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蓝花楹
日上三竿。
时见微翻了个身, 半张脸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缓缓睁开双眼,听见耳畔荡漾着音乐声。门外蓝牙音响在播放, 音乐声充斥在整套房里,像从天花板传来的一样, 很空灵。
保持侧躺的姿势好一会儿, 她坐起来, 胡乱穿上拖鞋, 下床。
“你怎么起这么早?”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 时见微在厨房倒了杯水, 润嗓子。秋冬早晨的天气蒙着雾,雾气仿佛钻进她的咽喉,又沙又哑。
魏语晴坐在小沙发凳上, 边听歌边夹睫毛:“早吗?十点过了。”
时见微捧着水杯喝水,双目失焦般盯着她, 看起来在走神,却没有落下她的每一个动作。温水入喉, 舒服多了。
“你要出门吗?”她问。
突然,魏语晴放下手里的睫毛夹, 看过来, 表情无奈:“我妈八点过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南山小镇玩。我说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她说有很多人,大家聚一聚,妈妈有个朋友的儿子跟你同龄, 你小时候见过的……”
“好!”她的语气陡然一转,“说到这我用小脑都能猜到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味道的奶茶。”
时见微:“相亲啊?”
肩膀懈下去, 魏语晴沉重的嗯了一声,举起睫毛夹继续夹睫毛:“服了,我睫毛怎么这么硬。”
夹了快五分钟了,硬是没有什么效果。
放下杯子,时见微主动请缨:“我来。”
“你别夹到我的眼皮。”魏语晴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时见微拿走睫毛夹:“我每天都干细致活,这种事最在行了。”
她凑近时,魏语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时见微忍不住笑:“魏警官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魏语晴:“你知道掐人的时候,拧一大块肉不怎么疼,但掐一丁点肉特别疼。眼皮本来就脆弱,你要是给我夹到了,我能原地升天。”
“知道了知道了,我小心点。”
蓝牙音响的声音在安静空旷的客厅荡漾,窗外的天气灰蒙蒙一片,阳光被厚重的云雾遮盖,只能依稀窥见模糊的橘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时见微帮她夹完睫毛,顺手画了眼妆。
“可以啊,还有这手艺。”举起手持镜看了眼,魏语晴感慨一句后反应过来,“等一下,化这么漂亮的妆,我妈和她那个朋友的儿子不会以为我特别重视吧?”
低头合上眼线笔的盖子,时见微振振有词:“化妆是取悦自己的,你不是很开心吗?”
放下眼线笔,发现魏语晴盯着自己,她问,“这么看我干什么?”
魏语晴眯了眯眼,语气揶揄:“道理一套一套的。你别说,从某些方面来讲,你和严教授还挺门当户对的。当然,只是某些方面,我没别的意思。”
时见微心想,昨晚的话题怎么还有返场啊,又绕回来了。
不过她倒是的确有兴趣听听说法的。
“比如呢?”
“高学历高智商,还有不错的家庭背景和氛围。”
时见微认同地点点头:“听起来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余光瞥见魏语晴看过来的眼神,她话锋一转,音调变得上扬,玩笑中带着几分真诚,“可是我更想和食堂的三杯鸡结婚。”
“……”
一时语塞,魏语晴欲言又止,索性算了。
孩子爱吃,让她吃吧。经常吃不好饭,能吃是福-
魏语晴出门的时候,时见微跟着她一块儿出门。正好周六,她坐轻轨回父母家,提前给妈妈发了消息。这个时间,刚好能赶上吃午饭。
太阳在漂浮的云雾间时隐时现,小区的娱乐设施和健身区域有很多人。玩泥巴的儿童、打篮球的少年、在健身器材上慢悠悠晃着的老年人。
时见微到家后发现小姨和小姨夫都在。
她一个多月没有回来过,父亲说要大展身手,此刻正和小姨夫在厨房里捣鼓,小姨夫给他打下手。
“我能不能申请莲藕排骨汤啊?现在申请还来得及吗?”
趿拉着拖鞋走到沙发跟前,时见微像小学生一样举手提议。
小姨在沙发上给她挪位置:“知道你要回来,我提前备好菜,你爸已经炖上了。”
那太好了。
能吃到喜欢的菜,有了盼头,时见微心里美滋滋,对这顿饭都期待了不少。
“我怎么感觉你瘦了?”时母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提溜着她转了一圈,“又没好好吃饭?”
时见微嘻嘻一笑:“瘦了不是好事吗?再过两个月就过年了,正好给那些肉生长的空间。”
坐在母亲和小姨中间,她随手抓起果盘里的橘子。
时母凑过来,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不说话。
时见微觉得奇怪地看她一眼:“干嘛呀?”
“乖乖,谈恋爱了?”
“啊?”
时母纤瘦的胳膊交叠在一起,姿态优雅,轻嗤,拿起手机:“周二下午和你一起在桐大吃饭的男人是谁?我同事不确定是你,我还不确定吗?”
此话一出,时见微立马想起了那个下午。
还能是谁,除了严慎。
瞄了眼手机里的照片。
桐大那么大,怎么还是遇到了妈妈的同事,拍了一张略微模糊的照片向她求证。
“市局请来的专家,你们学校刑侦学院的教授。我跟他去实验楼模拟死者,顺便吃了一顿饭。”
时见微实话实说。
“教授?”小姨凑过来看时母手机里的照片,“真的假的,看起来还没我大。”
时见微心说,他的确比你小几岁。
迎上母亲探究的目光,她撒着娇:“人家年轻有为嘛。您问晴晴,问雷队,大家都知道的。”
说着,她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我这么忙,哪里有时间谈恋爱呀。”
“是没有时间,还是看不上啊?”小姨说,“婚礼给你安排了一桌帅哥,你硬是一个也没多看一眼。”
时母放下手机:“算了,搞不懂她喜欢什么样的。恋爱也不是非要谈,自己高兴就行。”
时见微的梨涡在嘴角绽开,抱着时母蹭了蹭:“我好幸福呀,有这么漂亮、这么开明的妈妈。”
时母温和的笑着,下一秒摸到她的手腕,笑容迅速收敛,拎起来看了眼。
“没什么比健康快乐重要,工作也是。”她摸了摸她的腕骨,眼里是心疼,悦耳的声音说着冰冷的话语,“好好吃饭,一会儿吃不完两碗米饭不许下桌。”
“……”
时见微噎了下,“妈妈,这个也要讲究科学,不能把我撑死了吧。”
时母:“撑死也比饿死好。”
“……”
好的妈妈。
饭菜很快上桌,菜品丰富,几近满汉全席的程度,不知道的以为今天过年。
时父把冒着饭尖的一碗米饭放在时见微面前,时见微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默默承受这份父爱。
“你们那个爆炸案结案了?”
拉开椅子,时父问。
时见微嗯了一声:“不然我怎么可能有假期回来吃饭啊。”
小姨夫随口接话:“看新闻,那家早餐店炸得好像还挺严重的。新闻上用词特夸张,说什么血肉模糊,真的吗?”
这个案子上了新闻,很多人都看到过。
时见微:“电路老化加上违规使用电器导致爆炸的,所以你们平常用电用气什么的一定要注意安全。”
避重就轻,她顺便提醒了一番。
时父给她夹菜:“多吃点,别回头瘦得跟干尸一样。”
时母放下筷子,满脸不悦:“什么干尸,你们能不能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些?很影响我的胃口。”
“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时见微认错的速度飞快,没有任何标点符号,瘪嘴,可怜兮兮的。话落,又立马偏头看向父亲,没有丝毫停顿,“爸爸你怎么不认错啊。”
“……”
这丫头,怎么还学会拱火了?小棉袄开始漏风了?
时父给时母夹菜,讨好地笑笑:“老婆,我错了,不聊了不聊了。来,你最爱吃的。”
转而瞄了时见微一眼,她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吃饱喝足,时见微陪他们打了一圈麻将,便歪在沙发上耗费时光。
窗外的天色在麻将碰撞、手机视频的声音中悄然变化。
站起来在客厅里走着圈,边走边看手机,瞥见麻将桌散场了,妈妈和小姨要出门。
“去哪呀?”她抬头问。
“到点了,下楼跳广场舞,锻炼身体。”时母说,“你爸每天都监督我,给他打卡呢。”
时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冲时见微说:“你也出去走走,人要亲近大自然。”
家里有一个医生,最注重的就是身体健康。
时见微从小到大经常被迫锻炼,后来读了法医学,从学校的模拟现场,到实习、工作的真实现场,体力强度上来了,更是被迫锻炼。
有些锻炼未必健康,但呼吸新鲜空气、亲近自然总是没错的。
下了楼,在下沉式篮球场外溜达一圈,时见微绕到小广场旁边的秋千,坐在那儿慢悠悠地晃着。
今晚这个天气,拂着风,不是什么荡秋千的好时机。
广场舞的音乐充斥在空地,篮球场偶尔传来热血沸腾的惊呼声。
时见微两只胳膊挽住秋千的铁链,捧着手机专注地看着,一抬头发现面前围了好几个眼熟的阿姨。
她笑盈盈地问好,结果下一秒就被问起男朋友的事。
怎么回事啊今天,她和魏语晴连这种事都能赶一块儿吗?
“阿姨们要给我介绍吗?”她自如地接下话题。
“有好的当然要先给我们微微留着啊。”
“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时见微笑笑:“算了吧,我可是法医。法医诶,别人一听撒腿就跑。”
这件事她一点也没有夸张,很多人对这个职业不了解,带着有色眼镜。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也希望这个职业能被更多人了解,少一些无端的恶意和偏见。
阿姨们闻言立马七嘴八舌起来。
“哪能啊,法医怎么了?这是偏见。”
“就是就是,这么伟大的职业,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厉害着呢!”
时见微晃了晃秋千,沉吟,似真的在思考:“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就三点。”
阿姨们露出好奇的表情。
时见微:“思想同频,灵魂共振,肉.体契合。”
“……”
一片死寂。
什么、什么玩意儿?
“微微,你这……说明白点啊。比如什么,长得帅的啊,个子高的啊,什么职业啊。你这三个词。”阿姨们面面相觑,“我们确实不太懂。”
时见微揣起手机:“长得帅、个子高这些,应该是及格线啊。”
她说着起身。
“上哪儿去啊?”
气温有些低,她把手也揣进兜里,笑着扬声:“去大马路上看看有没有帅哥让我捡一个!”
只是玩笑话而已。
单纯不想被围着追问感情问题,然后再给她现场推几个或许不怎么样的人的微信。
宽阔的霓虹街道,人来人往,独属于夜间的热闹在这座城市升腾。
戴上蓝牙耳机,随机播放今日推荐的歌曲。时见微拐进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瓶AD钙奶,插上吸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
桐江这座城市夜景极其漂亮,重重叠叠,立体感十足。
搭配斑斓的霓虹,宛如赛博朋克世界,又充满了烟火气息。
路口有一架天桥,时见微不想等红绿灯,打算从天桥过去。
车子从天桥下飞驰而过,车速将闪亮的车灯变成流线型的光。
她抬头,看到天桥上有人。
黑色风衣,嘴里叼着没点的烟,胳膊搭在天桥栏杆上,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烟盒。昏黄晦暗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晚风拂过,他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晃动。
他神色很淡,有股很衬这个季节温度的清冷感。
时见微咬着吸管,仰头看着他,脸侧的发丝被风吹到眼前,视线被遮挡,模糊一瞬。
晃神之余,有些惊愕。
她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怎么还真的让她……捡到了?
第22章 蓝花楹
时见微径直走上天桥, 在他身边停下,双手握着AD钙奶,看向远方。
“好巧啊, 严教授。”
严慎偏头,有些意外她的出现。
她穿了件白绿色的羊羔绒外套, 背后有一只小熊, 看起来就很暖和。仿佛在因为雾霾而变得朦胧的天色里, 增添了同周遭霓虹不同的明亮色彩。
二十分钟前, 他坐在包厢圆桌上, 被一群人问最近是不是有情况。用烟屁股都能猜到, 是骆成舟那小子叛变,把在学校碰见他和她的事抖了出去。
没提名字,但有一段时间, 话题中心是她。
二十分钟前被提及的人,此刻出现在他眼前。
“是挺巧。”他拿下嘴里没点的烟, 塞进烟盒。
时见微又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严慎朝旁边的酒楼抬了抬下巴:“和家人吃饭。”
时见微顺势看过去,亮着红色灯的“醉仙楼”三个大字挂在楼外, 十分显眼。
她拖着嗓音哦了一声,兴趣不大。
“你呢?”严慎有来有往。
时见微猛吸一口AD钙奶, 扬声开着玩笑:“被亲爸赶出来啦。”
闻言, 严慎挑了下眉,胳膊依然搭在栏杆上,手里把玩着烟盒,声线平稳:“父母住这附近啊?”
“……”
哦豁,嘴快了, 暴露了。
时见微咬住吸管,不吭声。
见她低垂着眼眸, 有些气不过但又吃瘪、脑子里飞速运转下一步棋要怎么走的表情,严慎喜闻乐见,无声弯了弯嘴角,直起上身,把烟盒揣进兜里。
“天冷,早点回去。”
被打岔,脑子里的棋盘搁置,时见微摇摇头,索性顺着刚才的话继续:“我要再走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去,时间太短了。”
严慎应了一声:“走吧。”
“嗯?”
时见微茫然。
“陪你走走。”他双手插进风衣口袋,侧过身朝向她,卷着风的眸子半明半暗,却好似钩子,“不要吗?”
AD钙奶喝完,时见微咬着吸管吸了一口空气,发出空鸣声。
又大又圆的杏眼亮晶晶的,歪头看他,笑容明媚:“要吧,盛情难却嘛。”
醉仙楼上。
骆成舟趴在阳台,看着楼下摇头咂嘴,后脑勺突然挨了一巴掌,脖子一缩,惊得他差点没拿稳手机。
“看什么呢?”严母往外探身看了眼,街上车水马龙,没什么特别的。
这地儿能看到完整的天桥,那俩人早就下了天桥,混迹在人群中。
骆成舟抬手揉了揉后脑勺,嘿嘿笑着:“看风景。”
严母轻哼:“看街上有没有漂亮小姑娘吧?”
“……我是这样的人嘛?”
骆成舟小声辩解。
严母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摆摆手:“给严慎打个电话让他回来,还没说完他和那小姑娘怎么回事。”
骆成舟腹诽。
您儿子正和那小姑娘在楼下压马路呢。
严母瞥他一眼:“听见没?”
小鸡啄米般点头,骆成舟诶诶两声应下,假装拿起手机,目送严母回包厢。
包厢门推开又关上,里面打麻将的热闹喧嚣涌出来又再度被隔绝。
骆成舟放下手机。
这会儿打电话,找死吧?他这么年轻,还没活够呢-
假期总是比上班上学的时间过得快,一晃眼,明天又是周一。
时见微躺在床上,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双手举着手机,把小组周五晚上聚餐的照片发朋友圈之后,清理相册。
大片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
落在双人床三分之二的位置,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
删掉照片,下一张自动滑出来。
时见微指间顿住,而后把照片放大。
课表?!
严慎的授课课表!
一个激动没拿稳手机,啪嗒一下砸到鼻梁。她猛地坐起来,捂脸哼唧。
低头看了眼,还好还好,没有流鼻血,只是有点疼。
揉着鼻子,她认真看着课表。
都忙忘了,还有这件事,她老早就打算去听听他的课。
思来想去,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他周一刚好有课。
于是,她坐正,盘着双腿,双手捧着手机,很是虔诚。面无表情地敲着屏幕,迅速编辑了一条措辞还算中规中矩、甚至态度有些冠冕堂皇的请假信息,通读一遍后,满意地发给市总队领导。
她说,想明天请假一天,去桐大听严教授的课,接触新的领域、学习新的知识,不断丰盈自我,不断进步,为未来的工作添砖加瓦!
感叹号一个也不落下,激情澎湃,宛如演讲稿。
嗯……和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完全相悖。
她只是想去看看严慎当老师的样子,再顺便听听天书一样的犯罪心理学。
十几分钟后,收到领导的回复,批准了。
“呜呼!”愉悦地抛开手机,时见微跳下床,打开衣柜,面对密密麻麻、多巴胺色调的衣服陷入选择困难。
静了会儿,她转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明天的天气。脑子一转,挑了一件香芋紫色的潮牌外套,带绒。搭一条微喇牛仔裤,鞋子就穿那双紫白色的。
父母家的库存基本都是她研究生毕业之前的衣服,没有自家衣柜里那么多成熟的正装和职业装。
不过,既然是回归校园去听课的,那她装装大学生,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严慎周一全天有课,但时见微懒得早起,美好的早晨当然要用来睡觉,索性打算下午再去。
临近十一点,她才辗转着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着哈欠拉开卧室门,正好和客厅里的时母四目相对。
画面凝固,两个人对彼此的出现都略感唐突。
“你怎么在家?”时母诧异,怀疑地看了眼日期,确定今天是周一,“今天不上班啊?”
时见微声音囫囵,搪塞她:“就……我多放一天。您今天不上课吗?”
话题转移得极其自然。
“下午有课,这就走。”时母没有怀疑,拿上教材和教案,在玄关换鞋,“乖乖,没做你的饭,你看你出去吃还是点外卖,妈妈走了啊。”
推开门又歪着身子看过来,“点外卖的话记得清理现场,别让你爸发现。”
“好,知道啦。”
拖着嗓音,时见微钻进浴室洗漱-
吃过午饭,收拾好东西出门。一如既往,优先选择轻轨出门。
她挎着小包,长发扎成丸子头,行走在桐江大学的校园里,一点也不违和。
看了眼课表,确认上课的教室是哪间,她轻车熟路,拐过弯,直奔刑侦学院。
阶梯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但大多数桌面上放着书本、水杯等,用来占座。
前十排没有一个空位,时见微在靠后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坐了进去。顺手关上窗户,拉了一半窗帘。
真没想到。
在阶梯教室上课就算了,还有这么多人占座,他和他的课这么受欢迎吗?
不过,转念一想。
他在桐大论坛里的民间评价,很像那种“××虐我千百遍,我待××如初恋”的感觉。不管他有多么人如其姓,不管他如何让大家汗流浃背,他的专业、人格魅力远远越过这些,足够吸引人。
快到上课时间,阶梯教室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安静的环境顿时变得嘈杂。
时见微头也没抬,窝在角落里玩手机。
身边有人落座,随即是两个女生的声音。
“你还预习了?”
“那当然了,我都想好等会儿下课去问严老师什么问题了。拉近师生关系,顺便刷刷脸,保佑他期末捞我。”
“不是吧,你们现在都卷成这样了?”
一字不落地听见她们的对话,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时见微抬头,看见严慎进来,走上讲台。
他的衣柜里一定有很多风衣。
个高腿长,宽肩窄腰,风衣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浓郁的秋冬气息荡漾开,仿佛在瞬间万籁俱寂,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袭来,却又觉得他怀里一定是暖的。
时见微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居然戴了眼镜。
金丝边眼镜。
薄薄的镜片背后,促狭的目光扫过来,只让人觉得喉咙一紧,无端涌上一股窒息感。
而那种介于欲和禁欲之间的感觉,也如同藤蔓一般生长蔓延,抓挠人心。
啧,有点心痒痒。
见他拿起纯黑色的保温杯喝水,微微仰头,脖颈颀长,喉结滚动。
时见微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有些口干舌燥,后悔没有在教学楼大厅的贩卖机里买一瓶水。
他轻掀眼皮,她吓了一跳,猛地低头。
心脏在瞬间悬空,胸腔里的声响轰轰隆隆,震得她耳膜疼。
吓死她了。
这么多人,乌泱泱地挤在一块儿,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吧?而且今天周一,她按理来说应该在市局上班呢。
严慎的视线随意的从座位间瞟过,顿了下,又移回某处。
看着角落里低头、打着哈欠玩手机的时见微,凝眸确认了一番,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来听他的课。而且今天周一,特意请假来的?
“我怎么感觉几天不见,严老师更帅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大,有些人的性张力是天生的。”
“他和商学院的纪老师每次走一起,我都觉得画面很割裂。一个仿佛遁入空门的高岭之花,一个扑面而来的欲感。”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
时见微听得耳朵有些发烫,胡乱刷着手机,屏幕快要被她刷出火星子。即便是对于性这个话题再百无禁忌,也在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耳根更烫了。
正式上课,严慎低沉的声音在教室里荡开。偶尔响起同学们回应的声音,以及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时见微放下手机,单手托腮,认真地看了会儿PPT。
……什么天书。
看得她都有点晕字了。
坚持不到五分钟,她放弃了,视线一转,看着台上的严慎。
他讲课的声音和她以往听到的有些许差别,抑扬顿挫十分明显,氛围也很轻松,还挺敞亮的。不像面对她时,譬如前天晚上,总感觉周身夹杂着风。
“你也是来蹭课的吗?”身边的女生见她桌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支笔都没有,还直勾勾地盯着严慎看,小声问道。
时见微轻声应了一下。
隔了一个座的女生控制着音量,也难掩语气里的激动:“我说什么来着,上学期那个桐江高校青年教师颜值野生榜,不是浪得虚名的。”
说着,她压低身子趴在桌上,看向时见微,“你别看我们严老师长得特别帅,但他是真挂科。”
“不过可以请假三次。”身边的女生补充,“只要理由正当,他不考究真假。”
“对对对,逃课被逮三次,取消期末考试资格,但请假就没有这些事。”
他会在期末的时候捞人就已经让她意外了,没想到还能请假三次。
时见微好奇问:“好请吗?”
“超级好请,基本上说一声就可以。”
见她脸上露出一些愕然,身边的女生笑了笑,“意外吧?严老师这个人,你说他跟他的姓氏一样严吧,他又很好说话。你说他温柔吧,又感觉他这个温柔,是带了刀子的。”
隔座的女生:“对,温柔刀,不知不觉给你致命一击。”
闻言,时见微抬眼看向讲台前的人。
他抬手推了下眼镜,用有趣的例子讲着难以理解的知识点。
“老狐狸。”她无意识嘀咕。
“我去,你是真敢说啊。”身边的女生听见她嘀咕的内容,赞赏有加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转头对隔座的女生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形容,好贴切啊。”
“都听懂了?”
台上,严慎随手翻了一页PPT,双手撑着讲台,“来吧,思考案例。等会儿抽签。”
“哎哟喂——!”
台下的学生一听,立马一片哀嚎。
又抽签,抽死他们得了,科技的发展就是把大学生玩死是吧。
氛围突然变得紧张,时见微莫名跟着紧张起来,问身边的人:“怎么抽签啊?”
“一个小程序,你们蹭课的不用担心,因为只录了我们本专业学生的信息。”女生颤抖着声音慌乱说完,抬头认真审案例题。
既然如此……
那没她什么事吧。
阶梯教室里安静下来,一大半人仰着脑袋看案例,头脑风暴。
时见微撑着下巴玩了会儿手机,觉得无趣,便盯着窗外,开始走神。
这间阶梯教室在一楼,视野较为开阔,能看到大片秋景,还有宽阔道路上,偶尔几个走过的人影。
还是当学生最幸福了,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期末不挂科。
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时见微低头一看-
【小时同学,我的课很无聊?】
第23章 蓝花楹
时见微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又……!
被抓包了。
倏地趴在桌上, 躲在前排学生的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发现严慎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隔着遥遥距离, 视线相撞。她懊恼地闭了闭眼,装死一般, 侧着脑袋在桌上趴了会儿, 咬咬下唇, 回他消息-
【没有, 挺有意思的, 但我听不懂】
顺手发了一个猫猫捂耳朵的表情包。
她是真听不懂, 毕竟这是专业课,她零基础,完全没有接触过-
【来听我的课, 是有兴趣了?】-
【严老师问的兴趣,是对这门学科, 还是对你?】
这条消息发出去,果不其然, 没有回音。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来抽今天的第一个幸运儿。”
听见严慎的声音, 时见微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自己掰回一城,得意地挑了挑眉。支起脑袋,看大数据抽签抽到谁的热闹。
熬到这节课结束,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
身边的两个女生抱着课本往讲台上冲,已经有前排的学生率先拦下了严慎,⑤24九081九②问他课本上、PPT上不理解的地方。
时见微打着哈欠,不想去挤,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起身,打算溜。
刚动了两步,捏在手里的手机又振了一下。
弹出一条微信消息,很简短,只有两个字。
【等我】
瞟了眼讲台上被围住的人,时见微飞快动着手指。
【我去买水】
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不少,从连排的座椅间出来,刚要抬脚上一步阶梯。
——“时见微。”
咯噔一下。
心跳宛如踩空的这一脚,毫无征兆地坠落下去,时见微的后背倏地绷住。
她来的时候,本来是不在意他有没有发现她,又或者要不要下课后和他一起走,但听课走神被他抓包、跟旁边两个女生讨论他、此刻正有好几个学生围在讲台前。
哪一件单独拎出来,放在眼下,都是让她难得的有点尴尬的事。
清清嗓子,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转身:“什么事啊?”
严慎手里拿着黑色保温杯,显然是要给她:“别喝凉的。”
复杂。
太复杂了。
她现在的心情复杂得像被猫抓乱的毛线球、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的垂柳枝、第一次解不开的数独游戏。
可偏偏,坠空的心脏又弹起来,在她的胸腔里上蹿下跳。
没完没了。
大脑短暂失氧,她平缓地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模样乖巧地走过去。
周围几个学生面面相觑。
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她朝他们笑笑,从严慎的手里拿走杯子,坐在第一排。
一群人没耽误太久时间,走的时候瞄了眼时见微,自以为窃窃私语,实际上隐约能听见些字眼。
“不会是师母吧?严老师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没听说啊。”
“原来严老师喜欢甜妹,真的好漂亮好可爱,好想捏一捏。”
“别说严老师,她刚才冲我笑那一下,我脑子都迷糊了。”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啊?”
同行的人注意到旁边两只鸵鸟,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厚外套里。
出了阶梯教室走远了,女生才抓狂地跺了跺脚:“靠!她上课就坐我旁边!我还和她聊了那么久的严老师!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我完蛋了!”
另一个女生已经面如死灰:“别问了,我死了,连同我对严老师的钦慕一起死在了这个冷飕飕的秋天。”
“呃……日历上昨天立冬了。”
“哦,死在这个冬天。”-
教室里。
时见微喝了点水,盖好杯子,双手揣在外套兜里,坐在座位上发呆。
严慎拿上东西,从讲台下来,半握拳,掌心朝下,轻轻扣了扣桌面。
时见微抬头,双眸茫然。
“走了。”他柔声道。
时见微起身,走出几步,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你刚刚——!”她猛地转身,撞上他的视线顿了下,彻底明了,“你故意的。”
严慎不答反问:“我故意什么?”
时见微:“你拿我当挡箭牌!扼杀那些小姑娘对你的爱慕!”
“别喝凉的。”严慎重复这句话,嘴角噙着笑,语气里明显意有所指,“这话有问题?”
“……”
好熟悉的话术,时见微几乎是一瞬间想起,她前几天在学校食堂拿他当挡箭牌的事。
噎了一下,她舔舔唇,有些不占理,好像反驳不了。
记性干嘛这么好啊,连这种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那我们扯平了。”她嘟囔。
“换个词吧。”
“什么?”
严慎不疾不徐道:“有来有往。”
心里被轻轻撞了一下,时见微呢喃:“有来有往啊……”
她反问,“怎么来往?”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严慎低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教室里缓缓荡开,如同清泉溪流涌入她的心里:“你说了算。”
又是这句话。
时见微沉下心来。
看似把主动权交在她的手里,实则是以退为进。
好手段啊严老师。
她没应声,严慎也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走过来,姿态肆意。离近了些,他伸手,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她头顶那一缕翘出来的头发。
“头发翘出来了。”
时见微:?!
瞳孔放大一瞬,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出教室,直奔大厅左侧的镜子墙。
丸子头上面果然飘着小小一撮头发,跟长草似的。
她要疯掉了……!
出门前和丸子头斗智斗勇十几分钟,还是没有扎好,果然永远都不如洗澡的时候随手扎的好看。
取下发圈,对着镜子重新扎。时见微沉了沉气,小嘴嘀嘀咕咕,给自己洗脑。
“我扎丸子头是因为要去洗澡,我是要去洗澡才扎丸子头的。”
严慎出来就看见她在和她的头发商量什么,眉间轻蹙很是不满,脸上又带着几分乞求。
她怎么这么好玩。
等她扎好头发,他才开口:“念咒语呢?”
“对啊,我跟它说,我要去洗澡。小小地欺骗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有效。”时见微抬眸,看着镜子里的严慎,“你不懂,我们女生的头发都这样,永远有自己的想法。”
说着,她还举起了例子,“比如翘起来的刘海,夹不直的卷毛,永远不如洗澡前随手一扎好看的丸子头。”
严慎在镜子里迎上她的视线:“还有冬天披发一定会因为静电炸起来?”
时见微摸了摸自己的丸子头,转过身看他,揶揄道:“哇——严老师,这么懂啊?”
严慎挑眉:“刚刚不是说我不懂?”
时见微眉眼弯弯,语气夸张:“是我眼拙,没有看出来,眼前竟是少女之友、情场高手。”
“是该看不出来。”严慎点点头。时见微错愕,以为他顺着她的话骂她眼拙。结果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因为我不是。”
时见微:“我不信。”
她抬着下巴,表情傲娇,很像一只短脸小猫。语速飞快,带着明显的故意。置气似的,因为他那句大喘气的话。
“我的研究领域你不信,我这人你也不信。”
严慎低醇的嗓音宛如冬日的热酒,靠近她时在她的耳畔盘旋。他垂眸,直视她的眼睛,语调微微上扬,似玩笑,似认真,“小时法医,我在你那儿……这么差劲啊?”
好看的面孔在眼前骤然放大,时见微心神一荡。这种带着点委屈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怎么可怜兮兮的?
沉吟稍许,她支支吾吾:“应该……不算吧?”
模棱两可的回应,衬了他此前每一次的语焉不详。
说完她转身就走。
严慎偏头看她,眼底盛着笑。几秒后,提步跟上-
刑侦学院教学楼出去便是宽阔的蓝花楹大道。五六月时,这些树开花,花瓣簌簌而下,飘落在相思湖上,格外好看。只不过当下正是汲取营养的时候,仍旧有着深绿繁枝,但没有花。
下课的高峰期,涌动着人潮,时不时有车辆驶过。
两个人混迹在熙攘的人群中,靠边缓步行走。
经过相思湖畔,时见微正想说她自己坐轻轨回去就行。一抬头,瞄见她妈妈从外语学院教学楼里出来。
瞳孔放大,她猛地转过身,懊恼地咬了咬唇。
忘了,她妈妈今天下午有课要上,这个点正好下课。
“怎么了?”严慎不明所以,停下来,低眸看她。
时见微摇摇头:“没事,我……”
“鞋带散了。”随口找了个借口,她蹲下去,把并没有散的鞋带解开,又慢吞吞地重新系。
见她半天没有系好鞋带,严慎回头看了眼,前面除了外语学院的教学楼,就是宽阔的蓝花楹大道。川流不息的人群,没有什么特别的。
非要说……
外语学院教学楼门口停着一辆卡宴,身姿优雅的女人把手里的教材教具放进后座,拉开驾驶座车门,驱车离开。
严慎眯了眯眼,视线落在时见微身上。她蹲在地上,穿着毛绒绒的浅紫色外套,小小一团,只给他留下一个扎着漂亮丸子头的圆润头顶。
眉尾一挑,他沉声:“人走了。”
“啊?”时见微脑子里在放空,闻言下意识抬头,没稳住,往后跌了下。
严慎弯腰伸手,大掌覆在她的后背,将她扶住。
时见微站起来,越过他看向外语学院楼外的空地,那辆卡宴已经开走了,她松了一口气。
收回视线,发现眼前的人正看着自己。
好吧……她刚才的行为看起来的确有些莫名其妙。
“你妈?”
张了张嘴,时见微正想再次肯定自己就是鞋带散了,就被他这句一点也不像疑问句、甚至带着几分陈述语气的问句堵了回来。
一时间,哑口无言,没有应声。
他怎么能准确的在人群中识别出她的目标,再剖析解读出她的意图。
太可怕了……
严慎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蹲下身,把她胡乱系了几下却仍然有点零散、并没有系好的鞋带解开,扯着鞋带两端,重新给她系。
时见微愣了下,没动,低头看着他好看的手绕着她的白色鞋带。
“你妈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怕她看见你和我?”他问。
时见微倏然皱眉:“严慎。”
声线几不可察的发紧,似警告,似懊恼。
严慎起身,静静地看着她。
她好像每次都这样,跟他耍心眼、迂回,但有一条清晰的界线。她不会越界,也不希望任何人越界,包括他。
这条界线因人而异。
对他,似乎是他的研究领域,让她有些未知的恐惧。
“时见微。”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低,“你在怕什么?”
并不想让气氛变得紧张,时见微瞥了眼他的风衣衣摆:“风衣蹭脏了。”
自如地撇开话题,她语气轻松,“这不怪我吧。上次没有让我洗,这次也不能让我洗。”
严慎只是象征性地瞟了眼衣摆,算是回应。
而后,他问:“怕我太了解你?”
他的声音很沉,平稳地落入时见微的耳朵里。
凉风四起,她望着他的眼睛,望不进他眼底。
对她来说,他太难猜,但他似乎总能看穿她。
不对,他能看穿任何人,包括她。
“啊——!”
身后突然传来几道交错在一起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时见微回头。
严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手臂收紧,将她摁进怀里。目光直视着楼前空地,另一只手掏出手机。
白茶香味瞬间侵袭嗅觉,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连同大脑神经也在兴奋,时见微懵了。
“什么掉下来了?是掉下来一个人吗?”
“我草!啊啊啊啊有人跳楼了!”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炸开,时见微捕捉到关键词,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冲到外语学院楼前。
穿着漂亮衣服的女生躺在地上,浓稠的血液从她的脑后蔓延出来。
时见微伸手,摸了摸她的脖颈动脉,而后抬头,看向走过来的严慎,摇了摇头。
“……抱歉,不用来了,打扰了。”
话锋一转,严慎挂断急救电话,又给雷修打电话,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周围有很多学生,还有一些附近的学生跑过来围观。
“这不是商学院的胡雨珊吗?”
“是她,真的是她,我去……”
“不是,为什么啊?她是被推下来的吗?”
“别拍照录视频,该删的删了,尊重死者。”
严慎冷眸扫过,脸色微沉,不怒自威,“散了。”
闻言,学生们立马做群鸟散状,一步三回头。
抬头看了眼六层高的教学楼,严慎叮嘱时见微注意安全,他上去看看。
时见微应了一声,蹲在地上,简单检验尸体。
死者头部呈现开放性颅脑损伤,后背、手臂有一些刮蹭伤和抵抗伤。脚踝、手腕、膝盖多骨折,脖子有淤青,指甲缝里有皮肤组织。
死者身上只有一部手机,时见微捏着手机一角,人脸识别解锁,率先点开通讯工具,看她死前联系过的人。
等雷修带着市局的人来了,她才顺手把手机交给魏语晴,叮嘱曹叮当看完尸体装袋送回市局,便跟着雷修进教学楼,上楼。
警戒线很快拉起来-
顶楼天台。
严慎第一时间从楼梯跑上来,发现空无一人。此刻正绕着天台走了一圈,站在边缘,凝视着下方被警戒线围起来地方。
“有发现?”
雷修进了天台,走到严慎身边。
另一批痕检科的人掏工具开始这部分的现场勘察。
严慎冲身前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这儿掉下去的。”
闻言,时见微凑了过来。
矮墙边的脚印很乱,整体朝向说明死者是背朝天台边缘的,那她脖子的淤青和后背的刮蹭伤,很有可能是被人掐着脖子压在这里。
死者一米六五,比她矮一点。但后背压在矮墙,形成弯曲,脚背弓起,后脚跟悬空。
雷修派去调监控的人回来,说天台和楼梯间的监控都坏了。
又他妈坏了。
眉间一皱,他带人往外走:“去见见这孩子的辅导员。”
在天台看了一圈,时见微和严慎也没有多留,一前一后走出天台,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空空荡荡的,他们步频一致的脚步声被放大。
严慎走在后面,单手捏着手机,凝眸。
好友纪信看到了工作群里的通知,给他发消息告诉他坠楼的女生是他的学生,平时很开朗,温柔善良,学习也很认真努力,为了保研找他们学院的张老师发了一篇论文。
所以这件事,很难以置信,令人唏嘘。
时见微听着身后人与她一致的脚步,以及清晰平稳的呼吸,脑子里想着死者身上呈现的伤口,还有天台上的痕迹。
走出教学楼,橘色太阳朦胧地散开一圈光晕,她看了会儿,又看向被警戒线围着的地上留下的痕迹。
恍然间,时见微的潜意识回笼,想起了紧急情况下被她忽略的事。
双手揣在兜里,她转过身看向严慎:“严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法医。”
缓慢的倒退着走,她扬声,“第一时间捂我眼睛,怕我被吓到啊?”
严慎已经收起了手机,迎着几近傍晚的阳光看她:“你是法医,你很勇敢。”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笔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眸,语气听起来有些郑重,又有些理所当然,“这些和我想保护你,没有因果关系,也不矛盾。”
脚步一顿,时见微在如同和煦春风的眼眸中,愣神。
还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语焉不详地同她拉扯一番,永远不摆出一星半点他的真实态度。
怎么突然……
给她打了一记直球。
她没有接住。
这一球落空,砸进她的心里。
第24章 蓝花楹
没有下文, 时见微转身就走,在当下混乱的环境里,忽然的噤声一点也不突兀, 只是逃不过严慎的眼睛。
钻进警车后座,她随手关上车门。
等她上了车, 车子启动。
曹叮当也坐在后座, 越过她看了看人群中的严慎, 又把视线收回来看着她:“你和严教授吵架了?”
时见微看他一眼, 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
曹叮当:“那你垮脸干什么。”
“我有吗?”
“没有吗?”曹叮当恨不得把前排车内后视镜拽过来, 杵在她眼前给她看, “师姐,能让严教授这样情绪稳定的人跟你吵架,你还是很了不起的。”
她哪是垮脸, 她明明是慌不择路,转头就跑。
时见微低头掏出手机, 给妈妈发消息,说晚上不回家吃饭, 接手了新案子,到时候下班直接回自己家。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阴阳怪气。”她发完消息, 放下手机, 靠在椅背闭目养神,“我难道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吗?”
曹叮当脱口而出:“你哪儿稳定,上次不小心撞了下头骨模型,你就差拿解剖刀给我一……”
瞥见时见微唰一下投过来的眼神,他骤然收声, 忐忑地咽了咽喉。
人是笑眯眯的,梨涡也是甜的。就是这个笑容吧……笑意不及眼底, 怎么看都带着死亡威胁。
他摸了摸鼻子,彻底闭嘴了。
“问你一个问题。”时见微坐直上身,“你觉得严慎怎么样?”
曹叮当哈欠打到一半,张着大嘴愣住。把没打完的哈欠咽回去,半天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师姐,你……他……我师姐夫?!”
尾音几乎破音,带着明显的诧异和激动。
“吱呀——”
一个急刹车。
时见微因为惯性,猛地往前一颠,撞在了前面的椅背上。
呜咽一声,她抬手捂着额头,欲哭无泪:“这辆警车的安全带是不是该换了,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
都快把她撞懵,要看见星星了。
还有点疼。
“对不起对不起。”驾驶座的警员连声道歉,“刚有点晃神。”
好像一不小心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曹叮当还处于刚才的话题之中,颠簸也没有把他脑子里的思绪撞散。他回头看了眼后面的车流,他们离桐江大学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了。
“师姐,原来你喜欢这款啊?”他恍然大悟般,拖着嗓音道。
“我没有。”时见微抱着胳膊,语气平平,“我只是想问你,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见曹叮当张嘴就要乱来,她又道,“你要是再对我的话进行添油加醋的阅读理解,等会儿回到市局,我真的有可能拿解剖刀给你一下哦。反正你觉得我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声音清甜柔软,听起来却很有杀伤力。
曹叮当弱弱地挣扎:“我没有那个意思……”
随后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泄气,为难地挠挠脑袋,“想说的太多了,你突然问我,我有点不知道先说哪一点。”
时见微靠着车窗,笑问:“你崇拜他?”
“很难不崇拜吧?”曹叮当如数家珍般掰扯起来,“严教授高学历高智商,家庭背景也不错,性格也很好。成熟稳重,情绪稳定,长得还这么帅。放在中央公园那个相亲市场很吃香的,简直是头牌,二维码都能给他扫爆。”
说着,他又朝时见微笑了笑,“师姐,我也崇拜你,吾辈楷模。”
“少马后炮啊,我可不吃这些糖衣炮弹。”
话是这么说,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车子驶入市局停车场。
停稳后,时见微解开安全带下车,往楼里走,“你不觉得他很危险吗?”
曹叮当有些不太理解这话什么意思。
一个正经大学教授,善良正直,有什么危险的?
时见微看他那茫然的眼神,似乎还透着几分大学生的清澈愚蠢,嫌弃地撇了下嘴角。索性算了,径直踏进解剖中心-
在时见微转身往警车里钻的那一刻起,严慎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直到那辆警车驶远,消失在视野之内。
道路边的蓝花楹树枝在风中交错,深绿色的树叶摩挲着发出声响,他的视线最后停在枝头末梢。
“你等会儿有空?”
现场这边暂时无法收队,雷修安排了一组的几个人分别去见胡雨珊的辅导员和论文导师。他拽着裤子起身,走到严慎身边。
严慎这才收回视线:“有。”
随手把教材和杯子放在警车里,他跟雷修一起去死者胡雨珊的宿舍,见她的室友。
女生宿舍在学校的西南方位,几栋楼挨在一块儿,周围被大片的蓝花楹树簇拥着。
没有麻烦宿管阿姨,他们俩在宿舍楼下等到胡雨珊的三个室友回来,才跟在她们身后上楼。
走在最前面的卷发女生挎着精致的小包,捏着手机发语音抱怨,语气极其不耐烦:“别提了,我都走出校门了把我叫回来,什么事儿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浪费我的时间。”
雷修听得窝火,深吸一口气,又沉沉泄出。
得知朝夕相处三年的室友坠楼身亡,居然是这样的反应。人命关天,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
严慎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眉宇间夹杂着室外凛冽的风,落日余晖也难以拔高一丁点温度。
看得出来,胡雨珊这个室友和她的关系不怎么样。至于另外两个……
闷声不吭,都盯着手机。
尽管学校第一时间下达通知封锁消息,此刻也在进行紧急会议,但舆论已经小幅度扩散,逐渐发酵。
进了四楼的宿舍,雷修扫了一眼。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区域划分并不明显,满满当当,中间空出来的过道有些窄。五颜六色,丰富漂亮,但有点乱。
戴眼镜的女生指了指角落靠窗的位置:“那个是胡雨珊的床位。”
“警察叔叔,您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吧,我还有事儿呢。”方才走在最前面的卷发女生一屁股坐在自己毛茸茸的大椅子上,头也没抬,仿佛很忙。
另一个短发女生眼巴巴地看着走向胡雨珊床位的严慎:“你是刑侦学院的严老师吗?”
严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大致看了眼胡雨珊床位下桌的陈设,伸手从书架取下一本书。
《成为波伏瓦》,一本关于女性主义的书。
短发女生靠在椅子上,半个身子歪过去,椅子腿翘起来。视线粘在严慎身上,心思写在脸上,她还想说什么,被雷修清嗓的声音打断。
“不耽误你们时间,简单向你们了解一下胡雨珊。”雷修拿过胡雨珊的椅子,面朝另外三个人坐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穿着貂绒外套的卷发女生捏着手机,头也没抬:“成绩好啊,不合群呗。每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是真努力还是装样子,好几次撞见她和不同的男生一起走。她还找了我们学院很厉害的老师,天天带她做课题,带她出去吃饭,这下肯定能保研啊。”
说着,她似想起什么,这才抬头,扬唇笑得有些讥讽,“她有个外号,学术妲己。”
触及到了知识盲区,雷修看向严慎:“学术妲己什么意思?”
严慎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转过身靠在桌沿。他个子高,下桌的空间对他而言十分逼仄。他抱着胳膊,弓着上身,长腿撑地。
凛冽的眼神变得更加平静,如同空旷的冰窟。
轻飘飘抬眼,他看向方才说话的女生:“长得漂亮,搞学术有些天赋,就是学术妲己?”
“严老师,不是这样理解的。”女生翘起二郎腿,“利用自己的美貌,在学术界谋取一些福利,就像狐妖妲己一样,不择手段,蛊惑人心。她这学期开学发的那篇论文可是C刊,我们只是本科生诶,才大三而已。”
“承认别人优秀,很难?”严慎面无表情时,眉眼足够凌厉。
被怼了回来,女生一时无言。视线躲闪,咬了咬下唇,低头敲手机。
雷修听明白了,又问:“胡雨珊平时有什么习惯,或者在校内校外有什么比较频繁的活动轨迹吗?”
“这个我们不是很清楚,她和我们平时交流得比较少。”
戴眼镜的女生摇了摇头。
短发女生和胡雨珊是对床,正歪着身子摇摇晃晃、一个劲儿地盯着对面的严慎看。听见雷修问的问题,她才举起胳膊,兴奋地回答:“这个我知道!”
“她在学校没有参加社团,不是在搞学习就是在搞学习的路上,综测都是混上去的。”她说,“至于校外,我之前确实有看见过她上了一辆豪车。反正她身边的男人挺多的,经常接触的也是男人,跟我们女生玩得比较少。”
话落,貂绒女生扬声问:“她和外语学院那男的是不是纠缠不清啊?我男朋友刚才跟我说,她今天去外语学院好像是去找那男的。”
雷修追问:“哪个男的?”
短发女生拍了下手:“是不是那个叫陈扬的?”
貂绒女生:“对,就是他。”
“不对啊。”短发女生抬手,手指绕着头发,皱眉思索,“我上个星期还看见班长约她出去呢。”
貂绒女生震惊:“他俩那事儿还没完?她钓着人家一年多?呵,真厉害。”
话里话外是恶意,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严慎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那本《成为波伏瓦》,认真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余光瞄了眼斜对面戴眼镜的女生,他微抬眼眸看过去。
从上楼到现在,女生没说几句话,身体略微紧绷,没有另外两个女生轻松从容。垂着眼眸,视线却不聚焦,看起来有很多心事。
女生无意间抬眼,撞上严慎的视线,只一秒,便仓皇移开。
他的眸子太深不可测,视线仿佛是利刃。
严慎不动声色地合上书,直勾勾地看着斜对面的女生。
她低下头,手指相互用力地扣在一起,指关节略微泛白,心跳如擂鼓。紧张和慌乱如同巨浪,快要把她淹没。
雷修还在做常规了解。
严慎把书放下,双手插进风衣兜里,往外走,路过戴眼镜女生身前时,轻声道:“出来一下。”
女生心里咯噔,猛地狂跳。她咬住下唇,手指扣得更紧了。害怕地吞咽一下,才垂着脑袋,跟上去。
剩下的三个人都顺势往外看了眼,宿舍们被关上。
雷修把她们俩的注意力拉回来,继续围绕着胡雨珊问了几个问题。
走廊里空空荡荡,半开的窗户透进冷风,隐约传来其他宿舍里吵闹的声音。
严慎站在窗户边上,后背挡住风口,看着戴眼镜的女生慢吞吞地走过来。
“肖颖?”
女生错愕抬头:“您怎么知道……”
严慎笑了下,把握着疏离的边界感:“抱歉,看到了你桌上的校园卡。”
肖颖摇了摇头,心说没什么关系,问道:“严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声线紧绷,干巴巴的,但一直用着尊称。
“别紧张。”严慎低笑一声,语气轻松,“你和她们好像不同,我只是有点好奇,不同在哪。”
肖颖绷着嘴角:“什么不同……”
“不会随口造谣,污蔑别人。”严慎的声音很平缓,陈述着方才其他两个人张口就来,而她缄默不语的事实。室外的风经过他的后背,都变得温柔了许多,“无法掌握主动权,所以选择多数人的阵营,就算和自己的价值观念并不一致。这种群体效应很正常,为了自保,可以理解。”
她是一个比较内向、自卑、敏感的老好人,没有自己的立场,容易随波逐流。在庞大的社交群体中,躲进多数人阵营,拥护阵营里的话语权者,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
肖颖没有说话。
被看穿,她丝毫没有辩解的能力,好像无论说什么,都能被严老师一眼看出来是狡辩。
半晌,她推了推眼镜:“严老师,我不算聪明,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沉眸,严慎没有逼问,目光紧锁着她。
安静地氛围下,风声更大,她紧张到濒临崩溃的情绪逐渐放大。
几秒后,他收回视线:“回去吧。”
“……什么?”
肖颖愕然,顶着他的视线,以为他会追问。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得很紧,下一秒就会断掉。没想到,他竟然放她走。
严慎抬了抬下巴:“风大,进屋吧。”
肖颖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发现他没有要一起的意思,于是动作迟疑起来:“老师,您不……”
严慎摸出烟盒,朝她示意。
肖颖缓慢地点点头,回了宿舍。
宿舍门关上,严慎把烟盒放回兜里。他没有真要抽烟的意思,毕竟是女生宿舍,不合适。
心下已经有了一些论断,只不过不能急功近利,逼得太紧容易崩溃。
在走廊里吹了会儿风,等到雷修出来。
进了楼梯间,雷修问:“什么情况?”
严慎想了想:“胡雨珊是一个有秩序感的人,宿舍里很乱,只有她那一块儿东西摆放整齐、有规律,东西的分类按颜色、大小,早出晚归几乎定时定点。墙上有几个便利贴,计划性和目标性很强,如果有人扰乱她的秩序,她会暴躁。有点强迫型人格的倾向。”
“至于肖颖。”他说,“就戴眼镜那女孩儿,讨好型人格。”
雷修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懂了,好像又没全懂。
“你特意把她叫出来干什么?”
“怀疑她知道点什么。”
“问出来了?”
“没有。”
“……”这人怎么说没有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雷修掏出手机看了眼,“小时刚才给我发消息,说胡雨珊的指甲缝里有皮肤组织碎屑,可能是在天台和人起冲突的时候抓了对方的手。”
听到时见微的名字,严慎下意识瞥了眼他的手机屏幕。
是雷修和时见微的微信聊天框,他瞄到了几行信息。那几条白色信息框里,公事公办的口吻中夹杂着一些抑扬顿挫的语气词。很鲜活,很明朗,仿佛初晨的朝阳,亦或是这个季节的梅子酒。
“胡雨珊的室友说她今天去外语学院找过陈扬,很有可能就是和这个叫陈扬的男生起了冲突。”雷修收起手机,“我收队回市局,让小魏和小段去见见这个陈扬,你什么安排?”
严慎收回视线,指腹滑过兜里烟盒的边缘:“我跟他们一起去看看。”
第25章 蓝花楹
接到雷队的通知, 魏语晴和小莫一起走出学校的行政楼,径直朝警车走去。
俯身拉开后座的门,看见里面坐着的人, 她丝毫没有犹豫,把门关回去, 转身坐进副驾。
“小莫你也去。”
魏语晴低头扣安全带。
小莫疑惑的啊了一声, 撑着方向盘, 看了眼后座的段非:“雷队只让你们……”
魏语晴:“开车。”
不容置喙的语气, 不给他留一点婉拒的余地。
小莫咽了咽口水:“好的魏组。”
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雷队说的那个陈扬, 不在学校, 在附近商场的KTV,给朋友过生日。三个人在车内换了便服,电梯直达五楼。
出了电梯, 段非想去卫生间,下意识要问魏语晴目标在哪个包间。转过头看见她, 到嘴边的话生硬地拐了个弯,问小莫:“陈扬在哪个包间?”
小莫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他能知道什么, 莫名其妙被拎过来当司机,连陈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段非别开脸:“你问她。”
小莫转头问魏语晴:“魏组, 陈扬在哪个包间啊?”
魏语晴:“713。”
小莫重复了遍:“713。”
段非哦了一声, 双手插兜,转身就走。
娱乐场所,人来人往,他们找陈扬谈话也不能在走廊里谈。雷队说了费用报销,魏语晴见这个时段的包间有空余, 干脆订了一个小包,在前台即时消费。
扫完码, 她收起手机:“你跟他说,等会儿来728。”
“他是谁?”
“你说呢?”
反应过来,小莫绷着嘴角,极其无语。
手机拿在手上都不能发个消息打个电话说一声吗?明白了,把他薅过来就是当传话筒的,工具人罢了。这雷队也真是的,两个人冷战了还让他俩一起行动。真是闲火烧得不够旺,往里加把柴。
然而几分钟后,坐在728包间里,更加让他感到煎熬。
他把陈扬带到728,魏语晴和段非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对角的高脚凳上,隔老远,一声不吭。包厢里很安静,只有屏幕的光在不断地闪烁变化。
肉眼可见的诡异氛围。
小莫把人摁在旁边的沙发上,退居角落的矮凳,尽量拉低自己的存在感,怕遭到无妄之灾。他瞄了眼头顶的中央空调,明明吹着暖风,硬是一点热气都没有感受到。
冻死他得了。
陈扬靠在沙发上,整个人很懒散:“什么事儿?”
魏语晴正要开口,段非抢先问:“你今天在外语学院的天台见过胡雨珊?”
抿了下唇,魏语晴瞥他一眼,直接压在他的尾音提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两个人较着劲儿似的,周身散发的冷气几乎要把这间包间吞没。
陈扬冷得打颤,抬头看了一圈:“没开空调吗?”
小莫:“开了。”
陈扬:“……”
操,怎么这么冷。
直勾勾地盯着他,魏语晴翘起二郎腿,声音冷淡:“回答问题。”
陈扬这才轻蔑笑了下,像是对他们提到的人不屑一顾。
声音里含着几分戏谑,态度很无所谓:“前女友,在天台找我求和,我没答应,怎么了?”
“没怎么。”段非又一次抢在魏语晴之前开口。暗调的氛围灯晦暗不明,魏语晴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了。他自顾自地继续问,“她坠楼了,你知道吧。”
包厢里安静下来。
陈扬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回视着段非,眼底带着几分讥讽。
忽而,他哂笑一声,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怀疑我啊?你们警察是不是查不到人了,就这点能耐,拿我开刀。我知道,我确实受欢迎,关注度高,论坛里关于我的事儿也挺多的。但这不是你们怀疑我的理由吧。”
话落,身后的门被推开。走廊里混乱的歌声窜进来,又被隔开。
严慎反手关上包厢门,黑色风衣卷着室外的冷意。那张脸却在凌厉中透着几分柔和,亦正亦邪,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惹得人很想深入了解,再被卷进无名漩涡。
陈扬抬头,看清他的侧脸,恍然愣神。
……刑侦学院的严老师?
“严教授!”
小莫看见严慎跟看见亲人一样,激动得站起来,恨不得张开双手拥抱一下。他忍着笑,又心酸得想哭,嘴角抽搐,脸上的表情乱七八糟,“既然严教授来了,我就先下班了。”
魏语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
小莫暗自握拳,而后朝严慎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这俩祖宗搞出来的氛围,谁进来谁感冒,冻死人,苦了严教授了-
夜色弥漫,冷风呼啸。
时见微洗完手,翻看着曹叮当写的记录。
雷修开完汇总小会,从楼上下来。时见微正好简单跟他说明了一下目前尸检的部分结果。至于死亡原因,暂时不能完全确定,需要等另外几组鉴定结果,再判断。
“指甲缝里那个皮肤组织碎屑,有没有可能是陈扬的?”雷修问。
时见微撇着嘴角:“说不准,萱姐把样本送去司法鉴定中心了,结果最快明天早上出来。”
“我估计,估计啊,多半是。”曹叮当从卫生间出来,擦着手上的水,摸了摸早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师姐,下馆子去吗?”
时见微摇摇头:“你去吧,我去看看食堂还有没有剩的。”
雷修嗨呀一声:“没必要这么磕碜吧,队里平时亏待你了?”
说着,他掏出手机,“给你发两百红包,出去吃点好的。”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他着急下班,人已经走出大楼了。
时见微看着手机上端弹出来的红包消息,欲言又止,雷队宛如山体滑坡一般的关爱方式真是十年如一日。段非腿受伤住院,他发红包。萱姐之前感冒想喝个粥,他发红包。她只是没有吃晚饭,想去食堂看看有没有夜宵吃,他发红包。
收吧,良心过不去,她一点也不想下馆子,她想吃食堂的三杯鸡,不知道今晚有没有。不收吧,明天雷队就会像她爸一样,苦口婆心告诉她不好好吃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给她单独开半个小时的小会。
她是法医,算半个医生,不好好吃饭会怎么样,她当然清楚。
一旁的曹叮当见她盯着手机出神,好似一只幽灵,飘了过来,在她耳边幽幽的说:“师姐,你要是不想要,可以转给我。”
两百块钱呢!
闻言,时见微点开聊天框、打开红包,一气呵成。
收起手机,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楼。
曹叮当追出去:“师姐!师姐!带上我呗。”
时见微在宽敞的空地里走S路线,躲避他:“我去食堂,你别跟着我。”
“食堂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去下馆子。”
“不要,我想吃三杯鸡。”
“三杯鸡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去吃……”
“你再说一遍?”
时见微停下,美眸微瞪,看起来像一只炸毛小猫。最后一个音节上扬,几乎要破音。
曹叮当愣了下,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三杯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疯狂找补,找到一半他泄气,“那我跟你去吃食堂吧。”
时见微本来就没打算带他,他跟不跟无所谓,她饥肠辘辘,心里只有三杯鸡。
食堂没有关门,偶尔有夜宵供应,今天加班的人不太多,食堂里没什么人,开放的窗口只有三个。
有三杯鸡!
时见微眼前一亮,一阵风般冲过去。
阿姨给她打了满满一份,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吃到心心念念的食物,心情变得愉悦,她忍不住仰头晃脑,双颊微鼓,边吃边看手机。
曹叮当坐在她对面,太饿了,吃得狼吞虎咽。
时见微看到微信聊天界面的某个联系人,消息栏里显示着下午那条——【我去买水】。
然后她就被叫住了,然后她就拿了严慎递给她的杯子。
然后……
脑海里猝不及防跳出来一幅画面,是他含着笑,意味不明地看她,拖腔带调的,故意问她一些暧昧的问题,一些他明明清楚地知道答案、偏偏非要引诱她说出口的问题。
危险。
这男人太危险了。
巨大的嗦面声闯入耳朵,打断她的思绪。
时见微抬眼,盯着对面的曹叮当看了会儿,皱眉:“你这吃相……你坐我旁边吧,别坐我对面。”
曹叮当吞着面,囫囵问:“为啥?”
时见微抿唇,声音四平八稳:“你有点影响我的胃口了。”
曹叮当:“……”
师姐嘴角的梨涡看起来乖巧可爱,说出口的话却刺痛他的心。习惯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仙人球这种圆滚滚的东西都是带刺的,何况他表面和内在十分不符的师姐。
他端起碗,慢吞吞地换了个位置,离时见微隔了一个座。
——怕他吃饭抬胳膊打到她,她真要给他一刀子。
思绪被打岔,停留在对严慎危险的认知。
时见微有些心痒,那些好奇和某种念头如同杂草丛生,滋养出藤蔓,在她的心底盘踞。
曹叮当三两口嗦完面,瞧时见微吃个饭好像还在走神,仿佛吃醉了似的,魂已经不在这儿了。他低头看了看,小心翼翼的说:“师姐,我先走了?”
时见微回了点神,敷衍应声:“嗯,注意安全。”
曹叮当吸了一口气,说好。
心想,该注意安全的是你吧……
把碗筷回收,曹叮当往外走。
外面夜色正浓,朦胧路灯被交错的树枝遮了一半。他刚走出食堂,猛地一抬头,看见树下缓步走过来一个人,吓他一跳。
“严教授?”他惊愕一瞬,回头看了眼食堂里面,“这么晚了,你和师姐有约啊?”
严慎没肯定也没否认,只随意寒暄一句:“下班了?”
曹叮当点头,不耽误他的时间,直接下班回家。
食堂里冷白色调的灯光透亮,和外面的昏暗割裂清晰。
室外的冷风被厚重隔帘抵御,肆虐喧嚣,只能在帘子掀起一角的片刻钻进去,再被室内的热潮驱散。
严慎准确地捕捉到双脚踩在凳子横杠上的人,她握着筷子怼在餐盘里,腿那么长,结果坐在那儿小小一团。
不自觉地勾唇,他走过去:“这么虔诚,和三杯鸡夫妻对拜?”
闻声,时见微抬头,看到在自己脑海里盘旋的脸,突然有种现实和幻想对冲的恍惚感。
发愣地眨了眨眼睛,她低头放下筷子。
……要命。
这个人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刻,都还在她的脑子里萦绕。
怎么有一种……
臆想时被正主抓到的感觉?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莫名的,浑身泛起热意,心里也燥起来,她的耳朵不知不觉红透了。
感觉到耳朵发烫,时见微抬手揉了揉,状似随意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严慎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在她旁边坐下。
“来看看有没有人需要我送。”
时见微随即开起玩笑:“严老师还有在外面跑车的副业啊?一笔能挣不少吧。”
严慎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对我的存款又感兴趣了?”
“是啊。”
随口扬声,时见微不跟他兜这些圈子,把话题扯到工作上。
本来做完尸检就有一些疑惑,她全然可以明天上班的时候问师父,只不过可能今晚回去对着家里书房一堆书和电脑、愁眉苦脸抠脑袋抠一晚上、再冥思苦想辗转反侧被迫熬个夜。
但现在见到了严慎……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出现,她心里那块空地就仿佛在一点一点被填满。
像她书房桌上那幅没有图画的纯黑色拼图。
每次一块,早晚有拼好、填满的时候。
“所以我觉得困惑,我现在没有在尸体身上找到他杀的证据,就算明天的结果出来,指甲缝里的皮肤碎屑是陈扬的,也无法认定是他杀,更不能下定论说他是凶手。”时见微感到苦恼,一股脑儿说完,瞟见严慎脸上的神情,收了些话锋,“和你说我的专业,你可能也不太懂。但有人听,我舒服多了。”
严慎敛眸看她:“为什么是我?”
“嗯?”
“曹叮当刚才在这儿,你没和他聊?”他又问。
他眼里的眸光传达着某些信息,她不想被探究,垂眼,欲盖弥彰地偏过身子。
“忘说了。”言简意赅,她不想多扯。多说多错,容易露出尾巴被揪住。
严慎没想深究什么,故意追问一句,发觉她的抵触,便又撤了回来。
他们之间卷着风雨的迂回,几乎要搬上台面,似击剑,有进有退,就看谁先击中谁的得分点。但时见微显然一点也不想搬上台面,如果挑明……她会躲吗?
“那女孩儿我见过。”
“谁?”
“胡雨珊。”严慎瞄了眼她因为吃不下、但又有些觉得可惜、拿筷子戳着剩下的两块鸡肉的样子,“我一个朋友是商学院的老师,胡雨珊是他的学生,我有点印象,但不深。”
他简单讲了下他眼里的胡雨珊,以及纪信眼里的胡雨珊,再顺便把见胡雨珊室友、见陈扬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信息量有些大,时见微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接收、消化。
“严老师,不需要和我说这么多的。”时见微放下筷子,顺手把餐盘往前推开一点。
“我不知道哪些信息对你有用,所以都说了。”
严慎的眸子紧紧落在她的脸上,低沉的声线放得很轻很缓,像是怕惊扰到萧瑟初冬里冬眠的万物,“我说明白了吗?如果我没说明白,我再说一遍。”
不是“你听明白了吗”,而是“我说明白了吗”。
他似乎很懂得如何安抚她的情绪,从来没有上位者的姿态,总是在寻求和她的水平线。摊开他当下知道的所有信息,试图来纾解她的疑虑。
心里的钟发出沉重的长鸣,时见微垂着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明白了,我也听明白了。”她说,“我明天上班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再和尸体好好聊聊吧。”
“今晚能睡个好觉?”严慎问。
在他出现之前,她一点也不困,甚至精神抖擞得想回家熬个夜。然而此刻,她偏头看他,忍不住打起哈欠。嘴张大,她猛地抬起双手捂住嘴巴。一双杏眼因为哈欠,涌出生理性眼泪。
她皮肤白,眼眶边缘本就有一些空调热气吹起来的潮红,这下更加显眼。粉嫩嫣红,招人怜,又透着几分诱,似雨水打湿的桃花花瓣。
严慎沉眸看她,笑道:“看来能。”
打完哈欠,时见微才把手拿下来,漂亮的眼眸被泪花浸湿。
她起身端上餐盘:“我下班回家了。”
“我送你。”
似曾相识的对话。
不同的是,当时她断定他会说这句话,所以故意和他兜圈子,心里是想要他送的。但今天,她不想。从下午那颗直球开始,她脑子里被工作占据之余的空隙,全是他。
已经是拉起黄色警报的程度了。
“不用啦。”她放好餐盘扬声,“我可付不起严老师的车费,我坐轻轨回家。”
严慎散漫地点点头,看起来似乎很认同,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口:“然后坐过站,打电话让我去接?”
“……”时见微哑然。
他这人怎么……
这么讨厌啊。
第26章 蓝花楹
翌日清晨。
时见微打着哈欠上班, 原本想和尸体再聊一聊,虽然很有可能实在是没话聊了。结果左脚刚踏进总队大楼,就收到严慎的消息, 问她有没有兴趣,来桐大图书馆看看-
【看什么呀】
她回-
【热闹】
嗯?
叼着绿色吸管, 时见微眼睛一亮, 醒了点。脚下步子一转, 往外走。瞥见曹叮当从大门进来, 她随意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曹叮当见她往外走, 一脸懵, 嘀嘀咕咕:“不是……出外勤不带我啊?”
赶到桐江大学,时见微蹭了本校学生的校园卡刷闸进图书馆。
桐江大学图书馆的人流量很大,即便是早上, 没有课的学生也早早来占座。尤其那些年底即将考研的学生,更是把好几间自习室占满。
抬头看到严慎靠在二楼走廊栏杆边缘, 她径直上楼。
“什么热闹啊?”她咬着吸管走到他身边,四处张望。
瞥见她手里端着的冰美式, 严慎问:“不苦吗?”
时见微闻言叹气:“冰美式不苦,命苦。”
起太早了, 困的要命。
太阳没有出来, 外面被雾笼罩着。
周遭荡漾着不冷不热的温度,她是阴沉天气里最鲜明的暖色调。
严慎收回视线,看向隔着自动玻璃门的图书馆指定就餐区,挨着奶茶店的圆桌前,坐着四个人。
“魏组长和段非在和陈扬谈话, 还有蒋一鸣。”
“蒋一鸣是谁?”
“胡雨珊的班长。”
时见微想起来了,昨晚回到家, 魏语晴跟她吐槽段非的时候,提到了陈扬是胡雨珊的前男友,还有她的班长在追她。她这个班长,在她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就开始追,知道她有男朋友之后追得更起劲了。
贱呗。
这是魏语晴当时的评价,时见微不置可否。
而此刻,陈扬和蒋一鸣两个人坐在一起被约谈。
前男友和被前男友揍过的追求者?这是什么诡异的画面。
时见微在严慎这里了解到,胡雨珊身亡当天上午去了图书馆,见过蒋一鸣之后,下午才去外语学院见陈扬的,然后出事了。
昨晚陈扬说,胡雨珊去外语学院找他,是想找他复合,但他没同意。但今天问了蒋一鸣,是另外一个版本。没法判断谁真谁假,魏语晴索性把两个人叫在了一起,想看看两个人对线的反应。
“这是合理的吗?不怕他们打起来啊?”
毕竟这个陈扬有揍蒋一鸣的前科。
严慎低头笑了笑:“这就是热闹啊。”
时见微猛地被一口冰美式呛到,咳了起来。
下一秒,眼前出现一只好看的手,递过来一张纸。她抬眸,伸手接下,擦了擦嘴角:“你居然随身带纸。”
“最近培养的习惯。”
“严老师,看学生打起来的热闹不好吧?”
她折了折纸巾,严慎伸过手,她下意识把纸巾给出去。反应过来,看见他已经拿着纸巾转身,朝楼梯口的垃圾桶走去。
扔掉纸巾,严慎走回来:“警察在,有我什么事?”
时见微咬着吸管,没有喝,盯着他看了会儿,那股危险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骨子里有些蔫坏的劲儿,在此刻具象化起来,她仿佛看见了他身后漫不经心摇晃的狐狸尾巴。
手机振了一下,时见微掏出来看。
“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确认是陈扬的。”她看了眼秦萱发来的照片,“他是不是说他没有动过手?”
严慎:“不只,他说没去天台,在教学楼里见了一面。”
时见微低头把秦萱发来的检测结果照片发给魏语晴,站在栏杆边上,隔着玻璃门,看见魏语晴低头看了眼手机。
“胡雨珊上午来图书馆见蒋一鸣,是在几楼啊?”她转头问严慎。
“四楼。”严慎说着把手揣进兜里,“上去看看?”
他的一系列行为太流畅了,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布好了陷阱,远远坐在一旁,等着她掉进去。
察觉到了这一点,牙齿磨着吸管,时见微有些烦。但她的确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脑袋一甩,她轻哼,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
严慎见她这副炸毛的样子,忍不住低头闷笑,肩膀都在颤-
“陈扬是典型的自恋型人格,他说胡雨珊求他复合,这事儿存疑。”
上了四楼,严慎走在时见微身后,压低声音说。
时见微想了想,走进书架之间:“所以很有可能,是他找胡雨珊求复合。结果被胡雨珊拒绝了,他恼羞成怒,动手掐她。所以胡雨珊的指甲缝里有他的皮肤组织碎屑。”
严慎嗯了一声,靠在书架边上,笑着看她:“这么聪明啊。”
“那是当然。”
现在不是翘尾巴的时候,时见微刚扬起下巴,又轻咳一声,咕噜咕噜喝冰美式,劝自己冷静、成熟一点。这没什么的,基本操作而已,洒洒水啦。
将她的小表情收入眼底,严慎盛着笑,没说话。
“那班长呢?那个蒋一鸣。”时见微偏过来一点,咬着吸管喝咖啡,视线向上,抬眸看他。
双眼皮的褶皱很深,眼尾纤长的睫毛微微撇开,仿佛淡淡的眼线,带有疑问的眼神衬得眼眸柔和,表情娇俏。
她自己似乎都不清楚这幅样子的杀伤力。
心里无端塌陷一小块儿,严慎没忍住抬手。
倏地,时见微后脊一僵,眼巴巴地看着他抬起来的手,有些忐忑,心里的小鼓又敲了起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似乎又有点期待他做些什么。
大掌温柔落下,把她耳边掉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指腹滑过她的耳廓,从上到下。
分不清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时见微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又烧起来了。
她垂眼,想抬手重新绑头发,手里又拿着咖啡,一时间慌乱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人果然在慌乱尴尬的时候显得特别忙。
忽然间手里一空,严慎顺手拿走了她手里的咖啡。
她轻轻道了声谢,低头重新绑头发。
外面的天气阴沉寒冷,这杯还剩一半的冰美式里的冰块从内到外透着冷气,更是冰凉刺骨。
严慎看着她绑头发:“蒋一鸣有表演型人格倾向。当众送花摆爱心蜡烛表白,在广播站点歌,学校表白墙他也是常客。被拒绝后依旧各种花招,只在公共场合表演他那一出爱而不得的深情戏码。”
绑好头发,时见微从他的手里拿走冰美式,猛喝一口,给自己硬性制冷。
降些温,脑子变得清醒,她顺势问:“你来图书馆只是看热闹的吗?”
严慎微微歪头,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聪明人说话,更擅长在心照不宣之下拐弯抹角,迂回与拉扯都显得格外诱人,是清醒的沉沦。
时见微笑眼盈盈,随手从旁边的书架取下一本书:“四楼进门左边这五个书架,全是心理学和哲学的书。你去胡雨珊宿舍的时候,发现了哪一本让你觉得有问题的书?说不定我看过。”
“《成为波伏瓦》。”严慎说着朝书架另一边走,这一片的书籍编号,他几乎能全部记住,绕到另一侧,扫了眼书架上的几本书,“《厌女》《第二性》《煤气灯效应》,她这学期借过的书。”
时见微已经完全不困了,但冰美式没有喝完,她仍旧在慢吞吞地喝着:“这些书好像都是和女性主义有关的,她是女性主义者?”
听见她说这个词,严慎有意反问:“她不就是女性?”
时见微摇摇头,把手里那本书放回去:“女性也有爱男厌女的那一小部分啊,虽然我不理解,但是她们的确存在。”
绕过来,在书架上找到他说的那本《煤气灯效应》,“‘煤气灯效应’是什么啊?”
单手不方便翻书,她下意识问身边的人。
这本书她没有看过,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
“对受害者施加情感虐待和操控,让受害者逐渐丧失自尊,从而产生自我怀疑,恶性循环。”
“PUA?”
“类似,但不完全一样。”
时见微似懂非懂,把那本《煤气灯效应》放回书架,随意地往后一靠。
身后的书架上端很空,书没有放好,有一半堪堪悬在外面。被她的靠过来的力轻撞,往下掉。严慎眼疾手快,大步一跨,抬手接住那本书,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勺,怕她撞到书架。
须臾间,时见微没来得及反应,只在他迎面过来时下意识往后缩了下,感觉到脑后被温热的手掌覆盖,头顶有一丝若即若离的触感。
眼前花了一瞬,她感觉鼻梁撞到了他的下巴,有点微弱的痛感。
视线聚焦后,她错愕地张大嘴巴,又猛地闭上。
咬住下唇,她眼睛也不眨,盯着严慎的喉结。
她的口红蹭在他的喉结上了,落下一小抹嫣红。
所以她刚刚,在她自己都完全没有感觉到的情况下,亲到了他的喉结?
开什么玩笑啊,这种偶像剧里的狗血情节设定是真实存在的吗?而且……她的鼻梁真的有一点点疼。
大脑燃烧一瞬,她好想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然后,她就看见他的喉结滚了一下。随即,她无意识地抿唇。
……谁来救救她。
严慎咽了咽喉,忍耐着那股短暂的、羽毛般滑过的痒意,把书放回去。
微微低头,垂眼看着她的头顶,以及纤长的睫毛,频繁地扑闪。
很明显,她慌了。
被占便宜的应该是他吧?
眉尾轻挑,他弯了弯唇角,退开。
他的体温抽离开,时见微的呼吸仿佛瞬间被找回,她抬手把冰美式贴在脸颊上,给自己物理降温。好烦啊,一个上午体温反反复复。
“很热?”严慎问。
时见微胡乱应了一声,没看他:“你们学校图书馆的空调开得也太高了吧,真热。”
话落,她鼻子一痒,猝不及防。
——“阿嚏”。
一声清脆短促的喷嚏。
“……”
懵了会儿,时见微吸吸鼻子,有些尴尬。
打脸打得也太快了吧。
严慎没忍住笑出了声,目光灼灼落在她的脸上:“是挺高,冷热交替,都感冒了。”
“……”
时见微捏着冰美式,不说话了,默默端起来,继续喝,动作机械。
严慎觉得好笑:“还喝啊?”
时见微嘟嘟囔囔:“不想浪费,很贵的。”
二十六呢,少喝一口都是亏。
说话间,书架旁边的过道走过来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躲在书架侧面。
严慎敏锐地抬眼看过去,肖颖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缩了一下。
看见是她,他的眼神柔和下来:“来找书?”
闻声,时见微扭头看过去,书架侧面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一个人。肖颖垂着脑袋,怯生生的。她抬手推了推眼镜,声音细如蚊蝇:“严老师,您现在方便吗?”
说着,她看了眼时见微,才又道,“我有话想和您说。”
严慎应了一声,看向时见微。
时见微正咬着吸管发呆,见他看过来,扬唇笑着:“你去吧。”
肖颖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率先往楼梯间走。
严慎刚走出一步,时见微倏然想起来,伸手揪住他的衣袖。
他垂眼看了眼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再抬眼看她,等她的下文。
时见微盯着他的喉结,舔了舔唇:“严老师,如果我说,刚才你冲过来拯救我的脑袋不被书砸的时候,我的嘴巴和你的喉结say hi了,算是占了你的便宜吗?”
瞧她这副有负罪感,但不多的样子,严慎歪头看她,眼里盛着笑,眼底却晦暗不明,卷着深邃漩涡。
“为什么不算?”低沉的嗓音仿佛砂砾在书页上碾磨,他故意拖腔带调,“小时同学,想赖账?”
“我……”
时见微一时语塞,嘀咕,“凭什么啊,又不是我主观故意的。”
严慎点点头:“你亲了我,不是客观事实?”
时见微大惊失色,抬手捂住他的嘴巴。
“什么我亲你,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亲你了,你别胡说。”她压着嗓音语无伦次,警惕地瞄了眼周围,生怕有人听见。
眉间紧锁,美眸微瞪。
他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下棋乱下,都快要将她的军了。
她擦了好闻的护手霜,可能是兰花,也可能是小苍兰。
香味直往他的鼻腔里钻,手心贴在他的唇上,温软、香甜。
严慎垂眼,顺着她的话懒洋洋道:“嗯,是我的喉结亲了你。”
他说话时,唇瓣摩擦着她的手心。
时见微心口一颤,猛地收回手,掌心像被灼烧一般,炽热滚烫。
没看他,她侧过身去,随意地摆了下手:“有口红印,擦一下。”
半张脸埋进外套衣领里,像一只小鸵鸟。
严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听见身后的动静,脚步声远了,时见微才泄出一口气,嘴里的绿色吸管被咬得稀巴烂。
内心嚎叫一番,她冷静下来。
这老男人,心眼多还无赖,简直就是狐狸精!
严慎走出几步,抬手,蹭了蹭喉结。口红印被蹭掉,在他的指腹留下一点不算太显眼的颜色。
当时刹那间的触感再度袭来。
有点痒。
喉结是,心里也是。
第27章 蓝花楹
宽敞空旷的楼梯间, 肖颖抠着手指,踌躇半晌:“严老师,我想和您说一些我知道的事, 关于胡雨珊的。”
严慎掏出手机,朝她示意:“介意我录个音吗?只会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不会公之于众。”
肖颖点点头:“我能来找您, 就说明我很相信您。您是很好的老师, 我也相信, 您和警方一定会查出真相。”
严慎应了一声, 点开手机录音, 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我们不了解胡雨珊,不是因为她太特立独行, 而是大家在孤立她、排挤她。”
“长得漂亮,成绩又好, 很多人追她,还招老师喜欢。遭人嫉妒, 然后就有人看图说话,对她进行语言暴力, 在论坛里评头论足, 私下口口相传难听的谣言。说她拜金,水性杨花,被……”话到嘴边,有些说不出口,肖颖咬了咬唇, “那些帖子删了不少,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我相信警方一定可以查到。”
“她家境不好,从小没有爸爸,幼年丧母,是外公抚养她长大的。她在外面根本不是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而是在兼职。她每个月都会把工资打给外公,还有每年的奖学金和助学金。”
“陈扬的确是胡雨珊的正牌男朋友,但他是个渣男,特别自恋的那种,别人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对方爱上他了。胡雨珊和他谈了两个月,就跟他分手了,但他心气高嘛,被甩了不服气,要找胡雨珊复合,胡雨珊没答应。”
“至于我们班长,从大二就开始追胡雨珊,莫名其妙的,被拒绝了很多次。后来胡雨珊干脆不管了,随便他。我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骚扰。”
“还有我们那个专业课老师……张老师,人挺好的,带她做课题,写论文。我觉得她好厉害,能被这么牛的老师带着做学术。但有一天我在学生会开完会回宿舍,发现她在哭,我问了一下,她说没事,我也就没多问。结果第二天,我就在洗衣房听见她打电话,在和她的导师争论论文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张老师用那么暴躁的声音说话,有点打碎了我的滤镜。”
肖颖说得很激动,最后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就知道这么多,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憋了两年多,全都说出来了,她突然有点崩溃,眼泪汹涌而出。
她知道,她可能是了解真相最多的人。
但这么多年,她是这场风暴中无能为力又软弱的旁观者。
她不敢站出来,不敢成为少数群体,更怕一旦站到对面,会成为下一个胡雨珊。
被孤立、被排挤、被编造。
严老师那天已经心里有数了,却没有追问她什么,给了她绝对的尊重和空间。
这两天,她犹豫纠结了很久,夜里做梦都是胡雨珊。她太害怕了,良心不安,所以来主动找严老师坦白。
想要赎罪。
很抱歉没有早一点站出来,阻止那些语言暴力。
严慎摁掉录音,收起手机,眉宇间的凛冽难以舒展。
印证了他的想法,那本书架上的书、书单,还有肖颖的话。
摸出纸巾,他随手递给她:“谢谢你,至少勇敢了一次。”
肖颖吸了吸气,擦干眼泪:“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陈扬干的,他家里有钱又有权,做事根本不计后果,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不是他恼羞成怒,把胡雨珊推下去的。”
“别胡思乱想,也别妄下定论。”严慎说,“查明真相是警方的事,你好好配合。其他的,不该耽误你的正常生活。”
肖颖点点头,把纸团揉进手里,朝严慎鞠了一躬。
“严老师,谢谢您。”她胡乱抹了下脸,“那……我先走了。”
“嗯。”
等她下楼,严慎站在楼梯间里,盯着墙上那个禁止吸烟的标志牌,眉间紧锁。
心里被肖颖的话重击。
如果都是事实,胡雨珊生前遭受的,是成百上千的恶意。
她看那些书,似乎是某种信号。
不是求救,是自救。
安静待了会儿,严慎双手插进兜里,下楼,走出图书馆-
图书馆四楼。
时见微把冰美式喝完,扔进垃圾桶里,在四楼逛了一圈。瞥见角落地面有一些不太明显的刮擦痕迹,她走过去,仔细看了一圈,发现窗台有很小一抹已经干涸的血迹。
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魏语晴,顺便问她那边结束了没。
魏语晴说早结束了,现在坐在二楼翻桐大的校园讨论组小程序。看到她发的照片,问她在几楼,说上来找她。
时见微顺手回复四楼。
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严慎迟迟没有回来。
那个女孩儿她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和案子有关的人,还是他的学生有事找他。
没等到严慎,先等到了魏语晴和段非。时见微退到一边,给他们腾出空间。
段非看了看窗台的血迹,又蹲下身看地面:“案发当天上午,蒋一鸣和胡雨珊在图书馆见面,起过冲突?他跟我说约会学习,耍老子?”
魏语晴轻嗤:“你们男人不都这样,口蜜腹剑。”
段非:“……”
“说得跟你多了解男人似的。”
魏语晴没理他这话,站起身来:“去调监控。”
段非靠在一边:“嗯。”
魏语晴抬眼看他,神色很淡:“杵这儿干嘛?还不去?”
“……”
段非张了张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一肚子气也不敢骂出声。咬牙切齿地点点头,他泄愤般吹了一口气,甩头就走。
好好好,真就开始耍组长威风了。
时见微一直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没吭声。等人走了,她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晃到魏语晴身边。
微微偏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还没有和好吗?”
看来这次挺严重的,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
魏语晴拐角走进楼梯间,往一楼的监控室走:“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又不是小学生过家家。”
你们最好是这样。
腹诽一句,时见微跟上去,下楼。
走到一楼监控室门口,她看见严慎从图书馆门闸外面进来。
“嗯?你怎么从外面进来的,和那个妹妹去别的地方了?”
视线跟随他,见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盒什么东西。她没有看清,他抬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把她推进了监控室。
“没有。”他在饮水机前取了纸杯,回答她,“在楼梯间聊了会儿。”
魏语晴和段非一左一右站在管理员身侧,盯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神情严肃,表情仿佛一比一复制粘贴。
时见微靠墙站着,偏头看严慎。他从纸盒里拿出了一包冲剂,撕开倒进纸杯,接了热水,又兑了些冷水。
感冒药?
“你感冒了?”她问。
严慎伸手,隔着纸杯试了试温度,递给她:“给你喝的。”
时见微看着眼前这杯药,眨了眨眼睛,疑惑地蹙了蹙眉:“我感冒了?”
严慎失笑:“可能是吧。”
迎上他的视线,时见微想起自己在四楼打的喷嚏。蓦地,心间荡漾过一丝暖意和酥麻的微妙感。她只是打了个喷嚏,虽然是有一点感冒的可能性。
她惊异的,是没想到他把这事儿记在了心上,然后在离开的四十几分钟里,还去给她买了感冒药。
接过纸杯,她双手捧着,抿着杯口小心翼翼地尝了下。
不烫。
刚刚好的温度。
她站在那儿,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冒药。
严慎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不转睛。
感觉到侧面投射而来的灼热视线,时见微垂眸几秒,忽而偏头,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没料到她突然看过来,严慎愣了下。
时见微得意扬眉,忍不住笑起来,被她抓到了吧。
窗外的阳光隐隐约约,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也只落下极其浅淡的一抹光亮。她嘴角的梨涡却仿佛汇聚了这个季节为数不多的暖,总能轻易将人击溃,让人目眩神迷。
“严老师,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啊?”她笑问。
严慎散漫地抱起胳膊,眼尾微吊,好整以暇地回视:“我要是说你可爱,你是不是会回我一句‘当然啦’。”
他连“当然啦”三个字,都是学着她的语气,上扬的、雀跃的。
时见微笑意更深,仰着头:“当然啦。”
猝不及防,心口被击中,像是被柔软的小猫脑袋轻撞了一下。
严慎哂笑一声,低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诶——!你看这儿!”
魏语晴突然扬声,伸手指着屏幕某一块监控显示的视频,“是胡雨珊和蒋一鸣吧?”
段非顺势看过去:“是。”
监控视频里,蒋一鸣捧着一小束玫瑰花,把胡雨珊堵在墙角,似乎在表白。声情并茂,看他的表情和样子,深情得要命。他皱眉,“啧,一大老爷们儿,戏这么多。”
魏语晴:“这不就是严教授说的表演型人格,随地大小演,还特别哗众取宠。他根本不是有多么喜欢胡雨珊,而是喜欢这个过程和这种感觉。”
段非:“嗯,我也这么觉得……”
突然意识到跟对方聊起来了,还十分应和对方,两个人怔住。互看一眼,默契地直起身来,彼此拉开了一些距离,双臂交叠在身前,一声不吭。
监控室骤然归于安静。
时见微见状啧啧两声,往严慎身边靠了点,压着音量讲悄悄话:“好惨啊,冷战了还要一起出任务,谁分得清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和银河啊。”
她靠过来,严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小苍兰味道。应该是小苍兰吧?他想。
无端的,记起在书架间,热意攀升的毫厘距离,以及温软的触感。
心猿意马一瞬,严慎敛了敛神:“他们经常吵架?”
时见微点头:“对啊,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但是太默契了,分不开。而且雷队才不关心他们小孩儿之间的事,每次行动都让他们一起。”
“小孩儿?”
听见她的用词,严慎轻笑,“他们俩都比你大吧?”
时见微振振有词:“这只是一个形容词,我说他们幼稚呢。不像我,成熟稳重。”
抿唇憋了下,严慎没憋住,别开脸,低头闷笑。
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时见微攒眉蹙额:“你又笑什么啊?”
“时见微。”
他清了清嗓子,低哑的声音依旧含混着笑意。念她的名字时绵长悦耳,像落下来的一片羽毛,从她的耳边滑过。
时见微:“嗯?”
他抬手,轻轻摁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真可爱啊。”
眉心一跳,时见微眨了眨眼睛,心率在瞬间飙升。要是她今天戴了智能手表的话,一定会滴滴几声提醒她,心跳过速。
“生物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共生关系。”严慎收手,声音恢复平稳,“比如寄居蟹和海葵,寄居蟹腹部没有甲壳保护,容易受到捕食者的威胁,但可以通过海葵获得保护。海葵具有触手和毒刺,通常不会被捕食者接近,但依赖寄居蟹作为移动平台。即使他们彼此不认同,也互相需要,是伙伴。”
“这个我知道。”时见微眼巴巴地看着他,“严老师想表达的是……我和你也是?”
“是什么。”
“伙伴。”
沉吟两秒,严慎语焉不详:“是,也不是。”
时见微困惑:“什么意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伙伴关系,还有模棱两可的选择吗?
严慎伸手,手背隔着纸杯,试探了下感冒药的温度,若有似无地碰到她的手指:“赶紧喝吧,待会儿凉了。”
话落,他手插兜里,提步走出监控室。
“严慎,什么意思啊。”时见微的视线追随他出去,他头也没回。
一口气喝完感冒药,她双颊微鼓,蹙眉不满。
话说一半,真讨厌-
“这狗东西,人多的时候不顾一切表白,人少的时候直接动手。”走出图书馆,终于可以大声说话,魏语晴憋了一上午,忍不住骂。
时见微点头赞同:“给胡雨珊做尸检的时候,她的额头左边有一个很新鲜的伤口,是磕伤。但当时在天台我没有看到相应的痕迹,痕检科也没有找到。原来是图书馆,不是陈扬弄的,是蒋一鸣。”
严慎在图书馆长楼梯街道对面的垃圾桶旁边叼着烟,见他们三个人下来,他抬手捻灭香烟。
风徐徐而过,他身后的树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朦胧阳光被云雾遮住,此刻又没了影。
站在两段大台阶中央的平台,魏语晴第一时间把上午的信息同步给雷修。
“雷队问你尸检报告能不能出,明天上午开组会。”她回完消息,问时见微。
时见微往下走了两节台阶,听见她叫自己,应了一声:“能,明天组会之前一定给报告。”
严慎站在原地没动,安静等他们下来。
魏语晴捧着手机,在后面走得极慢。段非率先跟在时见微后面下来,伸了个懒腰:“饿了,吃什么啊。”
已经到饭点,累了一上午,该好好犒劳一下。
“不知道。”时见微随口道,“要不吃学校食堂吧。”
段非的懒腰伸到一半,听见这话差点把腰闪了,一脸嫌弃:“这地儿你那么熟,食堂都吃百八十回了还没吃够啊……”
时见微拽了下段非的袖子,抬手就要捂他的嘴,下意识看向严慎。对上他的视线,想起昨天的事,又默默收回了刚伸出去的手。
忘了,她早就暴露了。
昨天来听他课的时候,她怕被妈妈看见,随口找了系鞋带这种蹩脚的借口。虽然她当时没有承认,但她知道,严慎心里有正确答案。
所以她不是第一次来桐江大学,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了,根本不需要他带着她到处逛逛,也不需要他来介绍什么。
时见微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叹气,表情惋惜。
怎么暴露得这么早啊,少了一枚可以同他迂回的棋子,好可惜。
第28章 蓝花楹
段非说他请客, 于是四个人在附近商场的连锁面馆吃面。大少爷请客,不吃白不吃。更何况,在冷气侵袭的天气里, 吃一碗带热汤的面,算得上是一件幸福的事。
嗦完最后一口面, 时见微舔了舔唇, 满足地喟叹一声。严慎伸手在长桌边缘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 递给她。
魏语晴瞥见他们俩之间极其自然的动作, 表情揶揄, 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弧度。转头要和身边的人八卦, 突然意识到身边是段非,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埋头喝汤。
吃完饭准备散了, 魏语晴接到市局的电话,说有一个自称是胡雨珊外公的人在接待室, 那老爷子说的方言她听不懂,问魏组长什么时候回去。
案发当天就尝试联系了胡雨珊的家人, 但只有年迈的老爷子,在电话里的沟通也并不顺畅, 以为对方不会来, 没想到还是来了。
“芦海人,我们市局有谁是芦海的吗?”魏语晴朝外面走,看着手机喃喃道。
段非想了想:“去年那个……哦,调走了。”
“我会芦海方言,坐我的车回市局吧。”
严慎跟在时见微身后, 走在最后面,推开玻璃门, 恰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时见微回头看他,有些诧异:“你不是桐江人吗?”
严慎垂眼,笑:“我是啊。”
“那你还会芦海方言啊,这么厉害,芦海方言好难懂的。”
“不巧,我母亲是芦海人。”
哦……
时见微点点头,这样啊。
钻进车子副驾,低头扣安全带,她反应过来。好像一不小心又知道了一点关于他的事,虽然只是很小的一点。
就当是她损失桐江大学这枚棋子的补偿吧。
到了市局,在接待室见到胡雨珊的外公。
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眉眼沧桑,饱经风霜,很是质朴。他布满皱纹粗糙的手握着纸杯,杯里的水从热变凉,他也没有喝,安静地看着对面墙上的时钟。秒针在不停地转动,滴答滴答,仿佛生命的倒计时。
看到有人来了,他缓缓转头,苍老的眼眸蓄满了泪,作势要起身。
严慎长腿一跨,走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抚着拍了拍:“不用起来,您坐。”
“警官,我们囡囡在哪啊,我能见见她吗?”
老人家声音哽咽,说着难懂的芦海方言。
严慎顺势蹲下,忽略当下解释他不是警察这件小事,握住老人家的手,耐心地用方言回答他。不知道是不是芦海方言本身的柔软,他说芦海话的时候,声音更加低沉轻柔,似低喃,宛如哄睡的催眠曲。
时见微听不懂他们的对话,靠在桌边盯着他的侧脸。
魏语晴递给她一杯水,压低声音:“不和尸体聊天了?”
“没话聊了。”时见微叹气,“她尽力了,我也尽力了。”
尸体尽力告诉她真相,她也努力去解答密码,但没有更多的信息。
看着淳朴的老人家,魏语晴心里不是滋味:“我们昨天下午联系她的家人,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外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老人家从芦海过来,肯定没少折腾。”
节俭贫苦一辈子,很少出远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让他迷茫无措,机场高铁的现代化设施他不懂,坐绿皮火车也要二十个小时。
他什么也没有带,只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仅仅在外孙女口中听过的城市。
这两天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尸体身上,寻找物证,等待检验结果,时见微对胡雨珊的故事并不知情。在一旁听魏语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才知道胡雨珊的身世。
从小没有爸爸,或者说不知道爸爸是谁。年幼因为一场意外丧母,和外公相依为命。
所以,外公是胡雨珊唯一的亲人,而胡雨珊,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老人家想见胡雨珊。”
严慎安抚地拍拍老人家的手背,起身看向时见微,转达了对方执着的念想,又放缓声音询问,“可以吗?”
时见微回过神,看了看严慎,又看了看老爷爷。放下纸杯,她朝外面走:“等我几分钟。”
走出接待室,她边朝解剖中心走,边给曹叮当打电话,简答说明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准备一下,让胡雨珊的外公见见她。”-
解剖中心停尸房里,曹叮当打开胡雨珊的太平柜,安静地退到一边。
冰柜里的人盖着白布,周身散发的寒气刺骨。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一角,紧闭双眼倒抽一口气,手垂下去。嘴里念着听不清的芦海方言,似在唤她的乳名,绵长的语调混着哽咽。
胡雨珊安详地闭着双眼,再也没有往日的鲜活。
“囡囡,疼不疼呀。”
老爷子紧紧握着胡雨珊的手,像是牢牢抓住最后的灯火,佝偻着低喃家乡话。
“外公种的橙子树长得很好咧,结的果好大的,外公给你带了一个。”说着,他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饱满圆润的橙子,色泽鲜亮,一看就是在养育的很好的树上结出来的,味道也一定甜。
“还有你最爱吃的樱桃,等你放寒假回来就能吃了。”
“你好好的,啊。”
曹叮当默默转身,面朝着一排冰柜罚站,后槽牙要咬碎了,也忍不了奔腾的情绪,哭得稀里哗啦。没哭出声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时见微看不得这些,在曹叮当打开冰柜的时候就离开了。
严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没跟上去。陪老爷子看完胡雨珊,开车把人送去市局安排的宾馆,他留了自己的电话,才折返回市局。
后续的尸体处理交给老爷子一个人很困难,魏语晴已经安排好小组别的人帮衬着点。
“操。”
回市局的路上,魏语晴难得骂了句脏话,把走神的段非吓了一跳,捂着心脏看她。
车子拐弯,灯红酒绿的街景变了又变。
魏语晴盯着车窗外,声线发紧,放话:“两天之内不把这狗东西揪出来我不姓魏。段非,今晚加班。”
“论坛那些缺失数据,我联系了技术科,说能找回来。”段非应了一声,随后下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勾唇笑得放肆,“加班哪够啊,魏组长,通宵吧。”
魏语晴顺手关上车门,瞥他一眼:“你最好能。”
她说完转身就走,段非盯着她的背影轻嗤:“看不起谁呢。”
严慎一路上没有说话,下车后掏出手机,把肖颖的录音发给魏语晴。
走在最前面的魏语晴停在台阶前,低头看了眼,回头:“这什么?”
“一份口供,肖颖的。”严慎说,“算证据。”
“这个录音……”
“合法。”
那她放心了。
魏语晴点了下头,转身进楼。
段非连忙追上去,哇哇大叫:“什么东西啊!信息共享啊!”
冷风萧瑟,严慎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手机,看着信息界面安安静静的某个人。
她的头像是一只仰头晒太阳的白猫,让人看见就心情愉悦。
总队一楼侧门空空荡荡,严慎找了一圈,借月色街灯,在大楼后面的健身器材区找到时见微。她坐在健身器材上趴着,拉起外套的帽子,一动不动。
严慎走过去,抬手落在她的脑袋上,隔着帽子轻轻摸了摸。他蹲下身,探头看她:“哭了?”
“没有。”
时见微抬头,伸手把脸颊凌乱的发丝往两边扒拉了一下。
她只是觉得,人活在这个世上,是需要一些精神支柱的。胡雨珊是外公的牵挂,也是他这十几年来的精神支柱。
这个精神支柱突然间没了,他漫长的人生,似乎到这一刻,才是真的尽头。
见她没哭,只是情绪有些低落,严慎在她旁边坐下。
“我没什么事,你别这么看着我。”时见微盯着地面,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倔意,不想在他面前暴露任何脆弱,“我只是有点难过。”
严慎的胳膊搭在器材横杠,歪头看她,低柔的声线含混着笑意:“小时法医,这么感性啊?”
时见微没有看他,依旧垂着脑袋,双目失焦:“我特别感性,泪窝浅,只不过很多时候理性占上风。真相和结果最重要,但背后的情绪情感我忽视不了。”
“共情力和同理心是难能可贵的能力。”严慎的声音如同与周遭的疾风产生对冲,温和地让风缓下来,“当然凡事过满则亏,你有足够的理性能悬崖勒马,特别特别厉害。”
他用了两个特别。
分明加重了语气,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耐着性子哄人的语调。像旁边被风吹得晃悠的秋千,荡啊荡啊,就荡进了她心里。
咬了咬唇,时见微小幅度地别开脸。
到底是她太容易被哄好,还是这老狐狸太会哄人了。
盯着她的帽尖,严慎知道她心情好了些,直起上身:“你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吗?”
时见微下意识回了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严老师看不出来吗?”
话落,听见他低笑一声,她清了清嗓子,“我当然会在意,我又不是那种酷女孩。”
“不过我不自证,别人的眼光、外界的言论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和行为。我只是会短暂的、小小的,难过那么一下下。”
她的手缩在袖子里,伸出来一点食指和拇指,生动地比着“一下下”。
严慎挑眉,笑道:“收到已反馈,但不改?”
时见微笑盈盈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肯定和胡雨珊有关。不然他也不会突然问她这样一个问题,毕竟她最近没有遇到什么非议。
“你是不是怀疑,胡雨珊遭受过精神暴力?”
严慎嗯了一声:“上午找我那女孩儿是胡雨珊的室友。”
把肖颖来找他的事全盘托出,他简明扼要地讲完。
时见微听得皱眉。
严慎见状抬手,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又拧麻花。”
“嗯?”
“皱眉。”
时见微侧身靠在器材横杠,撑着脑袋看他,笑得娇俏:“不漂亮吗?”
严慎对上她的视线,平直地回视她,姿态好整以暇,自如地接下她这句话:“我说不漂亮了?”
想套路他干脆地说一句漂亮可真难。
她这点小心思,是不是又被他看透了,所以故意说这么绕的话,也不挑简单的两个字说。
想到这便停住,时见微正经起来:“胡雨珊的论文导师你见过吗?”
“没见过,但我问过我那个朋友。”严慎掏出手机,找到和纪信的聊天记录,把资料翻出来给时见微看,“张缙儒,管理学大拿,发表过很多论文和专著。C刊和北大核心他都发过,在他那个领域挺有名。”
资料是纪信整理好发给他的,为此欠了对方一顿饭。
“按照我朋友的说法,他这个人很平易近人,对学生永远有耐心,也时刻爱护学生,是不可多得、做到教书育人的好老师。”
时见微拿着他的手机,看了看张缙儒的资料和几个附件的小视频。看起来很儒雅,是那种学识渊博、上了点年纪但一点也不显老的教授。
“还是严老师更厉害。”她随手往下翻着,双脚踩在器材踏板上,单手撑着下巴,“26岁博士毕业,被桐大破格录用为副教授,四年就升教授,好厉害。”
严慎听她上扬的语调,笑而不语。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应该比其他老师甚至辅导员,还要了解胡雨珊的学习和生活。”时见微把手机还给他,“晴晴他们见过这个教授了吧?”
严慎:“见过。”
时见微仰头长呼一口气:“明天要开组会,应该有一些进展吧。”
她弯腰埋头,双手自然下垂,上身贴在腿上,蜷成一团。胸腔被压,说话的声音闷闷的,绵长地拖着嗓音,“我这边是进展不了一点了。”
胡雨珊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可疑伤痕,都不是致死伤。唯独开放性颅脑损伤和内部多发性脏器挫裂伤,能够确认她的直接死亡原因就是高坠,而不是死后抛尸伪装成高坠。
至于是被人推了一把,还是争执时的失足,只能交给魏语晴他们去证明。
“这么看来,陈扬的嫌疑最大?”严慎问。
时见微摇摇头:“蒋一鸣在图书馆和胡雨珊起过争执,胡雨珊被他推了一把,额头磕在窗台,两个人不欢而散。他的嫌疑也不小,如果能证明,他在陈扬之后去过外语学院的天台,而当时胡雨珊也在。”
瞄见严慎直勾勾的视线,她看过去,“我瞎推。”
“谁说的?”严慎笑着起身,“假设成立,证明交给警察。”
时见微也站起来,拍了拍坐皱的外套:“严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警察。”
压着尾音,她仰头看他,旁边的路灯刚好将她圈在光圈之内。
止息的风忽而又拂起来,夹杂着冷意,撩过她耳侧的发丝,再吹动他的风衣衣摆。他垂眼,看到她含笑的双眸里映着皎洁月色。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她那天,这双漂亮的眼眸很会传达情绪,会说话。
的确,令人动容,也让人难忘。
第29章 蓝花楹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半拉的窗户照进来, 会议室的椅子上横着两具“尸体”,桌上地上散着纸张,有些凌乱。
时见微打着哈欠推开门, 怔住,没打完的哈欠又咽了回去。她径直走到魏语晴跟前, 伸手摸她的侧颈动脉。
“还活着。”魏语晴没有睁眼, 声音干哑, 一出声就仿佛在冒烟。
昨晚和段非在会议室通宵一整晚, 看完了缺失的帖子, 盯完了外语学院主楼的监控, 眼睛都要瞎了。
随手拉过来一把椅子,在魏语晴旁边坐下,时见微打开电脑, 瞄了眼依旧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段非:“你们昨晚通宵了?”
看这样子,没换衣服也没回家, 头发乱糟糟的,会议室里也一片狼藉, 全是通宵工作的结果。
魏语晴嗯了一声:“不是九点开会吗?你怎么这么早。”
眼睛睁不开,她微微眯着, 神色倦怠。
“再看一遍尸检报告, 我怕有遗漏。”
时见微顺手把手里的杯子递出去,“喝吗?”
是咖啡。
魏语晴摇头,随手指了下桌上:“昨晚干了两杯,我现在看到咖啡就想吐。”
她起身打算回办公室整理,路过段非, 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起了。”
段非囫囵几声, 脑袋侧歪在椅子上,斜眼看她。
魏语晴蹙眉:“什么眼神?”
段非闭了闭眼,沉气:“落枕了。”
脖子转不过来。
魏语晴笑出了声:“收拾一下准备开会,辛苦了,段警官。”
段非反手扶着脖子起来,跟着她出去,也不忘嘴贫:“别光口头辛苦啊,给点实际的呗,魏组长。”
时见微翘起二郎腿,端起杯子,一边喝咖啡,一边滑动电脑的触控板。
能不能像她一样,成熟点。
九点,开组会的人准时到齐。
白板上列着嫌疑人的照片,以及人物关系。严慎捏着马克笔,站在白板旁边,对每个人进行了简单的人格分析,以及如果凶手在他们之间,他们可能存在的作案动机,基本都是感情纠葛产生的动机。
他单手叉腰,带着几分慵懒劲儿。阳光照进来,有一半金色落在他身上。
时见微撑着下巴,喃喃道:“腰好细啊。”
话落,他突然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视线,时见微触电般怔住,瞳孔瞬间微张,心脏狂跳。她的声音应该没有很大吧,这都能听见?
只两秒,严慎便移开视线,继续分析动机。
“是啊,倒三角。”
耳边传来慢悠悠的声音,揶揄调侃明显。
时见微垂眼,清了清嗓子,装作没有听见。
魏雨晴瞥她一眼,笑而不语。
“小时法医。”
突然被点名,时见微恍然抬头。严慎单手搭在白板上,朝她挑了下眉,“说说尸体吧。”
“……哦。”时见微抱着电脑上去,站在幕布前,直接翻到照片那一页,汇报尸体的尸检结果。
眉眼间严肃认真,偏偏扎着丸子头,脑袋上硕大的冰丝蝴蝶发夹,同她说出口的话有几分违和,但这种反差放在她身上,又恰到好处。
“死者的颈部指纹和指甲缝的皮肤组织碎片均属于嫌疑人陈扬,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和陈扬有过肢体冲突。后背的挫擦伤是由于天台矮墙刮蹭产生。额头的伤口是磕碰伤,经鉴定,是案发当天上午,死者在图书馆和嫌疑人蒋一鸣产生争执,被对方推了一把,磕在窗台上导致。这些机械性损伤均为生前伤,且不构成死亡。”
“从死亡时间和高坠损伤程度来看,死者的直接死亡原因是高坠。高坠的话,他杀、自杀、意外事故,都有可能。”
技术科的人赞同地应了一声,接下她的话:“根据现场脚印方向、坠落角度来看,她有明显的挣扎痕迹。现场没有蒋一鸣的脚印,我们认为,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秦萱也点点头:“尸体身上的指纹、指甲缝皮肤组织碎片、现场物证都证明,天台当时只有陈扬和胡雨珊两个人,蒋一鸣在案发当天没去过天台。”
段非撑着文件夹,转了转笔:“我们这边昨晚发现,陈扬离开现场的时间和胡雨珊坠楼死亡的时间对不上。”
魏语晴配合地敲了敲电脑,在时见微下来之后,顺手投屏,放出一段监控视频:“外语学院主楼正门的监控显示,陈扬在下午三点五十的时候就离开教学楼了。”
胡雨珊是高坠致死,时见微和严慎是第一目击者,再根据尸检结果,能确定她的具体死亡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左右。
中间间隔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秦萱靠在椅子上,提出另一种可能:“难道……是自杀?”
话落,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片寂静,众人沉默。
雷修问:“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魏语晴点开一条录音:“严教授提供的录音,肖颖陈述了陈扬、蒋一鸣和胡雨珊的关系。再结合我们在桐大那个校园讨论组小程序找回的帖子,胡雨珊生前大概遭受过……精神暴力和PUA,简单来说,就是被严重孤立和被精神控制。”
段非:“有件事儿不奇怪吗?我们之前见她的导师张缙儒,他说胡雨珊开朗聪明,是个热情的小女孩儿,跟谁都能打成一片。这确定是同一个人?”
雷修眉头紧锁,看向严慎:“严教授,你怎么看?”
他毕竟是桐大的老师,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事,也是他们这一群人中,离死者、嫌疑人最近的人。
严慎靠墙站着,双臂交叠在身前,逆光,后背沐浴着整片阳光。
指尖点了点胳膊,他沉声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胡雨珊有强迫型人格倾向,被别人打乱秩序会暴躁。肖颖也说,她和张缙儒因为论文的事有过争执。她有很严重的精神压力,被孤立和排挤有论坛帖子证据。跟谁都能打成一片,这话明显有问题。”
魏语晴疑惑:“他在隐瞒什么?”
雷修伏在电脑前,把页面跳回到整理好的帖子时间轴:“如果是自杀,她受到的精神暴力能追溯到两年前,承受两年多突然爆发,一定有导火索。”
段非顿悟:“所以空出来的这一个小时发生的事,就是她自杀的原因。”
话落,魏语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小莫打来的电话。
“魏组,新发现。”
闻言,魏语晴开了免提:“说。”
“有一段视频,发你了,正在传送。这视频是从蒋一鸣的电脑里找到的。”
魏语晴等了会儿,点开收到的视频,把电脑推到中央,一群人凑了过来。
视频是偷拍视角,镜头有些晃动,狭窄的门缝里看到有两个人。看了会儿才看清,是胡雨珊和张缙儒,在学校办公室,张缙儒是商学院的副院长,有单独的办公室。
视频里,胡雨珊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似乎是在修改论文。
张缙儒站在她身边,又挪到她身后,手突然覆盖在她握着鼠标的手上。胡雨珊想抽回手,没有抽动,被死死握住。张缙儒压低身子往她身上凑,侧过脸几乎亲到她。
“来,你看看,这一句,这么写是不是不太专业啊?”
恶心。
时见微挨着魏雨晴坐,看到这,攒眉蹙额。其他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段非咬牙切齿:“衣冠禽兽,为老不尊。”
看了不到三分之一,魏语晴抬手,啪的一下合上电脑。
“原视频在谁那?多少人看过这个视频?”
小莫的电话没有挂,听见她问话,立马回道:“原视频在蒋一鸣手机里,他说他电脑备份了一份,给陈扬发了一份,只有他们俩手里有。”
“确定吗?”
“确定,我们这边已经找过陈扬,有一份完整的笔录。他交代了当天下午的所有细节,包括这个视频。”
小莫说,“他约胡雨珊在天台见,想求复合,但胡雨珊没同意。他恼羞成怒,掐胡雨珊脖子的时候,把这个视频翻出来给胡雨珊看,语言羞辱了一番,就走了。”
挂断电话,魏语晴的脸冷得可怕。
一股沉重的气氛在会议室里荡漾。
所以。
被追求者强迫、被前男友羞辱、被导师侵犯留下视频,这一桩桩噩梦在同一天欺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最后,她决定为这一切画上句号,选择了结束-
忙完一整天后续的事,时见微交完报告,存档好案件笔记,准备下班。曹叮当和秦萱在走廊里碰见她,叫她一起去吃饭,在隔壁抄手店。
她没有胃口,婉拒了两个人,捧着手机打车。
大脑一旦空下来,思绪就飘到案件之外。那些尸体传达的具有指向性的信息,她不是没有看到,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
眉间卷着乌云,无力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朝抄手店走,曹叮当一步三回头。
秦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见微双手插进羊羔绒衣兜里,半张脸埋在衣领,垂着脑袋,模样乖巧地站在街边等车。
她有些放心不下:“她是不是因为胡雨珊的事,有些过不去。”
曹叮当叹气:“师姐不只是主刀法医,还是目击者。结果死者是因为精神暴力导致自杀,连一个可以绳之以法的凶手都没有。师姐肯定难受死了。”
“那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啊,万一钻牛角尖怎么办?”秦萱说着要折回去找时见微,被曹叮当拦下。
“诶诶诶,萱姐,开导师姐这种事有最佳人选。”
“谁啊?”
曹叮当噼里啪啦敲着手机,发完消息转过去给秦萱看了眼,得意地弹了下舌,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严教授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被念叨的人此刻正坐在桐大行政楼的办公室里,喝着刚泡好的白毫银针。
纪信坐在他旁边,问他胡雨珊的事。
办公室里其他三个工位已经没有人,只剩下骆成舟一个人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偏偏另外两个人悠然自如,当他不存在似的,喝茶聊天。
骆成舟瞄了他们一眼,继续盯电脑:“你们俩谁能过来帮我写点,今晚这顿饭能不能按时吃上就看你们的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天到晚打不完的电话、联系不完的人、写不完的文件,他快死在工位了。
纪信喝了一口白水:“你吃不上,关我们什么事?”
他没有喝茶的喜好,尤其还是傍晚,怕睡不着。
骆成舟:“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说出零下二十度的话的。”
“少说两句吧,能在这儿等你就不错了,我的账还没和你算。”严慎放下杯子,续了一杯茶。
骆成舟抬头:“什么账?”
严慎:“在我妈面前胡说八道的账。”
“……”
骆成舟心虚闭嘴,把脑袋低了下去。
放下杯子,严慎低头看到曹叮当发来的消息,眉间轻拧。他起身出去,给时见微打电话,无人接听。
“你们先去吃饭,我有点事。”门推开一点,严慎没进来,在门口说完就走。
骆成舟猛地抬头:“什么事比吃饭重要啊?诶——”
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把他的话隔绝在室内。他欲言又止,看向纪信,“什么情况?”
纪信耸了下肩:“我哪知道。”-
曹叮当在微信里说得还挺严重,全是扎眼的感叹号。说这个案子对他师姐的打击太大了,一蹶不振,连爱吃的红油抄手都不吃了,担心她钻牛角尖,一个人出什么事。
出了行政楼,严慎朝停车的地方走,边走边打电话。
能打通,但没人接。
路灯忽明忽暗,操场热闹的声音远远飘过来。
拉开车门,严慎刚要上车,无意间抬头,隐约看到不远处教学楼的顶楼站着一个人。他顺手把车门关回去,往那边走了几米。
看清楼上的人,他凝眸蹙眉,心顿时悬起来,长腿迈开冲进教学楼,一路上了天台。
“时见微!”
把人从天台边缘拽回来,严慎的声音沉得可怕,“想干什么。”
他皱着眉,神色紧绷,语气稍微凶了点。胸腔里团着起伏的气,但被他克制着压了下去,倾泻出来的,也不过十分之一。
外语学院教学楼天台的警戒线还没拆,昨晚大风,警戒线被吹断了一条,堪堪飘在地上。
她站在天台边缘,胡雨珊站过的地方,手抓着矮墙,半个身子探出去,脸侧的发丝被风吹乱。
“没想干什么,只是想感受一下,从这里跳下去需要多大程度的绝望。这个地方这么高,风大,还冷。”时见微低垂着眼眸,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声音压了压,带了些委屈,“疼。”
担心她,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有些用力。严慎松了点力气,拉她到天台中央的长凳坐下,屈膝蹲在她身前。
他的声音缓下来,没有方才的急切:“没办法说服自己?”
时见微咬了咬下唇,闷闷不乐的嗯了一声。
严慎:“为什么?”
微抬眼眸,时见微盯着他的眼睛,安静地看了几秒,笃定道:“你知道。”
“我猜的和你亲口说的,不一样。”
要听她说,也要她说出来。
“大学教授,为人师表,干那种禽兽事。”时见微哂笑一声,愤懑地骂了一句,“我还觉得他儒雅,雅个屁。”
话落,听见一道气音低笑。她看过去,本就生气,这下更不高兴了,“笑什么?”
严慎收了点声:“痛快了?”
“还行吧。”
“再骂一骂?”
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再骂一骂,痛快了舒服了才好。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偏偏没那么违和。
时见微轻嗤,唬人般:“我要是真骂起来,很难听的。”
严慎散漫地点点头,眉目含笑,顺着她的话,哄小孩儿似的:“是吗?看不出来啊,小时法医骂人也这么厉害。”
时见微噎了一口气,他好像有点盲目哄人的意思。她鼓了鼓双颊,嘀嘀咕咕:“这么擅长鼓励式教育,难怪挂科率那么高,口碑还那么好。”
听见她嘀嘀咕咕的声音,严慎笑了下,没有追问,站了起来。
见他要走,时见微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去哪?”
“给你买AD钙奶。”严慎垂眼看她,她没有松手,“不想喝?”
也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严慎单手插进风衣兜里:“不想喝就不喝。但是时见微,给点意见好不好?怎么哄,能让你心情好点?”
时见微下意识想说不知道,不字卡在嘴边,话锋斗转:“饿了。如果能吃到热乎乎的关东煮可能会好一点。”
这种藏着昭然若揭心思的措辞,她说出来格外可爱。
严慎转了下手腕,反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施力,拉她起来:“走吧。”
学校对面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偶尔有人进出,两个人坐在落地玻璃的长桌前。
时见微看着窗外,满足地吃着关东煮,瞥见严慎的手机连续振动好几次。他只看了眼,便随手静音,揣进兜里。
“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
“心情好点了?”
“好多了。”时见微看了眼时间,想起来,“你是不是没有吃饭啊?”
严慎失笑:“现在问,晚了点吧?”
时见微的左边脸颊鼓着,手里捏着竹签,伸手,把装着关东煮的纸碗轻轻推过去:“要吃吗?”
说着,补充一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他要是想吃,可以再去收银台那里买一份。但他看了眼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又看向她:“这么舍得?”
时见微轻蹙眉尖,撇了下嘴角,嘟囔:“我是什么小气鬼吗?”
严慎把纸碗又推了回来:“我不饿,先把小馋猫喂饱。”
他转身去饮料区,给她买水。
时见微托着下巴嚼鱼丸,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模糊轮廓。
小馋猫。
她在他眼里……好像还挺可爱的?
第30章 蓝花楹
周一上午, 桐江大学联合市局,在大礼堂开了媒体见面会,回应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
礼堂里人头攒动, 座无虚席。台上灯光明亮,LED大屏呈现着硕大的主题词。
时见微坐在雷修旁边, 穿着刑警常服, 手里是一份尸检报告副本。
耳边是雷修对这次案件不披露细节和隐私的简单陈述, 接着是校方对陈扬、蒋一鸣、张缙儒等主要涉事人员的处分。
然后, 话递到了她这里。
礼堂会场前前后后架着各种摄像设备, 快门声时不时响起。时见微看着桌上那份尸检报告, 没有抬头。
“从法医学角度来说,胡雨珊是自杀。但事实上,是法律无法定义和制裁的他杀。每一个施暴者、旁观者, 都是凶手。”
她的声音四平八稳,沉重又郑重, 克制着情绪。
“所有语言、行为、精神上的暴力,都是导致悲剧的根本原因。漂亮、优秀, 或者软弱、自卑,都不是被霸凌的理由, 更不是原罪。”
这件事多久之后会被遗忘, 这个媒体见面会的效应会持续多久,时见微不知道。她只希望,家校和社会能真的重视教育,不要做残忍的施暴者,也不要做冷漠的旁观者, 少一些无端恶意的滋生和扩散。
尽管,她对人性向来不抱任何希望。
她始终垂着眼眸, 尸检报告都快要被她盯出洞了,神色寡淡,有些游离于这场记者会之外。
严慎偏头看着时见微,不动声色地注意她的情绪。
“严教授作为犯罪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又是桐大的老师,您觉得这种事应该怎样避免呢?”
听见前排记者的提问,他才转回头。
“专家谈不上,只是学者。”一只胳膊搭在桌面,他微微靠近的话筒,低沉的声音在礼堂荡开,“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合理合情。毒瘤不是凭空产生,接触的人、环境等多方面因素都有影响。避免这种事发生的源头不该在大学,更应该重视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当然,关心心理健康,正确引导及时纠正,是任何阶段都该做的事。”
记者会结束。
人群鱼贯而出,时见微和魏语晴一块儿往外走。礼堂外小路旁的蓝花楹树下站着一位老人,见他们出来了,跌跌撞撞地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朝打头的雷修鞠躬。
是胡雨珊的外公。
雷修连忙托住老人的胳膊,阻止他鞠躬。
“谢谢,谢谢你们。”
“我们囡囡不是别人胡说八道的那种人,我们囡囡很孝顺,很优秀的。我知道的,她刻苦,善良,我知道。谢谢你们还她清白。”
雷修:“这是我们该做的。”
前几天,桐江市局这边就联系了芦海那边,告知了对方雨珊外公的情况,在之后的生活尽力帮助这位孤寡老人。
老人家佝偻着,朝时见微这边走了两步:“小姑娘,小姑娘。”
边说边迟缓地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把糖,抓住她的手,塞进她的手里,“谢谢你,让我见了囡囡最后一面,谢谢。”
老人家给完糖,转过身往前走,步履蹒跚。魏语晴说她去送一下,连忙跟了上去,抬手扶着老人家。
陈皮糖。
最经典的黄色包装。
时见微盯着手里被塞的一把糖,因为拿不下,掉了几颗在地上。
青筋攀附的手拾起地上的陈皮糖,掌心朝上,摊在她眼前。
顺手把手里的一大把糖装进常服口袋,她从严慎的手心里拣起一颗,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陈皮的酸甜瞬间在口腔扩散。
“好酸。”她轻声低喃。
忍了半个月的情绪在此刻被颠覆,热泪涌上来,倏然落下。眼眶和鼻尖迅速泛红,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仿佛雪地里零落的桃色花瓣。
严慎把剩下的两颗糖揣进口袋里,伸手,指腹温柔地蹭过她的眼角和脸颊,抹掉眼泪。大掌托着她的脑袋,把她揽进怀里,安抚地捏了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插兜,单手抱着她。
好闻的白茶香味将她包裹,清清淡淡的,很安心的味道。
“我穿这身衣服在这里哭,是不是、是不是特别不稳重,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了。”脸埋进他的胸口,她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吸了吸气,带着细碎的哭腔。
严慎又心疼又好笑,怎么这时候还在意这些。
“不会。”他说,“谁规定穿了警服就不能哭吗?”
哽咽的嗯了一声,时见微紧紧攥着严慎的风衣。闷头缓了会儿,她抬手,屈指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脸上的泪痕。为了出席今天的记者会,她特意化了妆。
酸甜还在嘴里荡漾,莫名泛着微微苦涩。她咽了咽喉,说:“张缙儒的处分就只是开除吗?我好希望他能受到更严重的惩处,他一个大学老师,看起来那么儒雅,谁能想到。”
顺手揉了下她的后脑勺,严慎收手:“有没有听过一个词,祛魅。”
时见微摇了摇头。
“高学历、高智商、光鲜亮丽的职业背景,这些光环只是光环而已。看到一个人某一点好,就觉得他哪里都好,在心理学上是晕轮效应。有的人某些方面优秀,不代表他是好人。时见微,对任何人都不要有职业崇拜。”
“包括你吗?”
“包括我。”
没有犹豫,他的语气很郑重。
不管是哪种假设,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例外。
心脏猛地被抨击,又迅速坠下去,时见微恍然,攥着他衣服的手松开。她盯着他内搭衬衫的褶皱,脑子里思绪乱飞。半晌,她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带了几分审视。
又起风了,他墨色瞳眸里总卷着难测的情绪,叫人分辨不清。
对啊,她也并不了解他。
大多数亲密关系到最后只是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气氛变了,仿佛被寒冷的天气彻底裹挟。
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严慎开口:“时见微……”
“你说得对。”
时见微打断他,敛了神色,撤开一大步,“我回市局了。”
话落,不等他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远。
“严老师!”
骆成舟站在礼堂台阶上,扬声叫他,示意他学院领导在等他。
严慎沉沉应了一声,看了眼时见微跟上大部队的背影,眉宇间难以舒展-
节气悄然越过冬至,桐江市区一如既往没有下雪,只飘了几天雨,城市街道被冲洗一番。
厚重的窗帘隔绝难得冒头的暖阳,房间里光线偏暗,只亮着电脑屏幕的荧光。
严慎坐在桌前,浏览着论文,听见家门口传来敲门声。
走出书房,随手把门锁打开,转头就走,压根没看门外的人是谁。
“你怎么改家门密码了?”
骆成舟抓着门,对着密码锁一阵捣鼓,确认他改密码了,“防谁呢?”
严慎把杯子放在智能饮水机上:“防你啊。”
“我有什么可防的,大家都是男人。给我也来杯水呗,打一天电话,渴死我了。”
骆成舟在岛台外的高脚凳坐下,看着穿睡衣的男人。严慎顺手接了杯水,刚放岛台上,被他一把夺过,闷头喝了一口,又张大嘴巴吐了回去。
烫死他了!
严慎:“……”
“骆成舟,恶不恶心。”
骆成舟表情呆滞,张着嘴,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废掉了。
伸手扯了两张抽纸,抹了把下巴:“怎么这么烫啊,用不着这么报复我吧,联系学院老师是我的工作。我这不是知道给你打电话你烦,所以干脆自己滚过来了吗?”
龇牙咧嘴,骆成舟像狗一样伸着舌头散热,说话的声音囫囵。
胡雨珊的事件之后,学校更加重视学生心理健康和教师师德考察,打算开设心理专题讲座。讲座两周一次,由理学院和刑侦学院协办,两院老师共同参与主讲。
严慎靠在大理石台边喝水:“我还得夸你一句贴心?”
骆成舟立马嬉皮笑脸:“那倒不用,晚上请我吃顿好的就行。”
严慎瞥他:“别得寸进尺啊。”
骆成舟感到委屈,伸手比划:“我这进的有一毫米吗?”
听到这个说法,严慎无端想起时见微。她说她从不得寸进尺,她进光年。
何止光年,她进秒差距都行。
小姑娘最近……
闹情绪,不理他。
半个月去了四次市局,他都没见到人。问魏语晴,说她被她师父逮去北郊出差,不知道哪天回来。发出去的消息隔着几个时差回复,再之后便石沉大海。
见他垂眸喝水不说话,骆成舟把杯子往旁边挪了点,使出他那套在长辈面前屡试不爽从未有过败绩的招数,一个劲儿地卖乖:“小叔,我求你了,学校给我的任务,就你是个刺头,别的老师都答应了。一个讲座而已,就讲一次。”
严慎闻言挑眉,抬眸看他,下三白渗出几分凌厉:“你说什么?”
触及到他的眼神,骆成舟的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两个人年龄差不大,严慎也从不端什么辈分,所以其他长辈不在时,他们之间的相处跟兄弟似的。也只有这种时候——他冷脸不怒自威的时候,骆成舟才会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血脉压制。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一个讲座而已。”
严慎:“往前倒。”
往前?
骆成舟回忆了下,猛地深吸一口气。
说长辈是刺头你不要命了?!
他梗着脖子改词,当刚才没有说过那话:“就你是我小叔。”
脑子转的飞快,后面的话顺嘴就来,“所以我更要亲力亲为,服务到位。”
见他这副狗腿样子,严慎哂笑一声,没说话。
骆成舟坐不住了,那套对长辈的撒娇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叔,你最好了,肯定不会故意刁难我这个职场新人的对吧?而且你是我最亲爱的小叔,我们是家人,更要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
严慎脸上的表情难得地出现一丝崩裂,眉间轻蹙,十分嫌弃:“身上痒?”
撒娇这东西,果然分人。
“……”
骆成舟一口气噎住,埋头扶额。
那些学生说得对,他就是温柔刀。以为是一坨棉花,一拳砸进去,里面藏了块钢板。
喝完水,严慎把杯子放好,朝卧室走:“把水喝完,出去。”
骆成舟以为他这是下逐客令,啊了一声:“小叔。”
严慎:“不是要吃顿好的?”
骆成舟的表情变化频率跟心电图似的,上一秒愁眉苦脸,这一秒春光满面。
脸上堆着笑容,他眼巴巴地看向严慎,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嗯~”
声音从喉咙里压出来,拖着极其绵长的音调,骆成舟像风中摇摆的气球人,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
就知道小叔嘴硬心软,才不是什么温柔刀,他心里有他这个侄子。
严慎眉间紧锁,嫌弃地撇了下嘴角,推开卧室的门,毫不留情地扔下一句:“再扭滚出去。”
骆成舟一秒端庄。
“那我要吃国金中心那家椰子鸡!”
“随便你。”-
国金中心,七楼人来人往,多数店门口站着招揽客人的服务员,摆着桌椅板凳,放了小吃提供给排号的客人。
这家椰子鸡是双层店,楼上楼下都是落地玻璃窗,都有门。
吃完饭,骆成舟偏要下楼从六楼出去,说订了奶茶直接去六楼取。不是什么大事,严慎索性陪他下楼。
楼梯有些窄,他们下楼时有人上楼。骆成舟走在严慎后面,注意到上楼的两个女生瞄了严慎好几眼。
他盯着严慎的后脑勺咂嘴,不愧是他小叔,跟他一样有姿色。
严慎略微低头,捧着手机敲屏幕。骆成舟抻着脖子看了看,看不清,状似不经意的问:“给哪个妹妹发消息呢这么粘人啊?”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他眼睛一亮,跨了两步走到严慎身边,“不会是上次那个……”
“我妈。”
严慎沉声打断。
“……哦。”到嘴边的话陡然转弯,骆成舟自知理亏,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安静两秒,他又突然想起来,“之前跟信哥一块儿吃饭那个晚上,你上哪儿去了?”
当时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他就回了句有事不来了。
严慎照旧语焉不详:“有事。”
“你一单身狗,下了班能有什么……卧槽!”
骆成舟猛地拽了一把严慎的胳膊。
胳膊猝不及防被拽,手机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眉心一跳,严慎弯腰捡起来,往里扯了下被他拽开的衣服,语气里多了些无奈:“又什么事。”
骆成舟抓着严慎胳膊的手没有松开,瞪大眼睛看着靠窗的一个座位:“我眼睛没问题而且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上次那个叫什么微的法医妹妹吧?”
“时见微。”
“对,就是她。她有男朋友?”
严慎顺势看过去。
时见微坐在靠窗的位置,头顶黄白的氛围灯光落在她脸上。楼梯靠墙,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捧着杯子,低头喝水,模样有些乖巧。
她穿了浅色的格裙套装,椅子上搭着的外套是白色的呢子大衣。化了精致的妆,还戴了漂亮的耳饰,面部的甜美被放大了不少。
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梳着背头,很是成熟。
“哟,这哥们儿还挺有气质,就是长相吧……差你三分。”
骆成舟看热闹,点评起来。
“三分?”严慎挑了眉,“你眼睛度数又涨了?”
“……”
“不吃饭只喝茶,这么客气,哪门子男朋友?”
“哎呀又不是没有那种相敬如宾的……”瞄见严慎明显不和善的眼神,骆成舟嘴角的笑瞬间收敛,再次紧急转弯,“可能是相亲。”
说着,肯定地点点头,“嗯,很有可能。”
神经啊,吃哪门子火药了?
严慎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挥开,随手整理衣领:“去拿你的奶茶。”
骆成舟靠在墙上看戏,嘴角咧到耳根。听见这话,他无意识地应了声,盯着时见微那边,往楼下走。
下了两阶,发现严慎压根没动,这才扭头看他:“你不去吗?”
“要喝奶茶的是我?”严慎拍了拍风衣。
说的也是。
骆成舟努嘴点头,盯着时见微那边,往门外走,差点迎面和进来的人撞了个结实。
餐桌上。
时见微听着对面的人不停地吹嘘着自己的履历,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整整十分钟,还没有说完,她的额角突突的疼。
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她笑了下:“你嗓子不干吗?”
男人看了眼面前的热茶,端起来喝:“真体贴,我就想找个体贴的老婆。”
时见微的眼皮猛地一跳。
啊这……
她只是不想听了。
“你想多了,顺手的事。”时见微喝完杯子里的枣茶,又倒了杯,耐心告罄,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我坐在这里也不是陪你做白日梦的,应付长辈而已,多大的人了呀,走过场的事也当真。水喝饱了就走吧,我约了人,要吃饭呢。”
声音很甜,说的话却不那么好听。
男人哽住,脸色骤变。
时见微瞥见他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默默伸手,把茶壶挪到自己手边,指尖敲着壶身。
“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如果你想被泼的话,我不会手软的。”她吹了吹杯子里冒着热气的枣茶,抿了一小口,装模作样地评价,“嗯,还挺烫。”
看了看手里的空杯,又看了看被她按住的水壶,男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努力维持着假装出来的体面:“我还以为我们聊得很愉快。”
时见微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对啊,只是你以为。”
男人没辙,只能把杯子重重放下,满脸不爽,梗着脖子起身就走。
时见微眼皮都没抬,吹着热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直在角落那桌暗中观察的魏语晴冲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卸下帽子和围巾。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有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时见微摇头:“我又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魏语晴放下心来,拿过时见微手里的茶杯。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个了,我实在受不了了。”她大倒苦水,“我妈说明年是寡妇年,不适合结婚,让我抓住农历最后的尾巴。”
时见微:“寡妇年你妈妈紧张什么,死的又不是你。”
魏语晴:“……”我靠,好有道理啊。
她大彻大悟,拿起手机,扫了桌角的二维码,递给时见微,“看看想吃什么,这顿我请,报答时法医的救命之恩。”
“我下次要是还这样被迫相亲……”
“我不来了啊,体验感太差了,什么萝卜青菜见了个遍,你不能因为我人美心善就逮着我一个人霍霍。”时见微连忙伸出胳膊在身前打叉,忍不住吐槽,“男人啊,自作多情有一套。”
魏语晴认同:“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一个样。”
时见微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页面往下滑了滑,想清理一下红色数字圈,才发现严慎发了两条消息,她未读。
想了想,似乎是当时在北郊山上,拿手机给师父打电话,看到了通知栏的信息提醒,随手点了一键清除,然后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点开一看。
四天前的消息。
她盯着聊天框,下意识说:“也有例外吧。”
“你说严教授?”
“我可没说他。”时见微飞快否认,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犹豫须臾,她舔舔唇,退出微信,没有回复那两条消息。
服务员把他们点好的椰子鸡和小菜送上来。
提到严慎,魏语晴想起:“他前几天来过局里,问我怎么没见到你,我说你被抓壮丁了。”
难怪。
时见微想,难怪他给她发的消息,是注意安全,当心感冒。
北郊山多,地势陡峭,有的地方更是龙盘虎踞。那地方海拔也比市区高,冬天气温很低,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看到小雪。
“他有什么事吗?”她平静的问。
魏语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时见微垂眸哦了一声,看起来不感兴趣的样子,拿勺子舀椰子鸡。
媒体见面会那天之后,她和严慎半个月没见。不完全是她故意,她的确被师父抓了壮丁,去北郊出差。
更何况,她有些乱,是毛线球散落一地找不到线头的乱。
她对严慎的兴趣似乎超出了对未知的好奇,然而他于她而言,本身就是未知、无解、危险。
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偏偏严慎这个人捉摸不透,她连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她不想玩了,又有点舍不得。
好矛盾,好烦-
吃过晚饭,时见微和魏语晴在国金中心逛了会儿,才在轻轨站分道扬镳。
送魏语晴进站,时见微拢了拢大衣外套,顶着寒风往前走。
临近十点,哪怕商圈再热闹,冬天夜里也不及往日人多。离商圈远了,更是万籁俱寂,路过的车辆屈指可数。
看到有人,时见微下意识往旁边走,避开路人。那人迎面朝她走来,带有很强的目的性。
“小姑娘。”男人伸手要碰她的肩膀,她侧身躲开。
时见微没停,也没理那人,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捏着手机,拇指贴在侧边按键,随时准备紧急呼叫。
男人没有就此放弃,紧跟了上来:“这么晚一个人回家多不安全啊,哥哥送你呗。”
目光打量着时见微,视线在她的腿上流连,猥琐的意图写在脸上,“穿这么少肯定很冷吧?哥哥给你温暖温暖。”
时见微瞥他一眼,警告:“再跟着我,我报警了。”
男人哎呀一声,跑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色眯眯地笑着:“不想让哥哥温暖你?没事儿,好说,你来温暖温暖哥哥也行。”
张着胳膊就要扑过来抱她。
时见微忍无可忍,直接抬手给了对方一巴掌,干脆利落地呼在他脸上:“听不懂人话吗?”
清脆响亮的一声,男人整个脑袋偏过去,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脸看她,却还是猥琐的笑着,仿佛有某种受虐倾向,她这一巴掌反倒是给他打爽了。
他发出诡异的笑声:“手劲还挺大,不错,带劲儿。”
说着又朝时见微猛地扑过来。
时见微正欲躲开,身后突然袭来一阵风,比面前这男人的动作更快。她只感觉胳膊被捉住,一股力让她往后跌了两步,随即稳稳地撞进宽阔的胸膛。
男人张牙舞爪扑了个空。
须臾间,熟悉的白茶香味钻入鼻腔。仿佛被冲力撞得散开,再迅速回拢,将她包裹。
大脑神经末梢在清冷的冬日夜晚被点燃。
是严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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