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幺鸡
郑光乘坐的高铁两点半抵达桐江, 段非索性驱车到高铁站。
接到人后,为了方便,他换到后座, 跟严慎一起,一左一右, 夹着郑光。努力歪着身子关上车门, 段非哎呀一声:“有点儿挤啊。”
魏语晴去了趟卫生间回来, 看到驾驶座上换了人, 拉开副驾车门的手停住:“你开车啊?”
她看了眼后座, “我能不能坐后面。”
时见微已经扣好了安全带, 正埋头玩手机等她,听见她这话,立马抬起头来。
“你什么意思。”她可是秋名山车神。
叹了一口气, 魏语晴妥协,坐进副驾:“意思是你开慢点。”
时见微:“我不会超速的。”
这话吓得魏语晴把安全带都抓紧了, 绷着一张脸:“你别比着最高限速开。”
手肘抵着车窗,严慎抬眼看向对角位置的时见微, 略微好奇:“你开车很快?”
魏语晴抢先开口:“何止是快,她是猛。”
“看不出来啊。”
他勾唇,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画上完整句号的一句话, 更像是逗号,似乎还有后半句。
时见微哼笑一声:“还有严教授看不出来的?”
严慎没说话,不置可否。
警车开出去,汇入车流。高铁站附近很堵,龟速往前挪动。
段非从魏语晴那里拿来笔和本, 在车上给郑光做笔录。郑光几乎是有问必答,坐在拥挤的后座跟坐在老爷车里似的, 舒舒服服。但提起龚勇时,语气措辞和神情中都带着不屑。
听见龚勇的死讯,他也只是十分平常地轻嗤一声。
“死了就死了,贱命一条。”他转着手上的扳指,“先申明啊,跟我可没关系。我最多,就砍了他两根手指。”
这态度听得魏语晴皱眉,但她目视前方,没说什么。
郑光是放高利贷的,也开了几家正经棋牌室。两年前,龚勇在他的棋牌室断断续续输了不少钱,跟他见了一面,知道他放高利贷,直接找他借,拿去外面继续赌。
最后也只是掉入陷阱的恶性循环。
他们俩端午之后,几个月没见过。
听他手底下那些人说,龚勇还是隔三差五会去赌庄,输了照旧来他那儿借。林林总总,欠了他十几万。
笔录做完,警车也正好开到他家。
郑光下车后,在距离别墅大门两米远的地方停下。绷着身子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去旁边,撑着树,一阵狂吐。
收回视线,段非没急着上车,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时见微把车窗降下来。
段非:“还是我来开吧。”
刚才做笔录,一直没说,他快吐了。
路上有一段螺旋形的旋转公路,本来就比较容易晕车,她还开那么快。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车轱辘都离开地面飞起来了。
还好他身体素质比较好,没像郑光这样,真吐了。
时见微犹豫两秒,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的严慎,推开车门,重新坐回后座。
很久没开四个轮的,有点开爽了。
车子驶出去。
魏语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几个妈这么嚣张。”
半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下,段非评价道:“这人是个狠角色。”
“不是他。”严慎沉声,视线从车窗外挪进来,“高傲自大,唯利是图。他心里人分三六九等,比他低等的人他不屑一顾。”
食指微微弯曲,指骨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喉结,他不紧不慢说,“现场没有他的脚印、指纹,他也没必要弄死一个欠他十几万的人。对他这种人而言,吊着对方一口气看热闹,更有意思。”
很少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带着些许不明显的玩味。就好像,要吊着对方一口气看热闹的人,是他。
时见微静静看着他,听他和段非、魏语晴有来有往地讨论,有点听进去了。
不是把知识听进去了,是被他讲这些东西时的样子吸引了。
不只有漂亮的头骨,还有性感的大脑。
除此之外,他一定还有别人看不到的那一面。
嗯……有点好奇-
警车停在市局的停车场,魏语晴和段非一前一后往总队大楼走。
时见微看到严慎拐了弯走到他那辆奥迪跟前,她跟过去,扯了下法式衬衫领口的冰丝带子,重新系。
“你去哪啊?”她问。
严慎:“去趟学校。”
时见微想了想:“下午有课吗?”
有的话,她可以偷偷去听听看。
拉开车门,胳膊随意地搭在上面,严慎身姿挺拔,却透着几分散漫。
“这么关心我的行程,要给小时法医报备吗?”
时见微沉吟,装模作样的思考,而后摆出一副认真建议的表情:“报备这个词,好像不太合适。严教授有时间的话,可以听听大学语文课。”
低嗤,严慎笑了笑,问她:“想去桐大看看吗?”
又起风了。
周围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很甜的花果香。
这是他第一次“邀请”她。
上一次是她,“邀请”他进了她家。
时见微在心底沉吟几秒,抬头,扬着笑,故意说:“我很忙的。”
严慎见状点点头,拖着嗓音“啊”了一声,似乎有些遗憾:“那我走了。”
“诶——”
伸手扣住车门,时见微深陷的梨涡悬在嘴角,“但是今天好像不太忙。”
严慎忍着没笑:“上车。”
市局到桐江大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
时见微好奇他没有课去学校干什么,而且还能带上她。但她没问,反正到了就会知道。
直到站在桐江大学模拟实验室的门口,她看了眼门口的牌子,又看了看敞亮的走廊。
实验楼里有学生在上实验课,楼上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来这里干什么?”她问。
严慎拉她进来,顺手把门关上:“做实验。”
这间实验室很空旷,只有一张巨大的桌子,周围堆满了道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收拾整齐的杂货间。
时见微环顾一圈,有些好奇:“什么实验?”
严慎走到最里面,从角落里拎出来一个假人模具,放在桌上:“模拟嫌疑人心理。”
在讲台的盒子里抽出一支马克笔,他递给时见微,“麻烦小时法医,画一下龚勇的尸表特征。”
垂眼看着他手里的马克笔,时见微抱着胳膊笑:“原来严教授不是带我来桐大看看的,是找我来帮忙的。”
严慎保持着递笔的姿势:“我也没法确定,直接说,你会不会拒绝我。”
时见微:“那你现在就能确定我不会拒绝你吗?”
严慎默然,眯了眯眼。
瞥见他细微的表情,时见微伸手抽走他手里的笔,越过他,朝假人模具走去,语气听起来可怜兮兮:“我想拒绝的,但我怕你等会儿不放我回去。”
闻言,严慎收手插兜,转过身来。
站在原地看着她,他低笑一声:“我囚禁你了?”
嘶——
这个词有点……
“他的尸表特征参考价值不大。”时见微拢回意识,在假人模具上画圈,“除了右手小拇指和无名指被砍断,做过阑尾手术,背部有一个擦挫伤以外,都在体内,而且炸得有点分裂。”
她顺便画出长线,把假人模具分成几块。
严慎走过来:“背部的擦挫伤是?”
“他生前后背无意间刮蹭受伤过,或者被人拖拽过。”时见微朝他伸手,掌心向上,他把马克笔的笔帽放在她手里。她合上笔,笔帽抵着假人模具的后背画圈位置,“这个伤痕很新鲜,即使被烧伤也依旧有血迹。我更倾向于后者。”
说完,她抬眼看向严慎,音调上扬,“严教授开会的时候好像没有认真听哦。”
严慎挑眉:“是吗?”
时见微笑而不语。
不然呢?这些东西她在开会的时候可是说过的。
“我推断,龚勇死的时候是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他死了之后,被人从床上拖下来,后背刮蹭到床架。”她继续说。
早餐店二楼的床是看起来要散架的铁架,翻身时动静太大,还会发出吱呀声的那种。
“床上有对凶手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不好说。痕检科的人找了好几遍,没有在床上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应该是拿走了。”
话落,实验室里安静了下来。
严慎一只胳膊横在身前,另一只胳膊的手肘搭着,指骨轻轻摩挲着喉结。
时见微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注意力突然全部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在车上的时候也有这个小动作,这好像是他思考时的无意识举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在颀长的脖颈上小幅度地摩挲、刮蹭,滑过喉结,一下又一下。
一股蓬勃的张力扑面而来,只是一个小动作而已,渗透进空气似的,又欲又性感。
她看得有些出神。
严慎捉住假人模具的脚踝,从桌角的方向拖下来,后背抵在桌角,形成刮蹭。
他蹲在地上:“先拖拽再焚尸?”
“嗯。”
“你觉得下毒和焚尸,是同一个人做的?”
现场爆炸已经被技术组确定为意外,是电线老化电路短路导致的爆炸。如果不是爆炸,龚勇的尸体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被发现。
或许,跟他闹矛盾冷战回娘家的妻子也迟迟发现不了。
时见微:“什么意思,凶手不止一个人?”
“开会的时候,痕检科说过,现场找到的头孢类药物装在一个糖盒里。雷队也说了,龚勇有每天吃两颗糖丸的习惯,能把他的糖丸替换成头孢,这个人跟他很亲近。所以文淑和龚倩倩无法排除嫌疑。”严慎说,“当然,也有可能他出入赌庄随身携带糖盒被人看见,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毕竟,现场除了那对母女的脚印,还有钱大富的。”
“但是。”
他顿了顿,“龚勇喝酒这事儿可没规律。”
时见微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充满了犹豫和不相信:“所以钱大富跑去早餐店确认龚勇死没死?觉得他没死透一把火给烧了?”
看见她脸上有所怀疑、一言难尽的表情,严慎笑起来:“小时法医,想象力不错。”
“……”时见微抿唇,“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
严慎笑着摇摇头:“没有啊。”
时见微撇了下嘴角,接着说:“目前的所有证据来看,龚倩倩这小姑娘身上问题不少。”
头孢类药物是龚倩倩买的,和氟西汀的购买是同一天,这两种药都是处方药。
“小姑娘?”严慎挑眉。
时见微抬眸:“不是小姑娘吗?她才十七岁。”
严慎笑着点点头:“是。”
只是觉得,小姑娘这词儿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有点违和。
她看起来更像小姑娘。
“她的确有动机。”他沉声道。
“亲爸家暴羞辱,要把她卖个好价钱。”时见微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声线有些清冷,“这么说的话,阿姨也有。”
迎上严慎的视线,她思忖两秒,“所以又是共犯?”
严慎摇了摇头:“不一定。”
他重新在歪靠着桌腿的假人模具前蹲下,“尸体燃烧面什么样?”
时见微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跟着蹲下来,双臂抱着膝盖,直勾勾地看着他。
“严教授。”清冷的声线仿佛加了半勺蜂蜜,甜而不腻。她像是揪到了他的小辫子,带了些许调侃,“开会的时候你真的没有认真听哦?”
被点名,严慎嗓音微沉,不疾不徐:“听了。”
他抬眼,“想再听一遍。”
“尸体燃烧并不均匀,最重的部位是脸。”
避开他的视线,时见微拔开笔帽把假人模具的脸圈起来。
严慎看了眼:“泄愤。”
“什么?”
“极度厌恶的情绪。”严慎说,“凶手对龚勇有很深的恨意。”
时见微用马克笔的笔尾戳了戳地面:“照你这么说,不就是龚倩倩和文淑吗?”
下巴搭在膝盖上,她想了想,问,“钱大富说现场有他的脚印是因为路过早餐店,找龚勇随便聊聊天,你信他说的吗?”
静静看了她两秒,严慎笑了下:“按你的习惯,不应该问是真是假吗?信不信,有点主观。”
时见微不说话了。
奇怪,她怎么好像有点被他影响了。
潜移默化之间。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严慎掏出来看。
雷修给他发消息,说段非和魏语晴在案发现场逮到钱大富。
“钱大富去了案发现场。”严慎把手机递给时见微。
她看了眼雷修那条消息:“你不会又要给我分析他做这件事的心理过程吧?”
聊天框里又弹出来一条,她把手机还回去,“雷队问你去不去审讯室。”
“你不想听,我不会说。”
严慎随手回掉雷修的消息,顺便跟雷修说找个时间再见见文淑和龚倩倩,把手机揣兜里,“不去,雷队会把结果同步给我。”
另一边,市局刑侦总队。
魏语晴刚推开审讯室的门,钱大富见到她立马咋呼起来。
“警官!说八百遍了,真不是我!”
“我国庆那天确实是去他家找过他,上回我也说了啊,我没隐瞒啊警官。我就是路过,纯路过!上去跟他闲扯了几句,毕竟是我债务人不是?”
“我怎么可能想让他死啊,他死了谁还我钱?他老婆吗?就那破早餐店,一天能卖几个米啊。”
魏语晴和段非坐在审讯桌前,没搭理他。他张了张嘴,紧张地搓搓手,低下头去。他抬手摸摸鼻尖,声音都变弱了。
“顺便从他家顺了袋饼干。”
见段非闻言皱了下眉,他立马摆手,“真没别的事了。”
段非翻了翻之前的笔录,抬眼:“你有事儿没说吧。”
钱大富:“啥事儿啊?”
魏语晴:“龚勇要把龚倩倩卖给你这事儿,怎么就忘了呢?”
听见她这略带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语气,段非暗暗挑了下眉。
钱大富更是慌张,疯狂摆手:“不是,不是不是……”
“我没接啊,这事儿我没点头啊。”
他把龚勇为了还赌债、打算直接把龚倩倩卖到他这儿来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咽了咽喉,他紧张地想擦汗,“那姑娘才十七岁,这不犯法嘛。”
魏语晴厉声道:“她成年了也犯法。”
钱大富狂点头:“是是是,我记住了。”-
“所以我觉得,文淑和龚倩倩必出一狼。”
把马克笔放回讲台的盒子里,时见微看向严慎,笃定道。
严慎把洗好擦干净的假人道具放回原位,听见她的形容,忍不住笑:“玩狼人杀呢?”
提到这个,时见微抱着胳膊,骄傲地抬起下巴:“玩过,玩得特别好。”
“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
拍了拍手,严慎往门口走:“走吧。”
时见微跟上去:“去哪啊?”
“吃饭。”严慎偏头看她,“不饿吗?”
本来没有什么感觉,这么一说倒是有点饿了,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黄昏日暮。大片的橘红色泛着微微粉紫在天边晕染开来,形成层层叠叠的渐变。
下课铃声响起,隔着天花板,楼上传来一阵骚动。
走进实验教学楼的安全通道,时见微差点被楼梯上冲下来的男生撞到,严慎走在她身后,伸手把她拽了回来。
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怀里,感受到他宽阔硬朗的胸膛,还有专属于他的体温。
男生仓促地扬声道了歉,狂奔下楼。
看样子,是去食堂抢饭的。
“没事?”
严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洒下来,拂过她的耳后,她的耳朵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绯色。
时见微摇了摇头,从他的怀里撤开。
靠着楼梯扶手往下走,她笑着看他,心思全写在脸上:“严教授,我想尝尝你们学校食堂的饭,可以吗?”
严慎挑眉:“这个问句,是要我请?”
实验楼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时见微只能挨着严慎走。
衣袖有意无意的互相摩擦。
“大学食堂的饭一般都不太贵,我付得起的。”她沉吟着,轻声拖着嗓音,“不过,是你问我想不想来桐大的,还找我帮了一个小小的忙……所以看你诚意啦。”
其实她也不是全无收获。
不同视角的思想碰撞,她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她来过桐大,很多次。每一个食堂都吃过,甚至见证过一些窗口的更迭替换。但她今天装得挺像第一次来吧?一副陌生新奇、不认路的样子,应该没有什么破绽。
走出实验楼,天边大片漂亮的晚霞呈现在眼前。道路边不少学生停下来,举起手机拍照,时不时发出一些感慨。
时见微目不转睛地望着晚霞,迟迟没有掏出手机。
瞄了她一眼,严慎问:“这么喜欢,不拍?”
视线在晚霞间流连,时见微摇了摇头。
“手机拍出来的照片有色差,永远不及肉眼真实看到的漂亮。”她收回视线,“再说了,漂亮的晚霞又不是只有今天有,我是活不到下一次吗?我还能看到很多很多的晚霞。”
严慎笑着点点头。
说的很有道理,还真是务实的唯物主义者,不仅唯物,还很现实。
正是大学生下课的高峰期,各个食堂里人满为患。好在教职工有专门的窗口,不用跟学生抢。
看了眼空荡荡的教职工窗口,再看了看隔壁拥挤的窗口,时见微感慨:“真好啊,有种走后门的感觉。”
“这词是这么用的?”
“看样子我也需要去上大学语文课,有时间一起去吧。”
没应她这句玩笑话,严慎朝窗口上方的菜单扬了扬下巴:“想吃什么?”
教职工的窗口没有隔壁学生窗口多,但菜品依旧丰富。
时见微没有吃过职工窗口,仔细看了会儿,有些眼花缭乱,干脆挑了个中规中矩的过桥米线。这东西,再难吃应该也难吃不到哪里去吧。
“阿姨,我要一份中辣的过桥米线,配料都加。”
时见微小跑到窗口跟前,点了餐。
阿姨应了一声,看向她身后,熟络地跟严慎打招呼:“严老师,今儿想吃什么呀?”
说着,又看了眼时见微,笑得揶揄,“哎哟,我都没注意,原来是带家属来尝尝咱们食堂啊。”
时见微正低头玩着手机,听见这话,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及时把解释的话卡在喉间,硬是没有吭声。依旧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没有听见的样子。
严慎站在她身后,应了一声招呼,说道:“跟她一样。”
阿姨十分热情:“咱家新出了秋冬限定的银耳莲子汤,给你俩盛点。”
严慎笑道:“给她盛一碗就好。”
他没有解释阿姨的后一句话。
而且……
时见微盯着手机,手指随意地滑着,注意力完全不在手机上,早就飘得老远。
而且,很久之前,他们一起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和她点了一样的红油抄手。他是懒得选,还是真这么巧,和她的口味如此一致。
把两碗过桥米线端到靠窗的位置,严慎又折回到放筷子勺子的消毒柜前,取筷子和勺子。
靠窗这一排都是卡座,带沙发的那种。
时见微坐在卡座的沙发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她离校园生活不算远,坐在这里感受到渗在空气里的蓬勃朝气,有种贴合她磁场的愉悦。
余光里出现一只好看的手,把筷子横放在她的碗上,她扭过头看向对面的人:“我刚才没有听清阿姨说什么,她好像误会我们了。”
恰到好处地停顿两秒,她直直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当下的半分情绪,揣着心思试探的说,“我没有解释,你不会生气吧。”
“气什么?”严慎看了一圈桌面,起身去窗口拿了纸巾回来,“占便宜的不是我吗?”
等等。
他怎么抢她的台词?这是她想说的话——他也不解释,占她便宜。
一时间,她无话可说。像最后的底牌早已经被人预判到,于是这张牌作废。
垂下眼,她安静地吃起米线。
注意到她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严慎心里有数,只是不动声色地伸手,勾住她因为面料质地而略微下垂的衣袖。
她不太挂脸,正向的情绪会像太阳地里的花一样,给所有人看,负面的情绪却内敛许多。在旁人眼里可能看不出来,但在他这里,暴露无遗。
“谢谢。”
袖子差点掉进旁边盛着汤的小碗里,时见微看了眼,随口道谢。
顺手捏住右胳膊的袖子,避免再次垂下来。无意间抓到他的手,体温差别分明,触感也很清晰。
她发誓她这下可没耍什么小心思,也不是故意的。但不得不承认,须臾间的触碰,带来的短促愉悦更像意外之喜。
严慎收回手,恰好手机响了两声,雷修给他发了两条语音,五十九秒和五十六秒。
他放下筷子,往后靠,摁住语音条,转文字。
“雷队那边开了短会,基本可以排除钱大富的嫌疑。”他收起手机。
刑警队那边下一步要以涉嫌谋杀的名义请龚倩倩和文淑再去趟局里。
时见微轻轻嗯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喝着银耳莲子汤。敛了些平日里的锋芒,配上她这身法式穿搭,成熟很多。偏偏嘴角的梨涡在抿唇时若隐若现,低头垂眸专注喝汤地样子,像短脸小猫。
严慎看了会儿,勾唇。
心头宛如隔着玻璃被热汤碰了一下,又灼又痒。
第17章 幺鸡
吃完饭, 食堂的人已经没有来的时候多了,但依旧有人进进出出。
严慎端着碗走向回收处,时见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路过的学生碰见他跟他问好, 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充满了好奇、探究, 以及明晃晃的八卦。
时见微注意到他们的目光, 没有在意, 礼貌地朝他们笑了下, 视线轻飘飘地移到别处, 环顾四周。
她真有那么一瞬间, 怕对面的几个学生会叫出那一声师母。
跟着严慎走到餐具回收处,又并肩同他往楼梯口走。时见微没有认真看过路,一直在看周围的学生, 心想,现在的大学生长得可真好看, 比她上大学那会儿的质量高多了。
楼梯间不算特别宽敞,有人上上下下, 奔跑起来还是会不小心发生摩擦和碰撞。
严慎瞥了她一眼,放慢脚步, 和她走在同一层台阶。
伸手捉住她的胳膊, 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点:“别光看帅哥,看路。”
“……哦。”
猝不及防被他轻轻拉了一下,又毫无预兆地将她的心思戳破。时见微懵了会儿,低头盯着脚下的台阶,抿唇, 微微懊恼。
怎么就被他抓包了。
她看帅哥的意图这么明显吗?
食堂一楼角落有一个小便利店,时见微说要去买AD钙奶。严慎正要跟她一起去, 兜里的手机响起,他示意自己去外面接电话。
时见微点了点头,钻进便利店。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货架上琳琅满目,过道稍显拥挤。
目标明确,时见微拿了一板AD钙奶,付款后快步走出便利店。
走到食堂门口,她还没来得及伸手掀开长得像宽粉一样的透明帘子,后面跑过来一道人影,挡在她身前。
“同学你好,能加个微信吗?”
一张陌生的脸闯进视野,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朝气。
她今天穿的挺成熟的啊,还能把她当大学生?
时见微弯唇,扬起笑脸:“不好意思,不可以。”
男生盯着她有些出神。
笑起来一枚梨涡,甜得他头晕目眩。
“就加个微信,交个朋友嘛。你是哪个学院的啊?”
“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时见微歪着上身,越过他看向食堂外面、在打电话的严慎,“看见外面那个长得特别帅的男人了吗?你们学校的老师,他带我来的。”
男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严慎原本侧着身子,不知怎的忽而偏头看了过来,三个人的视线同时撞在一块儿。
隔着遥遥距离,时见微莫名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看穿了一样,心虚了一秒。
……借用一下身份应该是可以的吧,而且她也没说什么别的,句句属实。
话说到这个地步,后面的话似乎不用说得太明白了。
男生懂了,讪笑道:“对不起啊,我以为你是……不是,你长得也太显小……”
语无伦次一番,他看着她漂亮的杏眼,魂又飘了,唰的鞠了一躬,“师母好。”
说完,不等时见微有任何反应,他狼狈逃走,后脑勺都冒着尴尬。
时见微觉得有趣,扑哧笑出了声。
低头撕开AD钙奶的薄膜包装,抽出吸管。插好吸管后,包装膜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扔进门口的垃圾桶。
掀开门帘走出去,没有了厚重的朦胧感,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时见微没有急着过去,站在食堂外的两层台阶上,看着严慎,等他打完这通电话。视线在他身上游走,从上往下,一寸一寸扫过。
盘靓条顺,衬衫之下呼之欲出的蓬勃张力,仿佛被交错的铁链禁锢的冰封玫瑰。
好似欣赏艺术品,她满意地点点头。
嗯,最帅的在这里,那些大学生还是差点意思。
视线缓缓上移,触到他含笑的双眸,时见微怔了下,条件反射地飞快移开视线,有些慌乱。
糟糕,又被抓包了。
严慎站在原地,手机里是行政老师的声音,邀请他参加下周学校的座谈会。他看着时见微,捕捉到她飘忽不定的视线,无声弯了弯唇角。
“骆老师,第三次了。”他是笑着的,拒绝人却一点也不心软,“我顶多去参会充个数,主讲,换别人吧。”
骆成舟殷切求人的语气立马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严慎,你是我祖宗!”
严慎:“差辈了,我最多是你小叔。”
那头的人深吸一口气,啪嗒一声,毫不留情地挂掉了电话。
见他打完电话,时见微才咬着AD钙奶的吸管走过来:“雷队的电话吗?”
严慎收起手机:“不是,学校的行政老师。”
时见微点点头:“哦。”
注意到她臂弯里抱着剩下的三瓶AD钙奶,严慎朝她伸手,勾了勾手指。
瞧他这意思是要帮她拿,时见微没有拒绝。
刚把钙奶放他手上,她就听见他问:“刚拿我当挡箭牌了?”
“……”
果然瞒不过他。
时见微咬了咬唇,无辜地看着他:“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你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我是你带来的。”
“我只说了这些。”说着,她微微往前迎了些,“哪一句不对吗?”
她只说了事实,至于别的,全是他人的臆测。
不关她的事。
严慎轻笑一声。
小姑娘又和他玩心眼。
“都对。”他含笑沉声,“要逛逛,还是送你回家?”
时见微喝了一口钙奶:“逛逛吧,顺便消消食。”
桐江大学一共有三个校区,A、B校区隔着一条街,C校区在另一个地方。A校区是主校区,她已经逛腻了,熟悉这里的一切,就连外语学院教学楼门口的那颗香樟树,都和她认识二十年了。
但和严慎一起的话,她可以当作没有来过。
校园广播里放着当下流行的音乐,中央公园的喷泉开着,水流声混在一起。
矮坡旁的相思湖很大,湖上有白桥,桥下有天鹅游过。
正是大学生课余生活最活跃的时刻,空气里渗透着秋日的凉意,也被.操场上拖着音响、抱着吉他的小型音乐会点燃。
两个人从食堂的路口出来,沿着大路往相思湖的方向走。
他会给她介绍每一个地方,还有那些漂亮的花花草草、约定成俗的校园文化。
偶尔遇见严慎的学生,时见微跟在食堂那会儿一样,视线相撞的时候朝对方笑笑,也不说话。
“严慎!”
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
时见微下意识看过去。
……农学院的花孔雀又跑出来了?
注视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大步走过来,她把视线挪到严慎身上。同样是花色衬衫,严慎这件深色V领衬衫的花纹仿佛晕染的水墨,并不花哨。
与他由内而外透出来的气质仿佛浑然天成。
而冲过来的这个男人……
真的很像农学院的花孔雀。
“你今天不是没课?来学校干什么。”
骆成舟直直奔向严慎,看到旁边的时见微,话音仓促截断。又看了看严慎,发现他手里拿着和他毫不相干的AD钙奶,刚好跟女孩手里这瓶凑成完整的一板。
眼珠子在两个人之间来回一圈,骆成舟心下了然。
他笑眯眯地看向时见微,“这位妹妹……”
——我好像在哪见过?
时见微的脑子里自动接上了这么一句话。
严慎蹙眉:“别骚。”
被他的眼神凶到,骆成舟顿时收敛几分,客客气气地伸出手,语气却很是自来熟:“妹妹好,我叫骆成舟,他哥们儿。”
时见微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指头:“你好,时见微。”
不像是官方礼仪握半掌,也不像是和熟络的朋友握全掌。
她只是捻着指尖,握了下对方的指尖,便收回了手。
这个小动作落入严慎的眼里,莫名觉得她在这一刻很像一只小松鼠,对人类的善意抱有一丝怯生生的情绪,他忍不住笑。
骆成舟没在意:“吃饭没?我请客。”
“不好意思,吃过了。”
严慎的声音含混着笑意,但又有些不同,这份笑更多的是对同性兄弟的调侃和戏谑。
能说吗?
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无赖……
时见微咬着吸管,慢吞吞地喝着,默默观察严慎。
他待人接物还挺不一样的,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就好像大家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大家看的。
蓦地,她对他的好奇又上升了一个刻度。
好想知道……他那些不对常人开放的其他面、每一面。
“还逛吗?”和骆成舟扯了几句,严慎偏头问她。
时见微回过神,摇摇头。
骆成舟很热情,跟她说下次再来桐大,他请客。临走时还揶揄地看了眼严慎,碰了下他的肩膀,潇洒走远。
车子停在实验教学楼前的空地,时见微跟着严慎上车。
二十分钟后。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见微没急着下车。看了眼正门硕大的小区名字,想起他住在小姨家隔壁的小区,问道:“严教授,你家住在哪一栋啊?”
转过头看他,有理有据,“你都知道我家门牌号了,告诉我你家的,很公平吧。”
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严慎迎上她的视线,不答反问:“等会儿没事?”
时见微:“干嘛?”
严慎靠着椅背,姿态有几分懒散:“带你去。”
恰到好处地停顿两秒,再偏头看向她,“去吗?”
他这双眼眸夹杂着许多情绪,时见微分辨不出,只觉得车窗开着,外面的风卷了进来。风吹进他的眼睛里,化成滴入泉水的墨,云雾般团团晕开。
倏地,她收回视线。
“下次吧。”
解开安全带下车,她回身关上车门,胳膊搭在车窗,俯身朝他灿然一笑,“下次一定。 ”-
案子不断推进,嫌疑人的范围越缩越小,指向性也越来越明确。
魏语晴把龚倩倩和文淑带到总队,进行分开审讯。
时见微到市局的时候,瞥见停车场里那辆熟悉的奥迪,早起的困意瞬间散去,加快步伐进了大楼。把包放在办公室,她蹦跶着下楼。
离一楼还差四节台阶,突然听见熟悉的吵架声,堪堪止步。
“段非,你这是诈供。”
走廊里,审讯室门外,魏语晴厉声道。
“合理范围内的不是吗?”
“很伤人心你知不知道,她才多大。”
缓了一口气,魏语晴冷着脸,“你和小莫换。”
段非:“魏语晴……”
“这是命令。”
一锤定音,魏语晴扔下这句话甩头进了审讯室,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段非叉腰低头,怅然又烦闷,像是被她最后一句话敲醒了般。
大学时就是专业内经常分到一个组的搭档,他们有长达八九年的默契。工作落到市局,分在一个组,又整天被雷队摁头搭档。
习惯了,也差点忘了。
她是他的组长。
时见微一时间不知道该下还是该上。
怎么感觉和以往的斗嘴不一样,这次还挺严重的……
正犹豫,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她拿起来看,是严慎发来的消息-
【看不看审讯】
时见微低头回-
【你知道我上班了?】-
【小时法医从不迟到,九点上班就九点,最早八点五十九】
时见微轻蹙眉尖,这都能看出来吗?
聊天框里又弹出来一条消息-
【雷队说的】
“……”
时见微抿唇,雷队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啊-
【我来了,准备迎接我闪亮登场吧】-
【恭迎大驾】
看着这四个字,有种输出的情绪得到极大反馈的感觉。时见微的心头泛起丝丝喜悦,好似外面观赏树上停留的鸟雀,在枝头小幅度的来回跳跃。
下了楼,发现走廊里空空荡荡,段非已经不在这儿了。
穿过走廊,她走向审讯室。第二间审讯监控室的门是开着的,一眼就能看见严慎的侧影。
这间屋子里只有他和其他两个警员,雷修在另一间审讯监控室,那边在审文淑。
关上门,时见微安安静静地走到他身边。
被监控室里,龚倩倩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
隔着单向玻璃,她看着龚倩倩,在心里感慨。真的很漂亮,有一种清冷的破碎感。
小莫给龚倩倩递了杯热水,不小心碰到龚倩倩的手,对方瑟缩了一下。
动作微小,被时见微捕捉到。
她往严慎身边靠了点,手挡在唇边,偏头要和他说悄悄话:“龚倩倩是不是——”
严慎盯着对面,忽而俯身,侧耳靠了过来。
顷刻间,清淡好闻的白茶香味侵袭她的全部嗅觉,卷动着她周身的空气,将她包裹住。
她的唇瓣距离他的耳朵只有毫厘。
第18章 幺鸡
心神荡漾一瞬, 时见微压低声音:“刚刚小莫不小心碰到龚倩倩的手,她躲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抗拒啊。”
比如厌男、讨厌肢体接触, 或者……被骚扰过。她家又有龚勇那么一个父亲,很难不往这方面想。
“有可能。”严慎也注意到了。
龚倩倩此前每一次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样子, 同今天差别不大。双手紧握, 或者撑着膝盖, 在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手指相互之间抚摸、摩挲, 属于安慰反应。
被监控室里, 审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仿佛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挣扎,整个过程,龚倩倩的情绪一直很平稳, 准确说,是麻木。
中途, 严慎去了趟隔壁审讯监控室。
半小时后。
时见微走出监控室,觉得有些压抑, 去接待室里拿纸杯接了温水。脑海里不断盘旋着,龚倩倩声音颤抖地细数龚勇的种种劣迹, 以及对她这个亲生女儿的羞辱。
身为他的女儿, 她感到恶心、痛苦。
那些被掰开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刺眼的冷光下。
像是零下天气里的冷风,钻入时见微的骨头,划拉出风痕,生出刺痛。
严慎在隔壁监控室和雷修聊了会儿, 来到接待室,抱着胳膊靠在门口, 看着站在饮水机前、捧着纸杯、心不在焉喝水的时见微。
“时见微。”
他低沉的声音放轻,“过来。”
时见微慢吞吞地走过去。
严慎垂眼:“难受了?”
咽了咽喉,时见微老老实实地应声:“嗯。”
走廊里传来动静,她闻声立马跨了一步,越过他,探身看向走廊。
两间审讯室几乎同时打开,龚倩倩和文淑一前一后走出来。厚重的门被关上,没有开灯的走廊里,有阳光洒进来,两个人望向彼此。
“妈。”
龚倩倩的声音带着哭腔。
文淑双眼猩红,显然经历过巨大的情绪波动。此刻,眼眶里再度泛起泪,打着转,却不掉下来。她抬手整理着龚倩倩耳边凌乱的发丝,笑着看她。
这抹含泪的笑容却包含酸涩。
“幺幺,妈妈不后悔。”她颤抖着手,把龚倩倩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抚摸她的脸颊,“我们幺幺才十七岁,还有很美好的未来。”
她忍着汹涌颠覆的情绪,即便双眼猩红,声音又轻又柔,却仿佛下一瞬就会飘散在空中,“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是妈妈的错。”
龚倩倩的眼泪唰地掉下来,拼命摇着头:“你没有错,是那个狗东西的错。”
“原本就是我想杀他啊,是我。”她哭得太厉害,猛地抽了一口气,“那些东西都是我准备的,要动手的人也是我,和你没有关系。”
所有作案工具都是龚倩倩断断续续准备好的,只不过迟迟没有下手。然后在某一天,文淑收拾房间的时候翻到了。过往数年累积的恨意和念头,在那一刻犹如弹簧触底反弹,于是她暗自策划着谋杀。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她的女儿动手,她要让女儿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只有龚勇死了,幺幺才有希望。
“妈……”
“幺幺,郑叔叔等会儿来接你,回去之后好好读书,靠自己有立足之地,不靠别人。要健健康康的,要开心。”
警员把文淑带走,龚倩倩蹲下身,抱头痛哭。
魏语晴站在一侧,不动声色地陪着她。
时见微收回视线,转身,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
她其实可以理解文淑和龚倩倩的动机,长期压抑和看不见希望的环境下,积累久了,产生爆发的情绪和认知失调,认为这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她可以理解的,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
“枕头下拿走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严慎走过来,拿走她手里已经喝完水、但被她抠得乱七八糟的纸杯,“文淑在焚尸的时候,甚至有一丝不舍。”
时见微靠在椅背,垂着脑袋,整个人看起来黯然失色,头顶仿佛有一朵乌云。双手垂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指甲,没有说话。
见她又刮上指甲了,严慎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拉过来一把带轮子的转椅,在她面前坐下,把她的左手从右手里解救出来。
敞开的腿将她圈在自己的领地,膝盖之间隔着毫厘距离,西装裤和牛仔裤的裤腿有意无意地摩擦着。
“还有一件事。”他说,“郑光没有直接作案,也算不上帮凶,但他间接帮过文淑。”
时见微这才抬头,略微错愕地看着他。
郑光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他。
严慎沉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龚倩倩长达十七年的人生里,有一个温吞软弱的母亲和一个暴躁好赌的父亲。
三天两头,隔着楼上楼下,或者仅仅是一张透光的帘子,她都能听见父亲家暴母亲、母亲哭着求饶的声音,而她只能蜷缩在二楼角落,埋头捂着耳朵,努力集中注意力背英语单词、历史事件年表。
她很厌恶父亲,偶尔也觉得母亲的性格很讨厌,偏偏她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反抗这里的一切。一直想着,再等等,等她成年了、考上大学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里。
然而,在她十七岁半的夏天,只剩下一年就要高考的夏天、就可以逃离这里的夏天,他的父亲闯入卫生间,撞见她洗澡。她费了浑身力气把他敲晕,渴求母亲申请今年的学校住宿。可不知原委的母亲觉得学校住宿费太贵,家里住得下,没必要掏这个钱。
而且,母亲辛苦挣来的钱总是被父亲抢走,拿去赌博、投资,家里留不住什么钱。
紧接着,从父亲口中听到要把她卖给债主还债,她只想逃,又被困在这里,无路可走。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在不透光的屋子里渐渐腐烂。
早年在心里埋下的恨意种子,在那一刻疯长。
于是她和以往一样两点一线,陆陆续续准备了和她这个喝烂酒的父亲绝配的死法。
偏偏某天下了晚自习,她回到家,发现抽屉里的东西都不见了,以为是被父亲发现,便安分了几天,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国庆前夕,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给她请了假,连夜带她回了老家。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暂短的逃离,对她而言都是奢侈的蜜糖。
什么也没问,回了乡下外婆家。
某天半夜,在她熟睡的时候,文淑搭上提前联系好的郑光的车,回到桐江,动了手。
文淑和郑光见过两次,尽管对方也是一个搞棋牌室、放高利贷的。但这个人,不算一个十足的坏人,偶然听说,他还搞过慈善捐款。她便鼓起勇气,向对方提出了能否在国庆的某两天接送她往返桐江的事。她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合理,国庆期间买不到车票。
郑光同意了。
只不过,郑光是在案发之后,才猜测到文淑当时找他帮忙接送的真正原因-
听完,时见微更难受了。她沉默着,郁结在心口盘旋。
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声音。
“谁能想到平时那么唯唯诺诺一个人,会是杀人凶手。”
“她也是为了龚倩倩,能理解,为母则刚嘛。”
小莫走进接待室,身后跟着一个男警员。他看到椅子跟前两个人,正好和俩人视线相撞,猛地止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把身后的人推了出去。
“诶不是,我喝水呢大哥!”
“上楼喝上楼喝。”
静静看着小莫和那个男警员演了一出大戏,时见微忽而蹙眉,盯着门口,没有收回视线。
严慎歪头看她:“怎么了?眉毛快拧成麻花了。”
“我不怎么喜欢‘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句话。”
她声音很轻,仿佛没有什么温度,但很坚决,“女子刚强的前提,从来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我们本身就有独立、强大、容纳万物的力量。”
严慎含笑看她,眼底有浓郁的欣赏。安静她说完,他点点头:“说得对。”
“你赞同我?”
“当然赞同。”
听见这话,时见微瞬间变得开心,不管他是迎合她,还是真的与她有思想共鸣。抬头触及到他那双盛着笑意的双眸,她抿了下唇,移开视线。
救命,他的眼睛怎么这么好看。
垂下眼眸,才发现自己和他离得很近,远远超出了安全距离。
只要她微微晃一下腿……
脑子里刚跳出这样的想法,身体已经十分诚实地做出了行动。
隔着裤腿,碰到他的膝盖,轻轻靠着。
虽然微小,但这个动作过于唐突。
霎时,感觉空气都停滞了,不再流动。
时见微将计就计,不停地晃着腿,碰着他的膝盖,微微扬声:“严教授,这不是囚禁吗?”
这么近的距离,把她圈在他身前方寸,她无法起身。
温度像是被上调,暧昧因子在屋子里荡漾。
严慎收拢膝盖,大腿夹角变小,抵扣着时见微的膝盖,夹住她的双腿。没怎么用力,刚好将她禁锢住。
时见微只感觉身躯一紧,电流般的酥麻感从膝盖蔓延上来,顿时动弹不得。
他眼尾上挑,故意使着坏:“这才是囚禁。”
“……”
时见微咬着下唇,不吭声。
玩脱了……
严慎没松开她,说道:“我以为,你会对郑光的行为感到意外。”
时见微摇摇头:“这很正常啊,人都是多面的。他是高傲自大、草菅人命的人,也是抱有善心、帮助弱者的人。有阴暗面,也有光明面,不矛盾的。”
余光瞄见严慎歪着头低下来看她,和之前那次一样,试图捕捉她的眼睛,攫住她的视线。
她往后仰了点,“看什么?”
严慎直起上身,抱着胳膊笑:“这么深刻的心得体会啊。”
他眼尾的笑总藏着些别的意味,时见微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一想到他玩弄人心那一套,她莞尔一笑,也抱着胳膊,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语调悠扬:“就是因为人是多面的,人心难测,我才不信什么心理学、犯罪心理学。”
人的确是多面的、立体的。
比如,所谓的反差。又比如,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
她就是如此。
漂亮、可爱、显小,经常被误会年龄。长了一张一米五的甜妹脸,实际上有一米六八。除非亲眼所见,很难把她同法医职业联系,也很难想象她会骑机车,更难想象她大半夜一个人扛尸骨。
当然。
她想,他也一定是如此。
时见微平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每次你看我,我都觉得你在分析我。”
眉尾轻挑,严慎觉得冤枉:“我没有。”
时见微沉着气:“我感觉自己在你面前是裸奔。”
不了解这个学科领域的具体内涵,但每次一搜别人说得都特玄乎。可能有夸大其词的部分,她不了解,自然会有些抵触。
严慎无奈,半开玩笑,有商有量的:“不能让我不看你吧?我以后和你说话背对着你?”
时见微沉吟几秒,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而后抬起下巴:“打电话吧,漂流瓶联系也行的。”
深邃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几秒,严慎把手伸进兜里:“伸手。”
时见微:“干嘛?”
疑惑,但还是照做了,乖乖伸出手。
严慎从兜里掏出一枚小玩意儿,是小学门口那种刻着各种漂亮图案的印章。
拔开盖子,他捏着她的手,在她的手背轻轻摁压一下。
他给她盖了章。
手背留下一朵小红花。
她的手比他的小很多,如柔荑,又嫩又软。青筋分明的手捏着她的手指,指尖有意无意地勾到她的指尖,无端生出一些旖旎。
两人手心的温度略有温差。
他收手,那温度撤走,触碰时泛起的痒意如同抽丝剥茧,仍旧留存。
“迟了几天 。”
严慎把印章揣进兜里,看着她手背上的小红花,“严老师说话算话。”
第19章 幺鸡
看着手背上的小红花, 时见微倏地笑起来,头顶半空遮盖的乌云仿佛瞬间散开。
“你是教小学的吧,这么会哄人。”
仔细端详着印章, 她意有所指,“你那些学生表现得好, 也有小红花吗?”
“没有。”严慎实话实说, “最多期末想办法捞一捞。”
闻言, 时见微别开眼嘀咕:“挂科率全院最高, 居然还会捞人啊。”
严慎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微微眯眼:“说我什么坏话呢?”
时见微立马抬头摇了摇:“没有啊。我说今天天气真好, 严教授打算什么时候放开我,我想出去晒太阳。”
说着,她动了动腿示意, 澄澈的双眸眼巴巴地看着他。
紧贴的腿在她的动作下,隔着薄薄的布料摩擦。
彼此的体温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窜动。
严慎垂眼, 挑了下眉,张腿松开她。
时见微起身往外走。
桐江的秋冬季节湿度大, 一旦阴天就会起雾,明媚的晴朗天气是难得的珍宝。街上已经有市民搬出椅子, 坐在太阳底下, 享受日光照耀,暖和又舒服。
走出接待室,时见微看到大厅里一堆人。
龚倩倩在大厅侧边的连排椅子上坐着,垂着脑袋,阴郁安静。魏语晴就坐在她身边, 陪她等郑光。雷修站在玻璃门外的台阶上,抽着烟, 愁眉苦脸。
段非不见踪影。
太阳偏移,阳光正好照亮整个大厅。
时见微看了一圈,干脆走过去,坐在龚倩倩的另一侧,轻声问她:“要喝水吗?”
龚倩倩咬着干裂泛白的嘴唇,没有任何反应。
抬眸和魏语晴交换眼神,魏语晴绷着嘴角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时见微便去接待室接了杯温水出来,放在龚倩倩的手里:“嘴巴这么干,喝一点吧。妈妈不是希望你健康吗?”
龚倩倩盯着纸杯里的水面,好一会儿,才开口:“为什么。”
魏语晴俯身凑过去:“什么?”
“那种狗东西就该死,除去一个人间毒瘤,有什么错。”
龚倩倩的声线很冷,微微颤抖。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照不进她的心里,无法清扫腐烂发霉的潮湿。
雷修瞥见严慎走过来,捏着烟盒抖出来半根,递过去。
严慎摇了摇头:“不抽。”
“郑光是个聪明人。”雷修收起烟盒,“我们查了,他搞的那些玩意儿只是擦边,没碰红线,而且他那慈善基金还真不是挂名。不过也好,那小姑娘有人资助。”
虽然龚倩倩已经过了十六岁,能靠自己半工半读,但会很累,她还生着病。
严慎应了一声,看了眼斜后方的人:“龚倩倩需要心理干预和治疗,她的躯体化反应有点严重。”
“等郑光到了,我和他聊聊。”
“嗯。”-
郑光把人接走之后,整个刑侦一组提前半天放双休假期。
曹叮当提议大家一块儿聚个餐,雷修摆摆手,说要回家陪闺女。小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慨,有家庭的人就是不一样。
最后问了一圈,就六个人点了头。
“咱们去玩剧本杀呗?南梧大道新开了一家,听说本子都不错。”
曹叮当掏出手机,开始翻那家店可供选择的本子。
时见微立马回绝:“我不去。桌面剧本杀不就是带着角色在会议室开会吗?这算加班,还是倒贴钱的那种。”
曹叮当凑过来,语调拐着弯:“师姐,就玩儿一下嘛。”
时见微绷着脸摇头,坚决不松口。
严慎在她身边,瞥见她的小表情,弯了弯嘴角。
小莫环顾一圈:“段非怎么还没下来。”
听见这个名字,魏语晴才抬头,看了看:“他爱来不来。”
话落,段非清嗓子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他换了私服,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
魏语晴下意识回头看他,他没给正眼,走过来站严慎跟前,离她远远的。见状,魏语晴收回视线,并不在意。
在曹叮当的软磨硬泡下,如了他的愿,六个人去了南梧大道那家剧本杀店。
新店的装潢很漂亮,灯光偏暗,营造出氤氲暧昧的氛围。
综合了大家的意见,最后挑了一个轻松的、纯走心的感情本。
整整一下午,六个人在屋子里拼演技,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
结束后,已经到了饭点。周五傍晚,商场人很多,大多数店门前已经坐满了等位的人,好在他们提前订了座。南梧大道中央广场的一家烤肉店,门店有两层,他们去了二楼。
挑了一个靠窗大点的卡座,两个烤盘,六个人坐刚好。
等烤盘热起来的间隙,曹叮当捧着手机,刷朋友圈:“雷队在朋友圈发了他女儿的视频,好可爱啊。”
小莫凑过去看了眼:“他女儿巨可爱,来过局里几次。你给她糖,她就会叫你哥哥。”
说起这个,魏语晴和时见微也加入了他们的聊天。
严慎把服务员拿来的餐具用热水烫了一遍,再给他们每个人倒了一杯枸杞茶。
段非坐在最里侧,跟魏语晴面对面。
魏语晴聊着天,突然感觉被踹了一脚,低头看了眼:“能不能把你的腿收收。”
段非单手捏着手机,懒洋洋地靠在角落,掀起眼皮迎上她的视线:“不好意思啊,腿太长了。”
说着,慢吞吞地往回收了点。
魏语晴盯着他,没说话。
桌上的温度倏地低了下去,呲呲冒油的烤盘掀不起半点热浪。
曹叮当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来回一圈,热着场子,顺势换了个话题:“师姐、晴姐,可以八卦一下你们的择偶标准吗?我们局里这么多不错的帅哥,没有看上的?”
“是啊。”小莫接话,“大家私下还挺好奇的,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警花。”
魏语晴端起杯子喝枸杞茶:“我对办公室恋情没兴趣。”
时见微认真思忖几秒:“如果不考虑物种的话,我想和食堂的三杯鸡结婚。”
曹叮当:“……”
小莫:“……”
严慎没忍住,低哧,笑出了声,荡开一阵短暂的气音,在时见微的耳畔萦绕。
气音笑声被时见微捕捉到,她偏头:“笑什么?”
收了声,嘴角的笑意并没有散去,严慎点点头:“好想法。”
“……”
三杯鸡怎么了,三杯鸡不配被爱吗?它那么好吃。
周五放假的晚上,烤肉店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觥筹交错间,呲呲冒油的声音、交谈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热闹又嘈杂。
吃到一半,段非要了两瓶酒。
在杯子里倒了酒,他拿着酒瓶,看向对面的魏语晴:“喝吗?魏组长。”
听见这个八百年没有听到过的称呼,魏语晴瞬间想到上午的事。冷着脸看他,她眼神凛冽,盛着气:“你阴阳怪气什么。”
段非拿走她的杯子,给她倒酒:“我怎么敢啊。”
魏语晴:“就因为让你和小莫换了,生这么大的气。不至于吧?大少爷。”
手上动作顿住,段非皱了下眉:“我是这种人吗?”
“你是。”
“……”
段非噎住,瞬间没话讲。
她怎么这么干脆!
气氛在剑拔弩张之后,偃旗息鼓。
被提到的小莫怕引火烧身,硬是闷头吃肉,一声不吭。
时见微担心严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偏头看他,无声做着口型——习惯就好。
严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夹了几片肉放在她的盘子里-
酒过三巡,大家吃得都有些撑。
时见微和魏语晴结伴去了趟卫生间。
随手把纸巾捏成团扔进垃圾桶,时见微信誓旦旦的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烤肉了。
魏语晴笑道:“得了吧,等你消化完又想吃。”
一针见血,时见微反驳不了。
卡座的几个人见她俩回来,纷纷起身,准备走。
时见微环顾一圈:“严慎呢?”
段非:“后门抽烟。”
时见微哦了一声,看了眼手机:“你们先走。”
随即,朝烤肉店的后门楼梯走去。
后门只有一个较为狭窄的楼梯,没有灯,仅仅靠外面广场的彩色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晦暗不明。
她站在楼梯之上,看到靠在墙边的严慎。烟头猩红的火光微微亮起,袅袅烟雾缓缓往上飘,他微微低着头,轻吐出一团烟雾。
侧脸轮廓和身形在这片昏暗里反而衬得更加明朗,映射进来的光一寸寸地描摹他。时见微有些晃神。潮热的空气、隐约的人声、体内微小的酒精成分,混在一起,一股朦胧感窜上来,像做梦。
大脑在这样的氛围下有点混沌,隔着几步台阶,她遥遥望着他,看得入迷。
察觉到有人来了,严慎偏头,借外面变换的灯光,看出是时见微。
毫不犹豫,他抬手夹住烟,捻灭。
火光熄灭,本就没什么光源,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更暗了。
时见微慢吞吞地下楼。
严慎掏出手机,打开电筒,抬手,照着楼梯:“灯也不打,不怕摔?”
时见微没有停步,径直往下走:“因为你会出手啊,就像这样。而且,我相信就算我摔下去,你也一定能接住我。”
严慎勾唇:“这么信任我?”
手机电筒的光随着她的步子一点一点往下挪。
时见微嗯了一声,没留神,猛地一下踩空。下意识抓住一旁的栏杆扶手,站稳了。
她松了一口气,怎么说摔就摔。
严慎伸出去的手已经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便索性扶住她。
看到她劫后余生的表情,明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他却弯唇,拖着腔调问:“小时法医,不会是故意的吧?”
时见微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露出几分懊恼:“对啊,我应该直接往你怀里摔的。有经验了,下次一定。”
哂笑一声,严慎瞥见她一闪而过的皱眉:“崴脚了?”
时见微本来想说没事,但……
她惨兮兮地哼唧两声,“有点疼。”
严慎抓着她胳膊的手没有松,直接转过身去,顺势把她的胳膊搭在肩上。双手握住她的大腿,微微一勾,把她背了起来。
悬空的刹那,时见微猛地抱住了他。
“时见微,太紧了。”
“嗯?”
严慎无奈:“胳膊。”
“哦……”
尽管说那句话想要得到的结果就是这样,但时见微没想到他真的会背她,有些懵。环着他的胳膊松了点,她埋在他的背上,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
单扇玻璃门被推开,夜里的凉风灌了进来。
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盯着他的后颈和他被风吹得飘起来的发丝。
很奇怪。
他出现时,好似一场无声的侵袭,顷刻间扰乱她的磁场。偏偏下一秒,又能够在这片兵荒马乱里寻到新的平衡。
竟然意外的,让她感到安心。
第20章 幺鸡
南梧大道中央广场人来人往。
严慎背着时见微往停车的地方走, 她温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轻轻落在他的后颈。
时见微抽回一只胳膊,捣鼓一番, 掏出手机,想给魏语晴打电话, 问问他们在哪。
魏语晴搬了新家, 就在南梧大道和市局之间, 她们说好了今晚去她家睡。
“微微, 严教授。”
电话刚拨出去, 不远处响起魏语晴的声音, 随即是她的手机铃声。
时见微扭头看过去。
消失的四个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奶茶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一杯奶茶,目光呆滞地看着她和严慎。
不是, 怎么就背上了……
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时见微深吸一口气,缓缓别开脑袋, 埋头趴在严慎的背上,装死。
在这一刻, 她真的很想找一个地缝钻下去。
嘟嘟囔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严慎的耳畔说:“放我下去吧。”
严慎没动,反而故意收紧了胳膊, 把她往上掂了掂。
“怕什么?”他的声音似从喉间溢出, 混在这片夜色中,格外性感。
时见微嘴硬:“我没有怕什么。”
不等她再继续挣扎,魏语晴已经把电话摁掉,冲了过来,围着他俩转了一圈。
“你怎么了?”
时见微闭了闭眼, 抿唇,挤出一抹笑:“没事, 就是脚崴了一下,不严重。”
顺势晃了晃严慎的肩膀,“放我下去吧,我只是脚崴了,不是腿断了。再说了,没有伤到骨头,我已经不疼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底气不足。
毕竟刚才装模作样哭唧唧地说疼的人是她。
严慎没松手,看似大大方方,却藏着坏:“没事,疼我背着,不用不好意思。”
“严慎。”
时见微咬了咬牙,压抑着音量,尾音拐着弯上扬,生出几分娇意。比起恼羞成怒,更像撒娇。
愉悦地弯了弯唇角,严慎这才松手,把她放下来。
平稳落地,时见微低头拽了拽皱起来的衣服。
魏语晴打量着她:“真没事?”
时见微应了一声,抬头看她,以及后面那三个仍旧站在台阶上、动作一致地含住吸管嘬奶茶、像机器人一样的人。
“好啊,你们搞小团体,喝奶茶都不叫我。”
段非:“好大的一口锅。”
曹叮当无比委屈:“冤枉啊师姐,我给你发消息了,你没理我。”
“有吗?”时见微点开微信。
果然有一条他发来的未读消息,说他们在国金外面的奶茶店,问她和严教授要不要喝奶茶。
好吧。
她没有看到。
“严教授,喝奶茶吗?”她回头看向严慎,十分有诚意,“我请。”
严慎单手捏着手机,闻言抬眸,看了她两秒,收起了手机:“谢谢小时法医。”
他其实不怎么喝奶茶,但她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想请他的意愿。他不想让她抛出来的引子落空,也不想扫她的兴。
时见微不清楚他的口味,点开小程序,率先挑好自己想喝的,然后把手机递给他,让他自己选。
严慎只看了一眼,手指点了一下,便把手机还给她。
这么快?
稍有惊异,时见微正要下单,才发现他跟她点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甜度和加的小料都是一模一样。
……他这是直接点了加号吧。
下单后,她不免思忖起来。
前两次一起吃饭,他也和她一样,该不会只是单纯懒得选吧?这么随意吗?
每次觉得了解他一点的时候,又会发现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猜不透。
在奶茶店里取完奶茶,时见微意识到少了一个人。
“他又去抽烟了?”插上吸管,她随手把包装纸塞进袋子里。
段非朝某处抬了抬下巴:“给别人拍照去了。”
时见微顺势看过去。
下沉广场有一个网红扶梯,前不久联名IP出了新活动,很多人在打卡。
严慎的身高和气质太突出,她几乎一眼就捕捉到了。
他在给一个姐姐拍照,姐姐的儿子站在靠墙的角落,约莫七八岁。听小莫说,那小孩儿扭扭捏捏不想帮妈妈拍照。
“于是严教授挺身而出!像一道光一样,一路火花带闪电,从天而降!”
“……”
时见微抿唇,不用这么夸张吧。
魏语晴捏着手机过来:“那边有一个自助娃娃机,你们要不要玩?”
段非轻嗤:“幼稚。”
魏语晴:“没问你。”
又来了。
小莫感到头疼。
曹叮当打着圆场:“去吧去吧,你们枪法那么好,抓娃娃的技术应该也不差吧,我想看看。”
小莫疑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曹叮当咬牙低声:“不会活跃气氛就把嘴闭死。”
他转头看向时见微,“师姐,去吗?”
时见微咬着吸管摇头:“我等着给严教授送奶茶。”
应了一声,一群人推推搡搡地走进旁边的自助娃娃机店铺。
她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拥挤人群中的那抹身影,热奶茶滑过咽喉。
严慎跟着那个姐姐一起乘扶梯上来,然后把手机递给对方看,姐姐笑盈盈地夸他拍的很好看。
他是笑着的,被温柔笼罩,她似乎能够想象出他说话的语气。
低低沉沉、轻轻柔柔。
同对方道别,严慎双手插兜往她这边走,她瞥见那个姐姐拎着满脸不情愿的小孩儿离开。
晚风轻起,周遭的一切变得更加流光溢彩,成了流线型的模糊光晕。
只有径直走过来的人愈发得清晰。
时见微仰头看着他:“我手里的奶茶好像有了新的意义。”
严慎挑眉:“什么?”
“热心市民严慎。”她扬起笑脸,这么称呼他。伸手把奶茶递出去,哄小孩儿的语气,“奖励一杯奶茶。”
严慎接过奶茶,笑问:“小时法医,做过幼师?”
时见微沉吟几秒,在心里嘟囔,小学老师和幼师,听起来好像有点配诶。
严慎看着她,没有说话,笑意更深,抬眸看了眼自助娃娃机跟前、挤在一起的几个人。
时见微的心里冒出了一些小心思:“你很会拍照吗?”
看他帮别人拍照,对方好像特别满意的样子。
“还行。”
“那有机会的话,可以帮我拍照吗?”
猜到了。
她在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会顺势而为,往前一步。就像国际象棋里的国王,能一直往前,处在棋盘的任何位置。
深邃的眼眸卷着夜色,平静而深沉地看着她,带着若隐若现的灼火。
半晌,他沉声:“你说了算。”-
深夜十点半。
一群人在轻轨站散伙,时见微跟着魏语晴去了她的新家。为了上下班方便,她搬到了离市局近一点的小区。
时见微喝着还剩下三分之一、已经冷掉的奶茶,坐在客厅的飘窗上,看着外面的夜景。
“你这里能看到市局的楼。”
“看起来很近,下地走还是要十几分钟。”魏语晴扔掉奶茶杯走过来,盘起一条腿在她对面坐下,“我问你啊,你觉得独居最可怕的是什么?”
时见微脱口而出:“被人跟踪,床底有人?”
魏语晴摇了摇头:“都不是。是洗澡的时候摔了,手机不在旁边。”
她郑重其事,“所以你把密码给我记住了。”
时见微点头,小鸡啄米般:“记住了,两边脑子都记住了。”
“我要是三天没回你消息,记得来我家找我。”
“三天?尸体都臭了。”
“……”
魏语晴一噎,差点飙出一句脏话,“时见微,能不能盼我点好。”
“好好好,当然能,我们一起长命百岁。”时见微笑够了,一脸正经,振振有词,“我会打电话的,你要是一直没接,我立马冲过来救你。”
她起身去扔奶茶杯,“可问题是,为什么不把手机拿进去。”
魏语晴愣了两秒:“好问题。”
“我买了那种防水的透明手机套,很好用的,给你买几个。”
“不用买那么多,我就一个手机。”
“就一个手机,不也有一堆手机壳吗?换着用嘛。”
说的也是。
魏语晴表示赞同,静坐在飘窗上,笔直地看着时见微。见她站在边上盯着手机挑手机套,左扭扭右扭扭,消化奶茶的热量。
半晌。
“微微。”
“嗯?”
魏语晴含着笑,半好奇半揶揄:“严教授是不是喜欢你?”
突然被问到这件事,时见微心里咯噔一下,表面看起来没有丝毫波澜,声音四平八稳:“不知道啊,他只是把我当小朋友吧,像雷队那样。”
“嗯,小朋友,实际上能一拳抡死一头牛。”
“哪有那么夸张!”
时见微皱巴着小脸,很不满意。
她只是力气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魏语晴伸手拉她:“说真的,喜欢这款吗?”
时见微挑眉:“听你这语气,我要是点头,你帮我搞定?”
“……我就问问。”
她哪有那能耐。
没有直接回答,时见微背对玻璃窗坐下,故意提年龄:“他可是大我五岁。”
魏语晴不解:“大很多吗?”
“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已经上大学了。”
“嘶——听起来怎么感觉突然大了很多。”
怕她要继续往下聊下去,时见微扔开手机匆忙起身,直奔浴室。
“你不着急洗澡的话我就先去啦!”
“不带手机啊?”
“家里又不是没人,你不是在这里嘛。”
看着她闪进浴室,魏语晴从卧室里拿出没用过的一套浴巾,敲敲浴室的门,递给她。折身回到飘窗,随手点开微信刷朋友圈,瞥见时见微扔在绒垫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没有想窥探什么,但无奈她视力太好。清楚地看到了那条来自严慎的微信消息-
【到她家了吗?】-
消息发出去,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严慎进了电梯。
深夜的秋风被隔绝在外,他收起手机,看着上方电子屏显示的数字。
时间已经有些晚,入秋降温后居民楼里显得更加清冷。
电梯是入户电梯,一梯一户,严慎家门外的走廊空地整洁干净,东西放得也很规矩。指纹解锁,门锁咔嚓一声,他眉心一跳,觉得不对劲。
推开门看到坐在沙发上、回头看着他的人,他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输电话号码。
骆成舟见他不进来,垂眼看手机,好像要打电话:“你干嘛呢?怎么不进来。”
严慎:“报警。”
“……!”骆成舟几乎从沙发上弹射出来,猛地夺走他手里的手机,低头一看,还真已经输了“11”两个数字。他诚惶诚恐,指尖一滑把界面切走,锁屏。
深吸一口气,他活过来一点,“至于么?”
抽走手机,严慎关门换鞋:“你一个有夜生活的人,来我这儿干什么。”
“有夜生活的是你吧。”骆成舟抬手,指了指手腕的表,“都几点了。”
打量他一番,他跟着往里走,“心情这么好,不会是跟上次那个妹妹约会去了吧?”
走到岛台跟前,拿起杯子放在智能饮水机上,严慎单手撑着台面,抬眸,似笑非笑:“你猜?”
又玩这种迂回的心理游戏,骆成舟见怪不怪,压根不去听他这些语焉不详的话。
靠在对面,他偏头问:“你什么情况啊,第二春?”
严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水:“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哂笑一声,骆成舟没再追问。
他今天来他家,单纯是路过。他和朋友一块儿吃了晚饭,就在他家附近,懒得打车,干脆直接过来,借住一晚。
“我送你这马黛茶你没怎么喝啊。”
瞄见方格柜子里放的玻璃罐,骆成舟伸手拉开透明的柜门,拿出来看。看起来像一个独立小城堡的玻璃罐里,茶叶几乎没有往下消耗的痕迹,同旁边的玻璃罐对比鲜明。
严慎喜茶,有一个专门放各种茶叶、茶具和茶宠的柜子。骆成舟不懂这些,但乐于买一些他没听过名字的茶送过来,全当猎奇。
“不是没怎么喝,是没喝。”
听见这话,骆成舟差点把手里的玻璃罐摔了。猛地转身看他端着杯子往沙发走,他抖着下巴,颤颤巍巍:“你对我就这么大的意见吗?”
杯口刚抵在唇边,严慎闻声顿住,扭头看他,眼神好似利刃,透着冷光。稍有制裁的凌厉,无语更甚。
骆成舟丝毫没有察觉,吸了吸气,自顾自地演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偶像剧里那种倒贴、还不招你待见的女二号。你就那么喜欢傻白甜女主吗?我这种高学历高智商高质量……”
话没说完,抬头撞上他笔直、凛冽的视线,嗓子跟被掐住了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严慎挑眉:“演完了?”
骆成舟安安分分地把玻璃罐放回去:“完了。”
收回视线,严慎看了眼手机。微信依旧风平浪静,那条消息仿佛石沉大海。
骆成舟瞄了几眼他的表情,没料到他忽而抬眼,准确地攫住他的视线。骆成舟眨了眨眼睛:“等消息啊?”
严慎眯了眯眼,没回他这话:“客房有四件套,自己换。”
下一秒,手机响了一声,聊天框里弹出一条消息-
【到啦,刚刚洗澡没有带手机】
放下空杯子,严慎起身,扔下一句:“早点睡。”
“啊?”骆成舟猛地抬头。
“早点睡。”
颇有耐心地重复一遍,他朝主卧走。
看着他的身影,骆成舟咂嘴。
绝对有情况!
他翘起脚,跟个大爷似的躺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给严慎的妈妈通风报信。
呵,被他逮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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