踪迹。
鬼拍手如今听命于武林盟,若是长时间没消息,武林盟不就能确定鬼拍手遇上了她们,并且她们几人确实逃往荆州了么?
思索片刻后,苏临镜沉声提议:“那我们若是仿了他的字传讯给武林盟呢?”
既然没有消息叫人起疑,那她们便干脆代鬼拍手传回个假消息。
可是这个提议很快也被林恣慕否决了,“不,这信根本不用回。”
几人诧异地看向她,似乎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可林恣慕却不慌不忙道:“鬼拍手此人,古怪善妒。他当年虽也算个人物,但如今却也只是个江湖落寞之辈。那他这次出山顺应武盟,为的肯定是在江湖中重振名号。”
秋望舒她们好似已经笃定了,这封信是在荆州收到的,可林恣慕却觉得,武林盟未必知道鬼拍手已至荆州。
“按照他的德行,定是在后头听说了我们的踪迹后,便一声不吭地冲到了最前头。想头一个在这儿把我们堵住,好将功劳全都揽下来。”
“既如此,那他这样的人,必定不会乖乖回信。只会想着在事成之后给我们一并捆回中都,叫中都武林对他刮目相看。”
此话有理,但就是因为鬼拍手从不回信,所以武林盟之人才会更关注他的动向。
将目光重新移向林恣慕手中的信纸,秋望舒说道:“可他若是一直不回信,接应之人也必定会起疑。”
闻言,林恣慕攥起手中的信纸,嗤笑道:“起疑那是迟早的事,但只要我们不让别人知道他的踪迹,那也就没人清楚我们走了这条路。”
刚已经说了不会杀他,可此时听了林恣慕的话,秋望舒又看向了林恣慕。
“你不会是要……”
秋望舒的话还没说完,林恣慕便好似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跟拉家常一般地随意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迎着玉小茶惊恐的目光便上手提起了鬼拍手的衣领。
她的动作之干脆,甚至和过年时提着待宰的猪羊往家走的屠夫没什么差别。
这不明所以的对话,和摸不着头脑的动作叫原本就嘴巴大张的玉小茶不禁抖了一抖。什么意思,这是真要杀人灭口了啊?
见几人还没跟上来,拖不动人的林恣慕这才回头,不耐地对几人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跟我一起搬人呐。”
说着便示意苏临镜拉上玉小茶,和自己一起搬这死沉的人。
日落之时,这小镇的岸边,绕桩的缰绳松开,一艘破渔船缓缓飘向了江心。
松开缰绳的人正是林恣慕,而那破渔船上躺着的人也确实是鬼拍手。原来林恣慕的计划,是叫他顺江而下,等几天后他醒来时就能发现他自己已经飘在了前往赣州的路上。
不过最后由于玉小茶不忍,还是给他脖子上还挂了个大饼,好让他不至于饿死在江心。
拍了拍手套上看不见的灰尘,林恣慕出声对傻站着的玉小茶道:“走了,别看了。”
“哦,哦,走!”
秋望舒已经并排走在了林恣慕身边,玉小茶也只能心有余悸地迈开了脚步。
方才险些就以为林恣慕是要叫着她们去山野抛尸了,还好只是将人丢到江面上,这鬼拍手看起来皮实,定能挨到被武林盟发现的时候。
最后再看了一眼飘远的破船,玉小茶拔腿,拉着马儿追上了前面看起来镇定自若的同伴们。
太阳彻底落到山后,几人的身影也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在了岸边。
月光再次照遍山野,而在千里之外的长空剑派中,一人卸下了遮面的兜帽,走到了月光映照的掌门窗前。
提灯的剑侍快步而来,看到了那兜帽下的面容之后,恭敬地低头道:“少庄主请进,掌门已经等您很久了。”
第128章 远远乡
在易君笙微微颔首后, 剑侍没有即刻引路,而是捧起手上的木盘,示意易君笙将长剑放于托盘之中:“请卸下佩剑。”
在木盘凑近易君笙的时候, 突然,一柄长剑伸出将木盘原地推回。
花又宵自易君笙身后走出,脸上是不同往日的戒备。
“你们主人配着长空剑, 却叫客人空手前往么?”
闻言,剑侍面上表情微变,但片刻后,又平静地解释道:“这是主人定下的规矩, 还请少庄主莫要为难我们。”
他不过是一介剑侍, 又如何能做这样的决定。卸下佩剑一事定是斯玉声的命令,为的就是试探自己今日来此的态度。
垂眼抚上腰间佩剑,易君笙轻笑一声, 随即示意花又宵后退,“无妨。”
她愿意卸下惊丛剑, 不是为了给斯玉声看她的诚意,而是她确信即便到了刀剑相向之地,她也有九成的胜算。
惊丛剑呈放于木盘之上时,另一名剑侍也敲开了斯玉声的书房门。
斯玉声此人好酒,但易君笙跨过房门时却并没有闻到酒味,反而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茶香。
房中并未点香,茶香也就显得尤为浓郁。
迈过屏风之后, 易君笙终于看见了一身常服的斯玉声。手中的扇子被腾着袅袅白气的茶盏取代, 斯玉声抬头看向易君笙, 也不装模作样地怪罪他的剑侍,只当无事发生般地请她坐下, 然后再推来了一盏茶。
“少庄主,尝尝我这茶比起你们吴州的碧螺春如何?”
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斯玉声对面,易君笙并未推辞,只是在白雾晃过眼前时静静地端起了茶盏。
在中原,即便是武林高门,女子也同样须恪守规矩。女子以三指握杯,可易君笙却仿佛忘记了从前的所有教导一般,如男子一样将拇指和其余二指松松握起茶盏送至嘴边。
饶有兴味地看她饮下一口茶,斯玉声也在此时意识到她今日的来意,明面上是来商量,但只怕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会留给自己。
浅啜一口后,易君笙放下了茶盏道:“甜润香郁,果真是上好的龙井茶。”
茶盏放到桌面上时,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易君笙也在此时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此时夜深,好茶也不宜多饮。”
这茶不宜多饮,但这话却得尽快说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白这是要开门见山的意思,斯玉声于是低笑一声,从腰间摸出了自己的扇子,回道:“那便直接听听少庄主找我所为何事吧?”
斯玉声来了兴致,但此刻易君笙却又不急着点明来意了。透过映着树影的窗纸,易君笙看向了远处,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之事:“此处离武林盟有多远?”
眼中虽有诧异,但斯玉声仍配合地答道:“若是驾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你就能到武林盟那乌头门下。”
去武林盟的路斯玉声再清楚不过,从前每年只要云照雪前来武林盟比剑,他都会从这条路一路快马奔至武林盟。
茶色映入易君笙眼中,易君笙垂下眼,摩挲着茶盏,问起了她真正要提起的事情:“那斯掌门可还记得,重修前武林盟的惊澜台是什么样子?”
斯玉声的回答自然是“记得”,但易君笙这句并不需要回答,所以在斯玉声开口前,她便接着继续道:“惊澜台下曾有暗室,当年禅秀神宗的宗主便是在此室中圆寂,留下了传世的《息缘剑法》。只不过在钰龙神教进犯时,惊澜台和那暗室都被一并毁去了。”
“后来惊澜台虽得重修,但却鲜有人想起那台底暗室了。”
指节擦去杯盏上滴下的水珠,易君笙停住动作,一字一顿地说道:“只不过,在我来中都的路上却听到了一则传言,说丁盟主当年主张重修惊澜台,为的不是武林盟,而是将一人藏进台底的暗室之中。”
方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铺垫,直到听见这一句话时,斯玉声才放下了扇子,抬眼问道:“少庄主,话要说明白些。”
还要说的多明白?无非是想试试自己到底摸到了丁凌泉多少的底。
自己可以说,但这底,更应该让四大门中的斯玉声去亲自探探。
没有直接回答斯玉声的问题,易君笙抬眼,直视斯玉声的眼睛。
“《息缘剑法》有起死回生之效,斯掌门不妨猜一猜,丁掌门这般收集息缘剑法,为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斯玉声要她说得明白点,那她便干脆把这些正道的心思给点明,“她既这般大费周章,那又会不会在集齐剑法后,按她承诺的那般,将剑法分发给各大门派持有?”
茶盏的白雾越来越淡,但窗外的树叶摇动声却越来越响。
耳边是易君笙的话音,手边是仍旧热烫的茶水,在沉默地与易君笙对视片刻后,斯玉声移开了手,沉下了眼中的波澜,转而又恢复了一派调笑的样子。
“少庄主,我不过一介纨绔,难堪重任。所以今日,无论你与我说的这些无论对与不对,我都无能为力。”
可这句话却被易君笙轻轻驳了回去,“若斯掌门当真无能为力,又为何会在御风楼酒宴开始前,将此信传到我手上?”
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纸条,纸条上有折痕,但却还是能看清上面写着的一句“更星剑身份暴露,中都不宜久留。”
那是在她们重返中都时,有人自客栈的窗边扔到自己手上的纸条。
见易君笙不肯松口,斯玉声不由得拔高了音调道:“少庄主!”
斯玉声要避,可易君笙却执意要他入局。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易君笙截断他了的尾音,“斯掌门!”
不肯退让地看着握起拳头的斯玉声,易君笙毫无畏惧地提起了斯玉声最为介意的事情:“当年,若是斯掌门不参与西疆之事。”
“只怕如今,告水山庄的庄主之位也还轮不到我。”
当年斯玉声出于妒忌拦下阿曼苏,致使阿曼苏和云照雪差一步便天人永隔,也让易君笙差一点便失去了她的师君。
斯玉声愧对云照雪,而易君笙要的,也正是斯玉声听见方才那番话后情绪翻涌的双眼。
将那方纸条摊开在两人面前,易君笙一字一句道扔下了最后一句质问:“所以今日,斯掌门觉得,你还能置身事外么?”
那片轻飘飘的纸条从手心飘下,而易君笙的手也在斯玉声充斥着暗涌的目光下缓缓落下。
窗外枝叶声愈发喧嚣,斯玉声的拳头也越握越紧,甚至带着桌上的茶水也晃动了起来。
易君笙此举,明显是在逼他入局了。
他对云照雪有愧,但这不代表,他愿意为了这点愧疚而落到当年云照雪所处的位置。
就在纸条落到桌上的一瞬间,窗外寒芒一闪,两人耳边骤然响起了长剑破窗之声!
斯玉声的近身侍卫破窗而入,送剑直逼易君笙!
剑气吹起了易君笙耳边的发丝,在外守候的花又宵也在此时抽剑,用毫不克制的杀意刺向侍卫的后心!
两剑即将相击之际,室内却响起了一声突兀的“叮啷”声。侍卫喉中传来一声闷哼,下一瞬,那未伤易君笙分寸的长剑和一只青竹簪一起掉落在地。
竹簪在垂下的绿袖边滚了两圈,最后又重新落回易君笙的手中。
易君笙确已卸下佩剑,只是斯玉声没想到,她头上这只素雅的青竹簪也能被当做利器。
“庄主—!”
易君笙发髻未乱,只是把青竹簪收入袖中。见她平安无事,花又宵这才稍松眉头跃步挡在她的身前。
原本清雅的室内此时却一片狼藉,窗框破了个洞,叫外头的烦乱的树影一并漏了进来。
惊丛剑未出,自己那衷心护主的侍卫却已跪倒在地。看着眼前落了下风的局面,斯玉声先是愣了几瞬,随后竟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笑着低下头去。
喉间传来几声闷笑,易君笙听到他似叹似嘲地开了口:“这股劲,是云照雪的徒儿。”
似乎想明白了易君笙来到此处的契机,斯玉声抬起头来,面上的怒气逐渐退去,他笃定地吐出了一句:“你找到你师君的踪迹了。”
易君笙蛰伏这些年,任凭那无力无能的传言传遍了中原,为的不就是掩人耳目,专心寻找云照雪踪迹么?
如今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功力和野心,那这不就说明她已找到了云照雪,并且将云照雪送到了她不用顾忌的安全之处么?
云照雪与他的的最后一面充斥着仇怨与鲜血,可是今日易君笙一袭绿衫,身披月光,倒叫斯玉声想起了曾经让他一直追逐的,从不妥协的云照雪。
这些年来,他沉迷酒中,却未曾有一日能忘记心中之愧。如果当年他没有因为嫉妒而拦下阿曼苏,兴许云照雪就不会失踪五年之久,而他的父亲也不会在失去武功后郁郁而终。
一声终于卸下伪装的叹息在室内响起,“当年,是我走错了一步。”
如水的月光在斯玉声的眼中投下一片清辉,斯玉声开口,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回避地问道:“那如今便由你告诉我,告水山庄想要我如何补上当年那一步?”
……
另一边,秋望舒一行人也终于在长途跋涉之后来到了濮州。
即便是深冬,聆松镇内仍是满眼葱郁。在绕过一个又一个晾晒谷物,捶打衣服的人家后,秋望舒牵着马,带着身后的三人,停在了一座有些破旧的小院门口。
门锁已脱落,门上的颜色也已完全看不出原样,但是在秋望舒推开院门后,院中的陈设却不如众人想象一般的破败杂乱,反而却像有人长居一般整齐干净。
秋望舒推门的动作熟稔又自然,但是推开门后,却又像是胆怯到了极点似的连一步都不敢迈进去
原本有些疑惑秋望舒的异样,可是在注意到院中挺立的石榴树,还有墙上划着像记录身高一样的划线后,林恣慕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
秋望舒知道她要问什么,秋望舒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处是何处。
没有结果的石榴树,和墙根下落满灰尘的酒坛。
这是榴花小院,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也是秋臻曾许诺过,却没有再和她一起回来的家。
“这是我的家。”她说。
“是十年前,我和我娘的家。”
兴许是几人的动静惊动了旁边的居民,也兴许是马儿的气味惊动了守门的小狗。
在秋望舒话音落下之时,旁边竟响起了一阵异常响亮的犬吠声。
而在这扰人清静的犬吠声中,又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
“阿望……?”
一个颤抖又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秋望舒的身形一滞,听见了一句已有十年没有听到过的:“是阿望回来了么?”
那是盛婆婆的声音,曾经在无数个秋臻外出的日子里,就是盛婆婆替秋臻照顾着她,站在门槛上眺望着带着满头大汗往回跑的她。
如今,那声音未曾改变,可是话音中的迟疑却昭示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拂面而过的风里是深冬的冷肃,但秋望舒眼中却有着难以言明的热烫。
缓缓转过身,秋望舒站在门槛边,对着台阶下那佝偻了不少的身影,郑重地回道:“嗯,盛婆婆,是阿望回来了。”
第129章 细雪
回到榴花小院的第二天, 虽然出着太阳,但天却愈来愈冷,秋望舒多添了一件外袍, 提着一壶酒来到了聆松镇的山上。
十岁的她没有能力替秋臻好好挑一处埋骨之地,后来等她已经长到比秋臻还高的时候,她才回了一趟伏春城, 将秋臻的遗骨带回了家。
那时伏春城没有下雨,于是她在重新敛好秋臻的尸骨后,又绕去当年收留她的书肆中,悄悄放下了一笔钱和一封简信。
信里写的, 是当年没有留给收留她的顾云缃抱歉和告别。
因为无人照拂, 坟头落满了枯叶,而在枯叶之上,静立着一个灰尘遍布的木牌, 用手指轻轻擦过,才露出上面写着的“秋月”二字。当年她不敢留下秋臻这个名字, 所以除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清楚,曾经的七侠之首如今就这样用一个假名埋在不知名的山中。
飞尘沐着日光萦绕在秋望舒周身,恍惚间,竟让秋望舒想起了幼时的午后。那时,秋臻坐在凳子上费力地剥着石榴,一边剥,一边往她嘴里塞, 而她则张着嘴靠着秋臻昏昏欲睡。
多年未归, 秋望舒原本以为自己会有说不完的话的, 可是被这日头照着,她的思绪又都被打散了。
她该是有许多要和秋臻说的, 她想问问秋臻当日是不是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是丁凌泉,她也想问问秋臻,既然都猜到了,难道就不恨丁凌泉的背叛么?
可其实她也知道答案。比起错愕和仇恨,秋臻更害怕来日的自己要去面对这一份真相。
秋臻逃了十年,最后并没有换来一份期待中的安宁。而她和秋臻不一样,她从离开伏春城的那一天起,就做出了违背秋臻意愿的选择。
将那壶中的石榴酒盛出了一盏,秋望舒蹲下,将酒盏安静地放在了秋臻的墓前。
她想,秋臻会不会责怪她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责备之余,她也希望秋臻能看到,她已经很久不会再做噩梦了,如今她也不是一人独行了。
她的身边,有她的同伴,有她的挚友。
还有……她要携手一生之人。
凝视着“秋月”二字良久后,秋望舒终于张开了口,“娘,明年开春我再陪你一起喝上一口石榴酒。”
“到时候……我也有一个人想让你见上一面。”
下山的时候,刮起了大风,钻进袖口的风也突然冷得刺骨,方才的晴日被浓云所掩,却并没有化作一场冬雨,而是化作了不甚显眼的白,在暖冬常眷的聆松镇落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走到门口的时候,秋望舒便听到了玉小茶震惊的声音,“这什么,是檐上那鸟不老实?”
话音落下,就听到苏临镜有些无奈又好笑的声音,“……小玉,这应该是雪。”
“哦哦哦,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玉小茶回过神来的惊呼和秋望舒轻悄的脚步形成了鲜明对比,“啊雪—?”
“真的是雪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下雪!”
玉小茶久居南兰章,自然是没见过雪,但其实秋望舒也没有见过几次。
将酒壶放在脚边,秋望舒站在墙边抬头,伸出手去接那细密的白雪。雪太细了,只有落在袖子上时才白得分明。
细雪落在掌心,带来些许凉意,可是等雪化在手上后,掌心中却又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暖意。倒叫她另一个人试探着浸入自己掌心的温热。
秋望舒也就这样在玉小茶的惊叹声中,看着手心出了神。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那边能不能看到这样一场奇妙的雪。
“在想少庄主么?”
蓦地,有人走了过来,点破了秋望舒心里的声音,也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
那是林恣慕带着揶揄的声音。
眨了眨眼收回了伸长的手,秋望舒没有反驳,反而侧目诚实地回答道:“我是在想,濮州少有雪,这还是我第一次同朋友一起看雪。”
“这雪色柔白,想叫她也看一看。”
没有料到秋望舒现在这样不加遮掩,林恣慕愣了愣,不自然地回道:“……弃月城那边二月也会下雪,说不定,此时你俩正同淋雪呢。”
同淋雪,共白头。
听了林恣慕调笑的话,秋望舒笑了一声,没有再接着往下说。将自己的心思外露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而再说下去林恣慕也要咳着嗽怒指自己不害臊了。
低头将袖子上的雪拂下,秋望舒将话语又引回这场细密的雪上,“南面的雪,连天地本色都盖不住,总是下不痛快。”
南边的雪是不痛快,只能在地上落上薄薄的一层,但南边的春就不一样了,最后一阵寒风吹过树梢后,春天就要来了。
“下不痛快好啊。”
撑着那积不了多少雪的伞,林恣慕挑眉道:“北风压不过春意,南面三春终究是要比北面早来。”
林恣慕的话像是在说三春,可一细听又好像在宽慰自己。眼中漫起了暖意,抬头看着檐下开始玩雪的玉小茶,秋望舒想起了她说的,等来年开春,一定要用最好的酒和最甜的三月李来招待她们。
鼻息间似乎已经闻到了春三月的暖香,秋望舒也难得带着期待道:“好啊,那来年春三月,我们几人也能去南兰章纵马同游了。”
闻言,林恣慕也不禁翘起了嘴角,只是碍于她惯常的习惯,还是咳了一声故意挑刺道:“你怎么就确定到时候我还跟你们混一起呢?”
知道她是口是心非,秋望舒也不计较,只是看向她诚恳道:“那到时候,就要请少门主屈尊,和我们共赴春游了。”
“……你是越来越”
被秋望舒看得不好意思,林恣慕不禁涨红了脸,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变得含糊了起来。只是她“越来越”了个半天,最终也还是没有出声反驳,只是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对面,玉小茶早已团好了一团雪球朝苏临镜脚边砸去,“看招!雪漫空来!”
雪球的威力还不如玉小茶的喊声大,但可能是跑出潜龙门太远了,又难得不用顾忌首徒身份,苏临镜也蹲下/身捡起了一团雪球,有样学样地扔到了玉小茶面前。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行径太过匪夷所思,苏临镜面上有些微红,但还是配合地念了一句:“……雪压梧桐。”
被苏临镜的动作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晌后玉小茶才回过神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使不得!”
“只有我们俩在这儿独乐有什么意思。”
朝苏临镜挤了挤眼睛,玉小茶坏心眼道:“把林恣慕和阿望也招过来!”
“……”
一听她这话,苏临镜就知道玉小茶又要去招惹林恣慕了。
看苏临镜避而不答,玉小茶着急地催促道:“怎么,你不干?”
招惹秋望舒还好,秋望舒可能不会和玉小茶计较,但林恣慕就不一样了。看了一眼撑着伞不愿意淋雪的林恣慕,苏临镜委婉地提醒玉小茶:“待会儿林姑娘该动真格了。”
“是吗……?”
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在话音落下时,玉小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起了一个雪球,然后使出七成力朝林恣慕的下摆扔了过去。
雪球在裙边散开,溅了林恣慕一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玉小茶心一横指向苏临镜,睁眼说起了瞎话:“是阿临干的!”
苏临镜满脸错愕的站在一旁,玉小茶脸上却写满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脸色越来越黑,林恣慕将伞柄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反问道:“……你看我信么?”
方才还撑伞呢,这话说完,林恣慕干脆把伞也松开了。眼见林恣慕脸色越来越难看,玉小茶这才察觉到危险,想起苏临镜方才提醒自己的话,玉小茶抬脚便要往屋内跑去!
但林恣慕又怎么会给她逃跑的机会呢,弯腰捡起两团巴掌大的雪球,也顾不得思考自己的行为幼不幼稚,符不符合百影门少门主的身份,林恣慕使出全力将雪球朝玉小茶背后砸去。
“那你来尝尝这招大雪吞江湖!”
两团雪球将玉小茶砸得一个踉跄,差点便栽倒在地上。
结果还没稳住身形,背后林恣慕又冷笑着团了一团更大的雪球。眼中闪烁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光,林恣慕不解气地喝道:“再来个,无敌北风催——!”
一团雪球泰山压顶般地从玉小茶头顶压下,在苏临镜的轻呼声中,玉小茶终于在踉跄中应声倒地!
“你用内力!你卑鄙!”
一场恶战以玉小茶再雪堆中的扑腾结束。听着玉小茶的怒吼,林恣慕得意地重新捡起了伞,准备悠闲地回屋换衣服。可就在她刚迈出一步时,从玉小茶的方向竟又不死心地飞出了好几团雪球,以漫天之势袭向林恣慕。
好啊,这回玉小茶也用上了内力!
雪天地滑,林恣慕踉跄着往旁边一闪,这雪球于是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毫无防备的秋望舒身上。
“啊……阿望”
被雪球砸中时,秋望舒脸上还有些懵懂,她看了看心虚的玉小茶又看了看面带诧异的林恣慕,似乎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被卷入的这场战局。
思考了几瞬后,秋望舒低下了头,将手伸到了雪堆。
直到她团起了两团足有四个拳头大的雪球时,玉小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完了……”她应该想到的,秋望舒这般功力,小时候跟别人玩闹起来时,应该不是什么善茬吧?
“冰、封、雪、飘!”
一字一顿地学着几人念出了这惹人发笑的招式,秋望舒抬起手,认真地运起了内力。
“阿临救——”
最后一个“我”字,被淹没在了四散的雪花里,最终秋望舒还是没舍得下狠手,只是叫那雪花将玉小茶埋了个彻底。
第130章 再回南溪镇
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过后, 几人以彼此戒备的姿态回屋,边打喷嚏边换好了衣服。
下雪的时候一片白茫茫,但等太阳慢慢落山之后, 天竟慢慢晴开了。而在院中,也不时传出铁器相碰的叮当声,和断断续续的聊天声。
“你自己的不弄么?”
窝在秋望舒从前的房间里, 玉小茶拄着腮震惊地看着林恣慕,林恣慕则在一旁组装着凤凰伞,嘴上不耐烦地搭着腔。
“你先别管,来试试你的伞!”
将最后的构件合上, 林恣慕熄了炉子, 把凤凰伞丢进了玉小茶手中。
凤凰伞里又加了些称手的暗器,但重量却没有重多少。按照林恣慕交代的,双手持伞一拍, 伞面便骤然收紧,而伞柄底部和伞面顶部也随即刺出了泛着寒光的双刃。
惊喜地掂着大变模样的凤凰伞, 玉小茶惊呼道:“真成双刃剑了!”
听着玉小茶由衷的夸奖,林恣慕心里有些受用,但却还要压着嘴角对她点头,“不止,你再拍拍伞面试试。”
玉小茶的优势便是身形轻巧,擅于防守,既如此, 林恣慕便用这伞来补上她的缺口。
顺着林恣慕的话轻拍伞面, 转瞬间, 原本寻常的伞面便被薄如蝉翼的薄刃所覆,这下, 连原本防守的伞面都成了玉小茶进攻的武器了。
“哇!林恣慕,你太有几把刷子了!”
轻咳了一声,林恣慕没有回应这热情的夸奖,而是转头指向她放在桌上的机关鸟,“还有那机关木鸟,若是我们几人走失,便可用它联系。”
看了一眼仔细观伞的秋望舒,林恣慕有意无意道:“易君笙那儿我也给她留了一个。”
听到易君笙的名字,秋望舒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来,但她还没答话呢,门外便传来了苏临镜的脚步声,“先别看手上的东西了,你们先把姜汤喝了。”
明日几人就要离开了,担心几人寒气入体,苏临镜便和盛婆婆一起熬了几碗姜汤。怕着姜汤管不到后边奔波的路程,苏临镜还特地多放了些干姜。
这姜味比从前秋臻煮得还要浓郁上几分,叫秋望舒都不禁往后挪了挪凳子。
玉小茶向来皮实,没尝过姜汤是怎么样的滋味,所以在苏临镜递来姜汤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想,端起碗来便直接倒进了喉咙里。
一碗姜汤下肚,起初玉小茶还没什么感觉,但很快,她就在秋望舒和林恣慕钦佩的眼神中一头栽倒在床上。
姜汤又辣又烫,深呼一口气,甚至能感觉到那股辛辣的气息一路从喉咙滚过她的喉舌。
林恣慕刚想笑出声,结果苏临镜的手又温柔地伸到了她的面前。
“林姑娘,你也别愣着呀。”
很快,那张算不上多大的床上便又多了一个面色发红又发黑的人。
红是姜汤下肚辣的,黑是没想到自己也没比玉小茶好多少气的。
苏临镜的轻笑夹杂着风雪的轻呼,原本是十分热闹的氛围,但就在玉小茶努力抬头想要为自己辩驳上几句的时候,却又偏偏在余光中扫见了窗缝外那幽蓝的雪夜。
带着不掺杂色的纯净,这雪夜似乎能将天地间所有的烦忧都笼住,只剩下能安抚人心的落雪声。
这些天,玉小茶一直用她一贯的吵嚷来掩盖不定的情绪,但到了这一刻,她也忍不住卸下了那没心没肺的伪装,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现在这样倒是当真难得。”
怎么不难得呢?
自从回到中都以后,一切就都变了。玉小茶原本最害怕几人的分离,现在没想到分离是没等到,自己倒先成逃命的“正道之敌”了。
这一句话,叫屋内的几人都停下了动作,侧目向玉小茶看来。
苏临镜也看向了外面的夜空,玉小茶没说错,不用奔波的雪夜,可以不用担心草木之声而安心睡下的屋舍,这对于她们来说确实是难得的平静。
门外只有行人踏雪而过的“咯吱”声,想到明日便要启程,苏临镜轻声附和道:“小玉说的没错,雪夜安静,今夜我们也能最后睡个好觉了。”
比起这些话,林恣慕倒更愿意听玉小茶说些没心没肺的废话,于是她艰难地坐起身来,抚着热烫的心口道:“难得什么,难得被你玉小茶塞了一脖子雪然后手忙脚乱地沐浴喝姜汤?”
这一句话将玉小茶又拉回了屋内,叫方才有些伤感的氛围戛然而止。一想到自己进屋前最后的阵仗,玉小茶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最后不是也踢了一脚树让那落雪把我给埋了么?真是个小心眼……”
说着,玉小茶也没忘给自己难得的正经话辩驳上两句,“你说说这一路,我们五个人不是闯阵打走尸就是跟各路人马斗智斗勇的。现在难得这么悠悠闲闲地坐在一块儿,居然是因为要逃命,你说这不难得,不稀奇么?”
玉小茶一番话说得几人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感慨,从百影门到现在,她们几人就没有好好歇息过。不是惦记着风吹草动,就是惦记着下一步路要怎么走。不过好在这一路虽然艰险,但身边也一直有彼此心中默认的挚友。
……不对,醒了醒神,林恣慕的眼神从恍惚又变为了嫌弃。
她向来独行,原本在祖母身故后就该自行离去的,但如今却也在心底默许了这一群人的陪伴,甚至于……还心甘情愿地跟着这几人把自己给变成了江湖公敌。
一想到这里,林恣慕就再感慨不起来了。扶着床板坐直了身体,林恣慕还没来得及出声反驳,就听秋望舒放下了姜汤,对着几人轻声说道:“小玉也没说错,这样的日子,确实难得。”
见众人齐齐向她看过来,她也没有像平日一样移开视线,而是愈发认真地继续道:“我这些年含混惯了,对这一路上遇到的事都没什么感触,但是能和大家像在这样待在一起纵马赏雪,对我来说”
秋望舒斟酌了许久,最后用了一个分量不轻的词,“实属万幸。”
“阿望……”
打断了玉小茶感动的话音,秋望舒说起了被这场雪给抛到脑后的事情,“这原本只是我和丁凌泉之间的事,但”
说到这里,秋望舒停顿了片刻。
原本以为秋望舒又要说些酸话,可停顿过后,秋望舒却露出一个郑重其事的笑容,“但既然都一起到这儿了,那便平平安安地和我一起把旧事了结了吧。”
“平平安安”四个字,她念得很重,听在众人耳朵里,也比方才那几句还要再郑重上几分。
一个总是害怕连累别人的人,如今却主动肯定了她们的陪伴。眼里闪动着不敢置信的光,玉小茶愣愣地伸出手,大着胆子戳了戳秋望舒的脸,好似想确认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真人:“……阿望,阿望开窍啦?”
眼见玉小茶的手戳中了秋望舒毫不设防的侧脸,林恣慕不禁咋舌道:“你是仗着少庄主不在胆子又大了?”
这就莫名其妙了,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玉小茶反驳道:“少庄主在怎么了,我怎么就摸不得阿望的脸了?”
听了这几句,秋望舒面上虽然没什么,但耳根却微微泛起了红色。
怎么摸不得?因为你以为同道志和的两人,其实是背着你两情相悦的眷侣。
被玉小茶这理所当然的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林恣慕看了一眼秋望舒,只能幽幽地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对玉小茶下了定论:“你眼睛是真的不好使。”
这会儿,连苏临镜也想不明白了,“小玉的眼睛又怎么了?”
“……”
正当林恣慕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扯开话题的时候,盛婆婆却抱着一罐放了许多姜片的鸡汤进了门。
看向几人的眼中带着慈爱,盛婆婆在秋望舒的搀扶下开心地问道:“怎么这么热闹啊,是想再来一碗姜汤么?”
“别别别,使不得使不得盛婆婆”
许久不见年轻人来了,盛婆婆这几日也来了劲。笑着放好了瓦罐后,几人的碗也就无情地被淹没在盛汤的动静之中。
……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濮州的雪只下了一天一夜,所以化起来也格外的快。日出后没过多久,地上便只留了化雪的水渍。
雪水的倒影被马蹄踏破,秋望舒几人趁着晨间的大雾,策马赶往南溪镇。
“下了山,我们马上就到南溪镇了!”
缰绳指向北边,苏临镜在山路转角处停下了马,向几人指了指山下屋舍密集的小镇。
晴夜仅限于昨夜,今天从她们早起开始赶路,这天便像白絮一般阴得不彻底,却冷得叫人止不住缩起手来。
穿过山间的冷风叫秋望舒将领口又拉高了些,而马儿也因为这无故的停留不悦地挪动了步子。
空旷的山间只能听见拖长的鸟鸣,却并不让人觉得悠闲而安心,反而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总让人担心,她们到继明山庄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马蹄踩过水洼的边缘,模糊了倒映着枯叶林的水面。
可是当那倒影恢复了平静之后,秋望舒却发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深冬时节,树枝上大多只挂了寥寥几片枯叶,但却又有两棵常青树突兀地夹在在其间。而不对劲的是,其中有一棵树的树干压得略低,就像是……有善轻功者站在那树上,安静地观察着她们一般。
“不对……”
这林间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无人的死寂,倒更像是压制在剑鞘中的杀意。
即便只是猜测,秋望舒也不愿打草惊蛇,于是她便借着取东西之名下了马,站到了靠近树林的那一边。
水洼中的倒影虽然没动,但是秋望舒却明显感觉,林中的声音更静了。
即便不是前来追杀她们的人,现在这林中的也绝对是一个虎视眈眈的兽类。
于是秋望舒骤然回头看向常青树,果不其然,在这一眼之后,树杈颤动,树叶间传来了窸窣之声。
顺着那细微之声接连掷出几根树杈,很快,树杈和铁箭便一起射到了枝叶间。
同样意识到不对劲的林恣慕放下了破山骨,飞身跟上了跃出的秋望舒。
破山骨已出,却没有听到射中皮肉或者说逃窜之声,很显然,在这林中的,不是常人。
持剑跑到常青树下,秋望舒毫不犹豫地拔剑指向方才出声的地方。
此处接近南溪镇,直觉告诉她,如果此人的目的是拦截她们,那么来人就不会轻易给她们离开这片山头的机会。
“出来。”
声音比山风还要冷上几分。起初,常青树上并无动静,渐渐地,随着更星的杀意越来越重,一片阴影悄然出现在了寒光之中。
一个身着暗紫色劲装之人自树上跳下,直至他轻松落地之时,几人也才看清此人的长相。
面容端正,紫衣银冠,腰间挂一柄长剑。
此人身上杀气不重,但是投向几人的目光中却暗藏锋芒。
这样熟悉的感觉,叫即便远离中都的秋望舒也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
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秋望舒几近笃定地念出了来人的名字:“姚子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